自衡州出师以来,与长毛打的两仗,都以惨败告终,还不知湘潭那边战局如何,长毛如此诡计多端,居然觉得怕多半也会失败。辛辛苦苦训练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曾国藩灰心至极。皇上的重托,恭王、肃学士、镜海师的信任,自己的抱负,眼看都将化为泡影。《讨粤匪檄》中的那些大话,将会永远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想到这里,曾国藩羞得无地自容。他闭住眼睛,眼前忽然出现了鲍起豹狰狞愤怒的面孔,徐有壬、陶恩培忌恨阴冷的面孔,骆秉章幸灾乐祸的面孔,以及长沙官场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面孔,心里又烦又乱。
“活捉曾妖头”的喊叫声从后面铺天盖地压来,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曾国藩以为今日必死无疑,他深知自己已与太平军结下大仇,一旦被抓,结局只有这样几种:抽筋、剥皮、点天灯、五马分尸、剜目凌迟、枭首示众。哪一种都令他心惊肉跳。他设想受刑时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岂能受长毛的侮辱,还不如自己一死干净。”曾国藩下定自尽的决心。
曾国藩两眼下垂,面色煞白,无神地望着舱外湍急北去的江水。怎么也不能想象,这条从小深受自己喜爱的美丽多情的江水,今天居然会无情地吞噬自己的躯体。
“命运呀,这是命运!”曾国藩在心里绝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康福进舱来,见曾国藩死人般地呆坐在凳子上,两只眼睛已经木了,他猛然意识到情形不妙。康福悄悄退出,坐在舱外,一步不再离开。
船过白沙洲,曾国藩望准了舱边有一个漩涡。他推开舱门,紧闭双眼,纵身向漩涡跳去。康福听见水响,见舱门大开,知是曾国藩投水,一边大喊“救曾大人”,一边跳进漩涡中。
满船人大惊,纷纷奔向船舷边。康福水性好,很快就把曾国藩推出水面,船上人接住,把他抬进舱内。众人见曾国藩一脸灰白,担心已死。康福把手放到曾国藩鼻孔边,觉察到一丝气在出进,才放心。大家七手八脚给他换衣服。好半天,曾国藩才睁开眼睛,看见康福湿漉漉地站在旁边,知是他下水救自己上来的。他怒视康福一眼:“你是想让长毛侮辱我吗?”
康福急中生智,忙笑着说:“大人,刚才长沙飞马来报,塔副将在湘潭大获全胜!”
曾国藩冷冷地说:“船在水上走,飞马报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康福不慌不忙地答:“璞山在陆路遇到报捷的骑兵,为着使大人放心,特遣人坐小划子前来相告。”
“人呢?”
“在后舱,待我去叫他。”
“不用了。”曾国藩又闭上了眼睛。
康福对着曾国藩轻轻地说:“大人,你老安心养神吧!一切到长沙后再说。”
曾国藩已无力再说话,平躺在床上,让拖罟拖着他向长沙逃去。一路上风吹浪打之声,他总疑心是长毛在追赶,直到靠近水陆洲,惊魂甫定。
就在曾国藩靖港惨败投水被救仓皇逃回水陆洲的这天傍晚,巡抚衙门西花厅里,为陶恩培饯行的盛大宴会正在进行。
前几天,陶恩培接到上谕,擢升山西布政使,限期进京陛见,赴山西接任。
陶恩培心里好不得意。一来升官,二来离开了长沙这个兵凶战危之地。出席宴会的官场要员,城里各界头面人物,都殷 洪荒开天者传奇sodu勤向陶恩培致意。酒杯频频举起,奉承话洋洋盈耳。这里是荣耀、富贵、享受、升平的世界。
正当骆秉章又要带头敬酒的时候,一个戈什哈匆匆进来,向各位报告靖港之役的消息。骆秉章为之一惊。陶恩培却分外快活起来。一边是蒙恩荣升,一边是兵败受辱。孰优孰劣,孰是孰非,不是清清楚楚了吗?
骆秉章的酒杯僵在半空,陶恩培主动把杯子碰过去,微带醉意地说:“中丞,你感到意外吗?说实话,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曾国藩这种目空一切的人,不彻底失败才怪哩!”
骆秉章苦笑着喝了杯中的酒,心想,你陶恩培今夜就离开长沙了,你可以说风凉话,我怎么办呢?看来长沙又要被围了。想起去年担惊受怕的那些日日夜夜,骆秉章心里害怕。
鲍起豹喝得醉薰薰的,满脸通红,他放下手中的鸡腿,嚷着:“怎么样?诸位,我早就把曾国藩这个人看透了。一个书生,没有一点叽吧本事,眼睛却长到头顶上去了。上百万两银子抛到水里不说,现在引狼入室,完全打乱了我的用兵计划。”
说罢突然站起,对身边的亲兵大声吼道:“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加强警戒,准备香烛花果,老子明天一早上城隍庙里请菩萨。”
听着鲍起豹下达的军令,西花厅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才过了几个月的平安日子,又要打仗了,大家都无心喝酒吃菜,叽叽喳喳地讨论开来。干瘦的老官僚徐有壬气愤愤地说:“练勇团丁,剿点零星土匪尚可,哪能跟长毛交战呢!我去年有意将他们与绿营作点区别,免得刺伤绿营兄弟的自尊心。若不加区别,一体对待,大家说说,还有没有朝廷的体面?他曾国藩还不满,还要负气出走,还要在衡州大肆招兵买马,想要取代绿营,真是不自量力!也是朝廷一时受了他的骗,结果弄得这样,把我们湖南文武的脸都丢光了。”
唯独左宗棠坐在那里不语。他既为鲍、陶、徐等人的中伤而愤懑,也为曾国藩不争气而懊恼。忽然,鲍起豹又嚷起来:“骆中丞,我们联名弹劾曾国藩吧!此人在湖南一年办一桩,坏事数不清。这种劣吏不弹劾,今后谁还肯实心为朝廷卖力?”
陶恩培、徐有壬立即附合。骆秉章稳重,他制止了鲍起豹的鲁莽:“曾国藩兵败之事,朝廷自会处置。至于弹劾一事,现在不忙,待朝命下来后再说吧!”
左宗棠坐在一旁气得腮帮鼓鼓的,心里骂道:“这班落井下石的小人!”
看看时候不早了,陶恩培想今夜如走不成,万一长毛围住了长沙,就脱不了身;若不幸城破身亡,那就冤枉透顶了。
他站起身,对骆秉章和满座宾客拱了拱手,说:“恩培在湖南数年,多蒙各位顾看,今日离湘,实不忍之至,且大战在即,真恨不得朝廷收回成命,好让恩培在长沙和全城父老一起与长毛决一生死。只是一切都已安排就绪,今夜就得启航。恩培感谢各位厚意,就在此与骆中丞、徐方伯、鲍军门和各位告别了。”
说罢,挤出几滴眼泪来。不知是为陶恩培的深情和忠心所感动,还是想起马上就要打仗而胆怯,很有几个高级官员掩面哭泣。骆秉章说:“哪能就在这里分手,我们都一起送陶方伯到江边上船。”
当灯笼火把、各色执事前后簇拥着几十顶绿呢蓝呢大轿出现在江边的时候,曾国藩正兀然坐在船舱里,望着汩汩北流的江水出神,心想:湘潭并没有胜仗的消息传半也败了。长毛确实会打仗,怪不得两三个月间,便从长沙一路顺利地打到江宁。突然,他看到一列庞大的轿队向他走来,心里觉得奇怪: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深夜来到江边,一定是湘潭获胜了,骆秉章带着文武官员们前来祝贺。自从岳州败北逃到水陆洲两个月了,除开左宗棠来过几次,还有骆秉章跑来要援兵外,从没有一位现任官员登船看望过他。徐有壬、陶恩培等人好几次送客到江边,都不肯多走几步上他的船,想不到今夜大出动。
但他又不大相信,对康福说:“你上岸,可能是骆中丞他们来了。打听好了,就上船来告诉我。”
康福走后,曾国藩赶紧收拾一下,戴上帽子,穿好靴子。
一会儿,康福进舱了,满脸怒气地说:“骆中丞倒是来了,但不是看我们的。”
“他们到江边来做什么?”曾国藩不理解,不是来贺喜的,深夜全副人马到江边,为的何事呢?
“说是陶恩培荣升山西布政使,今夜刚在巡抚衙门里结束了宴会,骆中丞、徐方伯等人亲自送他上船。”
像重病之人盼来的不是救星而是死神,曾国藩颓然倒在船舱里,吓得康福忙把他背到床上。曾国藩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劳累,亲冒矢石,尽忠国事,得到的却是失败、冷落,陶恩培嫉贤妒能,安富尊荣,尸位素餐,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愤怨、不平、痛苦、失望,一时全部涌上胸膛。他睁开失神的三角眼,对康福说:“把贞幹叫来!”
曾国葆的贞字营(即原来的龄字营)死伤最重,听到大哥叫他,垂头丧气地进了舱,走到床边问:“大哥,这会子好点了吗?”
“你带几个人到城里去买一副棺材来。”
国葆大吃一惊,带着哭腔说:“大哥,你不能再寻短见了,你要想开点!”
曾国藩鼓起眼睛吼道:“不要多说了,叫你去你就去!”
大哥与满弟之间相隔十七岁,国葆从来是敬兄胜过敬父。
曾国葆尽管心里十分不情愿,也不敢与大哥顶嘴,只得说声“好,我就去”,就退出了船舱。出舱后,他赶紧把这事告诉康福、彭毓橘,叫他们务必不能离开半步。
透过船上的窗户,曾国藩看见离他三百步远的江边灯火明亮,陶恩培满面春风地与各位送行的文武官员、名流乡绅一一拱手道别;各衙门和私人送的礼物,一担接一担地抬进陶恩培的坐舱。
陶恩培的大小老婆们,一个个披红着绿、花枝招展地被扶上跳板,一扭一摆地走进船舱。半个时辰后,陶恩培才登上甲板,在众人一片“珍重”声中,官船缓缓启动;然后,一顶接一顶的绿呢蓝呢大轿气派十足地向城里抬去。似乎谁都没有想到,有一个从靖港败回的前礼部侍郎、现任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就在离此不远处。
曾国藩此时已万念俱灰,决心一死了之。但既奉命办事,就不能不给皇上最后一个交代。他提笔写了一封遗折:
为臣力已竭,谨以身殉,恭具遗析,仰祈圣鉴事。臣于初二日,自带水师陆勇各五营,前经靖港剿贼巢,不料开战半时之久,便全军溃散。臣愧愤之至。不特不能肃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屡次丧师失律,获罪甚重,无以对我君父。谨北向九叩首,恭折阙廷,即于今日殉难。论臣贻误之事,则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谨具折,伏乞圣慈垂鉴。谨奏。
写完后,又仔细看了一遍,改动两个字;想了一下,又附一片于后,片中称赞塔齐布忠勇绝伦,深得士卒之心,请皇上委以重任,并保荐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等人。
遗折遗片写好后,曾国藩反觉得心静了些。他想起应该向弟弟交代几句办理后事的话,于是又拿出一张纸来,写道:
季弟:吾死后,赶紧送灵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亲之望,不可在外开吊。受赙内银钱所余项,除棺殓途费外,到家后不留一钱,概交粮台。国藩绝笔。
现在,曾国藩轻松多了。他要好好思考一下,究以何种方式自裁:投水,还是上吊?
左宗棠的蓝呢大轿紧随着藩司徐有壬的绿呢大轿之后。
对这种官场的虚文应酬,他深感厌倦,本不想到江边来送陶恩培,只是因为想看看靖港败退下来的湘勇阵营最近是否有所变化,才随着骆秉章出了城。他看到水陆洲一带船破桅断,灯火稀疏,心中甚是不忍,决定明早再一人前来看望曾国藩。
猛然间,他见前面有几个人抬着一口黑漆棺材向江边走去,在旁边指指点点的竟是曾国葆!他心里一惊,难道是曾国藩死了?不然,为什么由曾国葆亲自监抬棺材呢?他吩咐停轿,待后面的轿队过去之后,轿夫抬着他,飞速向曾国藩的大船奔去。
曾国藩见左宗棠进来,跟他打了声招呼。左宗棠见曾国藩没死,舒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质问:“听说你在白沙洲投水自杀,有这事吗?”
曾国藩点点头。
左宗棠又问:“我方才见贞幹指挥人抬了一副棺材往江边走,这副棺材是给谁的?”
曾国藩斜着眼睛回答:“鄙人自用。”
左宗棠突然心头火起,大叫:“好哇!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曾涤生,你大丈夫不做,却要效法愚夫村妇。你若真的死了,我要鞭尸扬灰,劝说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氏祖茔。”
曾国藩没想到左宗棠不但不劝慰他,反而来这样一顿痛骂,又气愤又尴尬,冷冷地问:“你说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理由何在?”
“好吧,让我慢慢地说给你听,使你心服口服。”左宗棠一ρi股坐到曾国藩床边,声色俱厉地说,“你二十八岁入翰苑,三十七岁授礼部侍郎衔,官居二品,诰封三代,皇上对你的恩情,天高地厚,河长海深。洪杨作乱,朝廷有难,皇上委派你帮办团练,指望你保境安民、平乱兴邦,你却刚刚出师,便以受挫而自杀,置皇上殷殷期望于不顾,视国家安危为身外之事,你忠在哪里?”
曾国藩身冒冷汗,惨无血色的面孔开始出现绯红,两眼依旧微闭,躺在床上默不做声。左宗棠继续说:“令祖星冈公多次说过,懦弱无刚乃男儿奇耻大辱。你将祖训书之于绅,发愤自励,并以此教诫诸弟。京中桑梓,谁不知道你曾涤生这些年来自强不息,是曾氏克家兴业的孝子贤孙。现在一受挫折,便想一死了之。这不是懦弱无刚是什么?上让老父为之伤心,下使子弟为之失望。你死之后,何能在九泉下见令祖星冈公?令尊大人在你出山前夕,庭训移孝作忠,实望你为国家作出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流芳千古,使曾氏门第世代有光。你今日自杀,使父、祖心愿化为泡影,请问孝在何处?”
左宗棠的一番貌为谴责,实为信任的话,使得浑身僵冷的曾国藩渐有活气。这个自诩为今亮的怪杰,是充分相信自己能够建功立业、流芳千古的啊!他从心里感激左宗棠的好心,但嘴上却有气无力地说:“国藩自尽,实因兵败,不得已而为之呀!”
左宗棠横眉望了曾国藩一眼,根本不理睬他的辩白,依然侃侃而谈:“一万水陆湘勇,从四处赶来投在你的麾下,他们都是你的子弟,犹如儿子投靠父母,幼弟依赖兄长一样,眼巴巴地盼着你带他们攻城略地、克敌制胜,日后也好图个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现在,你全然不顾他们嗷嗷待哺之处境,撒手不管,使湘勇成为无头之众,最后的结局只能落魄回乡,过无穷尽的苦日子。这一年多来的辛苦都白费了,功名富贵也成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作为湘勇的统帅、子弟的父兄,你的仁在哪里?众多朋友,应你之邀,放弃自己的事情来做你的助手,郭筠仙募二十万巨款资助你。他们图什么?图的是你平天下巨憝,建盖世勋名,大家也好攀龙附凤,青史上留个名字,也不枉变个男儿在世上活过一场。你如今只图自己省去烦恼,却不想因此会给多少朋友带来烦恼。你的义又在哪里呢?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个字,只因你今日一死,便如同铜打铁铸,永远伴随着你曾涤生的大名……”
不待宗棠说完,曾国藩霍地从床上爬起,握着他的手说:“古人云‘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这不是指今日的我么?国藩一时糊涂,若不是吾兄这番责骂,险些做下贻笑万世的蠢事。眼下兵败,士气不振,尚望吾兄点拨茅塞。”
左宗棠想,曾国藩毕竟不是俗子,此番能够复起,前途大有指望。他微露笑容说:“宗棠深怕仁兄一时气极而懵懂,故不惜危言耸听。涤生兄,我想你一定是见到今夜江边送陶恩培荣升而更抑郁。其实,这算得什么!像陶恩培那样的行尸走肉,宗棠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漫说他今日只升个布政使,就是日后入阁拜相,也不过是一个会做官的庸吏罢了。太史公说得好:‘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不能在史册上留下惊天动地、烈烈轰轰的丰功伟绩,再高的官位也不值得羡慕。至于世俗的趋炎附势,只可冷眼观之,更不必放在心上。孙子云:‘善胜不败,善败不亡。’经得起失败,才会有胜利。失败不可怕,怕的是败后一蹶不振,缺乏不屈不挠的气概。昔汉高祖与项羽争天下,屡战屡败,最后垓下一战,项羽自刎。诸葛亮初辅刘先主,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几无容身之地,最后才鼎足三分。这些都是仁兄熟知的史事,以宗棠之见,今日靖港之败,安得不是日后大胜的前奏?此刻溃不成军的湘勇,异日或许就是灭洪杨、克江宁的雄师!”
慷慨激昂的议论,意气风发的神态,给曾国藩平添百倍勇气。他握着左宗棠刚劲有力的双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左宗棠摸摸口袋,猛然想起一件事,说:“昨日朱县令来长沙,谈起日前见到伯父大人情形。伯父大人临时提笔写了两行字,托朱县令带给你。今日幸好放在我身上,你拿去看吧!”
左宗棠从衣袋中拿出一张折迭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曾国藩看时,果然是父亲的亲笔:“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父亲的教诲,使曾国藩心酸:今日若真的死了,何以见列祖列宗!他抖抖地重新折好父亲的手谕,放进贴身衣袋里,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我昏昏沉沉的睡觉,曾国藩焦急的等待着湘潭战报的时候,湘潭城中丞相殿里面,太平军征湘军的高级军官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这一次议的不是如何向湘勇复仇,而是如何突围。
形势对于湘潭的太平军来说越来越不妙。北面的文星门被湘军堵死了,观湘门外的湘江航道被湘军水师霸占了,市总以下到昭山一线水域被湘军水师全部控制了,这一区域内原有的数千艘辎重船也被湘军水师全烧干净了。往北突围与大部队会合的可能性全无,江上走也不行了。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陈玉成作为列席代表参加。他感到悲哀——他一直人微言轻。古人云:“肉食者鄙,未能与谋。”硬要到了此时性命悠关之际,才有人想到自己。但仍然是列席,不能发表意见。他的意见只能通过诸如国宗石镇仑、秋官正丞相曾添养这样的高官才能够传到最高层。而此时的曾添养也因为屡战屡败而没有了战前的地位。从一开始打湘潭,看到太平军十仗皆输,这位监粮官就觉得窝囊。
石镇仑以国宗的身份,同时因他在整个湘潭之战中没有明显的失误(因为一开始就受伤了,后来一直在养病,肯定失误少)而成为这支部队中最有分量的人物,他一开口就把陈玉成前日与之谈论的思想倾了出来:“虽然今天是讨论如何突围,但是,我在这里还是想罗嗦几句——关于此次湘潭之战的得失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认识不清的话,突围方向与突围方式又会偏差,那将真正导致全军尽殁——本来,这次打湘潭,我们的战略目标是迅速拿下湘潭,利用两天时间掠夺二千多艘船只后即将辎重、兵力浮江而下,与靖港的太平军南北夹攻长沙。一个顺流而下,一个顺风而上,此时长沙空虚,可一鼓而破。而我们有的人被湘潭的富茂迷住了眼睛,以为这个地方可以开辟根据地,于是企图长踞湘潭,并为此作了大量的布置。当时,有下级军官提醒我,太平军的水师力量必须加强,要将一部分辎重船卸货用作运兵船,同时必须尽快地改造辎重船作为炮船,人货混装的运输办法是绝对行不通的。我向我们的军事最高层提了出来,但没有被采纳。当我军在四月初三水仗大败、辎重尽毁的情况下,我又提出应该立即放弃湘潭,尽早将掳来的物资从河西陆路向北撤退,又未被采纳。我警告过各位,湘潭从历史上历次战争来看,就是一个易攻难守之地。它无险可恃,无山可凭。即使以湘江为堑,防东面之敌,东面之敌可以从湘江上下游任何一个地方渡江,绕到防线的背后进攻湘潭城。湘江不同于长江,并不宽阔,横渡易于反掌。历史上的明智的军事家绝不把湘潭作死守之地。但没人听。你们要听什么?你们很多人全凭过去的经验,机械呆板!又比如,我们在与清妖塔齐布二仗失败的情况下全部弃城上船下漂还来得及,此时湘军水师离城还有四十里,有数千艘我军水军船只,即便与湘军水师在江上打起来,十条船撞一条船,也可把湘军水师击个稀巴烂。又没人听。你们醉心于火攻,从《三国演义》中学了点皮毛!《三国演义》是什么?是小说家言!火攻要有条件,没有条件,我们有的人也要上,结果如何?烧了自己,白烧了天国的财富。最让我痛心疾首的还不是这个,那就是我们对湘潭人的政策。我早就说过,湘潭这个地方,是我们发展革命势力最具潜力的地方,清初,清妖在此屠城,湘潭人有一本血泪账,正要与清妖彻底清算。我们完全可以发动群众,从敌人内部进行瓦解,结果我们呢?老办法,掳!高层听凭部卒烧杀抢掳强奸,无恶不作。有个别营,听任部卒强奸妇女,**不给钱,与敌人一起嫖,嫖得连自己的命都没有!我说过,掳,只能掳富人,杀,只能杀地主,嫖,只能嫖敌人的老婆。可是呢?我们什么都掳,从妇女到儿童,驱妇女上阵,驱孩子上阵,我们这种灭绝人性的做法还有没有革命性可言?导致湘潭人由同情天国到躲避太平军到反过来支持清妖。可以这么说,湘潭这个地方,甚至湖南这个地方,今后我们要发展革命势力是非常困难了!我们的名声搞臭了!没有老百姓的支持,这样远距离的征伐今后如何进行?诸位想过没有?一支军队,没有民众的支持,就没有根!我们为什么在广西如鱼得水?因为有老百姓的支持,因为我们有根!为什么我们在广西不烧杀抢掠?因为那里是我们的家乡。这是什么混账逻辑?因此,我们要检讨的重点还不是湘潭的军事失利,而是我们的政治!我警告各位,在马上要进行的突围中,不能再出现烧杀抢掳强奸的事。我们要一路发动群众,为今后留下革命的火种。下面讲如何突围——”
罗琼树Сhā话:“讲得太好了!为什么我们不早按此行事?那我们绝对羸得这场战争。”
林绍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败局已定,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担当征湘军的总指挥,领导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看他石镇仑说别人多轻松,事后诸葛谁都能做,难道我想弄成这种局面?
以后,如果有以后,记住,千万只当副手,切莫贪图一把手的威风。他多少次想到自杀,但想起这支部队,三万多人出来,此时不到一万人了,如何把他们带出绝地,这是责任,这是义务,至于今后,自己甘愿接受天国最严厉的惩处,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石镇仑喝了一大口茶,接着说下去:“下面谈一谈我的突围思路,供各位讨论——从目前情况看,从北门突围看来很不现实,从东门走水路往北也不现实,现在唯一可行的是往南——窑湾还在我们手中,下摄司还在我们手中,那里还有千多艘船。我们上船往上游走。大家注意,现在发的是北风,逆行比顺流不会慢,只要我们出了湘潭境,就安全了。到了醴陵,往东就是江西,那一带是山区,敌人统治薄弱,我们可以从那里辗转往湖北通城与大部队会合,也可以就在湘赣边区开辟根据地。这就是我这几天的思索。大家议一议。”
“倒是一个好思路。清妖想到我们只会强行往北突与靖港的大部队会合,不可能想到我们会往南走。”
“这叫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越安全的地方越危险。向东、向东南是最安全的!”
“但从城中突出到窑湾有一大段路,十六总已经被清妖重兵截断,我们到窑湾只能从市总穿过去。那么,必须用一半的力量来对付陆路的清妖。现在陆路的清妖已经达到八千多人了。”
“我主张,分散突围,化整这零,这样可以达到分敌之兵,然后主力再从窑湾上船南走。”
“突围可以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突,到指定地点会合。西边可走砂子岭,北面走来时的路,南面按国宗讲的线路。”
“南线看来安全一点,实际上前进的路上没有任何配合,完全是孤军远征了。”
“我们不远万里来奔袭湘潭又有什么配合?”
“我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合力突围,一起走。团结才是力量。我们整个兵力不足一万人,如再化整为零,必死无疑。与其看着死,不如大家死活绑在一起。”
对于如何突围,大家的意见不一,且分岐很大。当此生死关头,大家都心乱如麻,更加坚定对自己有利的方案正确。
最后,还是林绍璋拿主意。他说:“各位所见都有道理。分散突围,集中突围,南线,北线,都行,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冲出湘潭。我看,先按国宗所言,从窑湾上船南突,出了湘潭地界后,再化整为零,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今天晚上就突围,突不出去,就麻烦了。”
于是,太平军各将回去,全城作好了突围的准备,只等一声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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