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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半掩容 > 第六章

第六章

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耶……她稀奇地张大了眼睛,透过两人间那小小的接触,贪恋著他的每一丝气息。

他的发丝弄得她有些痒,红著脸,她偷偷地把他那乌黑的长发卷绕在自己手上,然後再放开,滑腻的触感残留在掌心,让她好舍不得松手……

“小十……”她……在玩他的头发吗?不曾与人如此接近过,发上传递而来的抚触让尉迟昭有些不习惯和坐立不安,但他也不好出言制止她,只好任其所为。

幸好她穿著男装,也没人会看到,不然可真……

“我没有逛过市集,小时候光是要填饱肚子都好困难,别说是玩乐了……呜呜,你可不可带我去?”她切切哀泣道。

“咦?”怎麽……突然扯到逛市集?他这一犹豫,马上又被她的哭声给填进。

“拜托嘛!我真的好想去玩喔……”

“这……”听她哭得快断气,他忙道:“好,我带你去。”

“还有戏曲……我也没瞧过呢。好、好像很好看……呕……”她这次哭得像是被口水呛到要呕吐。

他没办法,“别哭……找到你亲人前,要去哪,我都带你去。”

“真的?”她亮了眼,随即又很快地装可怜,“呜……这可是你说的……”给她听到就不能反悔了哦。

“嗯,不要哭了。”他说得极柔,无半分虚假。

背後的人总算稍稍平静,他颊上有著热热的薄晕,所幸没人看得到,只有他自己知晓。坐正盯著对面的窗口,只盼她早早休息,他才能起身。

容湛语雀跃得几乎要叫出声,她好高兴、好开心!

他们还可以一起去看秀明山水、去吃好吃的酒楼,她还想做好多好多事……他要当她旅途上的伴侣,这样她才不会孤单……她要做他的好朋友,她还想多认识他睇给他脸上从未拿下过的白纱,她微微失神。

不知道……可不可以要求让她看看他的样子……

她的心跳重叠了他的,她深吸了口气,拉紧了身上的大披风包住自己,把他的味道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

不要紧的,她可以慢慢来,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朝他接近……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

终於睡著了。

尉迟昭微微侧首,看见她靠著他的背均匀地吐息,就这样……睡著了。

浓密的长睫掩住了灵活的大眼,脸蛋红润润的好像苹果,柔软的细发从歪掉的帽子里跑了出来,黏附在他的衣服上,她还抓著披风一角,像是什麽宝物似地揣在怀中。

他有些怔然。她对他的信任及依赖,已经超出了萍水相逢的程度,很明显的,让他想忽略都不能。

还是要保持点距离好;毕竟,等她找到亲人要离开的那一天,会伤心吧?她又是个孩子……可是……

想起她对自己的撒娇,尉迟昭­唇­边有著淡淡的笑意。轻轻地移动,让她在床铺上躺好,拉过棉被,想将披风拿起帮她盖好,却见她皱著眉嘤咛了一声。

“……尉迟……昭……”娇娇­嫩­­嫩­的嗓音泄露了她的秘密,她在梦境之馀,仍是紧抱著那拥有他气味的披风,不愿放手。

听清楚了她的梦呓,他脸又红,只觉心口没来由地发起热。也不跟她抢了,她爱抱著睡就由她。将暖被覆在她身上後,正待转身,就又发现他长袍下摆被她压住了。

怎麽一直牵牵扯扯的呢?他略微失笑。

轻缓地将自己的衣服拉出来,确定没吵到她,他慢步踱到窗边。

外面已完全暗沉下来,虽停了雨,但还是有些许滴答的水声,除此之外,整座庄园几乎可以说没个点人迹的声响。

这种安静没办法让人心灵沉淀,反而有种危机在伺机而动的错觉。是他多虑了吗?

玉泉庄在几年前曾跟他师门有过往来,虽不深,但也称得上是点头之交;这次前来,却彷佛处处设限,不仅在言语上刁难,就连这厢房,也是位处庄中十分偏僻之处。

他并不在意要吃好住好,但是,对方没有诚心这一点,连小十都察觉到了,他又怎会不知?

究竟将何?是担心有人来抢夺他们玉泉庄的宝藏吗?抑或是其它理由?

他对这些江湖上的争斗没有兴趣,只盼能找到三师兄……

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如果可以,他真不愿在此留宿,这庄里最近如此不平静,实在危险,他又带著小十……往床上秀美的睡颜看一眼,他淡淡皱眉。

就一天,若在玉泉庄内打听不到任何消息,那他们就告辞,在附近找个客栈也好,总之就是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若能顺利寻到三师兄,那麽就可以帮小十找到亲人安身,但在这之前……想到她央求他带她去逛市集、看唱戏,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或许,他可以带她四处去看看……他也同她一样,对外面都陌生得很,这是头一回,他有这种想到处走走的悠闲心态,大概是有了她作伴吧……

忽地,他想起她每次开口总会让他感觉不搭合的说话方式,心头上宛若梗著一根尖刺,他怔住,接著很快地任那怪异感觉一闪即逝。

细微的人声划破了他的思绪,也扰乱了表面的宁静气流,在黑夜之中增添了令人心惊的诡异。

他运足内力,专注地侧耳倾听……像是打斗的声音。他抬眸。

很快地往床上蜷睡的人儿睇去,心里微微挣扎了下,还是敏捷地跃出了窗口。

施展轻功飞上屋顶,循著声响的来源接近,由上而下鸟瞰,他更清楚地发现整个玉泉庄竟没半个人因察觉到异样而出来探查。

感觉就像是刻意回避似的,隐隐粗着内情。

他更加快速度,听见兵器相交的刺耳声就在附近,双足一点,俐落地跃进有数条人影交缠的後花园。

“他­奶­­奶­的!你们这几个小贼子,躲在窗外偷听咱们说话,你们喜欢听,老子多说几句便是,­干­嘛动手打人!?”一脸落腮胡的汉子拿把大刀,左挥右舞,阻隔了几名覆面的黑衣人上前。

“咱们真的被追杀了,我就说是容老头故意陷害咱们的吧!”另一个壮硕的汉子拿了两把铁戈,左挡右刺,满脸大汗。

“等有命回去,你再去跟容老头抱怨!”不要在这种时候呱呱叫!他险险躲过一剑。

“我就怕没命了啊!”所以才先讲个够嘛!他差点被削去一块手臂­肉­。

两人被团团包围,落腮胡汉子眼尖,瞧见其中一个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把亮晃晃的银针——

他惊叫:“贼子要放暗器!”

格老子的!把他们­射­成蜂窝也不会有蜂蜜摘呀!

话才落,一点都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破空声霎时四起,两人只得拼命挥动手上武器,挡多少是多少了——

一阵强劲的暖风忽地扫过,硬是将那些疾发的银针兜了个方向­射­进花丛。

一瞬间,众人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一抹深蓝­色­的身影缓缓而降。

蒙蒙月­色­之下,就伫立在他们之间,那样地清逸。

“啊!我看过你!”壮硕汉子指著那高挺的纤瘦蓝影大叫。

落腮胡汉子拿刀柄敲了他一下。“看过?人家戴著斗笠遮著脸呢!你发了什麽春秋大梦看到的?”虽然他们现在的情况很危急,也不能这样乱拉关系。

“不不!我真的看过他!”他抱著脑袋拼命回想,倏地,铜钤眼一睁,咧开嘴大笑道:“哇哈!你跟咱们在同一家客栈里吃过饭!”

第四章

晶莹的水珠从叶片上滑落下来,打碎了夜的沉寂,增添了一丝丝躁乱。

“喂!你身上有没有什麽布巾之类的玩意儿?”落腮胡汉子很突兀地问向自己的兄弟。

“呃?啊?”壮硬汉子眨了眨眼,把放在尉迟昭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什麽?”要布­干­啥?

“你有没有什麽可以遮住脸的东西?你看他们每个人都玩神秘,不让人瞧见真面目,咱们也不能吃亏给人白看!”他非常认真地“盘算”。

“啊?”不用这麽计较吧?刚刚打了这麽久,现在再遮不嫌太晚?他又不是娘儿们,哪会带什麽多馀的布巾在身上,有穿好衣服就不错了!

没有空间听身後二人的窃窃私语,尉迟昭只是看著眼前数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似乎都有扎实的武底。

“诸位深夜大动­干­戈,不知所为何事?”他淡淡的声音游荡在空气中,犹如注入一道清风,众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减去大半。

壮硕汉子虽然奇怪自己怎麽开始有些脚软,却还是连忙出声解释:

“小兄弟,你可别误会,我跟我老兄弟是来玉泉庄作客的,也压根没想要跟他们较量的意思,是这几个贼人先鬼鬼崇祟地躲在窗外偷听!我说这些家伙的癖好也真奇怪,偷窥两个男人有啥子乐趣?那也算了,居然还跳进咱们的房间里,一句话也不给说,就开始朝著咱们砍砍杀杀!”真的很烦啊!从客房打到前廊,从前廊劈到这花园,好不容易才见著一个他们之外的人影,一定要拉拢过来帮忙。

“喂!你这小子也蒙著脸,该不会跟这些贼人是一夥的吧?”落腮胡汉子开始分类。

“他刚不是帮咱们当掉攻击了吗?所以不会是敌人啦!”壮硕汉子连连拭汗。要真又来一个打手,他担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尉迟昭微微侧首,而後朝那些身分不明的黑衣人道:“玉泉庄一向门禁森严,几位未经许可夜间,趁还没被庄内人发现,还是尽速离去才能避免麻烦。”

其实他这话说得一点把握都没有。以庄内的警觉度而言,如此的打斗声却仍不见他人出来制止,已是极有蹊跷。

“你没搞错吧?”不明情况的落腮胡汉子怪叫,“你是在提醒他们快逃吗?应该要叫人来把他们抓起来才对吧?”他还想把这几个兔崽子好好教训一番咧!

就怕等人来了,他们也都躺平了。壮硕汉子也觉得好像不对劲。

站在最前面、看起来像是带头的黑衣人,和自己的同夥交换了个眼神,便对著尉迟昭冷斥:

“这里没你的事,让开!”他话一出口,身旁的几个人也都重新握紧手中刀刃,目光凶狠。

尉迟昭眉间有了绉褶。对方有将近十人,他是不能眼睁睁看著他们以多欺少,更别提这些人散发出的杀气如此之重。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但却无法袖手旁观。

“在下……”他才开口,马上就感到一阵劲道奇袭而来!

“锵”地一声清脆音响,落腮胡汉子的大刀横亘在他面前,冷冷的光芒映在白­色­面纱之上,替他打落了一枚偷袭的暗镖。

“小子,你可以省些口水,别再说客套话了,没看到他们根本不想听吗?”落腮胡汉子眯起眸瞪视著敌方,实在受够了这一整晚的不安宁。

“要怪,就怪你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为首的黑衣人提高声量吆喝,其馀的人也不再停顿,蜂拥上前,

“咱们知道些什麽了?偷听的人是你们耶!”壮硕汉子一头雾水,忙不迭格开其中一人的攻势。

“住手!”尉迟昭长袖一挥,以内力震开了朝他而来的剑锋。“不要杀人!”他无暇顾及身后的的两人,只能出声制止。

落腮胡汉子听他这麽一喊,虚软的大刀差点劈到自己腿上。

“是老子想杀人吗!?这种情况要怎麽控制!?”他忍无可忍地怒吼:“小子,你要嘛就帮咱们一把,不然就闪到旁边去杵著,不要一直念菩萨经!”

“不行啦!不能到旁边杵著!”壮硕汉子双戈一压,制住了对方,紧急回头大叫:“小兄弟,你行行好,就帮咱们一把吧!”右後方又有砍风声,他飞快地抬腿踢向来人,然後将自己手上的一把铁戈丢向尉迟昭。”你没有武器不行,这给你!”

别说因为是别人的刀刃而不顺手,本就不擅使用兵器的尉迟昭接下那把戈也不知该怎麽出招,只能勉强阻挡住黑衣人凌厉的剑芒。

落腮胡汉子看到他那左支右绌的动作差点没晕倒,“老子还道来了个厉害的高手帮忙呢!结果你居然心软又爱念经,而且武功这麽差劲!”别先他们一步被砍死就算他好运了!

尉迟昭专心对付上前的黑衣人,纯厚的内力功底让他不致屈居於弱势,但在人数上他实在吃亏,时间一久,体力耗费掉更是危险,他委实不喜欢这种彼此杀来杀去的场面……

“他妈的!”壮硕汉子不留神,脚上被刺一剑,立刻跪下身痛得哇哇大叫,又见银光杀至,没时间嚎哭自己鲜血淋漓,他狼狈地往地上滚去,躲过一劫!

“你们敢伤老子的好兄弟!?”落腮胡汉子见状震怒,大刀虎虎生风,毫不留情地连砍数人,奔向受伤的同伴。

“小心!”尉迟昭见他身後有人追上,情急之下,将手中的铁戈运劲­射­出!

只听闻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在刹那响起,那名欲动手的黑衣人因此脚步稍停了下,暖风就随著铁戈狠冽地划过他耳际,直直穿透了对面的树­干­。

把柄整支嵌入厚实的粗木­干­当中,令人惊愕的是,满树的绿叶竟毫无晃动!

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出手非常强劲、运力之深绝,然後在一瞬间直没入柄,绝对无法做到这种地步。

黑衣人只觉面颊传来疼痛,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脸上连同蒙面的黑布都被那急疾的风刃削出了道口子。若再多往前跨一步,脖子上早就没脑袋了。

背脊淌下冷汗,没有人敢再大意。

壮硕汉子也呆掉,脚上流了多少血根本不管了。他傻楞楞地道:“小兄弟,你……内功真好。”他眼神充满赞叹,只差没有鼓掌叫好,褒奖他这一手­精­采表演。

落腮胡汉子大步上前,扶起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批评:

“只有内功好有个屁用!?你没瞧他刚才那样子,老子还以为他拿著你那把戈在跳舞!”想逗他们笑啊?

“人家好歹救了咱们,好不好?”虽然这个救命恩公连长相都看不清。OCR

尉迟昭见两方都有人受了伤,不愿再恋战,他快速地朝两名汉子道:

“我送你们走。”

“啥?”真怪,为什麽一听他说话就觉得骨头有点酥掉……等等!是要走去哪里?

还没搞懂什麽意思,两人就被尉迟昭一掌拍向墙边的老树。沉稳的绵力拿捏得恰到好处,来不及讶叹,人就已经站离刚才的地方好几步。

“不要回头,快!”他抓住他们腰间的布带往上一提,让两人借力使力跃上粗壮的树­干­。

“小子!你後——”

落腮胡汉子的声音未竟,尉迟昭已旋过身闪避黑衣人接近的剑尖。如此近身的距离,反而是手无寸铁的人较为有利。

黑衣人刺出的剑势尚未完全收回,才不过眨眼的工夫,就被他一掌击在胸口!呼吸像是被突然切断,浑厚的真气骤然窜入,黑衣人猛地呛咳起来,颈间难受地爆出青筋,顿时失去行动能力。

“走!”尉迟昭这次没有转首,只催促两个汉子快越过墙头,自己则替他们阻挡追兵。

“小兄弟!”壮硕汉子在翻过高墙之馀喊出最後的提醒:“你也别停留!这庄里待不得!”粗哑的声音回荡在黑夜之中,显得更加刺耳。

尉迟昭紧锁眉间!心里已有了数。

“喝!”他用力一运气,身上宽松的袍子倏地膨胀鼓起,放出大股强劲热风,震开了欲上前的人。

无形的强大气团从四团八方挤压而来,剩下的几个黑衣人只看到沙尘整个飞扬,接著胸腔就开始感觉沉窒透不过气,霎时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成功地拖住他们,尉迟昭迅速地以轻功飞纵回去!

他心里只惦著一个名字——

小十!

※※※

“尉迟昭?”

容湛语揉了揉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漆暗。

案上的烛火不知何时燃尽了,她只能凭靠著窗外洒落的微微月光,寻找那令她心安的身影。

“尉迟昭?”她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努力地眯眼仔细看向四周,仍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拧著眉头,她噘起红润的­唇­瓣。

“还说不走陪我呢……”结果到哪里去了?左右看了看,确定他真的不在,她就只好抱著那暖暖的披风重新躺下。

他应该不是丢下她跑了吧?难道是觉得不妥换了房?

“去哪儿了……”她望著床板自喃。本想就这样等他回来,但突然的撞击声响让她吓了跳。很快地又爬起来看,就瞧见木窗被风吹了开,兀自在那边摇晃。

她拍著胸口,抓著披风更紧,只觉得本就不甚明亮的室内此刻彷佛更加黑暗了;凉飕飕的空间让她头皮发麻地起了寒意,每样摆设都扭曲成了诡异的模样,而且外面还有听起来很奇怪的风声──

“唰”地一声,窗外的树影也跟著摆动,看起来就像是有人站在那里!

她不再犹豫,迅速跳下床,拖著怀里的大披风打开门冲出房问,惊出一身疙瘩。

胡乱跑了几步。她不想再回去,也不要一个人躺在那儿等。探了探周围,外面虽然有月光,但却寂然得像座杳无人烟的废庄。

虽然她天不怕地不怕,但人总是会有弱点的,她唯一的死|­茓­就是——那种东西。

“真讨厌……”他到底去哪里了嘛!居然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这庄里好恐怖,好像有什麽东西会突然跑出来吃人的样子……

她想找到尉迟昭,就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再回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哪里,每条回廊都如此相似,每个厢房都长得大同小异,在白日,她都已觉得眼花撩乱,何况现在只有一轮明月高挂。

“糟糕……”迷路了。

要是尉迟昭回去看不到她,不晓得会不会著急……唔,一定会吧。

走不回去的话,就要等他来找……又给他添麻烦了。早知道就乖乖坐著,不管多害怕都不应该随便乱跑,她都已经答应要听话了……

“啊,脏掉了!”她没注意到大大的披风落在地上拖行,成了扫落叶的扫帚。好心疼地蹲下身,她拿掉沾在上面的枯叶,把黄土拍了拍,望著那深­色­的布料,顿了下,她红著脸,觑一眼空无一人的周遭,然後轻轻地拥住那披风,一阵热意窜上心口,她忍不住偷偷地笑。

好像在抱著他喔……

想到他略微纤瘦的腰肢、直挺的背脊,还有看起来很好靠的胸膛,她脸烫烧了。

一下子,讨厌的感觉消失了,恐惧的感觉消失了,无所适从的感觉消失了;黑黑深深的庭院幻化成了美丽­精­致的宅邸,可怖诡奇的树影显现为绿叶片片的光景;墨蓝­色­的天空、冷冷的月娘,看起来比晨日还要温暖,比云朵还要温柔。

也好像被他抱著呢……好柔……闻到披风上那已令她熟悉的味道,她的心跳加快,却一点也不想放手。

她好奇怪,心底深处的声音也好奇怪,她真的不明了!这样总是想笑的感觉是怎麽了?想到某个人就觉得心安又叫做什麽?一直想要跟某个人靠近又是为了什麽?

到底为何……她会这麽这麽地──

细小的谈话声传入她耳里,她高兴地站起身就要朝声源而去,才走了几步就发现那声音并不是尉迟昭的。

来人越来越接近,她一蹙眉,便轻手轻脚地躲进了旁边的草丛。

“我交代的事情,都办好了吗?”一名白衫男子缓缓踱著步,身後则跟著另一个著墨青­色­衣袍、脸部线条极为刚直、看起来像是其手下的男子。

容湛语闻言,悄悄地探首一看,刚刚说话的果然就是那个玉龙。

“是。所有东西都已经秘密出土,就等运送回庄。”青衣男子低首恭敬道。

“那就好。”玉龙一笑,俊逸的脸庞上有著隐藏的邪意。“就让真真假假的风声去扰乱那些粗俗的江湖人,等他们自相残杀完毕,咱们要的东西也到手了。”借刀杀人,可真好用。

“另,属下漏夜查探,已经确定那两名汉子的话确实属实。”

玉龙眼微眯,上扬的嘴角释出一丝冰冷。“姓容的武人没脑袋,连他生的女儿也一个样。”

啊?这玉龙刚刚说谁没脑袋?骂她就算了,居然还骂爹!容湛语差点气得头顶冒烟!

只听他慢条斯理地续道:“那女人是存心要两家都丢脸吗?他们四方镖局脸皮厚如城墙,咱们玉泉庄可不;若不是需要容家镖局及他们的广大人脉,又何必娶个上不了抬面的女人进门?”低沉的嗓音里,有著深深的轻视不屑。

上不了抬面?什麽嘛!她就稀罕嫁吗?

原来他娶她别有目的!他一定是假惺惺地骗了爹,还在背後说他们的坏话!

果然不是错觉!这玉龙真的表里不一!

他们的镖局是没有这玉泉庄来得文武双全,他们镖局里的人的确比较粗枝大叶,学识普通又没有比别人聪明,既不风雅也不温文,但是……但是每一个都诚恳善良待人又真心!

比他这种彷怫谦谦有礼、实则笑里藏刀又双面的恶心态度好多了!容湛语把小拳头握得死死的,蹲在草丛里,忿忿不平地在心里咒骂他千万回。

“请庄主指示。”青衣男子垂手而立,等待主子的命令。

庄主?容湛语奇怪地皱眉。不对啊,庄主不是他爹吗?那穿青衣的棺材脸叫错了吧?

玉龙侧首,牵起一抹诡异的笑。“你真是越来越懂得讨我欢心了。”

青衣男子没有抬头,只道:“属下不敢。”

“你是我的左右手,没什麽敢不敢的。倒是……”他沉吟了下,“老头子废了这事,得保密点,毕竟,离他毒发才没多久,要做到让外人完全感觉不出来他是被害。”他嘴里吐出的是­阴­险话语,可脸上的笑却异常和煦。

“属下明白。”青衣男子依旧是同一个姿势,语调也波澜不兴,听不出情绪。

这怎麽回事?他们在说些什麽?老头子是谁?大庄主吗?

毒发?被害?

他残害自己亲爹吗!?容湛语惊得脑子一团乱,简直不敢相信!

怎会这样?她到底听到了什麽样的秘密?这庄园究竟是怎麽回事?

心一慌,一不注意,她身子晃了下。

糟!叶枝轻轻摇摆著,她赶紧抓住,使其停止。

“起风了?”玉龙感受到动静,眯起眸侧身,望向她藏身之处。

屏著气,她抱著大披风,动都不敢动地缩著身体,汗水直流。

青衣男子微皱眉,正待跨步出去,被玉龙扬手制止。

“我有另外的事情交代你。”他微笑。看清楚才发现,他的眼底其实根本没有笑意。“那个尉迟昭,他和他的师门都很麻烦。处理掉了个三师兄,又来个小师弟,看来,他师父是察觉到了有古怪。你即刻启程,去一趟杭州,替我探探那老家伙到底知道多少。”

三师兄……尉迟昭的三师兄……被杀了吗?容湛语捂着嘴,心里非常难受。

她不认识那个三师兄,可是尉迟昭认识!他千里迢迢为的就是找寻他师兄的下落,他那麽认真、那麽怀抱著希望,若是他知道那人已惨遭不测,他会有多伤心!?

一想到他的心情,她就觉得万分难过。

“是!”青衣男子拱手尊令,很快地跃上屋顶,一瞬便不见人影。

她仍是抱紧身子蹲著,见玉龙独自一人在原地停留,她在心底拼命默念他赶快走开,而後他果然缓步离去。

她松口气,站起身,才感觉自己因为太过紧绷,两腿酸麻得几乎没有知觉。

她得提醒尉迟昭,这玉泉庄太危险,他们得尽早离去……

“你想去哪儿?”

一阵­阴­风在身後扬起,伴随著冷笑声回荡耳畔,她惊吓地回过头,就见一袭白袍在眼前飘动。

第五章

“你是尉迟昭带来的那个少年吧?这麽晚了,不好好睡觉,想去哪里?”他笑眯了怪异的双眸,语气像是在教训不乖的小孩。

注视著眼前的人,容湛语的背脊浮上一股凉意。

“呃、我……大少爷。”她勉强地露出笑,脑子里转了又转——“茅……茅厕!对……我半夜想上茅厕,结果迷了路,没办法回房了。”她压低声,垂下脸,天真又烦恼地解释著。

“喔……”玉龙盯著她的头顶。“原来是这样。”他前进了一步,她马上後退三步。

“啊,好困,我要回去睡觉了……”她嘻笑地打了个呵欠,转身就要走。

白袍又晃到她眼前,阻住了她的去路。她瞪住那柔软上好的衣服质料,只觉得很想拿把锋利剪刀将之剪个稀烂。

“你不是迷路了吗?”他轻笑道。

“是迷路了……”故作乖顺地点著头,她暗恼他的多管闲事。“多绕几次,就回得去了,多绕几次就好……”她随便指了个方向。

“不如,我带你回去吧?”他和善地低语。

什麽!她才不要他的假好心!

她急忙挥著手拒绝:“不不!怎敢麻烦呢?我自己没问题的──”

话未竟,她眼角就瞧见白影划过,反­射­­性­地相心躲,却发现他快得让她无法捕捉到一丝尾巴。她错愕极了,仅仅一瞬,她甚且看不出玉龙有没有移动,又是如何出手,背後的发辫就被他松脱了开。

乌亮的长发如瀑而下,带著清香,泻落在她秀丽的面容旁,披散在她温软的胸脯前。

她整个人僵住,心里只想著:他的武功绝不会逊於尉迟昭!不安感揪住她的呼吸,若他们要逃,肯定没有想像中容易。

“这怎麽好意思呢?姑娘。”玉龙将她编著辫子的发带放置鼻间嗅闻,挂上恶意的笑。

他知道她是女子!她心一跳。

幸好,他们两个之前未曾见过面,他应该认不出她是谁……不要紧的,不要紧……手中的披风传递了温暖,深吸口气,容湛语抚平心中的慌乱,抬起头,直视著他。

“我行走江湖,阅人无数,你以为这小小的易装有多大作用?”他缓缓举起手,将发带随风丢弃。

“我是女的没错,你真厉害,猜对了。如果没事,我可以走了吗?”她仍是嘻皮笑脸地说著,没有让他看出半分思绪。

她的镇定让玉龙微微一怔。

“呵呵……”他仰起脸放声大笑。“你很有胆量,即使偷听到了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你也不怕,是吗?”

原来!原来他早就知道她躲在那里!她紧抱著怀里的披风没有开口,却已知大祸即将临头。

“不懂?”他的笑容倏地结霜。“你不是跟尉迟昭一道?我杀了他的三师兄,你准备回去跟他通风报讯吗?”他接近她。

她很快地倒退,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手心出了汗,双目却坚定地回望。

玉龙撇­唇­,对她毫不畏惧的神情感到不悦。“那小子是个笨蛋,看不出你是个标致的小美人吗?你一个姑娘家,居然如此放荡跟在独身男子身边,莫非你们两个有些什麽不乾净,还是……”他笑得好讽刺,“你被他的嗓子骗了,迷了心眼,上了那丑人的当。”

“你说什麽!”一反刚才的沉默,她气得忘记要保持冷静,瞪著他,用力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用言语污辱她,她是绝对不痛不痒也不在乎,但是他竟然把尉迟昭也骂进去,她不能忍受!

玉龙愉悦地抬高下巴,一脸睥睨。“你不知道他很丑怪吗?你以为他成天遮著个脸是因为他长得国­色­天香?嘿嘿……他能唬人的,也只有那副说话的嗓子,改天你掀了他的笠帽,肯定吓了个魂飞。不如跟了我,一定会更好。”

他居然这样说……他有什麽资格这麽瞧不起人!?

就算尉迟昭的外貌没他好看,但在她心中,仍是胜过他千万倍!

他连尉迟昭的一根头发都不如!

要是寻常女子,怕是要梨花带泪地等著别人欺负,不然就是唯唯诺诺地敢怒不敢言,但是,她容湛语从来就不是寻常女子!

她垂放在身侧的小拳头,因为紧握而颤抖著,她激烈爆发的怒涛表现在脸上,扩散在空气里,一寸寸渗透,弥漫在诡谲的四周。

她不是完全不害怕,只是,生气和恐惧同时发生时,她就不管那麽多了。

闭了闭眼,她也不客气地勾起冷笑回应:“跟你?连自己亲爹都不放过的畜生,我还怕哪天丢了命都不晓得为什麽!”她的瞳眸清澄,正好映出他的污秽。

玉龙微顿,看著她的眼神忽地有些怪异,像是突然透过她想起了什麽,随即他又回过神­阴­­阴­地笑道:“你倒是挺伶牙俐齿。”

“跟你的作恶比起来,还算是小意思!”她不服输地反讽。

“你是很会说话,不过──”他手一伸,迅如雷电地捏住她秀美的脸蛋,加重逼视。“最好先搞清楚,这个对象你惹不惹得起。”

容湛语只觉他接触的部分让她恶心得想吐!她咬著牙关,忍著疼痛,就是不愿低头。

“你以为你做了这些坏事……可以一手遮天?”她试图扳动他的箝制,却未能撼动他丝毫,“你不可能把知情的每个人都杀光,总会有被揭穿的一天!”

玉泉庄迟早会属於我,我只是提早接收。就像现在,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端看我要不要取!”他不留情,几乎要捏碎她的颚骨。

“别……”她喘一口气,痛得头皮发麻。“别开玩笑!你以为你是谁!”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的手,拔腿就往後跑!

她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但是她心中还是只有一个执念——

要叫尉迟昭快逃!

“跑啊,别说我不给你机会。”

他冷冷的话语透过混乱的气流节节传递,宛若催命符,一步步地蚕食逼近,就像野兽慢慢地享受著猎物的惧怕般,他始终以一定的距离跟在她身後,不论她怎麽加快速度也甩脱不开。

她全身湿透,频频回首,只觉他的脸和他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她周边挥之不去,她被这种恐怖的折磨骇住,拼命跑拼命跑,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她就只能不停地移动双腿!怎麽跑都是一样的路,不论哪个方向都会绕回他眼皮底下,她就像是在黑暗的迷宫寻找出回,却没人为她点一盏明灯。

好累……她快跑不动了……不……不行!她要是倒下,什麽都完了!

月­色­被黑云给完全掩住,她终於忍不住地脱口喊出那个可以令她心安的名字──

“尉迟昭!”

一阵熟悉的男子气息迎面而来,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连人带披风狠狠地一头撞进一副宽阔的胸膛。

急促的呼吸止不住,心脏狂跳著,但神智却非常清晰,她只楞了一刹,就使劲地张手抱住了那瘦挺的腰,像是要把两人揉成同一个身体。

她喘息连连,娇颜上却有著不合危机情况的高兴笑容。

“我……这可是我第二回撞到你了。”

面纱在她头上扬着,薄雾朦胧,倾尽温柔。

※※※

“小十?”

尉迟昭诧异地看著她将小脸埋进他胸前,他没再多馀地去想哪里不合礼教,因为,她环绕他腰间的手在颤,额上的汗水弄湿了他的衣襟,本来­嫩­红的­唇­瓣也失了原有的温润。

“你怎麽……”他双颊有些淡淡地红了,想轻轻拉开她的手,却发现她抱得好紧,一点都不肯放松,她整个人僵硬,肌肤也略显冰凉。

“我——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好不好!?”她急急地开口,没有解释,只道:“现在就走,不能再等了!”扯著他的手臂就要走,身後却传来令她心惊胆跳的话声:

“你以为,真能走得了吗?”玉龙後一步到达,虽然她身旁多了一个人,他却恍若没放在眼里。

“尉迟昭!”她昂首急唤,“他……他不是好人,你三师……”话就在口中,她望著他不清晰的面容却无法将这个噩耗说出口;她咬­唇­,只能指著玉龙跺脚道:“哎呀!他害他爹成了废人,想要争夺庄内财产和宝物……总之他做了很多坏事,我们快走,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讲话可得负责任。”玉龙勾­唇­低笑,朝著尉迟昭道:“在下适才路过,就瞧见她深夜不知为何在外头晃荡,我好心上前察看,才发现她原来是个姑娘,她就一路跑……因为江湖上传了些闲语,所以庄内近来扰人小贼颇多,尉迟公子,你可别被有心人利用了才好。”他一席话夹枪带棍,摆明就是在说容湛语鬼鬼祟祟,是个不怀好意的卑劣恶贼。

“才不是这样!”她小手紧抓著尉迟昭的长袖,又是气忿又是担心,怕他真以为她偷了人家来西,“我是因为要找你,所以才走出了房,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她看不到他的表情,满心著急。

“尉迟公子,你可别被这易装的女贼给骗了。”玉龙直视著她的怨怒,悠闲微笑。

“不是这样的!我……”。

“在下知道她是个姑娘,是我要她易装的。”尉迟昭轻柔的声音犹如暖风飘扬,填平她的不安。看到她张著大眼呆呆地瞅著自己,还怀抱著自己的那件披风,他心念一动,没有多想便抬手,握住她满是湿汗的冰凉小掌。“她只是个孩子,应是不会有那麽多心思,我相信她。”他语调淡柔,却定定地给予毫不犹豫的信任。

啊,她早该知道,他会这样说的。

因为他总是这麽、这麽地温柔……

被握著的手心温暖了,容湛语乱糟糟的思绪整个沉淀下来,缓缓地深呼吸,她绽放了个美丽的微笑,给他的。

“孩子?”玉龙对他又使用了这个形容嗤声,“尉迟公子,你真的认为她只是个“孩子。吗?”他的笑变得犀利,刺穿她心头才刚补上的坑洞。“也难怪,隔著层纱看人,的确是会走眼。”

尉迟昭微顿,心头某个模糊的结似乎要被解开了,他连忙又将之扯得更紧。然後便感觉到手里的柔软肌肤颤硬了。

容湛语握得他更紧,一双翦水双瞳隐隐有著波动。“我们快走,不要再待在这里了,好不好?”她只是昂起脸,问道。

尉迟昭心里觉得奇怪,这一整晚,实在发生太多令他不解的事情。睇著她担忧的神情,再望向玉龙站立的方向……他想到了种种不合理的异状。

微思索,他轻轻地启­唇­:

“玉公子,在下途经西侧花园,也见到数名身著黑衣的闯入者起了武斗,其中有两名在庄内作客的汉子,好不容易才逃过杀手。”

“哦,是吗?”玉龙眼底间遇一丝­精­芒,挑起眉,“看来是庄内的护卫怠忽职守了。那麽,你看到擅闯者的容貌……或者有听到他们说些什麽吗?”

尉迟昭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沉默著。

容湛语以为他是从黑衣人身上得知了什麽,忙忧虑道:“你知道了?”如祥扫雪校

知道三师兄出事了?跟那些作客的人般,也是入了庄就出不去?

他仍是未答,只是注视著玉龙脸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良久,他低语:“玉公子,恕在下必须先行告辞。”他垂首望向客湛语:“小十,咱们走。”

她怔住,有点不明白他怎会这麽突然要走,但是……她看向身後。

果不其然,才跨出两步,就听见玉龙朗声:“这麽说,你是相信了小贼的话?”

尉迟昭没有回头,只是淡道:“是的。”

嘲弄的笑声响起,玉龙表面的面具粉碎,语气骤时­阴­狠:“既然如此,你认为,我还会让你们走吗?”

话落,他身形如鬼魅,只见白影晃动,霎时欺近了尉迟昭身後,击出一掌!

尉迟昭反应极快,在推开容湛语的同时,也迅速地回过身运力和他对击。

容湛语踉跄一步,差点跌倒,才站稳,就见两人已在瞬间对拆十馀招,掌间破风声呼呼不绝於耳,刮得叶枝乱颤,气旋纷流。

“尉迟昭!”她焦急叫喊。

“别过来!”尉迟昭喝道,沉定地回挡玉龙的攻势。“那些黑衣人……果然是你的手下。”他在对招的空隙出声,之前心里的不协调感总算变得清明。

那些蒙著脸的刺客,能够这麽无所畏惧有恃无恐,肯定是因为有人能保他们无虞,或者,主使者根本就是庄内的人。

玉龙没有说话,本来儒雅的脸庞上,慢慢地流露出了森冷的笑意,出掌霎时变得凶狠。

尉迟昭屏气凝神,更加专注,不过几十招,他就感觉额间泌出了汗。

刚才对掌之馀,他就发现到玉龙的内功不比自己差,他的招数­精­纯锐利,武底又在他之上,自己却只有真气护体,每一著都勉强地在掌风追至之前,险恶地闪过那一波波不停歇的攻击。

他屈居下风,虽有浑厚内力支撑,但也不知能拖多久。眼角睇著小十,他心头一跳!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至少,要让她安全。

容湛语站在一旁,忧心仲仲,连她都看得出来尉迟昭光是避开就不及,根本无法出手还击,可见两人之间武功的高低。

她知道自己就算加入战局也毫无帮助,只会让情势更糟,所以她只能焦虑地伫立,满心慌乱。

忽地,她发现玉龙伸手欲擒尉迟昭咽喉,急忧之下脑中闪过画面,她怔住!她刚刚好像也曾如此庆幸尉迟昭没有被他锁喉……这一招,玉龙之前使过了!

强迫自己静下心,她仔细地看著,果然,玉龙的招数虽狠厉,却不免重复,只是使出的顺序不同。她的功夫虽差,但记­性­不错,兄长们在她面前练拳,通常一套看下来,她也能记上五、六成,若能先一步看穿他要如何出手,就有机会赢!

但……为何她总觉得他的身法有些熟悉,好像有某个人的影子叠在上面……

玉龙没想到对手即使居於挨打的状态,却还是令他久攻不下,他­阴­恻恻地道:“你三师兄,武功要比你来得更高些,只可惜……被打下了悬崖,也只能粉身碎骨。”

尉迟昭闻言,动作一僵,他震惊:“你──”

“看来你们师兄弟都得命丧我手中!”他骤然重喝一声,趁他失神之馀一掌击向他胸口!

尉迟昭自知闪不了,只能运气护身,强大的内力灌进他胸腔之内,他以体中真气震荡回去,借力往後一跃,落地碎走了几步才站稳。

“尉迟昭!”容湛语看得清楚,从那纯白的面纱之下,滴下了丝丝朱红,滴落在他的脚边化成红痕。

他受内伤、吐血了!

玉龙收回手,虎口上的震麻让他眉峰紧皱。“杀了你也好,若不除掉你,就跟你三师兄般,改日必定成为我的後患。”

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身形一晃,毫无声息地贴近尉迟昭,下盘微沉,就要痛下杀手──

她看过、她看过!这一招他刚刚也使过!

“尉迟昭!左边!”她紧张地大喊。

尉迟昭胸中的疼痛未止,略感晕眩的视线只瞧见人影逼近,却抓不到距离,耳边听到她急切的喊叫,下意识地伸手回击!

­肉­掌相碰的声音激荡响起,他又被震退了几步,体内真气乱窜,若适才再被打中,他肯定会昏厥过去。

未得逞的玉龙回首望向客湛语站定的地方,一双眼转瞬变得­阴­寒:“都忘了还有你,你既然这麽多事,那我就先送你上路!”

如鬼魅一般,他的人影随著他冷冷的声音刮起索命­阴­风,容湛语只眨了个眼,连脚步都来不及抬起,就被他噬血的目光缠绕住。

“小十!”尉迟昭大惊!顾不得身上的伤,追上前欲阻止。

她汗湿了额前的发被风吹过,有点凉凉的,这让她从惊吓中回了神,瞥见玉龙肩膀低侧了下,她猛然醒悟,对著朝她而来的尉迟昭大叫示警:

“不要过来!他是骗你的!”

玉龙在碰到她之前,如无骨般旋日了身,抬起左臂,从袖中­射­出一柄短刀!

尉迟昭听到了她的呼喊,却还是无法完全闪过,噗地一声,那刀直入了他胸肩之处!

鲜红血滴溅上了他的纯纱,也染红了她的双眸。

“不要!”她骇喊,心脏像是被硬生生地拧住了。

玉龙上前两步,笑得霜冷,他握住Сhā在尉迟昭身上的刀柄,施力深入。

“你就放心地去阎王那儿找你的三师兄,我会好好帮你照顾小姑娘。”语毕,他扭转著那刀柄,残虐地看著他无力站稳,伤口淌出更多的血。

“你放开他、放开他!”容湛语慌了、乱了,看到尉迟昭的血彷佛无止尽地流下,她的心口也跟著痛得难以呼吸。她握紧了拳,死命地槌打著玉龙,却换来他的嗤笑。

“想撒泼?可以,等会儿我会给你很多时──”他的话声嘎然终止,眯起眸,他侧首看向那紧抓著他的血手。

“你休想。”淡淡的一句话,夹杂著喘息,却那麽坚定。

尉迟昭连著他握著柄的手使劲一拔,将那刀拔出自己胸肩,而後用尽全身的力量,在极近的距离下,猝不及防地运掌打向王龙!

玉龙没料到他还有反击的能力,无防备之下,庞大的气流击向他,几乎胀得他的经脉爆裂!他退了一大步,意识因为冲撞而失去一刹,抚著胸,喉头一甜,血丝从他­唇­瓣旁滑下。

等他再抬首时,高墙边树影摇晃,修修寒风,不见半个人影。

※※※

翻过了墙,接著就是不停地往树林飞奔。

急遽倒退的景物让她眼花,风啸声充斥在耳旁,细枝利叶刮得她生疼,但最令她恐惧的,却是那浓重的粗喘,及滴滴热烫的鲜血。

“别再跑了!你受了伤啊!”她被他揽在怀中,只觉他上身的衣袍都湿了,不是汗,是血。“停下来!快停下来!”她昂首望著他乾净的下巴轮廓,视线不明的夜­色­之下,她什麽都看不清,甚至连他的笠帽是何时掉的都不晓得。

她无暇去理会他的容貌生得如何,所有所有的心思,全系在他受伤的身体上。

“别跑了!别跑了!”她喊得声音都哑了。“不要再跑了!拜托你停下来……会流血的……”她紧紧地抓著他的衣襟,她的心疼,和他的血液融合在一起。

尉迟昭始终无语,彷佛他毫无知觉似地只是往前,但是沉重不稳的喘息声一点一点地加剧,速度也逐渐减缓,终於,一股热气涌上他喉口,“哇”地一声,他吐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尉迟昭!”跟他­唇­旁的红血成反比,她苍白著脸被他压住,摔得疼了,她也不理,只能感觉温热的液体爬上了她细致的颈子。

“你……快走……”最後的一口气清散,他只觉全身重如沉铁,再也没有力量站起。他想翻过身,却怎麽也无法如愿,只能低声重复:“快走……离……”开这里……

“我不走!”她勉力将他推开,从他身下爬起。他紧闭著眸,昏暗之中,她彷佛瞧见他半边脸肤­色­较深且有著奇怪的痕迹,但她没空管,也不想管。“你……你不能动了,是不是?我帮你!”小小的肩膀架起他的手臂,她咬牙撑起。

尉迟昭身材虽纤瘦,但是对她来说,还是难以顺利撑持。拖著他,就好像拖著千斤大石,举步维艰。

他的神智已然不甚清晰,只是挂念著:“你走……别管……”

“我不走、我不走!”她放大声音,藉此给自己再多一点力气。“你再叫我走,我会生气!刚刚你救了我,现在我救你,很公平……很公平……”她的­唇­瓣不能自己地颤著,她只好咬紧,尝到了血也不觉,因为,那浓厚的铁锈味本就充斥在她的呼息间。

“啊呀!”不小心踢到一颗石子,本来就走不稳的她往前扑倒在地,吃了一嘴土,细­嫩­的面颊也磨到了细小的尖石。她不在意,背上所遗留的浓稠湿意更让她没空去在意。“要走咱们一起走……爹说,做人要讲忠义,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所以我绝对不走……”

很快地再度站起来,她连要往哪个方向都搞不清,就算走偏了大概也以为是直路。踩著窸窣作声的杂草,她背著他,每一步都是那麽困难。

“……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你还要带我去逛市集吃馆子……才说过的事情你不能忘……”背上的人已经没有声音,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著,只盼能传达一些给他。

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冷了点,她从来没如此惊惶过!

但求老天快点让他们逃离这里!

一阵强风突然吹起,她只觉得好像走出了树林,脚下一滑,滚下了一个斜坡!

碎石子跟著跌落,根本没有时间惊呼,人就躺平在泥地上。

容湛语大口大口地喘著气,身上多处关节都撞伤了,才一动,就痛得她倒抽凉气。无多休息,咽口唾沫,她匍匐到已经昏厥的尉迟昭身旁。

天响起闷雷,她眯著眼望向墨深的夜­色­。

“又要下雨了……咱们找地方躲雨,好不好?”打量著四周,黑漆漆一片,视像有个小山洞。

从後而抱著他的胸,她小步小步地吃力移动,好不容易才将他拖到那凹进去的山壁口。

“原来不是山洞呀……”她摸著没有凹入多深的石壁,喘不过气。“没关系,还是可以遮雨……”她将他昏迷的身躯摆放好,跪坐在他旁边。

突然一阵闪电划亮黑空,视野变得清明,她清楚地看到了他被雨水、血渍交错湿透的面容,愣了一下,不过随即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实的布包。

不知是手软了,还是勾到了,布包没拿稳,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落一地。

雷声轰隆隆地响著,她藏的银子和之前换装拿下的首饰滚得到处都是,她瞧也不瞧,只是趴在地上找著她想要的东西。

“在哪里……在哪儿……”她一时间找不著,恼怒地握著频频颤动不休的小拳头捶向地面,又连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小心地摸著、抓著,总算让她拿到了那个小瓷瓶。“找到了……找到了……不要紧的……”她自喃著,将瓷瓶上面的布块拔掉,然後拉开尉迟昭上身的衣袍,摸索著他肩膀和胸部之间的刀伤。

将瓶中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她扬起僵硬的嘴角微笑,“这是我们镖局独有的伤药,本来不想带的……没想到还是用上了……很好用的……不要紧的,你一定会好……然後记得要带我到处去玩……我还没跟你讲实话,也没有向你道歉……你一定要好好地听我说……”

手抖个不停,药粉弄得到处都是,她用另一只手抓住,却只是更严重的在抖。

“可恶、可恶!不要再抖了!”她毫不吝惜地将珍贵的伤药尽数涂抹在他身上,当她发现药粉一再地被涌出的血水给冲散时,她强自忍耐的眼泪终於掉了出来。“我答应你以後都不会再说谎了……你听我讲,我们来做好朋友好不好……尉迟昭……呜!”

哽咽一声,她受不了地抱著他失温的身体放声哭泣,她的泪、他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雨滴大颗大颗地掉落,就宛如她的泪珠,在他胸前,有著震撼。

是谁……在叫他的名字?

很伤心地……

他想动,却发现肩上传来剧痛……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痛过……也是在一个夜晚……他满脸是血,拼命地跑,跑到那疼痛完全麻痹,跑到双腿几乎就要断去……他不知道为什麽他们要这样对他……那些人不是他害死的啊……不是……他什麽都没有做,这张脸……

记忆的片段不停地错乱,尉迟昭脑海里飞晃过好多令他窒息的画面,他……尘封很久却忘不了的画面……

有好长一段时间,日日夜夜缠绕著他,犹如梦魇。

“尉迟昭……你不要死……”

娇­嫩­的声音贯穿了他昏眩的意识,紧紧地拉住了他往黑沉纷流走去的步伐,他怔然,只觉不能再往那边走去了。又一声啜泣在耳旁响起,让他下意识地回过头,一时间,围困住他的可怕回忆突地消失了。

他望著一片黑暗,好疑惑,也没办法就这样继续沉睡,那哭声让他心中泛起怜惜,很想开口安慰,但他却不能随心所欲……

是谁呢?那样地在唤著他的名……

好熟悉……

他努力地回想,隐隐约约,彷佛见到含泪的美丽小脸在他眼前,抓著他的衣袖,叫他不要走——

啊,对了。他知道了。

是小十。

忽然涌起的疼痛,让他的肺叶紧缩了下,他突地爆出呛咳——

“咳、咳咳!咳……”

脸上还留有泪痕的容湛语被他吓一大跳!赶忙坐起身,就看见那双温柔似水的眸子慢慢地张了开——

“你没死、没死!不要死!”她高兴地弯身抱住他的脖子,又是哭,又是笑,脏污的脸上有著血块,有著伤痕,她的手掌也都破了皮,但她却恍若未觉。

“嗯……”尉迟昭任她埋在自己肩里,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能轻轻地回应:“……没死……别哭……”他虚弱地道,失血过多让他有点晕沉。

“我不哭!”她抬起头来,伸手在脸上胡乱地擦著,有限的视线下,她只是锁著那对清澈的柔眸,放也不放开。“你流了好多血……”她看了好难受。

尉迟昭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想起这是什麽情况,他……差点又掉入那个无底的黑阱里了,幸好,幸好有她。再抬起目光,他被挤压到没有空隙的思绪,因为她靠近的体温而变得舒缓宁静。

他欲坐起,却摊软如烂泥,她察觉他细微的动作,会意过来,赶紧扶他靠向山壁。

“谢谢……”黑暗中,他面颊薄烫。淡扬无血­色­的­唇­瓣微微一笑,他深吸口气抚平眩目的感觉,费力地移动另一边未受伤的绵软手臂,在自己脖子和肩膀两处各压了一次,而後叹了口气,“拿块布……按著就好……”他本想点|­茓­止血,力道却严重不足,只能稍微抑制。

她闻言,马上撕开自己的裤管做布巾,按上他的伤口。

他闷哼一声,缓缓地吐纳几次,凝神调整混乱的气息,默念心法,调息内伤。

过了好久,昏眩感总算有点减轻,他掀起眼帘,见她仍是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心头微热,柔声问道:“你……不怕吗?”

“我怕!我当然怕!”她再次伸手绕上他的脖子,一点都不在乎什麽世俗礼教。“我怕你死啊!你不要死!”冰凉的手触摸上了他不平整的脸颊,她没任何其它反应,他却一阵错愕。

他的面纱……掉了!何时?他居然没注意?

一种反­射­­性­的习惯让他撇过头,胸口急剧地震荡著,心惊漫天盖来。她看到了吗?知道了吗?有没有吓坏她?

脑子思绪纷乱,他从未如此不愿让人见到他的容貌过。

“你怎麽了?”虽然四周暗暗的,但她听到了他变快的心跳,连外头的雨声也掩盖不了。“有哪里痛吗?”她很紧张地抓起瓷瓶,拿开布,将药粉涂在伤口上,兴奋地发现流血程度比之前减缓,伤药也涂得上去了。“你看你看!血停了,可以用药了,你会好的对不尉迟昭?”她搜寻著那清亮的眼眸,他却不看她了。

心口泛起一股失望,她疑惑:“你为什麽把脸转开?你不对著我,我看不到你啊……”

他听到她的话,颤了下,才猛然醒悟。

是啊,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她怎看得到他?

她看不到,她看不到的……

有种怪异的感觉侵蚀他的思考,他在心里挣扎了会儿,才慢慢地对上她未曾移开过的晶灿大眼。

“尉迟昭?”她抓住他的手。

确定她眼里没有一丝嫌恶,他像是放下沉重大石。

“我没事。”他轻轻地启­唇­:“你……在抖吗?”

“你不死,就不会抖了。”她握紧他的大手,将脸贴上他平坦的胸前,感受著他的心跳起伏,她露出笑容。“你会好的……吓坏我了……”

一阵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袭上,他慢了些时才知道自己衣襟大开,露出了胸膛。

“小十……”他面容抹红,不知是因为伤口还是别的原因,身体又燥又热,对这种亲密不知所措。

才一动,就感到头晕不止,她抱著他不愿放手,悠悠气流之中,他听见她带著浓重的睡意低声软语:

“只要你在……我不怕……可以安心……”

接下来的音节都黏连在一起,没讲几个字,之前­精­神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她,就这样放松地昏睡在他身上。

雨,越下越大。

他却听不到也看不著,只徒留那圈圈涟漪越荡越深。

轻轻地,他抚著她落至他指间的发丝,任她的呼吸一缕缕绕著他周围的空气,幽然叹息。

碎杂的脚步声从远处踩水响起,他一惊,屏住气护著提供怀中的人。现在的情况,别说是逃了,连举起手都已是极为吃力。他额间冒汗。

“他­奶­­奶­的!血迹都被雨水冲走了,还找个屁!”粗俗的话语透过雨声传递而来,不甘的语调显示说话的人有多想揍人。

“一定在这附近,可别让贼人先找了去……就这样逃走实在是良心不安,幸好折回来一趟,不然也没办法知道救命恩人负伤逃跑……咦?小心!这里有个斜坡!”他差点跌个狗吃屎。

但另一个却没这麽幸运。哗啦啦的土石滚动声伴随著吼叫直爆:“你不会讲快点!?想故意摔死老子啊!”

“不好意思啦!”粗哑的嗓音嘿嘿笑著,也走了下来。

“啥!到哪儿都诸事不顺,又被人追杀,又冒雨寻人……格老子的!都是死容老头害的!”

“至少咱们的命留下来了。那边好像有个山洞……咦?有人!”

“那麽黑你也看得到……”他看著自己兄弟不顾脚上有伤,一拐一拐地奔近,还真的好像有人影。“啧,瞎猫碰到死耗子!”啐一声,他也走过去。

就听见那看来十分壮硕的汉子朝著那一抹黑影有些些暧昧地笑道:

“哎呀,打扰你们小俩口私会真不好意思,请当在下不存在,只是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戴著斗笠面纱,讲话会让人脚软骨头酥的小兄弟?”

第六章

那个人的背脊,直直的。

他很高,腰稍稍细,可看起来却很好抱。

为什麽要走那麽快?她答应他,以後绝对不说谎了,所以,停下来,等等她,好不好?

她想追上前面高瘦的身影,却发现两人只是越隔越远,她跑著,连一点点距离都没有拉近。

他总是离她那麽远,他总是不肯让她看见他的模样,他总是……很温柔地对她说话,很温柔地对她笑著——

墨­色­的绳索从她身後的黑幕­射­出,将她整个人捆绑住,一寸寸地把她拖进无底深渊,她见著他的身形就要消失不见,急急伸直了手叫唤出声:

“别走!”

倏地张开眼,她看见的是床旁的纱缦,和自己举得高高的手。

汗水滑落颊边,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那麽快,那麽害怕!

记忆一下子杂乱起来,她傻傻地抚著覆盖在身上的薄被,感觉自己的存在,然後……突然想起睡著之前的事——

“对了,尉迟昭!”她很快地翻身坐起,身上的擦伤立刻痛得她眼眶泛红。环顾四周,进入眼帘的是有点陌生、却又好像有点眼熟的房间。

她皱著眉,看向自己已被换过的乾净单衣,还有上过药的手心,但还是搞不清楚这是哪里,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一心记挂著受重伤的那人。她下了床,无力的双腿却使她差点跌倒;扶著床柱,等适应了、可以站稳了,才拿起床头摆放的衣物穿上,也不管出口己披头散发地,就打开门想出去,正好跟捧著水盆要进来的一个姑娘撞个正著!

“啊……小心小心小姐?您怎麽起来了!?”丫鬟打扮的姑娘轻呼,幸好动作机灵,才没撒了一地。

小……小姐?容湛语闻言,立刻清醒了一大半!

她倏地偏过脸瞪著那姑娘,只觉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只听那姑娘叨叨絮絮:“您睡了快一天了,饿不饿?我待会拿些吃食过来好不?您这回离家出走可吓坏不少人,前晚两位大爷碰巧将您和另外一位公子带了回来,满身是伤的。虽然您穿著男装,脸上也都是泥巴,咱们分舵主还是一眼就认出——咦?小姐?”

她被容湛语一把推开,只能困惑地看著她站在大开的门口满脸震惊。

“这里是……”她喃喃,望著的确熟悉的景物失神。

“欸,小姐,您可别告诉我您失忆,什麽都记不得了。”姑娘瞅著她难看的脸­色­,心头打了个突。“这里是“四方镖局”在洛阳的分舵啊,您前年还随总舵主和您那一串哥……咳,九位少爷,来这里住了几个月……您还记得吧?”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记得……我当然记得!”分舵主是她姑姑,她怎会不记得!“尉迟……那个和我一起被救的公子在哪里?”她转头急问。

“就是那个专门给客人休息的南厢——”她话才说一半。

“可恶!”容湛语脚一跺,头也不回地奔出房间。

“咦?小姐、小姐!”姑娘摸不著头绪,只能在她身後叫唤。

“我不是小姐!”她恼火地放声斥喊,不管身体上的酸疼,就只是往长廊跑去。

怎会?她怎会在分舵!?尉迟昭知道了她的身分了吗?会气她扯谎骗了他吗?满心的忧虑充塞在她脑里,让她对自己好生气,若是之前老老实实告诉他就好了。

她白著才结痂的脸蛋,一头如瀑黑发没梳好,步履也蹒跚,但却一点也没有停留地朝著尉迟昭所在的南边客房奔去。

一个个年轻镖师光­祼­著上身在练拳,她像是没看到,直接穿过练武的空地;大家都知道她是谁,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但那几个大男人却还是面红耳赤地东遮西掩,剩下的几个也都僵著身躯故作镇定。

“哎哟!小小姐啊!你不是受了伤……等等!你要去哪儿?”一个分舵里的老管事看她在跑,忙出声呼喊,却也只换来她一句忿语。

“我不是小姐!”声音随著颠簸的人影很快地消失,只刮起一阵风尘。

有著一把白花花胡子的老管事傻眼,抓了抓头,咕哝道:“你不是小姐,难道我是吗?”才转头,就见一名身著黑衣、眉宇之间充满英气的女子伫立在旁,他恭敬地拱手:“分舵主。”

她微点头,一双凤眼里有著笑。“那娃儿又怎麽了?”

老管事往那还在尘土飞扬的地方瞧一眼,摇摇首叹道:“我也不知道……不是受了伤吗?我看她跑得倒挺快的。”

“嗯……她是往南厢房去了吧?”女子扬眉,眯起他们容家女­性­特有的晶眸问道:“那跟她一起被救回来的男人……是在那里吧?”她负手在後。

“是的,也替他医治过了。”老管事望著主子,奇怪地看见她勾起诡异的笑。

“他的伤如何?”她状似随意问著,眼底却闪过一丝……愧疚?

“小伙子内功不错,内伤服药後尚可自己调养,肩上的刀伤虽受创较为严重,但之前小小姐似乎是给他用了镖局独有的伤药,恢复也是迟早的事。”驼著背的老管事又偷瞄了她几眼。

“原来是这样……”她莫测高深地侧首,回复轻松神态。她的面容并不特别美,但轮廓却棱角分明,油然生出一股不易亲近之感。不过,认识她的人都晓得,她脑子里的稀奇主意,绝不会比她侄女少。“那别理她了,反正老七过两天就要到了,那娃儿就丢给他去处理。对了……杨伯,你看,春天是不是来了?”语毕,她昂首哈哈一笑,便慢慢踱离了去。

那被叫杨伯的老管事撇著皱掉的嘴皮,念念有词:“春天?都夏末了不是?前几天还说入秋要做衣裳呢!”反反覆覆地,还笑呢。

他年近八十,照顾他们容家三代有馀,一个小小姐就够令人头痛,偏又有个大小姐,两个人加起来,比那九个兔崽子还令人头大好几倍。

对了!七少还说要带个客人来,可不能怠慢了。

转过身,他忙活去了。

容湛语一路跑,途经几个熟面孔的人向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一颗心吊得老高,就急著找尉迟昭。

才弯过南厢房的回廊,她停下脚步,气喘吁吁的。

心口跳得很快,她知道不是因为跑步的关系。

握紧手心,她有点退却了。该怎麽向他说?要怎麽道歉?他会不会原谅?

一开始,她是抱著好玩的心态,可是……可是,她没想到那麽多,所以……可不可以请他不要讨厌她?

她在廊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做好的心理准备一次又一次地溃堤,她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胆小过。以往犯了错,也只要扮个鬼脸就能忘了隔夜事,她知道那是因为家里人都疼她,所以容忍她的胡闹,但现在——

“咦?你不是那个姓容的娘……容老头的女儿吗?”

身後传来男人的声音,把她吓一跳,转过头,发现是客栈里看到的那个落腮胡汉子。

“是你!”她先是愣住,然後指著他大叫,很快地又捂住嘴,怕惊动到尉迟昭。

“谁?”落腮胡汉子回头看,没发现身後有半个人影,才晓得她是在说自己。奇怪,他没跟这娃儿讲过话啊,她怎认识他?莫非她满周岁的记忆可以持续到现在?“……娃儿,老子年纪大得可以做你爹了耶,别看老子这样,老子也是很疼惜家里那个黄脸……老婆的,你这麽小一点的时候,老子就看过你把屎把尿了,你想用这种招数引老子注意未免——痛!你踢老子!?”小腿上的疼痛让他瞪著浓眉粗眼,胡子都要吹起来了。

什麽老子老子又老子的!

“嘘!”她伸出手指放在­唇­边要他轻声细语点,左右看了下,压低声恼道:“大叔,我也知道你老得可以做我爹了,所以别再说笑。”

原来是他会错意,害他惊出一身汗,差点以忘逃不过容老头的追杀。落腮胡汉子弯腰,厚厚的嘴­唇­也学著她嘟起,小小声说:

“你这小娃儿,说话的语气和态度跟容老头一模一样,好歹是老子救了你,也先说声谢吧。”他邀功。

“你救了我?”她瞪著他那把杂草般的嘴毛,把一切事情慢慢连接了起来。“大爷……原来那两位大爷就是你们,是你们把我带来这里的!”她想起刚刚那个姑娘的话。

“是啊!老子跟老子的好兄弟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他豪气地拍著胸部。

本以为小娃儿会露出崇拜感激的眼神,谢谢他的大恩大德,没想到却完全相反。

“都是你们害的!”她生气地用力扯了一把他的胡须,痛得他哇哇大叫。“如果他不理我了,我就我——”也不知怎地,想到就难受,她红了眼眶。

落腮胡汉子错愕地怔住,有点想开口叫暂停。

这世界反了、反了啊!欺负人的人一脸委屈,像是他这被欺负的人的错似,还有没有天理?

见她好像要掉泪,他退一大步,神­色­惶恐。

“呃……老子只是路过这里,来看好兄弟的伤,不知道你在说什麽,老子没踢你、没骂你,也没有拉你胡子……你别找老子,去找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负责,就是旁边那间房而已……老子告辞!”一拱手,他逃离现场,眼不见为净!

容湛语瞅著他指的方向,垂首吸了吸鼻,才慢吞吞地走上前,又驻足在门前半晌。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咬著­唇­,抬起手轻轻推开。

淡淡的药味夹著薰香弥漫在房内,她抿著嘴,反手悄悄地将门掩上。

“谁?”低柔的嗓音虽然添了点疲累、少了些­精­神,但还是醉人之极。

容湛语下意识地抓著胸前衣服,拖著沉重不安的步伐,走进内室。

“是我……”她睇著那垂落纱帐的床,出神了会儿。还是一样,即使地方不同,也没了笠帽,他们之间还是相隔两茫茫。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垂著眸,她嗫嚅地补了一句:“……小十。”她奢望他还是把她当成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十”。

即使是重来一次,也不要改变态度,她绝对不会再有谎言。

周围的空气彷佛一丝又一丝地被抽掉,她紧握著手,好想转身逃跑,但却只能逼迫自己站定在原地,等待即将来临的审判。

一阵沉寂,压得她透不过气,甚至连抬起脸都不敢。

良久,才终於听那温柔的声音缓道:“你……还好吗?”

她眼睛一亮,赶忙点头。“很好!我身上没什麽伤的!”她很快地走近床沿,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掀开那纱幔,只是找了张椅子坐下。

“没事,那就好。”他的语气淡淡的,还轻咳了几声。

“那你呢?你的内伤好了吗?刀伤呢?”她担心地问,好想看看他是否完好,却怎麽也没有勇气揭开彼此间微弱却无法消失的隔阂。

“我很好。”他又停了下,“多亏了镖局里的人帮忙,谢谢你……容姑娘。”柔云般的语调缓慢地、低声说出最後的三个字。

他的道谢很诚恳,说话的起伏也没什麽不同,但是听在容湛语耳里,却是宛若闪电雷击般。

就好像,他们好不容易拉近的那一点点距离,因为这生涩的称呼,而又生出了一道更大更深的鸿沟。

她……跨越不了的鸿沟……

“我喜欢你……叫我小十的呀……”她绞著手指,好小声地抗议著。

尉迟昭­祼­著被白布包扎的上身,背靠著床板,在听见她说的话时,胸日突然紧缩了下。

这种心悸,让他眉间深锁。

他明明一直认为她只是个孩子,即使这两天他得知了更多的事实,也应该不会改变他对她的感觉。

不是吗?

他一向淡然,少有开心或生气的表现,不论是哪种情绪都是极淡,不曾有过自己无法掌控的时候,但这次——

先是亲如手足的三师兄被打落山崖的事情,这个打击让他痛彻心肺,难以平复,然後是小十……

对了,她已经不是了。

她不是那个无依无靠、总是饿肚子被人欺负的小乞儿小十,她是“四方镖局”总舵主唯一的掌上明珠,今年芳龄十六的容湛语。

当他知道她身分的时候,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他不懂。

她为什麽会找上他?因为她觉得他是个好人?而且没有一眼看出她是个已过及笄之年的姑娘?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人搞错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什麽她会在听到玉龙说的那些话後表情僵硬。

她隐瞒身分、隐瞒年纪,只是为了跟著他到玉泉庄,那麽,目的达到了,接著呢?

忆起她曾抵在他背上,楚楚地哀求他带她去哪儿玩;也曾好几次,她一直拉著他的衣摆,怎样都不放手……

他不晓得这是否也是她游戏的一部分,但是——

抬手摸向自己半边面颊,凹凸不平的粗糙感刺痛了他的手指,也刺醒了他首次摇摆不止的平静心湖。他无声地扬起­唇­。

再想下去,就过界了。

“容……容姑娘,在下眼盲,一路上同行许久,拖累了你的名声,已是万万不该,我会亲自向分舵主请罪,以示道歉。”他清晰侃言,坦坦荡荡。

可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他这样!

“你为什麽要这样跟我说话?”她瞅著那薄软飘扬的床幔,比起白纱更加遥远,“扯谎骗了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能不能……不要生气?”她低头看著自己的手,只觉上面都出了汗。

她好像很难过,为什麽呢?尉迟昭不了解她的心思,或者应该说,他也制止自己去了解。

见他没说话,她更急切,心里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略显语无伦次地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是我想找人作伴,所以才……我知道,现在再说什麽,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突然间,她的目眶充塞著酸涩,想哭的感受泉涌而来,不能呼吸了,意识也结霜成块了,只要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就觉得好伤心好伤心。

因为她——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小小、小小声地重复著一句话。

反反覆覆有著回音,暖暖的、甜甜的,也有点苦苦的、远远的。

她静下所有思维,捕捉到了一些些馀韵,然後,严重地蚀入她的骨髓。

她懂了、明白了。

掏空了厚重混乱的纠结思索,一种情感在她体内扩散爆发,湍急的猛流将她逐渐缩小的形体侵吞得毫无保留,她无法控制地不停下陷,被一层又一层的漩涡给卷入翻搅。

完全不能自已地,心口的位置上,填进了令她疼痛的温柔。

她好害怕他会讨厌她,因为……不是因为她想和他做好朋友……

那个声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而是因为……因为……她喜欢他。

喜欢他的温柔话语、他的谦和正直、他的真诚细心。

喜欢他心软又毫不怀疑地在路上捡了个小乞丐带在身旁、喜欢他总会比她自己还先注意到她是冷著饿著或累著、喜欢他在烈日下慢慢行走而将买来的马让给她骑、喜欢他以为她怕生而让她特别亲近、喜欢他没有刻意却柔如棉絮的说话方式。

喜欢他的所有、他的一切。

在她发现之前,就已经很根深柢固地喜欢了。

“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她双颊微红,揪著腿上的衣料,好胆怯。

如果……她现在说喜欢他,他会不会相信?还是会以为她又在骗他?

被她倾泄的羞柔情意所影响,尉迟昭深受撼动。但随即很快地,他压下心中的波涛,将所有不为人知的细微感情全数内敛封闭。

他曾对自己说过,不会有所遗憾。

没有期望,便无失望,不论对她,或对自己,都是最好。

他沉默半晌,才轻轻启­唇­:“在下没生气,也不会不理睬你,是容姑娘想太多了。”

“真的吗?”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不出他语调的起伏,她实在不敢确定。一阵风从窗外吹抚进来,她反­射­­性­地就欲伸手掀他的帘帐,却被他从幔内制住动作。

尉迟昭察觉自己的举动,先是愣住,随後微微心惊。许是他私心作祟,他并不愿意让她看到他丑陋的模样,但……这是为什麽?

只要让她看一眼,或者她就不会再迷惑,这是最快速的解决方法,不是吗?

但他为何如此排斥?

他逃避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布望在她心中,他就只是那个待她好的“尉迟昭”,即使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也好过看她流露出嫌恶骇怕的表情。

容湛语凝视著两人接触的地方,不同以往的,这次她毫无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也曾经握过她的手,但是,那时候,他们之间没有隔著任何东西。

才抓住的纤细丝线,又……失去了。她垂下眼。

“我不在乎。”她喃著,却刚好能让他清楚听到。“我不在乎你的模样,因为,我认识的,本来就是没有容貌的尉迟昭……你懂吗?”她低诉的字句没有掩饰,赤­祼­­祼­地呈现给他。

身体像是要著起火来,就算会自焚而死,她也不後悔。

尉迟昭静静地垂首,望著自己掌心,他温柔的黑眸有著和她不同的冷意。

他并非无心人,又怎会听不出?

只是,他怎能给她回应?

她是个美好的姑娘,他却连长相都耻於见人。

她和他,好比天与地、云与泥,不该有交集,也不能。

“我懂。”闭了闭眼,他用著那倾醉的柔嗓道出残酷的话语:“我认识的,也只是那个孤苦可怜的小十。”又远又淡漠。但他就是说了。

这样,为的是要斩断她的情丝,若是伤了她,他真的……很抱歉。

犹如晴天霹雳,容湛语捣著嘴,却还是不小心泄出咽声,她很快地红了眼,慌慌乱地站起身,撞倒了椅子,弄痛了伤口,但她一点也没知觉。

“我……我就是小十啊……换了个身分,你便不认我了吗?”她好难过,比起身上的伤口,心头的痛更让她无法忍受。“骗了你,我很对不住,一开始我只是……想利用你的好,没想……那麽多,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呀……”她很努力地想将话说得完整,但不论她怎麽控制,还是越来越破碎,她不想让他发现她在哭,泪却流了满脸。

尉迟昭有一瞬的不忍,差点就想将她拉近身边安慰,但停在半空的手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帘幔。

他握紧成拳,指痕几乎烙在掌心之中。

室内,只有藏不了的低泣声回荡著,一遍又一遍,每个哽咽都撞击著他、撕裂著他,比起她,他并没好受到哪里去。

他不晓得为何会变成这样,只知道不能再如此下去。

没什麽可以讲了,是吗?容湛语心里最深埋的一处角落也被他的默然给瓦解粉碎。

“你……好好休息,我不吵你了。”哑哑的,她用著最不著边际的话作为结束。然後,像逃难似,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她跑出去,靠著门板滑落,抱紧自己的膝盖蹲著,把脸埋在里面,缩成一个小球,肩膀阵阵地抽搐著,衣布的颜­色­也因湿意而慢慢变深。

房内的人,拳头松了又握,终是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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