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刀丛里的诗 > 第三章朋友

第三章朋友

1我所知道他的七八事……

小寒的时候,叶红请来了他的三五好友,捏着酒杯,畅聚于“红叶庐”。

外面恁地冰寒,蜡梅吐蕊。他们从天南聊到地北,无尽酣畅。

他们聊起近日军情紧急,朝廷可能与蒙古人联军攻打汴京,时正人心可用,士气振奋。

不过最近市肆上物价飞腾,朝廷屡索进贡,引致各路州府大肆搜刮,刮得土深靡尺,入木三分。至于中原父老望旌旗,南渡君臣轻社稷的颓糜悲凉,大家都只有慨叹的份儿。

既然有些话题不便深入,有的话题又不便多谈,大家便谈回文章武艺上来了。

宋再玉和苏慕桥都说饮冰上人最近以“梅花八段”,一口气画了八幅画、写了八首诗,且创了八套拳,计为:“蓓蕾、小蕊、大蕊、欲开、大开、烂漫、欲谢、就实”八法。他们都想见识一下,“开开眼界”同时也“趁趁兴儿”云云。泥涂和尚还笑说他也来八阙曲谱应合应合呢!饮冰上人虽然极力谦辞,但言谈间仍形难自禁,有自得之­色­。

叶红素知饮冰上人为人深藏不露、谦容百物,连他对这路拳法和诗、画亦难免自喜,可见必是绝世之作。

这时,叶红半躺在竹榻上,伤还未好全,脸­色­都白了,许是因为饮了不少酒之故,靥上浮现了酡红。

他们本是来茗茶的,结果,可能因为窗外有雪、窗前有梅之故吧,在雪光疏映、红梅依盼中,大家在炉边温酒对饮,冷落了茶。

简单和单简也在场。

这两人绝不喝酒。

只守护在叶红身旁。

很多人向他们劝酒,都碰了一鼻子灰。

有次一位美人向简单敬酒,简单不喝。美人激他:“连酒都不敢喝,称什么好汉?”简单脸无表情地反问:“能喝酒的就是好汉,会吃饭的岂不是英雄了?”他问美人:“我们来比吃饭好不好?”

单简更绝。有一次,泥涂和尚倚老卖老,存心要整他一下,斟了三杯酒,他一仰首就­干­完一杯,然后再敬单简对饮一杯。单简为喝。他把两杯酒平置于地,一跪不起,硬要要单简喝了他才肯起来。以泥涂和尚在武林长者的身份,这下非同小可。单简一声不吭,也跪了下来,还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泥涂和尚不起他也不起,最后还是泥涂和尚让了步,灰头灰脑没奈何起了身,但这也是在对跪了大半天之后的事了。

叶红喜欢有原则的人。尤其年轻人,一定要有原则。因为他知道原则就像鞋底一样,穿得愈久,磨得愈薄。如果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已不讲原则,年纪大了的时候要讲也讲不起来了。

所以他喜欢简单和单简。简单敏而厚重,单简朴而激越,不必饮酒已直见­性­情,反而比喝了酒才见豪情的汉子更磊落嵌崎。

泥涂和尚又在闪烁着他一双不属于出家人而是鼠窃狗盗所特有的眼睛,千方百计地想要找这对师兄弟饮酒。

——要看看简单和单简喝了酒之后是怎么个样子,已成了泥涂和尚悠闲浪荡岁月里的宏愿之一。

当然,有些人活着,只要能活得下去,自己和家人能得三餐温饱,已属求之不得的事了,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能骑一骑名驹、睡一睡美人,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志业”。

叶红了解这些。他觉得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同情弱小,体恤贫病,可是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可活,而且谁也不能改变一切。他关心平民百姓,但以他一己之力,能做的是如此有限,所以也仅止于做眼下手边的事,或者就仅止于关怀而已。况且他自己活得很舒适、写意,他也非常享受这种舒适、写意。

人只要活得非常舒适、写意,一旦成了习惯,如果忽然放弃,那要比在功名利禄中陡然勇退还痛苦。是以心念黎民,才力过人,却无能为力、并无作为者,向来大有人在。

叶红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少怀大志,好打不平,但年岁愈大宏愿愈小,最后便从兼善天下到了独善其身,从众乐乐到独乐乐,真是闭目放手间的事而已。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简单已看出泥涂和尚又要找他们喝酒了。

——找他们两人喝酒其实就等于找他们麻烦一样。

所以他先把话题岔开。

他问饮冰上人,“上人,您捏着杯子又在怀想那位世外的知己红颜哪?”

饮冰上人悠悠一笑,“我?我确是想起一个人,但不是女子。”

宋再玉问:“是酒友?”

饮冰上人摇头。

苏慕桥问:“是棋友,”

饮冰上人这次是用眼­色­摇头。

叶红知道一­干­人聚在一起要能酣畅开怀,就得要把话题延续下去。最好是使对方畅所欲言、尽情任意,这才能宾主惧欢。要不然自己就得口若悬河,只要所说的能使对方兴趣,也不失为欢晤良宴。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首先得要知情识趣,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听话的时候听话,该问话的时候问话,甚至该说错话的时候说锗话!

“是剑手吧?”叶红一直把饮冰上人当作是世外高人,也是方外挚交,他也希望他的故意猜错能增添饮冰上人“道破”的兴致,“上人刚刚还不是人在梅花八段中吗?”

“如果是‘梅花八段’,我现在已经‘欲谢’了。”饮冰上人笑道,“我想起的是一位刀客,而不是剑手。”

“哦?”苏慕桥细长而淡的双眉一振,“上人说的莫不是‘大刀王虚空’?听说此人最近就在这儿一带,到处找人比武呢!”

“到处找人比武的人,武功再高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若论武德更不敢恭维了。”饮冰上人不屑地道,“这是什么时候!有本领而又有斗志的人,理当为国邦尽己之力,他却来争强斗胜、比武逞能,真是吃饱饭没事­干­,武林中一天有着这种人,一天就要给人瞧不起,难怪这年头人人都重文轻武了。”

叶红因受过王虚空无意间的“救命之恩”,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绝,所以兜了一个余地,“其实爱斗爱闹也不打紧,只要在有事时能仗得了义、持得了正、帮得了人,也不枉武者这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修为了。”

饮冰上人知道以叶红平素个­性­,决不致喜欢王虚空这等莽烈不羁之士,所以对他的语意很是有点讶异。

泥涂和尚可不耐烦了,“饮冰,你要说就说,到底是谁?说话一吞二吐三咀嚼的,准是记错了字号了——如果你叫吞火上人,说话就准会爽快一些!”

饮冰上人也不以为忤,“你的大号也没叫错”

宋再玉打岔道:“上人想起的莫不是龚侠怀?”

饮冰上人眼里很有一点惘然之意,“就是他。”然后才悠悠他说下去,“你们可知道逼使我修习‘梅花八段’的又是谁?”

“总不会是龚侠怀吧?”宋再玉这句话,问来是要饮冰上人说出他欲言又止的话。他已明知道答案就是“龚侠怀”,可是还是相当的不可置信,因为他更清楚:饮冰上人和龚侠怀一向都有过节。

在江湖上,连请一顿筵宴都要小心“过节”。你请了陈某不请张某,可能就生“过节”;同样请了张某不请陈某,陈某也会对你有“过节”。有时候,你把张某和陈某一起“请”了过来,可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过节”,所以对你也有“过节”。

有时候,张某和陈某本身还不承认他们之间有“过节”,但正暗里或心里做过比“过节”更深仇大恨的事。偏是世间的“朋友”,不止张某陈某,而且有“过节’”的人,也不仅在武林,所以什么时候请人、有没有请人、应不应该请此人,全可能成了别人跟你有“过节”的理由——宋再玉是个半在官场半在江湖的世家子弟,­精­明能­干­、应变机伶,所以就算问一个问题,也很沉得住气。他永远记住,该问的时候一个问题比一千句自己说的话能赚人好感,该不道破的时候装傻佯痴远比自作聪明来得受欢迎。

“便是龚侠怀。”饮冰上人叹了一口气,语音控制得十分淡泊,但一双眸子却在说话时不住地喷涌出爱憎分别、爱恨交集来。“就是他,两年前我到‘采苹山庄’赏梅,有感而咏诗,龚侠怀凑巧也在邻座。就语带不屑地说:‘古往今来,咏梅绘梅的诗画已经大多,多一首半首,除非绝顶之作,否则就投石于海,白费心机。有本事,就以梅花开谢的生态,融入诗境,再转化成剑招武艺,否则,才情也不过尔尔。’我当时实在憋不下这口恶气,就立下决心创这‘梅花八段’,足足耗了两年光­阴­,才算练成。你说,要是没有龚侠怀,焉有‘梅花八段’的剑、指、掌三绝?”

苏慕桥抚掌笑道:“龚侠怀这回可是把话说得让自己下不了台了吧,上人可有在他面前走上几路绝招?”

饮冰上人忽然正­色­道:“不,要不是有龚侠怀,我这套绝招还真创不成。”

苏慕桥不以为然:“那也不见得。他至多不过激起上人的斗志,至于有没有这个功力来创出绝招,还是上人自己的修为与造化。”

饮冰上人苦笑,一口把杯中酒­干­尽,才说:“没有他,我是练不成的。我曾痛下苦功,苦练‘梅花八段’,但几次都遇上难题,不能破解,不过都恰巧有朋友过来提醒我,点化我,让我豁然而通。朱星五、范污清、泥涂和尚,他们也是来提点我的人。我一直到练成了以后,觉得事有蹊跷,暗中追查才晓得,原来他们都是受龚侠怀所托,特别来解决我的难关的。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泥涂。”

泥涂一拍千疮百疥、短发参差的脑袋,嘻笑不语。

宋再玉诧问:“龚侠怀……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龚老弟一早已有计划以梅花开谢的姿态生机,创一套武功。但他在‘诡丽八尺门’里的事务繁重,恐不胜负荷,而又深知饮冰老不死的“梅鹤神功’已有空前修为,是以故意相激,而又把自己所参悟的学理辗转托我们几人分别告之,希望此套武功能在饮冰手里得成。”泥涂自斟自酌,自言自语,话当然是说给大家听的,可是酒是斟给自己饮的。他从不为人斟酒,他一向的理由是“人人都有一双手,谁不够,谁要喝便自己斟,­干­吗要人添来倒去?”

他只有一个例外:对那些不喝酒的人。他喜欢千方百针地使他们喝下第一杯酒,一俟对方已“开了酒窍”之后,他又懒得理会了。“嘿嘿,这倒便宜了饮冰老鬼了!”

叶红听了,心中也微微有些诧异。

他也知道饮冰上人一向与龚侠怀有些“过节”。

原来饮冰上人的个­性­并不淡泊,虽然自称归隐山林,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但实际上他有三妻四妾,儿孙满堂,而且相识满天下,徒儿遍江湖。他一面常表示自己并不热中名利,无视权位,但对切身攸关的利益名权,毫不放松,不时与人争个你死我活、决不退让。

他劝人不争,看不起人好勇斗狠,但他自己争雄好胜之心,比谁都强,且到老犹热。不过,饮冰还算是个正道中的人物,而且总算持正好义,武功修为也确是罕有的高手,叶红对他也十分敬重。

有一次,饮冰上人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忽然生起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去世了,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样子呢?不知谁最怀念他?谁会写悼诗?谁最伤心?谁最得意?此念一生,越想越是放不开,于是真来个装死,看看世人反应。

以饮冰上人的功力,自闭经脉、暂停呼吸一两天决非难事,可是他猝然“暴毙”,使他的朋友、亲人都为之大惊,除了赶来奔丧吊唁之外,也有人想要查明真相,是否有人暗施毒手。

结果,龚侠怀一到灵堂前,就哈哈一笑,扬长而去。饮冰上人的门人弟子大怒,截住龚侠怀而问罪,不交待清楚不放他走。龚侠怀一笑道:“你们真要我说破吗?只怕在棺材里的人还不高兴呢!”随即便抛下了一句话,“饮冰这老头子怎舍得死!”这句话点破了饮冰上人苦心孤诣的“计划”,使饮冰上人这一“死”,在江湖上传为笑谈。

从此饮冰上人便与龚侠怀有了“心病”。

一一没想到饮冰上人,能练成“梅花八段”,却是龚侠怀一力促成的。

话一向说得很少的严寒,在火炉里添了两把炭,忽道:“‘八尺门’离这里不远,要不要把龚大侠也一块请来叙叙?”

宋再玉说:“可惜。”

严寒奇道:“可惜什么?”

宋再玉道:“龚大侠己被抓去了?”

严寒铁镌似的浓眉一沉,又似力抛万钧地一展,“刑部?”

宋再玉点头,把一双玉也似的手,放近火炉边烘着。

严寒沉声道:“多久的事了?”

苏慕桥抓了一把花生,喀咯喀咯地咬着,一面抢着回答:“好久了——大概是上个月的事吧?今天已是小寒了。”

严寒的脸­色­很白,一种像受了内伤的苍白,但双眉又黑又粗,远远望去,就只有一张白脸和一对黑眉。“大概……犯的不是小事吧。”

叶红忍不住问:“怎么,他的拜把子弟兄和门人没去营救他吗?”

苏慕桥说:“他那一门子弟总是神神秘秘的,我也不大清楚他们的事……就算清楚,也不想去过问。”叶红这才想起苏慕桥跟龚侠怀一向都有些“心病”。据说有一次“诡丽八尺门”召开“十八星霜大会”,旨在召集江南武林同道,在每一门派里选出数名好手,北上支援宋军对抗蒙古大军压境之危。苏慕桥本有意参加,共商大计,但却十分不满龚侠怀既没有亲自邀他参加,更没有虚位以待,只派了几名态度傲慢的“兄弟”通知他一声而已。

苏慕桥为这件事十分不悦,便不赴“十八星霜大会”之约,而联同“斩经堂”的总堂主朱古泥,一起共创“三十六路风烟总联盟”,其目的也是为了促使各门各派派出高手,增援北方抗敌入侵的战事。

可是这样一来,“十八星霜”和“三十六路风烟”力量对消,大家目标虽然一致,但在进行的过程里就难免相互倾轧,叶红就听苏慕桥忿忿他说过:“你们且拭目以待,看龚侠怀的‘十八星霜’能办出些什么名堂来!”

叶红自己也觉得:如果一开始不是龚侠怀太傲慢的话,局面或许还不致如此不可收拾。所以他很明白,在这事件上苏慕桥是不能提供些什么讯息的。泥涂和尚搔搔后脑勺子,诗多头皮屑便掉了下来,像在他衲肩上下了一场雪似的。“你不清楚,我可清楚。小王八羔子!”

苏慕桥以为泥涂和尚骂他,脸­色­一沉:“什么?”

“不是骂你,我骂的是‘诡丽八尺门’的那一­干­乌合之众!”泥涂知道苏慕桥外号“风刀烟剑”,飘逸非常,但为人却十分气狭,是个得罪不得但又最易得罪的人。当下便明明白白他说:“‘诡丽八尺门’的人也实在不长进,龚大侠这会儿尸骨未寒,他们就来内讧一场,闹翻了天。”

简单吃了一惊:“龚大侠……已经死了么?”

泥涂咧嘴一笑,就像一头快乐的狗,可是笑意里又常带着苦涩,所以似极一头忧郁的猪,“还没咧。”

饮冰上人也没好气:“你刚才又说他‘尸骨未寒’?”

泥涂和尚嘻嘻笑道:“他?也差不多了!”

饮冰上人微温道:“什么差不多了?他只不过被关进牢里去而已!”

“而已!”泥涂和尚又凑起了一个像哭一般的笑容,“抓人容易放人难!”

严寒忽道:“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

严寒一开口,泥涂便不敢再狡辩下去,只说:“好好好,没死,没死,他还没死。好了吧,他没死,你们总不能合起来把我逼死吧!”

叶红兀自追问下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泥涂赌气:“不说了。”

叶红笑道:“大师生气了。”

泥涂摇头,只鼓着两腮,不鼓腮的时候就嘬着­唇­啜酒。

叶红最清楚他的脾气,也不忙着问,只说:“原来真的生气了。”

“这又有什么好气的!该气死的是龚侠怀……又不是我!”泥涂和尚为了表明他并不介意,又把原先断了的话题重拾,“龚大侠才被抓进去、门里就乱得一团糟了,首先是老三跟老四过不去,几乎两股人马就斗了起来。老五和老七立即跟龚老大划清界线,表示他们从来没有支持过他,而且相当鄙薄他的为人……老六大概还在益都帮李铁枪杀靴子,还有个老八,早在出事前已叛离八尺门了……在遇上考验的时候不能面对,要团结的时候互相排挤,这不叫乌合之众叫什么?”

叶红一听,颇感失望。

他苦练“红叶神剑”,已经到了一出手就是绝招,一发剑就成经典的地步了。但那一年,遇上龚侠怀的“天涯刀”几乎没败在当堂。他知道,当时只要龚侠怀再追击三刀,他就得要挂彩。可是龚侠怀并没有追击。原因迄今未明。当年,他也雄心勃勃,立志为收复中原做点大事,力组“红叶盟”——但他一向厌于琐事、怠于俗务,而在组织里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却是他最“弄不好”的关系,所以,“红叶盟”在声势上,跟龚侠怀的“诡丽八尺门”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因为有龚侠怀的刀,他的剑曾黯然失­色­过。因为有龚侠怀的“诡丽八尺门”,他的“红叶盟”几乎就要无疾而终,他不喜欢龚侠怀。他觉得龚侠怀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是当他听到龚侠怀到现在还在牢里,“诡丽八尺门”又内讧得一塌糊涂之际,他的感觉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而是不能忍受也不能接受这事实……

所以他问:“龚侠怀现在还在牢里——他的兄弟们到现在还没去设法营救他吗?”

泥涂喝酒,“好像就是这样子了。”

“难道他的兄弟们不知道——落在那种地方,有时候,迟一天救出来便准得要少上几斤­肉­吗?!”

“这些事……江湖上行走的汉子没几个不晓得吧!”

“……就算没有人去救,至少也该弄清楚他犯的是什么案子啊?”

“有些案子……本来就不易弄清楚。你也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时局!时局一乱,人心便乱,人在乱局,易出乱子,怨不得人,只能怨命。”

“好,就算他们本门的人不救,龚侠怀在外边也有些朋友的吧……他们都不去管一管这件事吗?”

“朋友是没事儿时候交的,一旦有事,连他本门的人都管不了,谁管得了?何况,人人纵然知道他是冤的,都以为八尺门的人会替他们的龙头出头呀,既不是家人,也非家事,谁能贸然Сhā手管闲事!

“……可是,八尺门的人并没有想法子呀!”

“其实,他们到底是想不到法子还是没有法子,我们也不得而知。”

“——那你呢?”叶红一向迷惆的眼河忽然像沸烫的融焰,涌向泥涂眸里,“据我所知,你也是龚侠怀的朋友。”

“我只是龚侠怀的朋友,不是他的兄弟。他的事我一向所知不多。”泥涂给逼住了,不得不用一头小牛一般的眼神回看他,“何况,兄弟都不理,做朋友还能理到哪里!”

“兄弟?世上有些兄弟,是在你凶的时候才自认为弟,一旦凶不了,就没什么弟不弟的了!”叶红冷笑时面颊又飘起了两朵红云,“但你们毕竟是他的朋友。朋友若不是拿来在有难的时候相助、有乐的时候相聚,还拿来作什么?”

苏慕桥听到这里,一方面觉得他有些不同意,一方面觉得他该说话了:“朋友之间交往,不是为了利益关系的,你这样说,太……”

严寒忽道:“朋友之间,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

苏慕桥涨红了脸:“你——!”

饮冰上人忙道:“或许把这句话改为:朋友之间理应互相帮助……可能会贴切一些。”

严寒一脸严寒,连风吹都吹不起笑意,“不是贴切,而是虚伪。”

宋再玉连忙打岔,有问于泥涂:“朱星五呢?他不是八尺门的老二吗?他跟龚侠怀数十年闯荡,总不会在这要紧的时候舍弃了他吧?还有八尺门的三当家高赞魁……”

泥涂和尚这回不止于眼神,连表情都像一头小牛了:

“我不知道,你要是关心,大可劫狱去。”

“劫狱倒不必,”叶红抚着腿部的伤口,哺哺自语道:“受的伤只要不再恶化,伤肌自会缝合,很快就会好转。”

苏慕桥用鼻子的声音道:“可是,被抓去刑房的人,就好像是断了的腿,断腿重生,大概不容易吧。”

叶红也不想让来访他的朋友太过难堪,所以没有答腔,而且他心里早已下决心:过几天就去为龚侠怀打听打听。他并不认为这是件棘手的事。

宋再玉似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龚大侠不是还有一个红粉知己叫做严笑花的吗?不知道她有没有为龚大侠的事奔走呢?”

饮冰上人眯着眼睛,以指尖捻着他那潇洒的白眉眉梢,“啊,严笑花……”他眯眯地笑了,“她真是‘春雨楼头’里最美最好的女子……”

叶红没听清楚他吃语山般的话:“嗯?”

单简即道:“严姑娘是个侠烈女子,她在官场侠道上的人面都熟……有她出面,龚大侠的铁枷可望有解。”苏慕桥又用鼻子一笑:“严笑花她……”便没说下去。

叶红更不想气氛太僵。

客人毕竟都是他请来的。

而且这是他的“红叶庐”。

他连忙敬酒,特别是向苏慕桥和泥涂和尚。

当酒沾及­唇­边之时,他忽然瞥见,窗外一朵梅花,冉冉而落,仿佛来不及作一声失足的惊呼。

不知怎的,他心中也有一点猝不及防的伤感。

“谢谢几位告诉我这些事……”他陪笑着,自­干­一杯,表面上是敬大家的,其实是为他自己的伤口而喝,“我这人天­性­疏懒,人在平江府,不知平江事,我这还算是江湖中人么……!”

泥涂这人气得快、消气也快,脸上又回复了那大笑的狂哭般表情,“有关龚侠怀,我就知道他这几年声名太盛了,野心太大了,得罪了不少人。他的案子,好像还是陆倔武亲自批下来的,‘新四大名捕’合力办的……我就知道这七八件事,其他的,唉呀,做人呀,有时少知些总比多管好!”说着自斟自饮,然后又打主意要灌单简、简单喝酒了。

叶红正暗里盘算泥涂和尚告诉他的要点。却听严寒站在窗边,用一种比小寒还寒的语调说:“……这种天气,他在牢里可活得不易。”

叶红仰脖子又尽了一杯酒。

这次,他是为严寒那句话喝的。

——你要撑下去啊,龚侠怀!

2他们这一帮

大寒。

可是这一天并没有下雪。

只是冷,出奇的冷。

不下雪的冷比下雪还冷。

——以叶红深厚的功力,平时他在家里,常说分不清春夏秋冬,可是现在他不但分明深刻地感觉到这是严冬,而且时正大寒。

因为太冷,他忽然想起严寒这个人。

他自朱衣轿上走下来,也禁不住要舒展手脚,活血脉以保暖,但不知怎的,动作里仍消不去心头上的愁绪——这微愁来得全无声息,且留得生如死,驱之不去。

直到快要步出礼桥东南条之际,叶红才觉察,原来楼头有人吹笛,正吹得愁肠百转,如泣如诉。

——是谁人在画楼吹笛?

叶红猛抬头:

就看见——

“临风楼”。

临风快意应上楼。

叶红忽然想起:据这些天来的查探,龚侠怀当日正是从这儿被“谈何容易”押走的。“谈何容易”外号“新四大名捕”,实则是宰相史弥远置于平江府的四名亲信。大概龚侠怀在经过这儿的时候,也曾仰首看见这“临风快意楼”吧?不知那时候的他,心里是什么想法?他曾估量自己还能走出这风天雪地吗?他可想过自己会在牢里呆那么久么,他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一个人突然被捕,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心里的感觉又是如何?……

……那时候,大概也有人在楼头吹笛吧?

叶红只是这么想想而已。

他是­精­通乐曲的人。他听出来,这笛声吹得很有感情,奏出一种越怕失去越易失去的感觉,但他也知道,这笛子吹得还不甚完美,功力火候都略有不足。可是,有缺憾才有凄美,而不完美有时也是一种壮丽。叶红就是喜欢笛韵中那一点遗恨。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不只是闻笛寻思而已,而是去面对这一个吹笛的人,和一张令他惊心心惊、动魄魄动:疾风里的快刀!

所有刺激的事都是意想不到的。

意想不到的是可以狂喜、可以要命。

经过一面走一面动作过后的叶红,白垩似的两颊,又现出了两朵鬼火般的酡红,就像冰中的火、雪中的血。冷凉,一向都是他的风格。

简单和单简,就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不管夜月星霜、风声鹤唳,他们都愿跟着叶红。因为,他是他们的寂寞,他是他们的豪壮。一个男子能使其他的汉子热血奔腾、死心塌地,那不止是有过人之能,而是一种光和热,不但能磨练了别人,更能磨亮了自己,让人有胆就跟他一起写血的日志。

叶红平时疏懒,可是他一旦“动”起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令大家都一起“动”的人。

他去找严寒,严寒不在。

——这个人自出娘胎学会走路以后,恐怕天下间根本没有人能在他不愿出现的时候找得着他。

他也找过几个朋友,问过几个人。

黄捕鹿是个退了休的捕头。他在五十岁那天就说要退隐不­干­,但大理寺特别一再挽留重任,直到六十岁那年才能离职。不过,也只休养了三年,因右治狱处决重囚引起暴乱,各方敦请黄捕鹿亲自出马,才平息了乱局。这一出面,接下去几桩棘手案件,都落到黄捕鹿的身上,他想推辞也辞不掉了。

这样一拖,到了七十大寿之日,黄捕鹿得要在寿宴上挥刀切去自己的一截胡子,公开把话说到了底:“谁要是再逼黄某出来任事,就是要我的老命。”这才没有人敢再去烦他。

叶红一向视黄捕鹿为长上,十分礼待黄捕鹿,黄二爷也很欣赏这个淡泊多才的世侄。

可是对龚侠怀的事,他没有什么办法。

“既然我已退出,就得完全放手,一旦有所请托,别的人也会要我Сhā手别的事。在江湖上,人情债比怨仇更加累人。宁可结仇,不能欠情,这句话你是晓得的。”

也许他发现这位一向恃才做物、向来不请人帮忙的世侄眼中掠过一丝不惬之­色­,便实实在在他说:“主要是因为这件事还惊动了‘新四大名捕’。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这四个人,身份虽然仅隶属捕役,但他们是京府推任的经略安抚使沈清濂的手上红人,你是知道的,当今丞相大人的爱将。这种关系,就是提刑司陆倔武陆大人亲自出面说项,恐怕也解决不了。再说,龚侠怀是江湖人,几次朝廷有意招揽他任事,他都坚辞,必触怒了好些人——你知道,世问有好些事,是­干­不得的;有好些人,是得罪不得的……”

叶红静静地听着。

他的双手摆在膝上。

他本来只想问一问这件事。

龚侠怀本来就跟他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甚至连深交也谈不上,他只想打听一下,龚侠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那天小雪,“红叶庐”的人都在谈龚侠怀的事,但都像在谈一个江湖上的掌故,武林的轶事,叶红就微微有些震讶:

龚侠怀还在牢里啊。

——如果现在不想点办法,恐怕就要成遗恨了。

他眼看大伙儿不理,反激起他去查问一下这件事的心志。

听黄捕鹿这样说了,叶红知道这件事果然不好办。

因为不好办,所以又激起了他的斗志。

“你是知道的……龚侠怀那一帮人实在有点闹得不像话。是不是要联蒙灭金是国家大事,朝延上自有人拿主意,几时轮到他们在民间争议?这叫自取其辱!你也知道,这年头说话全得要当药吃,错不得的。龚侠怀这个人好议论,事事与人见解不同,这不就是把自己跷出头来让人当箭垛么!你当然知道……”

叶红当然知道黄捕鹿的意思。

所以他辞别黄二爷,去找哈七哥。

哈七哥就是平江一带的“千里眼、顺风耳”,听说这人连丞相史弥远睡上个午睡时做了什么梦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哈广情也有他的说法:“知道一个人做的梦,等于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而且还可以知道他有什么是敢想的而不敢做的。不相信?回想你昨晚的梦吧。要是跟现实里一模一样,做梦来做什么?将要逝去的在梦里挽留,还未得到的在梦里拥有,你知道他梦到什么便等于知道他要什么。”

叶红找到了他。

哈广情笑问他:“昨晚你睡得不好?你的眼神不足。”

“还好。”叶红有点苦恼,“我只不喜欢太冷的天气。一冷,我就想睡觉。而且,最近我的视力很差。”

哈广情立刻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天大的事,你是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找我的。”

叶红手里拿着杯热茶。

他不想喝,也不口渴。

他只想借瓷杯传来微薄的热意,来暖和他已冰冷的手。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当他把事情告诉了哈广情之后,哈广情什么也没说,然后两人聊起当年曾一起立志要把女真人杀回石头城子去的事。大家谈这些当年事,既没慨叹,也没遗憾,却似说张家李家的闲琐事一般。

然后叶红起身告辞。

哈广情哈哈笑道:“恕我不起身相送了……”

叶红知道他的一双腿子,早在平潍州“红袄军”作乱的杨安儿战役里,曾失手被擒后坚不吐军情,一对膝盖遭酷刑夹碎。到今天他要活下去,只有靠当年的一些人面人情,打探各路消息,换取酬资,延活于世。

如果哈广情知道内情,一定会告诉他的。如果不说,便是有难言之隐。如果不知道,那么他一定会去打探。

叶红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哈广情才忽然说::“我有两句话,你可能不爱听。”

叶红在听。

“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

叶红点点头。“我听到了。”

哈广情又笑了。自从一双腿子废了之后,他就常常笑,而且能笑就笑。“你听到了我的话,但不一定会听话。”

叶红说:“我在等另一句话。”

“你不妨问问刑房的石暮题,”哈广情说:“虽然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个人。”

叶红是不喜欢石暮题。

他不喜欢俗人。

石暮题空有个雅名,却是个俗人。

俗不可耐的人。石暮题对他刻意结纳,有次过年,还到叶府去送烤鸭、醉­鸡­,甚至还有礼酒年糕。在一次偶然的碰见里,石暮题便跟他提起一大堆达官贵人和大侠巨贾的名字,表示他交游广阔,面子够大,庸俗得令叶红一回到家,就洗脸换衣,才能进食。不过俗人往往也很有用。

俗人特别能办俗事。

——办俗务也要有办俗务的人才:你叫一个沙场杀敌的大将军去杀一只­鸡­让大家果腹,他就未必能­干­得来。

何况,叶红记得石暮题跟他提起过龚侠怀。

他称龚侠怀为“龚大侠”,言下不胜仰慕:他大概以为平江府里所有的“大侠”,彼此都是刎颈之交吧!没想到那时候,叶红并不怎么看得起龚侠怀,他认为龚侠怀对他也差不多是这样的看法。

石暮题对这位宗室王孙、世家公子的来访,热烈得像笑里都着了火、眼里都点了灯。

叶红直截了当,提起龚侠怀的事。

石暮题的眼­色­,立即就像他名字中间的那个字一样,但碍着叶红面上,他仍是抖擞­精­神地说:“我也听过这件案子……不过,这案子的公文并没有转到我手上。据我所知,龚大侠是‘新囚大名捕’拘提的要犯,很可能是赵肃我承办的……明儿我跟你去问问看。……”然后他皱着眉头说,“如果这件案子不是交由我……恐怕在下难有尽力之处。……万一龚……侠怀是朝廷方面或史相爷要拿的人,那么沈清赚必定执行甚厉,我这个小小的执吏,芝麻小官,实在帮不上忙了……希望公子到时能包涵则个。”

叶红明白石暮题的人虽然可厌,但他说的倒也不是推托之辞,史弥远秉政,文臣武将,尽是他心腹手下。他一向任小人、逐君子,擅权害政,党羽遍布,累岁连兵,海内愤痛,莫敢一言。如果是史弥远要办之人,要治之罪,授意下去,由安抚史沈清濂批案拘提龚侠怀,谈说说、容敌亲、易关西、何九烈等奉文状向刑部签发驾帖,抓拿龚侠怀,再押送执吏赵肃我审理。沈清镰是史弥远的亲信,而“谈、何、容、易”又是史弥远的人,赵肃我则是沈清镰一手培植的部属——这样的案子,自是谁都Сhā不上手。

问题是:这只是猜测。

究竟捉拿龚侠怀是谁的主意?叶红也还弄不清楚。

“叶公子跟龚侠怀是远亲?”

“不是。”

“是至交吧?”

“非也。”

“那么……”石暮题深思熟虑地道,“公子出面,还是不如龚大侠亲人出头为他申诉陈情为妥。第一,龚侠怀是江湖人,叶公子是世家子弟……”

“我也是江湖人。”叶红明白石暮题的好意,但他不想接受这个曲意维护。

“第二,”石暮题微微一笑,不以为仵,“为了使事情不会太复杂,反使大理寺注视,多生枝节,还是由龚大侠近亲至交来陈诉此案,公子暗中打点就是了。”

这点叶红很同意。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每一行也有每一行的行规,一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脾气一样。

如果要办事,而且想把事情办好,就得要遵照办事的方式:正如不能以骑马的方式来骑驴,摇橹的方法来御舟,一支钥匙是不能开启所有的门的。

“我就担心……龚侠怀好像没有什么亲人在这里。”叶红始终不能释怀,“他在牢里,不知如何?”

石暮题经验丰富,他马上明自了叶红的意思,“好,过两天我会托人过去看看。”然后语重心长他说:“……我也听说在龚大侠出事之后,‘诡丽八尺门’正闹得一团乱。怎么搞的?这时候再不以霹雳手段沉着应付,龚侠怀这一辈子就没指望哪!”

他的表情像拿起一根针,正在看着针眼穿线似的说,“我倒是觉得,公子这般高情厚义,不如去踉他们那一帮人先行计议,研判一下究竟因何出事?龚大侠曾得罪过些什么人?如何着手营救?找谁出面?……这样总比茫无头绪的好。”

俟石暮题送叶红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他说:“据说贵府藏有一尊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像’,那天陆倔武陆大人跟我提起,大家都不胜钦羡……哈哈哈。”

果然是俗人。叶红连眼也不抬他说:“好,改天我着人送呈石先生雅赏。”

据说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图”价值连城,可是叶红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别说一幅画,就算是珍玩古董,也抵不上一条人命——何况那是一条好汉的­性­命。这世间,有些人,活着如蛆繁生;有些人,则是死一个少一个。

他走出石府大门,觉得天寒得心都冻了。

举目苍茫,因为太冷,连市肆也一片萧条。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有喊杀声传来,一忽儿就逼近眉睫。

那是二嫂亭、羊棚桥的方向。那儿原有六、七座勾栏瓦子,平时是人烟稠密、铺席骄盛,喧繁热闹之地,更是朝欢暮嬉,几至通宵达旦,正是浪子­骚­人勾留所在。许是因为太冷了,或因兵祸延绵,以致景致十分冷落,有三两途人,都把颊颈埋在衣襟里匆匆而行。实在是太冷了。是不是就是因为太冷了,还是因为北风正以它全面的萧飒与凄厉一刀刀地刮着大地的雪砧,才让人误听为杀伐之声?

叶红停了下来,凝神看了好一会。

他的视力不大好,远的看不清楚,可是感觉还要比视力超前三十丈,目力不能及之处,他就用敏锐的感觉来弥补。久了之后,他觉得自己感觉要比看到的还多。

远处有酒旗幡飞。

再远的地方有高楼。

“临风快——”下面的字已被一座牌坊几角屋檐遮去,虽然叶红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字。

实在是太冷了。

叶红就在这时候听到笛声。

这时候,他刚刚走过“朱衣桥”。

太冷了。他一面走着,一面自他丹田内运起一股真气,像熔解了的金子一样,刚坚而柔顺地从小腹胞中|­茓­里任督二脉升起。一道出会阳经,沿腹部经|­茓­而行,通过胸、头而至承浆|­茓­,然后环绕口­唇­,上至龈交|­茓­,再分注于双目下,与督脉相交。另一道则注入­阴­经,自腰背正中线上行,到颈后的风府|­茓­转注脑内,再沿头部中线经百会,越前额下行至鼻梁,再通龈交|­茓­。任督二脉合经五十二|­茓­。两道气流合一之后,像神龙吐珠一般地畅流顺进,舒泰无比。同时,他的双手与两脚的经脉也以意运气、以念调脉,松肩舒指。曲膝调|­茓­,并默运“五蟾功”分别流注五脏。他一面走着,一面这样运气凝息,无非是想把身子热了起来。他怕冷。

一旦太冷,身法就会迟滞。

手指也会冻僵。

——就跟书法家、音乐家、雕刻家的手一样,一个练剑的人,爱剑不如去爱自己的一双手。

简单似有些感慨:“近两年来,公子很少这样到处奔走拜会造访,今天倒像是在一天里见了一个月的人。”

单简心里也是这句话:“公子跟龚大挟只有两面之缘,却为他的事破了例,我看龚大侠如果有知……”他这样一说,觉得好像是对一个死了的人说话似的,觉得不祥,便住了口。

叶红忽低声疾道:“你们要小心。”

简单和单简脸上不动声­色­,心里都暗吃一惊。

他们都知道叶红的警告跟他的剑一样,是决不会空发,也不会误发的。

“有人跟踪咱们。”

简单和单简都没有转身、回首。

但他们的眼已在留意一切可能伏有危机的地方。

可是眼下只有凄寒二字,不见敌踪。

“现在还没到出来的时候吧,”叶红淡淡地说:“这人已跟踪了咱们好几天了。”

单简如箭矢般吐了一句:“卑鄙!”

“就算卑鄙也是理所当然的卑鄙。”叶红心平气和地道:“一个人既然想杀人,就难免会用上一些卑鄙手段。我们想不给人杀掉,也可以用一些卑鄙的方法——到头来,就看是谁杀谁了。”

简单犹像了一下,才说:“他的目的是……?”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叶红好像不只说给简单和单简听,“龚侠怀的事我已Сhā了香、上了祭品、拜了神,我是管定的了。”

北风在瓦巷那边发出尖锐的呼叫,好声呼唤着那一场迄今还没有及时赶到的雪。

有那些这么好的朋?

叶红带着简单和单简,直赴“诡丽八尺门”。

“八尺门”的人甚具敌意,对叶红等很有戒心。

其中一个“八尺门”的管事,还不准备让叶红进去。

“你们来­干­什么?”

“我家公子是要来拜访贵门龙头老大。”单简必恭必敬地双手呈上了帖子。

“我们的龙头……很忙,他才不暇接见你们。”那人看也不看,更不用说用于去接。

“……这样好吧?就烦你为我们传报一声……”简单塞了一角碎银过去:“就劳老哥了。”

那人一头乱发,像­鸡­冠草一样,可是就算是也是倒过来的­鸡­冠草,因为他的脸腮全长满了胡子,而且长得要比头发还放肆。

他拿了碎银,约略在手上掂了掂,又公然抛了抛,绷紧的脸才有了些笑意:“这银子我要了。”

简单满怀希望他说:“那就烦请老哥代为通传一声喽。”

那人笑容一敛。一下子,每一根戟发都像一支艾支的箭Сhā进他那一张厚得已完全掩埋掉血­色­的大脸上:“我没有收你的银子,是要给你个教训:少来用半两银子就想打动你家四爷的心!”

说罢拧身就走,就当他们都是被拒于门外的乞丐。

叶红道:“请等一等。”

那人跋扈地半回过身子:“欠揍是不是?”

叶红心平气和他说:“你们龙头不在,就请向朱二爷通报便是——”

那人瞪着一双眼白和他牙齿一样黄浊的眼,打量叶红:“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路四爷。”叶红依然毫不动气:“我姓叶,叫叶红,跟你们大龙头和二当家,都算有些交情。”

那人的脸­色­变得几乎连眼­色­都一起变了。

“对不起,对不起,原来是叶公子,叶大人……失敬,失敬,叶公子是从王府过来的吧?只要事先着人通知小人一声,我家二爷随同小人赴拜公子,才算合了礼教……这怎敢有劳亲自驾临……”

他像巴不得把自己胡须和头发都拔光,以免阻碍了他所要表达的热烈欢迎的样貌。

叶红出身王府,是权势之家的子弟。虽然自叶父开始,因不忍见朝政日庞,辞官归里,不问国是,宁在家读书作画,清闲自娱。他大概在中年之后罢,除了终日游山玩水、遍访名山大川和沉迷于棋艺弈道之外,唯一忙的事:便是每遇朋友有难,他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如果说他还有嗜好,那便是“纳妾”这回事:他到五十岁还娶了十八个“小妾”回来,未入门的还不计其数。

这几件事都是极为花钱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权,就不易弄到钱。相同的,如果没有钱,权也不稳固了。叶父会花钱、不懂得赚钱。知道弃权,不识抓权。不久之后,叶府早已家道中落,外强中­干­了。到他死时,叶府实已剩下虚壳,因为这个当家的也是叶氏唯一留下来的香灯:叶红,比他父亲还要不喜欢当官,而且他在明在暗地支持各路豪杰来收复被金人占据的国土,对抗蒙古人野心勃勃的进侵,这种事有时候在十天内花费之巨,还要远甚于他父亲十年来所花的钱。

——不过,就算叶府只剩下了一空的柜子,但这“柜子”还算是个“古董”,本身还是价值不菲的。

平江府的老百姓,只要看见叶红,都总会想到他那显赫的背景和家世。

这位“路四爷”显然也是这样子。

所以他一听到叶红的名字就变了脸。

变成笑脸。

简单和单筒也变。

变的是眼­色­。

——原来是一种崇仰的神­色­。

简单和单简还年少。

在江湖年少还未江湖老的时候,他们对“诡丽八尺门”这五奇*书*电&子^书个字,以及这个门派中出来的人物,是无限景仰的。在提到“诡丽八尺门”的时候;声音也会高昂了,身子也站得较直了,连眉毛轩扬得也比平时多。

因为“诡丽八尺门”创造了一个“江湖中的神话”。

龚侠怀和他兄弟们在克服一切强权和阻挠建立了“诡丽八尺门”,这种艰辛而终于获得成功和认可的经验正是所有心怀大志的江湖子弟所羡慕的。龚侠怀和他那些兄弟们的经验,不但是血泪斑斑,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曾经和二当家朱星五潜返被金人占领的“将军店,”发现全镇被屠杀一空,­妇­女尽遭­奸­虐,他们便簧夜扑杀,从将军杀起,到官吏、带兵和步卒,一共杀了一百七十二人,然后两人合骑一匹伤马,被五千大军追了三昼夜,但依然能活着回来。

他曾跟三当家高赞魁,进入蒙古大军中刺探敌情被发现,几乎就死在汴京。他们在城里躲了七天,没有吃过一顿饭,吃的是沟渠里浮着死鼠的内脏(鼠­肉­都给饥饿中的百姓吃光了),龚侠怀的右肺和右肝还倒刺着自己两根折断的肋骨,以致每走一步内脏就渗一次血,每说一句话都淌出了血水,后来连血也因为缺水而不流了;但他还是搀着身受重伤的朱星五脱离蒙古人的势力范围,把他所夺来的一张蒙古军要进犯宋上的密檄,进报镇疆大将军,可惜却没有受到重视。

令人惊讶的是:经此一役,龚侠怀吃尽了苦头,却带了个美丽的女子回来。在往后的岁月里,这美丽女子不但帮他创帮立道,还帮他灭金抗蒙,在纷忙岁月里她既美丽如故,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她所做所为的事业远在于“八尺门”其他兄弟之上,直至她在一次歌舞中忽然掩着心口,浑身的活力像是忽而在一霎间给上天收回去了,软倒在地上像一幅脱了钉子的卷轴。

她死了,很多人都臆度她是忙死的,因为忙而不会老会使天妒红颜。龚侠怀从此不拜神了也不似他从前每当节日里都会祭拜天地。

他一反常态,常喝得醉醺醺像一头瞎子眼的熊。直至有一天,他丢掉了所有的酒瓶、打碎了所有的酒坛,和六当家慕容星霜重新上阵,飞骑一千五百六十六里,刺杀了降蒙而且­奸­嫂拭母的“红袄军”头子鲁八八,两人各身中十余箭,打马南返时,一路上还比谁中的箭矢多。

据慕容星霜说:龚侠怀在一次醉后的梦里,看见他妻子方致柔向他报梦,伸手指在窗前一棵已枯萎得像一年没进食的长颈鹿般的老梅,那株老梅就立即开了一树的花,龚侠怀甚至还可以记得那香味。

醒来之后,龚侠怀发现窗前已四年不开花的梅树开了整个窗景的花,不过却是不香的,龚侠怀认为他已在梦中香过了所以就不必再香了。他泪流满脸,踢翻一切盛酒的器具,因为他觉得那是亡妻逝去上年来第一次给他的指示:要他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继续地奋斗下去。

龚侠怀还在建立“诡丽八尺门”的时候,力抗几个帮派的反扑。“刀柄会”早已在武林声势浩大,不欲有新的帮派成立。蒙古人支持的“天罗坛”,金兵策动的“金衣帮”,全不许“诡丽八尺门”会冒出头来。有一次“刀柄会”联同“天罗坛”、“金衣帮”要把“诡丽八尺门”连根拔起、一举歼灭。龚侠怀和五当家路雄飞和七当家路娇迷力抗到底,眼看不敌,但到底不曾被绝灭江湖。关键是:龚侠怀在最后关头说服了“刀柄会”,晓以大义,在最后一刻倒戈相向,把两股侵宋的势力杀得片甲不留。

另外一次的险死还生,是龚侠怀带同四当家夏赫叫,意图劝服“斩经堂”的人联手为誓保襄阳而同心协力时,遭受四十八名迄今身份不为人所知的蒙面武林高手的狙击。“斩经堂”的五名高手在此一役尽亡,由于不知元凶是谁,总堂主在大怒之余,迁怒于龚侠怀。龚侠怀为了要引开追兵,让四当家活命逃亡,反而被对手的主力围攻,重伤坠崖。

就在人人都以为他魂丧天伤崖之际,他又出现了,而且练成了他的“天涯刀法”。当年,他的刀走诡奇一路,故称“诡刀”,跟他爱妻的“丽剑”的光明利落恰成对比,故与七名献血为盟的弟兄组成的帮派是为“八尺门”,江湖中人把“八尺门”之上加上了“诡丽”二字。当然,这样做会很有一些兄弟不快,但那是人们口里相传的,要改也改不来。

等到龚侠怀把诡秘奇绝的刀法一改而成意境高远的“天涯刀”之后,人们也没把“诡丽八尺门”的名号作过任何改动,他似乎也借此纪念他的亡妻。

八当家赵伤最后才加入“诡丽八尺门”。他是带了两百四十一名手下加盟的。他因看不惯宋廷积弱而又内厉外敛,组成“孤山派”落草为寇,自立为王。龚侠怀单人匹马,夜上孤山,未杀一人,只坐下来论剑道刀法、国事世事,赵伤为之拜服,从此成了“诡丽八尺门”里龚侠怀的爱将。

龚侠怀现在已步入壮年了。年纪大了,就不想有太多的冲撞,也不想遇大多的风霜,就算英雄也不例外。这几年间,他在全心全意地巩固因抗金而元气大伤的“八尺门”,也致力奔走,大声疾呼,说明蒙军南侵是势在必发,朝廷应先行袜马厉兵,整军迎战。

因为他这些那么惊心动魄的往事,那么血泪纵横的挣扎,武林子弟、江湖侠少提起“诡丽八尺门”和龚侠怀的时候,总是眼睛发亮、脸上发光,仿佛连鼻子也挺直了一些。

他们就算不尊敬这些人,也会景仰他们可歌可泣、可傲做的往事。

简单和单筒也不例外。

他们更尊敬这些人。

除了龚侠怀,还有他那群这么好的兄弟,这么好的朋友。

简单和单简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和特­色­,要比背诵四书五经还深刻。

朱星五,“诡丽八尺门”二当家,他的“八步赶蟾”步法,曾在十七名“豹盟”高手围攻他之际从容逸去。跟他交手最可怕的是:你永远沾不着他的衣角,但他却可以随时绕到你的死角,施以致命的攻击。

高赞魁,三当家。擅谋略,龚侠怀不在的时候多由他来主持大局,他平生志愿是当官,觉得可以差遣人是件乐事,后来官当不成,便做强盗,觉得差遣不了人也可以恫吓人。直至加入了“八尺门”,总算是可以呼一点风唤一点雨了,虽然不能算是翻手为云覆手雨,但那也足以令他暂时满意了。

夏吓叫,四当家,本籍是西夏人。擅使九十三斤重的禅杖,人以为他是和尚,其实他是从来没长过毛发,连眉毛都极淡。他脾气坏极,未入江湖前原来是名凶手,练成绝技后是名杀手,因遇龚侠怀,被他收服了,才成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高手。

路雄飞,五当家,擅火流星,一身兼使七十二路绝门暗器,­性­急、暴躁、为人耿直。

慕容星霜,六当家。神­射­手,­性­格刚烈,遇强愈强,越伤越勇。

路娇迷,七当家,是路雄飞的胞妹,擅使水流星,兼善用毒,为人泼辣,睚眦必报。

赵伤,八当家。原“孤山派”主持。个子矮小­精­悍,近身搏战,无人能敌,喜臧否人物,了然不群。

这些人物,早已在江湖传说里流传,简单和单简都耳熟能详。

这些人就像石堆里的花,剑影里的梦一般可贵出­色­。

简单和单简曾在一次论刀大会上见过龚侠怀。他们都觉得龚侠怀特别注意而且注重他们,他们没有忘记龚侠怀在那一次短短一晤里,表示的是挚友的亲切而绝不是长者的威望,所以他们更想进一步了解“诡丽八尺门”里兄弟们的一切。

——一个人有那么多好朋友,不止是一种幸运,简直是一种幸福。

这个想望,直至简单和单简首遇路雄飞的时候,觉得失望了。

他们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响起了某些事物破碎的声音。

当他们见到朱星五的时候,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

龚侠怀和他那一群兄弟们的事迹和传说,在他们心里己一点一滴,凝聚起来,结成了一个瓷像般的事物供奉在心坎里。

——但愿有一天,我们也像“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一样。

可是,现在他们心里的瓷像已给人一拳击碎。

——击碎它的人,正是“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们!

朱星五显然是个很冷静,沉着的人。

他跟一般传说的莽烈汉子不一样。他的脸容已自我介绍了他受过很多的苦,许多的忧伤,他的眼神正透露出他的坚毅与­操­劳,只有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神里才可以觉察出他压抑着的不安。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