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件事?”朱星五知道叶红的来意之后,强抑住那一种好像是一个外人闯进来强行翻开他那一本账簿的不快。诧然地问。
“因为龚侠怀还被关在牢里。”叶红说:“这个人可以在街上给刀砍死,可以在马上给箭射死,可以给鞭子鞭死,可以给金人杀死……但就不可以在我们的刑狱里瘦死。”
“……他没有死,他在牢里。”
“一个人在牢里,其实就是暂时死了。我们总不能等到他真的死了的时候才去救他。”
“我们能做什么?”朱星五苦笑:“我们又不能去劫狱。”
“你想,如果你含冤受屈,给押在牢里,你希望朋友为你做什么?”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朱星五用一种病人般的声调,支吾他说:“我们每天都给他送饭、送菜、送衣服……”
“你们见着他了?”
“没有。”
“你们把东西送到他手上了?”
“没有,”朱星五忙说:“不过牢头说一定会送到他那儿去。”
“你亲自送去的?”
“不是,”朱星五理所当然他说:“我也是托人送去的。”
“你们有没有设法探监?”
“没有。”朱星五委屈地说:“我们问过几个狱吏,他们都说,这要司狱官批准方可。我们去问司狱,司狱说那是要先得衙门签发牌票,才能探犯。我托人到衙门求准,衙门说龚某是钦提要犯,要上禀才能议定,不能照开。后来谈捕爷他们告诉我,这件事不好办,也不容易……”
“所以你们就没办下去了?”
“是……”朱星五补充一句,“他们说,这样对龚侠怀也不大好。”
叶红听朱星五叫龚侠怀的名字,他心里想:龚侠怀还坐在你现在坐的这儿的时候,谅你也不敢这样叫他吧?他忽然觉得龚侠怀所做所为,十分可笑。古来侠义之上,相交不问贵贱,英雄毋论出处,而今不幸历劫,尚未论罪,这些他的兄弟,都一一直呼其名了。一种把燃着的酒灌入胃里的感觉忽然而生,一股豪气上冲,叶红苍白的两颊又浮现酡红。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真要有本事,就在一个好汉落难的时候还是以一个英雄来待他。这句话他记得是龚侠怀生擒金兵将领沙虎脱后押回京师,当大宋官兵怒气冲冲地要把他凌迟至死,龚侠怀公然表示的意见。人是他抓的,话也是他说的。叶红那时就知道,说得太多这种话准要出事。
“所以你就没去设法营救龚侠怀了?”
“我问过刑房的石暮题……”朱星五吞吞吐吐,终于还是说了:“他说,这件案子,牵涉到卖国谋反,非同小可,我们不知道的还是少管些好,以免牵连更大——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便不便说……”
“其实,你问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想说、要说,”叶红笑道:“你要说就说吧。”
“我听说这件案子是门里自己人告上去的,而且,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面指证。”朱星五仿佛听不出叶红语气里的讥刺之意:“像这种事,可大可小,株连严治,势所必然,故此人人自危。我们不能不自量力。何况,龚侠怀出事后,这儿发生的事情已够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我明白,”叶红说:“你这个二当家不好当。”
“……也许这样也是好的,”朱星五显然很高兴叶红能了解他:“让龚侠怀去静一静、闲一闲、思省一下也好。这几年,他干了不少糊涂事。”
当真是干了不少糊涂事。叶红暗忖:连朋友都未好好地交,龚侠怀更可休矣。
他抬头,就看到一幅画。
那幅画里画着八个人。
那八人是那般亲切、那样融洽,以致他们八人各有气质、各有个性的脸孔,合起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年纪轻的人,通常走在一道只有一个样子,他们共同的特征只有“义气”。但江湖闯久了,年岁大了,每个人就是一个样子,有的好权,有的贪婪,有的自私,有的失意……都会写在不同的嘴脸上。在聚合在一起的时候,仍能给人感觉是一家子,那至少得要是曾在一起闯过生闯过死闯过风霜岁月才会有的情境。
看到墙上那幅八人一同举杯豪饮,就连手势、眼色也同一个字的意思,他就觉得那幅画如同一个欢快的梦。
朱星五从叶红的目光里才省起他背后挂了一幅画,“是严笑花画的,”他忙解释道:“画得不好,也……太招摇了,今儿我就扔掉它。”
“扔掉它?!”单简冲口而出,“不如给我!”
“给你?”朱星五狐疑地道,“你要来做什么?”
“他也在画一幅合家欢的画,”叶红马上说:“这画可做参照。严姑娘画得不错呀……她不是龚大侠的红粉知音吗?”
“是吗?”朱星五淡淡地道。
“龚大侠的事……她可知晓?”
“知道吧。”未星五漠不关心。“这事还有谁不知道的!”
“龚大侠被捕后……”叶红一点也不放松:“她可有来找过你们?”
“她……?”朱星五冷笑:“嘿。”
“怎么了?”
“我不想说……”朱星五不屑地道:“我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
“哦。”叶红转了个弯:“不知道贵门的其他当家是怎么个想法?”
朱星五突兀地笑起来:“想法?你何不问他们去。”
他忽然又压低了语音:“据我所知,叶兄跟龚……老大素来没有什么深交,不知何故让阁下对此事这般深感兴趣?”
“就是我跟龚大侠没有什么交情,”叶红笑着看自己的一双手。他的十指纤细如玉女的素手,皓腕如雪,尖巧润滑但不修长,“所以我才多管闲事。”
“本来嘛,他有你们这些这么要好的朋友,”叶红悠游他说:“轮也轮不到我叶某人来管这件事。”
忽听一个人极低沉、极混浊,但极压抑着愤怒的语音道:“是谁多管闲事?!”
简单和单简都给这如同响在耳孔里的闷雷震了一震。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那么低沉、那么混浊而又那么愤怒的声音。一如激|情就要冲破不激|情,突破就是对原来的放弃,由于压抑,所以这语音愈是显得郁愤。
叶红缓缓回身,他就看见一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
他整张脸就像一颗巨大的蛋。
那人有一双会嚼食人的眼,但当他咬着叶红那一双明澄而快利得像刀尖上的明珠般的双眼时,他就像啃着了石头,几乎要发生“崩”的一响。
叶红道:“是我。”
那人问:“你是谁?”他的口红得就像在吐血,牙齿森然得像两排钢锉。”
“我是叶红。”
那人点点头,以一种惊人的杀气说着,仿佛他觉得自己每说一个字都足以杀死一个人。
简单和单简己暗自戒备。
他们觉得自己是箭和弓。弓已拉满,箭在弦上,都已不得不发。
这都是那人的气态造成的。
“不管你是谁,请注意:你上排的牙齿有三只蛀牙,下排有一只坏牙,前面的牙齿没有蛀也没有坏,但有四只过尖的犬齿,说话容易咬到舌尖,至于后面的牙齿,实在是太脏了。”叶红用一种赏月评花的语调说:“当然,你不能因此就一拳打掉自己满口烂牙,夏四当家。”
简单和单简这才弄清楚,眼前那人就是“诡丽八尺门”里坐第四把交椅的“杀人和尚”夏吓叫。
“你要干什么?”夏吓叫倒是沉住了气。
“他是来探问龚侠怀的案子的,”朱星五忙说:“他是叶红叶公子。老四别冲动。”
“龙头,”夏吓叫压低了声音:“他们是官面上的人?”他的态度倒没先前嚣张了。
“我看……不是吧?”朱星五对叶红哈腰一笑道:“当然,叶兄府上,莫不是官!”
叶红微微笑道:“恐怕就是坏在这里。真的在六部朝官里,没我这一号充数的,偏在武林道上的朋友,也不收留我这样的门外汉。”
夏吓叫不知道叶红是在谦辞还是自诩,只跟朱星五瞠目道:“他说什么?”
“他?他是官嘛,”朱星五打哈哈几声大的,然后又打了几声小哈哈,“官就是这个样子,不然如何当官?”
然后见叶红没笑,才又正色道:“叶公子很关心龚侠怀的事。”
叶红盯准了夏吓叫脸上那不屑的表情:“这件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真要我说?”
“请说,”叶红只好摆出一个官样儿,“无碍。”
夏吓叫见了反而放心说了,“我说,叶公子,我夏某人一向是忠心耿耿,效忠朝廷,赴火蹈那个什么汤的,我都在所不辞。我决不像姓龚的,一会儿搞‘十八星霜’、一会儿去勾结‘孤山派’。”
“这么说,你很不满龚大侠的作为了?”
“不满?我简直是恨死他了!”夏吓叫叫了起来:“不是他,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现在我们几兄弟,哪一个有好过的?!他搞他娘的劳什子玩意,现在给人逮起来了,外面传得风头火势的,我们这儿,一天至少退出十来个子弟!老二的儿子本来在衙里谋了一份差事,现在给人连铺带盖地轰了出来,砸啦!我的兄弟有几个在衙里混差事的,这几年打打太平拳也风调雨顺的,眼看已升到了边,这几天突然跌到了底,这还不都是龚侠怀累的!就说老三吧,他在监司处本有名份,现在一闹开来,他也只有撇着腿子自行了断了!难怪他的老婆子常说:‘跟姓龚的去玩命,准没好下场!’他一向自命为智多星,现在可活该了!这一下,天下太平哪,咱们‘诡丽八尺门’,可喝风吃雨、二流打瓜、到处求恩典当二楞子好了!平日老是喊什么报国杀敌的,人家真个儿捞一大把的发财当官去了。咱们把白花花的银子部送往边防上,这回可美了谁?咱家落此田地,吃雪花填肚子嘛?卖儿子当裤子嘛!我说,龚侠怀坐牢也是坐稳了,他把大伙儿拧到这个当口儿,我见着他还真一刀砍杀了呢!”
朱星五见他说得兴起,想劝住他,但有弟子匆匆来报:“大当家,有事禀报。”
朱星五也受之泰然地应了:“什么事快说。”
那名麻脸连眉的汉于说:“那杜小星又蹭到门前来了,不肯走,说要求见大当家来着。”
朱星五顿时脸色一沉:“把他轰走,说多少次了,他再来槁扰,就要他瘸了腿子!”
麻脸汉子有点迟疑,但还是快快去了,夏吓叫却正说到口沫横飞:“你说我这话为啥当日不当着姓龚的面前说?你说我怎么说,!那会几,大家都支持他,拿他作英雄办,我算什么”?我这一说,剩下的还有几片肉、几根骨头?我一早已看出来了,但看出来不就是说得出来,我能说嘛,这儿大家都拿他当神拜。这回可好了,神也有不灵的时候,王八也有脱了壳的一天,当日我说的,大伙儿不信,今日儿姓龚的人脸兽心,可大家都心里透亮了。我说,他只不过坐坐牢,我们呢,还得收拾残局,还要保颜面、撑场面呢!我不管,官里真要整治咱们,我拆了房子抱了柱子就跑,我才不背这面天大的黑锅呢!”
“我看你言重了吧。以‘诡丽八尺门’当前局面,至少大有可为,你们就算在这儿撑大局,也不致挨穷闹饿的,况且,上头也没要再拿人连坐的意思吧。”叶红持平地说;“当年,龚侠怀不是为了护你逃脱,独力应付四十八名蒙面高手的袭击吗?至今他身系囹圄,你就这样鄙薄他,是不是太……”
“他大仁大义、我无情无义?!”夏吓叫咆哮着,无毛的脸上的青筋更显得群雄并起,他那张童山濯濯的大脸凑近叶红,就像是一只已把香蕉卷入鼻子只待吞食的大象,可是叶红只用看一只犰狳的眼光去看他,“好,我让你看看。”
突然间,他的身子就倒窜出去。
简单和单简两人一直是站在一起的。
夏吓叫说着骂着,突然向他们掠去,这使得他们在一惊之下连忙凝神应变。
然而夏吓叫已掠了出去。
自简单和单简两人之间像一片薄碟般掠了出去。两人之间的缝隙,原本连一只枕头也过不去的——但眼前一花,夏吓叫偌大的身体已掠过去了。
他掠到了堂前的月洞门,一探手,就扯住一个女人的头发,拖了进来,一面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贱货,还偷听什么,你就给我死出来,跟他们好好的听一听姓龚的跟你那些丑事!”
朱星五也觉得大过份了,想要喝止:“四弟,你这……”夏吓叫正跟那女人此起彼落地嘶嚎着,才不暇搭理他。
这时候,叶红和简单、单简的震讶是不一样的。
简单惊讶的是夏吓吟的轻功,不是快,而是轻得薄得跟他的体形完全成了对比——如果在刚才的一霎夏吓叫是向他出手的话,他不肯定自己是否能躲得了。
单简是惊讶居然在大堂后进的月门帘后,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他居然未曾觉察出来。
他现在开始相信夏吓叫是当杀手出身的了——只有杀手才会那么警觉、那么机敏。
叶红则是另一种震讶。
因为还有人伺伏着。
——这个人一直跟着他。
——这几天来,这个人一刻也没离开过他。
他感觉得出这个人的存在。
他也感受到那股凌厉的杀气。
他虽然知道他在,但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也不知他是谁。
他震讶的是:那人居然也能跟了进来,而且依然没有露了形迹。
——如果龚侠怀还在这里,他会让人潜入“诡丽八尺门”而仍能逍遥自在么?因为眼前的人正在大事挞伐着龚侠怀,这感觉就变得份外深刻了。
4老虎的窗外
那给夏吓叫扯着头发的女子,一面哭叫着一面挣扎:“你这个蛮子!你放手”一面用脚端踢夏吓叫。
夏吓叫的身子腾挪着,可是五指仍紧抓她的头发不放,一边大嚷:“看,这表子原本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但她却跟我们的龚大侠、龚老大、龚龙头睡过了,狗入的,一个贱一个脏,这就叫大仁大义?我呸!”
那女子出腿凌厉狠辣。招招恶毒,但夏吓叫一面骂一面闪躲,把每一脚都刚好避去。
那女子扭动着,仍然挣不开,忽然自怀里掏出一口小陶罐,夏吓叫一见,像给蛇咬着脚趾般的马上跳开。自此之后,他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过她手上的罐子。
叶红只见那女子的脸容,七分娇丽、三分的艳,加起来却是十分的妖女。刚才,在她扭动的时候,不像是人,而像波浪。现在她定下来,一双大眼,看人的时候,就像冷火,一面烧着火,一面冷如冰。她看人一眼,就像喂了人一粒糖,甜腻了甜够了才教人毒发身亡。
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寸是正派的,但又有一种谁都沾不了她的气派。她的头发散得就像刚被扔到河里似的,可是她狠恶的样子正好要有这头散发来衬得更妖丽。叶红几乎不敢相信,这女人瘦得几乎没有一块是闲着的肉,没有一寸是拿来温柔的肌肤,但她只要稍作扭动,全身都化作一片波浪,足以把定力不足的人溺毙。
叶红皱了皱眉头,有意回避了这女人的眼光:“怎么回事?”他问。
“就是这么一回事,”夏吓叫狞恶地道:“她跟他,睡过觉!”
“她是我们的七当家路娇迷。”朱星五忙道:“她原来跟夏四当家是公认的一对儿。”
那披发女子狠狠他说:“谁跟他是一对儿?!”她狠狠地盯着夏吓叫。
夏吓叫桀桀笑了起来,像一只乌鸦忽然发出人的笑声一样。
“你少卖娇!”他用一种病入膏盲的语气说:“你快活过了,现在谁也不要你!”
那女子的手忽然一紧。
她要打开那瓷罐的盖子。
夏吓叫立即闭上了嘴。
他双眼盯住她的手,仿佛那盖子一开,立即就会有一千只虎蜂蜇向他的脸一般。
朱星五立即叱道:“老七,别乱来,有客人在!”
叶红听说过路娇迷这女子的传说。她一向任性不羁,刁辣凶狠,且善使水流星和用毒。她把浑身的毒都摄到一个瓷罐里,听说那罐子的毒一旦发动,连她自己也收拾不了。
叶红连忙于咳一声:“路当家的。”
路娇迷那一对黑白分明的长眼转扫过来,就像一排冷锋一样,并没有应答。
叶红以手指遮在唇上,垂着目,始终没跟路娇迷的眼神对视过。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不必请教。”路娇迷狠狠他说:“不错,我是跟他睡过了。怎么样?我跟这姓夏的也睡过了,又怎么样?我高兴跟谁睡就跟谁睡……”
忽然她抽泣起来,像一个抵受不住冷天气的乞丐婆子,把脸埋到手心里,“……男人都不是人!他们要的是你的身子,贪得无厌,我又能怎样……?”她语音哀切得像丧了双亲,“……他们要跟你睡,又不许你跟别人睡……一个女人活在世上是不住的受不同的男人骗,等骗够了你已经没有人要睡了。”
叶红注意到外面又下雪了。可是阳光依然没有消褪。窗外有一棵高大的乔木,没有一片叶子,像一个傲做岸的老大哥,在雪意里映衬出特别深寒的黑。
叶红几乎就要跟那株树木招呼一声,忽然,一丝比水纹还淡的笑意自他脸上冻结。
刚才有人到过那树上。
而且就匿伏在树上,盯着他。
现在人已不见。
一一他还没走?
——他在哪里?
——他是谁?
叶红知道,那些枯枝很快地就会变成冰条,黑色的枝干很快地就会穿上炫耀的白袍。
这棵曾有人仁立过的树。
叶红望向窗外的时候,只有一人觉察。
他就是朱星五。
他发现这文弱秀气、一副纨挎子弟模样的叶红,望向窗外的眼神,竟像极了一个人。
龚侠怀。
龚侠怀有时突然回望,也足叫人吃上一惊,也是这般神情。
像一头老虎被困在笼里的神态。
——老虎笼外是什么?
猎人?还是可以纵身搏杀的丛林?
朱星五不知道。他只是因叶红的这一个神情跟他共事多年的龚老大酷似,因而微吃一惊,想起龚侠怀不知现在在牢里是不是也看着铁窗?到底那儿有没有窗子?窗外是什么风景?有没有风景?
他是在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想起和想到这些。
单简忽然道:“你说完了没?”
路娇迷用一对艳冶的眼啄着这个俊朗的年轻人:“你是谁?”
“我只是个喜欢画画和练武的人。”单简说:“除此之外,我就是叶公子的弟子。”
路娇迷有点不能接受单简的说话方式。
单简单刀直入地问:“龚大侠是用迷|药来迷Jian你的?”
路娇迷一怔,嘴角一撇:“没有。”
单简说:“他点了你的|茓道?”
路娇迷“嘿”地一笑,摇头。
单简问:“他用暴力?”
路娇迷怒道:“放屁!我姓路的可是好欺负的女子?!”
“我知道你不好欺负,所以我才问,”单简说:“他骗你,会跟你成婚?”
“他?”路娇迷带着泪的大眼,笑了:“我会嫁给那个心中没有女人的人!”
“好,”单简说:“他没制住你,没要胁你、没弓虽暴你,你跟他睡过觉,有什么好哭的?”
路娇迷一愕,随即冷笑道:“但我本是他的妹子。就为这一点,他一辈子罪孽,洗也洗不清。”
单简像嘴里咬住了一个拳头。
“谁知道这个觉是怎么睡的,反而龚大当家已在牢中,死无对质。不管他有没有睡过、有没有害过你们,反正他有你们这一群这么要好的朋友,死了也是活该的。”简单忽然接道:“嗳,对了,你跟夏四当家的,不也是结拜兄弟吗,你们不也是睡过了吗?”
简单笑着又说:“哦?我说错了?还是记错了?要是说错还是记错,千万勿要见怪。”
路娇迷眯着眼道:“你又是谁?”
“我只是个弃欢读史和爱习武的人。”简单说:“除此以外,我就是叶公子的子弟。”
路娇迷的声音像从一个枯井发出来似的,很粗嘎,听来有点像男人的声音,但听多了,听久了,又会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女人、女人真正的声音。
“你们想必是以为龚老大之所以落入牢里,一定是我密告他的了。”路娇迷的眼睛像剪出许多爱恨情愁,但一剪就是一截,干净利落,“你们错了。我姓路的,爱跟谁睡就跟谁睡。我高兴骂就骂,怨就怨,爱就爱,杀就杀。我不怕人骂我贱,可是背地里告人的下流事,我现在不干,这辈子不干,不暗算人、不害无辜的人。”
大家静了一会儿。
仿佛可以听见桌上沈墨凝固的声音。
夏吓叫忽然大吼道:“放屁!你这贱妇!谁知道是不是你干的!你没干就准是对那厮余情未了!”
猝地一伸手,给了路娇迷一记耳刮子。
这下出手如此迅疾,路娇迷竟闪不过去。
当她面颊五缕红纹浮上来的时候,她的眼色狠得像一把色字头上的刀,要把夏吓叫切成一片片。
她缓缓把罐盖打开。
叶红退了一步。
他示意简单和单简向后退。
夏吓叫也如临大敌。
忽然,两人如风卷残云般掠入。
一人大喊道:“妹子,不可——!”
这人正是路雄飞,他有点气急败坏,就像一个焦头烂额的赌徒。
另一个人五络长髯,脸如冠玉,负手临观,气定神闲,正跟叶红颌首微笑。
叶红见过他。
两人还算素识,只不过在龚侠怀出事之后就未再见过面。
他就是“诡丽八尺门”的三当家高赞魁。
路娇迷又哭叫起来:“你当什么哥哥的!你看,满屋子的人都在欺负你妹子!”
路雄飞只想把他妹子手上的瓷罐子夺了过来,一面哄着她:“唉哎,我看这就算了吧!你也不是不知夏老四的性子,你就让着他些就是了……”
夏吓叫怒道:“姓路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你的四哥哩!你们这会儿可是论起血亲来对付我了?!”
路娇迷哭得把鼻涕都拧在她胞兄的襟上,“你听,你听,哥呀,那狼心狗肺的东西——”
“贱人!”夏吓叫脸上的青筋并起,好像张开一面蛛网似的,粗的像一条腹蛇,细的也像蚯蚓,还有一些暗红色的,像掉在水里刚化开的血丝。“你不住口,我就宰了你!”
高赞魁忽然叱道:“老四,客人面前,不要丢大家的脸!”
夏吓叫霍然返首,狞狰地道:“你算老几?你当官当到门里来了,也来指令我?!”
高赞魁长吸一口气,仍不动怒,“我毕竟是你三哥,你就听听劝吧……”
“老大不在,龙头坐牢,”夏吓叫冷笑道:“这儿没有什么老三老四的!”高赞魁一张紫膛脸,忽然就变得像一张铁砧。
朱星五也惶然不知如何调解的好。
叶红忽向朱星五一揖道:“叨扰多时,我们告辞了。”
朱星五忙道:“老大……龙头他出了事,大家都没了主儿,心里都不好过……有失礼之处,请公子多多见谅。”
“不敢当。”叶红说;“倒是我们失礼了。”
高赞魁要送叶红出去,看来他也要避一避夏吓叫的锋芒嚣张。
走到院子,雪地上有交错成三叉形的印子,还夹有梅花状的蹄印,叶红知道那是鸡和狗走过的脚印。
还有几只雀尸。
——天气太冷了,而且还冷得愈来愈无常了。
但井没有人的脚印。
地上的雪霜迅速加厚,像几十张宽松的毯子堆叠在一起。——难道那个一直追踪着的人是个不必用脚走路的人,还是他可以踏雪无痕?
5如果一棵大树不死…………
高赞魁一路送叶红等出来。
院子很大。
雪下着。
风大。
一个妇人扛着两桶水,走过,木捅子吱嘎的响。水溅泼在地上,雪凹塌了一小块,很快的那水又变成了雪;有的溢泼在有屋檐遮蔽着的石板地上,不久后便结成了一小块半透明的冰。
那妇人扛着水,穿过院子,走过走廊,扛得毫不吃力,但怒气冲冲。
他发觉那妇人穿着靴子。靴上沾着雪花和冰渣。然后他突然觉得那妇人在看他,他疾抬目,在长靴靴上裙据之上腰带之上窄袖之上领襟之上巧颔之上秀准之上:是一双明若秋水的眼。
那妇人只凝视他一眼,然后掉头而去。
走得那么快。
那么急。
仿佛在那幽暗的长廊,仿佛还留下那一双华灯初上般的眼色,映着雪光。
叶红一时还抹不熄心头那一双眼灯,不禁问:“她是谁?”
“宋嫂。”
“哦?”叶红一时没有会意过来,“她……?”
“她是我们门里的老妈子,粗重活儿都由她来打点,”高赞魁说:“她手底下也不等闲,在武林道上字号也响亮,大家管她叫做宋嫂。”
“呵。”叶红记得是听说过这一号人物,但有关她的事就非常依稀,记不清楚了,“宋嫂。”
高赞魁趁机说下去:“叶公子,刚才,我们门里有失礼之处,请毋见怪。你是知道的,老大出事以后,我们心都乱了。”
“哪里,这是客气话呢。”叶红说:“是我们打扰了。”
“您不见怪就好。”高赞魁以一种教人听去非常舒服的语音道:“我们一向很尊敬龚大哥,很敬爱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所作所为……可是,突然有一天,你看透他真面目了,你觉得受欺骗了,过去都变成是重重的错误和浪费,毫无意义。我想,大家心里都不会好过的。”
叶红倒是听出了兴味儿,“三哥对这事的看法是……”
“我们比谁都喜欢龚大哥。他给抓了,难道我们还不难过吗?可是他做出这种事来,可是连累满门的呀……”高赞魁说:“实不相瞒,平江府里最负盛名的肖夫子,本来正应聘前来舍下教犬子的,现在一听龚头儿犯了事,吓得他老人家也不来了。”
“汉贼不相立嘛,龚头儿一向急功近利,做出这等事儿,可把弟兄的安危都不顾了。”
“哦,高三哥的意思是……”叶红望着高赞魁可能因天气太冷之故而透红的脸孔,“你也认为龚大侠卖国求荣?”
“咳,这,我可不知道,朝廷圣明,要办的准不会是错的……”高赞魁的声调略微提高了一些:“反正,咱们兄弟跟着他,风霜受遍,所为何事?早该把八尺门里的财势,好好地运用运用了。我想,这也是好的。让龚老大在牢里思省一下他过去的种种不是,对人对己都有利无害,可不是吗?我听说他在狱中很好哩,天天读书静思、吟诗作对呢!”
这时,他们已跨出大门。
叶红说:“高兄,你这就不必相送了。”
高赞魁长揖道:“叶公子真是古道热肠,在下代表门里兄弟,就此谢过……其余的事,就请公子释怀吧,我们自家兄弟的事,还能不比旁人关切吗!”
“这个当然。”叶红微微欠身道:“我这人总是不识时务。多管闲事。”
“不不不,叶兄这话是见外了。”高赞魁一团祥和地说:“我们感谢叶公子还来不及呢。只不过,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唉,人心思散,罪有应得,叶兄也不必太执意力违天意了。”
“天意?”叶红笑着看了一看苍灰色的天空,阳光有光而没有热地照着,一块雪花正好落在他脸颊上,他用手一抹,雪花很快地便在他指上消融了,“天意难测啊!”
忽然,一个衣衫槛楼、虬髯满脸的汉子在墙后闪了出来,哀声叫道:“三当家的……”
高赞魁脸色一沉,挥手疾喝:“去!”
叶红见那汉子,一身病气,要不是他腰上还佩着刀,倒是像一个名落孙山考试不第的穷酸。
只听他哀哀地道:“三师父……弟子生死荣辱,决不足惜,只望门里念在——”
高赞魁向叶红歉然道:“叶公子见笑了。”
叶红奇道:“他是——”
高赞魁忙道:“他本是本门里最没出息的东西,给二哥逐出门墙,他死不息心的,缠个没了。”
叶红“哦”了一声。
高赞魁向叶红一拱手道:“叶兄,请。”
叶红只好也拱手道:“请。”
走的时候,叶红回首,还看见高赞魁在叱斥着那佩刀汉子。一个在阶上,一个在阶下。雪仍下着,而且愈来愈密了。
他们在走一条平时决不能走的路。
他们走在河上。
河已结成了冰,但冰并没有结牢。冰很薄,薄得像一层胎衣,照着光影,映着他们的影子,枯枝的影子,天空的影子,仿佛在冰上自成一个天上人间。
冰下还有流水窜动着。水里有鱼。有几处冰没结好,流水窜出来了,但窜出来的水迅即又结成了冰,于是有好几层的冰,都是薄薄的,就像是水的皮肤。这使叶红想到宋嫂扛的木桶里溅出来的水。
河边有几棵大树,比较暖和。树上没有一张叶子。叶红忽然有点自伤起来。这已不是秋天了。叶子都凋落了。冬天不是他的季节。树干是深黑色的,顶端部分已覆盖了雪花,也开始下悬几条冰柱了。不久之后它就会成为一株白树。
他用脚拨开树下的一堆雪。那儿有一个洞。洞里有一只动物。“瞧!”简单高兴得像一个孩子,“还活着的哩!”单简也很高兴地笑着。一夜寒风过,万树银花开。年轻人总是喜欢活泼泼、亮丽丽的生命。
他又用脚去拔开另外几个微耸的小雪堆,那儿找到一条冬眠的蛇,两只树皮一般的蜘蝎,一个金甲虫大小十一口的家。
“怎么它们都在这儿?”单简惊讶得比掘到宝藏还开心:“它们租下这棵树啦。”
“它们在冬眠。”叶红忍着笑,说:“树还活着,比较温暖。它们在冬天便依偎着他——不止树下呢!这树根里想必有好几窝小蚂蚁。不止树下,树上还有……”他摘下树身一片看起来像化了石的豆荚子,微微剖开,里面有一条像远古留下来的蛹虫,完全没有动静。
简单和单简都笑了。
“它们都在装死。”他们说。
“一棵大树不死,就能养活许多生命,”叶红有些儿感慨,但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故意行在河道上,若有人跟蹑,难免会有些清脆的履声。他已静聆好久,以致让简单和单简以为他一向怕冷,所以把下颚收紧不说话,怕吸进了寒风。他己确知没有人跟着,压力便顿然消失,使他有一种每一步都是一种飞行的畅快感觉。“在冬天,它们在树下休歇;在夏天,它们在树上共鸣。”
“好一个大树。”年轻人赞叹。“叶子茂盛起来的时候,还可以遮荫呢。”
“对龚侠怀的事,”叶红问:“你们有什么看法?”
他问出他要问的话。
他想得到意见。
他更要知道他们的看法。
远处,有孩子在嫡戏。
他们用雪花互掷着,打着雪仗。
有个老人家,走几步,摔了一跤。一个年轻人扶他起来,走没几步,又摔一跤。他爬起来,大骂是那年轻人推他的。年轻汉子只好快快走开。然后,那老人又摔了一跤,这次年轻人不敢过去扶他了。孩子们在远处拍手笑他。老人索性坐了半天,不走了。只把厚袄的钮子扣好,气喘吁吁地高声喝骂那些野孩子。
就算是在寒冬里,大地仍充满生机。
6生死不知,枉为兄弟
叶红当然不知道,此际却是一个对故主忠心耿耿的人的生死存亡之际。
叶红走了之后,高赞魁大骂那佩刀的汉子:“你已给逐出门墙,还死缠在这里作甚?!你别惹火了大家,到头来,吃苦头的可是自己!”
那汉子衣衫单薄,但神色坚毅不屈,“三师父,您不可怜我,小星不敢有怨,可是龙头那儿,在伙儿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高赞魁脸色一寒,用一种低沉的声调说:“杜小星,咱们有多大的本领,就做多大的事儿。”就凭你这点能耐,也要管这桩闲事,我只能送你一句话: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后语气一缓,劝说那在风中颤抖的汉子;“我说,小星,你就算了吧。你一直只是个外围的小人物,过去有过去的龙头,现在有现在当家的,你犯不着惹事……”
“可是,”杜小星椎心泣血地道:“龙头是大家的龙头啊!那天,明明在‘临风快意楼’上有人看见龙头他手脚都给废了,这……我恳清大家暂且放开私怨,先行救了龙头再说,不能让八当家孤身苦战啊——”
放肆!什么恩怨?!你胡说什么?!”高赞魁叱了一声,然后强抑着怒气,嘿声笑道:“杜小星,你别听人乱说,趁老四他们还不知晓,赶快走吧!”“我……”可是在“诡丽八尺门”里,准都知道杜小星始终在门外徘徊不去,矢志要劝动大家发动拯救龙头的行动。
“杜小星活得不耐烦了,”朱星五冷笑,“他这样莽撞会害了大家的。”
路雄飞因为他妹子的事,既怕开罪了四当家,又怕二当家不惬意,正待将功赎罪:“龙头,不如我去把他……”
朱星五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在眼里流露了一点嘉许之色。
然后百般无奈的一声轻叹。生命,有时候比某些的一声叹息还不值钱。
在流丽的阳光闪耀下,河水在冰层里发出轻微的金属交鸣声。在北风里,再没有一棵树敢有叶子,再没有一条汉子敢敞开衣襟。人们连酒壶都紧紧塞好,怕酒也成了冰;打好的水马上洗脸,怕脸盆变成一块大冰;洗脸的时候也不敢用力抹拭,怕脸皮连同一层薄冰一齐撕下。
这年头,脸皮还是要的。
冬天的风,呼呼地吹,像有很多话,继续要以不客气的方式来说。鸟尸散落在地上,迅速为正飘下来的白雪掩盖。它们命运里逃不过这个冬天的。大地静寂,才不过是几十丈远的孩子们在嘻戏,听来好像隔了一世才传了过来。雪地上有孩子们尖尖细细足印,但却很深,像一只只粗心的狐狸步过。现在还有阳光,但天会黑得很快,晚上会更冷:冬天的日子还长。
叶红还在等待答案。
简单说:“我先说?”
单简说:“你先说。”
简单说:“好,我先说。我很失望。”
“哦?”叶红一向喜欢先“哦”了一声,然后再去说他要说的话。这次他先问:“为什么?”
“我一向很崇拜龚大侠的。我把他当作是日杀强仇、夜读春秋、大义凛然、生死不屈的英雄好汉,没想到他一意孤行,把他的朋友推进了深渊。”简单简简单单地道:“他暴戾、好色、莽动、且无识人之能,令我好生失望。”
“等一等,”单简说:“你这样说,何以见得?”
“他要不暴戾,为何在他仍掌门中大权时,他的兄弟们会不敢对他说出反对的话?他若不好色,怎么跟路娇迷这种女子发生不清不楚的关系?”简单说,“如果他不莽动,天下那么多人不抓,却偏要逮他?只要他有一点识人之能,他怎么跟那一群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稍见风吹草动即乱作一团,再痛斥自己老大种种不是的人结义?”
单简想说些什么,忽又只剩下了一句:”这些话让人伤心。”
简单坚定他说:“真话都是令人不安的。”
单简冷笑说:“真话往往只对一些人而言是真实,一些人却认为是谎言。”
简单有些狐疑地道:“你的意思?”
“龚大侠只不过是一个人,他没有必要是神。你当他是神,那是你的错。我不知道他的兄弟们为他做过什么,但我却知道他带他的兄弟们做过什么。那些事都是我们梦想要做的,做汉子总是要放弃一些应得的。既然已一起做了,不想做的可以不要再做,何必后悔而反噬一口?
我没有看过龚大侠在诡丽八尺门全盛时大家的样子,可是今天他落难了,大家就忙不迭地告诉我们这几个外人,他如何该死、该打、该杀……也没想想如何营救他,这是做兄弟该做的事吗?要我是龚侠怀,我可用不着人杀,早就伤心而死了。”
单简说:“也许他是重情念旧,舍不得跟一些他明知是居心不良的旧友决绝,所以一直留他们在身边共享荣华,共创大业,以致于今天一旦落难,便为众矢之的一一你怎知道他无识人之能?也许他太信朋友,以致在他得势时大家都对他说阿谀奉承的话,推波助澜,一俟他身系囹圄,就全变了模样——你怎么知道当日没人向他说出今天的话就是因为他暴戾?如果说好色,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现在在牢里,人要怎么说他都可以了!好色又不是向女人施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至于莽动……我只知道他流血流汗、出钱出力、上阵杀敌、下马扶弱,我们不能因为他被抓了就说他活该,况且,天知道他是为什么被抓进去的。”
“我没有幸灾乐祸,”简单见单简这样说,似乎有些激动,便郑重地澄清道:“我只是认为一个人失败不一定是只因为他不幸,而是应该去省思他自身也必有致败的原因。”
“我却认为若要他去反省过去的种种不是,也得要等他活得像一个人的时候再说。”单简说:“他现在正生死未卜,甚或是沉冤未雪,大家就急着显示自己的真知灼识,后见之明,未免太言之过早,于事无补吧?”
“也许你对。一个好将军不一定就是个好杀手,一个好杀手也不一定是好将军。同样的,一个美人并不需要也是个侠女。”简单磊落他说:“我可能是太敬爱龚侠怀了,总是觉得他们的传说像是我一个焚烧着的真实。没想到,却仍只像我们手里的这幅画:画里真真,只是梦里真真。”他手里的是:“诡丽八尺门”的八位兄弟在一起乐也融融的画。
“或许你是对的,”单简坦荡地说,“要了解一个人只要看他身边的是什么样的朋友——龚侠怀有这些朋友,这一生就难免有这一败,这是怨不得人的。”
然后,他们都不再说话,望向叶红。
他们已说了该说的活。
他们要听叶红的意见。
叶红很喜欢听他们说话。
一一只有从年轻人和老前辈的对话里,他才可以得到新的激发和启示。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见解。
在他说出自己的见解之前,先问他们一句话:“你们这次往八尺门一行里,对谁的印象最为深刻?”
“高赞魁。”单简这次先说,“因为他的话较为中肯、持平。”
“慕容星霜和赵伤。”简单紧接着说:“因为他们还没有出现,我的梦还没有完全破碎。”
“不过,我听到一个消息,诡丽八尺门的六当家慕容星窗,在上月消灭金兵残余势力,中伏身亡了。”叶红说,“这消息恐怕连龚侠怀也不知道。”
简单和单简都“啊”了一声。
好一会,简单才涩声说:“现在的情形,他还是知道好一些。”
“我只有几句话;”叶红看着那棵高耸入天、枯枝无叶的老树,“我想,也许人们必须要这样互相捏着、扭着、打着、扳着、争斗着、咬啮着,才能保有他们存身的一席之地。有时候,自私、无知和自大、狡诈常在一起互相奥援。有些事,可以在一瞬间改变了一生。在命运里,我们都只不过是缸里的鱼。”
“不管龚侠怀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他替大宋杀过金兵,战过蒙古大军;他没有死在敌人的剑下、仇人的箭下,除非他真的通敌卖国,否则我们这些武林同道,说什么也不能眼见他反而屈死在大宋的黑狱里。”叶红冷得唇都白了,样子虽然有点苍茫,但跟睛十分年轻明亮,闪动着不屈之斗志,“朱星五软弱无奈,但对权位紧抓不放,他在这个当口儿出卖龚侠怀,龚侠怀是没有再翻身的机会了。其余夏吓叫、路氏兄妹,只是鲁莽灭烈之辈,反不成大害。最可怕的是高赞魁,他仿佛比较讲理持正,“故此,龚侠怀是不会有人去救他的。没有人希望他出来,没有人关心他死活。就算他能出来,他也失去了他的威信,失去了他的兄弟。天涯茫茫,有时真是禁不起一次失足,容不下一人立足的。”叶红看着这冰封万里的大地,确知他所眼见的每一人都陷在风雪里,到处都是大小的雪堆。“也许他是真的错了。他练的是斩龙的剑,可惜面对的是群虫。他要是被囚,大家就会很快的忘掉他,让他在幽暗的角落发霉生蛆。他就算能再出来,过去以他为荣的人都怕沾着了他。天下最可怕的事,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摆脱不了的活着。你们说,像这种时候,我们应该……”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简单和单简都望着他,眼神里充满热烈的期待。
叶红笑了:“龚侠怀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有本事就待一个落难的汉子是英雄。’让我们来实践他这句话吧。不管他是什么人,都得给他一个为自己申辩的机会,也许,我们不救他,也自会有人救他;或者,我们不救他,天下就没有人救他。管他的。天下宁有几许不平事,只要以英雄志做事,以平常心待人,为所当为,能赌能输,咱们还怕什么?就当是撷一朵长在刀丛里的花吧。千古功过唯一笑,纵是流萤也点灯。咱们就来试试看办办这件不讨好的事!”
简单和单简笑出了声。
天气冷得快把人冰封,每说一句话呵出来的气都带点诡异。太阳还没下山,月亮竟奇异的出现在苍茫的天外,在阳光映照来居然晶莹剔透,一种失去了时序的美丽。
简单和单简都觉得很温暖。
他们多么希望把这种温暖传达给龚侠怀知道,也许,他已在阴影里孤寂了相当漫长的岁月了。不过,他们知道,能有那么一天,需要许许多多的努力,许许多多的挣扎,许许多多的挫折——他们由是坚信:挫折对勇敢的人而言是激励。
好一会,单简才试着抑制他心中对那个单薄的人的崇敬,调整声调地问:“那么,这一趟八尺门之行,公子对谁的印象最是深刻呢?”
“我最感慨的是,诡丽八尺门的人,都在骂一个失去辩护能力的人,可是忘了问问自己一句话:生死不知,枉为兄弟!”叶红发现自己的视力可能因风势太厉还是雪光太盛之故,又有点迷朦了,而且还微痛着,使他觉得很不舒服,而他又必须在这一刻里要看清楚一些事物,“我对那门前的佩刀汉子,很感好奇。”
单简说道:“——他?”
叶红问:“他是谁呢?”
简单即道:“好,我们会去查一查。”
叶红“哦”了一声,“应该去查一查。”他的目光落在简单手里的画卷上。
简单又问:“那公子的意思……下一步是——”
“我再去衙里狱里试试,要再不行,至多诉禀大理寺,往请刑部复审……另外,”叶红看着一堆雪,一面自忖地说:“我们还得先找一个人,也许从她口中,我们会知道一些蛛丝马迹,来龙去脉。”
简单和单简一起问:“谁?”
叶红本来想说。
但他没有说。
他陡然大喝一声:“滚出来!”纤秀的五指一握一伸间,一股大力挟着锐劲,厉击在那一堆白雪上。
“砰”的一声,雪花四溅,在阳光下飞过耀目幻彩,美得像无数散开的旧梦,每一个梦都是一个奇迹。
雪堆里果然“滚”出了一个人。
其实这个人是掠出来的,不过他的身材无论怎么“掠”看去都像是“滚”,所以说他“滚”出来也无不可。
他一面“滚”出来一面哇哇大叫:“我不干了!我早说过不干了!”说着打了一个雪花四溅的哈啾,“冷死了,在雪堆里藏着一点都不好玩!”
叶红看到是他,只觉一阵失望。
他知道这些天来一直跟着自己的人,肯定不是眼前这位又矮又胖、但刀法却是决不可小觑的人。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