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是他俩在这样想。
四名武功甚高的抬舆人:两名是冰三家的亲信,两名是“红叶书舍”的子弟,见到一在马上一在舆里的对谈,那种感觉,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
不单是他们这样想,连有点为叶红安危而担心的单简和简单,看在眼里,也是想起这些。
“踏花归去马蹄香”,简单感叹地道:“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境吧.”
“踏花归去土鸡香”,单简的话却很杀风景:“饭馆有人在弄烧酒鸡。我饿了。”
“饿了?公子吩咐,先行料理哈七爷的后事:还得要通知饮冰上人等人……”简单说,“要吃,还早呢!”
单简忽然悠慢慢的道:“你说,公子会怎样跟严姑娘说去呢?”
简单们了侧首,随意的说,“他大概觉得不方便,只好请冰姑娘代说吧?”
单简又忽悠悠地道,“你猜,严姑娘会怎么反应呢?”
“反你个头!”简单啐骂道:“关你屁事!”
嘴里骂着,心里确也在想:
是呀,冰姑娘跟严姑娘会怎么说呢?冰三家姑娘一向能言善道,让她去说简直要比公子亲自开口还好,只是,严笑花姑娘也是干江府里口齿最伶俐的女子,她又会怎么说呢?
“你为什么不自己说去?”
“我?”
“对,你说,更有力。”
“我?不行。”
“为什么?”
“我怕我会忍不住。”
“你怕她太美……嘻。”
“别胡说,我怕我会憋不住痛斥他。……她终究只是个女子。”
“那,你一定要我说?”
“这件事只有你能办。”
“你没见过严笑花姑娘?”
“没有。”
“我跟她也是素昧平生。”
“我知道。”
“听说她很美?”
“我也听说了。”
“我很想知道她有多美。”
“一定不比你美。”
“你没见过她,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你。”
……两人说话都很温柔,很礼貌、很客气。
“你这样说,好话也说尽了,我只有硬着头皮的一试了。”冰三家的语音清脆柔婉的就像冰敲在翡翠杯上。
“反正,我们是站在理字上,就算她不讲理,也断不会无礼。……不过,我真没有把握,能不能成……“叶红忽然伸手。
白的、小的、露节的手,伸入舆窗、穿过竹窗、握住了搭在窗边上那细小纤柔的手,“啊……”冰三家觉得有一个轻柔的灵魂就像是纱一般降到心底里去,一种蚀骨的酥融。
“你怎么了?”叶红关切地问:“平时你下会这般没信心的。”
“不,没有,没有,没有什么。”冰三家觉得叶红的每一根手指,都像一个套子,一如剑鞘一般可以套好每一支剑。“不知怎的,要见严笑花姑娘,我就很兴奋,很喜悦,还,很有点紧张。”
“我知道。”叶红有点为冰三家担忧,然后他又感到这近乎半年来一直尾随他不断的杀气,又在附近出现了,“我看得出来。”
杀手,不管你是谁,你要杀的是谁,你出来吧,跟我好好的对一对、决一决、看谁杀谁、谁杀得了谁、谁被谁所杀!
“春雨楼头”是座瓦子。
瓦子即是青楼。
也就是妓院。
“春雨楼”是座很有名的青楼。
再有名的青楼,仍然是座妓院。
但凡是求声逐色的东西,在有钱人手里,只要他们高兴,要附庸风雅,就一定找得到专替有钱人脸上装金的文人,就会变得高尚了起来,而且也理所当然了起来。不过无论怎么千变万化,骨子里,追求的还是色欲,变化多端到了最后,有些东西仍是变得了形变不了质的。
叶红很少来这种地方。
他自洁、自爱,而且,还有点自恋。
以他的人品才学名望,实在说,他也不必更不需要来这儿才能追声逐欲。
不过,他毕竟是名门之后、世家公子,来到这种地方,还是特别有气派,出手也特别大方。
在这种地方,只要出手大方,就会受欢迎。
叶红现在就“大受欢迎”。
这里本来是不许带女人进来的;带女人进妓寨本就是大忌,可是,自从叶红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的银票塞给那老鸨之后,就算他把妈妈婆婆曾祖母玄嬷嬷都带过来也不会再有“关系”了。
因为着鸨和龟奴已笑得见牙不见眼,有的索性连牙都不见了,只见银子。
本来,严笑花也是不见客的。
可是叶红硬是要见。
他还再叫人递了五十两银票过去。
老鸨“竹鸡婆子”一看,就不顾一切了。“让我来安排一下。”其实,她什么也役安排。她知道严笑花只回来收拾东西,绝不会见客,所以她只好让客人自行去闯一闯,要是碰上一鼻子灰,那也是客人自己的事,——谁叫他们自己把头捣过去嘛!只要不是自己不给他们见面,那么,这银票就算是捞定了。
她让叶红进去。
叶红自己不进去。
他让冰三家进去。
冰三家看了看叶红,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两只眼眸水灵灵的竟对剪出许多依依来。
然后才翩然转了进抄手游廊去。
叶红觉得有点奇怪:冰三家一向落落大方,精明能干,而今只不过是人内一会儿去见一个女子罢了,怎么却流露出分袂在即依依惜别的神情来?
“竹鸡婆子”又要向他讨钱。
——刚才只是收了男子进内的价钱。
——女子入内,价钱另付。
——“另付”即是至少贵上一倍的意思。
叶红无奈。
他不想跟这种婆子为那一点银子争持不休。
他只好照付。
——争,无疑是要付出争的代价,但“不争”也要付出“不争”的代价。
这时候清光白昼,外头花木扶疏,风光皆好,但在勾栏里总是惨淡阴郁些,仿佛这样才有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情趣。这时分一般行院女子还窝在被里,没起来,起得来的又倦倦慵慵等上灯,分外显得这院内的世间跟外边的世间各行其是,偶有孽缘,但又两无相欠。
有的女于出来张望叶红,若不是擦脂抹粉,Сhā花带钗的,就是未及上妆前一张张可悲的脸。叶红没有去留意她们,她们也仿佛是屋里的影子,没敢出来招惹活人。
叶红在待客厅里坐坐,觉得太黝,有点坐不下去,便起来走走,不禁又负起手来,想了很多事情,不知怎的,虽是千百开端,但都回到龚侠怀还没有被放出来一事上。
这时,忽见东南角阳光暖熙处游廊走来了一个人。明明是盈盈地走过来,却升起一种起飞的感觉。舞姿犹如锋刃流转,很利。
这女子很快的便走到待客厅里,经过栏前的山茶花,茶花烫了烫,像是点头;又经过一排吊钟花,吊钟花摇了一摇,像是招呼。
叶红这才省觉,原来屋里屋外都乱糟糟的种着花,种的十分附庸风雅,还带点强词夺理的美艳。
那女子经过了,向他一笑,叶红让了让步子,女子就要在外走。
“你不是要找严姑娘吗?”“竹鸡婆子”忙碰了碰叶红的手肘。
叶红一时恍惚了一下,只来得及说:“是你?”
产笑花停了下来,大概是用一对带笑或是带嗔的眼看他。由于她背着阳光,叶红的服力又不太好,所以看不清楚,反而看见阳光下枝头上的芙蓉花,俏丽非凡。
“原来是你找我?”
“我……”
“你是叶红?”
“你……”
“你叫冰姑娘来眼我说那一番话的?”
“是……”叶红这才省起:“冰姑娘呢?”
“你凭什么不许我嫁给陆倔武?”
那些烟花女子开始探出头来看,像是在看好戏上场。叶红觉得很窘,一下子,毛躁了起来。
“我凭的是道理、公义!”
“你也知道什么是道义?”女子冷笑如一排结在枝头上给风吹碎的脆冰,“真有道义,龚侠怀就不必坐牢了。”
“就是因为龚侠怀正在坐牢,你才不可以嫁给陆倔武!”叶红气极了严笑花的态度,那不只是看不起他,而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这就是道义!”
“你是什么人?”严笑花静了一下,又问:“这关你什么事?”
“我是天下人,管天下事。”叶红理直气壮,“何况,龚侠怀是我的朋友。”
严笑花大概是眯着眼看他吧?叶红视力不好,她背着光,不易看得清楚,只觉得栏杆外院子里的阳光空洞得令人发慌:“你在营救龚侠怀?”
叶红气白了脸:“三寸笔写尽不凡事,三尺剑管尽不干事。龚侠怀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在他落难的时候置之不理!”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就不许再管他的事!”严笑花无情地道。
“什么!”叶红没听清楚,听清楚也不敢置信,“你再说一次。”
“我叫你不要再管龚侠怀的事。”
“呸!”连叶红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抑不住火气,“无耻之徒!”
“无‘齿’之徒的意思就是‘没有牙齿的徒弟’。”她说着竟用手指去扣响那一列白皓皓的门牙,笃笃,两声,“你看,我不是。”
叶红为之气结。
几乎气得为之气绝。
“你!……”
“我跟你说,你不要再管。再管,你就得给我小心着。”
(居然威胁起我来了!)
叶红几没跳了起来:“你这个……”
严笑花仰一仰首,问他:“什么?”
看热闹的鸳鸳燕燕都在窃笑。
叶红按捺不住了。对方是个女子,他总不能出手打她。但她心头的抑愤,终于像一支火棒捅进了马蜂窝般的炸了开来;为了龚侠怀这场冤狱,他花了多少时间,受了多少委屈,用了多少心力,累了多少朋友——今早,连哈公都说不定是为此而丧命了——而龚侠怀的红粉知音,居然迫不及待的去嫁给他的仇人,甚至还不准人去救他!
“龚侠怀看错你了!”叶红痛心地道。
严笑花冷笑,笑得像一把一言不发的刃锋。
“龚侠怀错看你了!”
叶红再次忿愤地道。
严笑花摇头,“不是的。龚侠怀没有你这种朋友。”
“嘿,”叶红气得脸冻如蜡色,心头的火却平地冒了起来,“就算我不配做龚侠怀的朋友,你却不配去做一个人。”
严笑花似乎不愿再说下去了,她已准备要走,一面说,“我不跟你说了。你别阻碍了我去——”
叶红太生气了,反而抓不着主题,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严笑花居然说:“本姑娘要去嫁人。”
“你……!嫁给谁?”
“这关你屁事?”
“你嫁给陆倔武,我就要管!”
“我嫁给谁是我的事,我不但要嫁给陆倔武,还要嫁给沈清濂,你奈我何!”
“你!你可知道,他们都是陷害龚侠怀的仇人!”
“你才是陷害龚侠怀的人!”
“你这娼妇!”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
叶红也不知道自己竟会这般激动,居然用这种语言来毒骂一个女子。他遇着她,就似火星撞着了羊刃。
隔了半晌,严笑花才挥挥手,厌恶地道:“好,你不愧为龚侠怀的朋友。”
说着就要走了。
叶红忽然觉得很懊梅。
他很想说一些什么道歉的话。
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错啊,可是为何又会后悔得心中似有短刃冲击?
“我……的意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脑部交煎出来的,然而他其实什么话也没有说。
“别说了。严笑花厌倦地挥手,转身,就像一个舞蹈中的姿势,正要离去。
这时,冰三家刚刚走了进来,见严笑花要走,想留住她,急得向叶红频频打眼色。
严笑花只说:“我跟她谈过了。已不必再谈了。”
说罢就走了。
只剩下栏外的阳光和花。
寂寞的阳光。
轻颤的花。
刚才是掠过了一阵晴风还是轻风吧?
就在严笑花一转身的时候,阳光映照着她那令人伤感的美丽脸庞。那儿分明滑过了一行泪,像是词写到绝处时的一记句号。
这令叶红惊得呆住了。
他不知她竟已流了泪。
他一直都以为她心狠如铁、无情无义的女人。
也不知怎的,他一见着了她,一反常态,就像火烧着了炭,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不烧成灰烬似很不甘心。
“怎么了?你们到底怎么了?”
冰三家这样问的时候,叶红才能自严笑花那令他无限痛苦的美丽中拔足出来。
原来有一种美,能令人感到痛苦。叶红犹在想:原来无限痛苦是美丽。
“我见着她时,她已收拾完毕,要走了。我就说了你要我说的话。她只听了一半,就问:‘是谁要你来说的?’我说是你。她就说她出来跟你当面谈。”冰三家似很触怒他的问:“你们谈得不开心?”
叶红摇摇首。对冰三家,他是什么火气也没有。
“是不是我做错了?”
“没有。”
“我不应该让她直接来代你……”
“不要紧。”
“唉,这次我又帮不了你的忙……”
“你千万别这样想。”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办什么。先去‘临风快意楼’,大家都聚合在那里,而且,我还要去查证一些事。”
“什么事呢?”
“我们边走边说,好吗?”
两人的对话,客客气气的,像第一天初见。
但叶红总觉得那女子走了,在他心里也像是出走了些什么似的。
4.剑影里的倩影
仍是一在马上,一在舆中,走着,但没有交谈。
直至舆中的人问:“你有心事?”
马上的人忙答:“没有。”
“我觉得严姑娘很可怜。”
“哦?”
“她嫁给陆倔武,一定不是心甘情愿的。”
“何以见得?”
“我想她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如果一个人行的是不义之事,只用迫不得已就能脱罪,那么那些被她伤害的人,岂不是都成了活该了?”
“我只是觉得:严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有时候,你不明就里的去帮一个人,其实就是害一个人。而且:现在的敌人,常常是以朋友的样貌出现:而朋友时常是以敌人的姿态现身。她信不过我和你,也是应该的。”
叶红冷哼道:“那么说,你要去帮一个人不如去害他好了——”
语言一凝,忽然勒辔,下马,小心得似怕弄错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似的,然后才用一种冷得比吞了一枚铁钉还僵的声音道:
“是你?”
这是春分时候。
他们自街上走过。
这是十字街。东为鸡儿街,有街市,可容千救人,有团子货郎在此作场。不论货药、探搏、纸画、念曲、唱故衣、卖卦、饮食等尽有。各画楼约莫三层高,五层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
他们正行到街尾花行,这正是春花盛放之际,除鲜花之外,还有珠花、朵花、钗环、锦佩、冠梳,甚为工巧华绝,花冠绣领,真个是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
像叶红这样的华丽轿舆经过,自有小贩上前兜销工艺品。
叶红也想买下一匹红蕉布,配以八答晕锦,好让冰三家早加裁制,以便暑时穿戴。
可是,他突然吸了一口气。
然后下马。
他的手搭在剑上。
他下马时,面向花行。
花行门前,有一个人,穿着菱罗锦缎,脚踩皂鞋快靴,手里拿着一顶四楞藤帽,正好遮着面部,而且似在向两三名仕女兜销透背丝。
叶红却盯着他。
如临大敌。
人,当起了杀机,是会有杀气的。
更何况是像叶红这样的高手。
他只盯了那手拿藤帽的人片刻,那人仍然拿着藤帽,遮挡着脸,没有进、没有退、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但很快的,人人都知道有事要发生了,低呼、退开、且窃窃细语,远远围观。
叶红的眼没有离开过那人:“我认得你。”
那人在帽后说:“可是你还没有看到我的脸。”
叶红一字一句地道:“但我已闻到你身上的香味。”
那人似乎有点跌足长叹,然后才承认:“我身上是很香的。没办法,在这行浸久了,这香味儿,洗下去。”
叶红这才满意了,但目中杀气更盛了:“那次,你在姜行前披着一头散发来刺杀我,我已记住了这香味,姜行的辣味虽避去了一些异香,但没有人能瞒得过我的鼻子。”
“是。”那人叹息般地道,“人说时红的眼睛虽然不好,看不着远处,大亮就会眼花,但鼻子却似狗一样灵敏,这点跟王虚空恰好相反。我还是太大意了一些了。”
“你也不是太大意,只是大冒险了一些。”叶红道:“你要在这里闲人杂处之地杀我,就是要混去你身上的香味。”
“可惜还是瞒不过你。”
“瞒不过的。小李三天,”叶红叱道,“把帽子掀掉吧。”
那人撷掉了帽子。
一张嬉皮笑脸。
果然是李三天。
李三天苦笑。他的笑容像只在左脸上,右脸的表情却是哭的。但他用左险向着叶红。
“既然你知道是我,”小李三天说,“那你早就应该来找我了。”
“你想知道答案吗?”
“恭聆。”
“其实在你揭开藤帽之前,我并不知道就是你。”
“哦?”
“我们曾在‘巫巫池’会江面,我辨别得出你身上的气味。”
“没办法,我是做卖香卖花的生意的,浸久了洗也洗不脱。”
“你在鹊桥下旷地刺杀我的时候,我也闻到了这种香气。”
“我那天已特别洗了七次澡了,我担保连ρi眼儿都没味,却还是给你嗅出来了。”
“我嗅出来了,但只觉得有点熟悉,并没有把两种气味联想在一起——说实在的,把一位运剑如风、长发披肚的一流高手和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牵连在一起,我还没这种脑袋。”
“那你刚才又怎么知道是我?”
“我经过这里,人虽然多,但却让我感觉到那天在鹊桥西路姜行前的那股杀气,以及那种特殊的香气。这两样感觉混合在一起,使我即刻留意到这是间花行,而隔壁就是香行,两店接连,显然是同一个老板的生意:我想起有人告诉我:小李三天开的正是花店和香行。于是让我勾起了那天在‘剑亭’你说得日沫横飞时,依然传来的香味。”
“所以你才试探的叫破我名字?”
“是的,原先我并没有把握。”
“那就是说,如果我不掀帽,马上溜掉,你仍然没有办法知道,那名杀手是不是李三天,李三夭是不是位杀手?”
“一点儿也不错。”
“可是我已揭开帽子了。”
“也揭露了真面目了。”
“那我岂不是很傻?”
“你不傻。”叶红语音转而凌厉,“你只是狠。”
“我连你都杀不了,怎算得上狠?”
“可是你杀了宋再玉和哈广情。”
“你这句活又是在试我?”
“你不回答那么你就是凶手。”
“所以我明知是你试探我还是得要回答?”
“你可以不答。”
“不是。”
“不是?”
“我并没有杀他们。你见过,我使的是剑,不是箭。他们是死在箭下的。当然,我这样说,你可能不信。”
“我相信。”
李三天有点啼笑皆非的望向叶红。
“因为你给我的杀气,感觉与那另外一个一直在跟踪我的人完全不一样。”
“那谁的杀气较大?”李三天倒似很有兴趣知道。
“不能比。”时红答得斩钉截铁。
“不能比?”
“你只是有杀气,没有杀势;他有杀势,而且有杀力。”
“听来你到现在还是有点瞧不起我。”
“我向来都瞧不起通敌卖国的奸佞小人的。”
“像龚侠怀?”
叶红脸色陡地煞白。
“龚大侠就是给你们这种无耻之徒害的!”
“如果我们真的是无耻之徒,”李三天倒是冲着他尖笑了起来:“不害他那种人还去害谁?”
叶红不再说下去。他只问。一字一顿的问:
“那你一定知道那使箭的杀手是谁,曲忌是谁了。”
“曲忌?”
“金兵元帅完颜合达派出来杀我汉人的杀手:曲忌。”
“你是知道答案的。”李三天惨笑道,“如果我是曲忌,你早就是个死人了;我还会在这里给你刁难么!”
叶红脸上现出了尊敬之色,“我当然相信你不是曲忌。但那位以箭将人射杀的人,神出鬼没,补龙见首不见尾,予人极大的压力。也许他才是曲忌。不过,我到现在才看清楚了你:你的特长是令人不防,卑微就是你的武器。你在话锋上似已认了栽,气势也似尽失,但你其实只是让人掉以轻心。一个能令人轻敌的敌人就是致命的敌人。”
他连眼里都流露尊敬之色:“你给我叫破,仍能忍,这点我很佩服,你是不是在等你的伙伴来?”
李三天眯着小眼,笑了:“伙伴?”
叶红不笑,只正色问:“那位在水底下刺我一剑的高手,你的伙伴。”
“他么?”李三天站在店子阶前,就像一只瓷猪一样,他笑嘻嘻的说:“我不必等他了。”
叶红像上香祭祖一般的肃然:“你要独力杀我?”
“不是。”李三天用一种但是吹灭烛灯的轻哨说,“因为他已来了。”
突然。舆底格地一响。叶红霍然返首。舆底有一事物。原来是人。那人手上有剑。剑已自舆底刺了进去。冰三家是在舆里。冰三家就在舆中。冰三家仍在里面。
叶红高呼。拔剑。返身,他已分心。分神。分意。
阶前。李三夭已掣了一剑在手。剑如流水。见风就长。剑美。美丽的剑。剑法更美。美得像一个若惊的受宠。剑如流水。流水如龙。剑尖追刺叶红。剑刺叶红背心。
就在这时候蓦地自花店之旁香行之外的轿舆子里倏然飞掷出一匹长长的锦缎上面绣着龙凤对龙凤牡丹聚宝盆神螟松鹤像一道彩虹一帘幽梦般飞缠住李三天那一剑罩住了他的头里住了他的身影——
舆底里惨叫一声、剑呛然落地,人也倒地,那伏在舆底施暗算的人,肩上和膝上都给刺了一个血洞。
然后叶红就听到冰三家的声音:
“我没有事。严姊姊护着我——”
叶红没有听下去。
他已返身、返首、反手、反击。
他已气定、神闲、心静、手稳。
他以一支倒冲上天的瀑布的身姿反击。
对李三天而言,叶红那一剑,不是勾魂,也不是夺魄,而是大天涯。
一种从黄河源,到长江头,自汉水东到汉水西,魂尽天涯无飘泊,转成了电的速度雷的震愕向他刺来。
他震剑招架。
血溅。
溅血。
绫罗上多了一幅织不出来的血花图。
李三天疾退。
叶红追击。
李三天在人堆退去。
时红决意要在他闪入人堆前将之追杀。
一旦混人人丛就难以追杀了。
就在这时候,他蓦然感觉到那股杀气又陡然出现了。
来了。
那人又来了。
那人又出现了。
(那人就在人丛里。)
(那人就在背后。)
(他是谁呢?)
(他会不会出手?)
(他要在什么时候下手?)
时红稍微一怔。李三夭已将钻入人堆。他感觉到那杀手已拟出手。他若要及时刺杀李三天,就断躲不开杀手一击。他只有暂不迫杀,他要先杀杀手。
却在这时,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影。
留着短发的泥涂和尚,高雅如神仙的饮冰上人,黑脸红腮铁桶一样的苏慕桥,像一方古印般的朱古泥、寒做似冰的严寒……他们都来了。
——他们就聚集在“临风快意楼”,距这儿本就只有三箭之遥,他们发现这儿有事,即刻赶至。
他们一到,杀气顿消。
那杀气陡然不见了。
叶红只觉身子一轻,有一种欲飞的感觉,随后又惘然若失。
——这次不能与杀手“曲忌”决一死战,日后,又不知是在什么情况下交战了。
他甚至怀疑那时候自己还有没有动手的机会。
这时,时红发现人人都在聚精会神的看着,就连刚刚赶到的简单和单简,他们的眼神,也绽着少年人磨他第一把剑时的悦芒。
他返身就看见绞罗荡开,一个女子扶着冰三家走了出来。
冰三家的脸色就像他的姓氏一样。
但不管是简单还是单简、饮冰还是泥涂,眼里只看到那个扶冰三家出来的女子。
扶她出来的女子穿着极其亮丽的衣饰,然后叶红马上纠正了自己的错觉:原来不是衣服亮丽,而是人大亮丽了,使得她身上穿的服饰都亮丽了起来。
这女于是教他看第一眼时不注意、第二眼时才发现她的美丽,然后是越看起惊艳,一直美入膏盲。
她当然就是严笑花。
严笑花刷地收起了剑。
大家这才知道她曾拔了剑、动了剑,俟她收剑之后大家才后悔没看清楚她手上的剑。
“让你受惊了。”严笑花跟冰三家说。
“坏了姊姊大喜用的缎锦了。”冰三家很歉疚的说,长长的睫毛对剪着。
“没关系,坏了,还可以再买;只没想到,丢掉一匹绫布,还是没把人给逮着。”严笑花伸手过去握握冰三家的手,嫣然一笑,道:“好妹妹,以后,千万要少跟不能保护你的男人出来。能少受点惊吓总是福气。”
然后她就走了。
置地上、舆杠、阶前那匹长长的、在春阳下耀目生花的、大小光明、登山临水的绵缎不理。
(她是什么时候走进舆中的?)
(要不是她,冰姑娘就得要……)
叶红这才想起,那个像是在黑龙潭底住了三十九年的严寒突然冒了出来,一起掀起刚才那匿在舆下施暗算的伤者。
但他已不是伤者。
而是死人。
儿已眼毒自尽了。
毒,就藏在他的牙缝里。
严寒望向叶红。
叶红望着严寒。
叶红煞自的双颊更呈英气的红。
严寒双目,寒傲如冰之魂、雪之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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