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笠使劲克制着自己,告诉自己这时千万别发火,否则局面将无法收拾。肖箭说过这里的学生像原始人,需要“以夷制夷”,如果有肖箭那样的块头和力气,也许陈晓笠会真的冲下讲台去好好教训教训林子风——这个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她捶桌子的疯子。可惜她没有那样的身手,所以他决定暂时忍气吞声。她用一种听不出一点怒气的平稳语调说:“好,既然这样,你们两个跟我到外面去讲清楚。其余同学继续早读。程枚和雄伟,你们两个负责一下纪律。”雄伟很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程枚却低了头没吱声。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原来是魏平到处传说林子风“俯首甘为女子牛”,在女班长面前一点脾气没有,大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之势。今天一大早,魏平正在提醒早到的几个同学注意“最新动向”,正巧被一脚跨进教室的林子风听到,于是二话不说一脚便踢了过去。
陈晓笠很不高兴地看着魏平,没想到这个平素不声不响的男孩在人背后居然是个长舌妇。她问他:“林子风有什么最新动向了?”魏平支吾了半天,最后说:“没什么,闹着玩呗。”陈晓笠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么有闲功夫为什么不看看书?一大早到学校就是为了闲得慌,闹着玩玩?学校好歹有老师教着,多少也学点东西进去呀!”
陈晓笠真的是很心痛,她几乎是天天看着学生毫不可惜地浪费自己干干净净的一整段整段的时间,在无知无觉地挥霍自己一生中精力最充沛、最可宝贵的青春岁月。他们不知道这样美好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他们太年轻了,时间对他们暂时是比较耐心的,不会一夜之间就在他们光洁的额上添上一两条触目惊心的皱纹。虽然他们在作文里一再地引用“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诗句,可谁也无法体会到真正的“伤悲”。因为他们离“老大”还太遥远,遥远得就像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魏平和林子风虽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可陈晓笠知道他们心里一定毫不在乎。别的东西没有,时间可多的是,一天又一天,数都数不清。在他们的眼里,此刻的自己一定是一个爱唠叨的、喜欢莫名其妙地操闲心的惹人心烦的老太婆。
其实,“徒伤悲”的那一天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会突然降临,只要你走上社会,接触到了一份实实在在的生活。知识就是知识,哪怕你只拥有很少很少的一点,它也可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就伸出手来,扎扎实实地帮你一把。而这种时候往往被人们称之为“机遇”或者“运气”。其实哪里真有莫名其妙的机遇或运气呢?如果你自身什么也不拥有的话?
可是,现在的陈晓笠暂时没精力、也没耐心去给学生讲这么些大道理,她必须尽快将这全班第一起“造谣打架兼毁坏公物”的“恶性事件”“拿下来”。造谣打架好办,叫他们写检讨,在全班公开认错,可打坏的椅子该怎么处罚?陈晓笠心里没底,犹豫再三,只好厚着脸皮去请教肖箭。肖箭一脸的诧异:“这都不知道啊?罚款!写检讨有什么用?我们这儿的学生肯定从小写到大。罚款才是真格的!告诉你,这第一趟你费点劲,一定要拿下来!以后就会有例可依,轻松得多了。”
陈晓笠很信肖箭的话,不然学校怎么会一直要他带汽车班呢。果然如肖箭所言,检讨倒没什么,可当陈晓笠在班上毫不客气地宣布“每人罚款三十元”时,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陈晓笠毫不理会,继续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说:“请两位明天就将钱带来交给我。否则的话,我将跟家长联系,请家长亲自送过来。”林子风在后面阴阳怪气地叫:“嘿,一条木腿值六十元,这不是老师敲学生的钱吗?”
陈晓笠一听,气得差一点跳了起来:“妈的!你给我再说一遍!”全班同学被这一声闻所未闻的“妈的”吓住了,一下子寂静无声。陈晓笠自己也吓了一跳,可她顾不上这个,她涨红着脸冲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林子风嚷:“告诉你,这钱我敲定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据为已有。除了赔偿椅子的修理费,多余的都算做班费。班费的开销以后我会列出表来,贴在教室里,随你们怎么看去!”陈晓笠的目光离开早已低下头去的林子风,在全班像刀片一样刮来刮去:“你们大家都听着,以后有谁还损坏公物,不管是桌子、椅子,还是门、玻璃窗,甚至粉笔擦子,都一律照此办理!三十元是最低下线。说我敲钱我就敲这个钱!你们家里有钱没处用的就只管打架!”
几天以后,当六十元罚款终于到达陈晓笠的手里时,她一点点高兴的感觉也没有。她只是觉得很累,很疲倦,还有一点莫名的伤心。她不知道自己为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花这么些力气值不值得。
仅仅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林子风又一次犯了事,这次是因为在化学课上打牌。
化学老师是一个烫着头发、每天点着鲜艳口红的嗓音尖尖的女人。上午第三节课,陈晓笠正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作业,化学老师突然一脸怒气旋风般地冲进来,离着老远就尖着喉咙叫:“小陈,赶快去一下,你们班的学生简直反了天了!”陈晓笠头皮一阵发麻,不知道班上又出了什么乱子。她慌忙放下笔,穿过满办公室老师各式各样的目光(这其中当然有政治老师张泰永的亮闪闪的目光),跟着化学老师急急朝位于教学楼二楼的教室走去。
来到教室门口,只见讲台周围撒满了一地的扑克牌,林子风和江湘站在讲台的一侧,正毫不害臊地对着下面坐着的同学嘻嘻而笑。见到陈晓笠跟在化学老师的后头,忙收敛了笑容,低下头去。望着满地的扑克牌,化学老师在路上略有些平息的怒气又一次直冲头顶:“小陈你看看!我在上面拼死拼活地讲课,他们倒好,在下面玩扑克!叫他们向全班认个错,江湘态度倒还好,也就算了。可这个林子风,简直是没见过!今天他不认这个错我就不上课,以后也不上了,我是没本事教这样的学生!”化学老师的嗓音一声比一声尖,听上去非常滑稽,已经有男同学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了。陈晓笠却乐不起来,她真是又心慌又头痛。她不光是恨林子风恨得要命,也捎带地有些怨化学老师。也许她不知道,陈晓笠这个班主任当得岌岌可危,她心里根本是一点底也没有,她一直是在非常吃力地对付这个班级,对付像林子风这样的以前听也没听说过的不可理喻的学生。特别是在上星期的“敲诈钱款”事件后,陈晓笠更是没把握林子风还能听她的话。
陈晓笠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叫江湘坐回到座位上去,示意林子风跟她到教室外面来,还顺手带上了教室门。望着林子风那张五官鲜明的、可说是漂亮英俊的面孔,陈晓笠那一刻真恨不得拿一把锋利的刀来,在他脸上使劲地刮,刮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堆积在他脸上的那一层看不见的灰尘。真的,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神情呢,才仅仅十七岁呀!
两人静默了半天,陈晓笠以一种无滋无味的语调开口了:“我不知道我的话对你还有没有一点用。你上课打牌确实是不对的,好歹你还是我任命的副班长,不说你不给我面子了,你是连自己的面子都不给了。化学教师其实也只是要一个面子,她在上面辛辛苦苦在讲课,你却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只是要你道个歉,并没把你怎么样。现在你再想想,你准不准备道这个歉?是不是真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林子风不做声,陈晓笠也不再说话,话已说得这么直白,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林子风终于转身,推开门,在陈晓笠屏住呼吸的等待里,对站在讲台上一言不发的化学老师说了声:老师,对不起,我错了。化学老师真是一个胸无城府的、很好打发的女人,她听到这声迟来的道歉时,立刻眉开眼笑,连声说:好好好,认个错不就没事了吗?大家准备上课吧。又赶出来对正欲离去的陈晓笠说:不愧是班主任,还是你有办法!陈晓笠有些费劲地朝她咧嘴一笑,没再回办公室,而是转身慢慢地回到了位教学楼旁边的、自己小小的安静的单身宿舍里。
五
这所学校各个班级的课堂纪律真的是耸人听闻的差,睡觉的、看闲书的、交头接耳的、望着窗外发呆的、甚至是两个人躲在课桌肚子里打扑克的,或用红笔和蓝笔代替白子和黑子,在一张画着密密麻麻方格子的白纸上下围棋的,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没有太大地影响课堂纪律,影响想听课的同学听课,一般来说,任课老师对这些现象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他们早已习以为常,说真的他们根本也管不过来。要认真管起来的话,一节课也就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化学老师在班上逮住过打扑克的同学,陈晓笠自己上课时纪律倒还是说得过去的,她有些自得地想:嘿,班主任到底还是管点用的。
记叙文的单元比较顺利地上完了,尽管学生时常会被永不失约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搞得灰头土脸,但陈晓笠时不时穿Сhā其中的一些趣闻逸事倒也经常会令他们眼睛一亮。这种亮闪闪地注视着她的目光令她一下子感觉到“教师”这一职业的魅力所在。有时她心里甚至会冲动地升起一股“士为知己都死”的悲壮情怀。
可惜呀,用一句戏文里的话来说就是“好景不长”——当陈晓笠按照整个高一年级的教学计划将授课顺序跳到议论文单元时,刚刚上完一课,别说那种亮闪闪的目光找不见了,整个课堂秩序根本就已危机四伏,上面提到的种种现象,除了打扑克和用红蓝两色圆珠笔在稿纸上下围棋外,别的都已像春日里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含苞的花朵,一有机会就要争相怒放了。其实呢,陈晓笠自己也像学生一样,被那些冷冰冰的论点、论据和论证方法搞得昏头涨脑。望着剩下的三课议论文,陈晓笠绝望地想,天哪,等我把这些课文肢解完,教室里别说下棋了,恐怕连架也会打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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