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校长比王晓利修养好得多,脸色虽然有点变了,语气倒还是慢悠悠的:“小陈啊,话不好这么讲的,人家只是向我反映情况。据说旁边的教室老师讲课学生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你作为班主任,得拿出点魄力来。一些科任老师反映,你们班的课堂纪律有时不大好,希望你抓紧一点啊。”陈晓笠一口气憋在心里,校长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好不容易应付完校长,陈晓笠一口气跑到肖箭办公室,向他讨来课程表,一查,他们班昨天第一节课果然是政治课。他们的政治老师与陈晓笠班上一样,也是张泰永老师。而高二汽车班就在高一汽车班隔壁,是属于校长口中正宗的“旁边的教室”。
“我还以为是王晓利多嘴,原来还是他告的密。我们班到底碍他什么事了,这个该死的犹大!”陈晓笠柳眉倒竖,咬牙切齿。
“什么告密?什么犹大?你说什么呢?怎么一片法西斯统治下的白色恐怖?”肖箭看着一脸怒气的陈晓笠,莫名其妙。
陈晓笠没心情再理他,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从此以后,陈晓笠对张泰永保持一种不冷不热的关系,想维持一条“井水不犯河水”的界线。她可没想到,她的这种小孩子家家的举止大大地开罪了张泰永老师,仅仅一个月后,张泰永老师便借一件小小的事情大做文章,终于使陈晓笠以及她的高一汽车班名誉扫地,陈晓笠一口气没处出,只得缴械投降,自动请求削职为民了。
六
议论文单元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堂课,而陈晓笠和全班同学的神经也基本上熬得差不多了。看着班上叫过起立后大家懒洋洋、参差不齐地站立起来的样子,陈晓笠在心祈祷着:老天爷,这一堂课快快过去吧!
可就在这堂课上,陈晓笠第一次抓获学生看言情小说。
是那种地摊上随处可见的胡编乱造的末流故事。粗劣的封面上一个半祼的女人在使劲地抛着媚眼,她有着一张血红的嘴唇和涂得乌青的像刚刚挨过重拳的眼睛。随手翻过一页,一些半文不白、似通非通的神经质般的句子在一句紧似一句地传递着男女主人公之间矫揉造作的情感。陈晓笠是在课上到一半时拿到这本书的。她盯着封面看了半天,又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的内容,似乎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该拿这种书怎么办。之后,她一语不发地回到了讲台上。
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古怪,教室里寂静无声,每一个人都在眼睁睁地盯着她。只有陈晓笠听到了自己心中一团火呼地燃烧起来的声音。这是一团无法压制的火,这团火与这一个多星期疲惫万分、徒劳无功的议论文教学有关,与这个陌生的、距中学课堂十万八千里的封面女郎有关,更与无视她的存在、只顾躲在桌子底下欣赏这拙劣的爱情故事的书的主人有关。书主人就是曾传播过林子风和程枚谣言的魏平。
对于魏平,陈晓笠不知为何一直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像林子风这样的学生,尽管一再地跟她作对,一再地惹她心烦甚至怨恨,但往往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不会在心里留下什么。但魏平就不大一样,他平时很不起眼,混在学生堆里不太容易记住他的存在,但有时候一下子冷不丁看到他,陈晓笠心里总会莫名地一跳。魏平那张不苟言笑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脸总是令陈晓笠望而却步,这是一张难以接近的脸,当然会有一把钥匙开启它,一定会有这样一把钥匙的存在,可惜陈晓笠无法一下子找到它,这种类型的脸对陈晓笠而言是陌生的,她没有信心,也没有足够的耐心来开启它。于是她总是远远地避开,故意漠视它的存在。有时陈晓笠会想,作为一个老师,特别是作为一个班主任,这样做是不是不公平?是不是自己的态度正在伤害一个学生?但是,对一个人的最初印象往往是难以改变的,除非有一些比较有说服力的事情发生。
果然发生了一件事情,但却是一件向反方向发展的事情。是在陈晓笠挨过教导主任和校长的批评之后,也就是在她推断出张泰永老师就是时刻出卖她及她的班级的犹大之后,陈晓笠看到过魏平和张泰永老师走在一起。本来,学生跟任教老师走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情,根本就没什么,但魏平那天脸上的表情却引起了陈晓笠的注意。魏平一扫平时的暮气沉沉,正神采飞扬地与走在他旁边的张泰永老师高谈阔论着什么。看到陈晓笠,他的表情淡下来了,很礼貌地招呼了她一声,便低着头擦肩而过。
现在,不知为何,这一幕闪电般一下子回到了陈晓笠的脑海,它与这个描着口红、涂着眼圈的封面女郎一结合,立刻在陈晓笠的心里煽起了一股压也压不下去的愤怒之火。回到讲台上的陈晓笠被这一股火焰包围,她感觉到它已经烧到了脸上,烧到了眼睛里——自己的脸和眼睛一定血红血红。
陈晓笠再次拎起书来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将封面撕下,接着撕扉页,撕目录,撕第一页、第二页……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动一动,只有纸张的声音在撕裂着空气,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回旋成一种巨大的爆破的声音。没有人见过这种方式,看课外书是这个学校常有的事,老师们有的管,有的不管。管的老师至多把书缴了去,或者没收,或者在学生写过检查之后归还给他。可陈晓笠无法遏制自己,无法遏制想强烈地撕毁什么的冲动。念了十几年的书,一向对书籍和纸张爱惜备至,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品尝毁坏印有铅字的书本的滋味。讲台上,撕下的纸张蓬松着,越堆越高,陈晓笠的心却越来越空,空到没底。愤怒没有了,火焰没有了,只有一味的空。等到最后将封底扔下的时候,陈晓笠低声说了声:“大家自己温习功课吧。”就收拾好教具,头也不抬地跨出了教室。在转身的一刹那,她强烈地感受到了了两道怨毒的、不可调解的目光,那是魏平的一双眼睛。
从这以后一直到陈晓笠收咎辞职的那一段不长的日子里,她的心一直没有感受过像朗诵《雷雨》时那样的一种放松和随意,那样的一种与学生毫无隔阂的融洽。并不是因为学生,学生倒真是出人意料的懂事。那堂课一下课,以程枚和雄伟为首的一堆学生一下子涌到办公室,他们一定看出陈晓笠被深深地伤害了,他们以为那本该死的有着半祼女人的地摊杂志是唯一的罪魁祸首。
程枚说:“那种书有什么好看的,瞎编乱造,肉麻死了!”
雄伟说:“陈老师,这种书在我们学校很多的,到处传来传去,有些老师看到都不管的,您撕得好,我们都觉得很痛快!”
江湘、竹青、林子风,还有别的同学,都在七嘴八舌:陈老师,生什么气呀,犯不着的!陈老师,管那么多干吗呀,人家上课听不听是人家自己的事。陈老师,我们都很喜欢听您上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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