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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而柳笛,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天才”。

可是,面对一束束投向自己的崇拜的目光,章老师依旧那样淡漠。他不动声­色­地问到:“还有什么需要我读的吗?”

读?又是读!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就是再崇拜一个人,也不能忍受这个字所带来的狂傲和蔑视。教室里顿时沸腾起来。嘈杂声中,一个声音格外响亮:“老师,您为什么总把‘背’称作‘读’呢?难道您就是这样‘读’着书长大的吗?”

这是柳笛的同桌发出的声音,这声音立刻引来一片责难。大家纷纷议论着,斥责着,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几分钟前还被他们崇拜的教师,而是一个声名狼藉的罪犯。

只有柳笛没有开口。事实上,在课堂上,她一直保持沉默,既没有参与提问,也没有参与声讨。

章老师呢?面对这样群起而攻之的责难,他依然淡漠,似乎这些声讨与他毫无关系。柳笛不解地望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似乎想找出他如此沉默的原因。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的划过脑海。柳笛被这个念头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语文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瑟缩了一下肩膀,似乎在努力排斥这个念头,可是它却越来越清晰地呈现于自己的脑海中了:他没有带教科书,他试探­性­地走上了讲台,他一直把“背”称作“读”,他一直戴着那副该死的墨镜……天哪!柳笛突然觉得这个念头是那样真实,那样——可怕!她的脑子里嗡嗡然响着各种声音,这声音一点也不比教室里的声音小。她拼命摇了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个念头甩掉。然后,她再次凝视着那双戴了墨镜的眼睛。噢,这双眼睛是那样古怪,他仿佛不是面对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而是面对一片空旷的沙漠,甚至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教室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同学们很快就发现,无论怎样尖酸的谴责,都不能激怒讲台上那位沉默的老师。等到教室完全安静下来的时候,章老师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同学们,我没有说错,我的确是在‘读’,因为,我只能‘读’印在脑子里的书!”

同学们一下子蒙住了,柳笛第一个清醒过来。她的脑海中,流星般地划过一句话,一句用那样沉重的语气“读”出来的话:“他眼睛完全瞎了,是啊——完全瞎了——”

低声而又痛苦地,她叫了声:“天哪!”

“其实,”章老师又说,“高中的语文课,没有必要范读,照本宣科连我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语文是培养学生对语言文字的感觉,如果把它上成文学鉴赏课和思想教育课,那还不如自己在下面偷着看小说,因此,以后上课,我决不范读。可是,”他的语气又变得沉重起来,“可是今天,我却必须范读。我不得不这样做,即使这样很容易被误解为狂傲。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我这些话。”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一句:“对了,在今后的语文课上,大家可以自行发言,不必——举手。”

无须再解释什么了,最愚鲁的人也能从最后一句话中窥到了一切,如果是往常,这番反传统的话语一定会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可现在,同学们却含羞带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一眼章老师苍白的脸上那黑糊糊的镜片。柳笛用手抵住额头,那里正被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占据着。她没有惭愧,她只想哭。

下课的铃声响了,没有人离开自己的座位。

章老师又是缓慢地,试探­性­地走下了讲台。可是,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拖布头又大模大样地横在他面前。于是,章老师无可避免地拌了上去。“小心!”几名同学在他还来不及摔倒的时候,飞身上去,同时扶住了他。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刹那,章老师的身子竟古怪地颤抖起来。他猛地一甩,象是要甩掉依附在他身上的几条毒蛇一样,把几个同学的手臂狠狠地甩开了。

“走开!我不需要帮助!”他低低地喝到。

这一切发生得那样迅速而突然。几名好心的同学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一时间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只有片刻,一种受伤害的感觉就从心底油然而升。大家迟疑地互相看看,又望了望章老师那略带着厌恶的,冰冷而­阴­森的脸,终于都一个个地回到了座位上。惭愧的感觉消失了,而报复的念头又复活了。他们如同刚才盼望章老师出丑那样,又暗暗地盼望着章老师跌交了。

只有柳笛默默地跟着章老师走出了教室。

走到楼梯口,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又蹿出了一名男同学,正和章老师撞了个满怀。柳笛急冲几步,一把扶住了他。这一回柳笛握得很紧,章老师竟然没有把她的手臂甩开。

“谢谢你。但是,请你走开!”章老师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但语气却不乏礼貌。大概他做梦也想不到,扶住他的,居然是刚刚被他呵斥过的学生。

“让我送您回办公室。”柳笛没有松手。

“不!我不需要帮助!”声音已颇为严厉,还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味道。几个学生从教室里探出头来。

“让我送您回办公室。”柳笛仍然没有松手。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章老师显然在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但声音却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如果你没有听清,我可以再说一遍:我不需要帮助!现在,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柳笛的声音很镇定,也很坚决,“可是,请允许我送您回办公室。”

“如果我不允许呢?”他声音暗哑,眉头虬结,似乎准备要发火了。

“如果您不允许,我会松开自己的手,”柳笛并没有被他吓倒,她用沉静的,坦率的,清晰的声音说,“不过,我会一直跟着您到办公室。在这期间,假如你遇到了麻烦,我还是要——帮助您。”

“你对我最好的帮助就是从我身边走开!”章老师的声音已经冒着火了,“我不需要有人在我身边扮演上帝的角­色­!”

“我不是上帝,也不想扮演什么角­色­,”柳笛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回荡在走廊之中,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鼓内,“我只是您的一个学生,作为学生,我不想看见自己尊敬和仰慕的老师被别人撞得东倒西歪。也许这些您都能忍受,但我却不能,就像不能忍受一个崇高的思想被人诋毁一样。”

章老师突然沉默了。

柳笛抬眼望去,想从章老师的表情中窥探到一些什么。可是,她看见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事实上,他的脸一直是毫无表情的,包括刚才,他的声音已经喷着火的时候。

半晌,章老师终于开口了:“你是个多管闲事的姑娘。”

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柳笛笑了:“我不爱多管闲事,送您回办公室决不是闲事。”

章老师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很轻微,如果柳笛不是一直扶着他的手臂,她不会感到这下轻微的颤动。

“你还很固执,”章老师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是的,很固执,甚至同我一样固执。”

柳笛又笑了:“也许吧。能同您一样固执,是我的荣幸。”

“那么,除了固执之外,你能否保证自己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呢?”

“我以自己的名誉保证,”柳笛诚挚地,坚决地,清清楚楚地说,“保证自己不会问一句看起来像是多余的问题,不会说一句听起来像是闲言碎语的句子,更不会和别人谈论任何有关您的话题。”

章老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能恪守自己的承诺,那么,请你,”他咬了咬嘴­唇­,“送我回办公室。”

从那一天起,柳笛的名字,就与章老师紧紧连在了一起。

她开始接送章老师上下课,开始在放学时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担任语文科代表后,又开始天天中午帮助章老师批作文。期中、期末考试后,她还要利用休息时间代章老师批阅语文试卷上的客观题,和写试卷分析。她,成了出入老师办公室最多的,也是最忙碌的科代表。

可是,仅凭这些,是不能轻易把自己的名字同章老师相提并论的。章老师不是那种轻易让你和他有瓜葛的人,相反,他宁愿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而独善其身、自行其是。这一点,只要看他一眼——不管这个人多么愚鲁迟钝,都能敏锐的感觉出来。那永远是黑白两种冷­色­调的着装,永远挺直的脊背,永远毫无表情的脸,永远空洞无一物的眼睛,构成了他永远的冷漠无情。因此,即使想接近他,帮助他的人,也多半会被这种冷漠吓退的。当然,也有一两个心肠极好的人,出于同情和怜悯,曾经试着想帮助他,却无一例外地被他那礼貌而又冰凉透骨的谢绝彻底打消了助人为乐的念头。久而久之,人们知道了“帮助”一词在章老师的词典里是永远行不通的忌语,因此,包括柳笛在内,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词了。

也许只有在课堂上,大家才感到章老师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活力与生趣。讲台上的章老师,更多的给人一种“才华横溢”的感觉。他的确没有再“范读”过课文,可是没有人怀疑他能把古今中外的名著一股脑地背下来,而且能对它们一一发表自己独特的见解。他的课讲得­精­彩极了,那深刻的分析与­精­辟的阐述,能让讲台下的少男少女们从课堂议论到­操­场,从校内议论到校外,从今天议论到明天。而随着自我情感的投入,章老师冷漠的神情也开始有了些微的变化。虽然他在同学们哄堂大笑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但面部表情毕竟柔和多了,偶尔也会露出赞许和欣喜的神­色­。这让大家感到同他或多或少地拉近了一些距离。更可贵的是,章老师从不限制同学们的思想,而且常让那些“持不同政见者”畅所欲言。一次,在高校长和同年组的另一位语文老师尹鸿听课的课堂上,同学们为鲁迅的文风争论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反对派”的言辞,其激烈程度,足可以让鲁迅他老人家从坟墓里爬出来,和他们当众辩论。章老师认真倾听了双方的观点,然后画龙点睛似的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也许鲁迅自己都不喜欢这种肃杀的文风,可却不得不使用它。因为这种文风是那个时代逼出来的。如果鲁迅少一分对民族和时代的责任感,而多一分胡适、林语堂般的闲情逸致,那么他的文风也许会不那么冷峻肃杀,可文坛上就少了一位用笔做刀枪的战士了。请问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里,我们是需要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呢,还是要风花雪月的文人呢?”话音刚落,高校长就击案叫好,同学们也觉得自己的认识深刻了许多。课后,尹老师曾当着校长和全班同学的面,指责章老师不应该在课堂上如此放纵学生,对此,章老师只淡淡地应了句:“我认为,限制思想就是扼杀能力。”一句话,又引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也让尹老师的脸红了好一阵子。尽管他在事后拼命诋毁章老师的见解,却怎么也诋毁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每次考试,不管他在试卷上怎么做手脚,一班的语文成绩总比二班高那么一二分。别人都说,一班的学生能力太强,他们对语言文字的感觉太好了。

可是,只要下课铃声一响,章老师脸上所有的赞许、欣慰和柔情,就像魔术桌上的茶碗茶壶一样,转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张苍白而漠然的脸。同学们往往无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转换,就如无法接受从鲜花满地的天堂,一下子掉入浓烟滚滚的火葬厂一样。没有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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