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坐在窗口可以听到法国梧桐沙沙的摇摆,还有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的声音,以及春天公园里面的竹子的拔节声;两节头的电车从人民路开过去时启动加速的声音,电车的小辫子划过天线结合部的嚓嚓声,以及电车里面售票员的报站声音,是地道的上海话,标准的女音,“人民路到了,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弄堂深处收音机的声音在人民路上也能隐约听到,通常白天是咿咿呀呀的沪剧,唱的是《白蛇传》、《鹊桥会》什么的;傍晚则是###强劲的前奏,某某民主人士的访谈,那种特有的被我方干扰的沙沙的声音,大嘴听到这声音,总觉得相当具有催眠效果。当然,一些充满时代旋律的欢快歌曲几乎每年每天每时都在播放,好像众多的社会主义作曲家这些年只创作了这么一首歌,放得人也不嫌烦,诸如“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耳朵都起老茧了。
街上偶尔也传来女人尖锐的吵吵声,穿着花睡衣的中年妇女们在街上用上海里弄话骂山门,听得清清楚楚:“小瘪三还不回来!”“迪个拉三!伊男人是只戆笃!”,或者大嗓门地拉家常声,“侬和伊比啥呀,伊拉男人是只万元户”什么的。
这年,人民路上从北方移来很多人家,来上海搞一个厂。大嘴家也是其中的一家。大嘴妈妈是大学本科文凭,在厂里当工程师搞技术,凭这条件,好歹也得找个副厂长当丈夫吧。那年头,全国女人找老公,都奉行“五员大将”原则,即“身份党员,工资百元,职业海员,长得演员,身体运动员!”。大嘴的爸爸却是一条也不符合,祖上还好像是“地富反坏份子”,他本人更没有啥出息,是个搞食堂工作的,(尽管烧得一手好菜),当年妈妈真算是下嫁给他的。所以,爸爸一辈子都没有横过,说话细声细气的,他总会提前回家烧几个小菜放在桌上,并且大事小事都由老婆做主,家里的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平和。
大嘴转到人民路上的人民中学读初中,那时候他还在发育,脸上发了很多青春痘,但五官长得倒还挺端正的,缺陷就是嘴巴大了点,北方移来的小鬼都喊他李大嘴,这名字容易记,比他学名李红兵更形象,于是很快就叫开了,爸妈觉得不好,想收都收不住。
这一年,上海正悄悄发生着改变。
这一年也发生了件改变李大嘴一生的事情。
人民中学是前生不是人民的,而是教会的,所以它拥有一幢法式的老楼。红色的砖有些斑驳,如美丽的女子历尽风尘,顶上的突出部位还刻着“一九三二”几个字,到1984年整整五十二年没有维修了,你可以想像有多破旧。楼下的初二一班在上《白毛女》这一课,楼上初三一班的同学一跺脚,天花板上的石灰就如雪花一样飘零下来,初二一班的同学就齐声哼到:雪花那个飘嗷,嗷……
街上总有人不讲环保地用橡皮筋弹弓打鸟玩,乜斜了眼睛瞄准,嗖的一声,偶尔就会有小石头直直地飞进来。据说,上一届有位物理老师正在说抛物线原理的时候,一颗小石头飞着一道美丽的曲线进来,正中脑门,他应声当场倒地,同学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出教室的时候,他还喃喃道:同学们,FT=MV,速度V太快,太快。
崭新的28寸或者26寸的新款“凤凰”“永久”自行车在学校门口飞快地驶过,骑得人得意地吹着口哨或者哼着张行的爱情歌曲,最红的是《迟到》,“爱要真诚不能分享, 哦对你说声抱歉.”,那是大陆的第一个流行歌手。那些笨重的“凤凰”或者“永久”,总被骑得异常轻松,风一样驰过窗前,驰过街上的长舌主妇们的面前,驰过李大嘴的心,这和二十年后有人买了辆宝马或凯迪拉克从你面前驰过的感觉是一样的。
这所中学的教导主任被学生起绰号——“盖世太保”,因为他永远脸色铁青,即使风姿绰约的女教师穿着最新款式的花布连衣裙走他面前,他也宛如柳下惠一般无动于衷。他喜欢皱着眉头在走廊上来回巡视,让学生感觉他们好像不是在学校而是在集中营里。有学生阴损地总结说,自打他结婚后就没见他笑过。他还擅长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躲在教室后门窗外,碰到学生上课与年轻压不住阵脚的女老师捣乱,或者考试看手掌心之类的作弊等行为时,他会像阵风一样冲进来,一拍桌子,一声怒吼,搞得犯了规的学生如丧家之犬。最恐怖的还是有一次做眼保健操,当“为革命保护视力”的音乐起来时,所有的人都闭着眼用手在脸上瞎掐摆乱倒腾,只有大嘴没有做,他偷偷睁开眼到处看着玩,结果,非常惊恐的发现教室后窗一双眼睛正盯着他,黑黢黢的,异常严峻冰冷,正是“盖世太保”的,他马上闭上眼睛,狂揉一通,心怦怦乱跳。
盖世太保通常在周二下午给大家上思想教育课,他的一句口头禅是: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好像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暗示学习纪录得经常抓,天天抓。他还有一句经常念叨的口号是: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不是我辈怕考试,而是考试怕我辈!后来,有个同学的父亲知道了这口号,说这是文革口号改的,原句是“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他在念口号的时候,有两次很不凑巧,街上有几个中年妇女再用上海话大声街骂式聊天,还有两个喇叭裤党正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放着张行的歌招摇过市,“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他好像感到了污辱,伸出头去,蔑视向窗外白了一眼,小市民!小赤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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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一)(2)
他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最上面的一个纽扣总是扣着。同学们打心眼里担心他吃饭会不会噎着。
期终考试来临之前,所有的同学们都在疯狂地“备战备荒”、“高筑墙,广积粮”,老师则在考试前对教室进行“坚壁清野”、“三光政策”。大嘴把铅笔削得很尖很尖,发挥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的精神,拿出王羲之自创书法的劲头,学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书法,他开创了在一块小小的白橡皮上狂抄二十多个英语单词的纪录,如revolution (革命),worker(工人) ,peasant(农民),soldier(士兵),他抄得最后一个词是###;大嘴的一个同学,爹是厂里木工车间的,他居然偷用父亲的木凿子在桌子上开了个小洞,洞下面放着一张抄满笔记的横纸条,每当考试考到关键的时候,他总是大声叹一口气,装着做不出来的样子,摇摇头,然后就趴在桌子上思考,其实眼睛在小洞里面狂看资料,过了不一会,就似乎来了灵感,爬起来一拍桌子,在考卷上奋笔疾书;女同学们也不含糊,发挥团队优势,考试前先分头抄写必考内容的纸头,提前叠成纸飞机放在抽屉里,考试时,某个同学故意先掉个铅笔盒吸引盖世太保类的监考老师注意,趁监考老师转过身去,其他人进行地对地、地对空纸飞机飞行。
法式教学楼的走廊上面用白色石灰水刷着一句响亮的口号:坚决抵制精神污染!五讲四美三热爱!那白字在水泥墙上分外触目惊心。
走廊的尽头是男厕所,那是丝毫没有五讲四美的地方。大嘴和同学们在小便池畔小便的时候,总是一边尿一边得仓皇四顾。因为,趁小便的人正忙着小便,恶作剧的同学会悄悄地靠过来,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背后突然怪叫一声,猛提一下他脱下来的裤子,正在小便的同学顿时惊慌失措,一哆嗦,尿断断续续的,搞得满地都是。所以,在无人的小便池旁,独自方便的男同学总是很警惕,像老猎人一样,不时回头看一下后面,提防着恶作剧的人溜进来。
教学楼的外面有一个小得可怜的操场,边上摆着一个水泥的乒乓台,放了学,球技高超的李大嘴Сhā着腰,悠然自得地和对面两个人对打,他忽长球忽短球,一个打两,两个人被打得东倒西歪的。有时候,大嘴还大吼一声电视剧《排球女将》中小鹿纯子的“晴天霹雳!”,把球重重地扣过去,由于水泥台面太硬,乒乓球一会儿就破了,但是,他们不管,照打。那时候《排球女将》是人们全部的生活,干啥事都和排球有关系,百分之九十的同学的人生理想都是成为一个排球运动员。排球太贵,同学们只好找乒乓球来解渴。碰到对家比较厉害,一个反手弧旋把球打回来,大嘴会再大吼了一声“流星赶月”,劈手把拍子冲球挥去,一次,正好打在乒乓板的边上,那个破球被打得飞得老高,直飞进紧挨着的一间教室里面,里面传出某个女生的一声怒骂。
大嘴和同学打完乒乓球,就一个人去滑扶梯玩。
这所教会学校唯一的特色是有一个从四楼一直通到一楼的木头的大旋转楼梯。他的课余很多时间都是在这个旋转楼梯上度过的。他身体靠在扶梯上,从四楼骑在旋转楼梯上悄无声息地滑下来,然后再咚咚地跑上去,再滑下来,这骑躺在楼梯上旋转而下,眼睛看着上方旋转的世界,感觉像飞一样,后来很多年后看了某部著名外国片子那个经典的船头飞翔的镜头,他一直觉得是抄袭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那天,下午放学后,他正在骑旋转楼梯,一个叫大头的高年级同学突然叫住了他,“小嘴,你过来”,他很轻蔑地喊他,“来,小赤佬,给你看个东西!”
很多年后,大嘴回想起这一刻,这声叫唤,居然对他后来的人生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是从哪一刻起?人生开始充满各种不可预测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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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1)
当时,大嘴受宠若惊,因为高年级的学生通常不愿意搭理低年级的,况且这个大头比大嘴要大很多,据说原来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毕业后好像一直没有工作,就总是在人民路上混着,只是还常常回到学校里面找人玩,于是,很多人都认识他。
大头俨然已经是个小青年了,头发披着,戴着蛤蟆镜,穿了一条喇叭裤,街上最时髦的那种“小阿飞”打扮,就差手里拎一个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放着靡靡之音招摇过市了,大头还买不起,据说,买得起的哥们儿都晃着那破玩意上南京路去炫耀了。
大头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也不叫大头。
他叫侯建国。
在大嘴眼里,他总是人民路上的追风少年。
那年,人民电影院上映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一时间万人空巷,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让所有的人都对武功高超者佩服不已,全国兴起一阵习武热。弄堂里小孩你追我打,拳来腿去,并不时传出嗨!嗨!嗨!的大吼声。侯建国也是如痴如醉,他钻研了一番,又读了几份地摊的小报,知道武功高超者不爱用锤、枪或者其它怪里怪气的武器,大都使用棍子,而棍子中最厉害的是双节棍,堪称冷兵器时代最牛B的,双节棍舞得最好的是李小龙,因为别人是单手双节棍,他是双手双节棍,宛如左右互搏的周伯通,佩服啊佩服。
据说侯建国还写信到河南省某武术学校去邮购了一本双节棍教材,没多久,他收到一本发黄的油印小册子,《双节棍十八式》。他挑灯夜读,里面介绍双节棍软中带硬、柔中有刚,携带方便、近战威力无穷,直看得他连连点头。
他家小,他只好每天起个大早,在人民路人行道上自学双节棍。自学双节棍先得买个橡皮的练,否则一上来就用木头的或铁的练,会把自己打得鼻青眼肿的。
那时候,正好夏天,人们常常看到他在清晨的时候赤了膊,摆了弓步在人行道上,背景是路边围墙上用白色石灰刷的口号“争做四化有为青年!”“一定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通常他一招双手擎天,两腿岔开,双手高举橡皮的双节棍,紧接着冥思半天,可能是从大脑内存调取书本上的资料,突然,大吼一声,乌龙翻腾!身体往前一窜!棒子挥出去。紧接着又吼两句,苏秦背剑!或者白蛇吐信啥的,橡皮双节棍上下翻飞,当然,偶尔也会不巧在自己脑门上敲一下什么的,竟也浑然不觉。
好像有天清晨,侯建国在马路上使他最拿手的“白蛇吐信”,也就是一节棍举在上面,另一节棍荡在手臂下面(别人看不见),突然啪地一翻,下面一节棍像蛇信子一样吐出来,击倒对方,结果那次他击倒了一个倒痰盂罐的老太太,那老太痰盂罐撒手一丢,手捂着胸口满地打滚,臭水在街上横流。
他学会了双节棍,就在人民路上特横,前些年,他中考前,参加了一次人民路北方移民学生和上海本地学生打群架活动,他挥舞着双节棍冲锋陷阵,连连发威,结果,不知被谁从后面偷偷蒙了一棍子,当场倒地。众人大呼小叫地抬去医院缝了几针,好一阵子,才出来,但是头上顶了大包,远远看上去头好像大了一节,大伙从此改叫他大头。
眼前的追风少年大头,已经是追风小青年了。
他冲大嘴努努嘴,神秘兮兮地说,跟我来吧。大嘴发现他的眼睛很红很红,比兔子的眼睛还红,像兔子的眼睛害红眼病后又被狂揉了几下。他想问他的眼睛怎么了,他动了动嘴,没有问出口。
他跟着他来到学校楼顶的晒台,只有一些老的欧式建筑才会带一个这样的晒台。看门的老头把通往晒台的门锁掉了。一间教室的气窗还开着,两人本想来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翻过这气窗,结果不成功,只好连滚带爬地过去。
两个人终于站在晒台上。
晒台上有一些许久未扫的落叶。附近里弄房子的楼顶灰蒙蒙地一片。
大头说,给你看个东西。
大嘴一片茫然地看着他。
大头把衬衫从喇叭裤里扒拉出来,几张皱巴巴地信纸也跟着掉了出来。看来,他对这东西特别当心,贴着肉放。
他拣起来,这是上海第十七毛巾厂的信纸,上面用蓝墨水密密麻麻抄满了小字,那些字写得歪歪斜斜的,抄得人看来手上没力气,不过,一撇一划却很清楚,有些字明显沾了液体后有些化,于是又被描了几笔,还有写字写得太用力,把纸头都戳破了。他第一眼就就看到一句“荫毛在风中微微摆动”,再看下一句“曼娜的胴体在床上轻轻地颤动”,他的心马上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有谁在心房旁装了一个扩音器一样,再通过四个大喇叭,咚咚地几乎要跳出来,他向晒台的四周张望了一下,似乎四面都是望着自己的眼睛,以及街上的人都能够听到自己的心房在剧烈地跳动。
大头突然拍了一下大嘴,更把大嘴唬了一跳。知道嘛?这就是《###》,全中国,全上海,最禁最禁的禁书了,我抄了一晚,才抄了7页,你看我眼睛红的。想看嘛?别光淌口水啊。借你看了。
大嘴恭维地说,你的字倒写得不赖啊。正打算把这几张信纸往口袋里放,大头按住了他的手说,听人说你抄蝇头小字有一套,考试前能在一块橡皮上能抄鲁迅全集,是不是?所以,你看这个得有点代价,你得接着帮我再抄几套,我抄不动了,我好几晚都没合眼了。我想换点钱花。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2)
大嘴呆呆地看着他,没说啥。
大头说,小子别外传!否则你就惨了。
从晒台回来,他捂着口袋,口袋好像装了个猴子,担心它突地就跳出来。
他几乎是屏着一口气一阵小跑跑回的家,把门砰地一关,翻看第一页,看了两行,他发现自己下面有东西在慢慢地直立起来,像种子在春天的土壤里一样,再看了两页,直立起来的东西,实在胀痛得厉害,心里像团着一团火。老妈这时正好来敲门,儿子!吃饭!儿子!休息一下,书别看太久了!他慌里慌张地把几张十七毛巾厂的信纸望语文课本里一塞,老妈已经推门进来,说,你在干吗?吃饭!大嘴下面直立的东西依然没有退潮的迹象,狼狈不堪,只好弯下腰,做出捂住肚子的样子,说,肚子疼,不吃了。老妈关切地走过来,摸了一下大嘴的脑袋,说,疼得厉害吗?让妈看看,大嘴慌得说,没事没事,一会就好,你先出去会,我想一个人躺会儿。
夜深人静,终于把那几页纸一口气看了光。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这是在社会上流传了十多年的书了,但是只闻其名而已。那七页纸或许只是一个故事的局部,内容大概是说一个叫曼娜的女学生回老家,正好遇见多年未见的表哥,充满诱惑的夏天夜晚,青蛙嘶哑地叫着,表哥经常坐在窗口的凳子上给她讲故事,汗津津的身体充满异性的香味,风驰过来,每一个细胞都抖着身体舒展开来。有一天晚上,她偷看了表哥洗澡,并且被表哥的身体所吸引,还有一段对身体器官的细节描写,之后,她自己洗澡,又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一番描述,基本上就是女性生理知识普及课,外加点文学描写。后来就是两人就莫名其妙地不可救药地粘在一起了,后面有些性描写。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可能只是属于略带一点点色的、启蒙阶段的情Se小说,或者属于普及性知识和性教育的故事读本。但当时大嘴想,这就是黄|色,毒草,而且还很堕落。校门口不是挂着“反对精神污染”的宣传口号吗?
嗯,这就是精神污染!
但是,咋精神污染的东西就这样吸引人呢, 比鲁迅的鬼玩意好读多去了。
不过,他能肯定这本抄本的前两个抄手都是男的,他对表哥洗澡的那段觉得没有劲,用了省略号,而对曼娜洗澡的那段抄得很详细,很细致地写水在胴体上往下流,而且很多话明显不是一个作者的连贯表述,可能不少是抄录者自己添加的,或者说是“再创造”,这是手抄文化的一个特点。
例如,“表哥慢慢地把手伸过去,从曼娜的胁下滑过,停在曼娜的腰际,指间仿佛触及一个极其柔软的温玉,她的身体一颤”写到这里,气氛是安静的,读者屏息凝神,突然,你会觉得作品笔峰一转,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捣了下曼娜的胳肢窝,曼娜被咯吱得笑起来,笑得胸脯一颤一颤的,说,你真坏!”这段明显是哪个手抄者的“狗尾续貂”,品位低俗,声色流于外表。紧接着的后面又是原作者的笔法,马上归于宁静的描写,夏夜的气氛四合,渐渐加剧的呼吸声,两个身体纠缠在一起。
也许,手抄本文化的最大的特点是——人民的文学,因为不少抄的人,自持文字功底深厚,对原作进行再创作再加工,宛如画家达利给“蒙娜利莎”加上两撇小胡子,使得不少手抄本具有集体创作的嫌疑,所以称人民的文学一点不过。另外,手抄本流传一久就变得和原作面目全非。据大头吹嘘,他自己也添油加醋了两段。大嘴心想,这个大头同学文史地门门挂红灯,错别字连天,居然倒能够对手抄本再创作,打死也不信。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1)
当天晚上,大嘴连看了七八遍,最后想起应大头要求,还得再抄几遍,他就半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张大了嘴,把钢笔的笔头倒过来,这样字能够写紧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抄得特别认真,才抄完四页,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了。于是,一边甩手,一边休息一下,顺便连起来总读一遍,欣赏自己的书法。
小屋灯光一宿没灭,天亮时分,头昏眼花,金星直冒,他想走到窗口透口气,已经累得不行了,推开窗,看到的不是清晨的街景,全是曼娜扭动的胴体在空中飞舞,他几乎晕厥。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大嘴的神情都恍恍惚惚的,下午第一节不巧还是语文课,上下眼皮不知怎么老是要搭在一起,他死活撑着。身材发福的女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正在抑扬顿挫讲解《论语》中的“宰予昼寝”,说宰予自习课睡着了,孔老二很光火,破口大骂,骂他“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大嘴迷迷糊糊间,心里还琢磨怎么这么不凑巧,《论语》也跟我过不去,这不是暗嘲我嘛!居然有这样的内容。他想得死活撑着,用两只手在课桌上支撑着下巴,再往下撑了会儿,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松很轻松,再看讲台,语文老师不知啥时候竟然变成了曼娜,她也在那里给大家讲论语,讲着讲着,她甩了下头发,天!居然在那里一件一件地脱衣物。这时,天色很暗,窗外好像下雨了,雨好大,大嘴扭头看去,惊呆了,居然不是雨,而是浴室的水龙头在哗哗地放水,听到这水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似乎正在起反应。他看见曼娜从讲台上向自己一步一步地走来,他的心狂跳不已,他的心理暗示告诉自己右边可能是张床,他情不自禁地向床上倒过去。
一声女生尖叫,把大嘴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他睁开了眼睛,惊恐地发现全班级的人都正看着自己,而他正侧躺在他的女同桌怀里。女同桌一声尖叫,狂推开他,站起来,捂着脸,晃着小辫子扭着小腿就跑出去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发现曼娜不见了,语文老师胖胖的满是皱纹的脸向他凑过来。
教室里发出巨大的震动声和惊愕的嘘声。远点的同学都站了起来,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这里看。
他的耳廓里全是嗡嗡的轰鸣,里面他听见男生们是一阵阵唏嘘的哄笑声,女生们是愤怒的嘤嘤的谴责声,流氓,流氓,好像她们自己遭了一劫似的。他知道自己闯祸了,上课睡觉倒也算了居然还倒在女同学的怀里去了。他心里一阵慌乱,不知道如何是好。
接着,教导主任盖世太保板着脸、面无人色的走进来,他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最上面的一粒扣子紧紧地扣着;一双布鞋,那步伐一丝不乱,铿锵有力。窗外好像还站着一个穿警服的,据说此人是人民路的保卫科长,教导主任的朋友,常来学校玩,尽管他的出现可能只是凑巧,但是那显眼的上白下蓝的警服,那顶白色镶蓝牙线的警帽领口这里还佩着一对红领章,看得人心也乱了,大嘴顿时很惊慌,立马有点四肢瘫软的感觉。
教务主任双目炯炯,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厉声问道:“李红兵,你要干什么?放着阳光大道你不走,偏要走阴沟小道,乾坤朗朗,居然上课睡大觉,还敢对女同学耍流氓了,你这是读得哪门子书啊?” 。他声如洪钟,乾坤朗朗的“朗朗” 两字说得很重,宛如重锤一样打来,而耍流氓的“耍”字咬音很长,突现其严重性。教室里一下子寂静地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有个男生的脖子伸得几乎要跨过走廊了,他突然扭头喝了一声,坐好!
大嘴吓得浑身酥软,手臂一个劲地筛糠,突然大嚎起来:“老师我错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盖世太保主要抓学生风纪,学生早恋之类的碰到他手里“非死即伤”,而像这种上课“耍流氓”的事情好像还是头回遇到,更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大嘴平时没有事情的时候,在厕所撞见他都心里发毛,现在有事,更是如见阎王亲手磨刀。
他站在大嘴面前大声训斥了两句,觉得不解恨,突然怒不可恶,一把把放在大嘴课桌上的一摞书拿起来往空中一抛,“不好好学习,就回家去!想耍流氓?有我在,你没门!给学校抹黑!”
哪知道他这一抛,就有六七张上海第十七毛巾厂的信纸鹅毛大雪一样飘出来,飘啊飘,缓缓落地,大嘴的世界一片漆黑,心跳到嗓子眼了!他想,这下全完了。
边上有位女同学献殷勤,顺手接住一张,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低头一看,哇!地就叫了出来。脸涨得通红,手像碰到烫手山芋一样,把纸头扔在地上。
盖世太保也注意到了,也顺手捡了一张,正巧是第一张,页眉上赫然用蓝墨水反复描画的题目──《###》。他脸色也变了,“好啊!好-啊!李红兵,你还看黄|色手抄本,###,这样禁书中的禁书?难怪上课还对女同学耍流氓,这下,你真的完蛋了!”
“完蛋”两个字,似乎形成了连绵的回音,接着像重磅炸弹一样在大嘴的心头爆炸了。
盖世太保说着,他把其余几张都捡起来,走到教室外,交给那白衣蓝裤的保卫科长说:“李科长,你看这事怎么办?”
李科长本来在外面,似乎要急着回家,本并不想过问此事,现在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只好现身了,他想得比教导主任有点专业精神,他眼睛盯着大嘴,问:“知道这是什么吗?毒草啊!现在国家正在扫除精神污染,你还顶风做案?就这几张啦?”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2)
大嘴低着头拼命地挠头皮,眼睛低得碰到桌子:“没了。”
“真的没有了嘛?知道抗拒和抵赖的后果嘛?!”
“知道。不抵赖不抵赖。”大嘴混沌之中,心想自己抄的那几张锁在自己家里的抽屉里了,别人也不知道,这几张反正不是自己的。
李科长问:“从哪抄来的?”
大嘴想,得抵赖到底,“不是我抄的。”
“人家没有问是不是你抄的。别抵赖了?这玩意到底哪来的?”教导主任在旁边怒吼起来。
“真的不是我抄的,是别人给我看的。”
“谁给的?”
大嘴脑子几乎转也没有转,就觉得自己挺不住了,立马招供了“同案犯”:“人民路上的大头,也是我们学校毕业出去的。”他一点点都没有革命同志的义气和以及“打死我都不说”的不屈气概。甚至还推卸责任地,划清革命界线地说,全是大头他给我的!他甚至还想有立功的表现,于是他还补充了一句,大头说他还抄了七遍哩!
班级里许多人都认得大头,哄地一声响,嗡嗡了几声。有人不知道大头是谁,一个女生很蔑视地说,就是高年级的一个“阿飞”,啥事也不干,就在街上晃。
李科长轻蔑地哼了一声,接着大手一挥,班级里面马上安静下来,他问“他是抄了七遍?你知道他是从哪里抄的?”
大嘴想将功赎罪,想了好一阵,但是最后因实在不知道,只好挤出一句“我不知道。”
李科长冷冷地说,大头?就是那个打群架,号称威震人民路的小痞子?总是吹嘘他自己双节棍天下第一,前两月还刚被人家给揍了下后脑门子。没想到还干这种事?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旁边的盖世太保似乎很激动,用手指用力戳了戳大嘴的脑袋,你知道你这有多严重吗?前两年,人民路上有一个“毛胡子”就是因为抄了八本《###》换钱花,被抓起来枪毙了!
“枪毙!”两个字,他说的十分用力,这声音像在李大嘴的小脑袋上方打了一个霹雳一样,惹得他耳朵里一阵轰鸣。
保卫科长扭头对教导主任说,事情比较复杂,这里问不方便,我们先把他带下去,也好做个笔录。
盖世太保马上附和性地说,对,带走!
一听说要“带走”,大嘴身体软得像一摊泥,瘫软下来,恨自己以前看英雄传记的时候的勇敢劲头,全都烟消云散了。全然不顾全体自己在全体同班同学心目中的形象和一丁点的自尊了,他赖在地上,嘶喊道,老师放了我吧,不要“带走”我,我下次不了,接着眼泪和鼻涕都流下来,像溪水河流一样流进自己的嘴巴里。
教导主任眼睛一瞪,起来!跟我们走!伸手就来拉大嘴,大嘴赖在地上,死活不起来,口里喊道:老师,我不了!我不了!!
同学们很惊诧地看着这一幕,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有鄙视的,有厌恶的,有平时没发现今天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好奇的,有庆幸自己没有像大嘴那样堕落的。
这时,一个女同学惊叫起来,报告老师,李红兵他尿裤子了!
大家纷纷扭头探身到后面去看,教室里面出现一阵更大骚动和声响。
教导主任盖世太保不为所动,拖着他的手就往外面硬拽,大嘴撑着赖蹲在地上,口里狂讨饶:老师不了,老师下次不了!结果整个身体是斜四十五度,被硬生生地拖出去,宛如叛变革命的叛徒被八路拖出去枪毙一样,地上出现一条湿漉漉的印子,像刚刚用湿的拖把拖过地板一样,直通向门外。
被拖向门口的时候,大嘴已经觉得自己灵魂出壳,一切都远遁了,恍惚间他瞥了眼教师,同学们都坐得奇形怪状的,好像是在午门看斩首,只有一个女生默默地注视着他,甚至有点含情脉脉的,又有点暂时的眉眼不乐,再一看,居然就是曼娜,一头乌发瀑布般泄下,往下,脖子白嫩,再往下,居然上身没有穿衣物,天哪!李大嘴发现自己可能是完了,幻觉中再无法摆脱曼娜。他忽然痛恨起这个精神污染的东西来了。
学校保卫科的门外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精神污染一定要铲除!如剑高悬,严肃而冰冷,让他激灵醒来。
这一时刻,李大嘴就发现自己从小学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全白学了,发现自己的灵魂深处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敌份子。换了在抗日时期,一定作了汉奸或是卖国贼;国共内战期间,自己一定是个叛徒。因为,保卫科长还没有发问呢,大嘴就一五一十倒起了豆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大头如何把手抄本给他,如何在阳台上讲得津津有味,如何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听得保卫科长和教导主任一个劲的摇头,保卫科长拿着一管塑料圆珠笔,在一个土黄|色的工作手册记着,不时Сhā问一个细节。末了,问大嘴,还有其它情况吗?
李大嘴挠着自己小小的脑袋,像要立头等功一样拼命地琢磨,突然,像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一样,大叫道,对了,大头还对我说,其中好几句话,是他自己晚上边抄边添上去的,还说这叫对原著的创作。真是“刮”不知耻。(大嘴一直不知道那个字应作“恬”)。
保卫科长和教导主任盖世太保面面相觑了一番,保卫科长说,说完了的话,就来按一个手印,你的检举很重要,我已经给派出所挂过电话了,他们马上就到大头家,去带大头。他们一直没有抓大头的证据,这下你倒帮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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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3)
大嘴死活也不肯按,盖世太保就拉住他的手,把他的食指用力在红色印泥上蘸了一下,往本子上按去。
这时候,一个中年女子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小屋子里的人。
大嘴扭头一看,是妈妈。
原来到了晚上,李大嘴的妈看儿子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回来,就找到学校来了。盖世太保看到有家长来了,只好缓和一下,简单介绍了情况。
大嘴妈妈是大学本科学历,那年头特牛的学历,这让她干啥都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她听了后,慢慢地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点也不着急。教导主任原本以为他妈会先怒斥一番李大嘴,没有想到,大嘴的妈平静得就像清早的湖泊一样,淡淡地说,都还是未成年的孩子,他们懂个啥,我们家里没有教育好,还是回家好好管教吧,这事再追下去,弄得一辈子抬不起头,也怪可怜的,再说了,闹出去,说学校里有这么多黄|色手抄本,你们当老师当领导的,也不光彩,年年的先进单位也没有了,你们说是吗?
保卫科长早就想回家吃饭抱老婆去了,他趁机有了台阶下,说,你儿子年龄小,只是看黄|色手抄本,问题虽然严重,但校规处罚即可,今天太晚了,先带回去吧,要加紧教育啊!不能再放任自流了,搞不好长大要挨花生米的。看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吗?里面的张忠良一上来也不是根正苗红啊,后来就被环境腐蚀了。要警惕啊。大头性质就不一样了,他已经满16岁了,而且是传播黄|色读物、制作黄|色读物,背后说不定还有一张黑色的手在操纵,属于违法行为了,我们派出所的同事已经去他家拿人了,这事会在人民路派出所立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顿了一下,又从脑子里收罗了半天,又冒出个词:多行不义,必自毙!
最后,盖世太保对保卫科长说,大嘴坦白交代得不错,就让他先跟他妈回去吧,明后天在处罚。手抄本先没收,我先代表学校保管两天,过两天等大头那里的也搜到了,就一起交上去。
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了,大嘴的妈妈拽着大嘴的胳臂终于走出人民中学,说,你倒是越来越出息了啊,看起手抄本来了啊。你爸正好出差去参加全国食堂工作经验交流了,不在上海,否则他不用皮带抽死你。
大嘴嘘了口气,扭头去看学校保卫科,发现盖世太保没有下班的迹象,抱着几页手抄本,急吼吼穿过法式教学楼走廊,就往自己的办公室跑。接着,他把门一关,似乎很着急地要学习啥东西。
大嘴看见妈妈有点羞愧,但毕竟更大的羞愧在于自己做了为人不齿的事情,彻底丧失气节出卖了大头。另外,他今天学校里的事情很丢脸,特别是裤子湿了那一刻,在女生面前完全没有形象可言了,以后还怎么去学校混。天又很晚了,没进食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里面像装了个咕咕叫的芦花鸡,整个人垂头丧气的。
此时,人民路的车流已经少很多了,夜渐渐安静下来,路过的一些窗口里面电视机在闪动,还有收音机在咿咿呀呀地唱沪剧。
妈妈停下来,在一家烟纸店给大嘴买了个老式的鸡蛋面包,揭了面包纸,里面便黄澄澄地往外淌油。大嘴张开嘴啊呜就是一大口,这一刻,他突然听见黑夜中传来警车的一声长鸣,几乎是一下子刺破了黑夜渐渐堆起的睡意。
他和妈妈都朝着警笛的方向扭过头去,一辆三轮拖斗的警车突突沿着人民路开来,车上一个树起的警灯旋转着刺眼的蓝光红光,像Сhā着一把利剑。他看到大头坐在拖斗的前面位置上,旁边和后面各坐着一个穿白警服的警察。大头硬生生地扭着头看着街景,脖子挺着,很倔强的样子。
大头和妈妈都惊呆了,大头知道自己当了叛徒,出卖了朋友。不觉低下了头,才咬了一口的鸡蛋面包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像是很害羞被大嘴这样的人吃到肚子里去。在那车驶近的时候,大头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很丢人地拽起了妈妈的衣襟,想躲到妈妈的身后去,他想,大头完了,大头被自己害死了,可能要枪毙掉了。
大头很英雄,像太平天国的义士上刑场一样,坐在车上一颠颠地驶过。大嘴的眼睛没有敢对视他,但大头似乎看到了大嘴的妈妈和大嘴。大嘴听见大头的喉咙好像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喉咙,居然五音不全地唱起了歌:“爱要真诚,不能分享, 哦——对你说声抱歉……”
大嘴知道那是大陆第一个唱爱情流行歌曲的歌手张行最红的情歌《迟到》,他那时在大江南北的知名度相当于后来的刘德华的名气再加上章子怡的总和。听着这歌声,他更觉得自己委琐和可耻了,他呆在夜的人民路上,妈妈也一样呆在那里,听着那沙哑的歌声和三轮拖斗警车突突地走远,走远。
晚上回到家,老妈呆呆站在洗脸池边说,出了这样丢人的事情,人民路的学校看样子呆不下去了,转学吧,这对你好点。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
妈妈把他转到了八仙桥附近的一所普通中学,就在八仙桥猪肉铺的隔壁。
他背着书包去新的学校上课的路上,还会看到三轮拖斗警车突突地开过,他就会想起大头,想起大头的倔强的脖子和他沙哑的歌。他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钝响,他魂魄顿失地坐在座位上,教室里的声音一句话也听不见了。
他怀疑大斗已经被枪毙了,那声钝响明明是校门口的老头在爆爆米花时弄出来的,在大嘴的耳朵里却是枪毙大头的子弹爆射出来的声音。
他似乎看到大头,像革命志士一样唱着张行的歌,迈着大步走向刑场,把《###》的手抄本像传单一样撒向围观的人群。
有一天晚上做了个梦,他梦见影片《江姐》中的场景,双枪老太婆一把把他推倒在地,喝了一声“浦志高!你这个叛徒!!”紧接着,她掏出了手枪,对准了他,啪!啪!他自己则在地上吓得满地打滚,哀号阵阵。后来,他突然惊恐的发现,双枪老太婆的脸变成了大头的脸,他更是惨痛一记,嗷嗷叫了两声,要醒却醒不过来。
老妈听到了叫声,知道不好,忙从隔壁起来跑过来轻拍他的头,他算是醒过来了,歪着嘴横着一道口水,看着窗外,天上悬着好大的一轮月亮,竟像个人的脸庞。
除了大头,另外一个形象也经常出现他的梦中。是曼娜。一个想象中永远处于变化状态的人,比你曾经看到过留在记忆中的人更有魅力。想象力赋予了人无比的思索空间。她的洁白的胴体,大大的眼睛,身上的曲线和水珠子。没有一个是固定的,都可以乘着想像的翅膀翻飞。
有的时候,上着课,他会出神,突然想到她,想到书上的描写,身体下面一阵夸张的蠕动,他暗叫声不好,下课铃声一响,向男厕所发起百米冲刺,把头伸到自来水龙头下面,哗哗地用自来水狂冲脑袋,好让脑袋凉快下来,让自己彻底凉快下来。
只有一次,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清冷的地方,好像是个墓地,有个小小的女孩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地坐在哪里。他突然就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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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1)
14年过去了,淡得像一阵拂过山冈的风。
世界的噪声增加了,加快了人的血液沸腾。
人们都像从一场春梦中醒过来,城市变得骚动不安。晌午的阳光依然灿烂,但好像不再有以前那样恬静。
所有的地方都在破膛开肚式开挖,暗红的旧式洋楼一夜间忽然不知去向,变成了孤零零的大吊车;老头老太和他们的痰盂罐被敲锣打鼓地动迁走了,人们不再慢腾腾地走路,穿着超短裙剪了短发的姑娘们都健步如飞;四个喇叭的收音机看不到了,时髦的人开了白色的桑塔纳和银色的奥迪,放着震耳的港台流行歌曲,在斑马线附近也不减速反而猛加油门,惹得行人一片叫骂。
人民路上自行车依然多,但队伍里多了残疾车和助动车,城市里一夜之间出来无数的冒着黑烟的助动车,广告中还吹嘘为“欧洲两轮动力”,同时,也不知道为啥有那么多残疾车,“残的”抢出租车的生意,据说一次打架,工商和残联联合行动抓假残疾车,抓到就重罚,有人在人民路上丢了残疾车,从残疾车爬下来,宛如神行太保戴宗一样撒腿狂奔而逃,瞬间踪影皆无。
人民警察换上了新的制服,只是上午还是崭新的,到了下午已经被空气污染得宛如从灰里爬出来的一样。
ρi股后面冒着滚滚黑烟的助动车在自行车道上狂飙,声音粗暴,宛如F1,路人来不及掩面的话,面孔马上像涂了锅灰一样。
这样的人民路,在1998,大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也斜跨着一辆“快乐”牌助动车去公司上班,在路上一辆一辆地超越着自行车。那感觉很不错,特别是刚买来的那几天,上下班都开,拽得不得了,鼻孔都是朝天的,结果没有看清一个人行道台阶,连人带车摔了个大马趴。尽管助动车超汽车、摩托都是没有风头的,唯独过那些啃哧啃哧需要人力踩的自行车时,却有气垫船超越小舢板的味道。
初夏的风吹过,他的领带在飘,车ρi股的黑烟把后面骑车人笼罩着。
当然,前面的助动车也在把尾气排在他的脸上。
一边飚车,他身体微仰,一边看看街景。
人民路上开了很多电脑房,替代了原先的老式游戏机。路过的时候,不是拳王泰森打拳似的嘿嘿声,就是枪声一片,抑或是喊杀声阵阵,接着哎呦哎呦的怪叫。似乎一夜之间,上海的游戏店都变成了电脑吧,一个学期快要结束了,那些学生躲在疯狂地在里面打“三国演义”,“阿土仔”,或者半脱衣麻将,出来时,脸色苍白地站在店门口,三三两两抽着烟,几乎晃晃悠悠了。
他右手用力加了助动车油门,俯下身子,加快骑过人民中学。
人民中学的围墙没有了,变成了铁栅栏,让街上的人可以一眼望见学生在干嘛,学校里面的学生无时无刻可以眺望学校外面的世界,看者世界是如何变得花花起来。
他是骑车去一家证券营业部上班。
在自己证券营业部旁有的一个里弄,今天,门口帖了个捐款榜,围了两个老太在看。他要去自己的营业部,一定会路过这个弄堂口,他推着助动车上前去,路过那个捐款榜,无意间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一个让他心跳或者心悸的名字。
这是很普通的当地里弄捐款榜,为一年一度的长江洪水受害者捐赠的。长江洪水就像中国人的噩梦,每年定期光临一下,水神浮在半空,会很诧异:几千年来,这些人还在延续大禹治水的时候治水的方法差不多,沙袋和土堆,蚂蚁阵搬的往来于大坝之上。全国人民这一季一定是挨家挨户地掏腰包,从5分钱到100元,从棉毛裤到女式雨衣。然后由里弄干部张榜在弄堂口,公厕旁,告示栏,垃圾收集站附近。
大嘴路过那张榜,鬼使神差地往上面一瞥,头一个人就是“王蔓娜,10元”。
一看到蔓娜两个字,尽管比《###》中的曼娜多了个草字头,大嘴忽然就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似乎看到自己14年前,在人民中学的晒台上看那几页纸,心跳得像安了两个大音箱,街上的人都能够听到自己的剧烈心跳。
他居然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周边,然后在仔细地看了一下那张榜,确证那两个字就是蔓娜,因为她姓王,比划最少,所以排在最上面。他意识到,他正在看一张光荣榜似的东西,并不是十多年前的黄|色手抄本,是一张红彤彤的报纸大小的纸章,而不是上海第十七毛巾厂的信纸,是在马路上弄堂口自己的证券公司旁,而不是人民中学的晒台上。
他想起,那本手抄本中最有名的一句“荫毛在风中微微摆动”,过去很多年了,A片和###也看过几部了,但都好像不如当年那个年头的一个手抄本来得刻骨铭心。
14年过去了,他虽然只看了一个晚上,却记得清清楚楚,“水珠子顺着她的胴体上往下淌,在曲线的地方停顿一会儿,然后飞也似的往下淌”。现在,看来那本书顶多是本性启蒙教育读物,但是,却给人无限的幻想,那个曼娜14年来像生活在大嘴的生活中一样。
他想,这个蔓娜是怎样的呢?
他还突然想起那个给他《###》手抄本的叫大头的人。
他下意识地瞥了下街景,正好有个警察朝这里走来,他突然想起14年前的白帽蓝沿的警察服,还有他被老师从教室里面拖出去的场景,他不禁心惊肉跳了一下,有些恍惚了。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2)
好在,那一切都远去了,他推着助动车慢慢地走上人行道,然后推进自己的证券营业部的院子。
这个名字却把他似乎又拽回到了1984。
他想一个同名者,居然同那本手抄本的女主角同名。
他怀疑14年的梦魇在沉寂了多年后,发作起来了。
那个榜上捐款的蔓娜,多数可能是个退休了的、鹤发鸡皮的老太太。
他想想就接着走过去了。
但是,冥冥之中,他抱着一丝幻想,她会不会也可能就是同书的主人公一样的年轻呢,一样迷人呢。里弄里面捐款的人,不是啥年龄都是有的,说不定还有可能是个男人呢。
他心里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应该去打听一下,这个蔓娜是谁?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六)(1)
他上班的这家证券公司这些天快忙疯掉了。
门口宛如一个火爆的市场。
这是一个牛市将尽的疯狂岁月,证券公司红火的情况,门口各行各业的茁壮发展就是晴雨表。什么卖报的、自行车停车收费的、卖盒饭的、讨饭的,生意都跟着鸡犬升天。
大嘴能混进证券公司,是让人羡慕的,尽管只是一个小职员,但他走出营业部的时候,那些门口各行各业的老头老太都来巴结,好像大嘴他们都是在衙门里面谋事的要员一样,大嘴灰孙子一整天,走出大门的那一刻,胸脯都挺得倍儿直,内心都充满了自豪感和优越感,好比白人贵族在黑人圈子里走动一样,地主啊,什么叫地主。
卖报的老头什么人都认得。大嘴花了3块钱天价买了他的一张《证券周报》的副刊“大黑马”评论”,他告诉大嘴,他认识一个叫蔓娜的,那蔓娜也常来炒股票。他殷勤地说,我回头看到她,指给你看。
3点收市,大厅里面的人群渐渐散去,人们又像麻雀一样集于门口,激烈地进行场外盘点。大嘴步出大厅的时候,老头指着一个远去的背影说,那人就是蔓娜。她刚才还在和大家在门口讨论黑马和牛股来着。
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苗条的身材快步向往西折的弄堂走去,明显不是个鹤发鸡皮的老态,也不是中年人,估计和大嘴年龄差不多。头发是个精干的短发,那年头上海最流行的;腰部的曲线收得恰到好处,像物理老师说的抛物线;穿着紧紧的短裙子,但并未影响她往前迈步;除了小腿肚略有点粗外,从后面看,此人正透着无可抵挡的热腾腾的成熟魅力,而且,居然还是和书上写得有那么一点相似。
他拔腿就追上去。
他发现,这根本不是条弄堂,而是条小小的马路,助动车和自行车鱼一样穿行其间。
正是黄昏,小马路边上坐了许多拉家常的人,拉家常之余,不时拿眼睛打量经过弄堂的人;有人拿着痰盂罐去公共厕所倒,有人在二楼收晾在外面的衣物;在烟纸店里的小夫妻在看黑白电视,由于有线电视还没有铺到,电视信号不好,遇到信号不好又情节关健时,看的男人狂拍电视机盖。
他不紧不慢地追上去,这条小马路弯弯曲曲的。
地上有很多肮脏的东西,外地的小孩在阴暗处小便,黑乎乎地横流,他看到蔓娜不得不绕过或者提足避过这些,她侧身提足的时候,身上那条优美的曲线会流动一下,暗蓝格子的短裙绷得有些更紧,臀部像雍正朝御用瓷器的浑圆的局部。
她先去了个小菜场,买了一包豆腐,两棵白菜以及几个鸡蛋,买鸡蛋的时候,大嘴远远看到她在和摊主在讨价还价。后来好像是摊主屈服了,她高兴地拎着塑料袋继续走。
后来她在小马路边上的裁缝店停了下,把上身通过裁缝店柜台上方往里探,好像在找谁,他看到她的衣服拉上去,露出腰部一处白花花的肉,他远远地看了,心里一阵狂跳。他下意识地往周边看了一下,觉得四周的人尽管匆匆忙忙,但好像都扭头发现了他的不正常举止,他的汗顺着脖子溢出来。她要找的裁缝可能出去了,她把上身收回来,腰间白花花的肉不见了。她拎着小菜继续往前走。
她走路的时候肩膀有点点晃,这样就显得每一步都很用力的样子。他在背后,忽然厌倦地想,这个肩膀好像晃得不好看。
但是,这仍然无法阻止他继续跟着她。他觉得自己像被魔力掐住了领子,拎着往前,只能往前。他一边在意识中找她的茬,找她走路的难看的样子,一边却越发无法自拔地跟着。
那段路或许并不是很长,但在他的心目中却被放大得特别悠长。
她后来又一次停下来,那白色的上衣暗蓝格子裙的打扮很显眼,她走进一家很小的超市里面。
他也停下来,在街上等候张望。街上穿睡衣的中年妇女蹲在门口拣小菜,抬头看到大嘴停在那里四处张望,赶忙把自己的衣服领子往上胸口上拉拉,丢过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蔓娜出来的时候,手里空空,她往大嘴这里望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忘记拿了,她又折回去拿小菜。
大嘴忙把头别过去,那一瞬间,他看到一张很漂亮的脸。这是一张很有传统南方姑娘的脸型,瓜子脸直直的眉毛,眼睛的光里透着聪明和利落。
蔓娜继续往前走,她走路的步子变很快了,频率也变得高了,轻轻的摆动让她变得好像有点不稳。
她甩了下短发,一转身往马路对面走过去。
大嘴把手Сhā在裤子口袋里,假装看了眼天空,天空上什么都没有。他的脚今天竟然不听使唤,不知为啥要跟着她,不知道是何种意识在牵引自己。
对面走过来一人,留分头的小赤佬,好像是蔓娜的熟人,他对她说了两句话,蔓娜停了会儿,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那个和她说话的分头,居然停在马路上,向蔓娜的背影留连的张望。
他忽然发现,蔓娜走过这条小马路的时候,有些男人都停下来四顾张望,还有一个小伙子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从蔓娜面前快步跑过,口里叫了一声,差点擦着蔓娜。
小马路前面是一条大马路,大嘴知道11路公共汽车站在那里,他正想着,她一晃没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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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六)(2)
他踌躇地在那里站了会儿,再往前走,发现小马路突然拐弯了。
他站在拐弯处,怅惘地张望了两下,拐了弯的小马路上空落落的,竟没有了她的身影。
他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
蔓娜突然从边上一棵汉柳后面转出来说,你,小子,干吗跟着我?
大嘴吃了一惊,不知回答什么好,呆在那里。
蔓娜说,小子,我老早发现你了,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大嘴仍然错愕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见得说,自己是因为14年一本黄|色手抄本上的名字和她同名才起了好奇心,不知不觉地跟了上来吧。
蔓娜说,马路求爱者的那套,老土的,我最腻,你还是别走这条路吧,有事业还是先忙事业去。昨天还有一个堵在我弄堂口,和你一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拿着鲜花,要不我看他长得还像个未成年的,我早报警了。我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前途还光明着呢,别放着阳光大道不走,走歪路子,阴暗的小道容易翻船的。
大嘴憋了半天,说,让我说一句好吗?第一,我先也想走光明大道,但这是一条小马路,所以我只能走小道;第二,现在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你就不能说我走在阴暗的小道上;第三,凭什么说我是马路求爱者?我不是!你看见我带花了吗?如果我带着花再这么下结论好不好?
蔓娜说,那敢情好,别再跟着我了,好吗?
大嘴说,我不想跟你,只是顺路而已啊。
蔓娜说,哪有这样顺路的,别人一跟我,我就毛。前两天,上海“严打”,从严从快判处一批人,那些流氓阿飞,侮辱良家妇女的,动坏脑筋的,不是枪毙了,就是流放到西部变沙漠为绿洲去了,都没有啥好下场,侬晓得伐?
大嘴说,至于吗?至于这么严重吗?你看我像吗?长得是惨了点,但也不至于和流氓阿飞混为一谈啊!
蔓娜说,你是不像,不过也不要不学好。走正道难,走歪道容易。那全国人民通缉捉拿的“二王”,其中“一王”不还曾是人民解放军指战员吗?所以,年纪轻轻,要继续努力走正路,尽管歪路诱惑多,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
大嘴钉在原地,脑子里想着反驳的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突然补充了一句,我这么认真的开导你,是因为,我认识你。
大嘴本想反驳,突然打住,屏息。
她说,你是证券营业部的职员。
大嘴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一时语塞。
人就是这样,一旦身份暴露,马上锐气顿失,恨不能找个地洞转进去。
看到大嘴忽然的窘样,蔓娜噗嗤乐了,露出一个很大的酒涡,她终于说了一句让大嘴爱听的话——
明天的股市怎么样呢?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七)
大嘴遇见蔓娜一周后,他觉得自己这些天真的撞见了鬼。
好像在沙漠中迷路的人,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又回到原处,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再喊他。
他在下班的路上居然又看到了大头。
大头好像没有被枪毙掉。
当时,他依然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斜跨着他的“快乐”牌助动车排着黑烟在自行车道上横冲直撞。
他路过一个电脑游戏吧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吼。
这一声惊动了所有的路人,齐刷刷地扭头探寻声音的来源,也惊动了大嘴,他吱地刹车,脚撑地,扭头去看——那不是大头又是谁?
大头没有了那头长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头”,没有了青年时候“阿飞”的得意,他剃了个光头,头上那个当年练双节棍的疤就露出来了,这触目惊心的疤让他即使烧成灰,别人也认得出来,。而那个大脑袋直直按在肩膀上面,几乎没有脖子,简直酷呆了。
他高大的身形正堵在一家新开的网吧门口,大叫了一声。
大头那声吼,有“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气魄,那家电脑游戏吧里面正枪声一片,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大喊着跑出来,大嘴一把揪住领子就要打,孩子口里喊着,爸爸,饶了我,饶了我,下次不了,下次不了。大头一愣,儿子就机灵地一钻,拼命挣脱了大头的手,往街上蹿出去。大头怒不可扼,拔腿就追,两个人在人民路上满地乱跑。大头好容易揪住儿子的领子,追到就是一通揍,口里宛如武松打虎一样唬唬有声,“叫你再上游戏吧!叫你整天打什么游戏!叫你再搓麻将!”
街上的人都探着脑袋凑过来看热闹,一个瘌痢头用上海话说,“西洋镜来,西洋镜来,老子打儿子”。还有一个穿白背心老头说“小凫尸,勿听喊话,是要打!”于是,路人越聚多。
大头一边打,一边说,看啥看啥,调教儿子有啥好看的。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大头恶声恶气地冲大家说,再看,再看,当心你这里看闹猛,你老婆在家里爬灰啊。再看,再看,眼睛要看瞎脱。
人群又是哄笑后作鸟兽散。
大嘴不走, 只有他这一个西装领带,推着助动车,站在哪里围观,显得特别扎眼。
大头停下手中活,抓着儿子的手不放,扭头说,你看啥?还盯着看?我教育儿子,关你屁事,小子找死啊?
大嘴说,就盯着你看,又咋了?
大头说,滚远点,小心我揍你。
大嘴说,我不滚远,你才滚远了呢,你仔细瞧瞧我是谁?
大头约大嘴在人民路上的小饭店吃顿饭。
大头的儿子不在身边,他头上的疤痕被灯光照耀得很刺眼,像是哪个大师号称自己开了的“天眼”。
大嘴心里惴惴不安,自己十多年前干的好事?!大头清算自己的日子还是来了。他知道告密者、背叛者最终总是没有好下场的,不知咋的那一瞬间里,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汪精卫的样子,背叛者的“形象代言人”?
自己有人家汪老长得奶油吗?
两人坐下,大头说,为了那个儿子,我是焦头烂额。
大嘴对他儿子没兴趣,心里最想知道的是,由于自己的“告密”,大头这家伙这十多年来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大头说,十多年挺好的,手抄本的事被抓了进去,治安拘留了半月就放了。毕竟是八十年代了,宽松多了。换了七几年,准被毙了。
大嘴长舒了口气说,我以为你被枪毙了,因为再也没有你的消息。
大头说,那次治安拘留后自己倒是从此走了正路,放回家后,公安局让街道安排了一个工作,去上海第三农药厂当工人。后来还结了婚,生了现在这个讨债鬼。
大嘴问,双节棍还练吗?
大头说,早荒废了,那都猴年马月的事了?亏你还记得。
大嘴说,你的伤疤还在啊。那么多年了,我一直回想起你在夏天的早上在人民路上狂练橡皮双节棍的情景。
大头说,我这人记性不好,过去的事情都混在一起了,只是还隐约晓得,十四年前我罩着人民路的一段,我们一群小鬼常常“拗分”。那时很英武,结果没有啥好下场。
大嘴哈哈大笑起来,想起八四年在人民路上“拗分”,大头留着长发,在弄堂口的英姿,看到一群小毛孩在街上打混,大头一把就拦住一个,歪着脑袋说,"小B样子,借眼钞票"。“我,我,我没有钞票啊……”,大头就一把把小孩的帽子抢过来,小孩马上开始讨饶……如今,这种事情少多了,或许是风气好转了?其实真的回忆起来,那时,他除了反感这些混混外,潜意识里对这些反叛的流氓生涯还是多少有些憧憬、向往和神往的。
大头说,我不想让我儿子再走我们的道路。
他接着说,今天,我来找你,有个事情相托!我下岗了,开了婚介所,你来我这里当“婚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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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八)
上午十点,大嘴趴在桌子上,无聊地歪着脑袋,乜斜了眼看股票K线图。
大嘴已在证券营业部漂了3年。
三年里学会了看K线图,学会了拉交割单,学会了交易抢跑道,学会了银证转帐空隙吃利,学会了资金划转暗箱操作,也学会了上班“摸鱼”“打混”。
通常他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泡杯茶,盯着电脑屏幕发发呆,那时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像宇宙的黑洞一样,不动脑子总是最享受的时光,。
上班时如何消磨掉一整天是个歌德巴赫猜想,每天都得费思量。上海人把这叫“磨洋工”,即磨洋人的工,大嘴的老板王总不是洋人,所以他很生气,交大嘴办的事情半天还没有个眉目,这么搞还有咋建设四个现代化?!还咋赶英超美?!大嘴在他眼里是个钉子,迟早都要拔掉,大嘴还浑然不觉。
大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漠然地望者兴奋异常的交易大厅。原来,中国证监会出台了两条鼓励市场大步往前发展的新政策。市场一片欢呼雀跃。通讯社头条说,昨日京城一扫两日阴雨,各个营业部大厅都呈现出一派近年少有的热火朝天场面。
大嘴所在的营业部大厅里今天人头攒动,密度比得上麦加朝圣者;有的坐在长椅上盯盘,宛如参禅入定;有的排队等候交易,好像去美国慈善机构领救济粮;有的站在门###头接耳、谈笑风生,拥有大侠们云游四海之后的天地气概,只是人声鼎沸,谁也听不清对方说了啥。
刚刚挂完买单的一男子,看来以前是个革命诗歌爱好者,用“一二·九”学生运动诗歌朗诵的声音对大家说:无论怎样,这是实质利好,市场将彻底告别弱势格局,今日大涨,不再是昙花一现,大幅扬升的行情正喷薄而出,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向我们招手!
人群鼓掌,像当年天安门广场上的大学生吟诗者。只是现在是证券交易大厅内,K线图漫天飞,所以显得有点那么时空错乱。
大嘴望着大厅,眼睛里看到的 不是人,而是一群待斩的羔羊,羔羊不知道这个市场的水有多深多浑,他自己来了证券公司才真正知道。有的时候,他想起那句话,机构看大户觉得大户很可怜,大户看中户觉得中户很可怜,中户看散户可怜,局外人看我们大家都觉得我们可怜。
正“打混”着想着不着边际的话,突然,他看到一个动人的身影。
是蔓娜,她也站在人群里面,她的侧面看上去也是那么的动人,曲线像是人堆中勾勒出来的一条花边。她看着大屏幕,显然她也很高兴,酒窝突现,浑圆的臀部在牛仔裤里。
她在人群中看得一动不动。入神。
他也看她看得呆在那里,嘴巴微阖。
他蓦地想起大学时代背过的徐志摩同志的一首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现在看风景的人在交易大厅看你,而你在看股票K线图。我在写情书给你,而你在拉股票交割单?
王总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大刹风景,劈头一句,看啥看呆了啊?!
哇,美女,王总也一看着迷,呆了,许久他发现大嘴还再看,大喝了一声,看够了吧?见你工作就没有这么着迷的。打单!
大嘴好容易把手上的事情处理掉,拨开人群,挤向蔓娜。
你好。大嘴说,
是你啊?呵呵。
大嘴闻到周围一阵汗腥味,但汗腥味过后,就有一阵淡淡的香味,那显然是蔓娜的。所谓,出淤泥而不染,灼青莲而不妖也!大嘴心中赞叹。
你买什么股票?大嘴问。
长虹?要不要买?蔓娜很关切这个问题。
大嘴马上进入专业状态,心想:我得来点职业精神。他正声道,在银行储蓄利率一降再降的背景下,老百姓把闲钱投向证券市场,同时支援国家经济建设,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国家也是喜闻乐见的。对吧?但是,买长虹?!非也,非也,不要忘记吴敬莲教授说的,中国股市市盈率太高,风险大!长虹就是这样啊。
那听大教授的,买市盈率低的又如何呢?蔓娜Сhā问。
大嘴说,非也,非也。说:“有道是‘股不在好,有凶庄才灵’!买股能不能赚钱,看市盈率也几乎无用,要看主力风向,要与狼共舞呀!
蔓娜说,你讲的我也知道。但是,庄股在哪?你能帮我吗?她似乎很急切,望着大嘴。大嘴忽然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的形象很高大,既又斯瓦辛格肌肉型的伟岸,又有书生型的潘赞化的造型,欲救小女子于股市“火坑”。
他说,你明晚来这里听侯专家的内部讲座吧,我帮你搞票。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九)(1)
大嘴的老板王总是个爱动脑筋的老板。
除了常规的证券盈利外,王总在证券营业部还推行的三大“捞外块”法宝,即他的收入“自留地”:股民学校、股民俱乐部和专家门诊。
股民学校就是每周五下午收市后,营业部的证券分析员,也就是那些自己从不买股票的“瞎评”,说是免费为广大股民授课,以充分交流信息,给小股民以坚定的信心,形成众志成城的勇气。其实是顺便鼓励和发动大家来开户,现在社会,人人都是“为人民服务”,但是为人民服务也是要收费的。
股民们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但是,一天看K线图下来,也是眼花缭乱,如吃油腻的东西一下子吃多了,晚上总得在听些评论来解解这油劲儿,听这不花钱的评论就权当是吃萝卜放通屁吧。众股民与其说是来听股评提高选股投资的水平,不如说是茶余饭后增加一个消磨时光的乐子。
营业部其实也是另有阴谋,通常这种收市后的免费讲课,人多拥挤,他们故意空调也不开,只搞个大电风扇狂吹,吹得人们口干舌噪的,营业部的非“瞎评”人员就出动卖上饮料了,一瓶农夫山泉,这时候的价格是全市最高的。股民们白天眼冒金星,晚上口吐白沫。好在股民也不是好惹的,上完课后全都排队上趟厕所才回家,好歹也给家里省点排水费。
王总的第二个“捞外块”法宝是成立股民俱乐部,俱乐部自吹内容丰饶,收费低廉,大凡参加者将功力猛进,保证帮助大家练就一副“火眼金睛”。有段时间,有个叫唐二僧的股评家来这里给大伙上“中国股市·降龙十八掌”,连续十八周“每周一掌”(中央广播电台的叫每周一歌),其实就是他自己潜心研究出来的出击中国股市的“十八招”,一招一掌,功力非凡,说大凡能坚持听下来十八课的人都是有望成为“股票大内高手”(股民都已被阉割过,所以也能叫大内)。他说得唾液乱飞,天花欲坠,听者则入坠云中雾里,支撑着连连接他的招,好容易挨到最后一掌叫“亢龙有悔”,说的就是一个道理:以前不看好割肉的股票也可以重新买进,马列主义理论教导“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万事万物”,通俗点说“这叫情商高不认死理”,“悔”字者,人生真谛也。其中一个老股民听前面十七掌,连连点头如捣蒜,眼看上完“第十八掌”就要成为中国股市的高手,但唐二僧先生一提到“割肉的股票也可以从头来过”,忽然牵动他一桩沉痛往事,心如刀割,顿时头昏眼花,招架不住,落荒而逃,终于没有最后能够成为“股票大内高手”。
这个股民俱乐部的生存之道也是以低收费为诱饵。通常是在周二开课,一个一个板块讲过来,或是一个系列一个系列地进行深入研究,但是,每每到关键处,戛然而止,好像才让观众开了个头,快要上着瘾了,欲知后事如何时,他突然来个时间有限,请听下回分解——看本证券营业部出的内部资料吧。
这时候,办公室里长着丹凤如弯的眼睛、剪着时下最流行短发的王小蜜扭着腰就上台了,她喜欢穿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在腰间别一个摩托罗拉的128大拷机,那黑色的拷机在连衣裙的映衬下显得特别扎眼,她怀里抱着一大堆复印的材料,每本足足有《基督山伯爵恩仇记》单册那么厚。股民们心想听也听了半天了,好像汤煲好了,却只看不去喝,回家后还睡得着觉吗?于是乎,一咬牙一跺脚,买了。股民们把兜里的点小钱看得比天还大,这书费也好歹得捞回来啊,于是乎,大热天,只要营业部一开门,他们就蜂拥而入“凫”空调,一天为家里升4度或5度电,一个月下来,书费和入会费也就回来了。
股民唯一赚不回来的是王总的第三###宝:专家门诊。
这是名正言顺收费的项目。老中医,老军医,老专家,专治不治之症,难言之隐。哪有不收费的?
专家往往是财经院校的老师,或者哪家证券报社的老编,下班后来这里设个摊,活脱脱就是关帝庙旁的算命先生或拆字半仙。但是小股民是人急乱投医啊!无论是你的股票套牢了,要割肉;还是这轮行情没有赶上,踏空了;抑或是在行情上,是不是要抛了套现;半仙们都会给你一个圆滑的答案,讲得云山雾罩的,听者连连点头,就恨没喊“认得你晚了” 这样的话,等付了咨询费走人,才发现并没有解决问题,更增添了问题的复杂性,和判断条件多了些。
一天,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前来算命。一位"半仙"察颜观色地说: "我看你是有难言之隐啊!"老头摇摇头。"是长虹套了吧?“不是”;是“申华实业抛早了”,“不是”。半仙"实在是山穷水尽,只好恳求道:"你到底为什么事情来咨询?""求你算算我这个病吧:我一看股市K线图,就爱摇头晃脑,炒股炒成这么个痨病,怎么才能够治好?" 半仙正色道:那是得去看医生啊,你老这么大年纪,不会连这个都搞不清楚了吧。老头说,股市呆久了,哪都不爱去啊。半仙考虑良久,不愧是半仙,出了个良方,等股市连拉大阳线,日涨夜涨之际,也就是你摇头晃脑病好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你要当心患捣头如蒜病。
大嘴请蔓娜来听讲座,“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其实就是想约蔓娜下班了来办公室。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九)(2)
他第一天先陪她听了股民俱乐部的一堂讲座,帮她拿了几份免费材料,让她充分认识到长虹是危险的。
他第二天还陪她听了股民学校的一堂基础课,让她知道了期货宛如直升飞机一样上天后的玄乎,相比之下,股市是电梯,还算不危险,她喝了他递上来的一杯营业部的茶水。
他介绍,股市里面最多的两类散户,一类是大妈大爷们,盲目跟风型的,他们或是退休职工或是下岗工人,有大把的时间,但口袋里却只有少的可怜的积蓄,盼着到股市抱个金娃娃。第二类是无大所谓型的。这类股民呢,都有稳定的收入和职业,拿出无关生计的钱炒股,涨了高兴一下,跌了难受一阵,但不会受太大影响,纯属业余爱好的。”
最后他总结,这两类散户都是给机构和大户提鞋子的。
吐血吧?
第三周,股市半仙给蔓娜指点了条阳光大道,买IT股,买新兴的网络股,据说,现在一个买饮用水的公司,因为下面有一套销售网络,居然,也被人们认为是网络股而大加追捧。蔓娜对大嘴已经充满了感激。这天,等营业部的人渐渐散尽,连最后一次上厕所排水的都走了,同事们如鸟兽散尽,两个人并肩坐在大嘴的办公桌旁。
坐在这个位置上,透过大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空荡荡的交易大厅,就好像农村的打谷场,白天人很多,晚上就寂寥得发疯。不知道舞女们下班后,离开空荡荡的舞池,可也是这种心境。
这一时刻的寂静像火车小站上,轰隆隆地火车走远了,突然的沉默光临让人一时还无法接受。那一排排的凳子光溜溜地延伸开去,光冷冷地反射着。
蔓娜说,你不是要帮我复印点俱乐部的内部材料吗?拿了材料,我就要回去了,我妈还在等我吃饭呢。
大嘴说好的,我帮你去复印,你一起来吧。
复印室就在隔壁,大嘴站在旁边看着复印机一张一张地往外吐着,蔓娜顺手拿着几张在手上不经意地翻看着。
屋子很寂静,大嘴想起刚才念叨的农村打谷场的草垛,草垛就是农村人的公园,那是年轻人约会的地方,和证券公司一个样。
他不禁向她望去。她身体微微向后斜,靠在复印机的侧面,身体的曲线就完美地展现在大嘴面前,扭身去翻盖拿新的复印页码的时候,她浑圆的臀部紧紧地绷在牛仔裤里,腰间的曲线就深凹下去了,大嘴看得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心咚咚地剧烈地跳动着,兔子似地要蹦出体外去,好像回到了1984年那个迷失的夜晚,心房像装了个大音箱,一股火热的感觉往上涌,他跻身上去,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向复印机上压下去,她低声“嗯”了一声,挣扎了一下没有挣扎动,嘴巴就被大嘴的嘴巴堵上。她的背靠在复印面的玻璃上,肘向后退着要找支撑点,正好压在START的键上,复印机就勉强动了一下。
地上飘落一张复印纸,正好是手揽着腰的黑白复印件。
他那天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像一团火在燃烧,而蔓娜就是那个灭火器。
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找一个灭火器?
他搂着她,从复印机上,吻到空落落的交易大厅。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里更像是一个打谷场的草垛。
他趴在她身上的时候。感觉是14年前,在学校的礼堂里,那一排排的凳子也光溜溜的,好像刚开完会后的空寂;他的脑子浮现起1984年的人民中学,想起自己在那本《###》上看第一次的场景,看到那个蔓娜正在洗澡,放大一百倍的水珠子正沿着一根完美的胴体曲线往下流淌,流淌。
他终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的手像四处游走的蛇,慢慢地向蔓娜的身体深处溜达过去,她没有动静地躺在那里。他的手慢慢地爬上了高山,那是他第一次触摸到这样柔软,让心灵放松得宛如飞翔一样的东西,这尤物如花朵般绽开,绽开得他似乎不再觉得自己的存在,只是后来,他忽然感到自己的下面一阵扰动,像是蛰伏的怪兽从疏影中爬出来,伸个懒腰什么的,他觉得它是是搁到蔓娜了,他在她身上有点不知所措。他的手在柔软的山上按钮状停了很久,然后一路径直往下去往下去,一切都要失控了。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巨大的鼓在体内狂敲,咚咚地,他也听到她的心跳拖拉机上坡一样突突地运行着。
突然,她把他的手从下面一下子拿开,挣扎了一下身子说,放开我好嘛?我要回去了,妈妈还在等我吃饭。
于是他从火焰般燃烧的山上一下子跌落下来,吱吱浇灭在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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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
一周后,两个人已经很熟悉对方的嘴唇和手心了。
晚饭后,月亮升得很高了,人行道上疏影婆娑。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证券公司门口的楼梯上面,对着1998年的人民路,和十多年前不一样的是,街上穿睡衣的中年妇女们少了,赶路的人民群众走得匆匆忙忙的,像是每个人都要去参加政府首脑会议。只有一种人慢悠悠的,那是一夜间忽然多出来的群体——外地民工,晚饭后是他们的惬意时光,就光着膀子肆无忌惮地在城市的大街上乱逛。
街上有很多燃油助动车呼啸着远去,尾气像一团迷雾样把等公车的行人罩住,行人白皙的脸蛋子立马灰土一片,个个像招了非礼似的。
自行车夏日流萤一样地蹿来蹿去。
那铃声是如此的动人,仿佛要欢快地告诉大家,让开让开,小赤佬,我要回家去了。
对面破旧的音像小店里正卡拉OK,里面在唱张国荣的歌,《风继续吹》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你已在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这让他像起了1984年的大头,大头坐在公安的车子里面,昂着脖子唱着当年最流行的张行的歌“爱要真诚,不能分享,喔,她比你先到”潇洒而去的情景……
他和她说起那本书,那本很多年前轰动一时的书;说起里面的主角也叫曼娜,就比她少一个草字头,她是如何地动人;他说起大头,还有他的那个班级。
蔓娜说,她原来不叫王蔓娜,叫王晓红,因为太难听,读中学时趁换户口本的时候,她硬是自己去公安局改的。
她说,她就是在人民路的弄堂里土生土长的,她厌恶弄堂里的一切,鼻涕虫在湿嗒嗒的走廊上爬,需要排队的公用厕所,色迷迷穿着睡衣的“花痴”男人以及喜欢中午倒痰盂的妇女们,没有羞耻感的中年妇女,男女的事情和脏话,她们可以像拿着扩音器一样在人民路上哇啦哇啦。这里没有任何隐私而言的生活,谁家女儿便秘,谁家房事不爽,要不了半天就能传遍半条街。
他说,他小时候在人民中学的旋转楼梯上,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
他说,他的母亲很通情达理,遇到事情的时候总是镇定自若。
她说,她的母亲是个弄堂里的小市民,说话时唾液星子四溅,三句话就谈到钱。
她说,她厌恶人民路落后而原始的物质生活,她渴望能去美国或者日本,洗盘子也无所谓。
他说,他对工作没有兴趣,他每天就是在“打混”时光。
她说,她讨厌庸懒而没有上进心的男人。她希望男人能够养她。
他说,月亮快要升起来了。
她说,国外的月亮大概也比这里的要圆。
她说,她现在白天的工作没有啥心思,全部希望都在股市里,盼望自己能够赌回个好的未来。
大嘴说,很怀念1984年的人民路和那些弄堂。似乎看到自己消瘦的身影在弄堂里面穿梭。
1984年的弄堂生活,她要全力摆脱他们。
她眺望着远处的人民路,已经完全浸在暗处的人民路,说,她想只有赚钱来改变这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蔓娜说,认识你我就放心了,只有你肯帮我,那些街头的混混全不可靠。
大嘴没有说啥。
一只蚊子嗡嗡嗡地飞过耳朵,他伸手啪地拍过去。
拍了一个空。
他感到了她异样的心跳节奏。
最后,她问:你能帮我介绍一个机构大户吗?我想在这些大户建仓后,跟进。大嘴知道行话叫“跟单”,就好比是小强盗看到大强盗要抢那家人家的东西了,提前准备好,等打劫那天一起混进去,跟在后面捞一票就走。据说,不少有消息的人都是这样赚钱的,前年有个庄家的朋友,就是靠这个小发了一笔,还在外面包了二奶,结果被大奶发现,大奶也没有啃声,托人给这人一个错误的跟单的信息,结果钱全陪了,二奶淌着眼泪跑了。家庭矛盾倒也化解了。
大嘴没有吱声,他慢慢把身子向后仰去,躺在台阶上,这样人民路的街景就看不到了,看到一个混沌的城市夜晚的天空,几个孤独的星星不成气候地眨着眼,月亮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蔓娜说,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一)(1)
蔓娜要找个大户“跟单”,大嘴马上想到了赵大明。
这人是证券公司的客户,本行并不是证券,好像是做某种高科技厕所电子产品的推销,只是因为赚了点,就来证券公司进行投资,有点资金量,但还轮不到他做庄,但他特勤奋,线人多,常常准确跟单,赚了不少。这人三天两头来营业部,一来二往就和大嘴他们熟了。
赵大明是一奇人,在他所从事的行业内,有“铁人三项”的光荣称号。
他的铁人三项是,一不近女色,宛如“铁石心肠”;上劲心特强,酷爱工作,这两点非常人所及。所谓“柳下惠坐怀不乱”,估计就是说他这一类人。其他男人都是“色”字头上一把刀,而他头上没有刀,所以看来刀是Сhā在腰际了。据说,因工作需要,他陪客户去过一次香港骆克道的夜总会,那里的激|情表演让在场所有的男人为之欢呼雀跃热血沸腾,就差喊口号了,而他却端坐在座位上,喝着橘子汁,用一台手提电脑做一份报价。台上的女郎钢管舞舞到Gao潮,面若桃李;他在台下做报价也做到了Gao潮,对着手提电脑,似乎已经拿到了利润,兴奋得连连搓手。
二是能够几十小时连续工作,是为“铁的身体”;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无人能出起左右。你吃饭了,他在工作;你下班了,他还在工作;你约会了,他还在工作;你跟女人浪漫了,他还在工作。你She精了,他还在工作。有个公司本来拉了个风险基金打算进军卫浴电子系统,但后来听说赵大明也要进军和投资这个领域,喟然叹曰:娘希皮,撤!
三是哪里有客户,哪里可能有客户,哪里就有赵大明他活跃的身体,是为“铁的脸皮”。他刚推销他的厕所高科技产品的时候,也就是那种带感应装置的小便器,人站在那里十五秒就喷水,人走了就停的玩意。一上来人家宾馆和高级场所都嫌这个费钱,不肯装,他就苦口婆心,三天两头来说明。特别是人家在吃饭的时候,他还来推销他的感应小便器,人家大怒,发作了两次,他仍然如蝇伏厕,驱之不去,客户终于被打动,其实或许是不胜其烦了,只好同意安了,反正是花国家的钱,落得个吃饭清静。
满世界找客户,谁拼得过他?你去开发客户,通常是联系了好久,人家见你,狂奔过去,就发现赵大明已经坐在那里了,和人家握手言欢,准备合同条款了;或者,你好容易占了个先,人家在和你谈合同,赵大明总是会像程咬金一样使着板斧冲进来,以比你低的价格比你多的服务成交,用同行的话说,只要有五分钱的利润,赵大明都会跟你玩命。
一次,他的一个客户在陪一小县城的副县长吃饭,他打电话来谈工作,才一会儿,听说这里有一个副县长,他立马就要奔过来,说这正是他要开发政府客户,他要向政府推销杀病毒软件,马上在电话里焦急地说,你们等我会儿啊,我马上就到,一定一定要等我,我车三点零的,跑得快。
在感应小便器这个行业,最早还有几个赵大明的对手,后来就不行了,全部溃败,一如国民党大军逃离大陆前的溃败,又如后秦苻坚的部队被东晋打得在淝水大溃败,以至于有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感觉,他的对手一听到赵大明这个名字,就浑身高度紧张,出汗,瞳孔放大,大叫一声“风紧,扯乎”,落荒而去。
原先在感应小便器这个行业称王称霸的黎叔,就因为赵大明的日益蚕食,终于撸须望月一夜,长叹一声“既生瑜,何生亮”,改行开火锅店去了。
你丫让人活还不让人活。
赵大明通常没有时间来答理你,这种庸俗的问题,他根本就不置可否不与理睬不予考虑。
他总是奔向下一个项目下一个投资下一个客户而去。
其他人都是视挣钱为谋生,上班为痛苦之事,赵大明没有,他渐渐已到心无杂念的境界。对挣钱对工作已经迷恋到了一种信仰的程度,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这可能是最贴切的形容了。他把他的工作看作是事业,不单单是工作;除了工作和挣钱,他没有任何其他业余生活;甚至连女朋友都没有时间交,也没有兴趣交。
大嘴曾经有一段时间决心以赵大明为榜样,日以继夜的工作,他累的时候他就想,大明同志还在工作呢。他甚至想刺客一样,打算于深夜去赵大明的窗口,拍一张赵大明挑灯夜战的照片,放大100寸在公司里挂着,好激励自己勤奋挣钱以忘我;
每次他工作累了,他都会想起赵大明比自己还累;每次他加班晚了,他都会想起赵大明比自己工作得还要晚,说不准才刚开始呢;每次他被客户拒绝了骂了,他都会想起赵大明一定堆着笑脸勇敢地把脸凑上去;“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到了大嘴这里变成了“苦不苦,想想大明不算苦”。
他学习赵大明的计划,只坚持了2个月,就崩溃了。
像国民党反动派溃败时发出的感慨一样,###太狡猾太勤奋,国军的不行。
后来他还是改学公共汽车售票员李素丽了:岗位变,为人民服务思想不变!多想想为人民服务的事情吧。
这就是铁人赵大明,有信仰的人赵大明,金钱时代的偶像赵大明。
机器人赵大明。
大嘴心想,这样的人介绍给蔓娜,估计比较安全。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一)(2)
他介绍蔓娜给赵大明认得的时候,大明正好来营业部看盘子,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盯着K线图问大嘴几个技术性问题。末了,才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蔓娜,说,好的,有空就来我这里一起看盘子好了。
蔓娜显得怏怏不乐,觉得自己这样被人怠慢好没有面子。
大嘴正好被王总叫去给客户转资金户头,就说,你们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发现赵大明正在给蔓娜倒水,眼睛殷情地上下打量着她。她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办公桌的后面,身体微微向后面仰着。
大嘴心里骂了一句,上当!这小子不会是“假铁人三项”吧?!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二)
和蔓娜交往半年后的一天,他下班后打算回家,去看看老爹老娘。
人民路开了很多网吧,有一间小门面的,也有一间大的像超市的,里面总是络绎不绝的人。
这些网吧往往是二十四小时的,无论任何时候路过,里面总是灯火通明,键盘声、枪战声声声如耳,联线打CS(反恐精英游戏)的坐成一排,任何时间都会有人在吃饭,有人在睡觉,有人在战斗。这种超旺的人气,这让人容易产生幻觉,觉得网吧里面即将诞生伟大的人物,像赵大明之流都不在话下了,啥“铁人三项”?!
不是吗?
这网吧里,人才荟萃啊!任何一人出马,都能枪挑赵大明于马下。不论是清晨,中午,还是深夜,他们都用疲惫无神的双眼仔细注视着屏幕,仿佛创作中的马克思或者夜晚奋笔疾书的鲁迅,施瓦辛格扮演的液体金属机器人死了他们都死不了,马克思挺不住了他们都挺的住,埃塞俄比亚的难民觉得饿了他们都不饿,沙漠的非洲黑人酋长渴了他们也不会渴,他们是精神力量的体现。红军长征是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最后到延安而得天下,铁人赵大明是依靠“铁人三项” 的顽强意志而赚大钱,而网吧里面的人个个似乎都能够出其左右,成就一番大事业,他们发扬的“四不怕”精神,即不怕困,不怕冷,不怕饿,不怕脏,比红军还多两个“不怕”!所谓“不怕困”,就是网吧里的英雄是你上班路过窗口的时候他们在玩,你下班回来了他们在玩,等你夜里醒来散布,他们仍然在玩,显然是等你睡了他依旧在玩。 二是“不怕冷”,就是你穿着羽绒服还是觉得冷气袭人,他只穿了一件薄毛衣,还把袖子挽起来,最难得是他们还总是满面红光;三是“不怕饿”,整整24小时了,这期间你吃了三顿饭一顿夜宵,一瓶啤酒,5个茶叶蛋,一份蛋炒饭,但是他什么都没吃,却比你还精神。 四是“不怕脏”,即屏幕旁边的桌子上有一个装方便面的碗,里面有两厘米厚的剩下的汤,已经同烟灰、烟头和成泥了,你看一眼都会把隔夜饭吐出来,而他却还心安理得的往里吐痰。
大嘴停在一个网吧门口,发呆,想未来或许有高手出自网吧的锻炼,或许能够灭了赵大明。就像明朝大奸相严嵩靠青词发家,权倾一时,但最后却玩不过另一个青词高手徐阶,被灭了的故事一样。大嘴莫名其妙地由赵大明想到严嵩,潜意识里为何这样不喜欢赵大明了呢,他心里责怪自己。
这时,他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网吧里面走出来,是大头。
他劈手推开门,险些撞在大嘴身上,大头看到了大嘴说,来找儿子的,没见着到他回来,就来附近的网吧展开地毯式搜寻。现在网吧多得像莫高窟的石窟一样,一台电脑就是一窟,一窟又一窟,太难找了。他叹了口气。
大嘴给大头点上只烟,两个人站在人民路的路口,无语,发着呆。
路上都是匆匆忙忙往家赶的人,天有些凉了,近晚街上会起一阵淡淡的青雾,把世界罩在里面,那感觉真的很忧郁。
大嘴说,算了,孩子也不能管得太死了,毕竟是孩子啊,我们小时候,不也差不多,你整天逃课,还给我看手抄本呢。
大头说,儿子不要连我都不如啊。
两个人没有啥说的,站在网吧门口,又抽了根烟,天慢慢地暗淡下去,城市被灯火慢慢地点亮起来。
大头突然说,还记得我上次对你讲的吗?空下来到我婚介所来,来给我“婚托”吧。
大嘴没有说什么,看了他一眼,随手把手上的烟头扔在马路上。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三)
上班依然“打混”,眼皮老是要粘在一块。他漫不经心地翻一本张朝阳创办搜狐的书,扉页写着:一个伟大的新时代要来临了。
他对着交易大厅打了个大哈欠。
收工时才四点不到,阳光已经快要全部退出窗外去了。
他把书一扔,突然想起,蔓娜这两天都没有来看盘。她通常是先来他这里报道一下,然后去二楼大户室,和赵大明一起看盘子,通常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赵大明公司忙不来这里,她也就休息两天。
他好像也挺适应的,反正赵大明和蔓娜像一个单位的同事一样。
当然,有时候他心里也翻滚着一丝说不出来的怪怪的感觉。
闲来无事,他翻抽屉玩,里面掉出一张复印纸来,嗬!是他第一次搂住蔓娜时,复印机复印出的那张纸,翻看起来。他看着碳粉颜色的蔓娜的腰,他用指尖轻轻触摸了一下纸上她的腰,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心潮狂涌的傍晚,心里一跳。
这时有手在后面拍了一下他,他吓了一大跳!
他回头,看到一张柔媚的脸浸在最后一点日光的余晖中,一抹少少的刘海荡在眼睛和睫毛上,说不出的动人,就仿佛是当年那手抄本里的女主角跳了出来一样,婷婷地站在他的面前。
这很让他产生幻觉,觉得这一切都像是真的。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迷糊。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面前的姑娘的?是谁看上谁?自己是喜欢面前这个叫蔓娜的姑娘,还是书中的那个?是喜欢书中的曼娜的胴体上水珠下淌的感觉,还是喜欢眼前这个有上海姑娘的全部优缺点?是书上的他让他心跳得要蹦出来的那个夜晚让他再也无法忘却,还是自己第一次跟踪眼前这个姑娘的那个晚上,那个弄堂里,那件暗蓝格子的短裙绷得有些紧,臀部像浑圆的瓷器给他性的美好?是书中的曼娜给他臆想的空间,还是眼前的她给了他全部过去自己成长中的怀念?
他张大嘴,说,我正想你今天怎么没来看盘?
他忽然发现她的神情有点特别,于是慢慢站起来,追问了句,你怎么啦?
她表情有点懒洋洋,似乎没有听到大嘴的问题,她自顾自问,赵大明许久没有来证券公司了,你能给他打个电话吗?
大嘴站在办公桌旁,拨赵大明的手机,没有人接听。
他放下话筒。看到她好像还要他拨。
于是,他接着拨,还是没有人接听。
蔓娜突然莫名地变得很生气,说,走,陪我逛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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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四)
她大步走在淮海路,他跟也跟不上。
他知道她喜欢这里的一切,她高兴时难过时,都在这条街上挥洒情绪。
她毫不掩饰她喜欢疾驰而过的奥迪TT跑车,喜欢路易·威登喜欢巴黎春天百货,喜欢肤浅的时尚和别人口里称赞的时髦,并也大声地说讨厌助动车给城市带来的烟雾。她对逛街和SHOPPING的兴趣之浓,实在是大嘴无能了解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物,像人类对月球一样,永不知其深处的秘密。
看到漂亮的橱窗,她猫一样的双眼会变得很有光泽而且柔和,总让大嘴想到,牛顿被苹果砸到发现万有引力的那个瞬间,或者是爱迪生发明并点亮世界上第一个灯泡时的眼神。
在他们来往的这一年内,大嘴主要业务是陪她操练淮海路,这是大嘴最头疼的。因为人一多,他头就晕,像晕船晕车一样,他晕街;另外和街上的多数男人一样,阮囊羞涩。
淮海路上全部都是花钱不要命的人。男人眼中的亡命之徒之街,可不?一件五千块钱的布料上衣,转眼就能出售。
好在有个同样晕街的同事告诉大嘴陪女友逛淮海路四字口诀“兜、瞅、轧、换”,如地雷战地道战或者毛主席最高指示一般管用。
四字诀为:
路过所有的店,他都鼓励她进去看一看、兜一兜,他则站在门口像给她放哨,像影片《霓虹灯下的哨兵》一样,这就是“兜”。
他站在门口那么无聊怎么办,没关系,可以瞅过街美女,宛如过江之鲫,又如过眼烟云一样的,无限的变化多姿,这就叫“瞅”。
第三诀为“轧”,凡是人多的地方,他都建议她“轧过去”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何物如此引人关注?这是一场消耗体力的活,半天下来,她一定很累了。
最后一诀为最高策略,即前三诀都不能把她累趴下,撤离购物现场的话,就启动“换”策略。即陪她买一双跟很高很不稳的鞋子,并说穿上身姿绰约,回头率上升13个百分点,而且还要让她立马换上,并让她换上后再继续逛街,继续推行前三诀。保证这种鞋一旦换穿在脚上,通常会在半程的时候,女人便支撑不住败下阵去,说太累了,回去吧。
于是男人雀跃解放,涕泗纵横。
然而今天大嘴好像很不幸,他四诀用尽,蔓娜仍然坚定地昂首走在前面,而且今天她好像不太爱说话。她走得那么坚定那么快,像走在祖国的康庄大道上一样,常常落下大嘴半个身子,像只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拎着塑料袋跟在后面,宛如被双枪老太婆活捉后的叛徒浦志高。
两个人一直从淮海路走回人民路。
在重庆路路口,她突然停住,扭头等大嘴。
大嘴紧走两步,也站在那里。
他觉得她的眼睛看在他身上,似乎又没有在他身上,这让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真正拥有过她,在这人民路上的瞬间。
他伸出手,揽住她。
她眼睛随意地看着街景,突然一字一字地说,今晚我回你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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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五)
早晨大嘴从被窝里面钻出脑袋,外面的太阳从窗帘缝里明晃晃地射进来,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蔓娜已经不再了。
他从枕头上拣起一根头发,是根棕色的短发,放在刚直的太阳的照耀下,显得那么有光泽,那么柔软。
他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花香。
大嘴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知道自己看不清楚这个蔓娜,她时而理性时而情绪,时而物欲时而感性,时而容易驾驭,时而桀骜不驯。尽管他们已经能够往床上一滚了,但是她每每好像枕着自己的梦,驾云九霄,沉沉睡去。
她偶尔夜晚突然光临,又突然在黎明时分离开。
日子一天一天飞也似地过去。
他从没有想过未来。
他琢磨不透这个上海姑娘,他有时候想,她是谁?是书上的?现实中的?常常陷在幻觉之中。不知道这个蔓娜是否合适自己,他是要踌躇?还是要行动?
这让他感到一阵郁闷。
他爬起来,打开录音机,接着倒在床上,四肢叉成一个八字,音乐是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老百姓当中特流行这高雅文化,都是政府号召的,并且集资花钱修了很多西方风格的大剧院,但是群众们普遍反映听得懂的人少得可怜,少得宛如能够越冬的苍蝇。至于能够听得起的又听得懂的,那就更少了,就像能够越冬而且还继续拥有性功能的苍蝇了。
帕瓦罗蒂唱到“che bella cosa na jurnata 'e sole”,大嘴把它化成苏北普通话是“欧地乖乖,乖乖咙得咚欧,嗖叻”。
他心里说,太阳,请给我力量。
太阳不会说话,淡淡地照射着大地。
晌午,他突然从床上蹦起来,他想,生活实在太无聊了,还是
——向蔓娜求婚吧。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六)(1)
李大嘴夜翻三本黄历,纳良辰、挑吉日,发现每本黄历的说法居然都是有出入的,于是取长补短,综合运用,选了一个12月12日,这天,一本黄历上说“宜婚嫁”,一本黄历上说“诸事宜”,一本黄历上说“宜种树”(编黄历的人一定不知道现代人只砍树不种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大嘴挑这一天还有另外的讲究,因为这一天还是蔓娜的生日。
他打电话给她,约她晚上来家给她过生日。
她顿了顿,说好的。
他在家里点了一对银蜡台,燃起印度香,那香任劳任怨地烧着自己的寿命,CD里帕瓦罗蒂在深情地歌唱,完美华丽的嗓音——让听众的灵魂在精神鸦片的幻觉中好像返回了纯真年代。
他抚摸着一枚铂金的戒指,是他特地跑到城隍庙买来的。
等着,等着,他在沙发睡着了,口水横流,他觉得,她仿佛是枕着自己的胳臂弯的,呼吸均匀。这样的感觉真好。
但十点钟,他蓦然醒来,她居然没有来。
他想起,他从六点起就开始打她的手机,她说有事缠身,要晚点,说啥时候过来再跟他联系;八点过后再打,手机就关了。
男高音和这样的情境,闻起来如芥末一样呛鼻。
翻黄历时,掐指一算,从弄堂里第一次跟踪蔓娜,第一次在证券营业部的大厅里面的拥抱,也已经有一年半多了,如果要算上那本黄|色手抄本的时间,缘分真是长得不得了了。
他又一口气打了十多遍,手机里都是冷冰冰的提示:对方手机已关机。这女声让他莫名的沮丧,时针一动一动的在圆周里推移,他脑门上的青筋也一根根爆起来,那一刻,他脑子里面充满了混乱的想法。
他想起前一阵子,有个傍晚,大户中户小户全都回家开锅去了,大嘴见蔓娜还没有下来,就去找蔓娜,看到她已走出大户室,正在走廊上,而赵大明居然也站在走廊上,望着蔓娜的背影,惆怅地张望。这一张望,望得大嘴心里一阵愤懑。他当时想,不好,这个“铁人”是假的。
这样的想法真是要不得。
他把电话扔在床上,踱到阳台上去。
他是让自己的想法给逼坏了,而不是事件本身。
晚上二点钟的钟声过后。
他独自来到楼下的街角,把三本狗屁黄历用火柴点燃,烧纸钱一样焚烧掉,暗红的焰火在黄历上如鬼火一般的跳跃,他一脚踢去,让风把灰吹尽,飘远。他说他这辈子再也不信这黄历了。
黑夜中,迎着风,他悄然矗立。
风吹过夜晚的树,沙沙的,他忽然想起这个场面怎么那么熟悉,那么著名,那么刻骨铭心,好像在哪里见过?!啊,是嗄,天!是《红楼梦》第99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苦等宝玉不来,又闻听噩耗,黛玉同志倒在床上,怨气冲天,一把一把地往火堆里丢诗稿,随着诗稿燃尽,她也一命呜呼,而自己今天则是李大嘴“焚黄历而怒冲发”,够郁闷,已和林黛玉小怨妇混为一流了。
他噔噔地跑回楼,像个夜晚苦练大腿肌肉的健美狂人。他一把抹掉香,砸掉一个玻璃杯。然后,他拿起求婚戒指,打算扔出窗外去,可能想想那实在太贵了,就呼地先扔在床底下再说。
他走进厨房,哗地拉开抽屉,找把菜刀吧,舅公用日本鬼子的军刀改打的一把菜刀,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抽屉里只有一把亮晶晶的张小泉牌“老太婆”剪刀。
他说,我得劈了那小子。
他拿着剪刀,全不如古代侠客拿着黑铁大刀来得狂野。他一脚踹开家门,狼狈的是,踹的瞬间鞋子被踢飞了,屋子里帕瓦罗蒂黑色幽默地唱起了《风流寡妇》。
他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鞋地,在路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口袋里揣着那把亮晶晶的老太婆剪刀。
深夜的路灯如令人晕旋的舞池射灯,汽车的喇叭声忽然响得耳朵爆裂。
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他的女友蔓娜和那个该死的对头,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否则肯定会像张飞一样去放把大火,烧他个过瘾。
这么大的城市,号称已有一千五百万人口,上百万幢房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他很快就累了,在打虎山路上,一个垃圾中转站的门口。夜间的垃圾车正在勤奋地工作着,垃圾车里背影佝偻的驾驶员正在奋力操杆。
他举着剪刀,站在车窗口拦住垃圾车,说,大爷,你把我也回收了吧,我是垃圾,我是垃圾。
背影佝偻的垃圾车驾驶员把头扭过来,见了这场景,先是吓了一跳,接着缓缓地长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大爷,我不是大爷!我是个女的,我不收你,还是你先把我收了吧……我也是垃圾啊。
逛了一夜的街道,到清晨,李大嘴连走都走不动了。
他横躺在出租车的后座位上,脚翘在车窗上,戴眼镜的司机正在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在念:......中国共产党第十五届中央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在北京圆满闭幕。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全会指出,我们已经胜利实现了现代化建设的前两步战略目标,经济和社会全面发展,人民生活总体上达到了小康水平......必将引领我们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六)(2)
这声音让他感到振奋或者说是鼓舞,一种来自于中央集权一种来自于秩序的力量,使彻夜不眠的人忽然有了依靠感。像在暴风雨的海上挣扎了一夜的渔夫,突然风停了,眯缝着眼睛看到了远处的陆地航标灯。
他揣剪刀,一步一步走上自己家的楼梯,那感觉像已经麻木,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因为门突然开了,蔓娜站在那里,头发蓬乱,一声不响地盯着他。
他呆在原地,望着蔓娜的眼睛,手中的老太婆剪刀当地一声掉下来,正扎在自己的脚背上,疼得他跳起来,如雨后的青蛙一样,蹦得老高。
看到她,看到她的眼睛,突然之间,心中的一夜的郁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临阵脱逃的马匹,他痛恨自己没有记性,痛恨自己没有觉悟,痛恨自己没有骨气,痛恨自己没有自尊,他痛恨自己的浅薄和漠然。
他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
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不争气,没志气。
蔓娜,你回来了。
李大嘴,你来了。
蔓娜说,不好意思,昨晚,很对不起。
大嘴说,本来昨晚打算向你说一件重要事情的。
蔓娜说,我也正想要找你谈谈。
于是,李大嘴坐在门槛上。
蔓娜倚门站着,身体微微后倾,眉头慢慢蹙起来。
她说:你先说?
他说,还是你先说吧!
她说:你先说。
他说,还是你先说吧!!
她许久没有言语,终于开口,她一个字一个地说,那些字都说得很清晰:
——我们分手吧。
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大嘴的心里。
她说,我考虑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直到我二十五岁生日这天,我才有勇气站出来说。
大嘴把头扭过来,盯着她。
她把眼光放在自己的正前方,平静地望着远方,好像远方有个UFO似的。
然后她缓缓的,坚定地说:
你是待我很好,但是我们未来是不能够生活在一起的,第一,你并不清楚是否爱我!你总是把我和那本该死的黄|色手抄本中的女主人公混为一谈,其实我只是不幸地和她同名。你到底是爱她还是爱我?可能到现在,你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好像就是因为和她同名,所以就沾了她的光?
这是一个有效击中的重拳,正中大嘴脑门子。
其次,我哭,无论是否是你的错,你都一定要哄我。 但是,你从来不知道要哄我。你发脾气,我都容忍你,但是我偶尔发一下小脾气,你一点也不将就我!甚至你的脾气比我还大。
李大嘴的喉结动了一下,马上就想举例反驳,但是看到蔓娜紧锁的眉头,成建制成编队的话,到了喉咙口,又被他咽下去了。
蔓娜的眉头拧着,这增添了她的楚楚动人,她怨艾的眼睛散漫地放在楼梯上,说,第三,我是这样的人,其实不需要你是最有钱的人,但最好有比较远大一点的目标吧,至少热爱工作热爱本职热爱证券事业吧,未来要考虑买房买车吧。可是你胸无大志,快三十了还浑浑噩噩的,爱工作嗳事业居然还不如我?这让我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我不想再生活在说到这里,她把散漫的眼光收回来,在李大嘴脸上停了一停,弄得他心里一跳,感觉自己真的很不齿。
另外,我知道我不是最漂亮的,但我希望你觉得我是,要常常赞我漂亮、清醇、可爱。可是一两年来,你的全部赞美,都是和那本该死的黄|色手抄本有关,什么性感啦,什么曲线美啦,什么“水珠子顺着美丽的胴体曲线上往下淌啦”,老那我当性启蒙教育读物,天知道你脑子里都装了啥?连大明这样事业心强的人都会夸我漂亮!
蔓娜说到这里,清了清喉咙。李大嘴看着她的眉头,知道这一刻的停顿仿佛是计算机在从C盘中读东西到内存一样,他遗憾她就是没有显示工作状态的灯在闪动。
你挺太大男子主义的,我受不了。劳动节,我记得清清楚楚,在港汇广场,你恐怕已经不记得吗,当着这么多人,居然对我呼呼吼吼的,又撇下我一人扬长而去。
说着说着,她的眉头渐渐展开来,脸上的气氛变得很平淡,眼睛甚至有点直直的了,缓缓地说,你的陋习太多, 你不爱刷牙!我已经忍受了太多。你看看你,笑起来嘴张得太大,下排第三颗牙齿发黄,像MSN中的一个鬼怪的笑脸,据说还有个著名画家,整天躲在一个仓库里画这种笑脸,一定是和你一样,不可救药。
这一切今天都该有个了结吧。
李大嘴越听把头低得越厉害,像是刚上岸就给逮着的偷渡分子,在听边防军叔叔的审讯。一边暗恨自己的不争气,暗恨自己的不堪,另一方面,反抗的意思的在抬头,抬头,偷渡犯也会问边防军一些问题的啊,比如说厕所在哪里啊?
你像个马路求爱者一样跟着我尾随我,我那次也真是鬼迷心窍。不过当时,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的你看上去很职业化,证券公司的白领,多有魅力啊,一点也不像问题青年,你还说你的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其实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一个每天听听《###》的看门老头,最多是个知道份子。
你说我们的未来会很好,可你到现在还住在人民路1958年建成的工人新村里,还是租来的。别人大明都已经开宝马了,你呢,连打个的都困难,想想和你的未来,就让我郁闷。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六)(3)
我对你曾经有好感,但你不能让我停止前进。
蔓娜眼睛湿润起来,我一直在想,在踌躇,在彷徨,在徘徊,在想,我是爱你呢还是不爱,这个问题好难思量的。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知道答案了,想必你也知道了。
她咬咬牙,强打着趣说,那我就不书面通知你了。
大嘴站在那里,许久无话可说。最后憋出一句解窘的话:
你倒是早说啊,我昨晚等得好苦。烧了三本黄历啊!......
她低声说,谢谢你陪我这段时间,现在,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也许还谈不上。一切随缘了。但他待我真的很好,他热爱工作,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很有前途,不知道算不算......适合。
这个淡淡的词像滚雷一样在李大嘴的耳朵边滚来滚去,滚得他晕厥。他感到胸特别得闷。
李大嘴蹲在地上,抱着头,血涌上心,一切像被铅灌满了。他禁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心想,你走吧,走了就再也不用看我的第三颗黄牙了。
蔓娜倚在门上,身体剧烈的抖动着,眼泪也落下来,她突然抽泣起来,这也不完全怨你,真的也不怨你,你......说着,她慢慢地走出门,俯下身子伸出手来,想碰一下大嘴的头,但没有碰到,她说,说我走了。
她的高跟皮鞋“的笃的笃”往楼下传,突然又停住了,她站在楼梯拐角,好像想起什么没交代的,她突然说,你上次借给我的三千块钱,我还给你了啊,放在一个信封里面,压在台灯底下了。
他大声说,不用还我了,不用还我了,真的不用还了,就蹲在地上,抱着头哭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怎么像个小女子。
恩?你说什么?——她还在楼梯拐角没走,她还在抽泣着,嘤嘤咽咽的。
他知道她的哭泣是真实的,哭泣死去的爱情和一切,以及她的一段青春。
李大嘴挣扎了一下,他抬步去追她,跌跌撞撞走到楼梯转弯处,被一个垃圾包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墙角。但他还是魂不守舍地往下走。
他走在街上,发现蔓娜已经没在涌动的人群当中去了。
他仍流着泪,惶顾着人民路,大声喊着:
蔓-娜—!蔓-娜—!!
蔓———娜——!
那天。整整一天。
他奔走在街道上,他心中呐喊着,流泪着。
那年是1998年的暮春。
他记得特别清楚。
以至于以后很多年的暮春的晚上,他还梦见自己在大声呼喊,快步地奔跑,挣扎着,以摆脱心中的魔魇。
大嘴忽然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某些得记忆,或许会变成痛苦的回忆。他的梦魇,是不是跟那些让他抓狂的日子有关。
那个1998年的暮春。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六点五)
半夜里,他突然从梦中醒来,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北窗外,那月亮好像是在瞅着他,让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去冰箱里翻出瓶冰啤酒,打开电视,只有安徽台还闪亮着,带眼镜的播音正在重播晚间新闻,上面说,正如火如荼的互联网经济可能破灭,像泡沫一样的破灭。
他觉得泡沫也不错,吹大后,阳光一照,的确五彩斑斓,美不胜收。以前,古代人秉烛看昙花,一夜花开花合,看得就是这个瞬间的美丽。
春天晚上的天气有些蕴热,他出门转到走廊上,然后慢慢爬到新村房子的楼顶,只穿件汗衫,四仰八叉地躺在水门汀上,一动不动,盯着月亮。水门汀的冰冷很快从背后的脊梁上透上来,让他浑身快意异常。
月亮没有羞耻感地看着他,照耀着已经熄了灯的大楼小屋。
他躺在楼顶许久,居然看到一颗流星,瞬间消失在天际。
这流星是瞬间的消亡,还是瞬间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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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七)
隔天是周日,晚上。
他一个人来到了人民路的网吧,坐定一台电脑前,寂静的夜晚,想找人说说话。
某著名网络聊天室,夜晚的人民鸦片瘾发作,云集在这里。
男人多数希望能结识─夜情,只有精神有问题的人会来这里找未来的老婆!而女人情况则比较多样,既有无人问津的“恐龙”,也有在网上卖春的异乡妹,更多人甚至就是来聊聊的,纯粹瞎谈以打发时光,时光如此多余?又是谁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
先在网上遇见一个急着要结婚的女子,她像调查户口一样和他聊了会,比如住哪里啊?身高啦?哪里人啦?大学背景啦?发现数据条件不达标,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消失在一堆电子中了;接着碰到一个讨论台湾问题的小赤佬,那人和大嘴一样偏激,两个人意见不合,好像都是生活受挫型的,便在网上对骂了起来,他骂他“小赤佬”,他骂他“红头阿三”。
接着他碰到一个女的,自称是“高二女生”。网上起这样名字的多数是女混混,或者别居用心的,甚至是男同胞。
好啊,在干吗呢?——他懒懒的,在同时看看网上有无其他人可聊。
郁闷中啊~~,不知道干吗好啊,书老是看不完的,刚才还和老妈吵了一架。——听口气,对方较为成功地伪装成一个中学生,还蛮像的哩。
大嘴今天没有心情再聊下去了,心想,也懒得去戳穿你。
他说,我也郁闷啊~~,也刚跟人吵了一架。”
她给他打了个:⊙∞⊙
他给她打了个::⊙⌒⊙
他说,认识她很高兴,
她说,她也是。
他说他叫大嘴。
她说她真名叫陶可。
他说,有机会再见。
她也说,有机会再见啦。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八)(1)
第三天早晨,李大嘴才想起他还是要去他的证券公司上班的。
他骑着助动车,尾烟滚滚,在人民路上狂奔。
昏头昏脑地出现在信和证券,发现自己的一切都不再状态。
这天,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干了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事后,他不能想像自己这么行!
他进公司门的时候,往日喧嚣中的证券大厅一片肃穆,安静得怕人,好像就差奏哀乐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手上的活,眼睛都盯着大屏幕,屏幕上出现了一根急剧下降状态的大阴线。
他坐在自己的电脑前,信息显示,经过某月日的重要会议研究和讨论,有关部门终于出台了整顿股市融资渠道的重要七条政策,将规范股市规范交易资金。通俗地说,就是要让那些从银行流出去“操股”的钱统统地奶奶地给我回去!
操依拉娘!终于有人憋不住了,用沪骂掀开锅,证券公司大厅里一片“赤那”“赤那”沪骂声不断,这不是要我们死翘翘吗?
有人在厕所大骂中国证监会“狗皮倒灶”。
证券大厅里,每天来这里准时“上班的”有长枫里居委的十多位中年妇女们,被门店总经理王总背后恶毒地起名“十常伺”。
谁是“十常伺”?那是东汉末年汉帝身边十位把持朝纲横行天下的宦官,十常伺投汉帝所好,大建亭台楼阁,又广选天下美女尤物,夜夜欢娱之余,还搞祼游馆,把汉帝伺候得舒服得不得了,其中老大张让,汉帝还亲切地唤他“阿父”。
而这长枫里居委的十多位中年妇女非但不伺候人不给王总搞祼游,真好倒过来,需要王总整天去伺候她们照应她们,谁叫客户就是上帝呢,王总就差给她们搞祼游了,因为她们一会儿说电脑坏了,要王总飞快地派人去修;一会儿说空调制冷不够,让王总去买电风扇;一会儿说填的单子用完了快去补,其实全被她们偷偷塞在包里回去给儿孙当数学草稿本去了。这些中年妇女不知为何如此怨妇,横行营业部大厅,工作人员稍微伺候慢了,她们的嗓门高得像京剧鲁智深《骂山门》,特别是股市不好的时候,王总看到她们,口呼“十常伺”来了,抱头鼠窜。其中一个领头的中年妇女,更是天下第一大怨妇,明显是到了更年期了,遇到股市翻盘这种事情,更是唾液横飞,脾气坏极,被王总暗地里叫“阿父”。
她说上月买进就等有这波行情了,没想到半地里杀出过七条政策,那些有消息的北京高干子弟老早跑掉了,留下我们苦命的小股民,真是他奶奶的“鬼戳毛B”,这是沪骂的经典了,知道意思的不免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掌。
抛,给我他娘的抛,不做了,这地儿没法子耕了。
用脚给中国证券市场投票。
坐在大嘴的位置上望出去,看到大厅里有位五十来岁的股民突然两眼发直,像喝醉酒一样走来走去,说着胡话,口中喃喃,我那十多万的养老储蓄啊,我的养老金啊。
还有一个人脸色惨白,似乎大小便失禁,拉着裤子狂奔出去,眼光灰暗如土。
他的一个做“自营”的同事,座位就在旁边,脸红得如关公,在狂敲键盘,两只手下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大腿,大嘴斜眼望去,竟看到他的两条腿在一个劲地哆嗦。
在情感中亡命了两天的大嘴,今天的反应很迟钝,但他还是知道自己重仓在握,本来打算趁这波行情和蔓娜改善一下生活的,让蔓娜高兴高兴,这下全完了。祸不单行?心里一阵苦笑。
好在蔓娜是过去式了,她也不再关心他的帐户。
原本想最好这一切全部只是庄家的谣言,希望午间新闻能够出来辟谣,但是到了12点,中央一台的新闻主持人出来,她和他,两位广播员一男一女(并不是一对情人),一脸正气的播音,把上午流传的新闻肯定了一遍,这下,所有的人的精神都彻底崩溃了。
大嘴目光呆滞地盯着屏幕,发觉世界一再地失去平衡。愤懑中在一点点积累,他一拳头打在写字台台板上,剧痛,反而让他好受一点。
下午,证券大厅里充满了火药味。
抛盘的增加,李大嘴管的那个交易柜台的电脑偏还坏了。不巧正好轮到那个被王总唤做“阿父”长枫里的中年妇女,她手上拿了两张单子,高声沪骂到位,怎么坏了?赤那!棺材板!!我要抢跑道离场,你这是要赔偿损失的。
大嘴懒得理她,和柜台上的出纳低头重新启动电脑,那人觉得自己的尊严被侮辱了,又得了理,更是跳了起来,厉声指责。
声音盖云霄,王总奔过来,看到李大嘴和他的柜台情况,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你这是这么搞的?!两天不上班,上班就搞砸。还想不想活啊?
这个王总据说是名牌大学MBA毕业的,酷爱看书,据说读书已经破万卷,知情人士透露,万卷当中九千九百九十卷都是武打小说。
别看王总对客户对“十常伺”低眉顺眼,客客气气的,碰到“阿父”狮吼更是会抱头鼠窜,但平时对部下却显露出一脸江湖气,加上半脸横肉,怎么看也跟那个温温尔雅的名牌大###系不起来。他训起部下来,总是三个字不离口,即一个“死”字、一个“活”字、一个“靠”字。他在外怕“阿父”,在公司里部却没人不怕他的。他的口头禅是要“要让敌人灭亡,先让敌人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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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八)(2)
去!他命令大嘴,死到大厅里给客户们道个歉去。靠!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李大嘴铁青着脸,压着心中的郁闷,绕出边门,来到大厅。
长枫里居委的“阿父”挥舞着单据,几乎眼睛都要爆出眼眶了,说我要抢交易跑道,你“赤那”给我捣乱是不是?你这个看人的眼神,“赤那”是你妈教的啊。
大嘴一声不吭。
边上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另外有个女人叫道,这家证券公司是不好,夏天的空调从来是开不足的,存心蒸死我们。
这不着边的事一下子勾起人们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愤懑,于是大家把对证券市场、对股市的不满、对证监会的不满、对老婆身材的不满、对丈夫挣钱太少的不满、对不能和隔壁貌美少妇少爷偷情的不满,对Zuo爱时达不到Gao潮的不满,一下子全部倾泻在大嘴的证券公司身上。
“阿父”更像通了电一样来神,看到大嘴不说话似乎肚子里面全是坏水,特别可气,双脚在地上乱跳,宛如《天龙八部》中段誉的凌波微步;手指凭空乱点乱戳,一副苦练六脉神剑的样子,就差指间生出气来,几乎要戳到大嘴的鼻子上。
她说,你这人这么阴,是不是身上啥东西坏掉了。
这话正好刺中了大嘴的痛处。
他血脉贲张。
他没有一丝的迟疑,一拳抡上去,单风灌耳,正打在她脸颊上。
啊!人群发出一声哄响,“打宁(人)啦,打宁(人)啦”,集体向后退了一下。
她的话语被中断了两秒钟,宛如液体金属机器人中了弹,但是瞬间就恢复了,马上彻底发泼,变本加厉地嘶喊着,你打人,你打人!!打死我啊!打死我啊!!我跟你拼掉算了!可能性子乱了,凌波微步的阵法也不讲究了,身体前倾三十度,扑上来,两个手呈鸡爪状,九鹰白骨爪,玩命地乱抓向大嘴。
周围的人们怂恿着,打!打伊!打伊!!像是助威的啦啦队。
大嘴一声暴喊,靠!又一拳抡上去。黑虎掏心。
那中年妇女头上不知啥部位中了一记,咕咚倒在了地上。
人群就再无声息。
傍晚,大厅里面的群众终于鸟兽散去。
在王总办公室,王总说,你去死去活吧!靠!“要让敌人灭亡,先让敌人疯狂!”敌人没疯狂,你倒先疯狂起来了。叫你去劝解大厅里那些该死的散户,你却打人,散户本来就难弄,好比是秋收后的蝗虫,得罪不起的。而且,你要看到他们身上的闪光点,他们的存在就是造势,就是在为公司拉客,就是聚沙成塔,就是集腋成裘,你知道这个重要性吗?!“水可载舟,也可覆舟也”。就瞧你这还大学毕业?你不让让他们,居然还打他们?脑子一定浸水了。
我看到“十常伺”看到“阿父”,尽管不爽,但都要让她们三分,常常称他们小股民“万岁”,小股民未来必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星宿老怪?);小股民资金虽少,但铁棒成针,众志成城,总有一天会凭借一把绣花针,“独步武林,称雄天下!”(东方不败?)你倒好,太岁头上动土!你本领大,你武功高,你是张无忌,你是令狐冲,你是独孤求败。证券业本来就不景气,我们人人辛苦,每天干活是从清晨鸡叫,干到晚上鬼叫,才勉强填饱肚子,多惨?我这里他妈的庙小,本来就想裁员,现在不裁别人,就只好先委屈你了。不委屈你,不能平民愤啊!不委屈你,明后天怎么向中小股民大小怨妇们交代?!不委屈你,我怎么才能保住我的乌纱帽?!
明天公司还会张贴一告示,说职员XXX打人滋事,这是侵犯中小股民利益的行为,为响应中国证监会号召,为平民愤,决定开除XXX。
今晚起,你就另投明主吧。当然,我王总,天下直人也,会把这两个月的费用全部结给你,还有奖金,一分不少,你马上收拾东西就走吧。
我王总直爽,明人不做暗事,要做的都会事前先说出来,我这人不爱背地里使刀子,不爱拐弯磨角。
大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你自投罗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王总说,没有。我去趟厕所。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八点五)(1)
李大嘴在厕所小便池旁呆了很久,觉得心里的气憋得难受,堵得慌,像是练九阴真经未果,气留腹内,没有出路的感觉,又无处可找婴儿骷髅来练通,极度不爽,
盯着自己面前的一面空白的墙,默默无语。
他脑子里面全是空白。
一滴厕所的臭水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正中脑门子,他像牛顿坐在剑桥的花园里被苹果砸中而发现万有引力一样,忽然来了灵感。
他决定写点啥,在小便池旁的白墙上。他就拎着裤子跑出去,找来一只自来水毛笔。
他搜肠刮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读《水浒》,最喜欢的那首宋江的反诗。那反诗是宋江浔阳楼饮酒,喝醉了,大笔题于墙壁上的。
那诗是对秩序的不满,对人生不得意的记录,更是对所处世界的反叛。
他先抄写了宋江反诗的几句,然后又改了几句。
宋江写的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湖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李大嘴改写了二句:
心在天外身在吴,飘蓬江湖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阿父王总操痰盂!
还毛笔写上旁注
——配琴:不详 司鼓:不详。操者,FUCK也。
题字:信和证券叛将 李大嘴
写完后,心里突然变得很充实。
他拍拍手站在厕所门外。欣赏那“判将”两字,“将”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宛如流行赶月,分外醒目,特有分量。
很满意,很满意。
不一会儿,还没有下班的职员中就有人知道了此事,一群人奔进去看,还有人奔进王总办公室。
有个做自营已经几乎崩盘的同事,看后摇头晃脑,跳脚拍手,还在厕所里大声鼓掌,说这个李大嘴,写得好啊。
有个低声说,大股灾,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是要发泄发泄啊。
更多的人都说,他疯了,他疯了。
李大嘴正打算走。
王总冲出来了,脸不变色,淡然说:死李红兵!我靠!写得不赖啊,来,来我房间,我再找你继续谈谈,咱俩交交心。
大嘴坐在他对面说,我也是直爽的人,和你一样,心里有啥说啥!
王总说,靠!好词!好词!
大嘴说,过奖。
王总说,我找你谈谈心,你们做员工的不容易,动辄失去饭碗,而我们做老板的就容易了吗?那是动辄小命玩完!
大嘴木然地望着他。
王总说,大家的压力都是很大的,我可以说有时候比你们还要大,以前说共产党辛辛苦苦推翻了“三座大山”,而我们现在做老板的是背起了三座大山啊,一座大山是要应付客户,二座大山是要应付员工,三座大山是要应付税务部门。
苦海无涯啊。学海无涯勤作舟,而苦海无涯只能是早见马克思。
王总说,你知道吗?我多梦、失眠;经常脾气暴躁、焦虑紧张,什么原因,是因为永远处在超时工作,工作压力太大了,像在压力锅中的一只耗子。
他说,你知道嘛,你们最多是下岗早,我是死得早。你比我幸福啊。我现在已经有“过劳死”的症状了,比你们都会死得玩完,不是冠状动脉疾病,就是主动脉瘤、心瓣膜病、心肌病和脑出血,听听这些名词,你就心跳加快了吧。
看看我吧,40岁左右的人,已经有了很大的“将军肚”,大腹便便,是成功的标志,也是高血压、冠心病的象征;你看我的头发,早秃得像荒原了,每次洗桑拿都有一大堆头发往下掉,这是精神紧张所致;此外,实不相瞒,我性功能不行了,已近阳痿,服尽天下壮阳药,什么鹿血散、牛鞭膏、伟高剂、金枪不倒丸,都不起效,每天比你多去洗手间十一次。
我佩服你,靠!还能记着那么复杂的诗,我就不行了,现在记忆力减退了,熟人的名字都忘记了;做事经常后悔、易怒、烦躁,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注意力不集中,睡觉时间越来越短,经常头疼耳鸣目眩啥的。
医生告诉我说,你的“红灯”亮了,具备“过劳死”的征兆。
你说说看,我做老板容易吗?活得累,死得早。
大嘴鼓着青蛙眼睛盯着他半天,说,谁让你偏要当老板?!工作过“劳而死”一点不值得同情,就好比打仗打到关键之处,你先挂了,敌人还没有消灭干净哩!怎可身先死?毛主席说,打击敌人先要保存好自己的实力,不保存好自己,和敌人蛮干硬拼,就是王明左倾冒险主义,会葬送革命大好前程。第五次反围剿咋搞得那么狼狈,就是蛮干硬拼嘛。三国时候,诸葛孔明和司马懿作战,最后谁赢了啊?是司马懿,不是诸葛亮,谁叫他在战争中先过劳死了呀。
王总说,诸葛亮不也是为四川人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嘛!
大嘴点点头,这倒不假。接着有补充了一句,逞强!
王总说,还是理解万岁,理解万岁啊!其实干点啥都不容易。比如说,你爱写诗,一定年轻时付出很多。诗的文采也是可以啊,有曹植之风,杜牧之气,刘唐之骨。但写在厕所小便池上不合适,有点焚琴煮鹤,你能不能去把反诗擦了,影响多不好。反诗是宋江写的,但是宋江最喜欢招安了,我没有记错吧?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八点五)(2)
大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仍然鼓着青蛙眼睛盯着王总,许久说,别搞了,刘唐是写诗的吗?那是《水浒》中的赤发鬼,跑腿的,文盲一个啊,拿我跟他比?靠!
他又补充说,而且,我姓李,和毛主席老人家同过姓(毛曾改名李得胜),毛主席说过,打倒宋江投降派!所以,我不爱当投降派。
王总“过劳死”前的征兆又起,易怒症爆发,他终于按耐不住,说,靠!死李红兵,跟你苦口婆心,就是说不通。孔子写论语,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你甭想拿到你的离职津贴了。
大嘴也撕破脸皮,一拍桌子,身子也随之跳起来,说了句“WHO怕WHO!”一摔门,走了。
然后又推门进来,对王总说,靠,论语是孔子写的吗?是他的弟子收集的!还名牌大学呢!整一文盲!!
一摔门走了。
唯一的遗憾是不会像孙悟空反出天庭那样,人家可是驾云而去。
等大嘴走了,王总自己对自己说,那是我故意给你留的一个破绽!让你只顾我的破绽,而忘记奖金这一正题!傻球啊。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十九)
大嘴跌跌撞撞骑助动车回家。
1998年的时候,人民路上的车子还不像今天这么多,当然也开始拥堵,“残的”和助动车黑烟滚滚呼啸来去,“残的”替代普通助动车,成为当时最牛逼的交通工具,既像是东汉末年董卓的车队横行于街市,有仿佛是舒马赫的F1车队牛逼烘烘地遁风而去,自行车、行人、汽车,甚至红绿灯都得让他们。
他们的口头语是,我是弱势群体,我怕谁?!无产者,无畏也?
大嘴晕头晕脑地开着,被一部疾驰而过的“残的”几乎带倒,那人一句沪骂“小赤佬寻死嗄!”,大嘴还没有来得及回骂,那车早就呼啸而去了。
大嘴浸在无数的助动车黑色尾气中,自己也变本加历地排放着尾气。
他沮丧地发现这个城市里的空气和他的心情一样地糟糕,一样污染得好严重,原来洁净的天空颜色变得浊黄了,甚至有些昏黑。这一切和人民的心灵,像染缸里被染过颜色的白布,也失去了往昔的原色。
他停在街口。
第一次这么寂静地停无所事事地停在人民路的这个街口。
这个世界怎么变得如此陌生,大家像全部是新搬来的。
十字路口,车子在排队,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哪里又在等自己?生活的重心和可以依靠的东西一下子缄默了,沉没了,没有人可以和他对话,这让他窒息得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那街头的人们,全都是匆匆忙忙而不可信的面目。他们脸上的浮躁像暮春季节里内心涌动的躁动,像大海在月圆大潮来临之前的翻滚,像僧人思凡后进入启蒙时代日益增长的萌动。
这是暮春时分,从蔓娜那里的开步走,到在公司题反诗拍案而去,那些冲动的和可怕的蛮勇,让他都不敢回头再想。
人总是有阵子会被魔魇笼罩。
是自己造就了魔魇,还是魔魇造就了自己?
如果一切能够在记忆中模糊,冲淡,那曾经属于自己的声音和话语全是SHIT;那一切的一切,就都可以放逐了。
他想起《红楼梦》中僧道二仙说的,红尘中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相持,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最后终归是万境归空。
想到这,心就有了安慰。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
反出信和证券一周后的某个晌午,人民路一片嘈杂,路人纷纷侧目,原来,李大嘴父母家隔壁的一条公狗——金毛发情了,主人是个有点轻微精神问题的下岗工人,他穿着花碎裤一边拉着它在人民路上到处溜达,那狗四条腿乱蹬,拽得他东倒西歪的,他一边扯着喉咙喊:谁家的金毛要配种?谁家的金毛要配种?
此时,太阳已经晒着ρi股了,上班族们正疯子一样忙碌。
大嘴头痛欲裂。他昨天晚上没有回去,睡在父母家里。
他被“谁家的金毛要配种”的声音吵醒,慢腾腾地斜披着花格子睡衣,踢着拖鞋,走到小阳台上打算清清喉咙、练练男高音,还是帕瓦罗蒂的咏叹调“今夜,无人安睡”,吐纳清晰,胸腔共鸣之时仿佛把你带到了某个巨洞,尽管洞有点大而无当。此时,开始耀眼的太阳正好印在他的额头上,亮晶晶的一片。
楼下修鞋的苏北大爷正打算摆摊位,听到这男高音的第一句圆润华丽之处,肃然起敬,直起腰,和里弄干部马阿姨并肩站在楼下冲着大嘴点点戳戳,仿佛在评论发音的妙处。又宛如金庸小说中的两位大理段家的高手,正在凭空虚指,切磋指力。
只是到了颤音部分,李大嘴业余水平就原形毕露,老是断气让人听起来像苏北老母鸡下蛋后的叫欢,或者是盗版CD在机器里卡了壳,咔咔咔地原地踏步踏。还是,联合收割机在田野遇到了障碍?
每到这,马阿姨就捂起耳朵,拎着小菜,分头落荒而逃。逃跑的样子像春天里野地里乱蹿的兔子。
观众没了一半,颤音也唱不下去了,李大嘴在阳台上收了工,末了还不忘,冲唯一的坚持到最后的听众——苏北大爷大手一挥,学开国大典中的毛主席的口音,朗声道: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时老娘就在屋里牢头叫号一般喊道,李——红兵,该上班去看盘子去了!都几点了!!说不准今早就有一个大行情呢!老是这么晚还在家里磨,啥时才能抓到一匹大黑马啊。然后一阵小声埋怨:人都这么大了,女友跑了倒也算了,就是没个正经。
李大嘴还是听到了母亲的那小声埋怨,她还蒙在鼓里,认为他还应往常一样去上班的,想到这点,他挥动的手像蜻蜓一样在空中突然站住,稍息,立正,然后慢慢地搭在阳台的栏杆上,栏杆已是如此的冰凉,触手居然手感是一抹刺激。他神经质地在心里嘀咕了句李煜的“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回头看太阳,此时的太阳已经很有些放肆了,深秋的清凉感正在被日光渐渐加热,大气层宛如裹进一个微波炉里,让他身上也有了一点蕴热感。这种蕴热似曾相识,却又已变得那么渐渐容易忘却。像蒸笼里的馒头,蒸了许久,一直没有去取,便冷了下来。
但这些馒头毕竟是他曾经蒸过的。
他穿好衣服,迈着正步走出了门,他拎着包,对老妈说,我上班去了。
他拎着包,走上人民路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并不想去啥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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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一)
他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天。
天凉了,黑得很早。
他在超市买了两瓶老酒,他独自坐在一个垃圾筒边上,喝着喝着就有些醉了。
他眯缝着眼睛朝街对面望去,那里有一间发廊,粉红色的灯光。意识清楚时,他想上海绝大多数发廊其实是不理发的。
他在垃圾筒旁边胡乱一倒,沉沉睡去。
半睡半醒间,有点清冷。
睡梦间他想起曹操起家之前,起疑心杀了人在路上万里逃亡;想起阿Q,孤独的行者,每天晚上飞回土谷祠之前,飘飘然;想起林黛玉,听到人生噩耗时双眼直瞪吐了一地的鲜血,把写诗的绢子望火盆中狠命一丢;想起《三十九台阶》中那位叫理查德·哈内的,在苏格兰草原上狼奔豕突,月夜的晚上孤寂地睡在石头旁边,放眼望去全是无垠的荒原;想起自己从一个空旷的房间里跑出来,王总在后面追,然后,他怨艾地看着蔓娜跑远的身影,他想大声呼喊,却怎么也叫不出来;想起那首雄浑的歌老在耳廓旁轰鸣,我的太阳我的太阳我的太阳我的太阳我的太阳我的太阳我的太阳……
他突然醒过来。
半夜里一阵凉风吹过,汗毛惊怵,在人民路上醒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街上的车已经很少了,偶尔路过几个行人,看到垃圾筒旁躺了个人,避之不及,加快步伐匆匆而去。
他后来便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他不知道那音乐和催醒的记忆是否关乎那些最快乐。人民路上的风还是黏稠的。
这夜,他一连两场梦。
第一场梦里,他居然遇见了楼下的修鞋摊位的苏北大爷,他从他的钉鞋掌的破机器上抬起头来,说他将不干这行了,他也腻了。他笑眯眯地讲,他被街道派去干其它重要的差事,据说,是上午管一个公共厕所,下午管一个大众食堂。他说,他也不知道领导咋这么分配工作。
他在梦里听见这,突然笑出声来,笑得大黄牙齿都露出来。
第二个梦,很清晰,他被唬醒了。
他首先梦见,在雾色蒙胧中,一个曾经稔熟的北方小镇?青色的月夜笼罩着一切,是否是某次旅行?是她吗?是那张脸。好像是蔓娜的身影,但好像有不是?那是谁呢?好像是那个姑娘的脚崴了,他记着自己慢慢地蹲下来,猴着腰,背她一步一步地过桥,青石板的桥,一块连着一块向远方伸展。
梦的场景紧接着发生了迁移,那条路是上海的福佑路,尽头就是城隍庙,庙边上有个邋遢的老人专门给人看面相,春天的某个中午,大嘴和另外两个男人一起去看相,看另外两个人的时候,那老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最后,看到大嘴的相时,他突然不发一言,说我不收你钱,你走吧,走吧。
等大嘴莫名其妙走出去时,他仿佛听见老人自言自语说,我看他的相,只看到他的34岁。34岁后面是冥冥的空白。
听到这,他突然惊惧地吓醒过来。
有一阵凉风拂过,街上的救护车在尖叫着呼啸而去。
风过梧桐树,沙沙地兀自作响。
美好的梦,为何,突然浸在狂暴的梦魇中呢?
这一切梦幻,是记忆死海的漂浮物,还是未来的预言?
不知道有多少还是真实的成分,有多少是的确发生过的。
或许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时间,梦带有太多情感痕迹,被情感、被个人立场、被幻觉和好感美化过的记忆,即使用最先进的射光技术透视,也很难读出它的真实的颜色。
他被一阵歌声彻底催醒,原来对面店里正在播放一首邓丽君的歌:你醉了,因为你寂寞,你寂寞因为你……大嘴霍地跳起来,拍拍手,大丈夫,何为寂寞!
他发现对面发廊还没有关门,发廊的名字很是奇观,居然叫“最高发院”,店招旋转着幽暗,里面的帘子一挑,露出坐台小姐的两条大腿……
一辆助动车从远处呼啸而过,像侠客在夜行,它喷出黑烟像则是侠士的黑袍。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二)(1)
酒醒后的第三天,他决定去找大头。
大头说过,来他这里当婚托,当一次“托儿”一百块钱。
由于好多天没有洗头,李大嘴的头看上油光水滑的,他叼着根烟,去一个叫“侬要商缘”的交友俱乐部找大头,看看大头那里有啥可干。
大头的交友俱乐部其实就是个婚介所,也开在人民路上。是他下岗后,他的第三农药厂的兄弟姐妹一起出钱帮他开的。
大头当年因为抄了几本《###》,被关了一阵子,从派出所中出来,无所事事,仍在街上混混。街道干部本着治病救人、扶植后进的精神,将大头安排进了上海第三农药厂。
农药厂充满了化学精神和化学气味。
这是个很苦的单位,主要苦在空气污染很严重,那些味道在外人闻起来宛如剧毒的农药,里面的工人居然已经闻习惯了,觉得宛如蒸熟的豌豆一样香气扑鼻。玩命消耗了自己的青春,才勉强填饱肚子倒也算了,每年都有人会被查出得了什么什么怪毛病。厂里面有条福利,每年安排同志们体检,但体检是令人不安的。一群农药厂的职工一起去体检,拿了化验单子,只要看到自己安然无恙,没有得癌症,都会幸运地拍拍胸口,说,还好还好,今年不是我,不是我。而那些最近恶心或者身体某个部位剧痛的同事,则视体检为末日来临,死活不敢去,像齐某公看见扁雀一样忌疾杜医。
第三农药厂在郊区,经常会和川沙当地人打群架。
大头小时候自己看了电影《少林寺》和《李小龙》后,练过一段时间双节棍所以这方面有特长。为了能打赢当地人,他把拖把的木柄锯断,用一根绳子穿起来,制作了一个双节棍,重新温习起了那招“白蛇吐芯”,狂练一百趟。打架斗殴时总是冲在最前面。大嘴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年在学校时候的青春风光样子,长长的头发落得差不多了,没有脖子的特征就显露出来,一个大脑袋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安在脖子上,远看像一个勾背猴子顶着个大南瓜。大脑袋在肩膀上猛烈地晃动,身体前倾20度,面目狰狞。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人家看到他挥舞着拖把柄做的双节棍,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大喝白蛇吐芯的时候,全都呼哈一声,作鸟兽散了。于是他在工人里面树立起威信,大头就成了老大的代名词。
1998年的元月,一个农药厂工人又去附近十灶乡庆收村里偷人老婆,被当地人发现,慌乱中套上长裤,掩面越墙而逃。作了乌龟的那农民忍无可忍,仗着家里计划生育工作没做好——兄弟多,又招呼了堂哥表弟邻居啥的,共抄了十八把锄头赶来厂里找那汉子,先在围墙外叫骂,当地人的沪骂很促狭,和市区的又有不同,什么“娘某某记”“鬼戳毛B”啥的,句句是要和厂里人的老妈或老婆或者死去的祖上干那个,厂里的人终于把持不住,抄了家伙,开了铁门,号叫着冲出去,结果爆发了一场群架。
这次,农药厂的工人明显寡不抵众,大嘴的双节棍也被人家的锄头勾了去,那偷人老婆的汉子也被锄头敲了一下背,大家踉踉跄跄,眼看要吃亏。大头扭头冲出重围,奔进厂里,不一会儿,背着个巨大的农药喷雾器,一跳一跳,狂奔出来,大喝一声,宛如猛虎下山,恶狼发癫,冲进那群农民中,举起喷嘴猛喷一通,淡绿色的农药如舞台烟雾效果一样射出去,射得农民们哇呀穷叫唤,死命捂住口鼻眼,撒手丢了锄头,狼狈逃窜,其中好几个伤了眼睛。
为了这事,乡政府的干部齐刷刷坐在农药厂的厂长办公室,要厂长表个姿态,厂长为和当地人搞好关系,只好开除了大头。
农药厂的兄弟姐妹们觉得大头冤枉,这是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人啊!哪去找这样的人啊?于是大伙为他集资,凑了笔钱,助他开个店。那段时间,上海人如果没有其它活干的话,就干两桩事:开家发廊洗头店或者是搞婚介所,大嘴觉得发廊店是人肉买卖,搞不好又要给捉进去,索性开个婚介所算了。
大头把婚介所起名“侬要”,暗喻“农药”,心存感激农药厂兄弟姐妹之情,而后面“商缘”二字是因为要为一些商务客人服务。所有的婚介所都这么希望。
前两天,大头在人民路上又碰到李大嘴的时候,大头直截了当地说,来给我这里当“婚托”吧,我这里很需要你这样的一表人才啊。
现在,大嘴打算去找大头了,不过,他是有自己的意图的。
他希望开始自己的“新的事业”,当然,他不会对人说这个。
他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婚介店。
大头的店在一个公寓楼的楼梯尽头,里面所有的人都在忙活,其中多数人都在埋头看资料。
大头介绍这都是他的会员。
那些资料都是由一张照片,一段介绍构成的。订成厚厚的一本本。
会员们的行为像在小饭店里翻阅菜单似的。其中一个嘴巴里啧啧地称赞,说这个身材好,一级棒啊,边上那个戴眼镜的人说,小心上当!照片都是拍得像选美似的,看到真人你要被吓破胆的,比如说,这个眉眼传情的,照片上如花似玉,真人我见过,天,不说了。
还有一个老是目光发愣,大舌头直直地说,不会吧,不会吧,这么大年纪了?那边说,你搞来,就不许人家黄昏恋啊?你自己照照镜子,长得就像菜市场的黄花鱼,还挑三拣四。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二)(2)
大头的办公桌就在一张大台子后面,他喜欢把二郎腿翘在对面的椅子上,当年的流氓气似乎不减,他说最近一下子促成五对姻缘,喝喜酒都不敢去喝,为啥,现在离婚率太高了,从我这里高高兴兴走出去的一对,说不定一个礼拜就打破头了,闹上门来,那时候我是避之不及。那天我去求教一个专家,他告诉我,在婚介所认识的夫妻,感情基础比同学和同事啥的都要差一点,所以,他建议我对这里成的婚姻都不要报很大的希望。我是喜酒一律不吃,只要不举着菜刀冲到我这个小庙来杀人就可以了。当然举着菜刀冲过来,我是不怕的,我练过双节棍,牢子也去过,我怕谁,只是担心影响不太好,耽误生意。当然最近好的客人,比如朋友的朋友介绍了个单身的女老总,一位老姑娘,那是某个楼盘的开发商,算半个名人呢,叫李桂芬,来这里寻觅她的另一半。他咽了口口水,顿了一下说,楼价开始上涨你是知道的,但是我没有啥合适的介绍给她,这个老姑娘太特别。
大嘴说,就把这个任务介绍给我吧,我帮你托一回儿。
大头说,你,年龄太小了吧?人家四十好几了。
大嘴说,你懂啥,现在流行姐弟恋。
大头迟疑了下,说,行!一次托儿,100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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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三)(1)
从婚介所出来的那个晚上,大嘴本来没有心情上网的。
他厌恶大头和他的店,厌恶和“婚托”这种“阿诈里”事情搭界,也厌恶自己的行为,甚至有些恶心。但是,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啥好东西,厌恶别人的时候,自己也应该深深在煽自己的灵魂的耳光。
然而,当夜寂静下来,灵魂却像被抽了耳光,突然醒过来。
这种孤单好怕人,感觉像独自睡在沙漠中,而且做了一个噩梦。平时不觉得有啥,但是定时来光顾的时候,让人抓狂的寂寥,使人窒息,他想,如果让他当宇航员,他会觉得高兴一点的,因为即使身在太空,地球航空发射总部的人们还是会二十四小时地看着他、联系着他。
这种寂寞是无人想到他的寂寞,让他感到一个人存在地球上又有何意义的寂寞!
于是,没有别的去处,只好上网,上网。
他先在网上看了会无聊的东西,一篇港姐选举和香港脱星的评论文章,文章说十大脱星都是一样的难看,他们的道路也都很艰辛,比起如张鳗鱼(曼玉)那样长得偶像的人比起来,他们强作欢颜的生活更加不容易。
他在网上忙活了半天,就打算下去睡觉了。
但是这一瞬间,他突然决定再去聊天室聊聊天,这是个不经意的念头。
是谁说,人生是由偶然构成的。
嘿,他居然在聊天室又碰到了那位自称是“高二女生”的姑娘,他记得她好像叫陶可。
他说,你好,真巧啊。
她也说,是啊。
他说,今天我郁闷依旧。
她说,我也是。
他说,我想找个心诚的人说说话。
她说,她也是的。
他说,你是男是女?二十五岁还是三十五岁?做人还是厚道点吧。
她说,???
他说,别再冒充中学生了,好吗?
她说,我有冒充吗?!
他单刀直入:那我问你个问题,多高多重?长发短发?
按照经验,女混混型恐龙都是乱报数字,报出来的数字不是戴米·摩尔的魔鬼身材,就是霹雳娇娃中的刘玉玲。
果然,对方上当了,166,95,长发。
大嘴心里一阵暗笑,哪有长得这样快的女中学生,别忘记,你还只是亚洲人种咯。
“你住啥条马路啊?”
“我在人民路”。居然是同一条马路,太巧了,于是,他直接问:
“我也在人民路,很近的,出来见一面吗?”他故意诱敌深入,想对方女混混型恐龙一定扭捏着不肯出来,然后趁机指出自己是色狼。
果然,“……出来,干吗啊?你不是坏人吧?”
“出来见面更真实啊。”
“我担心你是不是个好人。”
“我就是坏人啊,一个诈骗犯,你敢不敢出来啊?”他打了两个鬼脸。
“……是嘛?坏人?让我想想”。对方陷入了长考。
“怎么?是胆子小,还是中年妇女冒充中学生?还是——恐龙?”大嘴打了几个呵呵笑的符号。
“我?恐龙?哼哼,说这话得罪了我别后悔嗄……”恐龙惯用的伎俩。
“恐龙都爱这么说的。”——这通常是李大嘴的网络评论。
“那现在出来吧?!”。
对方好一阵子没有再回答。长考中。
对晚上出来见面,一般都会断然否决,或者推脱,说今天不方便,但是这个自称是“高二女生”的网友居然欣然同意,弄得大嘴自己都没有准备。
大嘴在胸口划着十字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说,就是恐龙,就要是骗子,也要去活掐……
他说:好咯。
她说,好咯。
他们约见的地方就在人民中学的正门,李大嘴自己读书时一直从这里进出。
学校门口静悄悄的,围墙上用油漆刷了白底红字,写了口号:欢迎澳门回到祖国的怀抱。
这所中学,十多年来发生了很多变迁。首先围墙没有了,变成了栅栏,使得学校根本没有隐私可言,仿佛好好的大户人家闺秀,一向是大衣裹身一脸神秘,突然某一天心血来潮,不知怎么就爱穿着泳装秀上场了。树被砍掉了几棵,原先树下放着的几张水泥乒乓台没有了,变成了一块平地,为了帮学校创收,这些平地和操场一起当夜晚停车场使用,李大嘴放眼望去,里面停了很多面包车和外地的卡车。他想起这些卡车上的位置,曾放着他最喜爱的水泥乒乓台,他曾靠“晴天霹雳”和“流行赶月”叱咤学校乒坛,一时无数“小熊包”竞折腰。
在那栋法式老教学楼的旁边,盖起一座八层楼的新大厦,外形十分丑陋,和旁边的法式大洋房极不相称,两栋房子莫名其妙地并肩站在一起,法式洋房像被它粗暴地玷污了。望着那栋法式洋房,大嘴似乎看到十多岁时候的自己,一个人孤独、阒无人声地从大旋转楼梯上滑落下来,然后再咚咚跑上去,再重复着滑下来。
快八点半了,人民路的这头还算安静,梧桐树掩映着,盛夏,夜到也还不算晚。
人民中学对面开了个游戏机房,这么晚了还没有关门,里面的五六个中学生正围着一个台麻将机,其中一个拍着键盘大叫,脱脱,让它脱,另外几个在边上吹口哨尖叫。大嘴想起自己的中学,偷偷看那本禁书,心跳得那么快,呼吸加剧,到现在都记忆由新。而十多年过去了,社会变得好快,有了游戏机和网络,有了图片和VIDEO,原先的禁书的信息不值钱了,文字已没人愿意看了,有了直截了当的图片和录像,谁还愿意花那个时间呢?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三)(2)
在人民中学门口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大嘴已经做了生吞活掐、铩羽而归的心理准备,打算看到那个自称“高中女生”的戴眼镜的微胖的准中年妇女(他自己推测和估计),大叫一声京剧韵白:哇呀呀!——饶俺一条小命!!接着像网上著名段子一样,吐血三升,狂奔而去。他已经开始琢磨开遛秘计:一般人如果见到恐龙想走,会给朋友发条短信说“立刻来电”,但这样很不保险,中国的电信服务能力,没准会让你抱恨终生。大嘴捉摸出来的方法是,自己搞定!拿Nokia手机来说,进入情景模式,进入铃声选择。好了,只要按上或下键,手机就会选定一个铃声,从而起到来电的相同效果,下面的话就自己编吧,反正她也不能揭露你是对着手机自言自语。此招大嘴已经琢磨良久。当然如果能做到当面说:"拜托,是恐龙就别上街了",就更伟大了。
等了许久也没个人影,李大嘴渐渐大呼上当,强盗碰到贼孙子?网上这样被人放鸽子的情况也是常有的,听说有位老兄就是专门约了人出来,老远地看看这人长得如何,如果不合心意立马灭了手机拔腿就跑,不高兴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或者最多匆匆忙忙说一句,临时有急事过不来了,等的人被彻底放了鸽子,自信和自尊都饱受摧残,一天的心情都像吃了苍蝇。
正这么懊丧着,他的手机在寂静中尖响了两下,马上就灭掉了,这不,放鸽子的来了,他看了来电,气呼呼地打过去,打算劈头盖脑痛批她一顿,从人格人品、思想道德到政治觉悟,一解心头之气。
但是接电话竟是个操苏北口音的老头,你找哪咕?(找谁)
他问是谁打他手机,老头说,噢,你等等,等等,是个小姑娘,小姑娘,小姑娘!他在喊,在电话那一头,他听见那老头把听筒悉悉簌簌地递给旁边的人,里面马上传来一个青翠欲滴的女声,这声音差点没有让大嘴惊异地眼皮直哆嗦,还居然真是个高中女生了?!!
她说她在人民中学的另外一个门——西门等他,那是现在学校的正门,等了很久了也没见他来,想他可能没有找到地方,就打个电话给他,她没有手机,只好用门房间的公用电话给他打个来电显示。
她说他等的那个东门五年前就不作正门用了。
她说她在读高二,叫陶可。
后来陶可告诉大嘴,那晚她裤子口袋里只有两块钱硬币,怕打了电话就没有钱回家了,只好用来电显示功能让大嘴打回来。
而后来,大嘴也告诉陶可,那晚他在寂寞的空间里快要爆炸了,生活无聊到极点,甚至无耻没落的地步。
没有遇见她的话,也不打算回家了,因为他不知道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某日,他回忆起见到她的第一眼,那时那刻,时间突然凝结起来,宛如影片《骇客帝国》中的定格场景,永远以最唯美的姿态舒展在那个四维空间中。
那寂静的夜晚,梧桐树影在路灯下摩挲,“残的”喧嚣着黑烟滚滚飞驰而去。
她中高的个子,上身一件微微有点点皱的白衬衫,下身穿着牛仔裤,马尾巴,一抹刘海儿划过前额,翘翘的鼻子,闪动的大眼睛,这眼睛里全是简单,全是憧憬,全是轻信,全是任性,全是年轻时莫名的忧伤,全是遇见简单快乐后发自内心的真切的笑意。
她的眼睛在大嘴脸上害羞的停了一下,就飞快地逃走了,那一瞬间,大嘴感到了万物被阳光点亮的灿烂。
她还是有一点点少许地紧张地立在那里,她说,喊你叔叔吗?
天!我已经是叔叔了?
他说,我不是叔叔,是哥哥。
她笑了,眼睛里全是鬼笑,单薄的身体和摇动的马尾巴,给人一种无比的纯洁的想象空间。
那个单薄的身影,就象高中或者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班里某年某日从外校转学过来一位怯怯但亮丽的女生的情景;或者像在街头的拐角,很多年前,弄堂里的女孩背着书包回来,抹过墙角,立在那里,盯你看一眼,然后匆匆走掉的瞬间记忆;在大学的图书馆,从一排一排的借书架的后面,突然撞见一个暗绿的单薄的身影,一个马尾巴,两个深深的酒窝的女孩。
那双眼睛,眼睛里是突然爆发的鬼笑,不知道是嘲笑他呢,还是认同后的善意的回馈。但那后面是没有任何社会阅历的简单的笑,那眼神有点点怯,但是却有新生代的自信和归属。
那条刚刚过膝的格子裙子,简简单单的格子裙,穿在纤细甚至有点羸弱的腿上,让大嘴力马感到自己的身上西装和皮鞋的沉重和枷锁,以及精神上的承重和疲劳,恨不能自己马上已经换成了白色的运动装跑鞋立在她身边,好换一个平等的心境。
她说她的真名就叫陶可。
陶然的陶,可以的可。
她说她是人民中学的高二(三)班学生。
完全不是大嘴脑子中假想的那个可能的微胖的带眼镜的混混女青年形象。
她说,她跟妈妈吵架了,她把碗砸向地上。她打了她,那几天,她很郁闷,无处宣泄。说到这,她的马尾巴甩了一下。
他心里想,乖乖的小羊儿,世界上好像不只是妈妈这一个对手或敌人哎。
大嘴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说几句真话。
还会不会再相信别人?相信真的纯真的东西?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三)(3)
但他对陶可说的那几句是真的。
他回忆起这些场景。
两个人在街上发了一会呆,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是否该回家,夜色很暗,风把树叶吹得满地乱蹿。行人在日渐惶惶的路灯底下加快了脚步。大嘴没有家,只好呆呆地往前走。
两个人沿着人民中学门口的那条街慢慢地往东走,从九点一直走到十二点,晚上的街道开始冷清,24小时的超市门口站着一两个人,骑自行车的民工夫妻唱着通俗歌曲愉快地从身边骑过去。
还有一个矮矮的戴眼镜的小胖子,正踮着脚,拿着刷子,很专注地往电线杆上贴老中医专治梅毒的招贴。
他们走累了,就并肩坐在人民路上的路沿上。大嘴摸出一根烟,问她抽不抽,她先摇了摇头,顿了顿,然后又点了点头,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香烟吸了一口,突然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说她是第一次和网友出来见面。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抽烟。
她说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晚和一个陌生的叔叔,不,哥哥辈的男人坐在马路上。
她说她很厌倦她的母亲和她的家庭,像一潭死水一样,那彻底破坏了她对未来的希望,她总是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孤独的空间里,死寂地透不过气来。
他说,自己是一个失败份子,从爱情、婚姻到工作,全部都是失败份子,他说,像他这样的人,不知道活在世界上还有啥意义。
她气愤地说,她的母亲总是侮辱性地对别人描述她的一切,甚至还私下里翻阅她的日记和信件。
他说,他的生活寂静地没有人想得起他的存在,没有人想碰一碰他的日记。
他们在那里像久别的亲人一样各自说着自己的遭遇,他发觉一个十七岁高中女生的生活竟然是如此的压抑,不逊色于自己。
她说,她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曾谈过一个男朋友,也给她带来了混乱的感觉。他是同年级隔壁班的,嘴巴上面留着一撇漂亮的小胡子,走路爱耸着右面的肩膀,但是他是个彻底的小混混,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在外面野,糊里糊涂的一切。那时候,陶可收养了一只野猫,也就是每天喂一点吃的那种收养,后来这次猫怀孕了,非常缓慢地在一面矮墙上爬动,她的男朋友居然用网球狠狠地击打这只怀孕猫的肚子玩,球以高速飞向那只猫,造成了猫猫的流产。
“猫是一窝一生的”,于是好多条命没了,我哭了,就和他分了手。
到现在,我都不清楚这算不算是恋爱,她神情凄然地说。
最后大嘴把她送回了家,在门口告别时,他突然低吟了句雪莱的诗歌: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他看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愉悦的星光,像黎明时分的田野上,启明星划过大地。
她的马尾巴一晃一晃地走进去了。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四)
次日,大嘴很忙。
他端坐在“侬要”婚介所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对面坐着一个面色苍白、消瘦而且非常矜持的中年女人。
他轻声读了句:“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她说,她叫李桂芬,搞房产的。
李大嘴说,自己是搞证券投资的。他把重音放在“投资”上。
他是应大头之邀来当“婚托”的,“婚托”一次收费100元,来之前,已经把她的简历兜底看了两遍。他在琢磨用这一百块钱去买十瓶酒。
当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的目的也不在那区区的100元。
他想要做点有胆量的大事,得对得起自己,开始新的“证券事业”。
奥斯托洛夫斯基说,人生要么腐烂,要么燃烧。
他宁愿选择腐烂。
他认真地盯着李桂芬的眼睛说,先交个普通朋友吧。
她也盯着他,没有说话。
许久,她说,你好像要比我小很多耶。
大嘴终于有了咧嘴的机会,他半自我解嘲半开玩笑地说,现在流行姐弟恋。
她说,我好像还没有同你恋耶。
晚上,独自坐在镜子前,他拉着自己的脸皮,喃喃到,瞧瞧,我还真像个“婚托”了。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五)
太阳快下山了,白天的燠热开始消退,一阵风拂来,清凉便顺着每一根毛细管传递到动脉里。
人民路上的梧桐树姿态优美地往远处延展去,像毕沙罗的画。
各发廊的录音机好像同时接到了上级的最高指示,开始大放特放《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那感觉好像把人民路变成了一条巨大无比的船,而且正在势不可挡地往下沉。
人民中学门口,大嘴懒懒地斜靠在一棵大香樟树下,抽着烟。
已经过了5点,学生才陆陆续续放学出来。像小鱼儿们从巨大的鲨鱼嘴巴里逃生出来,惶惶然一片。
这是所初中和高中混在一起的普通中学。在上海,有人说普通中学就是普通生甚至差生云集的学校,因为最好的学生或是家里有权势的往往去了市重点,而智力一般非常用功或者智力较高很不用功的学生则去了区重点,剩下各方面条件都平平的学生或者家里没有出路都去了普通中学。当然,这说法未必正确,事实是那里的学生被嘲笑的时候,他们也在嘲笑他们的老师。
陶可的马尾巴一晃一晃的,她推着二十四寸的女式自行车从学校里面出来,耳朵里塞着CD随身听的耳机,很轻声地跟着哼两句,好像是张国荣的“风继续吹”,“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她眼睛散漫地而不经意,突然她发现了,发现了靠在树干上的大嘴,她不禁笑了。
一个深深的酒窝在无邪的脸上像花一样绽放。
“戆卵!侬涤个戆卵!”
两个男孩相互漫骂着,嬉笑打闹着,踩着自行车也从学校大门里蹿出来,从大嘴面前疾风般飞驰而去,车身侧得很厉害,差点擦到大嘴身子。
其中一个还不忘扭头,冲着陶可大叫声,“美女!荡马路去呀?!”
陶可嘴轻轻咧了下,说喉咙粗来,两个小流氓!那个大的是高我一级,留了个长波浪头发,小的好像还是个初中生,长了一对色眯眯的小眼睛,好像也住在人民路上。
大嘴说,那个初中小男生脸好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但是,用力想却又想不出来是在哪里见过的。
学校门口的喧闹声渐渐远了,天边那道远方的紫霞退到高楼后面去了。
路灯渐渐亮起来。
他们在一家小面馆吃了碗二元五角的牛大碗兰州牛肉拉面,出来时,人民路上汽车堵在那里,一条红色的灯龙。风习习的,凉爽的世界,让人并不觉得烦躁。
他问,你妈找你吗?要急着回去吗?
她轻轻地甩了甩了头,马尾巴扇动了下。
他说,那我用你的自行车,驮着你夜游人民路吧。
人民路围起来的是上海的老城厢,旧式的石库门房子、里弄房子和新造的大楼公房高级公寓杂居一处,使得街景充满了混乱。
很多店已经显得落伍,店里格局保留着十多年前那些供销社店的样子,牡丹花壳子的热水瓶和各类杂货不成体系地、乱七八糟地堆着,在一个奔向2000年的时代里,一个要消灭计算机千年虫的时代,显得多么不协调。还有一些发廊,旋转着幽暗和迷幻的店招,店外的树上拉着绳子,挂着五颜六色的毛巾,好像联合国安理会在纽约总部开会,往里面一张望,总是露出一些白白的腿和胸脯。
他踩着她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往前走,她坐在后座。
他忽然发觉,这人民路的街景是完全没有规划的,而且时代特征很混乱,但却像现代派马蒂斯的作品一样酷。
而且,这条现代派作品的马路上,这样的夜晚里,仿佛只属于他们两个。
这辆“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已经很旧了,被大嘴骑得吱吱哑哑的。
她侧坐在后座上,那时,她还不敢搂他的腰,两只手不知放在哪里好。
她的两条腿荡啊荡的,感觉自己像在高高的山岭上,悬崖边上,坐着,两只手伸张开来,清风拂过来,飞起来一样的快乐。
他吹着口哨,是影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主题曲,他想起了影片一开始时,一对年轻、漂亮的、充满理想的年轻人被德国鬼子的机枪射死的动人瞬间,那个猝然的倒下,像凋零的花朵。
那个死亡的美好瞬间。
有些巷子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响,好像是全国新闻广播联播节目,一段熟悉而且雄壮的前奏,然后是播音员纯正的口音,浩然正气地:今天是八月二十七日,农历七月十九,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
他感觉她的脚在自行车后面轻轻晃动,车轮子吱吱哑哑的,风吹过来,又吹过去。
半轮月亮升起来了。那样的夜晚总是让人迷失的。
这时,突然一声急刹车,一个交通警骑着摩托车停在前面,他很威严,“自行车不许荡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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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六)
过了两天,大嘴应大头之邀,又赶着去当了第二场“婚托”。
他口袋里面揣着大头给的一百大洋,来到一个叫“二茶二座”的茶馆。
他开始同情那些走进大头的婚介所的男男女女。你想想,一个人能不来婚介所交友吗?独自在家里过周末?孤独产生哲学家,如尼采和康德,孤独也让人抓狂,直至疯狂。电视机里全是口舌交流的接吻镜头,这刺激他们联想到流年暗逝,青春不再,而自己将要一个人孤独地走进一个坟墓?这念头会让所有的人疯狂地行动起来,去摆脱这种透不过气来的环境压迫感。
他自己有时候也是这样,这种孤独是很矛盾的,有的时候,他忽然会对啥都没有兴趣,觉得躺在床上也挺好,一个人看着自己把自己养得油光水滑得也很棒。有时候正好相反,孤寂逼人,否则没有理由不像古人那样漫漫地等待,“别时指我堂前柳,柳色青时望子归;而今柳棉吹欲尽,尚凭书去说相思。”
现在的人,连相思的信件也没有了,所以只好去相亲和速配了。
然而优秀的男女是那么的少,男的更少,多数人只是平平常常的,所以,“婚托”只好顺应时势而出。
包间里已坐着一男二女,面对面,见了面,大家都故做自然熟状,那男的眼睛里看着甲女的时候,眼角余光象雷达一样在乙女那里扫来扫去。
正对面的甲女,长得不敢恭维,五官也没啥大错位,搁在一块就是不舒服,她旁边的乙女倒似乎颇有几分姿色,五官该长哪长哪。
他发现他边上的那男的明显对乙女感兴趣,话也直接往那人身上招呼,全是不着边。比如你是第一次相亲吗?你干嘛的?你喜欢你的工作吗?你住那里?你什么学校毕业的?你不是上海人?
你条子调查户口啊?
那有些姿色的似乎却不太乐意回答,老是推着边上的那女的回答。他们好像挺熟的,一起来的。那男的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相信自己运气很好,不顾大嘴,对乙女发起狂聊攻势。
此时,乙女的手机响了,她灿然一笑,捏起电话:"喂,老公啊,我陪阿妹报了个名,正相亲呢。"
电话结束后,旁边那男的明显偃旗息鼓了,不作声许久。
大嘴反正是来婚托的,也没有啥话可讲。
那男的觉得这样不妥,还是转移了话题,说自己搞营销的,专门向大卖场推销自己厂里生产的席梦思床垫和沙发垫子,如果,他们要卖打折的床上用品和席梦思可以去找他。
大嘴Сhā了一句,那可能要等到结婚以后布置新房才用得着了呀。
男的出来的时候说,我靠!相亲真是令人伤心啊。前几次没一次能看上眼的,都是次货,这次好了,有个看上眼的,却是有老公的陪客。都什么事儿?!这个鬼婚介公司!相亲就得降低身份,没话找话讲,唉,好歹我也算有辆车的人吧?!搞成这样!
说完,他走向他的一辆"东风"小破车,按了两下喇叭,留下一团尾气扬长而去。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七)
“焚琴煮鹤!”“梅妻鹤子”李大嘴深夜挑灯翻阅成语字典。
他选词于写信。桌子同时摊开的还有《朦胧派诗选》、《宋词选》、《当代散文大家作品选》、《辞海》等以及一本《国外名人情书选》。
李大嘴那次在“商缘”同女企业主桂芬见了一面后,改用 “托尼·李”的名字,这名字像老地下党员化名“莫文遂”,金瓶梅作者管自己叫兰陵笑笑生,周树人给自己起名“鲁迅”,人民路上的发廊妹以“COCO”为艺名一个道理。
他给那个女民营企业家发了封的电子邮件,说那次“商缘”一会,虽然短暂,而且周边嘈杂如猪圈,但她奋斗的传奇经历很让他钦佩,乃至竟有点神往了。(这倒也不全是假话。)说虽然自己的年龄要小一点,但是,觉得还是可以大家先做一个朋友的,哪怕是普通的朋友,他肉麻地说,要让她像姐姐一样带领他向前进,向她多学习。
这封邮件的结尾还用了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李桂芬回了封短信,淡淡地说,谢谢,有空多交流。
他的第二封去信中用了“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的词,因为他随手放着一本三块五毛钱从地摊上买来的《宋词选》,翻到哪页抄哪句。他总是很佩服地摊书主,他们选的书总是急人民群众所急,领时代之潮流,啥书红不红看看地摊全知道,“春江水暖鸭先知”应该为“春江水暖地摊知”;而且一旦工商来捉,又能走群众路线,飞檐走壁一般,踩着三轮两分钟就飞快地消失在人海中。
她回信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怀旧派年轻人。
他发现自己变得很有耐心,完全没有前些时候题反诗反出证券公司去的猢狲样。他那时大笔一提,在厕所上洋洋录诗一首,“他时若遂凌云志,阿父王总操痰盂!”只图一时快活,一点策略都没有,结果走的时候连当月奖金都没有拿到。
为天下笑者,何也?
冲头也。惨啊。
直又有何用?
和蔓娜分手,除了自己陋习太多,太刚太硬,死臭脾气顽固不化也是主要原因。和人交往只知道勇往直前,一如李逵使板斧冲锋陷阵,又如义和拳份子鬼神附身哑哑地喊着冲向洋枪队,不知道迂回开展工作,动辄冲动莽撞,“激化矛盾”,没有缓和圆润老道周详的一套,也是失败的主要原因。
所以,刚又有何用?
他的第三封信开始透露一点“信息”,说自己原先是某境外著名证券投资机构的年轻分析师(分析师不假,只是在一个小营业部里自己给自己分析分析行情而已),精于二级市场的资金运作,对股市的个股判断很有自己的一套,熟悉大市场人气行情的规律(主要是在当年王总领导下,和有“十常伺”之称的中年妇女们斗智斗勇,最后付之于暴力),惜乎时运不佳(打客户被炒鱿鱼)。
他说自己看上去像犀牛一样结实,其实也像犀牛一样地诚恳。其实,犀牛有多诚恳?无人得知。在多数人的意识中:犀牛表面长得很诚恳,仿佛是“黄牛”的表哥。他自己心里知道,犀牛看上去像黄牛一样木讷,却会在夜晚的时候,混进村子里来攻击人,逢人便拱,一拱把人能够拱出十几丈开外,被拱的人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比老虎还厉害。
有一度,他试图停顿他的想法和做法,他觉得着这一切很肮脏很变态,但思想却不能有效中止行动,以至做得如此流畅,有时候,他还反过来很欣赏自己的流畅,这越发显得变态。
他想着这一切,蹬着自行车飞快。
大风吹过来,散乱了他的头发。
他希望能够在放学之前赶到人民中学门口。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八)
今天,人民中学门口大乱。
那棵大香樟树下,两个男孩正拽着一个女生的车。
其中一个长了色眯眯小眼睛的初中生正用双手把着女生的自行车的龙头,似乎不让她走,女孩很生气,龙头便扭来扭去。另外一个长头发有点波浪的高个子站在旁边,抖着腿,得意洋洋的哼着小曲。大嘴仔细一看,原来女生竟是陶可,两个男生是前两天看到一个高年级的小流氓和一个才初中的平头小眼睛。
周边还围了一群学生在起哄,其中居然还有几个女生。平头小眼睛说,猴哥不就是要请你看个电影吗,干吗这样小气?
陶可叫了两声,不去!不去!身体扭了两下。她突然看到大嘴骑着自行车慢慢靠过来,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救星。
大嘴抿着嘴嚯地跳下自行车,慢慢走上前去,停在高个子的面前,说,搞什么鬼啊!中学生怎么就这个样子!轻轻一推,居然把高个子大波浪推了一个趔趄,那大波浪在女生们面前受了辱,觉得丢了脸,戆卵!赤那!几声怒骂,扑上来,大嘴咬着嘴,仍然一声不响,鼓着眼睛,只是轻轻地推出一拳,正中那大波浪的肚子,大波浪毕竟只有高中生,身体单薄,明显是个银样蜡枪头,居然那么软软的一拳之下,就乖乖地委下去,在地上缩着哎呦哎呦起来。大嘴心想,还不如“十常伺”中那个绰号叫“阿父”的中年妇女硬朗。
人群一声哄笑,叽叽喳喳的,还有几个人吓走了,留下几个脸涂得五颜六色的混混女同学,一个说,这个男人狠的,那才叫酷啊;另一个说,好像是陶可的男人,我也要找一个这样的老公。大嘴揉着拳头,心里想,才几岁的人啊,就“男人”“老公”的乱叫。
那个初中生吓坏了,ⅿⅿ小的小眼睛一挤,阿叔,侬凶咯!饶命!他说着说着,趁大嘴放松了警惕,从自行车旁取下二根木头一样的东西,一手拿了一节,另一根荡在后面,大叫一声“白蛇吐芯”,呼地朝大嘴舞来,大嘴猝不及防,正好被击中在膝关节的弯处,膝关节一弯,咕咚倒在地上,像给大家磕头一样,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那学生知道大嘴要来收拾他,自己人太矮小,收起双节棍蹬着自行车飞也似地逃了。大嘴从地上尴尬地爬起来时心想,那平头小眼睛居然会用双节棍。还好是小孩,力气不大。
陶可上来扶了一把大嘴说,要紧吗?
大嘴揉着腿说,不要紧,不管事的,我现在想起来他是谁了,他也住在人民路上的,他爸我认得。
他爸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玩双节棍,双节棍十八式只有两式舞得好,一招“白蛇吐芯”、一招“苏秦背剑”,舞来舞去就这两招,我和他爸以前一起玩过,十多年前的一次,跟在后面打群架,他爸爸把双节棍舞得密不透风,被人家从后面突袭,被棒子敲昏过一回。
他爸叫大头。
大嘴望着大头儿子的背影说,我要跟他爸说去。
陶可说,算了,别惹事了。
大嘴摇摇头,养不教,父之过也。这是他前两天夜抄《三字经》写信时学的。
陶可说,得,我看,你还是打他一顿吧,据说他爸会吃了他的,真的会吃人。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九)(1)
大头在家的沙发上枯坐着,压低了嗓音说,儿子,你回来了,今天我不吃了你。
儿子说,你还是先揍我一顿吧。看你的脸色,比揍我一顿还难受。
大头说我不揍你。
原来,大嘴还没有去找大头说他儿子的事情,大头儿子的班主任陈老师已经摸上门了。
陈老师是语文老师,永远穿一件蓝咔叽布落伍的中山装。他头发微白,讲东西喜欢带重音,所以谈话总显得很有份量,他说,大头要好好关心儿子的成长,(重音在“成长”上),他现在可是“五毒”(重音)俱全,什么说谎、逃课、打架、早恋、拉帮派,特别是这么小就和高年级坏同学还有社会上小渣子(重音)一起到处混了,还被推为学校中捣蛋鬼的“四大金刚”之一,每个“金刚”都在学校里发展了一个小女朋友,成何体统(重音)?几个金刚还在搞学校首届“四大美女”评选,乌烟瘴气的,学生们读书一点心思都没有,大头儿子的女朋友因为胖了点鼻子塌了点、眼睛鼓了点没有选上,他便与隔壁班的“棍子”打了起来,因为棍子的女友入选了。你说,这都什么事儿?
马上就要升学考了,这还咋办?
他们还记得有升学考这回事情吗?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老师看来真是急疯了,都自比太监了。
其实,更让陈老师郁闷的是,那天他在教同学们一篇高尔基的《海燕》。
他情不自禁地挥舞着双手,说,这激励了好多代人的伟大诗篇,许多人一听到“高尔基”和“海燕”这几个字,内心世界就充满了理想主义情操,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上课时饱含感情地说,高尔基以象征手法塑造了海燕,表达了渴望用战斗迎光明的炽烈情感。诗中描写的暴风雨到来之前,海上风云变幻的壮阔最为动人,同学们,你们一定要好好想象一下那高傲飞翔的海燕形象,接着他清了清喉咙,今天,在这里,要专门为大家朗诵一遍。于是,他挺了挺胸膛,就在讲坛前直着脖子,高声念起来:
在苍茫的海面上,狂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云霄,它叫喊着,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吟诵到Gao潮之时,忽然发现下面居然有人鼾声如雷,一浪高过一浪,“真像暴风雨”似的,而且如诗中所云一样越来越猛烈。真是大刹风景。他低下脖子一看,原来是大头儿子,一个粉笔头扔过去,居然不醒,又是一个粉笔头扔过去,还是不醒,索性黑板擦也扔了过去,不好意思,对不起,砸到旁边一个长雀斑的女同学了。大头儿子还是不醒。
他顿时恼羞成怒,三步并作两步,接着换成一个虎步扑上去,用恶作剧似的“毛栗子”把大头儿子敲醒,但见他轻揉醒眼,宛如史湘云枕芍药而眠一般,手下枕着一个小字条露出来,陈老师拿起来看,上面居然也有首诗,但显然不是高尔基的《海燕》,而是首“痞子童谣”,他一念,肺都气炸了,上书:“读书苦、读书累,读书还要交学费,不如加入黑社会,有的吃、有的穿,还有美女陪着睡。---请抄送20个同学,否则是小狗。”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儿子?可要好好管管了,否则将来真的有可能要“轧坏道”了。陈老师临走时,叮嘱大头,作为父亲,特别要注意教育方法,不能动辄棍棒齐上,吆五喝六的,对付儿子早恋这样的课题,要动动脑筋,和儿子交朋友,要疏导,功心为上啊。
陈老师走后,大头在沙发上枯坐了一下午,抽了一脸盆的烟,连自己婚介所的事情都懒得过问。
他想起,前一阵子他把儿子揿在床沿上扒了裤子用皮带狂抽的情景。
那天,他在外面喝好酒很晚才唱着小曲跌跌撞撞回来,他看见儿子房间的灯没有关,就推门进去,看见他正蒙着被子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大头看在眼中,心中一片惊喜,这小子改好了啊?!有出息了,爱读书好啊,那就一定不会再走自己的路。所谓青出于蓝,呵,他更是坚定了自己要为孩子多赚些钱,心想让他未来能够出国读书就更好了。想着想着,甜美睡去,晚上被一泡尿憋醒,放松之后,他顺便破天荒地跑过去为孩子盖被子,儿子晚上临睡前挑灯夜读的那本书像不情愿似地滑落在地上,他拿起来一看,天!居然是一本《中学生如何泡妞二十八法之我见》。我倒!气得他把孩子的被子一掀,拉起睡梦中的孩子噼啪就是二个大嘴巴,那孩子正睡得斜流口水,突然被拉起来一顿打,嚎啕大哭,真是我的儿子啊!大头也是一阵嚎啕,如丧考妣般呼天抢地:"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越想越气就把自己的皮带从裤子上解下来,把儿子揿在床沿上,扒下裤子,对着光ρi股一顿暴抽,一边抽一边哀号,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也在皮带下面哀号,饶命!饶命!下次不了!下次不了!大头越打越气,以至于自己的没有了皮带的长裤子滑落下来,居然浑然不知,也半光了个白花花的腚,和儿子一起杀猪般地大叫。弄得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来骂娘,这么晚了,还杀什么猪啊?!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二十九)(2)
他枯坐在那里的时候,还想起自己的许多往事,想起自己混沌的日子,居然有一半时间是在暴力和被暴力中度过的,蓦然回首,真的很多事情是不堪“反刍”。从第三农药厂退工出来,蒙厂里的兄弟姐妹们帮忙,凑了笔钱开了个中介店,总算有了点正经的事情。但是自己暴力的习惯仍然改不了,居然在儿子的身上要延续下去了,这真是非常的恐怖,真的很愧对儿子,一个没有娘的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以后一定要调整教育方法,不能让儿子再走上自己以前的老路。
他忽然想起了儿子的妈,想起了日渐遥远的自己的老婆,严格来说是以前的老婆,竟然流下泪来。
他正想着,儿子躲躲闪闪地进来了。
他对儿子说,爷老头子从今后再也不揍你了。
我要从先治好你的早恋开始。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
李大嘴在周三的下午和女企业主桂芬又第二面。这次是他主动要求的结果。
这个咖啡馆有小提琴做背景,他和她坐在那里,显得自然多了。
他说:自己是南开大学毕业的,一直喜欢学生运动。他崇拜两个人,周恩来和高仓健,他说他崇拜周恩来,民间盛传他不能够生小孩,他让邓妈妈自己找人去生一个,但是邓妈妈死活不肯,说俺就爱你一个。多纯洁的爱情啊!我们这个时代就甭想有啊。另外,他还喜欢高仓健,原因是他很有男子汉魅力,他演的影片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真活活把人给憋死,酷啊。
她显得有很累,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面色有点灰暗,但还是微笑端坐着,很有风度,她除了说自己离过婚,并不再多说啥。
他觉得时机不成熟,没敢提证券和投资的事情。
从咖啡馆分手出来,他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快四点了,他就狂奔回家,脱下西装,换上牛仔裤,跨上他的助动车,猛加油门,黑烟狂出,脑子里全是刚才咖啡馆里的景象,以及桂芬的苍白的脸。他一边骑,一边用力地用大声喊叫着,哎——,哎——,想洗涤刚才自己所说的一切,所想的一切。
引得路人一片侧目。
他给自己开导,人民群众就房价问题就差挥刀子揭竿而起了,楼盘一季一价,群众们阮囊羞涩,望楼兴叹,个个发出杜甫同志的喟叹“安得广厦千万间?”;而自己从事的股市如年长坐台妹的挂牌价一挫再挫,股民们已比哈马斯还愤怒。
他安慰自己,从桂芬处搞点,那怎么着也算是劫富济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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