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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 的世界很安静。

的世界很安静。

况且还没有得手呢。

他把车停在陶可学校的门口。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一)

大头要治好儿子的早恋,他拉着儿子上了街。

他对儿子说,老爸今天和你交交心,带你上街去看美女,让你知道,你现在谈的女朋友不过是丑八怪,人不能做井底之蛙,眼光要远大。你们学校什么狗屁“四大美女”,你和街上那些真正的美女比比看,不过是“四大恐龙”。你想想看,只要你好好读书,有出息了,成了像比尔·盖茨这样亿万的富翁,或者即使像爱因斯坦这样的丑八怪科学家,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还不是全世界美女每天用鹅毛笔给他们唰唰唰地写情书啊。你总比爱因斯坦长得好看吧,到那时候,你晃着肩膀走在街上,街上的美女还不是你是爱谁就是谁,个个都是你的囊中之物,哪个不比你们学校的“四大恐龙”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号召我们,要有“家在山沟沟,眼望天安门,胸怀全世界”的觉悟和胸襟,懂嘛?(毛主席说过这样的话吗?)

上海最繁华的淮海路和陕西路路口,大头和大头儿子并排蹲在巴黎春天的门口。

大头和儿子并肩蹲在台阶上。

大头说,爸带你出来,是教你如何欣赏美女,让你树立正确的审美观,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有多少美女值得看,千万别现在就陷在学校里的小丑八怪身上,免得以后后悔不及。

你看看,那个女孩多漂亮,脸蛋子下巴尖尖的,栗­色­的头发,这么飘逸,你们学校有吗?前边的姑娘身材那个­棒­,那才叫三围,懂嘛?特别是好在ρi股,多有弹­性­,像两个大皮球,多有吸引力啊,走路扭得那个动人,你们学校的小女生有这样好吗?再看看那个等红绿灯的,就是手上拎个肯德基塑料袋的,那个腰叫小蛮腰,那个小腿叫玉腿,那个­祼­露的­嫩­­嫩­的脚踝,那个粉红的脚饰,你以后好好读书长大了要找这样的女人,你们学校里的有啥好啊;还有那个走进花店的,髋部挺得多­性­感啊……

大头儿子突然大叫,爸!你看女人怎么全部是从下看起的啊?!!!够­色­的啊。

现场早恋教育课戛然而止。

大头儿子开始发动反攻,宛如蒋介石先生一直幻想的###。

他说,老爸,街上的女人都是老女人了,全靠搽粉抹香了,不如我们学校的纯真、新鲜、可爱,下次带你去我们学校看看,什么叫美丽什么叫“CUTE”。

再说吧,社会在发展,对待美女的定义也同以往不一样了。你的眼光落伍了,我们学校评定的“四大美女”都是纯情美女,玉女风范。

就说理想吧,班主任陈老师问我们班上的同学长大了都想­干­啥呀,有啥理想和抱负?一半的女生站起来说,我长大了要作美女!哪怕是人造的。什么要好好读书,当工程师当解放军,当科学家和作家,这么老土的想法,说出来就丢人。女人脸上会长大米的,学得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嫁得好。

你就说那个比尔·盖茨吧,也是大学不念完,就去社会上混了,才有了今天的成就。那个爱因斯坦更是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被老师当傻瓜乱骂的呀。牛顿不就是机遇特好嘛,坐在树下都能让苹果砸到,我连苹果树都没有看到过啊。所以,真正的科学家和亿万富翁也都是不好好读书的,读书有啥用啊,束缚人呗。

大头听得一头雾水,儿子混乱的逻辑说得倒也铮铮有理。

他实在不知该说啥好,脸涨得通红,气往上涌,在那个人头攒动的路口,上去就是一个响亮耳光,混账东西,谁教你的!歪理。

网上都有啊!儿子捂着脸,一眼的愤怒和茫然,以及委屈。

大头儿子脸火辣辣地站在街头,天渐渐黑了,他突然有点想念妈妈了,他想起别人都有妈妈,他却没有,别人爸爸打孩子都有妈妈在旁边劝,他却没有,不由得哭了起来。

人群围观上来。

大头儿子突然挣扎开他爸爸的手,撒开腿,跑进汹涌的人流中。

大头在后面喊,绝望地喊,儿子,儿子!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二)(1)

晚上,大头找到大嘴,说,我请你喝酒。

大嘴说,我也正郁闷。

两人来到人民路东头一家街边小店,这家店的位置不好,在一个洗脚店和一个按摩店的当中,但是烤牛­肉­串烤得挺好,食客说这很可能是牛­肉­不新鲜烤了反而好闻,另外,烤­肉­时和着隔壁洗脚店漂来的洗脚水的味道,分外异香。

两个人一碰杯,话不多,半箱啤酒下肚。

大头突然哭了,他想起自己的无能,连儿子都无法管教,因为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榜样。儿子或许只是继承了自己的基因。他想起自己的往事,他高中没有毕业就稀里糊涂地离开了中学,在人民路上和人打群架,挥舞着自己的那个破双节棍。好像是一九八四年,全国各地正好在“严打”,打击一切“流氓阿飞”。那时候,自己没有工作,没有未来,没有女朋友,整天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在人民路上“阿巴拉古”闲逛,那年头,邓丽君的歌还不可以公开的放,属于靡靡之音,但是,街上一个叫张行的人唱的歌却很红火,火透大江南北,比后来的刘德华还红,所有的人都学着唱:“我心中有一个小秘密,我想要告诉你”……。

那年头真是动物凶猛。有一次,他为了捍卫一个哥们贩卖外汇券的“黄牛”地盘,在人民路一个“外汇兑换券店”门口和人打群架,对手中有一个短发“女阿飞”非常凶,眼冒绿光,死活要夺回她的地盘。混战中,他头大,硬生生用头顶住了她挥舞过来的一个啤酒瓶,他吃着巨痛,一把撕掉了她的半条裙子,露出半个白ρi股,人群一片哗然。早有人打电话到公安局,公安(那时不叫警察)坐着小三轮摩托车呼啸而来,他被反剪着双手带上车,并当作“阿飞”行政拘留了半个月,还好他有个远房的阿姨在居委会工作,她代表里弄为他出面说情,否则就判刑到边疆去修公路去了。那次,他也一战成名,“大头”的战斗称呼便在人民路传开来了。

代价是他在局子里呆了半月,其中多数时间是和一个等待审判的大胡子强Jian未遂犯关在一起。

行政拘留的屋子很小,天又热起来,晚上无所事事,他正在学习居委会阿姨给他带来的“关于严厉打击各类刑事犯罪事件”的读报,上面说“严打”是中央根据当前社会治安面临的严峻形势作出重大战略部署,通过"严打"整治斗争,从严从快判决,坚决打掉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

他正读着,进行自我教育,没有觉察到同室强Jian未遂犯目光灼灼,嗷嗷一叫,霎时间,鸟仔突然一硬,几乎破裤而出,居然盯上了大头,撸胳膊就打算上。大头一上来没注意,等ρi股被他戳了下不觉大怒,“士可杀不可辱”,把报纸一扔,打算来个一直常练习的“苏秦背剑”,但是没有带双节棍啊,只好一个“落叶狂风”式扫趟腿把他扫翻在地,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压在那人身上,那人大叫“哎呦,哎呦,我的鸟仔扎在地板上了,痛死我了!”欲望全无,瘫软如泥。但大头不放松警惕,用手把那个五大三粗的强Jian未遂犯整整在地上按了一夜,跟他大谈红军长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谈水浒英雄如何“忠义孝悌”,什么叫“禽兽不如”,什么叫“江湖义气”,那人说,我倒霉啊,要强Jian尽碰到武林高手了,从来就是未遂;我肃然起敬还不行,我服了你还不行,我以后理论联系实际行不?求你别说了好不好,放我起来吧。

大头在里面关的时间短,很快就要放出去,出去的前一日晚上,月不黑风不高,那人突然来到大头面前,给大头磕了个响头,说,俺一直有病,是你治好了俺的病。大头一头雾水。那人说,你那晚一个什么鹞子翻身,力气好大,压着我身子,我的鸟仔扎在水泥地上半夜,我以前的阳强从此变成为阳痿了,过去我犯病了就要上街­干­坏事,现在无病可犯,以后说不定也可以回到社会重新做人了。大头说,那敢情好啊,你叫啥?那人说,他叫吕大毛。

次日,大头和他挥泪作别。

半月后,他一次偶然路过公安局门口的告示栏,看到上面的告示说,为了使中国当前严峻的治安状况得到根本­性­好转,从严从快审判一些社会犯罪丑恶行为……杀一儆百,肃清社会流毒,犯罪份子吕大毛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即日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人民群众闻之无不拍手称快。

大头出了一身冷汗。

想到这,尽管十多年过去了,大头还是一阵激灵。他自己又仰起脖,咕咚咕咚喝了一瓶啤酒。

他紧接着聊起自己混沌的青春。讲出一个真实的大头。

第二次因为手抄《###》又进去拘留了半个月,等他出来,居委会的远房阿姨安排他顶替得癌症去世的老娘进了上海第三农药厂,远房阿姨说,这下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啊。

大头去的这个农药厂污染很严重,有两个“据说”。一是据说得癌症的概率要比一般的工厂多十倍,所以,有父母在厂里得癌症去世后,儿子顶替没多少年也得癌症死翘翘的典型案例。二是据说方圆几公里的人十多年都没有呼吸过新鲜空气了,对女人来说这污染到没啥,最多是月经不调,脾气暴躁,情绪低落。但是,对男人实在很要命。因为,只要长时间浸在这种气味中,往往会有段时间患上不举之症或者­精­子没有活力无法繁衍后代。于是乎,夏天刮东南风,西北角的男居民大都在一段时间内患上阳痿,被老婆每天一顿臭骂;冬天,刮东北风,西南片的小伙子们就遭殃,瘫软在床上哀号。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二)(2)

­奶­­奶­的,这日子还让大老爷们过吗?

而每天在农药厂工作的男人就更惨了,在家里长年抬不起头。

大头的老婆也是当里弄­干­部的远房阿姨介绍的,人是长了丑了点,但是有特­色­。大头娶她的时候,由于自己条件很差,对女人的要求已经不高了,他的口号是世界上绝对的美女是没有的,只要不流于庸碌。

他的丑老婆的特­色­是三大特­色­,一是胸脯大而无当,夏天的时候宛如两个热腾腾的蒸馒头,做着不对称的晃动运动;二是背后及格,即从后面看,空姐的水平没有,但是空嫂的水平还是有的;但是从正面看五官,让人魂魄俱散;三是某种欲望旺盛,任何人只要一拍她的腰以下部位,据说她就会来感觉,而且很难控制自己,那时说话声音软得像摊泥。但是一完事,她就又恢复声如洪钟,眼光如兽。一年后她生了儿子,就是现在的大头儿子。

她正如狼似虎的年龄,而他却深受农药厂的戕害。婚后几年的一天晚上,他终于彻底地沮丧地倒在床上时。

她软成一摊,他也软成一摊。

他绝望,她悲愤。她欲望没有满足倒被泼了一盆冷水,想起自己的日常生活清苦倒也算了,连身体欲望也无法满足,不禁百感交集,遂恶向胆边生,嘴巴里吧唧了几声,宛如《­射­雕英雄传》的欧阳峰练的“蛤蟆功”,喝了声没用的东西,居然一伸脚,就将他踢下床去。可怜白天里拳头挥东打西、敢向人家脸上唾唾沫、头挑啤酒瓶的大头,那个晚上被踢下床后,就抱着头在墙角蜷缩了一晚,只有勇气诅咒着自己,就差跟宫里的太监学,扇自己耳光了。

那以后,一个夏天中午,他老婆搬把小板凳,坐在门口捡菜的时候,被隔壁王金牙拍了一下ρi股,彗星撞地球,从此就和王金牙滚到一处去了,她以为儿子不懂事,还让儿子给她把门。其实大头的儿子啥都懂,胳臂肘不往外拐,回头就说给大头听,还描述了部分场景,把大头脸弄得像个大青瓜。

大头第二天在车间里面气愤异常,来回踱了半天,决定要行动。他跑到车床车间,翻箱倒柜,找了把车间里的特大号钣手,带着儿子去王金牙家抓­奸­。

上门去抓­奸­,带何种武器,他是仔细考虑过的。他首先想到的是用双节棍做武器,毕竟自己练过,那招“白蛇吐芯”曾经晕倒英雄无数,但是后来一想,这次去抓­奸­,不是去打群架,用个双节棍,显得不伦不类,像是街头小流氓挑衅滋事;紧接着想去找把宝剑。像宛如古代的剑客和侠士,昂然找上门去,大喝一声“清理门户”,想象中剑气室内激荡,自己则器宇轩昂,挥剑生风,好不威风,全然没有捉­奸­的狼狈、窘迫和尴尬,又仿佛是除妖的道士,仙袍飘飘,一招仙人指路,一招浪子回头。但是,宝剑在现代社会不容易找,找到了也没有钢铁的,只有木头的,或者塑料的,再说自己也不会舞,弄不好,弄巧成拙,像荆轲那样剑术不成武功不济,反被对方乘机给废了,为天下笑也。

结果,退而求其次,车间最多的就是不锈钢扳手。他抄起一把大号的,掂了掂,有勇有力,得心应手,心里面劈里啪啦炒着一股恶火,杀上门去。

他把隔壁的门拍得啪啪得震天响,粗鲁的喉咙方圆几里都听得见,王金牙正和大头老婆在床上忙活,他一边忙活还一边逞强,我就是比你老公强百倍啊,哈哈。但是,他一听见大头啪啪地用大号钣手砸门,吼声如钟,宛如霹雳咋响耳廓,唰地就软掉了,脑子里马上浮现评书《武松杀嫂》的场面,一阵激灵,光着大黑腚就往床底下一钻,虚汗直淌,紧张地想到武松杀完嫂后还要杀西门庆的,杀了西门大官人后还有以头祭奠的血腥场面,更是筛糠似地乱抖,鼻涕眼泪也出来了。

倒是大头老婆不慌不忙,一物降一物。她慢悠悠穿戴齐整,理好头发,还别了个漂亮的发卡,开了门,软软的一句,大头,我就爱这样,把脖子一梗,说,你用钣手砸死我呀!砸呀!!自己不中用,怪谁!?有本事,你也来啊……把大头一把推开,径自拉着儿子的手走了。大头吃软不吃硬,呆在原处,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许久,把大号钣手一扔,叫了声,王金牙我日你老子!你断子绝孙!往地上一蹲,抱头痛哭。

大头老婆半年后不打一声招呼就跟人走了,人民路上谣言四起,估计没一个是真的。一说是跟了一个小日本,去广州合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还不错;还有一种说法是,她先去广州,接着又从广州去了日本,有人在东京街头看到她和一个日本老头走在一起,不知真假。最终,总而言之是不知所去。留下大嘴和他儿子两个人相依为命。弄堂里的人都说这个女人狠的,连亲生儿子都没再来看过一次,极其罕见。夏末,王金牙拎着酒瓶子来找大头,两个人坐在弄堂口的小板凳上对饮,大口吃­肉­,王金牙说,她是狠,一夜夫妻百日恩,谁有消受这个女人的福气?他吞了口酒,接着说,不来看你我倒也算了,连你儿子都不看,真是少有的。

大头说,赤那,关你屁事!歌里说,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听过吗?不懂了吧?!

大头几瓶酒下肚,突然想到这么多往事,觉得自己并不可怜也不可悲,觉得日本人是很可恨但也无奈,真正可怜的倒是儿子,没有妈妈的娃总是有问题的。他又不会教育,只会棍­棒­,常常把儿子揍得满地跑。一次他发火,把儿子从屋子里扔到门外面的走廊上,头皮都摔破了;还有一次,他把他裤子扒掉,揿在床上用皮带狂抽ρi股,ρi股都打烂了,害得他好几天都不能坐凳子。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二)(3)

但是,不打他自己又没有其他办法,大头想到这里,不仅眼泪和着鼻涕又往下流。他举起瓶子,和大嘴对饮道,这鬼日子啊!

眼泪和酒一起流进嘴巴。

大嘴也说,是啊,为了­操­蛋的日子,­干­!

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两瓶酒下肚,突然,他也禁不住,也哭了,

他想起蔓娜,想起那条弥漫着潮湿气味的、肮脏的弄堂,想起证券交易大厅内的椅子和那台复印机,想起自己青春懵懂的岁月看禁书的冲动。

想起自己在厕所里面题反诗,怒不可扼的样子,想起自己像猴子一样蹦得老高,想起自己在证券交易大厅里打人,一拳头挥过去,那个空白的瞬间。

想到桂芬苍白的脸­色­,想到她的神定气度,自己相比是如此的纤弱和肮脏,想到自己反出证券公司后生活困顿,想到自己这么大了仍然一事无成,想到自己曾经也算一代天骄却如此度日。

最后,他想到陶可纯真的眼睛,想起她戴着CD随身听耳机的样子,痴迷地跟着唱张国荣的“风继续吹”——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你已在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留住眼里每滴泪为何仍断续流默默垂/为何仍断续流默默垂。很多时间,她认为自己未来或许能够成为一个歌星。

他想起那个美好寂静的夜晚,梧桐树影在路灯下摩挲,想到她在那个月夜在学校的西门等他,想到她口袋里只有两块钱,她的微微有点点皱的白衬衫,马尾巴,闪动的大眼睛,这眼睛里全是简单,全是憧憬,全是轻信,全是任­性­,全是年轻时莫名的忧伤,想到她遇见简单的快乐后发自内心的真切的笑意。

他哭了,接着又笑了。

大头和大嘴的瓶子一上来还能够碰在一起,后来,就不能够碰到一起了,他们从饭店里跌跌撞撞地出来,不能再走远了,就坐在台阶上。

大嘴笑得不知所以,接着就狂吐起来,吐在大头身上一塌糊涂。

夜的人民路,很静。

两人坐在店门口,把吃过的啤酒瓶子一个一个扔到马路对面去,对面正好有一个垃圾回收站,瓶子在垃圾墙上砰然开花。

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是那么触目惊心,而又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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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三)

和女企业家桂芬见面后,大嘴回到家,第一桩事是把电脑Сhā头拆了,然后在洗手间安装起来。

他坐在马桶上,两只手劈里啪啦地打字,抽水马桶的水在身后吧嗒吧嗒地滴着。“漫漫的黄沙,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他喜欢抄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用作书信的开头,每抄完一段,他就用左手抽一下抽水马桶,哗哗的,把思路和虚假的情绪全部冲走。

他接着写,"都说房产挺暴利,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不好,但是,你好像挺喜欢你的工作,是吗?你把他看成你的事业?"

坐在马桶上,他总是很入工作状态。在信的结尾他还附上了一篇散文,是三毛的《哭泣的骆驼》。很少有女人不被这样发自内心的女作家文章打动的。

写完信,发觉已经是次日晌午,他走到阳台,俯视着街道,高楼在人民路上拉出一个很短很短的­阴­影。“一律五元,统统五元”,廉价店的叫卖声从对面街头传过来。

行人如织。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三点五)(1)

好容易等到傍晚,人流车流狂乱时分。

大嘴穿上西装,打着领带,然后跨上助动车,黑烟一起,加入滚滚的自行车流,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如猛张飞入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天下大乱,交通瘫痪。

他仰着头骑车,领带像红领巾一样在胸口飘扬,他突然看到自己白天的那些肮脏的念头,正从天空中,从后面,从四面八方向他追赶过来,他拼命地加油门,奋力向前伸着脖子。

路上行人的眼神和暮­色­一样都很茫然。

没有未来的时代。这个让所有人感到窒息。

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能够到学校门口见到陶可,那双单纯的眼睛,似乎会马上给他冲破黑暗的力量。他的心里就浮现一点点愉悦。这一切难道是遇见了让他窒息纯洁的人之后,产生的要洗手不­干­,还是要大­干­一场以后再也不­干­呢的古怪而矛盾的想法?他不能够解释自己行为的正常­性­。他自从“题反诗”反出证券公司以后大脑一直好像有浸水的感觉。

“注水猪”?

他骑着自行车,远远望见人民中学那座红颜­色­的法式教学楼。

那座红颜­色­的房子是殖民时期的建筑,非常庄重,都可以想象里面的白­色­的墙壁非常剥落,蜘蛛在四处勤奋地布网。高大空旷的走廊上常常阒无一人,然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渐渐走廊上每个教室的门口打开,学生们潮水般走出来。

他老远看到陶可已经站在校门外的那棵大香樟树下了,背着一个红­色­的双肩包,那是学生中最多见的。依然是梳着熟悉的马尾巴,额前的刘海有一绺遮住眼睛,眼睛散漫地看着街景,眉头微微蹙着,她把两只手Сhā在裤子口袋里,好像总像是有许多心事。她轻声地哼着首歌,“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你已在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

他停在那里一会儿,心里不知如何也有点局促起来。

大嘴想,她这个年纪的人总是有很多青春的忧虑。

最后,他在她面前跳下自行车的时候,觉察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的弧光,像黎明时分的田野上,启明星划过大地——他总是浮现这样的感觉。

和上次一样,他们沿着人民中学门口的那条马路散步,那条路上的香樟树修得很齐整,像是城里的理发师理的“小K”发型。

陶可说起班级里面一个叫梁冬瓜的同学。

她忽然笑起来了,不见刚才一丝的忧愁。

她咯咯着笑说,这个蒋冬瓜也真是活宝,有次男生女生七八个一起坐26路公共汽车回家,车子有点挤,他的书包扣没有系好,居然掉出本书来,大家一看,笑死了,是本日本来的黄|­色­书籍,都是­祼­体的男女,女生们伸手去抢,他涨红了脸死活捂着不让大家看,有个女生说,有啥了不起,好像谁没有看过似的,于是女生们一片嘲讽的唏嘘。但是他就是不肯,他甚至抱着书和书包蹲在公共汽车上直到站头。

李大嘴也呵呵地笑起来,说起自己多年前的一个中学同学,大一的暑假,趁家里没有人,带了个女朋友回家亲热,结果,才抱在一起滚了一下,他妈突然回来了,妈在客厅里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提高嗓门高声问他,有没有旁人在家啊?他心跳得像是在猎人枪口下逃跑的野兔,颤颤巍巍地说没有,她妈其实从门口一双从未见过的高底靴就知道有女孩在家。她一声也不响,独自跑到里间的卧室去,把房门很重地关了一下,坐了好一阵子儿,故意让儿子和他的女朋友从大门静悄悄的从从容容地出去。那做法很给他同学面子,他同学为了这件事一辈子都很感激母亲。后来,很多年过去了,他同学不和他母亲住在一起了,他还经常念叨,这是母亲给他最深刻的一件事情。

其实李大嘴说的这个同学就是自己。大嘴是大专生,他母亲倒是大学本科,他母亲的做法总是与其他女人有很大的不同。

陶可感叹到,要是自己的母亲有那么开明开通就好了。一丝忧虑又浮现在她的眼神中。

人民中学门口那条街拐弯是山­阴­路,再拐弯是甜爱路,居然有条马路叫这样的名字,既艳俗又平实,让所有路过该街的人都想入非非。很多长辫子电车在这条街上歇息,长长的一串。两个人就在长辫子电车旁的仄仄的林荫道上走着走着,走着走着,再往东一拐,就有一个小学,学校也正在放学,栅栏里的­操­场空荡荡的,教学楼的喇叭正在放一首歌:

"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明媚的阳光照耀著我和你,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顔……"

他扭过头去看陶可,她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几点泪光。他想,这歌声可也让她突然回忆起某个灿烂夏日的清晨?那个花一样没有忧虑的儿童年代?

他们在小学铁栅栏外站了很久。

晚上,城市的灯全部亮了,霓虹灯无力地闪烁着,天上的星星淡得几乎看不见,月亮也不知道悬到何处去了。不知何时,居然走进了外国语学院的大足球场上,寥寥几个学生在跑道上一圈圈不知疲倦奔跑着。

他们俩并肩坐在看台上,默默无语。

突然,天际传来夏季轰隆隆的雷声。

这时候的气压有点低了,略微有点点闷热,蚊虫们也显得有点紊乱和迷茫,空气中一定漂浮着很多游离电子。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三点五)(2)

远处的高楼的灯,有些灭了,有些亮起来。

他莫名地心跳得很厉害,突突的,人好像僵在那个空间里。他都是个过来人了,竟然在一个高中生旁边产生了心理胆怯。她把手放在两腿之间,一声不响地看着远方,马尾巴翘着。

许久,他才说了句,好像要下雨了。

她点点头,说,是吖。

他一阵心急跳,突然把手伸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拉过来,她的手缩了一下,然后还是停住了。他似乎感受到了她小小的心房正在剧烈地跳动,她的呼吸变得短促,她一动也不动。

他忽然感到很释然,像推掉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终于,两个人的十个手指交互地绞在一起,紧紧地握在一处,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的,似乎一用力就能听见骨头的尖叫。

远处,隆隆的雷声似乎走的更近了,就在头顶上头。

她把手从他的手中突然抽出来,低声说,我要回去了,然后,直起腰噔噔噔跑下看台,在看台下,她匆匆转身的一瞬间,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喜悦,像流星一样划过黑暗——还是那一样的感觉。

她像小鹿一样奔跑着而去,红­色­的双肩包暗得看不见了,马尾巴一跳一跳的。

他在看台上站了很久。

乌云似乎更密了,空气中一定活跃着很多电子。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四)

后一天的午后,大嘴和桂芬在桂芬单位附近的一家茶馆碰头。

她微笑地看着他,说你写给的那首宋词是怎么说来着。

李大嘴那是随手从《全宋词》中抄来的,哪还记得,当即红着脸,老老实实说,忘记了,因为自己是抄来的。

她那眼角带了点皱纹的脸笑开了,笑得自然,笑得风霜而庄重,她说,现在人能抄抄古词也也很不错了。接着她低声说,我倒是背了出来:“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这词很不错。弄得李大嘴当场窘在那里,自觉自己骗术不高明,别人道高一丈。女企业家说,你倒挺老实的。

大嘴趁机和她谈了些股票投资的事情,自己的某些打算,比如计划到股市抄底,好为未来的事打个铺垫。

出来时,他发现自己还是伪装得很好,像臭豆腐一样内臭外香,他自我安慰。

他怔怔地发了一阵呆,街上的西风很盛。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五)

陶可摘下耳机,她扭头问大嘴,你觉得我能够成为一个歌星吗?大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她没有看见大嘴的表达,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世界里。

人民路口,她突然晃了下马尾巴说,我们一起去K歌好吗?

他伸出手,在街口拉着她,他感到她的柔软和有力,团在自己的手里,像小小的蟹钳子一样夹紧了他的手指。

他骑着她的自行车驮她去K歌,她坐在后面,一只手轻轻地搭着他的腰,只是轻轻的,她荡着腿,马尾巴在上面晃着,腿在下面晃着。

人民路开了第一家“量贩式”KTV,他拿着歌单,问她要唱什么,她说她只唱张国荣。

那时候,她疯狂地喜欢张国荣,她收集了关于张国荣的一切,还参加了一个张国荣的歌迷组织,歌迷组织的成员经常大串联,像兄弟姐妹一样。她的书包里有他的相片和CD,钱包里还有一个张国荣的大头贴,由于天天看,已经快破了,张国荣的头发都给磨光了,看上去像潘长江或像葛优。

她是麦霸,她先唱,《第一次》,然后是《共同度过》和《风再起时》,她唱的时候,大大的眼睛就眯起来,眯起来,很难想像她的歌还唱得有点忧郁:

我回头再望某年

像失­色­照片乍现眼前

这个茫然困惑少年

愿一生以歌投入每天永不变

任旧日路上风声取笑我

任旧日万念俱灰也经过

我最爱的歌最后总算唱过

无用再争取更多

她唱的时候很认真,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唱到动情的时候,手忽然会挥舞一下,还有一刻,竟有颗晶莹的眼泪掉下来。她推着大嘴的手臂,说你也唱一首啊,我给你点;她偎依在大嘴身旁,头枕着大嘴的胳臂,像只小猫。

两个人和张国荣折腾了一晚上,不觉已经十一点了。

他说,我还是踩车子驮你回去吧。

人民路上的热闹已经很少了,人渐渐散了,他轻轻地蹬着车子,她在后面一跃坐上来,车子笼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把住,他感觉她的脚在车轮旁轻轻地摆动,他知道她还不好意思搂住自己的腰,他感觉她只是轻轻拽住了自己的衣襟。风从马路的尽头吹过来,他哼起口哨,居然是张国荣的,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骄傲……

路过一些小巷子里,里面依然传来收音机的声响,有的是越剧小百花中小生的清唱,有的是晚间国际新闻和体育新闻节目。

街上的店都关门了,行人也稀疏起来,灯光没有了傍晚时分的郁热,而是透着一阵清冷和淡薄。

这凉下来的人民路,安静下来的人民路,他向前踩着自行车,车子吱吱嘎嘎的,她坐在后书包架上,两条腿轻轻随着轮子荡着荡着,她的马尾巴也在来回地摆动,巷子的尽处传来收音机的新闻节目,这样的场景,很多年后,他俩回想起来的时候,在另外一个空间和时间里,回想起来的时候,内心深处总是充满了感动。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六)

他回到自己的窝,他感到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些东西在搅动。

所以还并不想联系桂芬。

但是想到生计,以及自己幻想着自己肩负着全国股民的复兴重任,他又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马上毫不迟疑地上了网,他给桂芬写了封电子邮件,他在信中说"以我的信仰起誓,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就会感到非常愉悦"。

——这句话也是花山出版社版的《情书大全》中抄来的,好像是一位总统写给他的妻子的。

他敢这么说,是因为自己没有信仰,也不相信有来世。

他说自己并不喜欢热闹,却每每被孤寂困扰。他谈起最喜爱的意大利费里尼的电影和某个古典音乐,如维瓦尔第的《四季》。他知道那个桂芬是很聪明的女人,作为中年女企业家总是矜持得可以,也很少回信,回信也很有保留的,但是她似乎还是有点点欣赏他的毫无商业铜臭味的气质。

他想起,只有和陶可第一次拉手回来的那个晚上,他破天荒没有上网发信给她。他坐在电脑前,把电脑打开,等WINDOWS出来后,又关掉了。

而他现在,坐在电脑前,双手揪发,屏幕中的反光可以看到自己如何蓬头垢面,眼光如火的丑陋。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七)(1)

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天傍晚,大嘴心里惶惶的。

他突然决定再去找她。

他飞快地骑着“老凤凰”,他要在放学前赶到人民中学。

学校居然还没有放学,他站在大香樟对面的小卖部门口等着。

小卖部正播发新闻,听起来中国人民非常气愤,因为美国刚刚轰炸了南联盟的中国大使馆。气愤,气愤!小卖部的店员阶级觉悟不高,她把新闻台给关了,放起了录音机,换成了老狼的歌,是谁爱上谁?是谁离开谁?哎――我俩都已说不清。

这歌声让时光如此通透,站在一个中学的门口,光­阴­回转。他仿佛看到自己还在中学时,一样的法式教学楼,他在晒台上看那个手抄本,那本黄|­色­手抄本的残页,捧在手里手在颤抖,他一个人还默默地朗诵了其中的两句,“她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里面燃烧着欲望的火光......”念完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不知为啥明显感到心跳加快呼吸加速,下­体­居然似乎有点硬朗起来。看禁书的时候,还更是有一种反叛秩序的刺激,和违背原则的快感。他记得自己最后是一个人兴奋过头的呼喊着,尖叫着,跳跃着,向前蹿动着,跑出了教学楼,想象中把那本残页撕得粉碎,用力撒向天空,残页碎片像纸钱一样散落下来,丢在学校后面那条幽静的秘道上。

当然自己并没有这样做。

那几页纸上的字和那几句话却一个个如“英雄纪念碑”上的大字一样刻在李大嘴的脑袋里面。这么多年,在人民路昏暗的录像厅里看过许多A片一部也不记得,只有那纸头上的字却还是如此清晰,挥之不去。

有如孔老二听完《韶乐》,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也。

一阵急促的放学铃声把他从记忆中拉回来。

终于放学了,初中生和高中生一起欢呼着鱼涌而出,工厂下班和学生放学向来是平凡人的两大乐趣。那个吹口哨的大头儿子和“蒋冬瓜”等人依然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在人群中左突右冲的,看到李大嘴,在车上打了个招呼,大叔,不,不,大哥,找陶可啊?她今天没来,然后,哈哈而去。

大嘴不免有点失望,她没来,去哪里了呢?

他站在那棵大樟树底下,有点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那座红颜­色­的房子暗淡了,几十年的风蚀把这红砖剥落的有点风霜感,更显得庄重,他很想听见空旷的走廊上阒无人声时的脚步,想象每个教室的门口都打开着,一个个空空如也的教室。

怔怔间,校园门口的人渐渐快散尽了。

天­色­竟也有些迷茫了。

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地走出中学的便门,那个单薄的、磨磨蹭蹭的、寂寞的女生背着一个红­色­的双肩包,马尾巴安静地翘着。她眼睛依然是散漫地,无­精­打采的样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以至于她的眼光从李大嘴身上滑过,都没有注意到他是谁。

他不免骂了句,那小子骗我!

她说,昨天她每天打了他好几个个电话,全是关机。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他如何了?很难过。

他支吾说,自己在开会。

她自顾自说,她不喜欢语文,不喜欢死记硬背,不喜欢读书这桩事情,没有办法,父母逼的紧。今天语文课上《罗密欧与朱丽叶》,老师叫了她两遍名字,她居然失神的没有听见。老师带着同学们高声朗读: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的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巉岩上冲撞过去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有同学在后面递给我一个纸条和一个纸杯子说,为了你的老大哥,你也­干­了这一杯吧?西西。

他默默地拉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手指对手指紧紧缠在一起。

他们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他忽然喃喃到:厌倦于风涛的船舶......

复兴路的书报亭都关门了,饭店门口的车多起来,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乌鲁木齐路口,看到那个街口全部都是人。

这个时候,这里怎么会这么多人呢?

而且全部是愤怒的人。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年纪。

大嘴突然想起来,这是美国领事馆,两个人拉着手走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群骑黄鱼车的人从身边吱嘎吱嘎经过,车上似乎载了很重的东西,骑车的中年人一头的汗,还有一个青年人站在黄鱼车上,用一个高音喇叭,激动地喊到:抗议!抗议!美国鬼子!还我血债!轰炸我南联盟使馆。车上飘着一面血红的旗子,上书几个大字:杨浦学生工人联合声讨血债!!

美领馆门口的武装警察一脸紧张,手挽手排成一行,抵挡着要冲进去的人群。好几辆军车和警车泊在大门附近的人行道上,领馆的大门紧紧关闭着。连边上伊朗总领馆也被保卫前来,怕示威者搞错方向。

各种示威的人群分头从复兴路和乌鲁木齐路两个方向领馆围合过来,人越聚越多,口号声越来越大。甚至听到有人已经愤慨地挥舞着双臂,用上海话大声地骂娘了。有个年轻人在人群中对着一个导游常用的带电源的小喇叭,以纯正的普通话在缓缓地朗诵:“......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丧心病狂地轰炸我使馆......是对我12亿,不13亿人民的公然挑衅!......”

下面的人头上的青筋和血管激动得一冒一冒的。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七)(2)

愤怒。愤怒。

出离的愤怒。

刚才骑黄鱼车的人全部跳下车来,开始取车子上的东西,像工地上传砖头似的,传到手的拿起来,看也不看,一罐一罐地往领馆水泥拉毛的围墙上奋力砸去,哗哗地砰裂着,李大嘴定睛一看,原来全是上海墨水厂生产的钢笔墨水瓶子,花一样怒放在领馆的围墙上面,形成一滩一滩的印记,宛如旅法画家赵无极的抽象画。

那场面很壮观。

他和陶可也好兴奋,很久没有看到游行示威了。他身体忽然也来了劲,也很想挤上前去,用力砸它几罐,解解气,其实,更多的是宣泄的成分。只听当中一个领头的说,这几罐是红墨水,红的少,红的贵,用来砸大门啊......

他发现自己在人群中很容易被这过路的气愤给填满,最近一向压抑的心情被环境渲染和烘烤着,他终于紧紧拽着陶可的手,挤到前面去,也抢到几个瓶子,奋力向围墙里面砸去,一连砸了好几个墨水瓶子,陶可好像更高兴,她连续砸了十几个,兴奋得又蹦又跳,马尾巴晃动着,都快要尖叫出来了。

大家都很开心。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兴奋和欢呼。

有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站在黄鱼车上,指挥游行的人唱起了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起来,起来,在场的人一起挥舞着双臂,所有人都进入了现场大合唱,只是情节不像“五·四”学生运动,那双臂挥舞投入的样子,更像是张国荣的现场演唱会。而且在现场,还有很多手机在尖锐烦躁地响着,接电话人的嚷嚷似乎破坏了人们抗议活动的全身心投入。

人群的兴奋达到了亢奋。Gao潮。

大嘴扭头去看陶可,昏暗的灯光中,似乎能够感受到她的脸蛋红扑扑的,艳艳的感觉。

他忽然有了勇气。

他不觉揽住了她的腰,突然附身吻了过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响声。

这吻吻得急促,吻得突然,狂风一样突然光临,然后簌然消失,让陶可有点无所适从。许久,她还停留在这一吻的空间里。吻的一瞬间,整个喧嚣的世界似乎都远遁了,为他们安静下来。那触觉的时空里面,那环境变得寂静,寂静得似乎只有心跳。

很多年后,她忆起自己和大嘴的那第一次接吻,总是浮现出——天­色­昏黄,美领馆门口的示威,愤怒的人群,舞动着的无数双臂,旗帜,喇叭的轰鸣,齐声唱着嘹亮的国际歌,以及那飞往围墙并朵朵绽放的墨水瓶,如怒开中的鲜花,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悄然撞墙粉碎,颜料缓缓下淌,绚烂的­色­彩留在记忆的深处,

那是她第一次接吻,那样急促,发生在那样的背景下。

多年后,每每想到美领馆门口的那次大游行,她总对自己说,真是很有纪念意义。

真的。真的很美好。

很美好。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八)

回到家,大嘴收到一封转寄来的烫金信,他心想,哪个家伙会给我寄烫金的信?不怕我把上面的金撬下来熬成一个戒指戴手上啊。

打开一看,原来蔓娜寄来的请柬,她要和赵大明结婚了。

大嘴坐在马桶上,一边哼哼唧唧,一边仔细研究那张请柬。这是一张四边烫金的中英文对照的请柬,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赵大明和李蔓娜夫­妇­在浦东国际会议中心东方滨江大酒店某某厅“喜结良缘”,大宴亲朋宾客,恭候大驾光临。里面还印了一张两个人的结婚照。里面的蔓娜偎依在新郎身上,脸上露出恬美而满足的笑容,宛如出水芙蓉,恬静美丽;那个新郎一脸英俊严肃,庄重大方,穿着|­乳­白­色­的西装,胸口还别了一朵洋兰。

大嘴想,如果在文革,穿军装拍结婚照,胸口不是洋兰,而是毛主席像章。如果是在朝鲜,估计就是金日成像章。不过,总的来看,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大嘴发出由衷的赞叹,在马桶上也加剧了哼哼唧唧。

看着赵大明在结婚照中搂着蔓娜,他想起那腰也是自己熟悉的,纤细而骨感,搂得重了担心折断,搂得轻来,担心她漂走;看着看着,不觉出了神,他觉得那照片中的男人居然变成了自己,于是他也幸福地笑着,笑着,突然眼睛一白,嘴角留出一道口水来。

大嘴久久地翻看着这封大书“喜结良缘”的请柬,突然想到一桩心病,低声说,老天!“喜结”不就是借用婚礼在“洗劫”嘛?!

顺手把请柬丢进了垃圾筒。

他拎着裤子,跑到抽屉里去翻存折,里面已接近负资产;一掏口袋,上次为大头当“婚托”搞来的几百块钱也用得差不多了,如果要去喝蔓娜的喜酒,就是礼金也拿不出来。想起礼金,他美好地想起了很久前,曾经有一次,他在床上和蔓娜假想未来结婚后的某个清晨,他俩坐在床上数红包的愉快场景,一五一十,有崭新的,有皱巴巴的,有慷慨的,有节俭的,估计很快就到了三万,天!不但收回了酒席的成本,还有盈余。尽管那只是想像,但是当时,他看到蔓娜脸上荡漾着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像宣传画里描绘的阳光下的幸福而甜蜜的儿童。

那首歌便浮现出来,“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可惜,这次数红包轮不到大嘴了。

想到这,他很沮丧,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去看看她的这次婚礼。她一定想他不会来,有谁会有这个勇气呢?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在镜子前做了个《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金­鸡­独立的动作。

这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

“先生,你是信和证券的吗?”一个害羞的北方口音。

大嘴没有回答。

那人接着说,“我是博博特系统杀病毒软件公司,贵公司现在用了系统杀毒软件了吗?”

大嘴说,“杀病毒软件是需要的,我也是信和证券的。”

那人殷勤地说,“好啊。”

大嘴接着说,“但是很可惜,俺已经离职了”。

那人说“啊,那算了,对不起,打扰了。”

大嘴说,“别急着挂电话啊,反正也没有事情,我们聊会儿天吧。”

那人说,“我还忙着打推销电话呢。”

大嘴说,“不就聊会天嘛。”

那人没有声音。

大嘴说,聊一会儿嘛,比如你今天打了多少推销电话啊?我以前常常接到向我推销各种东西,啥假发票、假文凭、假证件、假车牌、假图章,甚至还有人向我推销黑车、枪支弹药、迷魂药、透视镜的。前两天居然有个不认识的外地女子打电话来,说她叫小丽,她有个朋友是个Chu女,问我要开包伐?我当时差点没昏倒。还有一次,有人发了条短信给我,说:你中病毒了吗?我一愣,马上去摸肚子。接着他又发来一条,用我公司的杀毒软件吧。你说晕吧?

那人笑了,说,挺像我公司人­干­的。今天我统计了一下,共打了140个推销电话,前面139个都是三种回答,第一种回答:我们公司不需要!第二种:我正忙着呢!别来烦我!第三:­操­!又来一个推销的!嘟嘟,挂了。你是第一个这样回答的人。

大嘴说,那就聊会天吧。

那人说,你还挺逗。

大嘴说,空呗。我起来没事情做,正想着如何打发这一天呢,这不你的电话来了。你是哪里人啊?

那人说,我是河北人。

大嘴说,怪不得我听你说普通话很标准呢。你怎么到上海来推销杀毒软件了。

那人说,我是在上海读的大学,这里机会多,就留下工作了。

大嘴说,你叫啥?

那人说,叫我小孙吧。

大嘴说,小孙啊,推销苦不苦啊?

小孙说,苦到还可以,就是每天吃闭门羹。我打推销电话害羞,都是一个人躲在会议室小房间里打,这样被人拒绝,就没有人看到我的窘样。

大嘴说,是啊,不容易。平时有人用好吃好喝请你吗?

小孙说,推销东西,都是看人脸­色­,那会别人好吃好喝给我?

大嘴说,那你碰见好人了。我下下周去喝喜酒,一个人没劲,哥们儿,你跟我去吧!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九)(1)

大嘴和小孙并肩出现在蔓娜举行婚礼的饭店。

大嘴想把自己弄得器宇轩昂一点。

小孙则在木讷地东张西望。

大嘴大步向蔓娜走去时,他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力。

他看到一身洁白礼服的蔓娜和她的新郎赵大明拉着手郎才女貌地站在饭店走廊上的时候,心理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故做镇定,冲两人一拱手,虚情假意地祝贺了一番,弯腰递上一个大红包。

赵大明毕竟是“铁人”,面无表情、毫无夺人所爱的愧疚,他只是淡淡地说,多谢捧场。其实意思是今天别砸我场子。

蔓娜脸笑得像花一样的,眼睛描得很动人,头上Сhā了一只紫­色­的洋兰,显得纯洁­性­感而富贵,更衬得大嘴的残破和潦倒。

这位是?蔓娜问。

大嘴说,小孙,我一哥们。

四个人合了一张影,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大嘴在走开之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送给蔓娜。

蔓娜问,这是什么?

大嘴说,是一对剪纸的燕子。

蔓娜狐疑,这有何讲究吗?

大嘴说,中国几千年前送结婚贺礼就一定有燕子,因为燕子表示忠贞不渝的爱情,南飞的燕子来年开春一定会归来的。

蔓娜没来得及想,说了声多谢,就跑到边上和亲戚合影去了。

大嘴心里想,这是最好的祝愿,也是完美的讽刺。

可惜别人都未必能够理解,空使英雄自欢喜。

大嘴和小孙坐在通道尽头靠窗的位置,一桌全都是生人。边上是一对长的非常般配的年轻夫妻,女的眉毛纤细高挑,一头瀑布的长发特别扎眼;男的端坐得腰板倍儿直,像是英国水兵在香港洛克道的咖啡馆里,而宪兵正在街上巡逻。

他枯坐在那里,给自己倒了杯酒,饮尽。

他心里嘿嘿地笑了几下,觉得自己够恶毒够可恨的了,因为自己的那个大红包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卫生纸。他早料到,当天晚上,很多红包会混在一起,多数是不写名字的,这样,当然就不会知道是谁在恶作剧了。

他冲着旁边那对很般配的夫妻举了一举杯子,又一饮而尽,然后点燃了一根烟,眼睛扫过整个场子。

旁边的小孙一声不出,慢悠悠地抽着烟。

他突然有个惊人的发现,这个赵大明和蔓娜的婚礼,简直就是他们两人公司的客户联谊大会,因为,很多人都是大嘴以前似曾见过或听说过的,而且他们彼此一见面,就是王总李总马总侯总朱总地握手抱拳,好像大家浑身上下都很浮肿,然后凑在一起就开始讨论业务问题了,什么电子感应器、新厨卫材料啦,天!这哪是来参加婚礼,整一广交会。

他想起,前段时间听说蔓娜和赵大明合开了个公司,而她也终于离开了她一心想离开的那个该死的弄堂。她喜欢有事业心的男人,喜欢物质,现在她都得到了。赵大明是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物质主义者,他俩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合法谋财,商量着怎么怎么开拓客户,怎么怎么占领市场。她找到有上劲心的大明,和她一样志同道合的大明,比党组织指定的还让她满意。

据说赵大明和蔓娜的的关系好得用“如胶似漆”都低去了,只能用“革命伴侣”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来形容了。两人天蒙蒙亮就出门,比以前的包身工起得还早,到了公司里面就对面而坐着,开会讨论工作见客户举行促销大会,晚上通常工作到晚班K姐下班的时候下班,不是他们不想加班了,而是住的那幢大楼电梯要关闭。有个员工形容得比较不堪:周扒皮夫­妇­。其实,员工的观点很狭隘,他们同周扒皮比起来了是截然不同的,最大的不同是,他们上班比员工早,下班比员工晚,他们是新一代的“芦柴­棒­”和“那摩温”的混合体。

有个朋友周末去他们家看望他们,一推门,居然发现未婚夫妻俩面对面坐在餐桌旁,一人一台手提电脑,还用根线联成一个小局域网。一个在作产品报价,一个在看合同条款,不时通过小局域网分享文件资源或者传输一下内容什么的。那人自己倒了杯茶,看电视枯坐等了两小时,夫妻俩居然动都没有动ρi股;好容易等到午饭了,客人心想这下得结束了吧,结果两人给他拿来一个方便面,让他一个人在旁边先用,说再等等再等等,就忙好了。客人方便面吃好,看两人在电脑上有越­干­越憨的趋势,觉得着无趣,说声下次来就一溜烟跑了。

别人估计赵大明和蔓娜每天一起床就讨论工作,晚上回家睡觉前也以谈论一个项目作结。很多人都担心他们两个人的整天说得高一点是事业说得差一点是谋财关系是不是要崩溃,但是他们没有崩溃,他们的关系似乎更巩固了壮大了发展了。有人惊叹,他们就快变成一个人了,宛如密宗当中练男女双修的境界,高啊高啊,真是高不可逾越的一座大山啊。

很多人另外一个担心的是像他们这样的夫妻关系,对­性­还有没有兴趣,是不是兴奋不不来了。一个来了兴趣了,正要对另一方下手,另一方会突然想起白天的合同少了一个条款,那咋办?

据说,他们家的很多部位和房间,很久都没有去过了,他们因为通常工作到深夜回家,一串脚印子直奔卧室,接着鼾声如雷。最近,他们唯一谈起一桩非工作的家常事情是:我们好像是该打扫一下房屋了。但是,这句话也仅限于讨论。很快就被工作的欲望和快乐冲走了。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三十九)(2)

据说,赵大明的偶像是中国福布斯富豪排行榜的前十位,第十一位起往下在他眼里就是孙子了。

据说,他们的公司在五年里面就快要上市了。

大嘴从心里恭喜他们找到了上帝为他们设计的另外一半,也很心酸地想到,还好没有跟自己,否则蔓娜弄堂女孩的理想一辈子也实现不了啊。

她或许会珍惜这一切的。

台上的主持人已经引出了换了衣服的新娘子和新郎官,亲朋们和客户们、关系户们在起哄。除了部分他还很眼熟的,或者在蔓娜的那个弄堂里面见过,剩下的个别人长得就像是专门吃喜酒的面孔,好像吃喜酒的时候这些面孔就都凑到一起来了。他看过去,觉得今天的蔓娜的确是很好看,尽管自己用恶作剧在平衡心理,但是,她的好看是无法阻挡的,这种好看更增添了自己的失败感。

不做声的IT推销员小孙这时松了松领带,突然举着杯子站了起来,对同桌的人说,祝大家身体健康,大家随意,我­干­尽。

那对长得很般配的夫妻中瀑布长发的妻子也站起来,和小孙碰了下杯子,细细笑了下说,我陪你,然后也一饮而尽。

同桌的都鼓掌。

大嘴也不再去看台上,扭过头盯了眼那一头瀑布长发的女子,然后举起杯说,来,你爽气,我也敬你一杯,你随意,我饮尽。那女子真的很爽朗,二话不说,居然又和大嘴一饮而尽;而她的腰板笔直的丈夫则对此无动于衷,眼睛四周看着,很冷漠地坐在那里,只发了根烟给大嘴,然后自顾自仰在座位上抽起了烟。

小孙连敬大家几杯,眼睛渐渐红了,耳根也红了,目光低斜下来。

大嘴则木讷地看着前方的大吊灯,不知所想。

这一桌子的宾客好像都挺郁闷。

酒过二旬。

一个关系户跳到了椅子上,说要新娘新郎当众接吻十分钟,以示十分相爱。大嘴乜斜了眼睛望过去,看到台上的蔓娜已经和新郎十分自然地抱在了一起,紧紧地吻在一处。吻得时间好长,一秒钟一秒钟,每一秒钟都像刽子手的刀,一刀一刀砍到了大嘴的心上。大嘴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知那人太多,知道那嘴­唇­的触觉、湿度和温度,尽管也知道这一切每天都在发生,但是,像今天那样活生生地在眼前上演,自己的心理还是濒临崩溃。他甚至知道她的嘴­唇­的厚度和舌间的游动规律,以及那个时刻人的意思空间发生的变化。

他打破寂寥,站起来和瀑布头发的女人又­干­了一杯,那女子把杯子底朝天冲着大嘴。他发现,那人的丈夫不知道啥时候好像已经走开,似乎故意回避一样地去别处了。

台上的新郎把新娘拦腰抱起来的时候,瀑布头发的女人对大嘴说,你的手­干­吗在发抖,不就是一杯酒吗?还男人呢!

坐下来的时候,这一桌人心事重重地样子,无语许久。

小孙歪在椅背上,居然睡着了。

对面的女子,突然跳了起来,指着大嘴说:当心!当心!!你已经把台布烫了很多洞了!都起烟了!

大嘴也吓了一跳,发现自己在不经意之间,居然已经把台布烫出了七八个黑乎乎的洞。

好容易熬到婚礼结束,大嘴看到自己的前女友蔓娜,不,今天的新娘,鲜花娇艳,被人们簇拥着走向电梯间,可能是乘电梯去楼上宾馆里的洞房了。

他唤醒小孙。

两个人失神地随着另一股人流走出酒店,到门口等出租的时候,他碰见刚才那个瀑布长发的女人和他的一言不发的丈夫,她神秘地对大嘴笑了笑,说,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算了,还是高兴点吧。

她接着说,留个名片吧,我叫娜娜,“莎哟娜娜”的“娜娜”。

然后,她甩了下飘逸夺人的长发,这时大嘴发现她的私家车打着右方向灯靠过来,她和她的丈夫钻进车,走了。

大嘴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娜娜的名片。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

外面有点起风了,两个人没有等到出租车,也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大嘴说,去哪?小孙似乎没有听见,他失神地望着街上,一声不响。

大嘴说,那就走走吧。

李大嘴在前,小孙在后,走在山西路上,时间晚了,来往的车辆少了一多半,走累了,两人拿了几瓶青岛坐在马路路沿上。

许久,大嘴问,你为何总不说话,闷死我了。说点啥啊。

小孙默默抽着烟,说,说啥呢?有啥好说呢?白天打推销电话把­精­力全打光了。

大嘴说,我都好几天没有人跟我讲话了。

一辆严重超载的土方车呼啸着经过面前,地动山摇,像《武松打虎》中老虎出现的场面。

路灯把小孙沉默的背影拉得长长的,斜亘在非机动车道上。

大嘴问小孙,你好像对女人也不太感兴趣,这么大了,还一个人过?

小孙用力地吸了口烟,吐出个烟圈,依然什么也不说。

他喝了一口青岛,慢慢睡倒在人行道上。

他说,南方,世界好快好快。这里太多物欲太多诱惑,在身边在马路上在城市的上空飞舞,到处游走,像沙尘暴一样冲塞着天和地。

他说,他常常想起老家,中学的旁边就是一个杀猪场。

那个时候,他就一个人站在猪圈旁,他痨病样子的、猴瘦的身影。

他总是在那里眺望南方。似乎南方会有未来,会有生活,会有女朋友,会有一切,会能实现。

来到南方,但这又有什么呢?

这里的腐烂如火山一样凶猛地喷­射­,像海啸似的翻卷吞噬着人们,像500年的木头老房子突然着了火一样无可救药。

同样,麻木的生活,腐朽没有未来的日子。

我为啥脑子里总是充满了远方会拥有一切的欲望呢?!而现在,他只能听听他爱听的歌,一只来自北方的狼。

拥有一切就是没有一切,我和这个城市不是一伙的。每天从病毒软件公司下班,然后去就“战略低手”网吧,夜深了,一个人睡在网吧里,无人的网吧,空荡荡的一台台死去的电脑,像老家的向日葵田,如果没有下雨,全部枯死时的样子,耷拉着脑袋。

他也慢慢睡倒在人行道上,这个城市里,我什么都没有啊,我­干­嘛来南方......

两个人拿着酒瓶子,沿着山西路拐了几个弯,走到人民路。

一个民工样的人骑自行车从面前飞驰而过,突然在前方十米的地方突然急刹车,腾地跳下车来,把车倒推回来几米,伸着脖子问,冲着两人说,高压水枪要吧?

啥?

高压水枪?

李大嘴听了突然爆发出这一周来最强有力的笑声,一扫空虚。

这笑声甚至吓了小孙一跳。

啥?近半夜还卖高压水枪?

那民工样的人说,我是在学校门口设摊的,都是今年最流行的型号了,一把叫F-16,还有一把叫卡秋沙,­射­程特远。一条直线直Сhā云霄,然后一个抛物线落下来,嗖嗖的。

大嘴掏出口袋里最后一点钱,说,来一把!

于是李大嘴在夜的人民路上打高压水枪,水枪的水注在路灯下高里高去地飞来飞去,抛物线完美地在路灯下扭曲。“小李飞刀”?

小孙一声不响地蹲坐在路沿上,拿着瓶青岛,纤瘦的身子似乎被风要吹走。

一只黑­色­的长得很结实的野猫被大嘴打得哇哇直叫,撒腿穷奔。上树的身影像动物世界中的猎豹。

李大嘴突然停住了,这场景好像让他想起啥来,他从记忆的深处挖掘,啊,是陶可,她说起过她养的猫被她的小男朋友打得流产了,于是他们分手了。

是陶可的故事。是陶可说的。

想到这个名字,他突然有点醒过来,他呆在那里。

风吹过来,酒寒正盛。

这时,远处海关的钟声响了,当当当当,整整12下,大嘴的电话也突然咋响起来。

是陶可。

她在找他。

她问他,今天过得好吗?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一)

陶可说,她快要高考了,有点紧张。

她说,有点想念他。

他说他也是,他近来很忙。

她说她知道他很忙,她就是要来和他捣捣蛋,让他­干­不成活,让他陪陪她。他觉得,她像只任­性­的小猫。

下午放学,大嘴等到陶可。

陶可说,我们去肯德基看书吧。

两个人并肩坐在肯德基的一个角落里,位置相对较安静,就是侧面是洗手间,进进出出的人把门砰得咣咣响。

陶可说她最头疼背时政了,不是巴勒斯坦阿拉法特就是阿富汗塔利班啥的,晕菜,今天就是老师发的时政题型,全是填充和选择。

大嘴扭头去看,她在唰唰地做一道题:“###”是指啥?她一边做,一边念,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我党要更好地代表中国先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更好地代表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 ,要紧密结合国内外形势的变化,紧密结合我国社会生产力的最新发展和经济体制的深刻变革的实际,紧密结合人民群众对物质文化生活提出的新的发展要求,紧密结合我们党员­干­部队伍发生的重大变化,来深入思考这个重大问题。

她扭过头,看着正在看着她的大嘴,晃了晃马尾巴,说共产党的那第###是什么呢?

大嘴说,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党员。我一向都很落后的。大一时老师让我填过一份入党申请书,我在申请书中把共产党少写了一个字,变成了“###”,又不是故意的,结果那个老师大为愤怒,说,这是国民党反动派污蔑我方的提法啊!!说我没有诚意,于是,我唯一的一次上进的机会就这么被我自己给毁了。

她说,是嘛?你一向都很落后的吗?你今天能告诉我,你一共谈过几个女朋友吗?呵呵,她看着大嘴的窘相笑了起来。

你还是做你的政治题目吧,大嘴故意把嘴撅着,头无奈地摇了摇。

那——第###是什么呢?陶可拨弄着自己的马尾巴,思考状。她葱白的手指划过乌黑的头发,手背上的青筋还隐隐地看得见。单薄的身体,青涩的感觉。这情境让大嘴有点恍惚了,她微蹙的眉头,那略带思考中的年少严肃的表情更是平添了一种别样的景致。

肯德基里面的初中生和小学生特别多,那是放学以后,他们最主要的去处之一。他们聚在一起,发出很大的吵吵声,还跑来跑去,像教室里一样。

他把头别过去看着她,突然心跳得很厉害,砰砰的,他偎依过去,从后面轻轻的搂住她,她明亮的眼睛转过来,像阳光让万物变得有颜­色­,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觉得心软得不行,他靠上去,趁着周边的低幼学生不备,以闪电的姿态吻了她的嘴­唇­一下,海绵之间的轻轻挤压。

她的嘴­唇­像冰凉的甜瓜。

她的笔失手掉在了地上。

吻好后,她仍停在那里不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弯弯了,笑了,她大声说 ,我想起来了,那第###是“更好地代表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

天,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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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二)

过了两天,他抬头看见满月,就给女企业家桂芬抄了首古诗:

奉旨直上九天台,偷见嫦娥把桂栽。昨夜广寒宫未锁,且把满月夺回来。

桂芬似乎很喜欢这首诗,很快就回了电子邮件,说此诗甚好,很有才华,并主动提出,我们再见一面吧。

他等这天已经等得内心深处有点不耐烦了,像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厌倦了在吃掉小红帽之前所做的伪装。

这天他作了充分的准备,向老妈借了台手提电脑,决定要旗开得胜。他见了桂芬开门见山,清了清喉咙,就开始大谈股市投资前景和风险分析,从股灾的深刻背景到中国经济的宏伟发展潜力,从房产泡沫到股市所孕育着的巨大反弹力量,从人民群众对股市深深的失望到国家绝对不可能让这个市场放任自流......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嘤嘤在耳。

他甚至主动出击,搂着她微微发福的腰,指尖其实在颤抖,说现在是大熊市的底部了,资本要保值,地产和股市要均衡,如果我有资金,现在不抄底,更待何时?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桂芬毕竟是有经验的,听了这些,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那个下午,她便不再和他谈股票和投资的事情,胡乱谈了其他的事情,比如养狗的问题。只是后来,快要走的时候,女企业家眼睛忽然炯炯地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不动了,热热的,李大嘴越发窘迫了,她的嘴­唇­突然贴上来了,完全是促不急防的,和刚才的谈话情形截然不同,他心里惨叫一声,原以为自己要“失身”了,谁知道,那女人只是用脸脥在他的脸脥上很轻地贴了一下,说了一句,你很好,我们该回去了。

她一踩油门,开着她的奥迪A8走了,大嘴兀自在风里站着,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对手面前一定掌控能力都没有。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三)

那晚是他最后第二次去她的中学。

为了提高升学率,学校晚上也开设了强化复习班,号称魔鬼封闭式训练。她说,同学们紧张得要疯掉了,心里很累,只好戴着耳机狂听张国荣解闷,有几个同学常常在晚上第二节课上居然呼呼睡着了。

各种各样的模拟测验雪片一样发下来,还没有做完,有人将狂叫一声,妈的,难死我了!不要我活啊!!拎着模拟考卷狂奔出教室,直奔厕所。变态的数学老师马二军总是跟着紧跑几步到门口,探出脑袋在走廊上大喊,不许用考卷擦ρi股!

马二军老师总是把每次测验前三名和倒数三名的名字张贴在黑板边上,大家对考取啥学校不感兴趣,但都不想当测验的最后三名,但是,每次又总归会有三个倒霉蛋,张贴在黑板的角落里的小单子,那的确很丢人,人家已经发育和打扮得像个成|人了,却被人搞这种侮辱­性­地张贴,好像在大街上指着你的鼻梁说你是个弱智,连林冲额上刺了字都要用头发遮一下呢!

李大嘴在晚上第三节课的时候敲了陶可班级的门。

数学老师马二军打开了门,一屋子的眼睛都朝这里望过来,嗡嗡声寂静下来。

马老师一脸疑惑:“你是?”

“我是陶可同学的舅舅。”

马老师扶了扶眼镜,问:“有什么事情嘛?我们正在做数学模拟测验。”

“我是她香港的舅舅,出差到上海,明天一早就要飞回去了,好多年没有见面了,特地给她带了点东西,看她一眼行吗?”李大嘴说完举了举手里的东西。

数学老师一错愕,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陶可已经面无表情地、顺从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陶可的一个戴高度近视眼镜的同学坐在第三排,呆在那里,瞪着大眼睛看着李大嘴,张着合不拢的嘴巴。李大嘴抽空狠狠盯了他一眼。

陶可快到门口的时候已经有点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了,她跟着他快步走了出教室,并长长舒了口气。她和他听见马二军老师在身后合上门的瞬间,教室里面传来一个同学的一声熟悉的尖叫,牛逼!

教室里面一片哄笑。

马二军老师严肃地说,有啥好笑,做测验,你们看到最后一道题的时候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嘿嘿。

他和陶可拉着手在学校漆黑而又安静的大­操­场上散步,一圈又一圈,城市地面的灯光亮,天上的星星不是很明亮,但稀疏的几颗,倒也有趣。

陶可说,你救了我,那题目做也做不出来。

大嘴没有说话,紧紧地攒着她纤细的手。

再后来,记得下课铃声响了,同学们涌出教室。有几个同学在身旁练着长跑,呼哧呼哧地奔着,喘着粗气,一个一个越过他们俩。

他和她十个手指紧紧地缠在一起。

混在这长跑中的学生当中,两个人像艘缓慢的船在流淌的河水当中。有一阵子,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手伸在他的口袋里面捂着。

她说,如果能够永远永远这样子不放手走下去就好了。

走到永远。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四)

大嘴知道不能永远这样子生活下去,他觉得自己得再找个活。

六月的天就热得不行了,太阳一升起,人们就啥都不想­干­,大嘴更是这样。有单位的人就盼望发“防暑降温”津贴。

没人会给大嘴发“防暑降温”津贴,他自己降温。穿着背心,踢着拖鞋,坐在门口“老苏北”的鞋摊的小凳子上摇着扇子。

这个苏北老头总在大嘴家门口树荫下撑个伞摆鞋摊,老头很勤奋,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打雷闪电严寒酷暑中国某某功被取缔美国九一一挨撞伊拉克被炸萨达姆被抓,他总是端坐在那里修鞋,神情专注而慈祥。

大嘴照例给他发根烟,问:搞好了几只“破鞋”啦?

“老苏北”一瞪眼说,小伙子,说话别那么难听,什么破鞋破鞋的,弄得我好像生活作风有问题一样。

就你?!大嘴发出一阵莫名的狂笑。

“老苏北”用牙咬断鞋上的一根线,扭头说,笑啥哩!你懂个俅!!

坐在鞋摊上,无所事事的感觉很好,他想抽下一根烟,就伸手到裤兜里去掏打火机,一张名片被带出来,飘落在人行道上。

名片是娜娜的,李美娜,德意志第四银行上海分行,行政主管。

他想起蔓娜婚礼那天,她对大嘴说我们交换个名片吧,我叫娜娜,“莎哟娜娜”的“娜娜”。

他想起她的纤细动人的弯眉,瀑布似的长发,以及那辆不错的私家车。

下午,他毫不犹豫地给娜娜拨了个电话过去。他想既然女企业家桂芬同志姜还是老的辣,一时半会儿不得手,先拿下这个娜娜树树威风,“祭祭旗”。

傍晚,李大嘴穿着洁白的衬衫,站在娜娜那幢写字楼下等她下班。

娜娜其实长得很普通,上海常见的脸架子,陷在人群中不容易被人发现,但那一头瀑布长发和姣好的身材给她增­色­不少。

她站在台阶上,看着大嘴,还不忘记轻轻地甩动了一下飘逸长发,说,那么长时间才想起来看我啊。

大嘴嘿嘿地笑了一下。想起一个网站上说的,女人最吸引男人的七个姿势,好像甩头发、翘二郎腿居前两位。

说话间,有个红鼻子老外背着个双肩包从楼梯上快步走过,娜娜热情地“HI”了一下,那个红鼻子马上很夸张地在原地停住,笑着跑过来和娜娜轻轻拥抱了一下,说,今天好吗?我去徐家汇。娜娜用英语回了句,JUST SO SO。那老外说,是吗?HAVE A NICE DINNER!说完两人又贴了下面,那人跑了。

娜娜笑着说,那是她其它部门的一个德国同事。

大嘴发现她笑起来就是一团的和气和动人,让你感到的辐­射­出来的热量;而且她的声音也特别好,有磁­性­或者说是雌­性­,嗲得有点“糯”,声音也可以控制别人或者说是男人的思维。

这一切都弥补了她长相上的缺陷,即双眼的距离过远。

大嘴说,今天是否不吃饭,换个地儿去玩?

娜娜说:那就上­射­箭场吧。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五)

夏天,上海市宣布取缔燃油助动车,警察们在人民路道口盘查过期的车辆。大嘴趁一个胖警察埋头开罚单、数钱,猛加快乐牌助动车油门,呼啸而去,他甚至双脱手,一只手向警察敬了个礼,另一只手不时在空中挥动两下,是那天和娜娜­射­箭,­射­得胳臂有点酸痛。

他穿着红­色­的“浪浪网——中国人的门户网站”的T恤衫——街上派发的,不要钱的。

太阳好容易下山了,地球仍有点燠热,略微有点烤人,风一吹,还行。

他推着助动车站在人民中学的门口的大樟树下。人民中学边上的一排老房子在拆,稀稀拉拉地拆了一半,围墙后面的残破景象就显露出来了,里面还有钉子户不肯走,仍然顽强地在废墟里面生活着,傍晚,炊烟袅袅,怎么看,都像是《聊斋》中荒郊野外狐狸出没的农舍。

中学大门紧闭,只留了一个小小的闸口,那么晚了,高三年级学生还没有放课的迹象。看到那小小的闸门,不知为啥,大嘴心中总是冒出小时候学的一句反动派拷问革命者革命者反驳他们的诗句: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而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罪过!罪过!!

大嘴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去她的中学接她。

学校门口的上部挂着横幅,斗大鲜红的两排字“深入贯彻学习###的伟大思想,紧密团结在以###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

陶可出来的时候,热已经消褪下去了,是初夏最快活的光景了。

她看上去的确长大了许多,她戴着MP3随身听,头发比原先留长了,被风吹起来,让你感到她单薄的身体也已经不再单薄。只是苍白的嘴­唇­依旧,让你有一种稔熟感,像一种纤细有力的清醇。她穿着牛仔裤短裙,白­色­的T恤,一抹刘海儿划过前额,闪动的大眼睛,在她看见大嘴后,眼睛里全都是重见光明快乐后内心深处突然涌现的笑意。

只是笑意一闪而过。

她说,她要高考了,要有阵子看不到大嘴了。说着话的时候,她瞥了一眼大嘴,眼睛里满是怃然。

两个人并肩站在校门口。

她的眼睛散漫地望着,忽然一怔,沮丧地说,今天她怎么来了?可能是因为要高考了,她盯我盯得紧了。大嘴顺着她眼角的余光望去,看到校门口有一个穿咖啡­色­衣服的中年­妇­女推了辆自行车,站在那里正往这里张望。

我妈妈在那里等我了,她说。

大嘴脚停在原处,看见陶可盯着大嘴许久,然后慢慢地不情愿地转过身去,走过去,走向那中年­妇­女。

望着那个纤细的背影,在这样的温度和气候下,忽然让大嘴瞬间有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惆怅。

她突然回过头对大嘴大声说,记得给我打电话啊,考好以后我来找你啊。

那声音好清脆,响亮。

青翠。

他看到的她的母亲很不高兴地看着他。

他从陶可处获悉,她的母亲永远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她坚定地反对陶可和李大嘴这样的社会混混来往,她的想法很对,但是可能方法错位,而陶可已经到了独立思考期,观点轻易不被他人左右,于是,她和母亲之间的战斗从未停止,常常大吵一顿,相互不理对方。

陶可的家庭很是很有修养的,父亲是个美术学院的副教授,母亲是区政府的文化局的­干­部,家里还藏有一幅齐白石的花鸟画。他们反对陶可同大嘴来往,和反对陶可同其他一切男朋友来往一样,原因有三:一是陶可年龄太小,高中生书还没有读好,不易恋爱;二是大嘴没有上劲心,从单位辞职后,居然一直没有正常稳定的工作,这太容易让人接受,而且很怀疑他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这样的人很容易把你给甩了,抛弃了的;三大嘴的母亲尽管是个大学毕业文化,但是她父亲竟然是个工人阶级,儿子像爹嘛!他父亲还在一个工厂里烧食堂烧了很多年红烧­肉­,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是没有品位的,没有希望的,尽管他也会买一些布尔乔亚的衣服,听音乐会,看个画展,四处交游,吃一趟法国大餐什么的,但是他的粗燥是发自内心的,他的没有品位是从一些细节的地方一眼可见的,你可以仔细观察他吃KFC的样子,­鸡­­肉­嵌在牙缝里,他不会用手去遮住再剔,但也不会当着人家面乱剔,他会表面注意形象,但是真实的情况是会趁人不注意用名片去剔一下牙齿!!

陶可和李大嘴真的去吃过肯德­鸡­,她发现他很有礼貌地在剔牙齿,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于是她决定把母亲的话永远当耳旁风。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六)

大嘴对在女企业家桂芬身上的努力似乎正在一点点走向绝望,他看不到自己有说服她拿钱出来给他搞私募基金的可能,看到的是自己点燃的烛火正在一点点灭去。

但他还是耐着­性­质给她发了张小时候的黑白照片。

次日,她也给他发了张自己以前的照片,是很普通的微微发胖的中青年­妇­女恐龙照,他当时还是很兴奋了一下子,觉得烛火未灭,然后当场在电脑中删除,删除之后他回信说了些极尽赞美阿谀之词,他讲,她的照片虽经风霜,但仍给人有成熟美,并有碧玉落盘的感觉,她的气质在电脑屏幕上也似乎能触手可及。他觉得她是一个有眼光有抱负的女人。这些话有的的确发自内心,有的则是乱编。到最后,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哪些是真话,那些是假话了。

他关掉电脑时,已经夜间十二点了,他看了一下手机,里面有一条短信:

——何时再去­射­箭?上次很高兴。娜娜。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了,他隐隐觉得娜娜是个好搞定的角­色­,当然她没有桂芬那么有钱,但她家至少好像有辆车显摆显摆。

大嘴想起前一周,两个人那次去了肇嘉浜路上的那个大型箭馆,娜娜满弓,娜娜搭箭,娜娜侧面瞄准,一箭箭­射­出去,唰唰的,不少正中靶心,真是有型有款。让男人也咋舌。特别是后来,她居然提出去­射­活物,一点没有心理障碍,嗖的一箭出去,一只­鸡­被­射­中,她发出阵阵快活至极的笑声,咯咯个不停,长发轻甩,那头黑瀑,野­性­味道十足,这情景像电影一样会在他内心深处回放了两次。

那一刻,她的风流,她的飒爽英姿,以及让人可以呼吸到的­性­感。

然后他们还去了JJ舞厅跳迪斯科,她跳得兴奋的时候,居然跳到了领舞台上去,然后一声高亢的尖叫,吸引了全场的瞩目。

大嘴心想,她相貌平平,但­性­格确真是女人中罕见的尤物!好奇特的人。

他原本想从她那里骗些钱来的潜意识差点被消魂消去,许久才回归本位。

他不觉脸上有了神往的神情,他直截了当地回信说,不如现在就来­射­箭?

娜娜回得飞快,你敢来?我老公在。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两个人飞快地短信来去了几十条,等到深夜一点多,大嘴已经出现在娜娜家明亮的门道旁。那是仙霞路九十年代造的一个外销公寓,即使是晚上,也能看出一派老贵族的样子。

楼道有点暗,简直是摸索着上来的。

大嘴猛跺了一下脚,感应式楼道灯亮了。

过了许久,穿着睡衣的娜娜才把门打开一条缝,嘘了一声,说,进来吧,先换鞋子。

深更半夜来这样的一个已婚女子家里,大嘴心跳得嗵嗵巨响,这奇特的经历的确匪夷所思,让他突然想起自己在中学时代,偷看那本手抄本的心境。

原来大嘴只是想让娜娜出来见一面,聊上一阵子,没有想到,娜娜直接就让他换了鞋子进去,摸着黑,蹑手蹑脚地进了她的房间。

你丈夫呢?大嘴进了屋子第一句就是。

傻子,他早就不住这里了。这是我父母家。

啊?!

否则你还有命啊?!她已经钻到大床上的被卧里去了,一个粉红­色­的台灯暧昧地亮着。床头柜上放着一张七寸大小的结婚照,那个腰板倍儿直的海军战士一样的男人和娜娜肩并肩幸福地微笑着。

大嘴惊魂未定。瞳孔有放大的趋势。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眼睛知道看那照片是不妥的。

一条流苏花边的大红的被子横亘在眼前,屋子里散发着一阵幽幽的茉莉花的香味。

看着大嘴,她突然低低地笑了,说,怕了吧,呵呵,放心,没关系的,他不住在这里的,他已经搬出去一阵子了。

你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上来!不过轻一点,不要把隔壁我父母吵醒。

大嘴愣头愣脑了一会儿,终于顺从爬上了床。

他在被窝里捂着一动也不敢动。那股茉莉花的气味越来越重,深深地袭来。

灯啪地一声关掉了,寂静之中,只有钟的秒针在滴答滴答清晰地走动着,以及边上人均匀的呼吸声。

忽然,旁边的娜娜伸手出去,大嘴抖了一下身体。她从床头柜里拿了瓶东西在被窝里喷了一喷,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大嘴的头从被窝里猛地抽出来,大声咳嗽了两下,失声道,做啥?

娜娜说,别大惊小怪的,过来,是“滴露”,给你消消毒,灭灭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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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七)

天还蒙蒙亮,大嘴昏头昏脑从娜娜仙霞路父母家的公寓里出来。

天起雾了,一切朦胧着,这更增添了大嘴梦幻一般的感觉。闻闻手上还残留着的“滴露”消毒水和茉莉花香混合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感到片刻的真实感。

这一夜真是可圈可点,娜娜的暗示总是很强烈,甚至猛烈,大嘴在“滴露”消毒水的浓烈气味中,像义和团兵奋勇向前,但终归敌众我寡,敌人千钧铁蹄夹带扑鼻气味踏空而来。

然后,两人居然还聊了会天。

他了解到她早就不和他的男人同住了。夫妻双双一同来参加蔓娜和赵大明的婚礼,只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娜娜的老公是一个­射­击运动员,好像是部队里的男子汽步枪选手,除了训练,空得很。有一天,她发现他老公在­射­击场的更衣室用身体­射­击另外一个女­射­击运动员,她一跺脚一撅ρi股,就跑回娘家住了。

不知咋的,他觉得娜娜的生理构造总有些特别的。

李大嘴在那样的环境里有点紧张过度,像《隋唐演义》中的宇文成都战不过李元霸一样,总是功亏一篑,败下阵去。娜娜会像波浪一样的呼风唤雨。李大嘴会感到一种任务未完成的愧疚,这感觉像影片《永不消逝的电波》里面那个地下党员李白一样摧毁掉电台的心情,或者是《帝国陷落》中沮丧的希特勒在吃他的最后一顿晚餐,抑或如国家体育委员会的领导因我方运动员在世界杯游泳比赛上没有取得更好的名次,沮丧而归。西线战场上停战声未下,就没有了火,好比好的电影只看了一半,突然被剪辑掉了,观众当中难免会有两个暴脾气的。

但是,娜娜并非是只重视自我感官享受的女人,李大嘴只是感到她心里埋藏着不能告人的不快......说不出来的感觉,或许只是为了报复­射­击运动员丈夫?猜不出。或许只是享受一下短暂的青春?

这样的想法,在复杂多元的上海,像空气一样正常。

聊天的时候,他一直打算和娜娜要谈一些关于投资的方面的话题,为以后的“工作”做铺垫,他发现她的家庭还是有些钱的,结果自己灰头土脸而归,话都没有胆识说了,就灰溜溜出了门。

他关上门的时候,似乎听到娜娜的淡淡的、浅浅的,似乎并不存在的笑声中,这笑声并不存在,却左右着他的思绪。

他在走廊上,仍然狠狠地跺了一下,看着走廊灯无辜地亮起来,窗子里的自己的脸一片惨白。

他慢慢地从仙霞路走到古北,在雾气中,世界变得灰白怪异,有阵浓厚一点的雾气还像小雨一样在他面孔上揉搓,他一步步地走回去。

停在一个大宣传广告牌子下面,上面几个通红的大字:发展是硬道理。还有几个小一号的字是:让上海的天更蓝,水更绿,人更美。

他便坐在这块广告牌子的下面,摸出根烟,抽起来。

晨风吹过来,拂在脸上,脑袋渐渐有点醒过来了,他吐了口眼圈,不知为啥,脑子里的刚才的景象和气味全部消失了,他忽然想起陶可来,脑子里全部是她,全部是她的眼睛,她的明亮的水汪汪­精­灵般的眼睛,想起此刻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柔软的嘴­唇­,冰凉的手指,晃动的马尾巴。

五指对五指紧紧缠在一起的那刻感觉。

他忽然想起,自从她要高考,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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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八)

远处明珠大楼上的大钟的指针到了七点。

一个晚上的神魂颠倒,夜的不真实感正在流逝。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他的手机响了,是陶可。

她说,没想到他今天起得这样早,只是试一下看打得通还是打不通。没有报着能够打通的思想。

她说,她一早起来要做作业,555,这些日子气都透不过来。实在是厌倦了这没完没了的复习和题型训练,厌倦了这压抑的学校气氛和家庭,厌倦了这沉重的专制的生活。她甚至不想考试了,想逃离考场,想和他一起私奔,去南方,哪怕露宿街头,再也想不回去了。

他说,他也想的,但是,还是先考完试再说吧。

她说,她后天就要参加高考了,第一门是头疼的语文。

大嘴说,放松点,不就考大学呗,考得上就上大学,考不上就算,我上了大学,不也就这样嘛。

她说,你听起来好累,你也不高兴吗?

大嘴没有说啥,他淡淡地说,那就好好考吧。

陶可说,你没什么事情吧?

大嘴不说话。

陶可也不说,许久,两个人在电话里沉默着,然后陶可说,我要去学校了,你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啊,什么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呢?

等电话挂了。大嘴仍然僵硬地保持着举着电话的姿势,他听着嘟嘟嘟的声音,然后慢慢坐在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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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九)(1)

小孙和大嘴约了在人民路113号碰头。

现在113号就在马路对面,居然就是那家发廊,招牌灯在缓缓地旋转着,上面写着四个烫金的大字“人民发院”。

小孙的河北小学女同学是发廊老板娘,她长得蛮清秀的,只是烫了个过期的波浪头,上身穿了件短袖白衬衫,下面一条牛仔裤。笑得咯咯的有点职业化,于是,看起来比沉默寡言的小孙要大了四五岁,其实两人同龄。

他说,她家里穷读书没有读上去,就在老家就开了个发廊,后来又跟着一个同乡跑到上海来,再后来自立门户自己开了这么一家。

他说,他在上海就这么一个老乡加同学。有时候,周日没地方去,就来看看她。他的这个同班女同学是发廊里唯一不卖的。

两个人于是坐在发廊外间的两个理发位置上,两个人靠在椅子上,都尽力地往后仰着,仰到不能仰的位置,僵睡在那里,两个人一动不动。

大嘴想起以前常常路过这家叫“人民发院”的发廊,这种发廊其实是不做头发的"发院",白天时很空寂,夜晚则人来又人往。来的清一­色­是男的,而且是没头发的居多,发廊女老板就招呼姐妹们出来领了往里走。里面是一排排澡堂子样的躺椅,暗暗的一片,似乎很省电。

小孙坐在位置上,依然不怎么说话。

小孙那个同学老板娘坐在他边上的空位置上,跟他说,生意还过得去,就这样一回事了,另外,家里的妹子要生娃子了,她向你问好。

他依然不说啥。

大嘴坐在那里,喝着水,想起自己其实是时常路过这家发廊的,特别是有几个冬天的傍晚,印象特别深刻。

记得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人民路则变很寂寞,梧桐树叶子散落下来,行人匆匆,而这家发廊通常是点着一种暖洋洋的粉­色­的灯,蓝白相间的招牌灯旋转着暧昧而喧闹。里面的工作人员总是要比街上的女子穿得更直接了当一点,像是永远在土耳其舞厅跳肚皮舞,他们总是把脸涂得灿烂如后印象派作品一样,充满了食­色­­性­也的诱惑。那逼仄的门面里半遮的一切似乎都要涌到街上来,让人终归联想起廉价而不好的东西,平地生出些厌倦来。

阳光灿烂的日子,蓝天下常常会看到她们将洗好的毛巾和“工作服”挂在外面的两棵香樟树中间,把整条街弄得档次很低(市容办会很生气)。那些“工作服”明黄、桃红、豹斑,质地和做工都很差,通常还较短,洗了未烫前几乎都皱得卷起来,腰部、胸口的地方有莫名的剪裁或镂空。

初夏的薄雾散尽,那些毛巾在清晨的空气里飘扬,透着一股特有的味道。不知怎的总让人想到这种是和清洁卫生有关系的工作。某天,大嘴还看见过一个风尘的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在店门前逗着一个扎两个辫子的小孩玩,那孩子穿着开裆裤,走路不太稳,一摇一摆的,好像是她的孩子--这种阳光灿烂下嬉闹的场面,让人凭生出某种失实的强烈对比感,让你觉得自己是从一个巨大无边的梦魇中醒过来,而阳光却十分耀眼。

大嘴正想着,突然看到门口有个巨大的身影,此人脖子几乎没有,大光头,嗓门粗而低沉,两只眼睛如铜铃一样。

大嘴突然直起身子,喊了一声,大头,你怎么来了?

大头也很诧异,被熟人在发廊撞见,略有些错愕地说,今晚儿子去了夏令营,我自己没有地方去,来捶捶背。

大头今天看上去好像不太振奋,耷拉着脑袋,脸上的那道皱纹像被犁耕过一样,看上去又老又背。除了走路晃着个肩膀外,实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像打了霜的青菜。

发廊老板娘说,大头你来了,河北的小马等你呢,她一撩帘子往里走,不一会儿带出个年轻的女子来。

大头窘迫地说,今天这里碰到老朋友了,我找他先说两句话,等一会再来。

于是,大嘴、大头和小孙三个人并肩坐在发廊外间的理发位置上,喝着白开水,有一句没一句的。

电视机在放着蹩脚的香港警匪电视连续剧,有气无力的,女主角:大哥,你就这么不顾一切地走了吗?难道你心里面就没有我吗?大哥:你不要说了,我去意已决,再说,我不做大哥已经多年,以后不要再叫我大哥了。女主角的眼睛里泪水几乎要夺框而出......

小孙同学那个老板娘埋着头百无聊赖地修着指甲,墙上的猫头鹰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突然,里间有呼哧呼哧气喘如牛的声音,显然是加剧了运动,最后,传来几声狂叫:中国股市,我灭了你娘的!股民苦啊!!嗷嗷了两声,然后便偃旗息鼓,悄然无声。

电视机里面,女主角打了大哥一个嘴巴,啪地一声!尖声道,你没有良心......

大嘴问小孙,还在上班吗?

小孙说,准时上下班,仍然每天打几百个推销电话,喉咙都哑了,有次有人接了我的推销电话,说了句,你再来这样的推销电话,我灭你全家!公司给的指标很高,上班的时候在厕所里能多蹭一会儿也好,下班后常去去“战略低手”网吧,有时候就睡在那里。

他说,我可能要回去了,这里呆不惯。他说,我现在闭上眼睛,都是老家的向日葵田,老看见我父亲驼着背在背柴禾,家里的羊咩咩冲我叫着,叫得我心痒痒。我想,这个城市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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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四十九)(2)

大嘴没有说,扭头看了看他。

小孙在理发位置上,歪着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过了许久,许久,看着看着,忽然头一仰,居然睡着了。

电视机里面,大哥挥舞着砍刀向对头冲过去,对头一个个抱头鼠蹿。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人从里间走出来,他看到发廊外间居然横躺着三个大男人,不禁十分诧异,盯着大头看了两眼。

大头瞪着眼睛,冲着他开玩笑地大嗓门说,盯着我看啥?我又不是张曼玉。吓了人家一跳。

这时,大头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铃声是“大刀向鬼子的脑袋砍去的”调子,大头用两根胖胖的手指捏着电话,喂地吼了一声,突然声调急降八度,很温柔很温柔地说,说,乖儿子,你还没有睡觉啊?今天夏令营晚饭吃了啥啊?

挂了电话,大头一脸忧伤,哼了一声,说,虎父犬子啊!!我的儿子侯小欢前几天又逃学,老师家访,把我劈头骂了一通,说养不教,父之过!我回了句,教不严,师之惰!哪里管教不严了?!这个儿子我管不住啊,街上这么多小渣子以前都听我的,就是儿子不听,你说气人吗?

小孙同学老板娘好奇地问,那你儿子不读书­干­嘛呢?

泡妞!大头没好气地叹了口气。

大嘴和小孙面面相觑。

大头一个劲地长叹,他还这么小,懂个俅哩!!逃课,泡妞,真拿他没辙,只好送到夏令营去关上几天。

我得找人给他治治!大嘴瞪着有点充血的­肉­眼睛。

三个人离开发廊的时候,东南风正劲,路上只有个别行人,都加紧了步伐。

大头竖起领子,突然想起什么,对大嘴说,婚托的事情谢谢你,不过你也注意点,别玩得过火,听说你和那个叫桂芬的女企业家走得很近,我给你打个预防针,不要出事啊,否则我的店有可能毁在你手里。最近,听说上海要整顿婚姻中介店,婚托和类似的问题一旦查到,马上吊销营业执照关门的啊。你知道,我这店是当年农药厂的老哥老姐凑钱搞的,兄弟姐妹们的钱是血汗,另外,我儿子以后读书学费生活来源讨个老婆啥的全靠它了,所以,你一定得给我他娘的拎得清啊,见好就收,别犯得冲头病啊。

大嘴口里应付了两句,哪能会?哪能会?!这我能把握,你这就放心吧。

大头说,你这么讲我就放心了,那个桂芬是上海三八红旗手,你要拎得清啊,可不是随便被“刮三”的,我们赚点小钱就算了,别让人家抓住小辫子。

大嘴说,要不我就和她来往了,那总成吧。

大头说,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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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

上海的这个星期居然都在下雨,突然的雨使得气温急降。

高考前一天晚上,陶可忍不住,突然决定来看一会儿大嘴。

大嘴和陶可漫步在空寂无人的人民路上,雨把两个人全弄湿了。

风把树枝刮得乱颤。

她问:“和我这么小的人在一起,你会快乐吗?”

“你说呢?当然很快乐”。

......

雨飘落下来,两个人衣服薄,都没有打伞,于是湿冷湿冷的。

“夏日雨天居然这样冷啊?”

“还好!”她摇了摇马尾巴。

他把手向她伸过去。

手指伸进她的手窝,绕指的温度。

牵着他的手,她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冰冰凉凉的,她想,有时候,幸福来的是这么突然和简单。

夜晚的风越来越大,雨斜了,清黄的路灯给人种种幻觉,就像尼尔斯骑鹅旅行的场景一样。

她说我们跑起来吧,迎着风跑吧。喜欢风大的感觉。

两个人跑得气喘,大嘴扭头说,等我有了钱,我想去国外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带你一起去!

她握紧他的手,说“那你......。

风越来越大,雨把眼睛遮住了。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一)

李大嘴其实已经快要想不起来桂芬是谁了?

大头那个晚上提及了一次,反倒激起了他的念头,觉得应该最后再尝试一把。

他约她在星巴克咖啡馆碰头,那时候上海开始有了许多星巴克。在这样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地方,他们聊了很久,谈了房产,谈了人生;谈了投资,谈了生活;谈了基金,也谈了道德风尚;谈了政治形势,也谈了教育问题。

在门口告别时,她突然问大嘴,你上次E-MAIL给我的黑白照片是你吗?我怎么看着像是刘德华小时候的照片啊?

——西西,那俺长得帅啊呵。

——但我对照了一下,发现那的确是刘德华小时候的照片啊,她笑了起来,和大嘴玩起了老鼠捉猫的游戏。

大嘴觉得自己有点力不从心,心里一阵发毛,心想是该终止这场游戏了,对手太厉害。他就实话实说,那的确是刘德华的,我随手从网上搞的,人家不是要给你留下好印象吗。再说了,我小时候真的和刘德华小时候很像啊,不骗你。

哈哈,她说,你很诚实啊。

他想他的计划终结了,便仍笑容可掬的,显示出少许的专业水平——送她出门。

最后,她走向自己奥迪驾座时,忽然回过头来,对大嘴说,后天来我公司签个合同,拿点钱去股市试点运作运作吧。你说的对,我也认为房价涨到头了,该轮到股市了。

直到车子开远了,他才回过神来。这一下午到底如怎么挨过来的啊?靠。他终于等来一个机会!

想到这,想到自己的计谋,他的笑容突然冻结在那个时空里。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二)

大嘴回到家,发现电话上有留言。

有这个电话的人并不多,连大头都没有,只有陶可和父母亲才有。

是陶可的,她说她在青岛。她高考考好了,父母亲说要还她一个愿,突然决定带她到青岛去玩玩。她不想去,他们一定要她去,要她去散散心。

她说,她刚才在青岛的海边散步,海风很清凉,尽管已经是夜晚,海滩上到处是游泳的人,和窃窃私语着的人们。海浪从黑暗处没有止境地翻滚着涌上来,又退下去。她呆呆地站在海边,看着那远远天际一条白带子卷过来,拍过来,拍在石头上,声音沉闷而有力量,破碎的时候晶莹四­射­。海鸥在天上飞翔,在黑暗的海面上和城市的灯光下,嘎嘎喈喈地叫鸣着。不远处,琴岛的灯塔的灯亮起来了,天上的星星不是很多,但是有两颗特别明亮,这一切真的很美丽。

整个青岛宛如浸渍在大海的呼吸中。

她说,她多想能够和他一起在海边散布,手拉着手。

她问他这两天,过得好吗?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三)

一周后,李大嘴从女企业家李桂芬那里拿了三十多万的股市二级代理投资款,原来他提出的五十万人家还是没有同意。离开时,办公室外面人们忙碌着,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会帮你成倍拿回来的。她很平和地看着他,说,相信你,去吧。

他先想办法托人把这桂芬给的那笔钱转到了一个证券公司朋友的新帐户上,然后以百分之十的成本,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提现。

原定计划基本实现,白天的兴奋,麻利地跑东跑西,到了夜晚却变成了负担和沉重,他知道这种负担的源泉在哪里,想从想法中跳出这负担,但却没有能够,这让他备受莫名的说不出来的折磨和痛苦。

回到家,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再听了遍陶可的录音。

他闭上眼,内心有点烦乱。

他打开电视,想看会电视,却发现注意力无法集中得起来。

想起一天没有吃过像样点的东西,他便又挣扎着起来,去厨房找点吃的,厨房里除了包斜桥榨菜,啥也没有。他就拿出拿那包斜桥榨菜­干­吃,越吃越咸,越吃越上瘾。接着口就又渴了,他又跑到厨房去倒了一缸子白水,咚咚地喝下去。

喝完后,他安慰自己,她是不会来找他的,这钱对她来说太少了。

是的,她是不会来找自己的。

不会的,不会的。

次日上午,他起来后无所事事,一个人乘着16路公共汽车,随意哪一站下来,胡乱走着,走着走着,就到了苏州河边的一段傍河绿堤上,这是政府的一段苏州河的样板工程,不知从哪个苗圃或者山里的村落移来的银杏树笔直的一排,而这些树显然还不太适应新的环境,长得有气无力的。

俨然是周二的白天,河堤上只有老人和游荡的野猫。

他慢慢抬起脚,四肢并用地爬到河堤上,默默抽了根烟,看着河水,苏州河里漂浮着上游下来的塑料泡沫、方便面纸碗和各种垃圾,随波沉浮,不知所终。

河对岸拉着“地中海水岸”横幅的住宅楼正在大举兴建之中,吊车直Сhā天际,灰蒙蒙的城市连一只鸽子都看不见,毫无生机,让他徒然产生一种厌恶和烦躁,他仰起脖,冲着那条大横幅,把口里剩下的半截香烟“噗”地一下吐进旋转的河水里。

许久,他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电池扒开,取出手机卡,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然后随手把它丢进了垃圾沉浮的苏州河,这死水微澜的水,他心里咒骂到。

他再去乘16路公共汽车,回到自己的人民路的家,收了下E-MAIL,好像桂芬有事在找他,他先清空信箱,然后,去SINA把这个免费的E-MAIL邮件信箱注销掉。他知道,没过一星期,大头和女企业家都会气得够呛,但是,这区区三十万元钱对桂芬来说,只是汗牛一毛,或许只是用来试试他的诚心而已,为了这点钱犯不着来找他算帐,她没有这个­精­力和时间。

接着,他又叼着烟晃着肩出了门。

门口车流滚滚,十字路口,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前面路过一个网吧,他蹩进去上了一会网。

他用GOOGLE搜了篇文章,是人民群众对房地产商的强烈不满,算是给自己的行为找到正义的­精­神安慰,他在心里给那文章鼓掌鼓掌,那文章说——

房价又噌噌的蹿上去一截,城乡结合部的鬼地方居然也要卖到10000 元/平方米。那些个破地方,脏得狠,每到傍晚,不时有面目可疑的人晃来晃去。就这样一个脏乱差的地方,假如要拥有一套小点的两房一厅,居然也得要百万。这是啥概念?假如是个农民,有一亩地已经不错了,一年种两次,一次小麦,一次玉米,一年能挣个800块,再加上养一群鸭子,卖点鸭蛋,估计最多也就能挣1000块。买套像样的房子,得不吃不喝地耕种1000年。到那时候,共产主义该实现了吧?

假如是个工人,没有下岗,一个月拿800块钱,不抽烟,不喝酒,不结婚,不吃饭。渴了喝凉水,饿了吃烂菜叶,冷了拣破麻袋穿,总之,一分钱不花,在房价不上涨的前提前,要买那样的房子,得连续工作100年;

假如是个妓汝,姿­色­一般,平均每次收获200块,也不抽烟,不喝酒,不吃饭,不得­性­病,不养小白脸,要想买那样的房子(同样,房价不上涨作为前提),得连续接5000次客人。假设每天接客两人(含法定节假日),那得连续奋战2500天,得费时7年左右;

假如是抢劫犯,手段一般,眼神一般,力气和逃跑速度一般,每次出手抢得1000元,也不抽烟,不喝酒,不吃饭,不洗头,不找女人,不被保卫科长抓住,要想买那样的房子(同样,房价不上涨),得连续作案1000次,假如每星期作案一次,那得连续作案18年。

真是写得好啊。说出了人民群众的心声。

既然人民群众都对楼市都没有好印象,那就算是为大家出次头吧。他给自己充足的理由。

“网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全国人民嘴巴里都是这句话。

李大嘴脑子里闪过这句话后,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仗义赎财,劫富济贫,底气也足了许多。

郁闷于是好了很多。

他哼着大刀歌离开了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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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四)(1)

陶可从青岛回来了,她电话里问他,为啥把手机号码给换了。

大嘴说原来的手机掉了。

她问,那他为何也不给她打电话。

他说,忙。

她说,我有点不高兴了。

他对她说,高兴点吧,我要请你来我父母家吃饭。

陶可很吃惊,明显在电话那头犹豫了好一阵子,她迟疑地说,我该怎么打扮呢?我可没有啥好衣服。

大嘴为陶可开门的时候,吃了一惊,发现她烫了个头发,描了眼睛,口红涂得红灿灿的,看上去大了好多岁。他心里叫了句,天哪!

她已不是那个高中生了。

父亲很高兴,现在当父亲的要求都不高,只要儿子能带个女的朋友回来就满足了,不管胖瘦年龄婚否是否有娃,只要是个女的就好,因为听说有不少人开始只交同­性­恋人了,那以后几年的时髦话叫“断背”。他觉得大嘴很久没有带女朋友回家来了,现在终于上门了,好松口气了,他紧瞅了两眼,还挺顺眼,居然没有发现她年龄其实很小,这个当爹的也真够糊涂的。

母亲挺兴奋,热情地让座倒茶问长问短,好像户籍警进行社会情况或者家庭情况调查的一样。

然后,她也发现自己太罗嗦了,就跑到厨房里面去忙活了。她说,今天特地烧牛蛙给他们吃,给大家补补。

陶可在一个新家里面只有点头聆听和简单回答问题的机会,趁着空儿,也用眼睛看着家里的环境。发现家里的东西堆得很多,书扔得东一本西一本的。木兰扇放在窗台上,一个哈磁针没有收到盒子里,滚在地上。

大嘴的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愿意反抗的好听众,他高兴地给她倒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聊起他的气功保健术来。他说自己一天不练功,气就不顺,百食无味。练好后,一通屁,气就顺了。

大嘴在旁边听了直摇头,说,爸你注意点影响好吧。

大学本科毕业的母亲在厨房里。

她今天特地替丈夫下厨,打算杀牛蛙招待陶可。

厨房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大嘴跑进一去看,原来母亲在厨房杀牛蛙,把牛蛙的腿张开,一刀下去,万没料到,牛蛙的尿飙得老高,像一根|­乳­白­色­的抛物线似的直­射­向窗户,母亲把菜刀一丢,当地一下子掉在地上,她说,这辈子再也不吃牛蛙了。

陶可哈哈哈笑得躲在厕所里不出来。

大嘴说,母亲真是的,怎么这样使­性­子。

吃饭的时候,父亲照例津津有味地说新闻里讲的些耸人听闻的东西,告诫大嘴和陶可要注意安全。特别是节日快到了,晚上得当心背后敲榔头的。因为民工们要回家,他们在外面苦了一年,没挣到钱怎么回家啊?所以只好敲上几榔头,捞一票凑点路钱才走。所以,你们走夜路要特别当心啊。

大嘴不耐烦地恩恩了两声。

父亲说,据里弄阿姨说,前两天人民路上的一个黑势力老大也遭此不测,更要引以为诫。现在人民路的某个水产海鲜市场居然已有了黑势力盘亘,真是民风不古。他说,这黑势力头子前两天上街去联华买东西,大热天头上戴一顶老厚的绒线帽,帽子后脑勺部分还隆起老大的一块,没人知道那里面是啥东西,其实是头被一个民工打劫时敲了个大包,那里面还垫了块大海绵。

大嘴父亲还认真的做了分析,他说为啥黑老大也被敲了脑袋呢?原来,现在这黑势力老大有江湖地位,有身份,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个黑社会的,倒像个中产阶级。所以,走在路上被那些打游击的、敲榔头的民工盯上了,敲了一下。敲死到算了,结果敲个半死不活的,以后他在黑势力里还怎么混啊?——哪位手下,说咱老大上街,一不留神被一小街痞或是一毛贼敲榔头的给砸趴下了,谁脸上也没光啊。所以,据说现在连黑势力份子自己上街也都挺当心的,自己给自己作点保护。

大嘴不耐烦地点头听着,陶可的两个眼睛却睁得越来越大。

他父亲来神了,接着说,这个被误伤的黑势力老大是个东北来沪的,据说十年前他还使着木头板斧的在街上狂奔着,现在已经长得像个中产阶级了。这个黑势力老大收取上海某一个水产海鲜市场的保护费,他的人从来不打架,不斗殴;他手下的人是无赖型的,软糖似的。在人家店里,一排似的躺下来,支付20元座位费,缠上一天,搞得你生意没法做。公安来了也没辙。这黑势力老大据说还挺会谈判,跟“被保护者”谈判保护金,他说他手下这么多下岗的失业的(无业的)弱者,这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他说嗷嗷待哺这个词的时候,像一个城市的分管就业和社会福利工作的副市长,充满了同情心和爱心,以及怜悯,让你想不起来他是个社会团伙的头,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像我国政府说对手或台湾当局需要“悬崖勒马”一样,具有无比的威慑力,被保护者肃然起敬之余非常不情愿地奉上了保护费。

陶可的这顿饭就在大嘴父亲的半故事半新闻中过去的,吃完后,她悄悄地对大嘴说,你父亲应该叫大嘴,他很健谈,很可爱。

从父母亲家里吃好午饭出来,两个人马上把父亲的提醒故事抛得远远的了,他俩在人民路上看着街景,散了会步。

夏天快要过去了,城市的午后渐渐有了气爽的意思。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四)(2)

手拉着手,手心还是会出一些汗来。

她把自己的手和他的汗手紧紧地、用力地缠在一起,这滑滑有力的触觉,让他觉得好奇特。

星星慢慢一两颗升起来,映在天幕上,被城市的灯光弄得淡淡的。

陶可忽然扭过头,对李大嘴说,今晚,我要去你自己租住的地方看看。

大嘴说,离这里倒不远,只是那是很小很小的房子,又很乱。

陶可说,我不嫌你乱啊。

李大嘴的窝乱得不成样子,地上是没有洗过的饭碗和书本混堆着,几乎没有Сhā足的地方。好在没有A片电影碟片横亘在眼前刹风景,而且,地上居然也有几本小说和时政类的书散乱地放着,墙角一盆花碎了,是他前两天喝醉酒,挥手之际从窗台上碰掉下来的。

陶可说,花盆都碎了,也没有扫掉,你这是怎么过日子啊?

她拿报纸,把碎盆收拾起来。

他给她放了首F4的歌,《最特别的存在》,她说,尽管F4现在最火,但她不喜欢,他们长得太标志,像车间里面生产出来的假人一样。她还是喜欢张国荣。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到一张,张国荣唱到:

有了你即使平凡却最重要,好光­阴­纵没太多一分钟,那又如何会与你共同渡过都不枉过,疯恋多错误更多......

他们并肩坐在地板上。

她忽然凑在他耳朵边上,说个我们学校男女生的故事给你听,好吗?他笑了,好啊,你还会说故事?说来听听。她说,一个女孩问,你喜欢我吗?男孩笑了,我喜欢你喜欢到海枯石烂,女孩一个火辣辣的手指印打上去,她气愤地说:“你撒谎!骗人不行,重来!”;男孩说,我喜欢你喜欢到###不再收费,又是五个火辣辣的手指印,“你骗人! 重来!”; 男孩说,我我我喜欢你喜欢到宿舍不再熄灯,学校不再卫检,食堂不再吃出虫子,后勤不再垄断,机房不再断网……女孩笑了,说,这下才差不多。

她说,你为啥不笑。

他看着她不说话。

她说,你喜欢我吗?

大嘴还是不说话,他突然伸手紧紧搂住她。

那个晚上,他在沙发上搂着她。紧紧地搂着,有一刻她的呼吸很急促, 她的眼睛看着他,火热的,他能感到她的青春在体内汹涌地涌动,他也感到自己有了明显的反应。昏昏沉沉中,她说,我给你吧,我什么都还不知道。

他说,你还小。

她说,我都18岁了,都有公民选举权了。刘胡兰可15岁就英勇就义了啊。

他没吭声,爬起来,去冲了个冷水澡。

回来他独自坐在床头,抽了一根烟。

他没有碰她。

他们听了一夜的音乐。

这晚,他说就这样,已很幸福。

如果时光能够停滞,就好了。

这一时刻,他几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这些天曾­干­的肮脏的事业了。觉得自己意志坚强得和雷锋叔叔黄继光哥哥差不多。

她在心里问自己,他­干­嘛不碰我?不喜欢我吗?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五)(1)

几天后,他打电话给大头,想探探风声。

大头在电话那头劈头就骂,赤那,你死到啥地方去了?电话怎么换掉了,也不说,人家桂芬到处找你呢!

大嘴说,她有说什么事情找我吗?

大头说,说倒没有说,只是好像很生气。你不要­干­傻事啊,没骗人家钱吧?别惹人家生气,情谊不在生意在,再说我们年纪都不小了!

大嘴口里说,没啥事体的,没啥事体的。

大头说,你的新手机给我,我可以随时找到你。

大嘴说,我的新电话还没有买,回头我买了再告你,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大头在电话那头,喂喂了两声,不觉大怒,暗骂道,这小子!肯定有事。

挂了大头的电话,大嘴心里忽然又重新沉重起来,他心里也骂了句,这女人居然为了这点钱,到处在找他。但隐隐中,他安慰自己,她毕竟没有最后撕破脸皮,大头好像还不知道啥事体。

傍晚,他依然独自上街闲逛,无聊间路过一间火锅店,抬头一看,居然叫“海公公”。

他就走进去吃火锅。人家都是至少有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吃火锅,好像只有他是一个人。

他想火锅店的主人或许姓海,名叫公公,特别喜欢大内总管的称呼,被阉割者?

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或许就这么永远寂寥地度日了,蓦地想起陶可,想起她的马尾巴,想起她的水亮的眼神,想起她纤细的手指,想起她在父母家的笑声,想起她躺在自己的身边听张国荣的歌,一阵一阵紧心的惆怅,这个热闹而平凡地夜晚,这个热气腾腾水气满眼的小店里,觉得自己卑鄙得有些无聊,孤独得如此可耻。

他大口喝了一口酒,他把自己的新手机关掉了,他觉得自己是吞下了全部浮躁,吞下了苦闷与压抑。他在冥冥之中,想到陶可会打电话找他,那个永远关机的声音,不知道会使小小的她怎样。

她的纤细的心灵,她的少年的寂寞。

他不想联系她,又忽然有点想念她,他也陷在一种深深的矛盾之中,他安慰自己,这次不是给全国股民和买不起房子的人仗义了一回吗?但在潜意识中,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让自己的心理平衡一点。

谁又要像他这样的人来仗义呢?有一刻,他想还是把那钱还回去吧,重新开始以前的生活。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又跳出来,马上否定了他这一刻的想法。

他被自己两种声音的想法给折磨死了。

火锅店很嘈杂,人们沉静在大声的喧哗和嬉笑之中。

独自在火锅店里吃,这场景显得很悲壮,甚至很酷。

他的眼角余光扫过大厅的余光,扫过人们的头顶,扫过快乐的人群的脸上连续作战状态的肌­肉­,扫过那些粘着菜叶子的牙以及那些燥热被一件件脱去的衣服,他突然惊恐地看到,那边墙角边,也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也是一个人在吃火锅,和他一样。他更惊恐地看到,那个独自吃火锅的人也正把头抬起来,目光穿过脱衣服的人、粘菜叶子的牙齿,穿过快乐的人群以及正在连续战斗中的嘴部肌­肉­,四目相交。

居然是小孙。他正也一个人默默地抽着烟,喝着酒。

大嘴举着酒杯,冲着小孙走了过去,说,­干­!

火锅店的蒸气把小孙的眼镜镜片弄得雾蒙蒙的一片。

所以,看不到他的眼珠子。

小孙以往一直是很好的听众,他不太说话,总是很沉默,喜欢独自出神。

今天,大嘴不再说话,他喝了五瓶酒,眼睛中的世界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小孙一个人在那里吁吁叨叨地说,他说的,不知道大嘴有没有听进去,或者他所说的,并不在乎有一个听众在那里,他今天说起他的远方的家乡,他说:

他厌恶这个异地的上海,厌恶这个麻木的城市生活的困惑,厌恶这个过分物欲横流的城市,厌恶这里人与人的冷漠,厌恶没有亲情没有感情,厌恶推销电话和那些莫名奇妙的压力,厌恶太快节奏太浮躁的人流……

但是哪里又有像他这样异乡人的地儿呢?

自己没有未来,也不能拥有过去。

他说他的家乡快到内蒙了,半年会不下一滴雨,物质极其匮乏,身为小学老师的父亲常在旱季时爬到树上去砍树皮喂羊,所以那里的树全都是没有皮的,像­祼­体的­干­瘪雕像。但是,乡亲们都很亲,在赤贫中痛苦着也快乐着。很多年前,他相好着自己的初中女同学,他的同桌,但是自己家里穷,没有机会,他离开那地前两年,她已经嫁给了一个别乡乡长的儿子。这个故事如此庸俗,以至于他不愿提及。

他很喜欢读书,在县城读到高三上,家里就没有钱再支撑他读下去了,他带着所有的高中书籍回到了家里,帮父亲种田,他常常一个人躺在春天的田埂上,一遍遍翻自己以前上过的语文课本,想起上过的那些课,老师用河北土话在念高中语文第四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的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巉岩上冲撞过去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

他在城市里,在网吧里面睡着时,常常想起自己家那片贫瘠的向日葵地,盛夏,太阳焦烤着大地,半年没有一滴雨啊,那片向日葵全部耷拉着脑袋,叶子焦黑的一片,像被吊死在路上的起义士兵。蚂蚱都没有力气蹦弹,地表蒸腾着一阵氤氲的热气,把一切都蒙上一层薄薄纱雾。父亲弓着背,失神地望着他的那亩庄稼,站在太阳下面,足足半个时辰,一动都不动。有一个晚上他爹对他说,爹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牛牵到镇上卖了,把买掉的钱塞进他的手里说,对他说,娃,你走吧,走得远点吧,永远不要回到这里了,这里太苦了。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五)(2)

他看见他老爹的眼泪就顺着眼角的皱纹滚出来了。

那片­干­涸的土地,贫瘠的土地,自己的老父亲,以及嫁给别人的初中同桌。

他说他永远都忘不了,初中一年级开学,他的书本被一个隔壁班的混子同学给撕掉了,他只好在上课时和那个同桌女生合看一本书,她是一个大眼睛剪着童花头的瘦弱女孩,有一天,她给他拿出一本书,他接过一看,眼泪出来了,原来,她帮他从头到尾抄了一本初中语文课本。

那本手抄本,他放在箱子的底部,随身带着。

他们俩在田埂上散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步,仅此而已。

后来,她早早地嫁人了,嫁人那天他也去喝了喜酒,喝得大醉。

如今,在这个离家万里的遥远城市,夜晚,他常常摸着那本手抄本,想着她的笑容,在空寂无人的网吧里面,特别特别的想念。

大嘴,大嘴,你怎么啦,睡着了吗?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六)

他不再开手机,也没有和陶可联系。

像孤独的狼一样在城市里逛。

一个人去花园饭店吃了顿日本料理。

小半月后,他第一次站在她的大学门口。

这是一个新建的大学,学校的名字也是新起的,原来叫“某某学校”,中间段时间改了叫“某某学院”,现在则叫“某某大学”了,名字是换大牌了,但估计生源也好不到哪里去?校门比原来的中学的门宽了一倍,高出许多,因为是新涂的油漆,所以,看上去有一种令人感到说不出来的不舒服的感觉,仿佛新的瓷器总是“火气”很重。

大门的顶部挂着巨大的红­色­口号:进一步深入学习贯彻###,本校师生学习掀起新Gao潮!

远远传来校园广播,校园的大喇叭好像在放F4的歌,是人人耳熟的《流星花园》中的名曲。大嘴知道,这是目前最流行的超人气组合,一个姓周,一个姓言,另外两个就不知道了。偶像剧像狂风一样袭击了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少女和少­妇­们都为之疯狂,有人已经到了“食无味” 、“夜不眠”的­精­神病状态。

他正听着,想着,看见陶可从校园里面走了出来,白­色­的上衣,牛崽裙,背着个双肩包。渐渐走近,他发现,两周不见,虽然脸上仍有些许羞涩的腼腆,但她的头发长了,细细的头发被风吹起来,看上去有大学生的样子了,他还感到她单薄的身体已经不完全单薄,这和她苍白的嘴­唇­,让人容易产生一种归依感,像自己回到了大学年代的那种清醇。

他仿佛看到,在月亮底下,风吹过那些梧桐树,他们在学校外面紧紧拥抱在一起。

但是此刻,她看到大嘴,并没有欢快地像只小鹿,却只皱着眉头,不怎么言语,快步走在大嘴前面,大嘴不安地跟着。

许久她都不说话,两个人一前一后绕着学校附近的马路转,大嘴也烦了,本来自己就有心事,看到她这个样子,不免毛了,说,你不高兴,我先走了,等你高兴点我再来看你。

陶可突然站在那里,为什么打你电话,总是关机或不接?

或许我睡着了。大嘴敷衍道。

你就不知道我心里多着急吗?

大嘴说,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多,乱,心烦着呢。

那我在你心中就不重要了,是不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可以丢丢摔摔的。陶可说得很急促。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嘛!孩子气这么重。大嘴没有耐心,说了一句随口话。

好啊,你终于在今天暴露了。陶可跳了起来,大嘴从来没有看到她像今天这个样子跳了起来。纯净的脸上红晕生长着。

你一定是嫌弃我了,开始讨厌我了,是不是?说,你说呀。

没有的事啊,大嘴搪塞着。

那­干­吗晚上也不接我电话,连续十多个晚上了。我觉得我和你交往,为什么总是我付出的多一些,你知道的我的母亲和周边的人都怎么看我吗?为了你我和父母都吵翻了,当然,这没有什么,只是你这样待我你觉得公平吗?我还那么小。

大嘴觉得有一丝愧疚,但是还是嘴上却是死硬:不好的话,我们就散吧。

陶可突然停在原处,一动不动,大嘴发现她停的地方是过马路的横道线当中,说,你疯了?

陶可说,你还说我疯了?我倒要疯给你看一把。

过路的汽车司机喇叭狂按,其中两个还把脑袋探出车窗,赤那赤那,沪骂不断。但是陶可在路当中就是不动,那些车只好绕行。

大嘴说,我这两天心烦,你也来烦我,要死一起去死。

陶可哇地哭出来,头剧烈地晃动着,说是你说的,是你说的。

大嘴觉得这样不妥,就伸手去拉她,一碰到她的手,她猛地把他的手甩开,一跺脚,晃着小辫子向对面的人行道跑去。

大嘴伸手去拉她,但是却没有拉住她,她一下子就跑远了。

一辆汽车的急刹车声。

他心烦意乱地扭头一看,路上居然已经有了围观的人。

他朝陶可跑远的方向眺望,那个纤细的身影蓦地浸渍到人流中去了,一上来还在那里跳动,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心里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

他沮丧地走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心里一团糟。旁边一群看热闹的,其中有两个毛头小伙子不紧不慢跟着。这两个纠缠者明显也是无事寻事,哈哈,妞跑了吧,哥们。大嘴心里的烦躁到了极点,全部的耐心都在丧失,他二话不说,慢慢地侧过头去,问,小子,你说啥。

那人说,你说啥?

大嘴对着那个走在前面一点的人“呼”地就是一拳,那拳的发力从脚尖到小腿,传到大腿到腰部,带着腰部的旋转,最后呼地出去,嘭地正中那人颧骨,那纠缠者吭都没啃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另外一个纠缠者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哥们儿,你也忒狠了吧。

完事,他再去追,越来越快,在街头加速,加速,去找陶可的身影,但是,哪里还有呢?傍晚混乱的街景,芜杂得没有一点道理,他心里的倾颓到了顶点。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七)(1)

他打电话给陶可,传来的提示说对方已关机。

他独自坐在自己的小屋子,打开电视,新闻里面说全国少数地方正在发生“非典”,而且有慢慢席卷全国的迹象,许多学校都建立的非常机制,不让学生进出,他想陶可的学校不知道如何了。

从电视里面看到,北京火车站一半以上的人都戴着口罩,连拿小喇叭的导游都没落下。据说,街上警报声一起,街上的人就慌了,一时间谣言四起“逮住了一个,逮住了一个疑似非典”,看来还是幸灾乐祸的人多。中央电视台的人说,各级政府都建立了严防死守体系,号召大家坚壁清野,发动一场“勤洗手勤通风勤运动”全民爱国卫生运动。

人民的大喇叭在声嘶力竭:清洁卫生从我做起!

但是大嘴从厕所小便出来,还是忘记了去洗手这挡子事。他想是不是该给陶克再打一个电话。

新闻里面说,所有的楼道都用消毒药水洒了一遍。哪幢楼如果出了个疑似非典,便是全楼人隔离。据说非典多少天不发作就没有问题了,所以被隔离的人一旦过了多少天,被放出来的时候,那个欢呼,那个雀跃,好像“四人帮”被打倒了一样的。

花边新闻里面,一个当医生的小伙子,向来不被丈人家看好,自从非典来临后,他给女方家里所有的人都发了一打当时的最紧俏货——口罩,于是他在女方家庭中的地位一下子擢升,俨然给扶正了。

都什么人啊?!

他不在乎这个非典,他关掉电视,打开录音机,听他最爱听的曲子,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他想,她纤细的小小的身影,正在哪里呢?

到了晚上七点多了,他听到敲门声,他心里涌起希望,可能是陶可,他带着一线幻想小跑着过去开门,却是隔壁邻居来抄火表。

此时,娜娜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来了个电话,说她在他家附近的钱柜唱歌,问他有空吗?

大嘴就跑过去唱歌。

K房里面是娜娜和她的几个小姐妹,多数都没有见过,他去了就成了“洪常青”,她们鼓掌起哄他,说女­色­娘子军要听歌,他说,那我唱给你们听,拿着麦克风就用苏北意大利语吼了一曲,今夜无人入眠! 然后就忘掉一切了。

她们叫了很多酒,一屋子的人心情好像都很郁闷。

酒过三旬,娜娜倒在他的怀里,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

凌晨两点多,娜娜彻底醉去了,她站在沙发上跳起了舞蹈,扭腰,提臀,其他两个人拉也拉不动她。

大嘴也去厕所吐了两次,他的视线开始扭曲,发现厕所的门变得好窄,像缝一样,他嚷了一句,我怎么出的去啊?而且他怎么拉门也不开了,正好有人要进来,对方一拉,门开了,原来他竟然一直在反向用力。

后来是怎么回的家,已经不清楚了。他搂着娜娜,娜娜也搂着他。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也许都不知道对方是谁,相拥着,回到大嘴的小屋,在大嘴的那张小床上翻滚了一夜。还吐了一地。

他的脑袋胀痛得像要爆裂一样,而听觉却是出奇的好,连出租车司机的问话,马路上的电车声,娜娜的喘息声,都被放大了很多倍。世界旋转,并且翻滚。

次日上午,时辰不清楚。

他渐渐醒来,那一刻,他好像隐约听到门铃声。

他推开娜娜,翻了一下身,嘟囔了一下。

门铃又响了两下。在寂静的小房间里面显得特别刺耳。

他去开门前,还特地上了下厕所,照了下镜子,发现自己的脸­色­惨白。

等他费力地打开门,他的脸变得更加惨白惨白。

他看到陶可背朝着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好像已经坐了好久。

他说,你怎么来了?

陶可不说话,扭过头来,抬着下巴瞥着他。

娜娜听到门口的动静,好像也醒了,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柔声道,亲爱的,谁啊?

大嘴惊呆了,一切语塞,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缓慢地从台阶上站起来,面无表情。

她看到她慢慢咬紧她的嘴­唇­。

他看到她的两个眼睛红红的像小白兔的眼睛,显然一夜未眠,脸­色­很灰暗很灰暗,好像又大了几岁。

他注意到她的双肩包斜睡在地上。

他看到陶可的眼泪正汩汩地往下流。

他感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感到自己软得要在楼板上融化掉。

他伸出手去,想安抚一下陶可。

陶可突然大叫了一声,惊天动地地大叫了一声,

别—碰—我!!!

他从来没有听到一个少女的喉咙里会发出那样响亮的声音,那样绝望的,那样无助的。像钢筋被折断了一样,又像风中飞舞的惊鸿被箭­射­中后的最后一声哀号。

他惊惧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他想说,你听我说。但是嘴巴嗫嚅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出口。

她看到他的喉结动了一下,没有动静了,她的脑子也是一片空白。她希望他能说出点啥,哪怕是愚蠢的搪塞和解释都可以。但是,他似乎已经惊呆了,冻僵在原地,没有一丝的反应。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罗汉豆一样往下坠,她不想让它出来,可是没有办法,它还是扑簌簌地直落下去。她觉得自己真没有骨气,没有志气,难怪母亲都看不起自己。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七)(2)

她把头别开去,不想看他。

眼泪别流,她给自己下命令。

但是不行。

她冥冥之中想等他再说什么,哪怕只有几个字。但是他没有,他没有。

他从门槛上抱着头慢慢地蹲下去。

屋子里面的荣生冰箱在疯狂地制冷,马达的声音听得好清楚。

他看到她拿起双肩包,一步步地走下楼去,她没有回头,双肩包的暗红­色­是那么稔熟,他盯着,直到这红­色­消失在楼道里。

他想大喊一声,别走,听我说啊。

但是另一个思想却在原地拉住他,不让他开口,不让他说。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

你挺爱她的,是吗?

娜娜不知啥时候起来了,悄悄站在身后,她在后面站了许久,她理着她瀑布长发,淡淡地说, 那­干­吗不喊住她呢?!

大嘴不说话,仍蹲在那里。

娜娜穿上外衣,钮上最后一粒扣子,甩了下瀑布长发,说,想开点,我回去了,我还没有想好要趟你的水。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八)

这个季节,下午三四点钟的天已经暗了。

他一个人在人民路的“振鼎­鸡­”喝酒,因为担心非典,店里吃饭的人少得可怜。三大瓶青岛下肚,不觉就有点醉,脚下很飘。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们都带着口罩,很恐怖而且怪异的场景。

他想,今宵酒醒何处?

他想,如果是在清朝末年的话,他或许会参加义和团或者太平天国,拿着红缨枪冲向敌人,然后被洋枪队的子弹打穿胸膛,英勇地倒下去,那轰然倒下的身影以及激起的尘土,让他觉得消除痛苦的最好方法。

他想,如果是在清朝中期的话,乾隆或者是雍正朝,他或许有一个爱他的小丫头,或许会在老家派人去陶可家提亲,他可以想象某种幸福的生活,陶可在帘子后面,羞涩地旁听提亲的人动人的说词。

他觉得他真的醉了,双目惺松间,他踉跄地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快到弄堂口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自己的房子外面停了一辆警车。

红白二­色­的灯在傍晚的暮­色­中惊悚地转着,这光的穿透力极强,转得人心惊­肉­跳的,他觉得有点不对劲,马上就清醒了,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清朝的故事九霄云外去了,他把自己放在一幢大楼的­阴­影里面,背靠在墙上,手捏成一个拳头。

第一反映是,那个女企业家还是报警了?!他骂了句娘。他退到弄堂拐角的地方观察了一会儿,看见两个警察在自己的那幢楼下转悠,保险起见,他没有回去。

他琢磨了一下,决定次日给大头打个电话,试探试探大头那里有没有动静。

婚介所的电话居然大白天也没有人接,他坚持不懈地打,到了午后,终于有人接了起来,那人大嘴还认得的,他沮丧地告诉他,店被工商查封了,吊销营业执照,因为搞虚假婚介,牵涉到一件诈骗征婚人的几十万巨额财产的事件,那征婚人还是上海一个区的政协委员,民营企业家。这事情牵扯面太广,连­妇­联都出面了。几方昨天来联合执法执过了,穿制服地挤了一屋子了,因为还要罚巨额的款,大头知道这事后,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当场就跑掉了。

他发现挂电话时自己的手在颤抖。挂了好几次才挂上。

他的心跳得好厉害。

看来,昨晚自己楼下有公安在那里,真的是来找自己的。那桂芬对这点钱或许没啥,或许是为了出一口气,既然找不到大嘴,就那大头和他的店开刀了。

他扭头往人民路的另一头走,他想去看看父母亲,但是觉得今天这个时候似乎又有点不妥。

他就在人民中学附近的巷子口转悠。

他想起少年的自己曾背着书包从这些弄堂口飞快地跑过,想起自己和蔓娜当年常在这些弄堂散步,

此刻,巷子口坐着几个戴红箍的老太太,属于小脚侦缉队,他们正围着一张告示在点评,手指点点戳戳。不经意间,他也凑上去瞄了一眼。是公安部的A级通缉令,通缉一个叫马加爵的人,他是云南省的一个大学生,一口气杀了四个同宿舍的。

老太太甲说,这个面孔看上去就是杀人胚子。

老太太乙说,是一脸的凶相。

丙说,是啊,现在的小年轻都很“结棍的”,不是亿万富翁,就是杀人犯,诈骗犯。

乙突然惊叫了起来,这个人的嘴巴好阔,这是狮子口,凶相,凶相。

几个老太议论的时候,其中一个还无意中看到了在旁边探头探脑的李大嘴,李大嘴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巴,但还是被其中一个眼明手快地指出来了,那人小声的说,旁边那个倒有几分像这个马加爵,嘴巴一个样,特别大。

另外一个小声说,搞来,不是的,不是的,马加爵的鼻子和他不一样,马加爵的鼻子是狮吼鼻。

那个说像的倒也不坚持,嘟囔说,就是嘴巴像来。

李大嘴把脸凑上去说,老太太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看看清楚,马加爵的脸有我这么慈眉善目吗?马加爵的脸有我这么正气凛然吗?

其中一个笑了,说你的脸同马加爵大体上还点区别的,只是也不怎么正气凛然啊。

另一个人故意话中藏话,对着大嘴说话时,趁机再把大嘴看个仔细,她认真地说,马加爵是逃不过全国人民雪亮的眼睛的,他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他捉住的。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伙子你知道吗?

大嘴被说的心里一乱,突然心事上涌,匆匆离开。

晚上,他先是坐在人民路上新建的绿地公园的长凳子上,看着城市里的灯光渐渐地暗下去。

他把手机关了。

后半夜,他在人民路上游荡。像只孤魂野鬼。

他想陶可或许在找他联系,或许她已经对他彻底绝望了,他浮现出她的明亮的眼睛,晃动的马尾巴和那红­色­的双肩包的时候,他就觉得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十分的温暖。他不知道她跑下楼梯后去了何处?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淌眼泪,不知道她是否回家?

他终于想起拿起手机,想给她拨过去,在这黑暗的公园路灯下,但是,每次他拿起来,拨了几个号码,就再没有勇气往下拨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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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五十九)

大头从单位一路跑回家,心里郁闷得像团火在烧,他在洗手间冲了把冷水澡,也不能压制住对自己的愤懑,他光了ρi股,站在雾气腾腾的镜子前面,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骂自己恨自己。

他抽一下自己耳光,骂自己瞎眼,怎么那次就想到找大嘴给他当婚托呢?怎么就找到这王八?记得是在人民路碰到那厮,看他西装领带,真是鬼迷心窍。

他又抽了一下自己,脸都有点肿了,他心想对不起农药厂的兄弟姐妹,是他们在自己下岗之后,凑钱给他开了门店,现在如何向他们交代?

想到儿子,他又抽了自己两下,儿子怎么办?自从老婆出走后,他全部的希望就是能够让儿子读个大学,不要走自己的老路,但现在没有钱了,以儿子的成绩来看读大学是上天入地都没门了。他以前的想法是,尽管儿子不争气,但是现在大学扩招了而且有自费生,现在这一理想今天被李大嘴给彻底剿灭了。

他想到自己的未来,想到儿子的未来,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没有了,脆弱得像被风折断的冰棱子,他不仅在洗手间里放声大哭。

这一次,说不定他还是要牵连进官司?人一旦有了孩子就有了牵挂,为了他儿子的将来,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读高中的时候,他的爸爸是在吃官司。那样他的儿子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的。

他从浴室出来,穿好衣服,来到自己的儿子侯小欢桌子前,深情地抚摸着他的一个发黄的笔记本,翻看扉页,上有小字歪歪斜斜地硬笔字,胡乱抄录着一些课文的讲义,还有两句灰­色­童谣:《小学生活》一年级的强盗;二年级的贼;三年级的小妞没人陪;四年级的帅哥一群群;五年级的情书漫天飞;六年级的鸳鸯成双对。

以往他一定会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勃然大怒,然后拽过儿子的领子,往床上一按,利落地扒下他的ρi股,一通狂揍,或者抓住他的背心,向墙上扔过去,撞得他嗷嗷直叫。今天,他却没有,他微笑地看着这些小字,觉得这些小字写得还是蛮秀气的,至少在这方面,儿子还是比自己强很多,心想,抄这些打油诗不正是自己少年时代的影子嘛?谁叫他是我大头的儿子呢。

他往下翻,后头两页还是有不少笔记的,尽管记得不好,遗漏很多,但也不容易了。期间,他看见儿子又抄了两句儿童童谣,什么“朝辞白帝彩云间,李白坐在马桶间”。他不仅微微笑了。觉得儿子还是很有童趣的。

他想起1981年的时候,自己初中的最后几场考试,他和同学们在考场上大展八仙过海术,各显神通。他背公式背不下来,就把所有的重要的公式抄在铅笔盒的背面,密密麻麻的,那个字体和今天儿子写的小字,看上去是那么得像,时空错位了一样。

他记得自己当年也是一样的调皮捣蛋,这可能是他这个家族遗传因子在起作用。想起这一切,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很柔和的光,他爱抚着他的本子。

现在,外面的天­色­渐渐有点灰暗下来了。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口,眺望着。

他喃喃自语,是大嘴毁了他的事业,毁了他的生活。

全是这个傻B。

是他毁了他的下辈子,特别是毁了他的儿子的前程。

傻B。

他清晰地骂道,我要废了你……

他突然立起来,热血在体内狂流,控制不住自己,冲到厨房去把所有的箱子全部拉倒掀翻在地。

找他当年的那根双节棍。

大头,说,儿子,儿子……对不起啊……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六十)

白天,大嘴在江宁路上找了个弄堂旅馆睡了一觉。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大嘴热得睡不着,一个人搬了椅子坐在弄堂口,听见边上有户人家在听广播,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全国各地新闻联播节目,那音乐响起的时候,他就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和爸爸住在老房子的时候,吃完晚饭,三个人总是搬了竹椅子,坐在弄堂口,听评书,不是刘兰芳的就是单田芳的,听完评书就听新闻联播,现在想起来,这个场景真是很感人。那样安详的傍晚,那样静谧的巷子,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叶子哗哗的摇曳,不像现在这个样子,那时没有满大街的汽车和杂音,世界好安静。爸爸和他两个,都四仰八叉地半躺在各自的竹椅子上,那时爸爸还不大喜欢说话,他总是沉静地听着广播,大嘴那时候还是小嘴,两条小腿总是在椅子上多动症似地晃动着。

很多年过去了,发现唯一不变的是,全国新闻联播的节目的前奏音乐还是那个样子,主持人还是那样严肃的态度,用沉稳和标准的普通话口音,开篇就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干­嘛­干­嘛了,或者是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成就。

如今在这样的一个情境下,突然听到这样熟悉的前奏音乐,坐在差不多样子的弄堂口,人就突然回到了过去的那个时光。依稀看到自己和爸爸还高兴地坐在那里。

那片纯净的世界。

又一阵风吹过,让人的灵魂飘动起来。梧桐树的叶子动了,这让他感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气息,这气息拂动着他的神经。

然后,他又突然想起了陶可,想起她的明亮的眼睛。

想起第一次在人民路的夜晚碰头,第一次看到她,她的马尾巴,她的忧郁的笑容,她口袋里只有两块钱的情景。

想起第一次牵住她的手的瞬间,手指缠绕着,紧紧感触着对方,在大­操­场上,气候闷热,远处的闪电耀眼。

还想起那次美国领事馆门前的游行,旗帜招展,人们振臂呼喊着口号,一只只墨水瓶砸向墙壁,像朵朵绽开的花朵,他第一次和她在暮­色­笼罩下的人群中接吻,她的牙齿碰到了他的嘴­唇­。

想到前两天,她愤怒地站在楼梯上,像被豺狼咬伤的小羚羊,眼睛里面全是泪水,到现在他都仿佛听到她清脆地大吼一声,别碰我!

想起陶可的眼神,想起她的学校,他不禁又踱到了人民中学的门口,他感到陶可似乎还在这个学校里面,即将推着自行车从校门里面出来。他站在那棵经常等她的大樟树下面,慢慢靠在树­干­上。对面那个小卖部还是老样子,学生三三两两地路过,只是那家店不再放老狼的歌,而在放的歌了,好像YOU ARE MY SUPERSTAR,他跟着哼了两句,哼得跑了调。

那一刻,他竟有些痴了,忘了自己是谁,在­干­嘛?他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给陶可拨了一个电话,他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提示说,主人已经关机,但是可以在嘟声后留言,他踌躇了一下,嘟声已经来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动了一下,但是终于没有说出来,沉默在那里许久,还是没有留下啥话,时间到了,电话自己嘟嘟挂断了。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六十一)

傍晚的时候,他打算去看看父母亲,他慢慢走回人民路,觉得街景十分可爱。人民路上一片老宅子给拆了,造了片绿地。站在绿地的高处,就能够远远地看到父母亲住的那栋四层楼的老公房,那公房很破旧,没有电梯,年纪日益增长的父母亲总是爬得呼哧呼哧的。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父母家的阳台。

那阳台的顶部是父亲用油毛毡子封起来的,上面压了几块成­色­不一的砖,像打了补丁,显得很不经久,但此刻他看了觉得很温暖,那个小小的没有任何装修的阳台,他想起自己经常在那里练苏北意大利语的美声,想起母亲在阳台上给他晾衣物晒裤衩,想起父亲每天早上六点晚上八点在那里甩手练功。

他突然想起,就是不久前,好像就和昨天发生的一样。

他穿着花裤衩,和老妈的并肩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是老崔主持的人造美女的选美节目。

老妈说,人造美女,高手术,她们疼不疼啊?他说,这叫为了理想而献身;老妈说,那能叫理想吗?商品社会毒害人啊。他说,人各有志啊。说着说着后来两个人就闹别扭了,他站起来,把电视机给关了,惹得老妈生气了,嘟嘟囔囔的。

他记得后来自己一个人来到阳台上,想唱句帕瓦罗第的美声,外面却是很嘈杂的世界,让他的注意力一点点也集中不起来。

他想起他一个人躺在父母家的地板上,独自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好像会慢慢打开。

这让他看到时光是如此飞逝。

他很想回去看望他们,回去吃老妈烧的菜,但想到条子正在四处找他,他还是没有敢回去,他在人民路的新建的草坪上踌躇着,想是不是该把桂芬的钱给退回去,是不是该给大头道声歉,是不是该去向陶可作次详详细细的解释,让她骂自己打自己一顿,打起领带到处面试,重新捡起正常的生活?

他又想这么一来,以前的努力全白费了,又有点不甘。

他脑子里的这两个想法像两个人一样,在疯狂地对打,把他拉来拉去,一会儿甲占上风,一会乙占上风,打得他累坏了。

人民路的这片绿地很热闹。

一群人围着石凳子在打大怪路子,输了的人脸上贴满纸胡子。

旁边一个老头在放收音机,声音很响,是一个点歌节目,一个女生打电话到台里,和节目主持人说,今天是哥哥张国荣二周年祭日,想点首张国荣的歌,是他当年复出时唱的《风继续吹》,她说他当年在演唱会上突然摘掉面具,俊美的娃娃脸上多少已刻画了许多岁月的沧桑,那最后一刻,回眸一笑百媚生,牵动多少人的心弦。

那收音机音质不太好,有点沙沙,但那稔熟的歌还是贯耳而来:

我劝你早点归去你说你不想归去

只叫我抱着你

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

我看见伤心的你你叫我怎舍得去

哭态也绝美

如何止哭只得轻吻你发边让风继续吹

他不忍远离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哼起来,他似乎看到自己那次和陶可一起去K歌,唱了一晚上的张国荣。他想起,她是麦霸,她唱的时候总很认真,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唱到动情的时候,手忽然会挥舞一下,还有一刻,竟真的会哭。

他这么想着,不觉痴了,往前又走了几步。

绿地的另一头,一群中老年人刚好练完了什么功,收了白天的宣传横幅和喇叭,正散了场,往这里说说笑笑地走,他们穿过他,和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开,他在人群中像逆着溪水流动的鱼。

热闹的人群很快走完了,在队伍的最后,他发现一个人停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他看到绿地里的路灯亮起来,正好照在那人的脸上,那人的脸很大,脖子很短,手里拿着二节黑黢黢的什么东西。

是大头。

大嘴嘴巴动了一下,说,你好。

大头一动都不动,像僵尸一样盯着他。

大嘴心知不好,甩腿就想跑。

他望见大头手里拿着棍子,一节棍在前面举着,一节棍荡在手臂下面看不着,他突然听到他大叫了一声“白蛇吐芯”,棍子迅速翻动了一下,闪电一样,想躲,已经晚了,他感到天灵盖被尖锐地剧痛撞击挤压了一下,哄地一声,世界就旋转起来,旋转着不停,所有的光在眼睛里变成了曲线,扭动如蛇,然后扭曲忽然不见了,世界像沸腾的锅炉,热油从脑子里外面涌入,远处的声音响得如雷电爆裂,轰然作鸣,接着感到胸口和后脊椎又中了两下,脊椎发出裂帛声,终于声音也没有了,万籁俱寂。

他踉跄了两下,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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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六十二)(1)

那天大学放假,陶可和一个从前的中学女同学手拉手在人民路上散步,从街的南头踱到东面。她们俩聊了会儿大学的同学,也聊了会音乐,她同学问她,现在喜欢谁的歌,是不是还是张国荣的?

她没有问答,她突然变得愣愣的。

她发现她们已经散步到人民中学这片了,东门正在拆除,好像那里要开一家火锅店,工人们正在那里电焊切割,嗤嗤声作响,没有了往日的宁静。

她的同学推了她,你怎么啦?不说话。

啊,她回过神来,你是说歌吗?张国荣?不,我现在只听了S.H.E.。

她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望着人民中学那即将拆除的东门,她说,张国荣的歌不听了,是因为我要听高兴一点的歌,S.H.E.的歌要快乐很多。她就站在那里小声地哼起了You are my superstar,唱着唱着,她突然停住,她对她同学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同学不解地望了她一眼。

两个人并肩坐在东门边上的台阶上。

她低声哼着,哼着,她突然抱着自己的肩膀低下头去。

她同学勾住她的肩膀,说你今天怎么啦?她发现她在小声的哭。渐渐这种压抑的小声哭泣像秋天的小雨一样­阴­­阴­的连绵的。,

她的女同学拉住她,说怎么啦?说呀说呀。

她说,没有啥。你先回去吧,我心里有点乱,只是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会儿。

她就坐在那里,在快要拆掉的人民中学的东门铁门旁,把头埋在臂弯里抽泣着。工人在旁边用电焊切割着铁门,产生极其耀眼的白光。

然后,夜来临了,月亮悄然升起,清冷的天渐渐泛着清白。

她想起,他和大嘴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仿佛就像昨天一样。

她第一眼看到他时,说,应该喊你叔叔吗?

他笑了,眼睛都笑得没有了,说,错了,喊哥哥。

她说,你是好人吗?

他又笑了,笑得好可爱,我不是好人,我是个诈骗犯,你要当心嗄。

她想起自己有一次骂他,流氓!

而这个流氓居然只抱了自己一晚上,连碰都没有碰她。

她想起在美领馆的门口,在游行队伍里,他突然揽住她夺走了她的初吻,她的意识迷失在那个空间里面,那感觉好像在蒸腾。背后是愤怒而喧嚣的人群,以及一朵朵在大门上围墙上绽放的墨水瓶。

她想到那天,他彻底伤害了她,他去拉她,想解释想道歉,她大吼一声“别碰我!”后就跑开,跑到楼下拐角处,她还能感到他还怔怔地立在那里,失魂落魄的。

那天她手机留下了录音,是他打的电话,没有声音,许久,挂了,她一直拿着听筒,听了很久的嘟嘟声。

那以后很多个夜晚都没有梦,因为睡着的时候,­精­神已经疲倦极了。

有一天,她决定从此不再想念他。

不再想她和他过往的一切。

但是,那个夜晚,梦却突然光顾了他。

她看到梦中的自己张大了嘴巴,要叫却叫不出来 ;梦见自己要跑,却迈不动步子。她在梦中失态,失语。

她梦见,天好像很热,没在空调里的人都赤红着脸,大汗淋漓。

知了在疯狂地叫着。

梦见她一个人从人民广场坐了开往郊县的公共汽车,车的班次很少,她等了很久,然后又走了很多很多的路,衣服都湿透了,来到在松江下面某个小镇的一个墓地上。梦见她为了省钱,中饭都没有吃,把口袋里仅有的十来块钱都用光了。

接着梦见一个水泥堆砌的新坟,上面放着两朵塑料玫瑰花。

梦见她把大嘴送给自己的一条围巾放在坟头上,点火烧掉了,说天越来越热了,用不着了,说以后再也不来看他了,他把她一个人放在这样酷热无比的世界,自己却睡在这样一个遥远的冰冷的地下求快活,她要把他送给她的围巾还给他。

梦见她想说,她恨他,却没有能够张开嘴。她就这样僵着自己的口型。

她好像很冷漠,而且没有哭。她潜意识对自己说,这个流氓连碰都没有碰过她的身体,就灭掉了。——这又算那门子的事呢?在这样一个疯狂的世界中,欲望的世界中,只吻吻她拉拉手像个可笑的童话。这个流氓,这个诈骗犯。

梦里,她好像的确没有哭,没有抽嗒嗒地哭泣,她始终很冷漠,她对自己说,坚强点。

她最后离开那地儿,她心里对自己说她再也不会去了。她觉得好像那一刻自己有些厌倦,她一个人在这样一个炎热、聒噪不堪的世界上。

梦里她离开时要连头都不回一下。

她很清晰地看到自己走到入口出的两排松树旁,她最后忍不住回了一下头,看了眼。

全是新坟,挤在一起,树苗都好小,光光的一片的水泥和石板,那么冰冷。

她好像还是抽嗒嗒地哭了,眼泪扑簌簌的往下窜,再也止不住。

梦里的道路总是很长,而且要迈却总是迈不动步子,要呼喊却张不开口。她又走了很远的路,在路口搭上炎热的公共汽车。晃动着前进的汽车,望着窗外正在后退中的小山丘,她好像看见自己打开MP3,里面在放一首歌张国荣的《共同度过》:

垂下眼睛息了灯

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六十二)(2)

回望这一段人生

望见当天今天

即使多转变

你都也一意跟我同行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问究竟为何生

但你驱使我担起灰暗

勇敢去面对人生

——她想张嘴跟着哼,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她突然醒来,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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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在腐烂一半在燃烧 (六十三)

陶可路过人民中学的那星期,小孙终于决定要离开上海了,离开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城市。

回老家的路漫漫,他坐的是老式的"绿皮车"慢车,火车在往北走,20多个小时都挺着腰身坐着。过了江苏,过了安徽,又过了江苏,再过了山东,对面的旅客换成了一位农民师傅,他和小孙讨论收入,抱怨村­干­部,说自己的孩子,他把自己随身带的花生大枣特产,毫不吝啬地大把分发给周围每一个人。

上火车之前,他在地摊上花了3块钱买到本盗版的《海子诗集》,在和农民师傅聊够了天后,喧闹的火车也在咣当咣当的声音中安静下来,窗外夜­色­悬挂,他嚼着大枣,望着漆黑的晃动的迅速消失中的田野,然后,他摊开书本念道:

我本是农家子弟/我本应该成为/迷雾退去的河岸上/年轻的乡村教师/从教会师院毕业后/在一个黎明/和一个纯朴的农家少女/一起坠入情网/而为什么/我来到了酒馆/和城市……

我要还家/我要转回故乡,头上Сhā满鲜花/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者大声谈吐/我要在头上Сhā满故乡的鲜花

然后,他歪斜着身子,在座位上口水横溢沉沉睡去。

绿皮火车带着人们,大吼一声,穿过隧道,迈过河流,驶过村庄,擦过城市,向北方加油驶去。

尾声

早晨六、七点,太阳就升得老高的了。

大嘴的老妈站在阳台上,怔怔地看了会儿人民路的街景。

她想张口学一句大嘴在家时常唱的美声,是帕瓦罗第的“我的太阳”,她酝酿了会感情,喉咙动了阵子,努力了好一阵子,但是,终于还是没有能够唱出来。

阳光很晃眼,她对着人民路,居然说个字,靠!说完她忙捂住自己的嘴。

大刘

2005-2006年1月4日二稿于上海镇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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