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剑黎魁元,是早些年侠义道中声誉甚隆的名宿,当时有两位以剑术名震江湖的人,称 为南北两剑客,一个在京师,一个在粤西,他们的名头,不下于中原的剑士。中原则以中州 三剑客为代表人物,出身少林号称剑术正宗,其实他们的剑术沉稳有余,诡异不足。而南北 两剑恰好相反,出手从不讲章法,出招诡异凶狠,令人摸不到边际,因此被视为邪门,为名 门大派所歧视。以柴哲的祖父雷霆剑柴秉乾来说,他的剑术虽也不是正宗,且太过凶猛霸 道,招出势如雷轰电击,令人无法招架,所以也不为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所尊崇。但雷霆剑 在世时,立身行事正大光明,侠胆慈心尚仁重义,武林有口皆碑,中年隐退不争名利,江湖 人对他赞誉有加,因此各名门大派的弟子,同样对他尊敬钦佩,不敢因他的剑术违反传统而 有所歧视。
至于南北两剑,他们的名头自然没有雷霆剑响亮,本人的修养自然也比雷霆剑火候差, 虽也以行侠仗义获致侠义英雄的声誉,但仍被一些人认为他离经叛道,其内心少不了有痛 苦,也有芥蒂,牵涉到门户之见,常令他们感慨万千,满腹牢骚愤慨。因此也在三年中,两 人先后退出江湖隐姓埋名,不再在江湖闯荡了。
一个过去颇负盛名的退隐武林人,少不了在过去的岁月中,结了不少仇家,因此归隐之 后,警觉性依然存在,对隐居处附近形势动静,岂能不事先弄清?南剑的邻居铁佛贺南山的 底细,他早已弄了个一清二楚。柴哲获得他应允全力相助,可说找对人了。
两人换穿了劲装,外罩村夫的青直摄,悄然出了村东。南剑在前领路,抄小径奔向贺家 湾。
沿途,柴哲将有人接应的事说了,并说:“南荒八魔财迷心窍,但也不是糊涂虫,他们 发现小可失踪,必定以为小可要独吞金宝,所以不别而行。他们自不会甘心让小可独吞,但 以八魔之力,还不敢公然到劳家渡讨野火,必定放出消息,说动有志一同的江湖群雄闹事, 以便引起混乱,趁火打劫,这一来,咱们贺家湾之行便不会受到干扰了。同时,罗龙文势必 以为小可无可抉择,必定去劳六爷家中救人,将无暇兼顾贺家湾。咱们必须尽快将人救出, 劳家渡贺家湾相距只有三里地,脚程快的人,不消半盏茶时辰,便可赶到贺家湾声援。”
南剑老居深锁,久久方说:“依我看来,在二更正未之间,如果未能将人救出,恐怕就 不妙了。”
“为什么?”柴哲讶然问。
“湖口来了大批官兵,来意不明,换了便装的官兵已经到了敝村,很可能推进至劳家 渡。严贼的人在这一带胡作非为,杀光了伊王的使者,招引匪患杀人放火,而罗龙文又是逃 戍的要犯,这些人是不敢与官兵冲突的。江湖人都知道,杀人越货扰乱治安,那是地方官的 事,了不起派人追缉,被抓住了活该倒霉,抓不住仍可逃至外地逍遥自在。但如果与官兵为 敌,那就麻烦大了,等于是造反,朝廷对造反是不会放过的,通令天下州府全力缉拿,早晚 将无容身之地。因此,官兵到来,不管为了何事,他们做贼心虚,必将及早趋避迁地为良, 迁至贺家湾藏匿,那么,敌众我寡……对付一个铁佛已然不易,众贼如果都在……”
“哎呀!那……咱们要提早救人了,快!用轻功赶。”柴哲心惊地说。
他却不知,已有人出面将官兵暂时阻在尚义村以北,劳家度根本不知有官兵到来。
赶到贺家时,天色已交二更,在东面湖岸找到了岷江墨蛟和余老大。余老二的船藏在芦 苇中,躲在岸旁戒备。
柴哲替双方引见,彼此虽无一面之缘,但都是侠义中的英雄,惺惺相惜,神交已久,少 不了寒喧一番,各道景慕之情。
柴哲将官兵不期而至的事说了,准备立即进入救人。如果按南剑的计划直接秘密至水牢 救人,必须突破十二道埋伏,经过十余处可能费事而危险的机关,极可能惊动在内把守的敌 人,也许无法秘密接近,费时费事,事倍功半。万一劳家渡有人回来,必将前功尽弃,说不 定危害到裴姑娘的安全,这条计策不能采用。
他下了最大胆的决定,便是擒贼擒王,请南剑带他直捣铁佛的住处。
五人一再商量,最后只好同意柴哲的主张,由南剑领路直捣铁佛的住处,余氏双杰在水 际策应,如发现村中火起,便是擒王计划失败,两人便开始放火,吸引村人的注意并分散其 实力,以便柴哲到水牢救人。岷江墨蛟则负责在西面半里地埋伏,诱击从劳家渡赶来接应的 人,声东击西不可硬拚,只要牵制住他们便可。
计议停当,立即分头行事。南剑脱下外衣,包剑的布卷取掉,系剑于背,喝声“走!” 领先奔向村北。
贺家湾是一处向北伸入的大湖村,村落不大,只有六七十户人家,倚水而建,距水湾最 近的人家,几乎一出门便是湖岸,岸旁长满了可系船的大树,三二十艘小船静静地系在岸 旁,浪涛拍打着湖岸和船身,发出隐隐风涛声。
村中静悄悄地,三五盏灯光明灭不定。
两条黑影从村北悄然接近,沿墙根逐屋绕向正西,此进彼伏,交互探进,避过了数处警 哨。在南剑的引领下,一无阻碍地绕至村南,然后折人村中心。
柴哲一看便知是反五行阵,所以须绕阵而进,显然南剑不但是行家,而且已将贺家湾的 各处机关埋伏与警哨配置,摸得一清二楚。
接近了一座低矮的四进院士瓦屋,南剑伏在沟中,附耳低声道:“前面就是铁佛的住 宅,表面看他的家,还不如邻舍够气派,但屋内二进以后,布置得富丽堂皇,堆金砌玉,可 说是金玉其内,败絮其表。外表是土瓦屋,内部却是厚墙复壁,机关密布。”
“该从何处进入?”柴哲问。
“他有三妻十六妾,今晚不知睡在哪一房妻妾室中?但咱们到第三进内房去找,抓个使 女丫环迫口供,一问便知。”
柴哲略一沉吟说:“不行,咱们不能有失身份晚间至内室找人。”
“那你……”
“铁佛既然艺业了得,气功出众,又是独行大盗,必定颇为自负。”
“不错,不但自负,而且目无余子,迹近骄傲。”
“那好办。排门直入,到大厅指名叫阵,他必会出面的。”
“那……”
“不必老伯出面,小可……”
“什么?你要……”
“独自一闯,请在此地相候。如果宅中火起,便是小可失败,未能擒住他做人质,老伯 再入屋会合便可。”
柴哲匆匆说完,身躯突然凌空上升,飞跃而上斜掠而出,手一扳前面突出的檐口,再次 纵身而起,纵至另一间瓦屋的墙角下,向下一伏,声息俱无。
没有任何动静,只听到屋内不时传出阵阵妇孺谈笑的声音。
铁佛的住宅黑沉沉,前进有院子,院门附近不见有警哨。他打量片刻,心说:“警哨可 能藏身在两侧的角门暗影中,院内定然设有埋伏,我给他来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破门而 入,但在接近时却用不着太急。”
他站起整衣,突然大踏步向隔了一块两亩大广场的院门走去。
伏在沟中凝神注视的南剑,心中暗暗叫苦道:“这娃娃好大的胆子,他像是回家哩!真 糟!”
柴哲大踏步跨越广场,接近了院门,步伐沉实,确是像个半夜里回家的游子。
“躲在两侧角门附近的两名警哨,反而怔住了,起初以为他是换回的警哨,最后方发现 他走的路不对。警哨该走角门,大院门晚间除非有贵客光临,是不会开启的。
左面的警哨首先现身,狂风似的卷到,低叱道:“站住!今晚三爷已经吩咐下来,天黑 便不许任何人外出,不然将以村规重惩不贷,甚且格杀不论,你……你带了剑,是……”
“在下来自湖口,有事拜会贵主人。”柴哲站在院门外说。
“什么?你……你是怎样入村的?”警哨诧异地叫。
柴哲淡淡一笑道:“罗爷已将入村的走法见告,因此……”
“你是罗爷派来的人?”
“正是……”
“见你的鬼!罗爷根本不知入村的道路,你……”警哨怒叫,伸手拔刀。
柴哲巳一闪即至,左手一掌劈出。
警哨够机警,闪身让掌,发出一声示警的低啸,刀将出鞘。
可是,柴哲已跟踪进击,疾飞一腿,“噗”一声跟在对方的小腹上,把警哨踢得迎面跌 出丈外,方滚动着狂叫。
右面的警哨发现不对,急急抢出,手一举,三枚钢镖衔尾飞射。
柴哲力聚左肩,不理会警哨的连珠镖,“膨”一声大震,撞倒了院门,闪身抢入。
厅两侧的院廊下弦声狂鸣,箭如骤雨。
他向上疾升,手搭住院门的后檐,身躯上缩贴在檐下,直待箭雨停止方向前飞射,脚一 沾走廊再次纵出,奇快绝伦地抢上阶向中门急撞。
“膨!”厅中门倒塌了,厅内灯光明亮,两厢应声抢出四名劲装大汉。
他站在厅门内,向挺剑抢来的四大汉沉叱道:“站住!不可无礼,叫铁佛贺南山出来见 我。”
四大汉一怔,脚下迟疑,其中一人喝道:“你是什么人?破门而入,有何用意?”
“我,山西柴哲,找铁佛商量要事,叫他出来。”
四大汉脸色一变,先前发话的人接着问:“你用这种手段来商量要事?你……”
“撞破大门,是在下对你们客气,还未开始伤人呢。你说,他是不是浪得虚名,贪生怕 死不敢出来?告诉你,他躲不住的,在下已经破门而人,等于是砸了他的招牌,不出来如何 向江湖朋友交待?”
四大汉几乎同声怒叫:“欺人太甚,拼了。”
四人怒容满面,四支剑凶猛上扑,像狂风暴雨般同时攻到,剑啸声令人闻之心凉。
灯光下,柴哲发现对方神色有异,即使破门而入登门兴师问罪,似乎用不着如此生气激 怒的,江湖朋友被人打上门来,平常得紧,何用生那么大的气?
他压下了眼中涌出的无穷杀机,打消了一举便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念头。说快真快,人踏 进剑已出鞘,剑动风雷发,像一道电光锲入了刺来的四剑之中。
“叮叮”两声清鸣,中间的两支剑突向外张。“铮铮”两声暴响,外张的剑反而把同伴 的剑震开。人影似电,柴哲已从中间穿越,一闪而过,大旋身剑如狂龙,连间数次、吞吐快 逾电光石火,一沾即退至大厅正中。
“哎……呀!”四个人两面一分,火速转身,身形未稳,中间的两个人同声惊叫,脚下 大乱,踉跄后退,两人的右肩后侧,被点了一剑,深抵琵琶骨,鲜血沁出,如果再用一分 劲,必将贯入肺部。
“谁敢再逞英雄,下次绝不留情。”柴哲冷喝。
“用暗青子招呼他。”左外侧的人厉叫。
柴哲冷哼一声,阴森森地说:“柴某的铁翎箭从不虚发,班门弄斧不啻自寻死路。在下 已经留给你们一条活路走,你们偏偏要硬往鬼门关上闯,那也是无法勉强的事,有多少鸡零 狗碎牛黄马宝,全掏出来好了。”
两个负伤的人发出了警讯,左手吃力地探入百宝囊。
两个不曾受伤的人,已掏出了暗器候令齐发。
左厢涌人八名大汉,右厢也人影纷现。
柴哲不为所动,左手已扣了三枚铁翎箭,冷然候敌,默运神功准备出手袭击。
眼看将有人溅血横尸,即将展开疯狂的搏斗。
生死间不容发,蓦地沉喝震耳:“弟兄们退!候命行动。”
柴哲徐徐转身,剑徐徐上升。
右后厅门踱出九个男女,领先的人顶门光光,没长半根头毛,秃得油光水亮。大环眼厉 光闪闪,狮鼻海口不怒而威,年约半百左右,身材雄伟。可是挺着一个发福的大肚子。练武 人肚子如果挺出,那表示他必须告别英雄生涯的了。
“你阁下是铁佛贺当家的了。”柴哲冷冷地问。
“你认识我?”铁佛也冷冷地问。
“咱们素昧平生,只从阁下的长相中,猜山阁下的名号而已。听说阁下是独行大盗,但 贵村好手不少哩!看来,独行两字名不符实,仅是阁下欺世盗名的手段而已。”
“贺某外出做案,从不偕人同行。这些弟兄,乃是本村的子弟,为护村而挺身出面,凭 贺某的艺业,何用欺世盗名?”铁佛傲然地答。
“那么,阁下最好叫他们回避一下,以免枉送性命。刚才柴某一念之慈,未曾下杀 手……”
“且慢,咱们先把话说清楚。”
“多言无益。首先,你得明白,柴某不过问你的所作所为,你杀人放火的勾当与柴某无 关,你的罪行自有执法的人主持公道,柴某可不想找藉口以侠义自居兴师问罪。我知道你我 无仇无怨,你不过是为朋友两肋Сhā刀,趟这一窝子浑水,无可厚非,因此在下不为已 甚……”
“呸!你还说不为已甚!入暮时分,你将本村外围四周二十名警哨全部用重手法点了昏 |茓,至今无人可解。接着是截断至劳家渡的小路,暗中偷袭击昏了五名先后奉命外出送信的 入,声言不许村人越村半步,不然一律格杀勿论。然后又将湖旁停泊的船,拿走所有的舵。 最后毒死全村的狗,扬言放火焚村。呸!你还不够狠是不?破门而入,表示你英雄无敌,我 铁佛成了你的鱼肉,你是刀俎,阁下,今晚咱们单人独剑生死一决,你敢不敢?”
柴哲一怔,摇头道:“阁下,你说的话,在下一概否认。柴某来了五个人,刚到片刻。 入暮时分,柴某还在劳家渡。”
“什么?你……”
“在下言出由衷,你必须相信。柴某虽不是什么大英雄大丈夫,但敢作敢当,既敢与权 倾天下的严老奸贼父子为敌,自不会在阁下面前推卸责任。不管你怎么说,今晚柴某必须将 罗龙文寄放在贵处的人质带走,给不给,我等你一句话。”柴哲一字一吐地说,语气极为强 硬。
“你怎知罗龙文有人囚在我处?”
“不知道在下怎会无端找上门来!你说吧,给与不给?”
“给,如何?不给,又如何?”
“给,在下深领盛情,日后登门谢打扰之罪。不给,不是我死就是你亡,贺家湾将在天 明之前在人间消失,只留下一片瓦砾场为后人凭吊。”
“你好大的口气。”铁佛咬牙切齿地说。
“不是口气大,而是事实。囚在贵处的那位姑娘,乃是在下的爱侣。在下不像你,你有 三妻十六妾,见一个爱一个,丢掉一个妻妾无所谓。我与你不同,为了所爱的人,可以抛头 颅洒热血赴汤蹈火,即使明知粉身碎骨,也决不回头,罗龙文包藏祸心,多次陷朋友干不 义,昨日在紫莲庄,害得雷庄主家破人亡。紫莲庄被人烧了个片瓦不存。今天他又嫁祸于 你。在下的消息来源,就是他透露出来的,可知他这种朋友,不值得你卖命,更犯不着用身 家性命来换这份无义交情。你要是执迷不误,咱们便无话可说了。你是亡命,我也未必想活 得长久些,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烧一个村杀百十来个人,在下并不在乎。为了所爱 的人,柴某任何事情也可以做出来,信不信由你。”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说得铁佛毛骨悚然。
蓦地,左后厅门香风入鼻,出来了两个女人。清脆的嗓音入耳:“柴哲,你的话说得很 动听,可是,即使贺当家的肯答应,你仍然救不了你所爱的人。”
前一位女郎,赫然是裴姑娘云笙。双手被反绑。所穿的男装沾满了泥屑枯草,显得憔悴 而肮脏。
后面的女郎,是端木三小姐紫云,手中的霄练剑光华四射,剑尖点在裴姑娘的背心上, 推着俘虏出厅。
接着,踱出三个相貌可怖的老人。
柴哲吃了一惊,脱口叫:“黄山三魔!”
他心中暗暗叫苦。在乌蓝芒奈山,为了救那时还不认识的裴姑娘,他不顾古灵的警告, 挺身而斗,险些送掉小命,如无竹箫老人神萧客许元戎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三魔口中,得知三魔十年前败在千幻剑之手,忍辱埋头苦练十年,专程赶到乌蓝芒 奈山报仇雪恨。目下裴姑娘再次落在三魔之手,那还了得?
同时,那次他用铁翎箭射中地魔的左胸,几乎要了老魔的命,地魔岂肯甘休?一箭之 仇,岂能善了?
他脸色一变,向铁佛说:“贺当家,你如果Сhā手,请记住,在下已经警告过你了。不愿 Сhā手,请退至一旁。”
地魔排众而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拔剑怒吼道:“所有的人,都给我闪开些,老夫 要剁这小辈一万剑,看还有谁来救他。”
铁佛正难以下台,不知究竟如何是好,被柴哲先前的话所震惊,正在进退两难,地魔的 出现,不啻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乘机袖手看看风色,立即举手一挥,示意自己的人退至一 旁。
柴哲虽有恃无恐,但曾经被三魔逼得几乎送命,事隔多年,余悸尚在,心理上不无影 响。可是,他已是过河的卒子,有进无退,别无抉择,他顾虑到姑娘的安全,必须将三魔同 时引出,不管他是否能以一敌三,也必须挺下去,以免另两魔乘机伤害裴姑娘。
“你们三魔一起上,免得一个个先后送死。”他大声叱喝。
地魔怒极而笑,在怪笑声中,剑动风雷发,走中宫抢人,剑出“灵蛇吐信”。
在三魔中的任何一人未离开姑娘身侧之前,他不能用绝学进击,因此他用上了游斗术, 一声轻笑,闪身避招,立还颜色反击对方的右胁,一沾即走,展开了超尘拔俗的奇快身法, 八方游走,避实击虚,每一剑皆留了三分后劲,隐起真才实学与地魔周旋,缠上了。
大厅宽敞,家俱早已撤空,足以容纳三五个人动手相搏,而无狭隘之感。地魔一开始便 全力进攻,剑法凶猛凌厉,剑气直迫三尺外,发出的潜劲足以将对方的剑势反震开,以排山 倒海似的压倒性优势,逼得柴哲团团转,险象环生,危机间不容发,似乎柴哲已无还手之 力。
四周观战的人,被剑气迫得急向厢门和厅门退,立脚不牢,怕遭了池鱼之灾,厅中显得 更宽敞了。
可是,地魔攻了近三十招,似乎连柴哲的衣袂也没沾上,攻势一盛二衰三竭,三十招以 后,狂风暴雨似的攻势逐渐消退,慢下来了。
但旁观的人,仍可看到可怖的剑影依然控制着全局,柴哲被笼罩在随时皆可能致人死命 的狂野剑芒中。
凶险的锐利攻势一过,柴哲心中大定,心说:“老魔似乎并无进境,他毕竟上了年纪 啦!”
练武的人,最大的敌人是年龄,岁月不饶人,上了年纪,骨头硬了,生理上逐渐退化, 欲振无力。一般说来,练拳脚的颠峰状态是三十岁左右,过了这一阶段便会走下坡,要进步 极为不易,能保持已是难能可贵了。内家炼气的人,则可延至五十岁上下,过了五十,便每 况愈下。如果在这一阶段而未能练至炉火纯青之境,则需花十分功夫,方能获半分进境,稍 一间断松懈,可能急退三分。所谓姜是老的辣,又说一分辛勤一分成就,这是指经验见识而 言,与进境火候无关。经过岁月的磨炼,从经验中获得其中三昧,常可出其不意一招制住比 自己高明的对手,真要硬拼硬搏,年纪老迈的人稳落下风,所以说老不以筋骨为能。当然, 任何事也有例外,但毕竟太少,有自知之明,有修养的老前辈,是不愿与小伙子们一般见 识,不轻言印证交手的。在江湖规矩言,年轻小伙子慕名请教,平常得紧,但决不许找上了 年纪的人,不然将会惹起武林公愤,除非老一辈的人事先声明欢迎任何人找上门来较量。这 条规矩是武林公认的成规,不穿破坏。
柴哲发觉地魔的艺业,比在乌蓝苦条山时相较,并无多少进境,心中大定,便开始增加 压力,每攻一剑,则攻其所必救,这一来,地魔便得抽出工夫来救招,无法再取得绝对优势 放胆抢攻了。
柴哲只加了两分压力,要引天、人两魔加入。
果然,先前泰然观战的天、人两魔,不再镇静了,神色开始凝重,轻松自恃的信心与表 情逐渐消失。渐渐地人魔沉不住气了,蓦地一声厉叱,挥剑冲上夹攻。
可是,联手夹攻的初期,确是扳回了优势,但二十招之后,又开始每况愈下了。柴哲似 乎依然保持快速迅捷的身法,精力有增无减,在双剑夹攻之下,仍然神定气闲,运剑夭矫如 龙,在对方凶猛的扑击下,皆能化险为夷,有惊无险,应付两个老魔狂风骇浪似的抢攻,从 未出现空门,封得紧守得密,游走如风,在对方的双剑夹击下灵活如蛇,于剑影中出没如同 鬼魅幻形。
“铮!铮铮!”不时传出三两声错剑的铿锵清鸣,溜出一阵阵火花。两者魔想硬拼,但 从错剑的鸣声中,可听出柴哲的封架错剑术经验老到,尽量避免正面封架,不予对方可乘之 机。以一敌二,兵刃是不可以被缠住的。
两个老魔艺业不凡,居然在不算宽阔的大厅中,制不住一个后生晚辈,甚至还逼不出柴 哲的真才实学来。旁观的天魔愈着愈心惊,也愈着愈火起,老江湖居然走了眼,居然没看出 柴哲有过人之能,误以为柴哲仅是仗身法快的小巧工夫拖延,愈看愈恼,上当了,一声怒 啸,冲上叫:“用三剑阵困死他,看他能……”
话未完,已经接触,阵势尚未发动,突变已生。
柴哲见机会来了,必须行雷霆一击啦!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只消脱出一个人,裴姑娘危 矣!
“呔!”他沉喝,剑发“八方风雷”,再变“雷轰电掣”,用上了雷霆剑法的杀着“雷 霆三剑”中的两招,突下杀手。
剑虹狂野地扭曲数次,风雷声大作,人影飘摇,三两闪之下,在一声沉雷似的振鸣中, 四个人影向四方暴退。
身形未稳,天魔一声厉啸,飞跃而起,扑向两位姑娘。
柴哲心中大急,长剑脱手掷出,人随即上扑,左手拔出了藏锋录,奋身急截,录交右手 待机反击。
由于天魔的来势太猛,而且脸貌狰狞,一剑急挥而至,显然并非冲裴姑娘一人而来,连 端木紫云也难逃大劫。
端木紫云大惊失色,急叫道:“田老前辈……”
这瞬间,裴姑娘扭身一闪,顺势伏倒。
旁观的铁佛也大吃一惊,老魔如果伤了裴姑娘,那还了得?他贺家湾岂不遭了池鱼之 灾,柴哲岂肯罢休?因此,也不约而同飞扑而上,同时大吼:“住手!”
变化几乎快得令人难以看清,在吼叫声齐发中,飞来的长剑首先到达,柴哲也在剑后扑 到。
天魔的左臂已不能移动,肩关节被“雷轰电掣”绝招刺断了大筋,鲜血如泉涌,因此在 激愤之下,要杀裴姑娘泄愤,可惜晚了一刹那,假使他不收招,即使能将正向下伏的裴姑娘 伤在剑下,同时也可将紫云姑娘挥成两段,但他必须付出可怕的代价,必被飞来的长剑贯人 左胁,三败俱伤;同归于尽。
人毕竟是自私的,不愿眼睁睁地被杀,他本能地撇剑,“铮”一声暴响,扭身震偏了柴 哲掷来的长剑。这瞬间,他清晰地看到赤手空拳扑来抢救的柴皙,柴哲的胸膛就暴露在他的 剑尖前。
他不假思索,一剑送出。
“得”一声轻响,刺个正着,恰好刺中柴哲的心口。可是,剑弯成弧形,无法刺入,凶 猛的阻力传到,柴哲同时近身。
他大骇暴退,带剑急抽,要摆脱柴哲并抽回长剑以便出招。有后方站着不知所措的紫云 姑娘,剑急抽后带,剑身反弹,凶猛地挥向紫云的颈下。
生死须臾,柴哲及时出手,左手不顾一切抓住了老魔的剑身,右手的藏锋录刺入老魔的 心坎要害。
两人的冲势依然凶猛,“蓬”一声大震,将紫云姑娘冲倒在地,三个人跌成一团。地下 还有一个刚着地的裴姑娘,四个人全部着地。
紫云被冲得仰面跌倒,反而神智一清,奋身一滚急急爬起,神剑霄练下意识地挥出自 保。
裴姑娘刚跃起,霄练剑恰好掠近。
危急中,铁佛到了,长剑下拍,“铮”一声将霄练剑拍得向下疾沉,两剑皆未用锋刃, 因此长剑无恙。他沉喝道:“不可妄动。”
从三魔联手合击起,直至铁佛拍沉霄练剑止,这一连串的急剧险恶变化,说来话长,其 实为期极暂,一气呵成令人眼花缭乱,这时方告一段落,变化倏止。
旁观的人,吁出一口长气,但仍在发呆。刚才一连串生死间不容发的凶险变化,令他们 惊出一身冷汗。
地、人两魔,一横一竖躺在壁根下的血泊中,手脚仍在抽搐,地魔胸裂,人魔腹穿,伤 中要害活不成了。柴哲跃起将裴姑娘拉至身后,倚壁而立,左手因抓剑受伤,掌心有血沁 出,但只损及皮肉,五指仍可活动自如。他右手的藏锋录,只露出一星录尖,光芒刺目。
天魔吃力地想挺身站起,挺起复又倒下,叫不出声音,猛烈地挫动钢牙,支格格有声。
铁佛挺剑呆立一旁,脸色泛青。
紫云姑娘霄练遥指着裴姑娘,粉脸泛灰。
大厅死一般的静,似乎时光突然停住了。
久久,方传出天魔最后一声呻吟,伏下再也挺不起来了,一代魔头含愤而终,到任死城 报到去了。
久久,再传出柴哲似乎精力已竭的语音:“三小姐,你可以走了。”
紫云吁出一口长气,幽幽地问:“刚才,你为何抓剑救我?”
“不为什么。”
“裴姑娘已被迫眼下毒药,明晨日出,便是她的死期。”
“是何种毒药?”柴哲懔然问。
“我不会告诉你。”
“你如果告诉我,我饶了你一条命。”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紫云一字一吐地说。
“那么,后会有期,你走吧,下次见面,生死相决。”
“跟我到劳家渡,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你……”
“不然的话,你只好眼睁睁看着你的爱侣看不到明早的旭日上升。”
柴哲割断捆住裴姑娘的绳索,裴姑娘接口笑道:“贼婆娘,你吓不倒我的。你放心,先 死的将是你,替你自己担心好了,我保证你决难活着离开贺家湾。”
“别言之过早,目下你两人的生死,仍在未知之数,贺当家的手下弟兄,皆是武林佼佼 出众的英雄豪杰,你两人如想脱身,势比登天还难。”
柴哲冷哼一声,阴森森地说:“你这天生下……我不忍心骂你。贺当家的事,你不需过 问,限你立即离开,不然休怪在下食言,走!”
紫云恼羞成怒,扬剑逼近愤愤地说:“欺人太甚,我和你拼了!贺当家,并肩上!”
裴姑娘向侧跃,抓起天魔的剑,柳眉倒竖,杏眼睁圆,怒叫道:“贼婆娘,凭你那两下 子绣花工夫,也配和……”
紫云一声娇叱,左手疾扬,洒出了五枚绝脉问心钉,剑虹疾闪,随钉猛扑裴姑娘。
柴哲一间即至,挽住裴姑娘向侧飘,暗器落空。
“你真要找死?”柴哲暴喝。
裴姑娘不怒反笑,笑道:“哲哥,你真傻,她姑嫂两人,对你都没安好心,因爱成仇, 她本来就希望死在你的手中哩!哼!我偏不教她如意,擒住她破了她的气门,弄伤地的经 脉,送给奴贩贩卖,管叫她生死两难。”
声落。挺剑急进,“灵蛇吐信”当胸便点。
对方有无坚不摧的神剑在手,她居然敢走中宫出招。紫云勃然大怒,举剑急绞,要绞断 点来的长剑。
岂知裴姑娘脱手掷剑,一闪即至,贴身切入,左手抓住了对方持剑的手臂,右手粉拳疾 飞,捷逾电闪,“噗”一声正中紫云的鼻梁,接着左手一带,乘对方惊叫仰退的空隙,右手 托住了紫云的右肩腋,大旋身喝声“翻”!
紫云真听话,娇躯凌空飞起,大倒翻越过裴姑娘的顶门,“蓬”一声大震,跌了个脚朝 天,痛得骨头发酥,尖叫出声。
裴姑娘夺下宵练剑,笑道:“霜华换宵练,互不吃亏。贼婆娘,冲哲哥金面,我这次放 过你,你给我快滚!”
紫云狼狈地爬起,左手正要掏入百宝囊取绝脉问心针。裴姑娘的剑已点在她的左肩窝 上,叱道:“你若不怕断臂,不妨掏出来好了。”
紫云不愿断臂,乖乖地松手离囊。
裴姑娘挑断她的百宝囊系带,百宝囊落地,冷叱道:“滚!快滚!”
紫云悻悻地瞪视着她,恨声道:“反正你也是将死的人,我不和你计较。”说完,扭头 便走,走近厅门又转身向铁佛道:“贺当家既然不讲道义,家父自会向你讨公道的。”
铁佛冷笑一声,不加理睬,向柴哲道:“阁下,我相信阁下所说嫁祸的话不假。但阁下 破门叫阵,贺某无法不叫阵,贺某无法忍受这种奇耻大辱。”
“你窝藏罗龙文的人,帮助他囚禁在下的女伴,错之在先。因此,两下里扯平。阁下如 果不甘心,划下道来。”
“你我各承三掌,不许取巧。”
“是否限部位?”柴哲问。
“此话怎讲?”
“如果不限部侠,先动手的人岂不占尽便宜?”
“主不欺客,阁下有优先权,一掌换一掌,两不相与亏。”
“那么,在下先击阁下双目……”
“这……”
“所以必须言明,限制部位。”
“好,只限胸腹。”
“一言为定。”
铁佛立下门户,点手叫:“阁下先请,贺某候教。”
柴哲上前淡淡一笑,说:“有僭了,着!”
声落,一掌劈向铁佛的胸口,用了三成劲。
厅门站着紫云,她不走了,要看结果。
“噗”一声响,铁佛的上身一晃,双腿微挫。脸不改色,仅眼神略变。
柴哲拉开马步,点头道:“请。”
铁佛冷笑一声,铁掌恍如开山巨斧,风猛地劈落,也是劈向胸口,力道如山,并叫道: “阁下认命。”
“噗”一声闷响,柴哲双脚微挫,笑道:“贺当家留了三成后劲,下一掌定然可怕。这 样好了,何不连三掌?免得耽误时刻,在下有事待办哩,请。”
铁佛冷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得罪了。”
声落,左掌发如惊电,“唉”一声劈在柴哲的右胸上,接着右掌发出,“啪”一声劈在 柴哲的心坎要害,重如万斤巨锤,足以震碎对方的心脉和五脏六腑。
柴哲退了一步,脸色略变。他脚下,尺大的铺地方砖碎裂如粉,可知他乘受的掌力是如 何沉重了。他吸入一口气,笑道:“阁下好浑雄的掌力。在下人未用掌,掌力荒疏啦!我先 试试,看看能不能用上全劲?”
他抬起先前被天魔击落的剑轻拂两次,手起掌落,“啪”一声拍在剑身前端。
有碎铁应掌而落,剑身被拍处失了踪。接着,他连拍五掌,整段剑身不见了,地面碎铁 片凌落,最大的碎片术超过黄豆大小。
他丢掉断剑,笑道:“贺当家请准备,你欠我两掌。”
所有的人,全都骇然变色。剑身富有弹性,坚韧无比,即使放在铁砧上用重锤捶打,也 不能打碎成小块铁屑。下面并无承物,柴哲竟然用肉掌平拍,居然能将剑身震成铁屑。掌心 宽大,受力面广,一个指头或许可将剑身敲断,但用掌却不可能,更不用说拍碎了。
铁佛倒抽一口凉气,脸色泛灰。但他不能退缩。欠债还钱,无论如何他也得承受下来。 明知他的金钟罩挨不起两掌,可是后悔已来不及了。他吁出一口长气,挺了挺胸说:“来 吧,贺某可不是赖债的人。”
柴哲淡淡一笑说:“这样吧,你派人领在下出村,咱们互相扯平,两不相欠,如何?”
“在下亲送两位离开,贺某深领盛情。”铁佛松口气说。他总算是挑得起放得下的人, 性命毕竟是可贵的。
“不敢当,只消派一位兄台相送便可。”柴哲一面说,一面挽着裴姑娘向厅门走去。
紫云闪在一旁,不愿先走,显然怕裴姑娘对她不利。
柴哲却在她身侧停步,冷冷地说:“三小姐,请先行。”
“她敢走?哼!管叫她离不开贺家湾半步。”裴姑娘接口。
柴哲却摇摇头说:“不能杀她,咱们得找她的父亲索解药。”
“你别想。”紫云乖戾地叫。
“你不是说跟你到劳家渡去见令尊,是唯一的机会么?”
“跟我去可以,但必须缴出所有的兵刃暗器。”
“我不去,我要杀她。”裴姑娘不依地恨声答。
“小妹,这样吧,我跟她去好了。”柴哲焦急地说。
“不行,要去你们两个一起去。”紫云断然地说,以为自己稳可占优势,态度十分强 硬。
裴姑娘登时粉脸一沉,但见她身形一动,便伸手扣住了紫云的右手脉门。
“哎……”紫云狂叫,左手猛劈裴姑娘的手。
裴姑娘手上加了两分劲一带,紫云浑身一软跪下了。
“我会找人来伺候你的,你将臭名满天下,看谁倒霉,你等着好了。”裴姑娘阴森森地 说,拖着紫云出厅。
“小妹,你……”柴哲焦急地叫。
“哲哥,不要管我。”裴姑娘顽强地叫。
“但……但……但你……”
“我不要紧,明晨死不了。”
“但……”
“等会儿她便招供了,我会让她端木家八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裴姑娘发狠,柴哲真也无法可施,紧张地跟在后面,不知该如何相劝才好,有铁佛在 旁,他也不好多说。
铁佛在前领路,一面走一面说:“黄山三魔与罗龙文的父执辈交情深厚,罗龙文的老巢 建在黄山深处,由于三魔的包庇,没有人敢到黄山撒野。这次他们前来湖口,乃是出于无 奈。月前,大批官兵大搜黄山,意图不明,他们存身不得,因此想投奔严府藏匿,恰好遇上 夺金的事,希望获金之后,乘船逃至东海重整旧业,勾结沿海倭寇东山再起。他将手下的高 手全部带来了,阁下必须小心在意,孤掌难鸣,必须多找些朋友方可下手。”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话?”柴哲诧异地问。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欠了阁下一份情吧。”
柴哲发出一声低啸,请南剑现身,一面说:“在下来了几位朋友,可以一拼。为防罗贼 迁怒,尚请加意提防。”
“谢谢阁下关照,贺某自会严加防范。”
南剑悄然跟在后面,在铁佛引领下,安全出了村北,双方各道珍重,长揖而别。
天色已交三更,众人在至劳家渡的小径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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