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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章

伊春拿起衣服旁那个小包,还没来得及打开,里面的东西便沉甸甸地滚落下来。却是一朵蓝­色­珠花并着两枚珍珠耳环。

她小心翼翼拿在手上仔细看,轻道:“我喜欢,羊肾你很会挑东西,我真的很喜欢。”

他心里一颗大石头稳稳落下,低着头说:“那……你喜欢就好。不枉我跑了两三天……”

原来她养伤这几天总不见他人影,是专门给她买东西去了。

伊春感动的同时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把珍珠耳环和衣服捧着看了半天,突然回头:“很贵吧?你该不会把十两银子全花光了?!”

杨慎瞪了她一眼:“我怎会像你大手大脚。在逍遥门的时候,那个女公子给我换上的衣服很值钱,我把它给卖了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的衣服和首饰!伊春突然觉得晕眩,她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过这么昂贵的衣物。当下毕恭毕敬地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与首饰一起小心放进包袱里,只差双手合十给它们行礼跪拜。

杨慎低声道:“你……不想穿么?”

伊春回头对他微微一笑:“不是啦,衣服和首饰太漂亮,舍不得穿。等天气和我的伤都好了,再穿着出去玩。”

他也是一笑,摸着鼻子不知说什么好。

忽觉她走过来,一把将他浓密的额发拨上去,手心按在额头上,惊得他一颤,竟有些气息紊乱。

她凑过来仔细看看他的脸,他也被动看着她的,心慌意乱地想着她真的不丑,就是黑了点,再养一阵伤,皮肤恢复白皙,配上那双黑白分明充满灵气的眼睛,一定非常漂亮。

伊春看了半天,眼睛笑得弯弯,像个月牙儿,单纯又直率。

“把头发弄上去啦,这样才­精­神。”

杨慎垂下眼睫,又觉她的手离开额头,留下皂荚清爽的香气。

他轻道:“……好,师姐喜欢的话,我以后就把头发弄上去。”

伊春把长发铺在窗台上,让风徐徐吹­干­。阳光照在她身上,软软的一层金边,她时不时还撑着脑袋打个大呵欠,懒洋洋的。

像一只猫,杨慎想。

只是不能摸一摸。

潭州每到三月中旬在邻近的开福寺都有庙会,热闹非凡。

伊春的伤虽然还没好全,但此等热闹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她换上了杨慎新买的罗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

铜镜里那位小姑娘似乎白了一些,也不知是由于养伤在客栈里捂白了,还是这衣服颜­色­衬得皮肤白,比以前的邋遢模样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杨慎看一眼便垂下头,半晌方道:“……很适合你,蛮漂亮的。”

伊春小心翼翼提着裙摆下楼,一面在他胳膊上一捏:“今天一定要小心走路,五两银子的衣服可不能糟蹋!”

他于是只有­干­笑一声。

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大道正中有人舞着辟邪狮子铿铿锵锵,敲锣打鼓地闹过去。两旁还有各­色­小贩摆了很长的摊子,招呼人们过去看。姑娘们裙上的彩带随风飘舞,好像整个天空都变成了五光十­色­的。

伊春拿着两只泥猴子舍不得放手,杨慎对木头做的各­色­面具兴致非凡,最后每人手里捧着一堆东西去开福寺烧香求签。

庙里的老师傅见到他俩便摸着白胡子笑:“是来求问姻缘的吧?”

杨慎手忙脚乱地摆手:“不、不是!”手里的东西险些一股脑掉地上,他实在是心虚的很。

白胡子师傅笑道:“贫僧明白,来问姻缘的人都不会承认。二位施主请进吧。”

“我真的不是……”他着急的辩白还没说完,伊春在他袖子上扯了一把:“进去啦!不是挺好玩的吗?看你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啊?”

他怀里的东西马上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好不狼狈。

最后还是恭恭敬敬烧了香,捧着签筒虔诚地摇动。

他心里求的是什么结果?自己也不明白。忍不住悄悄睁开眼,望着跪在身边的那个淡蓝身影。她粗枝大叶的,随便晃了两下,很快便掉出一根签,被她捏着欢快地跑出去找签文了。

很想知道她求的是什么,姻缘顺利?嫁得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摇签筒的时候,她会不会像他,有那么几个瞬间,不能自主的,在脑海里浮现她的一角衣袂。

正因为那偶尔出现的身影,令他不由自主的虔诚。

他在期盼,真的期盼。

一根竹签掉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捏着,去外面找签文。

年轻的小沙弥递给他一个红纸包,笑道:“恭喜施主,这是上上大吉签。”

杨慎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傻瓜似的答应一声,然后急急回头寻找她的踪影。

寺院里的银杏树刚刚长出­嫩­绿的叶片,上面挂满了众人求来的签文,红红白白的颜­色­,映着新绿,分外醒目。

伊春就站在树下,学那些人,将签文系在一根枝叶上。阳光顺着枝叶淌下,落在她浓密的发上,她的神情带着孩子气的专注,嘴­唇­微微撅着。因为笨手笨脚怎么也系不好,所以急得直皱眉,不耐烦里还有着倔强,非要完成这项任务似的。

他便慢慢走过去,接过签文,轻轻松松地替她系在树枝上。

“是什么签?”他装作无意的问。

伊春耸耸肩膀:“中平啦,看样子我的姻缘也就那样,没什么看头。”

杨慎咳了一声,把手放在­唇­边,低声道:“也不能这样说……以后的事,说不准。”

她见他捏着自己的签文像捧个宝贝,不由伸手抢过来看:“哇!上上签!好福气啊!你以后肯定能娶个好老婆!”

他急忙把签文抢回来,小心折叠,放进怀里:“别乱说。走吧,前面还有许多没看的呢。”

出了开福寺没走几步,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尖响起:“这种破衣烂衫你也好意思要价三两银子?!三文钱还差不多吧!”

伊春一听有买衣服的,赶紧扯着杨慎一起过去看。她的包袱被舒隽抢走,能穿的女装只有杨慎给她买的这件了,日后骑马赶路穿这种衣服肯定不行。

刚靠近那摊子,忽听摊主的声音脆生生说道:“这位姑娘,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衣服呢,也不能单纯凭外表就认定它不值钱。你看这布料,很像粗布对不对?错!其实这是真正的天蚕丝织就。看看这针脚,看看这做工!你有见过这么细致的粗布衣服吗?实话告诉你,我原本是在京城里给大官家里做书童的,因着年纪渐大,夫人怕我带坏了少爷,便寻了由头将我赶走。这几件衣裳,是我趁夜偷出来的。大官儿穿的衣裳,可能是粗布吗?”

那姑娘倒被他说得犹豫起来,拿着衣服舍不得放手。

伊春越听那声音越耳熟,赶紧拨开人群探头一看,跟着大叫一声:“小南瓜!”

再低头看看摊子上摆的衣物,居然都是她的!那舒隽抢走她包袱,居然还让手下拿出来卖。卖便卖吧,居然还要欺诈勒索,粗布衣服给说成天蚕丝的,要价简直离谱。

小南瓜一见她,立即用手拍了拍额头,叹道:“完蛋,生意是做不成了。”

伊春抢过摊子上的衣服,急道:“这是我的外衣!这是我的裙子!啊!连我的破靴子你也要卖!”

小南瓜嘻嘻­干­笑道:“姐姐别气,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主子逼我来着,我也不想的。”

她索­性­把衣服全抱起来,怒道:“不许卖!全都还给我!你家主子太过分了!”

小南瓜只好一直笑,左右瞅瞅,找了个空隙想溜,不防后背心被伊春一把抓住。

他跟着舒隽也学了一两年武艺,自信逃命本领一流,谁想在她面前半点也施展不开,只得继续回头傻笑。

“姐姐,你别怪我,是我家主子的错呀!”

他满脸讨好的笑。

伊春说道:“你家主子在哪里?带我们去见他。”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飞快答道:“他现在不在潭州,出去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要不我帮姐姐带个话?姐姐现在住哪里?”

伊春果然老老实实要说住在客栈,杨慎拉了她一把,抬手轻轻捏住小南瓜的脸,似笑非笑:“你主子不在,找你也一样。这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小南瓜果然立即改了口风:“好好,我认输。你们跟我来,带你们去见主子!”

小修章节。

十一章

舒隽和伊春他们居然住在同一个客栈,只隔了两个客房而已。

她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拉开大门。门后正是那张俊秀又纯善的脸,头发披着衣服敞着,满脸睡意朦胧。

他早已认不出伊春,揉着眼睛很不耐烦:“有事?”

伊春说道:“有。虽然你偷了我们的马,还偷走我的衣服拿出去卖,而且我师弟出事的原因也在你身上。不过你还是救了我们两人,所以我要亲口和你说一声谢谢,多谢你救了我俩。”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舒隽呆了一会儿,瞪圆了眼睛把伊春仔细打量一番,跟着恍然大悟:“哦哦,是你……今天好像变漂亮了,没认出来。”

伊春嘿地一笑,朝他抱拳:“没事啦,告辞。”

转身刚走了两步,忽听舒隽在后面懒洋洋地说道:“你既然道谢也要有点诚意,好歹请客吃顿饭嘛。”

请客吃饭?!杨慎不禁为此人的厚脸皮深深动容,世上居然真有把无赖当作荣耀的人!

舒隽理着垂在肩下的长发,慢悠悠地又道:“其实那天为了救你们,我可是暴露了身份,等于和逍遥门结下怨仇。请我吃顿饭,怎么也不算过分。”

伊春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应该请你吃饭。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舒隽露出一抹“你果然上道”的笑,把门一关:“请稍等一会儿。”

小南瓜上下看看伊春,低声道:“姐姐,你是真心要请客吃饭?”

伊春笑道:“当然是真的,请客还有假的吗?放心,我有钱。”

小南瓜再看看她,不说话了。

杨慎脸­色­有些不好看,拉拉她的袖子:“师姐,你过来一下。”

两人走到一边,他轻道:“你无缘无故请什么客?难道不是打算找他们麻烦?”

伊春奇道:“我为什么要找麻烦?确实是他救了咱们呀,请客吃饭是应该的。师父也说走江湖的时候多结交朋友没错。”

杨慎紧紧皱眉:“就算是结交朋友,你与他结交什么?你不觉得他脾气古怪吗?何况事情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救人之后他也牵走咱们的马了,等于两不相欠。”

伊春笑了笑:“我算不清楚这种账啦,反正他救了我们,为人处世,每件事都算得那么清楚,不肯吃一点亏,岂不是很累?”

杨慎见她一派霁月光风,毫无­阴­暗的模样,倒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使出杀手锏:“请客的钱我可不出。”

伊春却一点也不恼,笑眯眯地拍着自己的荷包:“放心啦,我请客!怎么会让师弟掏钱?”

他这下真的说不出一个字了。

舒隽推门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浅碧­色­春装,眉目疏朗,温如美玉。他似乎常穿颜­色­鲜艳风­骚­的衣裳,可在他身上偏偏十分贴切,丝毫感觉不到轻佻气息。

“走吧。”他笑,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灵气十足,“姑娘打算请在下去哪里吃饭?”

伊春想了想:“潭州我还不熟悉,我看这家客栈楼下就有吃的,叫几个小炒就行啦。”

舒隽微微一笑:“不好,这家客栈做的菜根本不能吃。我倒知道个好去处。”

“好啊,你说。”伊春一点意见也没有。

结果就是他们被带到潭州最大最贵的酒楼,名为豪庄。

杨慎见那华美的楼宇,门前随风摇曳的各类彩­色­灯笼,腿肚子不由自主打颤,担忧地看看伊春­干­瘪的荷包。她难道还看不出,这个舒隽根本是耍着她玩吗?这顿饭吃下去,只怕把她卖了也凑不齐菜钱。

四个人神情各异地进了豪庄,直接被带入雅座,两个香喷喷的小姑娘来送手巾,望着舒隽和杨慎清俊的容貌都有些脸红。

“上茶吧。如今正是品龙井的好时节,不尝尝雨前龙井,人的一生都不能算圆满。”

舒隽朝伊春笑了笑,貌似询问。

她爽快地点头:“好啊,就上雨前龙井。舒隽,小南瓜,羊肾,你们喜欢吃什么随便点,不要客气。”

事实证明,对面主仆两人根本没有客气的打算,江鲜时令菜点了满满一桌子,再来三个人也吃不完。

每上一道菜,舒隽都要儒雅地解释一下:“这是清蒸鲥鱼。此鱼还有个别名叫惜鳞鱼,只要摸到它的鳞片,它便乖乖不动由人捕捞。寻常鱼类都要刮鳞而食,此鱼的风味却在鱼鳞。”

“这是○○○,典故是……”

“这是×××,别名……”

杨慎眉头越皱越深,充满忍耐地抬头看伊春,她居然一点不耐烦都没有,听得津津有味,充满乐趣。

此人的神经果然比老竹子粗。

两个香喷喷的小姑娘又红着脸来送酒,坛子封口揭开,浓烈的酒香便蔓延开。

舒隽拿起酒杯,道:“此为汾酒,虽然有些烈,味道却是极好的。来,我敬姑娘与少侠一杯。”

伊春赶紧摆手:“不,我不会喝酒。抱歉啦,用茶代替可以吗?”

他双眼微微一眯,轻笑:“姑娘随意便是。”

伊春也跟着笑:“不用姑娘姑娘的,我叫葛伊春,这位是我师弟羊肾。我们是减兰山庄的人,你呢?”

舒隽扶着下巴想了半天:“这个么,我也说不清。我的师父很多,想不起谁是谁。”

根本是敷衍!杨慎不由皱起眉头。他真恨不得马上拉着伊春离开,饭菜钱就让这对无耻的主仆来付。这种人根本没有结交的必要,拿别人的诚心当作狗屎,江湖上最不缺这种败类。

估计是怕伊春不付钱,或者发现他们的­阴­险用心,这个舒隽嘴上好像抹了蜜,和先前根本是两个人,称呼从“姑娘”变成了“葛姑娘”,现在又变成了“小葛”。

“小葛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想必是尊师的得意弟子。日后行走江湖,定然能做一代女侠。”

奉承的如此­肉­麻,杨慎觉得­鸡­皮疙瘩一片一片生出来,扶着额头十分无力。

伊春脸上却有些泛红,捧着杯子轻声道:“女侠我是没想过。其实下山历练也有快一个月,觉得江湖上乱糟糟的,每个人好像都对别人特别防备,要不就是想着怎么从别人身上得到利益。以前那种侠骨风范,飒爽豪情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大家都为了利益而争,和朝堂上也没什么区别。说真的,我并不喜欢这个江湖。”

舒畅笑得很敷衍:“原来如此,小葛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雄心壮志在胸间,在下佩服,佩服。”

佩服个鬼!杨慎觉着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了,嘴皮翕动一下,正要说话,忽听隔壁雅间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哀哀切切,十分可怜。

众人一齐探头去望,就见隔壁雅座门敞着,先前在逍遥门见到的那个蓝衣公子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正中,周围或坐或站,约有三四个人。另有两人跪在那公子脚边,哭声哀切。

“又是他。”伊春微微皱眉,怎么到处都能见到这个人?

舒隽望了一眼便不再看,殷勤地给他们添茶夹菜。

杨慎低声道:“师姐,你认识他们?”

伊春摇头:“不认识,不过上次在逍遥门见了一次,他突然出手拦我,很讨厌。”

晏少爷看也不看脚边两个哭倒的人,像是没听见一般,手里的白瓷茶杯缓缓转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渺渺江水之­色­,仿佛只是单纯在欣赏美景。

身边那个斗笠男却有些忍不住,劝道:“你这奴婢好不省事,既然早已将你逐出去,亦给过遣散的钱财,如今怎的还缠着晏少爷不放?”

那女子浑身披麻戴孝,哭得双眼通红,颤声道:“昔日公子在府中大肆清理下人,奴家不明不白被赶了出去,求了殷总管半日,他方告诉奴家是公子招惹了仇家,怀疑府里有内­奸­。奴家打小便是在府上长大的人,早已将那里当作自家一般。公子若是嫌弃奴家懒惰要赶奴家走,绝不敢有怨言。但奴家绝不能忍受这种不白之冤!如今奴家老母业已病逝,只留老父一人,奴家身无分文,连棺材钱也凑不齐。奴家不敢说为府上尽心尽力服侍,但好歹也曾为公子研墨添香,不敢有半点不恭,公子于心何忍!”

她说得极凄婉,身边那人白发苍苍,想必就是她的老父亲了,满面垂泪只会磕头,其情可悯。

隔壁伊春他们早已不吃不喝,全都瞪圆了眼睛朝这边张望。

晏少爷放下茶杯,忽而低头看了她一眼,跟着淡道:“殷三叔,给她二十两银子吧。”

斗笠男答应一声,立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送到女子面前:“银子拿去买两块地,岂不比给人做奴婢来得好。这是少爷的恩情,不要再辜负了。”

女子惨然一笑,却并不接,轻道:“奴家今日来求公子,并非为了要钱。公子疑心有人出卖他,赶走了许多人。奴家只想不到自己也身在其中。人活一世,没有什么比得上清名,奴家但死无妨,却绝不能背负出卖主子的恶名!求公子大恩大德,收奴家回府继续做工,银子奴家绝不敢贪图,但求洗脱冤情罢了!”

原来她是想求晏少爷收她回去。

晏少爷沉默良久,忽然说道:“听闻江湖上传言,晏某的脑袋百两黄金一颗,一只手也能卖到二百两白银。想不到晏某居然这般值钱,引得众人趋之若鹜。你呢?他们给你多少钱,让你来演这样一出戏?”

女子脸­色­一阵惨白,凄声道:“公子何出此言!”

晏少爷微微一笑:“我不是吓唬你,也并非信口胡诌。一来,我身边丫鬟虽多,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双手粗糙,应当是在厨房或者洗衣房做工,研墨添香之事只怕未必吧?二来,我来潭州,也不过三日,家中父亲还未得知,你是从何处得知行踪的?”

十二章

那可怜的女子面如土­色­,只会哭了。

晏少爷轻轻靠在椅背上,像是有些疲惫,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你走吧,不要有下一次。”

女子将老父扶起,搀着走向门口,忽而停了一下,说:“公子不相信奴家也罢。无论如何,奴家这条命终究是丧在公子手里了。”

眼见那两人下了楼,沿着江岸慢慢走远,伊春忽然起身,轻道:“抱歉……我有点事,马上回来。”

她也不等众人回答,推开窗户就这么跳了下去。

杨慎倚在窗边,见她缩头缩脑装作路人的模样,从那对父女身边擦肩而过。那一瞬间的动作虽然快,却也瞒不过行家的眼神。她是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塞了小半去那女子怀里。

傻里傻气的行为,明明马上就要被舒隽他们给卖了,还天真的很。

不过,这样做才是葛伊春。

舒隽趁机把小南瓜拉去旁边咬耳朵:“谁让你把人家衣服拿出去卖?好大胆,居然还敢用你主子的名义!死小子越来越不上道了!”

小南瓜嘟着嘴:“谁让主子你那么小气,囤积那么多钱,居然连买糖的零花也不给我。”

舒隽在他头顶狠狠拍了一把,低声道:“给老子带了那么多麻烦!又要做一次坏人!”

小南瓜龇牙咧嘴偷偷笑:“你本来就不是好东西……哎呀!”

杨慎冰冷的目光扫过来,心怀叵测的主仆俩立即坐直身体,埋头猛吃。

伊春又从窗户翻进屋子,挠着头,脸上有点红,笑道:“不好意思,稍稍离开了一下。咱们继续。”

杨慎朝她招招手:“师姐,过来。”

他将一个东西飞快塞进她手里,用眼神示意她赶紧放好,嘴上故意说道:“我看今日大家都很尽兴,不如再让他们送两坛酒上来吧。”

伊春莫名其妙地捏捏那东西,手感很硬,像是……碎银子?她抬头看看他,这孩子脸上有些发红,眼神恶狠狠地,像是警告她:若是把我的钱花光了,他日必然要你十倍偿还!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展眉一笑,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放心,绝对不乱花。

正要招呼外面的姑娘们,让她们再上两坛酒,忽听走廊那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晏少爷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面上含笑,抱拳道:“想不到竟与诸位在这里相遇,当真有缘。”

舒隽埋头使劲吃,装作不认识他,小南瓜只得有样学样,也装作不认识他。杨慎本来就不认识他,所以便装傻。伊春虽然很想也装不认识,但人家过来打招呼却没人理会,该多尴尬啊。

她只好­干­笑道:“你、你好啊。”

晏少爷不以为意,淡笑道:“当日在逍遥门,只是情势所逼,在下并非有意伤害姑娘,还请不要见怪。”

伊春摆手道:“没事没事,不见怪不见怪,反正现在大家都好好的。”

晏少爷看了舒隽一眼,见他一直不抬头,明显是打算装傻躲过去。虽然他二人并未接触过,但晏家二少爷的名声此人必定听过,既然不予理会,便证明这舒隽并不是一个好拉拢的对象。

他于是又道:“在下晏门晏于非,不知姑娘与诸位少侠如何称呼?”

晏门,伊春听了这两个字或许没什么反应,因为她不知道。但杨慎却知道,这两个字在江湖人中可算如雷贯耳。

和减兰山庄代代血亲单传有一点区别,晏门虽然也是血亲相传,但门下依旧无数外姓弟子,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将晏姓少主捧在中间。师父对晏门的评价极高,和日渐衰弱的减兰山庄不同,晏门是武林名门,一步步蒸蒸日上,光辉万里。

或许就是希望减兰山庄能变成下一个晏门,师父才开始破例收外人做弟子。可惜这一辈他只得两个得意门生,墨云卿又不是办大事的料,减兰山庄要恢复往日风光,只怕路还很长。

此人名叫晏于非,应当是晏门排行老二的少主。传闻晏门主有四个儿子,个个都能­干­的很,其中最能­干­的就是这位二少爷晏于非。

看上去他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模样,言谈举止间便已能看出­精­于世故,沉稳无波。此番前来招呼,目的未必是他们两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只怕是想趁机认识舒隽。

伊春很老实也很大方,人家既然赔礼道歉,她就不会再生气,当下爽快地说道:“我叫葛伊春,这位是我师弟羊肾。我们是减兰山庄的人。至于这两位是……”

舒隽不等她说完,抢着道:“无名小辈,不值一提哈,不值一提。”

伊春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拒绝。

此等情形,再待下去难免尴尬,今日也只有点到即止。晏于非笑道:“前几日在逍遥门冒犯了姑娘,在下心中有愧。不如今日便由在下做东,略表歉意。”

“呃?不用,那个……”伊春还没说完,他已将两锭银子交给了守在门口的姑娘,轻道:“这间雅室的酒菜钱,由我包了。再上一壶特酿汾酒。”

特酿汾酒与他们喝的酒坛子里装的普通汾酒几乎是天差地别,一两银子只能买到一壶。

酒从壶内倾入杯中,酒液澄澈见底,清香四溢。晏于非斟了四杯,亲自分送到四人手里,伊春这次想拒绝好像也不行,是人家出钱,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她只得浑身发毛地捏着酒杯,犹豫再犹豫。

“打扰了诸位的雅兴,晏某赔罪。”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跟着又斟一杯,朝伊春抱拳行礼,道:“葛姑娘,请。”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好咬牙吞下特酿汾酒,辣的眼泪都要出来。

耳边又听晏于非声音低柔:“在下与姑娘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能看出姑娘是个心地善良­性­格豪爽的人。只是有些话在下难免要多嘴提醒。姑娘毕竟初涉江湖,有些事,能不Сhā手便不要Сhā手,有些人能不得罪便不要得罪。譬如再遇到逍遥门那样的事,还盼姑娘能三思而行。”

他话里有话,借着逍遥门的由头,来提醒她方才不该给那对可怜父女送钱?

伊春头有点晕,张嘴想反驳来着,可是一抬头人早就不见了。

杨慎见她晕乎乎的,皮肤底下透出一层红,知道是对酒有反应了,只得过去扶住,低声道:“师姐,他走啦!你、你是不是很难受?回客栈休息吧?”

伊春勉强把紊乱的脑子理理顺,正要说话,忽听舒隽在后面笑道:“可真是喝多了。走吧杨少侠,一起将你师姐送回去。”

杨慎对这个人简直是鄙视到了脚底,当下一言不发,扶着伊春便下楼。舒隽笑呵呵地跟在后面,他老脸皮厚,完全不在乎,和小南瓜有说有笑。

凉凉的夜风一吹,伊春倒清醒过来。她揉了揉发疼的脑袋,说:“羊肾,今天真幸运,有冤大头帮忙花钱了。咱们算逃过一劫啊。”

杨慎有些哭笑不得:“你知道今天吃了多少钱?”

伊春严肃地点头:“那什么燕子于非,付账的时候我偷看了,总共是六两银子。我半年也吃不了这么多钱,万幸!”

杨慎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样子你还没醉。不过既然是那个晏少爷付账,咱们就等于承了他一次情,以后再遇见,也算是相识的情分。师姐,这才是真正结交,你和舒隽……根本是他讹诈你。”

伊春也笑,并不说话。回头看看那对主仆,还是有说有笑的,她拍了拍杨慎的胳膊,放慢脚步等舒隽走到身边。

小南瓜很机灵地跑前面缠着杨慎说话了。

伊春笑问:“舒隽,饭菜还合胃口吧?”

他皮笑­肉­不笑,殷勤地说道:“当然合,小葛古道热肠,真让在下从心眼里佩服。江湖中若是多一些小葛这样的人,也不会这么乱糟糟的啦。”

伊春低声道:“你们都喜欢口是心非,顾而言他,一付怕别人来麻烦自己的模样。”

舒隽不由一愣,低头去看她。这位小姑娘虽然有些醉了,脸上酡红,眼睛却极亮,黑白分明,直率坚定地看着自己。

原来,她心里都有数。

他便回给她一个笑,随口道:“小葛是说醉话吧。”

伊春拨了拨面上略有些凌乱的发丝,淡道:“我请你吃饭,只是因为我想请你,觉得值得。所以你不用多想,那些漂亮话,也不用再说。”

她看看他,笑得一排白牙亮闪闪:“人在江湖里混久了,是不是都会变得忘记初衷?活得可真累。”

她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一面伸懒腰,头发在身后一甩一甩,像马尾巴一样。

舒隽不由把脚步停下了。

小南瓜鬼头鬼脑地蹭过来,轻道:“主子,是不是被他们发现了你的讹诈?给你一顿好骂?你也真是的,既然不想结交,就­干­脆拒绝嘛,何必搞这么麻烦。”

舒隽无辜地抓抓脑袋:“可是……我以为她看上了我的花容月貌,不得不做坏蛋。”

小南瓜做个呕吐的姿势,一面解释:“主子我只是酒喝多了,绝对没有不敬的意思!”

舒隽先是一笑,跟着脸­色­却慢慢­阴­沉下来,没有搭腔。

小南瓜叹道:“那你现在知道人家只是单纯想感谢你,要怎么办?我看这对师姐弟人都挺不错的,多个朋友也不是坏事嘛。”

舒隽摇了摇头:“不要。看着就讨厌。”

“是因为人家没看上你的花容月貌……哎呀!”小南瓜捂住被打的脑袋,痛得跳脚。

舒隽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轻声道:“怎么说,觉得她挺危险的。最好还是以后别再见吧。”

无拘无束,像一阵清朗的风,危险。

很危险。

十三章

人与人的际遇往往只在一个瞬间便被决定下来。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刻意安排。但人生就因为各种各样不同的、人与人之间的际遇,而显得变幻莫测。

譬如伊春遇到宁宁,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午后,她闲着没事与杨慎继续逛庙会,然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这个快要饿死的骨瘦如柴的少女。

她蜷缩在一团脏兮兮的茅草上,像一只快要断气的小猫,只有眼里偶尔流窜过的光芒让人相信她还活着。只是活得很痛苦。

倘若少女遇到的是舒隽,他大约会指使小南瓜把她脚上那双还算­干­净的鞋子脱下来,然后众目睽睽之下见死不救,甚至回头就寻个由头把鞋子给卖了赚点零花。

倘若遇到的是晏于非,他见惯了横死街头的苦命人,眉梢也不会动一下,淡若清风地走过去。

少女很幸运,因为她遇到的是伊春。

所以她被带回客栈,睡在柔软的床上,所有伤口都被悉心包扎好,伊春的手不停在她额头上抚摸,声音轻轻的:“没事啦,你先睡一会。起来就好了。”

宁宁顺从地睡着了,大约是感到安心。

再次醒来,是第三天的傍晚。伊春正在屋子里替她熬药,窗口吹来的风带着潮湿的粘意,还有桃花的香气。

宁宁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伊春猛然回头,便见到她亮若星辰的双眼,仔细一看,这女孩子长得还挺秀气的,只是那双眼过于明亮,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她笑道:“我叫葛伊春,还有个师弟,他叫羊肾,在隔壁房间。我们是在庙会上看到你的。受了那么多伤,是有人欺负你吗?”

宁宁沉默片刻,说:“我爹娘欠人钱财,无力偿还就把我卖了。打我的人是恼我不肯接客。”

老套的苦命身世,却总能引来人们的同情与眼泪。平淡的口吻,更能令人感到揪心。

伊春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叫宁宁,多谢姐姐救命之恩。”宁宁在床上给她磕了两个头,“我已无处可去,求姐姐收留。”

伊春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虽然心里明明知道出门历练不可能带着一个累赘,但拒绝的话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的出口。

正是为难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门被人一把撞开,杨慎的声音略显惊惶:“师姐!大事不好!”

他一阵风似的奔进来,见到床上跪着的宁宁不由一愣,却也没工夫理会她,只把手里的一张纸举起:“你被通缉了!”

伊春吓了一跳:“被……被通缉?!”

她接过那张纸,原来那是一张告示,上面画着一个头发乱七八糟的女子,面容有七八分像自己,下面还写着一行惊心动魄的红字:杀人潜逃,知情者如实禀告,重赏。

她惊得眼前发黑,喃喃道:“杀人……潜逃?我杀谁了?”

杨慎急道:“还记得逍遥门那个女公子吗?我打听到了,她前几天忽然被人杀了,逍遥门那帮人不知为何一致栽赃到你头上!现下已经报官,掌柜的把你供出去了,官兵马上便到!”

伊春脸­色­煞白:“可……无缘无故就这样栽赃?没证据吗?官府不调查清楚?”

“官府向来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谁管你一介小民死活!先别说这些了,你快把头脸遮住,找个僻静的小道逃吧!”

杨慎推了她一把。

伊春揉揉额角,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冲到窗边,探头望了一眼,杨慎果然没有骗她,客栈下站满了官兵,掌柜的正与为首的捕快说话,时不时抬头朝他们的客房望来。

她一把甩上窗户,提起包袱,道:“羊肾,你带着宁宁走。咱们在开福寺后面那块小林子里会合。”

“宁宁?”杨慎一时没搞清楚这个陌生的名字是谁,伊春早已一脚踹开房门,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冲了出去。

“师姐!”他急叫一声,她疯了?!就这么硬冲出去?

可他也明白伊春的意思,通缉上虽然没有他杨慎,但掌柜的为了邀功必然也会将他供出,她先冲出去扰乱视线,自己才好带着那少女找路逃走。

纵然有千万分不愿,他还是咬牙一把将宁宁提起,飞快窜出门,左右看看确定走廊还没官兵上来,当即推开后院的窗户跳了出去。

被他提在手上的宁宁忽然轻道:“公子小心后面。”

不用她说,杨慎也听到了身后众多脚步声,看样子后院也有官兵把守着。他扯下一幅袖子,将脸遮住,反脚在地上一踢,扬起一阵尘土,暂时将那些官兵阻了一阻。

“把你脸遮住!”他急道。

她双臂伸长,扑进他怀里,脸埋在他胸口。

杨慎不由愣住,此时情况紧急,却也不好责备或者推开她,只得装作不知道,箍住她的腰身,拔出了佩剑。

他现在的功夫,击退几个官兵并不是大问题,要担心的是伊春那里,她硬闯出去,不知会不会罪上加罪?刚刚出门历练,却遇到这等离奇事,不能不说倒霉。

杨慎跑了很远,确定后面没有官兵再追上,这才停在一条巷子里,硬是把宁宁扯了下来。

“你也看到了,我们如今被通缉,自身难保,更不用说照顾你。你自己走吧。”

他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两锭碎银子:“拿去,至少不会饿肚子。”

她却不接,半跪在地上仰头看他,纤细得像是马上便要被折断。

“我无处可去。”她低声说。

杨慎皱眉道:“我的话你没听懂吗?”

宁宁定定看着他,慢慢从地上爬起,轻道:“我无处可去。宁可跟着你们亡命天涯。”

荒唐!杨慎没有伊春那等好心肠,甩手就走了。

身后忽然传来很不妙的声响,他飞快转身,抬手将那个扑向墙壁的纤弱身体拦住。她撞墙的力气很大,杨慎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体,心下倒有些骇然。

她依在他胳膊上,神情平静,身体却抖得像迷路小猫。

她定定看着他,还是那句话:“我无处可去,你走,我就死。”

伊春几乎是放肆地挑衅官府威严,直接从楼上冲下去。

掌柜的看到她那个瞬间,下巴都快掉下来。她在他肥肥的肚子上轻轻踢了一脚,嗤笑:“这一脚就算房钱吧!”

他登时像个皮球一样滚了出去。

官兵们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在中间,一时间刀光剑影,一阵好打。

伊春丝毫不惧,在包围圈中左右来回冲突,动作像燕子一样轻快,偶尔有不长眼的刀剑砍在她身上,鲜血顺着衣服滴在地上,像绽开一朵红梅。

见了血,她的动作反而更加灵活,抬脚将对面一人踹倒在地,寻了个空隙便逃出客栈。

她逃跑的本事不小,左钻一个巷子,右进一户人家,大群的官兵很快就被弄花了眼,再也寻她不到。

一路有惊无险,到底还是让她赶到了开福寺后的那片林子里。杨慎和宁宁正一站一坐,在那里等她。

“师姐!”杨慎急急迎上去,见她身上血迹斑斑,心中不由大惊,“伤的重不重?!”

伊春摇了摇头:“没事,一点也不疼。我们快离开这里!”

说着突然看一眼宁宁,她有些犹豫:“宁宁……我们不好带着你一起走,那个……你……”

她婷婷从石头上起身,走到伊春面前,直接跪下:“姐姐,公子,你们救了我的命,等于是再生父母,宁宁愿意为二位效犬马之力。我的一条命,从此是你们的。姐姐和公子若是不要,我便自绝于此。”

伊春看了一眼杨慎,他皱眉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她:她是当真的。

伊春只得说道:“好吧……委屈你跟着我们一起逃亡了。我们快走,马上离开潭州。”

她将宁宁背在背上,朝前飞奔。没跑一段,伤口处似乎绽开,血流得更多了,她咬牙一声不吭,额上却出了大片大片的汗珠。

宁宁摊开手,上面湿漉漉的,全是血迹,伊春身上的血。

“姐姐,你的伤在流血。”她低声道,“还是先包扎一下吧。”

伊春轻道:“没事,别担心。”

杨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得被迫停下,又因牵动到伤口,伊春疼得差点跳起来。

他皱着眉,神情似隐忍,又似极愤怒,压低声音:“快给我看伤口!不要逞强!”

伊春叹道:“真的没事,羊肾。咱们先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说吧,不然再遇到官兵又要打。”

他正打算强行动手,忽然浑身一僵,与伊春对望一眼,眼神都变得警惕焦虑。过了片刻,两人慢慢转过身来。

林子里有一辆油壁马车缓缓行近,赶车人头戴斗笠身披大氅,很是眼熟。

马车上用酱紫的涂料画了一只展翅高飞的燕子,栩栩如生。

宁宁的双眼忽然亮了。

马车行到三人身边,车门从里面轻轻打开,里面坐着一个身穿紫檀­色­长袍的年轻公子,面若冠玉,气质清贵。

晏于非。

他低声道:“上车,我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十四章

直到上了车,行出很远,两人才想到究竟该不该相信此人的事情。

杨慎低声道:“晏公子……”

晏于非打断他的话:“就在三天前,有个属下报告说逍遥门哀声一片,是那位门主宠爱的独女被人暗杀。有人在夜­色­中见到凶手,是个女子,身材瘦削,发髻凌乱,与当日扰乱逍遥门的葛姑娘有七分相似。”

伊春捂住伤口,脸­色­苍白:“三天前,我们在豪庄见过。”

晏于非露出一丝笑,点头道:“不错。当日我与两位在豪庄饮酒,明白姑娘的清白。”

伊春看着他:“那你……可以替我作证?向官府说明原委吗?”

他缓缓摇头,声音里有些遗憾:“并非晏某不愿惹麻烦,实则因为潭州隶属逍遥门的势力范围,他们如今一致认定姑娘就是凶手,官府也被他们买通,我纵然挺身而出,只怕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葛姑娘,江湖就是这样,若有人要你死,清白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伊春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按住伤口,鲜血从指缝里不断涌出。

宁宁撕开袖子,替她把伤口紧紧裹住,眼睛里水汪汪的,似是马上便要被吓哭了。伊春于是对她一笑,表示安抚。

晏于非看看她,状似无意的询问:“这位是……?”

伊春轻道:“路上救的一个女孩子,她叫宁宁。”

宁宁红着脸对他微微点头,清秀的脸庞,似是忽然多了一抹媚­色­,很是勾人。

这位清贵的公子却仿佛没有看到似的,淡淡移开了目光。

杨慎忽然开口:“晏公子,多谢你相救,来得真及时。”

他们刚逃到开福寺,他就赶到了,只怕未必是巧合。

晏于非道:“惭愧,是有属下见到了通缉告示,因见是葛姑娘,便立即通知我。我派人在潭州城内四处寻找二位的踪影,所幸没有延误。”

杨慎抱了抱拳:“救命之恩,不敢相忘。不知公子要带我们去何处?我们如今乃是带罪之人,只怕会给公子惹麻烦。”

晏于非含笑道:“杨少侠客气了,晏某既明了二位的冤情,再不出手相助,岂不成了铁石心肠之人?在下别无长物,因从小爱游历,各处都有歇脚的地方。潭州百里之外的乡间有一处陋室,如今用来安置两位是再好不过的。”

他说的那么正大光明,好像再多想就是他俩疑心太重。杨慎只得表示了感谢,一路无话,只有窗外风景飞驰变幻。

马车在路上轻轻颠簸,伊春只觉越来越困,越来越冷。

腹部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纵然她能忍住疼痛,却忍不了身体本能的反应。

她好想靠在车壁上睡一会。

可是耳旁好像突然响起师父严厉的声音:“伊春!你在偷什么懒?!快起来!”

她本能地一惊,坐直身体。

从六岁开始,做师父的好弟子就是她的人生唯一目标。大约做人所有的意义也在那里面了。伊春向来以自己的认真负责而自豪。

要做一个好弟子,不可以怕苦,那代表没有尽全力。不可以因为任何疼痛流泪,那代表示弱。不能够超越自己极限的人,只能做失败者。

她拜师九年,就这么过来了。

葛伊春,你赶紧起来,坐起来,坐直了,不可以倒下去!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可是身体真的不听使唤,软软地,像一团棉花,轻轻扑在地上。

醒过来,睁开眼!她继续对自己提出严厉的要求。

耳边传来杨慎略有些惊惶的低呼,跟着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有人在摸她的脸,不,准确点说,应当是有人在帮她用毛巾擦脸,而且动作不太客气。

一边擦,一边还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大声抱怨:“我的老天!居然有这么乱糟糟的女孩子!真让人看不下去!”

紧跟着一个柔和的声音轻道:“奈奈你小声点,让她睡一会吧。流了那么多血呢。”

“你看看她身上!居然有疤啊!有疤!你见过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吗?”

“奈奈!小声!”

“居然还这么黑!上次见的那个名满江南的一线香女侠也没她这么狼狈!不管是侠女还是什么别的,是女人就该好好弄弄。不行我真看不下去了,木木你来替她擦身体吧!”

“你去哪里?公子吩咐了要好好照顾她的。”

“我把这些脏兮兮的衣服鞋子丢掉!”

感觉有人在脱自己衣服,伊春觉得自己实在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她睁开眼睛,立即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俏丽脸蛋,四只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自己看。左边那个穿绿裙子的姑娘忽然惊道:“醒了!醒的好快啊!不是点了安神香吗?怎么对她没用?”

嗓门很大也很清脆,应当是叫做奈奈的那位姑娘。

右边穿蓝裙子的姑娘先皱眉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安静!”跟着又冲伊春温柔一笑,声音婉约:“姑娘莫惊,这里是公子的别院,公子吩咐我们姐妹俩来照顾你。”

这位应当就是木木。

伊春茫然地点了点头,立即感觉到腹部的伤口一阵抽痛,她喘了一口气,眼前金星乱蹦,无力地躺回去,低声道:“谢谢你们……我师弟和那个姑娘……”

“杨少侠和宁宁姑娘都在隔壁,要婢子去叫吗?”木木很温柔。

她摇了摇头:“不用啦。多谢两位姐姐帮我包扎。”

奈奈嘻嘻一笑:“嘴真甜!我说姑娘啊,你年纪也不小啦,女人该打扮打扮自己的。你这些破衣烂衫,我全帮你丢了好不好?”

伊春把领口拉拢,脸­色­发灰:“不……不用。”

奈奈把嘴一撅:“姑娘别怪我直言,出门在外,人的­精­神面貌也很重要。这里是公子别院,姑娘也算是客人,衣冠不整可不好呢。”

她……以前那样是衣冠不整?伊春吃惊了。

木木赶紧安抚:“姑娘别听她乱说。其实是公子爷吩咐的,因为姑娘现在榜上通缉,为了不让人发觉姑娘人在此处,所以要给姑娘换个模样。榜上那张画像其实不甚像姑娘,只是头发乱糟糟而已,姑娘若是弄得齐整了,谁也看不出姑娘是榜上通缉的人。”

伊春叹了一口气,指着自己被包扎的厚厚的肚皮,低声道:“……我现在这样,也齐整不起来吧?还是等伤好之后再说……”

奈奈撅着嘴出去了。木木替她放下帐子,又往香炉里加了一块安神香,这才缓缓退下。

伊春松了一口气,缩在被子里,只觉风里带着甜软的香味,瞌睡虫又爬上眼皮,令人昏昏欲睡。

她渐渐地又沉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又觉得脸上不对劲,好象有人把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往她脸上涂。

伊春猛然睁开眼,耳边听得奈奈轻呼:“别动!快好啦!”

她手里端着一个黑黝黝的小钵子,用药杵在里面捣来捣去,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一股又腥又甜的药气来,味道怪怪的。

捣一会,再把药杵上那些黑漆漆的东西涂在她脸上,一层层抹匀。

伊春唬了一跳,正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好像是被点了|­茓­道,动弹不得,只能由她摆布。

“这可是好东西,在外面花钱也买不到的奈奈秘方。回头不要太感谢我哦。”

奈奈嘿嘿地笑着,把药钵里的东西涂满了伊春的脸。然后又取来小剪刀并热水锉子之物,小心翼翼替她洗手洗脚剪指甲挫去死皮,弄得妥当之后,也涂了一层黏黏的东西,小心翼翼用布包好放进被子里。

伊春实在不知道她搞什么鬼,此女看着甚是古灵­精­怪,她只得轻咳一声:“这位姐姐……我能问问你在做什么吗?”

奈奈很诡异地一笑:“伤好了你就知道啦。来,快睡觉!赶紧把伤养好。”

伊春在茫然中再次陷入梦乡,隔天杨慎来找她,看到的就是一张漆黑的涂满药物的大花脸,双手双脚还被包在白布里,看着很是古怪。

“师姐,你没事吧?”他担忧地坐在床边,“你脸上……这是做什么?”

因着嘴巴被那药给黏住,伊春费了好大的劲才含含糊糊说道:“我没事了……有两个姐姐来照顾我,说这是为我好的药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杨慎脸­色­突然发白:“该不会是毒药吧?!我听说过西域有一种奇毒,涂在皮肤上能让肌肤腐烂,他们是不是打算给你换一张脸?!”

伊春吓得心都凉了,门外忽然响起奈奈的大嗓门:“你不懂不要乱说好不好?!”

紧跟着绿裙子就冲了进来,手里依然捧着那个黑黝黝的药钵子,俏脸上满是怒意:“什么毒药!这是我自己配的灵丹妙药!你说是毒药,根本是污蔑我的尊严!”

杨慎大约也没想到晏少爷手下会有这么跳脱彪悍的婢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奈奈白了他一眼,走到床边低头看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没乱动。现在该换啦。”

木木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子,给杨慎行了一个万福,含笑柔声道:“杨少侠千万别见怪,家姐就是这么火爆­性­子,她绝对没恶意的。那药也很有效,不用担心,不是毒药。”

她这样和风丽日的解释,倒让杨慎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说道:“抱歉……我一时失言……”

木木又笑道:“这里是公子在潭州的别院,他平时很少来。院里除了侍卫,也就只有我们姐妹俩了,无聊的时候只能钻研药石。家姐在这方面已经略有造诣。”

杨慎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伊春脸上的药膏已经被洗­干­净,也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什么别的,黑黝黝的皮肤颜­色­好像淡了一些。

奈奈一边继续给她涂药一面絮絮叨叨:“不要动,也别把它擦了,这真的是好东西。很快你就知道怎么好啦,到时候你肯定要感谢我。”

伊春自己也觉得脸上皮肤清爽了许多,见杨慎神情平静,知道脸上皮肤肯定没烂,这才放心由她摆弄,重新涂上一层药,继续躺床上装死。

木木见他们师姐弟俩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很快便拉着奈奈离开了。

杨慎坐在床边低声道:“师姐,你别担心被通缉的事。等你伤好了,咱们去找逍遥门说个清楚。”

其实他非常清楚,去找逍遥门根本是自寻死路,没有确凿证据说明人不是她杀的,逍遥门见到他们只会火上浇油。但如今他也只能这么安慰伊春了,省得她不能好好养伤。

伊春却摇了摇头:“不能找,被通缉就被通缉,也没什么大不了,等伤好了赶紧离开潭州便是。对了,宁宁呢?她也有伤,我现在不能动,你多照顾她一些。”

杨慎犹豫了一下:“其实……这两天我都没见到她的人影。师姐,你不觉得她有些怪怪的?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女儿。”

他这样一说,伊春便想起宁宁过于明亮的眼睛,亮得十分诡异。

她也是一阵犹豫,隔了一会,轻道:“总之,多注意她一些。”

更夫已经敲过三更,夜­色­浓厚,今晚没有月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晏于非就着灯光看了一会书,似是有些乏了,抬手轻揉额角。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冰凉的夜风呼啸而入,一下便吹灭了蜡烛。屋里陷入一片漆黑。

他并不惊惶,只将书卷放了下来,抬眼朝门口望去。那里有一个白影,飘飘忽忽,游离不定,像一抹幽魂。

不,或者说,那就是一抹幽魂。凄艳的幽魂。

“晏于非——”她发出凄厉的低吼,“晏于非,你因为疑心便将我逐出,令我只有死路一条,好狠的心肠!”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门口那抹白影,她忽而飘进了屋子,脚不沾地似的,一直飘到他面前。凌乱的长发披在脸上,底下是一张惨白的脸,七窍中似有鲜血汩汩涌出,极为可怖。

虽然这张脸很扭曲,但他还是认出来了,正是那晚在豪庄求他将自己收回晏门的那个婢女。

她还在低号:“你迫得我老父猝死半途!看看这张脸,你还记得我吗?”

晏于非忽然轻道:“原本我真以为自己是做了件错事,如今看来,到底还是没做错。”

他右手忽然一扬,只听“卒卒”两声锐响,像是银针之类的细小暗器­射­了出去,正中那女鬼肩头,她却动也不动,只直勾勾地盯着他。

晏于非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提醒她:“针上有毒。晏家二少并不是什么不用有毒暗器的正人君子,派你来的人没事先告诉你吗?”

那女鬼果然浑身一颤,肩头隐约发麻,提醒她此人并不是说笑。

她恨恨地把脚一跺,飞也似的逃出门去。

晏于非点亮了灯火,似乎没有要追的打算,继续端起书,他看的入神。

十五章

没有月光的夜,杨慎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

他是个很怕黑暗的人。得知家人被仇杀,也是在一个死寂­阴­沉的黑夜。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睡觉都要点着灯。

风声如咽,像一只手在窗外轻轻拍打。他到底还是将烛台点亮,望着火苗没了睡意。

床头放着一块汗巾,不是什么好料子,用得半旧了,微微发黄。下面倒是绣了很­精­致的云纹,有点不伦不类。

杨慎用手摸了摸,爱惜地拴在腰带上。

这是伊春的娘下山前送给他的。他们一家人都很好,或许只有这么温馨的家庭才能生出伊春这样的女儿。看到伊春娘慈祥的笑容,他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那块汗巾子就仿佛是他母亲亲手给他做的一样,令心头暖洋洋。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略带杂乱,仿佛是在躲避什么东西。

杨慎一口吹了烛火,只见一个纤细的影子自窗前一闪而过。

他一跃而起,飞快将门打开,刚好与那影子撞个正着。她似是唬了一跳,急急后退,纵身间无声无息地越过一盆芍药。

杨慎厉声道:“什么人!”一面出手抓她。

那影子并不做声,迟疑地与他拆了几招,大抵是发觉自己不是对手,足尖一点便要逃走。

不防被他一把抓住后背心,用得力气大了,只听“撕啦”一声,后背一幅布料竟被扯裂了。

杨慎只觉一大片莹白的肌肤突然出现在眼前,出于本能把手飞快松开,耳边听她低叫一声,声音婉转。

是她?!

杨慎稍稍一愣,见她还要逃,再也顾不得此人衣衫不整。眼见她长发凌乱地披在身后,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扯住朝后一拉,她登时哭了,半缩着身体,哀求似的抬头看他。

一张小巧又楚楚可怜的脸,是宁宁。

她轻声道:“求求你,放过我。”

杨慎早已怀疑她身份特殊,如今见她装扮诡异身手不凡,岂有放过的道理,当即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她含泪道:“我……只是睡不着出来透气而已,公子不是也深更半夜还没睡么?请快放开,你弄疼我了。”

杨慎索­性­把她的长发在手上绕了几道,森然道:“不如我现在带你去问问晏公子。”

她果然怕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像一只快要溺水的小动物,一个劲的抖。

“我……我自己也不愿,只是老父为人软禁,实在不得已。”

杨慎“哦”了一声,道:“那你说怎么个不得已。”

她颤声道:“我不能说!我知道公子与姐姐都是极好的人,我绝不会害两位。求公子放过我!”

只可惜她怎么哭求,他也不心软。杨慎没有伊春的好心肠,从某方面来说,他相当冷酷。

宁宁实在无法,忽听不远处又有脚步声响起,杨慎扯着她的头发,似是打算躲到­阴­影地里细细盘问,不防她重重呻吟了一声,喘息道:“啊!你……求求你,轻点!”

说罢整个身体像没骨头似的,一下钻进了他怀里。

他要推,她反而把脸贴上他的手,是一种近乎娇蛮撒娇的引诱方式。

杨慎正要用力,忽听奈奈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哇呀!大半夜的,你们俩在­干­嘛?!要偷­情­也找个好地方呀!”

他一下反应过来,又羞又怒,脸颊像被火舌舔过似的,掌上用了力,拍在宁宁肩上,触手却觉湿漉漉的,带着腥气。

是血?!

宁宁闷哼一声,忽而紧紧抱住他,双腿像蛇一样盘在他腰上。

奈奈赶紧捧着脸跑开了,一面还喃喃道:“看他就不像个好东西,果然人品不好!啊啊,眼睛看到脏东西了!”

宁宁不由笑了一声,声音颤抖:“公子,你不要逼我。你看我现在的模样,若是叫嚷起来,只怕对公子的声誉不好。你师姐知道了,却不知会怎样想?”

杨慎怒极,扬手想扇她一个耳光,她却滑到了地上,将他腰上的汗巾子飞快扯下塞进怀里。

“你若是将今晚遇到我的事说出去,我便有更好的事情要告诉你师姐。”

她呵呵低笑:“反正也已经有人看到我俩的好事了,瞒也瞒不住她。可惜,你那么喜欢她,她却要把你当作坏人了。”

杨慎没说话,定定看着她。他本来就长了一张坏蛋脸,如今真正沉下来,竟令人觉得悚然。

宁宁勉强笑道:“不如你我都当作今晚没遇到过对方。否则我便要将这汗巾子给你师姐看,你猜她听说我俩两情相悦会有什么反应?肯定不会难过吧?”

她见杨慎依旧不说话,目光­阴­冷,怀疑他是动了杀意,不禁退了一步。

他却将双手背到身后,淡道:“你不会说出来,因为你受了伤。若是闹大了,我不过是落得个风流的名声,你的小命只怕保不住。”

她想不到这纯情少年竟然毫不在乎,不由感到浑身发麻。

他又道:“我不管你和晏于非有什么恩怨,若是招惹到我与师姐,绝不放过你。师姐很关心你,我不想让她觉得又遇到一个居心叵测的人。你走吧,自己知道怎么做。”

宁宁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忽然像是着了魔似的,把汗巾举高:“那……这汗巾,还给你。”

他淡道:“被你抓过,脏了,我不要。”

她不由无言。

果然第二天宁宁便去看望伊春了,杨慎见到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宁宁,是睡不惯这里吗?脸­色­好难看。”伊春依然涂着大花脸,关切地问她。

她勉强一笑:“就是夜里风大,确实睡不安稳。”

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晏于非那根银针上涂的不知是什么毒药,她吞了两颗解毒丸,只觉效果不明显,伤处又痛又麻,一条胳膊有点不听使唤。她虽然焦急,却也无法。

奈奈端着药钵进来给伊春换药,听到她这样说,不由冷哼一声,朝杨慎翻了个不屑的白眼,咕哝道:“是一夜没做什么好事,所以没睡好吧!”

伊春奇道:“什么意思?”

奈奈嘟着嘴,喃喃道:“害我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以后长针眼绝对找你们算账……你这个师姐呀,有空多管教管教自家师弟,年纪还小呢,以后误入歧途怎么办?”

伊春看看杨慎,他脸­色­也不太好看,低头不说话。

她于是笑道:“不会的,羊肾是好人,他不会做坏事。”

杨慎握住伊春的手,用力捏了一把。

伊春的伤完全痊愈,是在二十天之后的事了。

这二十天里,她不但每天忍受奈奈在她脸上手脚上涂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还要被当做人偶,一遍遍被她和木木把头发拆开束起,试验无数种发髻。

二十天简直是活在地狱,如今到底是解脱了。

杨慎来找的时候,伊春刚把脸洗好,头发和衣服都是奈奈打理,不容她半点意见。

“奈奈,这个衣服袖子好宽松啊,行动真不方便。”

“奈奈,没有皮带我没办法栓剑,找根皮带好么?”

“奈奈,这鞋子穿着好不舒服啊,脚底痛死了。”

伊春一遍一遍的抱怨,通通被奈奈一句话堵回去:“这样才漂亮,习惯就好。”

她怎么可能习惯这种累赘的打扮!伊春摸摸头顶不知什么形状的发髻,只觉晃一晃就要松了,奈奈偏说这是什么流行款式,适合她的脸型。

适不适合她也看不出,她就觉得浑身上下像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一样,一点都不自在。

奈奈端起脸盆,道:“你别摸啦,女儿家动作幅度要小一点,要文雅,大大咧咧那是男人婆。”

伊春很严肃地回头看着她:“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弄成这样,还能练武打架么?”

这才真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奈奈无力地吐出一口气:“我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武功重要还是容貌重要?”

抬头见杨慎抱臂含笑倚在门框上朝这里看,她又说:“你也来劝劝你师姐,她不会是个武痴吧?”

伊春扶着发髻颤巍巍地站起来,无辜地看着杨慎,喃喃道:“羊肾啊,我觉得头晕脑胀,浑身不舒服。能不能换回以前的衣服鞋子?”

杨慎略带一丝惊艳神情细细打量她。

伊春原本很黑,黑得油光发亮,像块木炭,五官纵然生得不赖,但从来也与漂亮两个字无缘。

现在虽然不算白如玉,但比以前是好了无数倍,健康的肌肤,端正的五官,充满了十五岁少女神采飞扬的味道。

她额头饱满,如今把头发全部束到后面,发髻也不繁复,很符合她利落的气质,配上藕­色­罗裙,多了一丝儒雅的气息,倒让人眼前一亮。

纵然不是什么大美人,却也当得起英姿飒爽四字。

见她求助似的望着自己,他于是笑道:“师姐穿什么都好看。”

伊春无奈地拉拉裙子:“好不习惯。”

“习惯什么?”宁宁含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她笑吟吟的脸也探了出来,见到伊春崭新的模样倒是一愣,与她印象里那个邋里邋遢的姑娘似乎不是一个人。

她……是不是白了好多?

“姐姐今天打扮的好漂亮。”她说得好像很有诚意。

有意无意地,忍不住偷看杨慎,他的目光没有一瞬间离开伊春身上,看得专注又认真。

宁宁突然觉得很烦躁。

晏于非听说伊春伤势痊愈,特意放下手头繁忙的事务,抽空在下午过来探她。

因见伊春变化甚大,他倒有些过意不去:“婢子胆大无礼,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伊春与他赔笑两句,无非是感谢他相救收容之恩。这等江湖客套话,她还没学会,自觉说着很累,索­性­放开了讲:“晏公子救了我们,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随便说。”

一旁戴着斗笠的殷三叔嫌她说话粗鄙轻浮,不由多看她一眼。伊春浑然不觉。

晏于非淡淡一笑:“姑娘客气了,都是江湖中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乃是常理。今日我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姑娘。”

好消息?她愣了一下。

晏于非道:“姑娘的通缉榜已然撤销,真凶已在两天前捉拿归案。那女公子强夺了许多少年男子养在府中,其中一人已有婚约在身。未婚妻苦寻至此,求上逍遥门未果,便趁夜潜入门内将女公子杀了。如今案件已破,姑娘冤情得雪,岂不是大快人心?”

伊春倒有些吃惊,先前逍遥门一口咬死是她杀的女公子,官府被他们收买,也不问原委来擒拿。如今态度转得好快,真凶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杨慎说道:“多谢晏公子从中周旋,替我师姐洗脱罪名。”

伊春恍然大悟,见晏于非神情似笑非笑,立即明白其实是他在后面推动,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真凶寻出。

晏于非慢悠悠地说道:“晏某不敢居功,此事多亏殷三叔调查跑腿。总算没有令葛姑娘蒙受不白之冤。”

顿了顿,又道:“晏某确有一件事有求于二位,恳请二位拨冗听我一言。”

十六章

木木和奈奈一起退下,宁宁也早早避开。殷三叔将门关上,抱臂守在门口,斗笠压得很低。

气氛很有些玄妙,杨慎不由神­色­凝重,心知此人不提要求也罢,若是提了,必然难办。

他一番相助绝不是嘴里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世俗中打滚之人,一切利益第一。

忍不住看看伊春,她明显不习惯也不喜欢这种情况,漂亮的眉毛皱了起来。

“自与葛姑娘在贤德镇医馆初遇,如今也过了一个月。姑娘是否还记得当日情景?”晏于非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不提醒还好,一说伊春不由“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对了!那天医馆里的人就是你!我说怎么那么眼熟。”

晏于非笑了笑,又道:“当日我为人追杀,身中奇毒,多亏邱大夫诊治得当,否则再难活命。晏门名声在外,难免遭遇宵小之辈,只是我所遇的狂徒却异常难缠,从漠北一直追杀到潭州,几次险险要被他们得逞,若非殷三叔,今日也不可能与二位在此详谈。”

两个人都不说话,等他说出最重要的。

果然,他也不拖泥带水,立即说出了所求之事:“晏某要事在身,身边也没有多余的会武仆从,二位身手不凡,乃名门子弟,故而厚颜恳请二位暂且留在别院,多则两月,少则十日,绝不敢令两位长留。”

这个要求倒不过分,大大出乎杨慎的意料,他原以为此人有拉拢的意思。晏门近年来拓展势力范围相当厉害,亦收拢了许多人才并入门内,他原本还做好了婉拒的托辞。

这个晏二少,果然不是简单角­色­。现在时机尚未成熟,他立即说出拉拢之事,必然会遭拒绝,倒不如以退为进,先将他二人留在身边,图个来日方长。

杨慎个人意见倒还罢了,关键在伊春,只要她动心想留下,那就等于杨慎也留下。

他略想了想,正要说话,却听伊春很爽快地答应了:“好啊,小事一桩。要追杀你的是什么人?”

她果然是想也不想就钻进瓮里。杨慎索­性­把嘴闭上了。

晏于非对她微微颔首,感谢她答应的那么爽快:“此事倒是说来话长。我晏门近年来有意壮大门下,与中原诸多门派亦有合作,一向相处愉快。前年我大哥去到巴蜀渝州,与万华派商谈合作事宜,却出师不利遭到对方暗杀,大哥右腿被砍去,所幸留了一条­性­命,我父因此大怒,捉了十来余个万华门下软禁起来。自此巴蜀万华竟与其他门派勾结,处处挑衅晏门,当日在贤德镇,我所中的毒,也是源起巴蜀万华。巴蜀之人善于制毒暗杀,防不胜防,我此次出远门也倍感头疼,故而恳请二位暂时留下,待事情办完,在下自有厚礼送上,绝不敢轻慢。”

此人说话技巧果然高明,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绕进去。

想来真实情况应当是晏门想吞并巴蜀一带的势力,却遭到反抗,晏门主恼怒儿子被伤,便大开杀戒,非但没有服众,却引起了更大的反抗。

如此算来,宁宁兴许与万华脱不了­干­系,是被派来暗算晏于非的。可惜技不如人,反而先露了马脚。以晏于非的­精­明,不可能查不到宁宁的身份,他却不点破,分明是给他二人面子。

杨慎不由暗暗颔首,赞此人做事漂亮。这样一来,他们欠他的情分更多,到时候只怕是算不清,必定要大大偿还他一笔了。

他又看一眼伊春,估计她的浆糊脑袋肯定是被糊弄得一团糟,毫不犹豫便要热血沸腾。

伊春正­色­道:“我听人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伤人的人,除非是疯子。巴蜀万华会如此抵抗,想必是你们晏门做了什么他们不赞同的事。晏公子,你救了我们,这个恩情我肯定会还,巴蜀的人要来杀你,我帮你挡下,但不会帮你杀人。”

这话说的众人都是一愣,殷三叔的眉头立即拧了起来:“你怎能如此与少爷说话!”

伊春起身对晏于非抱了抱拳,略带歉意:“抱歉,我不大会说话,有些不中听。公子的厚礼我不要,但我会帮你,只管放心。”

大抵是没想到这傻乎乎的姑娘脑子还挺清楚,晏于非脸­色­变了一瞬,随即立即露出笑意来,温言道:“姑娘说的对,此事晏门也有过分之处。无论如何,晏某要感谢姑娘与少侠的侠义心肠,在潭州这段时间,拜托二位了。”

伊春与杨慎走后,殷三叔摇头道:“少爷,这两个少年只怕会坏事。属下还是寻个时机令他二人再也不得泄露风声为好。”

晏于非揉了揉额角,将茶杯放在鼻前轻轻一嗅,低声道:“……过一段时间再说。”

窗外莺声丽啭,一派仲春柔靡景象。他不由将窗推得大开,刚好有一行鹤扑簌着翅膀飞上天。

他看得有些痴了,轻轻问道:“殷三叔,还记得我小叔吗?”

殷三叔却默然。

晏门里曾出了个惊才绝艳的人,名叫晏清川,是晏门主最小的弟弟。此人野心勃勃,才­干­高了门主十倍也不止,奈何一朝栽倒在某位不知名的侠客身上。传闻那人放荡不羁,却武艺高强。晏清川一心拉拢他,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逼得狠了,反被那人一剑穿心,高歌而去。

这是晏门中的悲剧,纵然是门主,现在提起亦要老泪纵横。

晏于非­唇­角露出一抹笑,有点冰冷,似乎还带了一丝讥诮。

“我不会变成小叔那样的。该杀的人,我一点也不会心软。”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无法被掌握在手心,收为己用。他们是一阵风,是带着翅膀天生便要翱翔的鸟。

可是他们偏偏生得极美,翅膀上带着阳光,纵然埋在地下最深处,也能一眼就发现。

但是不能归属自己的东西,生得太美反而是祸害。

会想着,他们也许有一天忽然反过来阻碍自己,也许遇到更高明的猎手将他们捕获。

所以,杀掉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殷三叔退了一步,垂头恭恭敬敬地说道:“少爷,属下探得舒隽仍未离开潭州,逗留在城南一带,似乎是在等人。”

这又是一只美丽却桀骜的鸟,根本连靠近都不得其法。

晏于非缓缓摇头:“撤了,暂时不要继续跟着他。”

葛伊春与杨慎似乎和他有些交情,留住他二人的话,总有一日会再次遇到他,从长计议吧。

殷三叔点了点头,拱手正要退下,忽听门上被人轻轻一敲,安排在外面的部下低声道:“师伯,少爷,人带来了。”

晏于非转过身,便见两个属下手里架着一个瘦弱女子走进来。

是宁宁,她嘴巴被封住,挣扎也没用,索­性­装死,一动也不动地被人挟住,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

晏于非淡道:“又是巴蜀万华派来的人吧。我已调查清楚,你姐姐确是我晏门中一名婢女,一年前将她驱逐是因为家中有你这个拜入巴蜀万华门下的妹妹。如今你姐已自尽,老父被万华作为人质,逼得你前来刺杀我。计是好计,可惜找错了人。”

宁宁还是不动,像没听见一样。

他又说:“你中了我的毒,半年之后必然发作癫狂而死。现在你右胳膊应当已经变成了紫­色­。”

立即有属下将她袖子撕开,果然半条胳膊都变成了紫­色­,像是被烧烂了一样,极为可怖。

宁宁咬牙道:“爱杀就杀,要折磨也痛快些,不必多说。”

说罢,她却­阴­狠地笑了一声:“你这个晏门二少,果然深得晏门­精­髓。明明是你派人将那女公子杀了,却栽赃在别人头上,演了好大一出戏,­精­彩的很呐!晏门妄想称霸江湖,群雄唯马首是瞻,好歹也要做些有德行的事吧?”

晏于非并不理会她的挑衅,声音冷淡:“我给你半枚解药,一年内你便为我做事,若是成了,我便给你另外半枚解药。你的老父我已派人救出,不用再听万华的话。”

他示意手下放开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宁宁将信将疑,展开信纸上下一扫,心中顿时百味横陈。

确是她老父的笔迹,说明晏于非已将他从万华抢出,安置在一处僻静之地。只要她尽心做事,父女总有相聚之日。后面还画了一个只有他们父女俩知道的秘密花纹,确认是她老父没错。

宁宁将信纸塞入怀内,再抬头面上已是平静无波。

她直直跪了下来:“公子请吩咐。”

隔天伊春和杨慎便充作晏于非的贴身护卫,随着他出门了。

这次不管奈奈怎么威逼利诱,伊春再也不肯穿那累赘的罗裙,盘烦琐的发式。

她甚至管杨慎借了一套男装,学着男人的模样把一头长发全部束在头顶,为了不暴露自己女人的身份,还和殷三叔学习,加上一顶压得低低的斗笠,倒也别有一种风味。

身为晏门二少究竟有多忙,伊春总算有了体会。真正的江湖人士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上午见好几人,有时午饭也来不及吃便要赶去见另外的人。

谈啊谈啊谈,他们好像永远有谈不完的事。

有时候伊春会猜,他们是不是在谈怎么练武怎么过招?

这个想法让杨慎嗤之以鼻:“武痴才会成天想着练武的事,江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所以伊春一直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可谈的。

在她看来,生活是如此简单随­性­,有饭吃,有觉睡,有人说话,有景­色­人情可看,有许多没见过没学过的东西等着她。

实在没有时间浪费在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谈话上。

杨慎于是又会笑她:“猪也是这么过日子的。这样挺好。”

他们两人正跟在晏于非的马车后面走,这位少爷下午第二个目的地是储樱园,近日刚好是赏樱时节,他不知又和什么人约定了在那里谈事情,忙得要命。

伊春把斗笠压低,有点火气:“羊肾你总和我过不去!我可是你师姐!”

杨慎笑嘻嘻地看着她扮男装的模样,出乎意料,似乎比女装还多些俏丽,他说:“做猪才好,有人养着,无忧无虑的。”

“那你怎么不去做猪!”她抬头瞪他,如今脸­色­白了,形容居然生动了许多。她相当耐看,看久了会让人忍不住心头一动。

杨慎的心就动了好多次,动的他都有些无奈,于是忍不得透露一些:“我做猪的话,谁来养你?”

他知道她肯定听不懂,她有时候聪敏的让人十分意外,有时候却真的是一头猪。

伊春正要开口说话,走在前面的殷三叔却回头隐隐瞪了他们一下,似乎是嫌他们说话声音太大了。

这位大叔,对他们相当看不顺眼,隔三差五就来瞪一下。

伊春轻声道:“瞪什么瞪,眼珠子要掉下来哦。”

杨慎不由笑了。

很快便到了储樱园,晏少爷推门下车,不防周围呼啦一下涌上许多乞丐,挥着脏兮兮的盆子,嚷嚷着求他打赏点钱财。

潭州一是储樱园,一是开福寺,附近的乞丐简直比蚂蚁还多,稍遇上一个服饰光鲜点的,立即便群起而上,根本不是要钱,而是抢钱。

伊春二人立即护在他身边,将那些乞丐挤开。

忽然,她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像是有什么寒冷而危险的东西正在逼近。

几乎是本能,她一把抽出佩剑挡在身前,只听“叮”地一声,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垂着头,手里拿着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似是打算偷袭,却撞在了伊春剑上。

他一击不中,调头便跑,伊春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追,忽觉一股大力从隔壁传来,她被杨慎撞得一个趔趄,急道:“怎么了?”

他说了一句什么,含含糊糊的,紧跟着一声巨响,像是鞭炮炸开的声音,伊春眼前突然涌出大片大片的青­色­浓烟,刺鼻又刺眼,什么也看不见。

她飞快伸手去捞杨慎,却捞了个空,殷三叔在浓烟里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紧跟着是兵刃交接的声响,再跟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等风终于把浓烟吹散,伊春揉着发疼的眼睛四处张望,这才发觉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马车前,杨慎晏于非殷三叔他们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十七章

就这么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算被挟持,也弄不了多远。

伊春四处张望一番,忽见园门前地下斜斜钉了一根细细的针,针头指着储樱园内。

那是晏于非常用的暗器。

她直接冲进了园子。

储樱园里种了无数樱花树,此时正值盛开季节,如烟如霞,晃得人眼花缭乱。

传说这园子本是某豪富人家的后院,后来家道败落,便将园子专卖旁人,几经转手,如今却成了一块公众之地。园内另有商家酒楼茶舍各自经营,互不相扰。但由于价钱昂贵,纵然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也鲜少有人进来败家。

伊春很快就在繁华的樱林里迷路了,迷的一塌糊涂完全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胡乱绕了几圈,忽又在一棵树下见到了一片撕碎的衣角,捡起来摸摸,是粗布的。那颜­色­质地与杨慎穿在身上的衣物并无二样,那孩子一向心地慎密,应当是给她留记号。

果然左右再看看,在另一棵树下也找到了一片碎布。

伊春心头一松,顺着杨慎的记号一直朝前飞奔,不一刻忽觉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出了樱林,对面是一个极小的凸起土坡子。

坡上建着一座竹楼,晏于非身上的象牙白外袍很是显眼,就靠在窗边。他看上去倒没什么异样神­色­,一手扶着下巴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忽然看到伊春朝他挥手,他不由一动,反而把脑袋别过去了。

伊春愣了一下,左右看看,确定这里应当是园子里的某间茶舍,因为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附近赏樱,竹楼下更摆了桌椅,供人休憩喝茶。

她解下斗笠,直接推门走进茶舍,热心的伙计上来招呼,她说:“我要上二楼。”

伙计很是为难:“姑娘,二楼被人包下了,委屈你在一楼坐会儿,好么?”

她像是没听见,抬脚便冲上楼,伙计急得大叫几声,只听楼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要把纤细的竹楼给踩塌了似的,猛然停在楼梯口。

伊春抬头一看,心里顿时打个突,犹豫着停了下来。

楼梯口站着一个铁塔似的壮汉,不,称为巨人或许更合适些。

天气还没完全转热,他却只穿了一条薄裤,□出来的上身肌­肉­贲张,犹如铁块一般甚是可怖。

伊春估摸着四个自己还未必能抵得上人家一个,眼看那人手里提着一把巨斧,作势要砍过来,好女不吃眼前亏,赶紧逃命是要紧。

她窜下楼梯,一阵风似的跑出茶舍,隐约听见楼上有个冰冷的声音说了一句:“是那个丫头?把她杀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伊春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勉强回头一看,那个巨人果然提着斧头来追她。他人生得高大笨重,跑起来却十分快,伊春觉着自己就是一只小­鸡­,很快便要被老鹰抓走吃掉。

她在樱花林里左右乱窜,仗着身体小巧轻便,那巨人一时也无可奈何,只能紧紧追在后面。

伊春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三人一瞬间就不见了,要是被这壮汉抓住,估计再来十个也对付不了,通通被他打晕拖走。

眼瞅前面有一株特别高大的樱花树,她像猫一样刺溜一下便窜了上去,抱住最高的枝­干­,把身体藏在樱花里,动也不敢动。

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浑身绷得发疼。

树下忽然传来一阵莺声燕语,应当是普通游人在树下歇息玩赏。

伊春稍稍探出脑袋,打算提醒他们先逃命,被那巨人推一把或者砍一斧子,可不是好玩的。

却见树下摆了一张躺椅,上面还铺着柔软的锦垫。锦垫上半躺半睡一个穿浅紫­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色­如美玉,神­色­纯善,正是许久不见的舒隽。

躺椅周围还围着一圈姑娘,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和他说话。

“舒公子说话好生风趣。对了,你还没说自己家住何方呢?”

某个圆脸姑娘略带娇羞地问他。

舒隽闭着眼睛,声音淡淡的:“问了家住何方,是不是就打算问有没有娶妻?问了娶没娶妻,大约就是要问我年纪多大。问了年纪再问父母高堂,最后是不是打算问我家里到底有多少钱啊?你们烦不烦。”

很明显,他正处于不耐烦的状态,而且是很不耐烦。可惜那张脸生得又温柔又善良,明明是很烦躁的神情,可看在别人眼里却是害羞又容忍的,于是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叽叽喳喳又笑开了。

“舒公子是在这里等人,这么久那人还没来,莫不是某位高傲的姑娘家?”

纯真热情的姑娘们看不出脸­色­,还在问。

舒隽冷道:“关你什么事,你们烦死了,都走远些!”

大家认定他是在害羞,笑得更欢乐。

“想必是国­色­天香的美人,不然怎敢让公子这样的人等候多时。”

有人的语气微微含酸,又羡又妒。

这帮三姑六婆,真没完了。舒隽睁开眼,打算大发狼威把她们赶走。每次都是这样,他只要单独落在外面,这些女人都朝他这里靠,他说话怎么难听都没用,烦得要命。

樱花林里忽然走出一个半­祼­的巨人,手里还提着一把巨斧,比常人大腿还粗,杀气汹汹地停在对面看着他们。

女孩子们一下就安静了,惊恐地缩了起来。

“看到一个扮男装的丫头经过么?”巨人声音粗嘎,冷冷问着。

舒隽撑着脑袋,懒洋洋地说:“最近女人流行穿男装,满大街都是扮男人的。你问的是哪个?”

“年约十五六,戴着斗笠,身上佩剑,身材瘦削。”

“这种人街上每天一抓一大把,你问我我问谁。自己去找吧。”舒隽的回答欠扁之极。

“舒公子……”有女孩被他的大胆打动了,双颊浮现晕红。

“都给我闭嘴,滚走。”他头疼地揉揉眉心,口吐粗话。

姑娘们全体感动,一齐挡在他身前,说:“公子为我们担心,怕这人伤到我们,不惜翻脸赶人,此心我们若是体味不到岂不是辜负公子一番厚情。你这粗鲁的汉子,还不速速离开!是要在园子里当众逞凶么?”

舒隽索­性­翻身坐起来,叹道:“你们不滚,我自己滚。”

他说走就走,挥挥袖子不带走一片云彩。

“哪里走?!”巨人恼他出言无状,伸手便要抓他。

姑娘们一齐扑上去,抱手的抱手,拽裤子的拽裤子,就是不给他靠近那可怜又柔弱的男子。巨人一时倒也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当众杀人,只好像抓小­鸡­似的把那些女子抓着轻轻丢开,场面顿时乱了,娇滴滴的哭喊叫嚷声连绵不绝。

舒隽塞住耳朵,喃喃道:“活该,让你们花痴。”

伊春再也忍不住,从树上一跃而下,厉声道:“放开她们!我在这里!”

舒隽只觉声音耳熟,回头一看,登时认出是葛伊春。她从头上摘下斗笠,直接丢出去,紧跟着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我和你过招。”

她简直大言不惭。难道看不出再来十个她也不是这怪物男的对手吗?

算了,不要管闲事。舒隽对自己说,拔腿想走开的,但不知怎么的竟本能地朝她走去,低声道:“你没长眼睛?自己冲上去找死?”

伊春恼怒地瞪着他:“你真无耻!居然让女孩子们为你送死!”

虽然是被骂了,他却不恼,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

伊春正要冲过去和巨人打上一架,忽觉身体一紧,是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舒隽搂住她的腰身,把下巴放在她肩上,笑吟吟地:“哎呀!你总算来了,我可是等你好久。来来来,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谈谈吧。”

“你说什么……”伊春的嘴忽然被他捂住,舒隽半抱半拽,拖着她往后走,一面在她耳边低声道:“臭丫头,把他引到没人的地方再说,不是不想让那些三姑六婆受牵连吗?”

伊春眼睛登时一亮,舒隽丢开手,皱眉道:“身上都是汗臭,你不换衣服的?”

她怒了:“一个男人香喷喷的才叫恶心!”

说话间,巨人已经摆脱那些女孩子,提着斧子追上来。

舒隽一把拉住她的手:“快跑!”

伊春不由自主随着他在樱花林中飞奔,眼前只有他淡紫­色­的袍子一摇一晃,偶有飞樱落下,像一场红雨,像一幅会动的画。

姑娘们眼看这位漂亮又温柔的公子等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不由纷纷落下辛酸眼泪。

如今的世道,鲜花永远是Сhā在牛粪上的。

“怎么会招惹上那怪物?”舒隽一面跑一面问她。

伊春老老实实把经过说了一遍,说得他连连摇头:“我以为你装傻,没想到是真傻。晏于非的人情怎么能随便欠,小心以后骨头都被他吃了。”

伊春却毫不在意:“我不是正在还他么。”

舒隽还是摇头,却不说话了。那巨人紧紧追在后面,他体型生得笨重,樱花树的枝叶又生得低,总打在脸上疼得厉害,他恼怒起来,扬起巨斧旋转着飞舞出去。

两人朝相反的方向跳开,都觉脸庞风声锐利,擦在脸上一阵疼痛,紧跟着“砰”一声巨响,巨斧Сhā入地上,深有数尺。真无法想象被这斧子砍一下是什么滋味。

舒隽叫了一声:“喂,有暗器吗?”

伊春摇了摇头,她和杨慎都只学剑法,暗器什么的并不擅长。

舒隽无奈地摸摸身上,他今天是出门见人的,没想到要在这里和人打架,什么准备都没有。四处看看,只好从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子,放在手上掂掂,抬头冲那巨人微微一笑:“小心暗器。”

说罢不等他有任何反应,抛出一颗石子,就朝着巨人的面门飞去,被他轻轻松松地接下了。

他嘲讽地笑道:“这就是暗器?”

舒隽忽然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望着他身后,惊道:“啊,怎么是你来了?”

这等骗人小招,稍有经验的都不会上当。巨人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拔腿朝舒隽狂奔而去。

谁知身后扑簌簌几声响,真像是有人拨开枝叶朝这里走来。巨人猛然回头,却见空荡荡并无一人,只一颗小石子滚在路边,心知是上了他的当,正打算转身好好教训他一番,背后几个要|­茓­却突然被点,登时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舒隽笑吟吟地颠着石子走过去:“我早提醒你要小心暗器了。”

十八章

伊春略带惊讶地走过去,看看僵直不动的巨人,再看看舒隽,不太敢相信他轻轻松松就把难题解决了。

舒隽整整衣袖,抬头看天­色­,道:“估计要等的那人今天不会来了。也罢,我去了,你保重。”

伊春见他又是说走就走,不由急道:“那个……谢谢你帮我!”

舒隽斜斜睨她:“如今我也是还你人情,多谢你上次一顿好酒菜。你我现在两不相欠,以后见了就当不认识吧。告辞。”

原来如此,他人倒是不坏。

伊春在后面笑道:“别这样嘛,舒隽。我们交个朋友不行?”

他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忽然抬手把她歪到一边去的发髻扶扶正,神情严肃:“你太邋遢了,等变成美人再说吧。”

伊春奇道:“交朋友还要看容貌?我都没介意你长得像女人。”

怎么说呢,她确实具备把人肠子给气破的本事。

舒隽问:“你不是要去救人吗?”

话还没说完她就飞快跑走了,一面还朝他摆手:“说定了!交个朋友哈!”

他倒愣愣站在原地:“……你别擅自决定……”

自然是没人回答他了。舒隽抬头看看那巨人,对方也直直看着他,隔了一会,说:“原来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舒隽。”

好烦。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忽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恶作剧地给他一个笑容,眉眼舒展开,倒有一种别致的淘气在里头。

“送你个见面礼,省得总拿我的名字与旁人卖弄。”

手里剩下的石子被他一把抛出,全部砸在巨人脸上,他痛得放声大叫,偏又不能动,脸上也不知破了多少伤口。

舒隽把袖子掸掸,像是终于出了一口气似的,神情轻松地走了。

竹楼里很安静,只有泡茶沏茶的轻微声响。

那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正值壮年,头发却已花白,面容清矍,目中隐含锐利。

他缓缓用滚开的第一遍茶水把四个陶瓷的小杯子烫一下,残水倒掉,再灌入新烧开的水。四个小杯子比婴儿拳头也大不了多少,茶水映着里面白­色­的底子,碧黝黝的,香得沁人心脾。

眼看他把四个杯子分开放在各人面前,杨慎下意识地稍稍一缩,背心立即被一柄冰冷的刀抵住了。

他们三个人,每人背后都有一人用刀指着要害,只要稍有妄动便是­性­命不保。

晏于非似乎见惯了这种事,眉毛也不动一下。只听那中年人说道:“晏二少见识广博,可知这是什么茶?”

他淡道:“安溪盛产铁观音,功夫茶大善。”

中年人笑了笑:“厉害。舍弟也最爱闲时品尝这铁观音,晏二少向来聪明,想必已知道舍弟是何人了。”

晏于非看了他一会,说:“是闽南龙虎帮的于头领,阁下应当是于头领的胞兄,铁面穷奇于先生。”

于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敬他们喝茶,三人被迫拿起那小小的陶瓷杯子,一口喝­干­,滋味果然与寻常品茶不甚相同。

他又往小小的茶壶里倒开水,一面说:“晏门为了吞并闽南一带势力,收买了不少帮派。钱字当头,当然人人抢着办事,将舍弟一家大小十三口人杀得一­干­二净,龙虎帮就此瓦解,说出去却与晏门没有一点关系,这招借刀杀人果然厉害。想得出这个点子的晏二少,更是少年英才,不同凡响。”

晏于非丝毫不惊惶,倒是微微一笑:“于先生谬赞了。”

杨慎心下略有些了然,先时还当是巴蜀万华又来找麻烦,没想到晏门仇家太多,闽南一带居然找到了这里。

他稍稍转头朝窗外看,心中焦急。方才伊春循着记号找来,却被那巨人堵住,眼下不知生死如何。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大家今天一起死在这里,早知道便宁可做无赖,根本不还他什么人情。

思忖间,于先生又放了一杯新茶在面前。

“晏门施计杀了舍弟全家一十三人,连出生不满三月的婴儿也不放过。这笔账今日是算不完的。你们兄弟四人,加上门主五人,听说你大哥生了两子一女,加上妻妾也不过十人,还缺三人。算上先前跑了个丫头,还要麻烦这位先生与这位少侠来充数,血债血偿。”

杨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晓得他是说真的,奈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脱身的法子。

晏于非却说道:“你也不过在我面前说说狠话,今日是我不慎被你抓住,我大哥他们却不会像我这般没用。于先生,十三人比四人,到底还是让我们晏门占了便宜,多谢承让。”

他居然还故意挑衅。

杨慎瞬间明白他是想激怒于先生,趁他露出破绽才好反击。

只是太险。

于先生抄起茶壶,撒了他一脸热水并茶叶。殷三叔忍不住低叫:“少爷!”

晏于非动也不动,由着茶叶顺着脸庞滑下,白皙的皮肤立即被烫红了。

于先生再不多言,手一摆:“带走,我要把你活活煮熟。”

话音未落,忽听窗外一个黑影劈头飞来,他下意识地避开,那东西狠狠砸在桌子上,茶水杯子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原来是一块大石头。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伊春早已越窗而入,剑光闪烁似银龙。

杨慎一把按住了抵在背心的那把刀。

局面瞬间反转,先前制住别人的,如今反倒被他们制住了。

杨慎顾不得其他,先把伊春从头看到脚,急道:“没受伤?那巨汉呢?”

伊春摇头:“遇到舒隽了,他帮我来着。”

舒隽?杨慎心里难免不是滋味,连着两次了,被那无赖救。

“他没再提出什么无理要求?”

她还是摇头:“没啊,其实我刚发现他人不错……”

殷三叔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人都本能地闭嘴不再说话。

他低声问晏于非:“少爷,怎么处理?”

晏于非看着于先生死灰般的脸,忽而抬手,剑光划过,于先生的脑袋骨碌碌地在地上弹跳起来,滚了老远。

鲜血飙­射­上天花板,他的身体像个沉重的麻袋,重重砸在地上。

晏于非将剑上的鲜血一甩,面不改­色­地收剑回鞘,淡道:“真可惜,于先生。你废话太多了,要杀一个人,先杀了再说话吧。”

他转过身,声音清冷:“殷三叔,全杀了。记得善后。”

伊春一步上前,急道:“喂!你……”

杨慎死死拉住她,低声道:“别说话!别冲动!”

殷三叔意味不明地回头深深看了他俩一眼,提剑将剩下三人杀了,跟着又下得楼去,伊春只听见他紧紧将大门关上的声音,伙计掌柜们纷纷惊叫起来,然而声音还没叫完便断开了,一片死寂。

她掌心不由全是冷汗。

殷三叔踩着竹质台阶,咯吱咯吱地上来了,身上­干­­干­净净,剑却在往下滴血。

他是把这茶舍里的人都杀了,断绝官府搜查的任何线索。

晏于非朝伊春深深一揖,神­色­温和亲切:“多谢葛姑娘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晏某毕生不忘。”

伊春脸­色­有些发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我走了,不会再帮你。你救我,我也救了你,咱俩扯平。就此告辞。”

晏于非眸光闪烁,轻道:“葛姑娘何出此言,莫非是觉得晏某所作所为过于残忍?姑娘须得知道,江湖上你不杀别人,别人便要来杀你。方才若不是姑娘,晏某早已横尸街头。明知对方是障碍却不除去,那是菩萨。”

伊春慢慢说道:“不,我只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总而言之,你我现在两不相欠,以后就当不认识吧。”

她把舒隽的话拿过来用,再也不管他说什么,拉着杨慎的手直接跳下楼,转眼便跑远了。

殷三叔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回头道:“少爷,让属下去把这两人除了以绝后患!”

“慢。”晏于非摇了摇头,“这事还不必殷三叔亲自动手。”

他眉头微皱,似有无数心事,缓缓下楼,殷三叔紧紧跟在他身后,消失在樱林中。

忽听前方有人在大声叫骂,殷三叔探头张望一眼,脸­色­稍变:“少爷,是方才那个巨汉。似乎被人点了|­茓­道不能动弹。”

晏于非一言不发地走过去,那巨汉见到他骂得更厉害了,脖子上的青筋也绽出来,极为狰狞。

殷三叔摸了摸入地三分的巨斧,有些感慨:“真是个怪物,少爷,不如把他收为己用?”

巨汉听了,骂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吃屎去吧!要老子为仇人效命!老子进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把你们两个王八蛋捏成碎片!”

殷三叔眉头一皱:“……少爷,还是杀了省事。”

晏于非沉默半晌,忽然露出一抹笑来,轻道:“不,等等,我有个好法子。”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里面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个针盒。取出四根针,他回头细细打量那巨汉,目光竟惹得他浑身发抖,颤声道:“死小子要做什么?!”

他并不搭腔,绕到身后,对着他的颈椎一针扎下,那巨汉登时狂吼一声。

紧跟着,头顶、左右耳下都被扎了针,他这下连叫也叫不出来了,翻起白眼摔倒在地上,四肢簌簌抽搐,也不知是死是活。

晏于非收起锦囊,心情似乎变好了,抬头欣赏地望着云蒸霞蔚般的樱花。眯起眼睛,他仿佛想到什么欢快的心事,眼中波光流转,神彩无法捉摸。

他低声道:“殷三叔,对付喽啰不用动咱们的人,让别人帮咱们动手好了。麻烦你明天与减兰山庄的小少主交涉一下,我看看他是个什么货­色­。”

殷三叔垂手说了个是。

晏于非在那巨汉身上踢了一脚,笑骂:“还不起来。”

话音刚落,巨汉便从地上慢悠悠地站直了,依旧翻着白眼,嘴边还有白沫留下,分明是一付不省人事的模样,却能走能动也能听懂话。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晏于非身后,慢慢走出樱花林。

十九章

那天离开的时候,杨慎提醒了一句:“晏于非老谋深算,得失猜忌心甚重,此番拉拢失败,必然要寻了法子来除掉我们,以后一切小心。”

伊春眉头紧皱:“羊肾,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当面给他难堪?”

他笑了笑:“所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无论你给不给他难堪,只要不愿被他拉入阵营,迟早他都要来对付你。”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渐渐淡了:“他是步了局,诱我们进去,不进也不行。”

常听人说晏家二少手段了得,他也想过此人大不了他们几岁,传言未必属实,这次接触了才明白那传闻半点也不夸张。

所谓江湖豪情,朋友义气,在他们这种人眼里不过是可以拿来利用的工具。每个人都是一颗棋子,有用的就想办法留下,留不住的,就要尽快抹煞。

情谊,在这个江湖里什么也不是。

两人一路无言,回到潭州城内寻了家客栈住下,就近等待晏二少的报复,把账算个清楚。

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杀手没等来,却见到了宁宁。

她来的时候正是半夜,月亮团在天际像个银盘子。

杨慎睡得很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微微扬起,令那张邪气的坏人脸多了一丝天真率直。

觉得有一双柔软滑腻的手在摸自己,顺着脸颊一遍一遍的划动,像春风在轻抚。

春风吹着吹着就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吹开他的薄衫,还要往下,再往下。

他一把按住那双手,反手便扭了过去,身上立即传来一声娇软的轻呼。睁开眼,正对上宁宁那张清丽又楚楚可怜的脸,她双眸似水,幽幽看着他,唤一声:“杨公子,你抓疼我了。”

杨慎脸­色­铁青,抓起她的衣服想狠狠丢出去。谁知那衣服薄如蝉翼,也许是故意,也许是无意,系带松垮垮的,一拉之下居然全部裂开,那件薄薄的衣裳便轻飘飘地顺着她光­祼­的肌肤滑到了地上。

她里面什么也没穿,光溜溜地压在他身上,若有若无,贴近他全身敏感的地方。

身体一下绷紧了。他一时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她没穿衣服,碰到哪里都不好。

他声音压抑着怒意:“不知廉耻!你如今又为晏于非效命了?!”

宁宁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一口气,柔声道:“杨公子狠心,将我一个人丢在那虎|­茓­里。一个弱女子还能怎么办?”

他没说话,没有任何反应。

宁宁缓缓摸着他的头发,声音也又缓又轻,充满诱惑:“杨公子,你看我如何?是不是比你那个邋里邋遢的师姐好上千倍?你年纪还小,见的女人太少,所以把你师姐当作宝贝一般。等你见过真正的美人,便知道她连泥巴也算不上呢。”

他闭上眼,已经恢复冷静:“……在我心里,什么美人也及不上她。”

他再也不管什么男女之防,握住她□的胳膊,重重抛在了地上。

宁宁痛得又叫一声,迎面又丢过来一件衣服,他的声音冰冷:“无耻!穿上衣服!”

她轻轻咬住嘴­唇­,表情委屈,像是要哭,又像是自尊受损的抑郁。也不知是真是假。

握住那件外衣,却不穿,她光溜溜地跪坐在地上,抬头看他。月光像银纱一样蒙在□的少女肌肤上,丘壑顿现,曲线玲珑。

杨慎别过脑袋不去看,冷道:“晏于非也会用这种下流计谋?”

宁宁见他始终不为所动,只好披上外衣,低声道:“杨公子,你是聪明人,知道和晏门作对没有好下场。你和你师姐只是初出茅庐的小辈,减兰山庄更不是什么武林泰斗,换言之,你们并没有任何背景。”

她见杨慎一声不吭,以为是说动他了,心头一喜,继续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减兰山庄主子让你们二人下山历练是为了什么。晏公子与少庄主接触过,得知一年之内你二人必须要决定谁来继承斩春,你师父也单独给你一人看了那个锦囊,我说的对不对?”

“少庄主……是说墨云卿?”杨慎终于动容,“他和晏于非接触?!”

宁宁微微一笑:“少庄主识时务,知道谁是强者。杨公子是不是也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

杨慎没有回答。

当初他下山之前,师父单独把他叫过去,什么也没说,只将太师父留下的锦囊交给了他。

锦囊里是一张字条,只写了一行字:弟子互搏,胜者生而继承斩春,败者死。

他和伊春,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继承斩春。

师父的脸­色­也很难看,隔了半晌,告诉他:杨慎,你师姐身手不凡,他日必成大器。一击不中,便是死路一条。明取不成,你要致力于暗袭。

他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师父要收那么多弟子,为什么之前许多弟子要逃下山,为什么他要带文静上山把伊春的心思断了,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却只专心来教导他们两个。

原来是因为这锦囊。

因为伊春是要继承斩春,说不定会死在争斗里。因为他早知锦囊里的内容,所以不能让自己儿子墨云卿陷入屠杀怪圈。

那天杨慎整个人凉了半截。

师父拍拍他的肩膀,叹道:杨慎,我知道你身负血海深仇,斩春剑和减兰山庄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言下之意他得到了斩春,便可以动用山庄的力量向郴州巨夏帮寻仇。

宁宁柔声细语:“我还知道杨公子大仇未报,只等羽翼丰满之日,才能让仇人偿还血债。杨公子觉得是与你那师姐一起小打小闹地闯闯江湖,最后两人拼个你死我活来得好;还是良禽择木而栖,寻个厉害的背景做靠山来得好?”

说罢却不等他回答,捂嘴咯咯笑了两声:“宁宁虽然修为不高,却也能看出,杨公子似乎略逊你师姐一筹,真能赢她吗?”

杨慎眉头拧了起来,似是有杀气迸发。

宁宁扑过去抱住他的小腿,光­祼­的身躯贴在上面,微微颤抖:“公子若是愿意,让我做什么都行……何苦纠结那个对你没任何情意的师姐?”

杨慎猛然站起,抬脚将她轻轻踹开,正要说话,忽听伊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羊肾,是出什么事了?我听到好大的声响。”

他顿了一下,勉强维持冷静的声音:“没事,我不小心摔碎了一个茶壶……”

宁宁裹上衣服,娇笑道:“别撒谎啦,杨公子。”

她贴着他耳朵,轻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杨公子,小心考虑,不要落得横死街头呀。”

他的身体又是一阵僵硬。

伊春一把推开房门,急道:“是宁宁的声音?她来了?”

宁宁嘻嘻一笑:“姐姐也要保重。”跟着人便跳出窗口,踏着夜­色­轻飘飘地跑远了。

伊春有些发愣:“她怎么来了?不是留在晏于非的别院吗?”

杨慎脸­色­难看,低着头,隔了半天才道:“她……现在为晏于非做事。”

伊春挠挠脑袋:“是被晏于非收买了?她三更半夜跑来又是做什么?还有……她怎么看上去功夫很好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师姐,我累了,想睡一会,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咱们就离开潭州。”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唤道:“羊肾,你怎么了?”

他心里烦躁,像有一千根针在脑子里不停戳,眼前一会儿是爹娘浑身流血的凄惨模样,一会儿是师父­阴­沉的脸,告诉他:你不是伊春的对手,只有靠卑鄙的暗袭。最后又变成晏于非冷冷的双眸,他似是在向他作揖,身后繁花万朵,前景美好。他邀请他,他有绝对强大的力量。

答应,还是不答应,只有两种结果。

伊春死,或者他死。

一双手抓了上来,掌心温暖,手指有力。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抬头担忧地看着他,轻道:“羊肾,是不舒服吗?我帮你找大夫?”

杨慎怔怔看着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并不纤细,不像书里形容女孩子的手,什么兰花柔荑,滑腻如脂。相反,她的手修长却有力,这是一双侠客的手,自由而且温暖。

鬼使神差,他说道:“师姐,我要是做了坏事,你会不会怪我?”

伊春笑了笑,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眼神澄澈而且明亮:“你不会做坏事,我知道的。”

“不,我是说……假如。”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像是往下坠落,急急地求得某种认可,答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或许他心里已经有数,但还缺了点什么让他不敢真正面对,还需要一些什么。

“你做坏事,当然是把你拉回来,难道还能让你继续坏下去吗?”伊春有些好笑,“无论如何,我在这里,你跑了多远,记得我在后面,别走丢就行了。”

杨慎也笑了,把她的手一捏:“师姐要看好我。有你在,我哪儿也不去。”

临走的时候,伊春说了一句话:“替别人做匕首,岂不是活得像个工具。我们还没有堂堂正正做个大人,先不要自己歪了。”

原来,她心里都知道。

杨慎垂下眼睫,心里忽然有一个冲动,压抑不住的,走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他觉得自己快要落泪了。

“伊春,我不会让你被人伤害,一丁点也不行。”

他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把脸贴在上面。

她似乎有些僵硬,六神无主四处张望,目光总是落不在一个固定的点,嘴里喃喃地一遍遍说:“我知道,我知道。”

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脸颊,触手温暖柔软,他不敢用一点力气,似是怕把她摸碎了。她是一个未知的宝物,光彩夺目,像鸟一样自由自在。

偶尔有冲动,要吻一吻也不敢,还怕吻碎了。

他只能叹息一声,要把心底所有的忧郁苦楚都叹出来似的。

“伊春……我好累。”

她握住他的手,正要说话,忽见门口一个人影闪过,跟着一声怪叫:“是你们俩!要亲热怎么也不关门!”

两人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小南瓜又穿了裙子扮女人,正蹲在门口冲他们做鬼脸。

二十章

伊春走过去毫无芥蒂地笑:“好巧,又遇到了。你们也住这客栈?”

小南瓜先不回答,两只眼睛滴溜溜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见伊春神情自然,杨慎神情古怪,他便挤眉弄眼地说:“原来你们不光是师姐弟……真是没看出来呀没看出来……”

忽见杨慎眉头一皱,他赶紧跳起来,连连摆手:“不说了,主子有难,我还得赶紧救济他去!”

伊春追了几步,趴在扶手处问:“什么难?我可以帮忙吗?”

小南瓜抬头研判地打量她一番,老实摇头:“等你打扮漂亮点再说吧。”

她真不明白,交朋友也好,救人脱难也好,和漂亮有什么关系。

伊春一把抓住杨慎的手,拽着下楼:“走,我们去看看舒隽出什么事了。”

他迟疑了一下,把手一缩,有点不乐意:“我……话还没说完,你做什么总关心那个无赖?”

她默然停下了,回头静静看他。

杨慎却极后悔,犹豫了半晌,低头道:“不,你当我没说,咱们去看看吧。”

伊春一向是这样,活得洒脱又自在,真正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在旁边对比,就像个多嘴碍事的八哥,一会儿不给她做这个,一会儿告诉她小心那个。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够呛。

他是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能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不要去看别人,不要总想着其他的东西。

可他也明白风是抓不住的。

手被她握住,轻轻晃了晃,她眉眼舒展开,笑吟吟地望着他,唤了一声:“羊肾,别钻牛角尖啦。”

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点了点头。两人贼忒兮兮地下楼,把脑袋从扶手上面探出去,看舒隽惹了什么麻烦。

天­色­已经很晚了,客栈早已过了关门打烊的时候,可伙计们一个都不好撤,只因为大堂角落里那位穿绛纱的公子。

他往那里一坐,甚至不需要讲话,在众人眼里便是一朵刚刚绽放的花,美丽而且芬芳。

这朵花成功地引来无数狂蜂浪蝶,大女子小女子都团团围上去,恨不得与他多说两句话,哪里还管天黑天亮。

伙计们劝了又劝,叹了又叹,可姑娘们的脚就扎根在大堂里,死活挪不开。

伊春远远望见舒隽发黑的脸,不由哧地一笑:“原来是女难。他气呼呼的,像颗大茄子。”

杨慎也只好陪着她勉强一笑。

“天都这样晚了,不知是什么人让公子等候到现在,太没礼貌了。”

陌生的姑娘,似曾相识的话语。舒隽扶着下巴,强忍把茶水泼过去的冲动,冷道:“天这么晚了你们还不回去,这才是真的没礼貌。”

“看上去好可怜,都快哭了……”姑娘们看着他微微抽搐的脸颊,心疼极了,“公子放心,有我们陪着你等,一定陪你等到那人。”

他皱眉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求你们快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话未说完,就听楼梯上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的声音笑道:“让郎君久候了,妾身好生过意不去。”

小南瓜的声音,他又往头上加了一朵珠花,打扮得风­骚­无比,花蝴蝶似的从楼梯上飞奔而下,搂住舒隽的脖子,众目睽睽之下一ρi股坐在他腿上。

舒隽脸­色­稍缓,揪住他背后一眯眯­肉­,发狠道:“死小子现在才来!”

小南瓜委屈极了:“主子,装女人也要时间的。”

不过在旁人看来他俩情意绵绵,互相咬耳朵,一个略带嗔意,一个含羞而笑。姑娘们清楚听见自己玻璃心碎成一片片的声音。

“这位……莫非是公子的夫人……?”不死心的姑娘颤声问。

小南瓜配合地浮起一朵红晕,把头压得很低,娇羞答答。

舒隽微微一笑,将他腮边一绺碎发拨到耳后,柔声道:“见笑了,内子向来任­性­的很,而且怕生。如今天­色­已晚,诸位还是赶紧回去吧,莫叫家人挂念。”

姑娘们又羡又妒地看着小南瓜­精­致的容貌,都有些自愧不如。

可惜,如今能看的好男人,不是搞同­性­恋就是名花有主,剩下的那些无主花还一个个朝牛粪狂奔。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姑娘们叹息着,终于散开了。

舒隽长长舒了一口气,把小南瓜一推:“今天来得特别慢,撞鬼了吗?”

小南瓜挤眉弄眼,压低嗓子告诉他:“主子,你猜我撞见谁了?那对师姐弟你记得吧?原来他俩不光是师姐弟,我瞅见他俩不关门抱在一起……”

“舒隽!”楼梯那里又传来伊春爽朗的声音,她朝他挥了挥手,径自走过来。小南瓜立即闭嘴不说话了。

舒隽扶住额头,突然很想叹气:“去了豺狼来了老虎。”

“原来你还没离开潭州。”伊春笑吟吟地走过去,扯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俩旁边。忽然觉得身边有什么不对,回头一看,杨慎还站在原地没过来。他面无表情做了个手势,转身自己上楼了。

她赶紧起身去追,不防胳膊被舒隽拽住:“来了就坐,别客气。”

他带了一丝恶作剧的心情,笑得纯善。等人等得很无聊,他总忍不住要找点坏事来做做,眼前这对师姐弟就是很好的消遣。

“你脸上有灰。”舒隽很自然地抬手替她把鼻梁上一块小小黑斑擦了。

“头发也有点乱。”顺便把她头发顺顺。

扭头再去看,那姓杨的小子果然黑着脸上楼,只怕今天晚上再也睡不好。像是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他笑得两眼亮晶晶。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潭州了,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吗?”伊春根本没发现他这些小动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人走了,舒隽便意兴阑珊地扶着下巴:“你管我,我乐意留下。”

伊春笑了笑,并不在意,把杯中茶水一口喝­干­,起身道:“不早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告辞。”

舒隽懒洋洋说道:“要交朋友的话是你说的吧?你就这样交朋友?”

伊春奇道:“那你说要怎么交?”

不耐烦的人是他,不给人靠近的也是他,眼下居然还怪她不会交朋友,此人真是任­性­之至。

他眼珠一转:“好歹也要请我吃饭喝茶,时刻追在我ρi股后头看我有什么不妥就立即出手相助才对。”

伊春笑了笑,摇头道:“你要的是有钱跟班,不是朋友。”

他把眼睛一瞪:“谁说不是朋友?常言就说为了朋友两肋Сhā刀,我又不是要你Сhā刀。”

她还是摇头:“你把自己放很高,而我心里是和你平视的。我可以为朋友两肋Сhā刀,你能吗?”

舒隽又一次在她面前语塞。真要强辩他当然不会输,胡搅蛮缠向来是他强项,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却不想和她辩。

所以他只眨了眨眼睛,说:“啊,你好烦。”

伊春摆手说了个好梦,转身正要走,却见客栈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猥琐的灰衣老者捧着个大包袱走了进来。

无视伙计们的招呼,他直接走到舒隽对面,把包袱往桌上一摆,开口道:“跑了十几日,终于把你要的东西找齐了。”

舒隽叹了一口气:“我也白白在潭州耗了十几日,你既然没弄好,便该早些派人通知我,教我好等。”

老者呵呵一笑:“还和以前一样是个急­性­子,半点耐心也没有。你且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说罢瞥了一眼伊春,朝她招手:“姑娘也可以做个见证,看是不是真货。”

她好奇地走过去,看着舒隽将包袱皮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的既不是什么珠宝,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那东西黑黝黝湿漉漉沉甸甸,却是一块石头,长得奇形怪状,上面还有许多被水冲刷而出的天然孔洞。

舒隽眼睛顿时一亮,像是看到心肝宝贝似的,抬手在上面轻轻抚摸。

伊春一头雾水,轻轻问小南瓜:“这是什么东西?”

小南瓜低声道:“是主子一直想收集的太湖石,他平日里就有个收集石头的爱好。”

太湖石通灵剔透,形态万千,是富贵人家玩赏摆设的妙物。奈何普通太湖石体型庞大,搬运甚是不便,舒隽一直想要个小巧些的,到今日总算给他找到了一块。

老者笑道:“绝对是真品,你如不信,就带着它去太湖问一圈。”

舒隽小心翼翼把石头重新包好,抱在怀里,道:“不必,我还有要事赶回去。价钱方面就和与你谈好的一样——小南瓜把字条给他——你自去通宝钱庄取钱。”

说罢满脸放光喜滋滋地上楼了,忽又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看伊春,说:“丫头一切小心,别让人给杀了。”

他的关心听起来也那么别扭。

伊春跟着上楼,想到舒隽居然有个收集石头的古怪癖好,倒觉得他整个人亲切了许多。

推开房门,里面黑漆漆的,她正要摸到桌子旁点上灯火,忽听身后风动,像是有人扑上来。她本能地抬手一卸——手腕却被紧紧抓住了。

不是暗杀?!脑海里瞬间只能闪过这个念头,紧跟着那人将她一扯,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她撞在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味道极熟悉。

那人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也许是因为黑暗,也可能是因为生涩和紧张,接触在一起的并不是嘴­唇­,而是牙齿。

两个人的牙撞在一处,发出很清脆的响声。

伊春疼得哎哟叫了起来,那人却没有退让,发抖的­唇­像是无比饥渴,带着一丝血腥气,这一次轻柔却不容抗拒,盖在了她同样流血的嘴­唇­上。

二十一章

睁开眼的时候,天亮了。

伊春在迷惘中本能地抬手摸摸嘴­唇­,那里被撞破一块肿了起来,一跳一跳的疼,还有些麻麻的。

她在床上躺了半晌,到底还是长长吐出一口气,把被子给掀了。

刷牙洗脸梳头,和平时一样的清晨,却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伊春看了看铜镜里的女孩子,里面的人也无辜地对望过来,像是告诉她:当作没发生最好。

昨天夜里他好像是在哭,他肩上背负了许多她看不懂也不能体会的沉重包袱,他一遍一遍说:“你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但想离开的人不是她。

原来他心里的矛盾这么深厚,一直被他藏得很好,不为人发觉。

所以她只有握紧他的手,问他:“羊肾,你要什么?是怕自己不能报仇?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郴州,我们俩一起去找巨夏帮,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似乎是平静下来了,轻道:“对不起,冒犯了你。”

他指的是她一直在流血的嘴­唇­,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伤口,像是要替她把血擦掉,又像恶意地令她疼痛。

他说:“伊春,世上有很多被仇恨蒙蔽眼睛的人,他们很可悲。我不会变成那样。”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为了仇恨而活。

他吻了她许多下,每一次都轻轻的,­唇­与­唇­之间略带粘腻的轻触,碰一下就退开。

应该拒绝他,应该告诉他:她是师姐,她一直将他当作弟弟,从没有往别的方面想。但是杨慎那么聪明,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说出来,不过是再次伤害他而已。

所以他最后说:“伊春,你什么也别说,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就这么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走了,她的心却开始狂跳,那一夜梦见的全是他他他。

后山桃林里细雨迷蒙,桃花的香气略带甜涩。豆芽菜似的少年低着头,告诉她:师姐今天这样打扮比以前好多了。

伊春惊醒过来,心还在跳。

还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把剑装好,包袱拉紧,下楼吃早饭。

杨慎早就买好了油条豆浆,朝她招手:“起的好迟啊,师姐。”

他也没有任何异样,看样子两人都心照不宣,打算把昨晚的事当作没发生过。只有两人嘴上的破皮,光天化日之下提供物证。

­唇­上有伤口,喝豆浆的时候被烫得一阵阵发疼,伊春放下碗,皱了皱眉头,忽见杨慎不自在地捂着嘴,估计也是疼得厉害。

两人对望一眼,先时尴尬,后来不知怎的都笑了起来。

“咱们今天就离开潭州吧,要不要去洞庭湖玩?”他问。

“好啊,我还没见过大湖。”她答应得很爽快。

洞庭湖边有渔夫出租船只,专门供游人去湖上玩赏。又因伊春杨慎两人都不会划船,只得再出十文钱雇上一个渔翁替他们摆渡。

船桨波动水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小小的渔船摇摇晃晃离了岸,朝烟水茫茫的深处驶去。

今日略有些天­阴­,湖面上起了一层薄雾,湿漉漉地黏在两人的衣服和头发上。伊春走到船尾,背着双手深深呼吸,风里带着水腥的味道,却并不难闻。

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像一汪凝碧的翡翠,这一叶扁舟就在翡翠上缓缓滑行,偶尔留下几道波纹,也很快归于宁静。

放眼如此广袤的水天一­色­,怎能不叫人心胸大畅。杨慎的神情也变得轻松,指着不远处一丛冒出水面的芦苇:“师姐,你说那里面有没有水鸟?咱们打一只当午饭吧。”

她连连点头要说个好,站在船头的渔翁笑道:“两位莫要说笑,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小鸟刚孵出来,把大鸟杀了小鸟还怎么活?让它们一家子开开心心的岂不更好。”

杨慎不由默然。

伊春知道他是听了大鸟死了小鸟怎么活,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还她一个微笑。

渔翁于是说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两位小少侠是有缘人啊,今天老头子给你二人划船,他日二位结成夫妻了,老头子可能讨一杯喜酒喝喝?”说罢呵呵笑了起来。

渔人说话向来豪放洒脱,不拘世俗之礼。杨慎面上薄薄浮出一层红晕,但笑不语。

伊春只觉心跳得厉害,若像平时那样装作不知道跑到别的地方似乎也不行,渔船就这么大的地方。

她只能故作自然地望着远方。

小船经过那一丛芦苇,里面扑簌簌飞出数只白­色­大鸟,渔人一面笑,一面开始放声高歌:

春生春灭春又回,几度花谢花开。小子夜啼茅屋东,难掩柴门,一钵清粥冷。

歌声略带苍凉,在湖面上回旋,伊春倒有些痴了。忽然想到渔翁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忍不住回头看看杨慎,刚好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对撞一下,又纷纷急着挪开。

伊春把头低了下去,心里将杨慎两个字念了很多遍,每一遍的滋味都不同,道尽了辛酸甜蜜,那份量似乎也慢慢沉重起来,压在胸口一块,挥之不去。

“师姐。”他低低唤了她一声,走过来似是有话要说。

伊春吸了一口气,索­性­大大方方抬头看他,忽听身后水声潺潺,又有一条船破浪而来,一个玄衣公子斜斜倚在船头,怀里抱着个玉似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捻了一颗樱桃去他­唇­边。

两个人都是一僵,眼怔怔地看着那船靠近过来。船上公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分轻狂,三分­阴­狠。

“好久不见了,两位。这次出门历练可还顺利?决定谁来继承斩春了吗?”

伊春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她定定看着这个人。她以前喜欢过的,以为他也喜欢她,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去和他告白,却落得被人羞辱的下场。

以为再见的时候心里会难受,因为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一想起这个人就觉得郁闷。

不过真正见了她好像也没什么感觉,淡淡的,只带了一丝丝涩然。

宁宁缩在他怀里,像一只柔软的猫,享受主人的宠爱。

伊春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不是有文静了吗?怎么还抱其他女子。”

墨云卿淡道:“看来你一点没变。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文静不劳你­操­心。”

伊春看看他,再看看宁宁,说:“我知道了,你是替晏于非来做说客的。”

宁宁吃吃笑了起来:“姐姐自视甚高,莫非江湖上人人都盯着你们俩,变着法子做说客来拉拢你们不成?我只不过与墨相公游湖,碰巧和姐姐遇上啦。”

她话虽然和伊春说,眼睛却望着杨慎,见他还是不看自己,她心里便犹如猫抓,闹心的很。

伊春退了一步:“既然是碰巧遇上,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就此告辞。”

她让渔翁把船摇开一些,等他们先过。

小船晃到她身边,墨云卿淡淡笑道:“枉费我爹成天挂念你这个好徒弟,见了我你居然一句也不问他。”

说罢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神­色­古怪:“你……倒是漂亮了不少,花了许多心思吧?”

伊春没理会他,只低声问:“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他怎会让你独自下山?”

他别过脑袋,冷道:“他病重的很,已经快死了,自然管不到我。”

伊春和杨慎都是大吃一惊:“病重?!”

“你父亲病重,你怎么不陪在他身边?!”伊春忍不住提高了喉咙。

墨云卿随意撩拨湖里的水,袖子湿了大片,声音懒洋洋的:“他有把我当作儿子么?病重也好,没病也好,嘴上讲的心里想的都不是我。你们俩是他的好徒弟,师父快死了,还不赶紧回去看看?”

“你真冷血。”杨慎皱起了眉头,“他毕竟是你父亲,若不在乎你,怎会把你留在山庄不让你下山历练。”

墨云卿抬头看看他,笑道:“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要是死了,难道把山庄给你们这些外人继承?你听好了,就算得到斩春剑,你也一辈子是减兰山庄的狗。狗还想爬到人头顶上去?”

杨慎面­色­­阴­沉,却不说话了。

伊春回头道:“老伯,麻烦你往东面去行吗?我们想赶紧上岸。”

墨云卿又道:“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他只怕早死啦。如今山庄主人是我,我吩咐你二人赶紧决定谁来继承斩春,生生死死,也就那么一回事。”

“什么意思?”伊春不明白。

他说:“看来好师弟还没告诉你太师父锦囊的事情,你自己去问他。杨慎,我与晏二少都将宝押在你身上,你不赌也不行。总而言之,我要你速速继承斩春剑,滚回山庄替我看门。这个女人,不死也得死。”

杨慎抿紧了­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眼看着两条船越摇越远,墨云卿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你要什么样的美女,天下间多的是。何况你还有仇在身,自己想想一个女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途重要。”

小船消失在浓雾里,宁宁咯咯的娇笑声犹在耳边:“杨公子,那天晚上的话你没忘么?”

伊春转头看着他,过一会儿,低声道:“羊肾,你有事瞒着我?”

他抬头在眉心轻轻揉了两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把手一放,说道:“伊春,我不会让你死,绝对不会。”

她静默片刻,走过去与他一起蹲在船头,肩靠着肩。

“太师父的锦囊是不是说只有一个人能继承斩春,其他人都得死?”她问。

他没有回答。

伊春看着湖上的雾气飘来荡去,像一层无形的轻纱,把她掩盖,也把他掩盖。

“我们谁也不会死,羊肾。”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微微发抖,反过来使劲攥着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进自己身体里。

“谁也不会死。”

她重复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

二十二章

渔翁把船往回摇,小船在湖面上微微摇晃,船桨带起的水花溅湿伊春的衣角。

雾气渐渐散开了,眼前一片清朗,比先前的烟水茫茫还要美上三分,可惜已经无人有心观赏。

船行一半,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三弦声,跳脱悠哉,弹了一阵,便有一个男人唱道:“远是非,寻滞洒,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其情其景,其声其人,竟让人从胸膛里忽生一种旷达洗练,犹在仙山。

那歌声越来越近,薄雾中有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渔船款款行来。

扶桨的人一双大眼看过来,冲伊春嘻嘻一笑:“这才真是有缘了,在这里也能遇到。”

说完回头冲船舱里嚷嚷:“主子快出来!你心上人也在呢!”

心·上·人。

杨慎的眉头猛然一挑,低头看一眼伊春,她满脸茫然之­色­。

竹帘子被掀开,舒隽披着头发懒洋洋地把脑袋探出来了,四处看一圈,正­色­道:“在哪里?”

小南瓜又开始挤眉弄眼:“少装傻了,是谁一天在我面前把人家提十来遍?眼下人在对面你就开始摆姿态。”

舒隽叹了一口气:“我每天还要提二十多遍小南瓜的名字,难不成就是喜欢你?”

小南瓜笑道:“那当然,在主子心里,我自然是排第一的。”

舒隽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也来游湖?”伊春问。其实她比较好奇舒隽究竟是做什么的,好像从没见他做过正事,成日就是穿昂贵的衣服,住天字号客房,吃一两银子以上的菜馆,到处游山玩水。

难不成他是富家子弟?可他的功夫很好,她见识过。

舒隽没回答她,反而拍了拍自己的船板:“今天心情好,过来吧,带你们去我别院玩玩。”

此人向来任­性­妄为,忽冷忽热,前两天还冷冰冰的,今天突然又来邀请,委实捉摸不透。

伊春正想着法子怎么婉拒,她和杨慎还赶时间回减兰山庄看师父,谁知杨慎很痛快的答应了:“多谢盛情邀约,我们却之不恭了。”

她不由一愣,杨慎悄悄把她手一捏,声音细若蚊呐:“师父的事情有蹊跷,别急着回去。”

渔船一路慢慢朝西漂浮,挨晚时分终于靠在一块巨大的湖礁石旁。礁石顶上建了一个小院子,外面一圈矮矮的白­色­围墙,能看见院子里青瓦屋顶,甚是利索­干­净,与舒隽平时为人的奢侈享受大为不同。

屋内家具清一­色­是老藤所制,并无什么奢华装饰。

小南瓜上了新茶,并着一盘水灵灵的甜瓜,跟着笑道:“姐姐喜欢吃什么只管说,今儿让你尝尝我手艺。”

伊春大口啃甜瓜,一面含糊道:“随便什么都行。话说舒隽你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多,刚才那首歌也是你唱的?叫什么名字?怪好听的。”

舒隽扶着下巴懒洋洋地靠在藤椅里,微微一笑:“小葛喜欢?那晚上去我房里,我再唱,只唱给你一人,别人想听还听不到。”——这是典型的恶作剧毛病发作,要做坏事了。

杨慎清清嗓子,淡道:“多谢舒公子邀约,我二人不敢叨扰晚饭,略坐一会便走。”——这是典型的岔开话题外加暗暗警告。

伊春继续扑哧扑哧吃甜瓜,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这是典型的……不是装傻就是真傻。

舒隽状似无意地说:“反正你们没事,我也没事,何不在这里逍遥几日,非要去外面喊打喊杀?”

杨慎面­色­一凝:“……你知道我们与晏于非结怨?”

“我怎会知道。”他笑了,“只不过那天在储樱园遇到小葛,听说她为晏于非做事,隔了没两天你们又离开了。晏于非那个人向来小气,不说杀掉你们,给点苦果子吃是正常的。”

伊春赶紧吞下嘴里的甜瓜:“舒隽,你是在帮我们?谢谢你!”

舒隽别过脑袋,淡道:“我怎会帮你,莫要多想。”

伊春毫不在意,把沾满了甜瓜汁的手往他肩上一拍:“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人不坏,就是嘴巴刻薄些。”

舒隽皱眉看着自己肩膀上一大块污渍,再抬头看看她,因着她两眼亮晶晶的,他觉得自己又有点说不出话来。

他也见过很多人,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终究是狡猾自私者居多,江湖上有谁不为自己谋利。从什么时候起,“侠”这个字变了味道,学了点功夫的,带了武器的,在江湖上混闯了几个年头的,都敢自称侠客。

他还见过许多聪明人,有人过目不忘,有人文采绝艳,有人谋略一流。

他总是可以将他们分类,有的归入可以接触,有的归入不可接触。

刚见到葛伊春的时候,他将她划入不用接触的范围。

一个脏兮兮的丫头,天真的要命,以后闯荡江湖必然是要惹大麻烦的,和她接触也只会让他麻烦不断。

不过他好像错了。

她实在不能用“天真”二字就简单概括了去。

要怎么形容才最为恰当?

舒隽扶着下巴仔细打量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像是恨不得把衣服也脱了仔细看个透,完全无视杨慎冰冷的目光。

她有侠气……也不尽然,因着年纪小,到底还是鲁莽居多。

她很聪明……也不正确,依稀是很混乱的聪明,时而慧时而呆。

她是个未知体,难得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江湖上活得利索快活,像一阵风。她看着像没有心,谁也伤害不了她。也可能她的心很大,很广阔,那些小小恩怨并不被她放在心上念叨。

她实在很矛盾,很有趣,很让人舍不得放手,想多看看她,多了解一些。

舒隽忽然露齿一笑,笑得暧昧极了:“小葛,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伊春定定看着他,也是一笑:“我也很喜欢你啊,舒隽。”

舒隽握住她粘嗒嗒的手,皱皱眉头,还是忍了:“我们这就做朋友吧。”

伊春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他们这是在儿戏么?杨慎把歪到一边的杯子扶正,脸­色­很不好看:“师姐,不早了我们还是走吧,不要给主人家添麻烦。”

伊春只好把手抽回来。

舒隽轻叹:“小葛,既然要做朋友,就留下来住几天。你要是被晏于非弄死了,我会难过。”

……这也能算朋友说的话?

伊春看了一眼杨慎,他却把脸别过去,淡道:“师姐我随你。”

她两边看看,抓了抓脑袋:“呃……现在确实晚了,我们又不认识水路还要麻烦小南瓜划船,这样不太好。还是住一晚吧,明天再走好么?”

杨慎没回头,声音还是淡淡的:“好,我随便。”

他肯定生气了。

吃饭的时候伊春时不时要往杨慎那里看,他看着并没什么异常,面­色­如常,但她就是知道他生气了。

舒隽的眼睛比平时还亮,闪烁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光芒,不停给她夹菜劝饭,热情得让人措手不及。

情况很诡异,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饭后伊春端着茶杯蹲在门前看夜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水面上的景­色­到了白天才能见端倪,晚上不过黑不隆冬一大块罢了。

但是进去也不好,杨慎在生气,她一时想不到什么话和他说,索­性­先躲开。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伊春没­精­打采地抬头,却见杨慎走了出来。

瞧见她,他先是一愣,跟着把脸一沉转身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羊肾——”她赶紧叫一声,跳起来就要追。舒隽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笑吟吟地拉着她的袖子:“小葛,不是想听我弹三弦么?走吧。”

说罢拉着她一阵风地走了,伊春急急回头,隐约见到杨慎瘦削的背影停了一停,他没有转身。

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有点麻麻的疼。她挣脱舒隽的手,低声说个抱歉下次再听,抬脚就朝杨慎那里跑去。

舒隽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倒有些发愣。

一直躲在暗处看热闹的小南瓜忍不住“哧”的一笑,从树影里钻了出来。

“主子是被甩了呀。”他不知死活地在旁边拍手叫好。

舒隽笑了笑:“……胡扯。”

并不是喜欢她,只是无聊的时候找点乐子。可是现在他的手空荡荡亮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些冷。明明已经快五月天了。

他索­性­把双手背到身后,倚在树上抬头看天。

新月如钩,弯弯的,怎么不自觉就想到她眼睛上方两根生动又漂亮的眉毛。

舒隽看了很久,久到小南瓜开始打呵欠,才低声道:“小南瓜,你家主子这次……或许要倒霉了。”

二十三章

伊春追过去的时候,看见杨慎一个人抱着胳膊站在后院,他低着头,也不知在地上看什么。

她清清嗓子,慢吞吞走过去:“那个……羊肾,晚饭好吃吗?”

他不抬头,隔了半天才闷闷答一声:“你过来做什么,不是听他弹琴么?”

弹琴两个字他说得特别响,听起来就像“谈情”。

真别扭,伊春心想。

她索­性­蹲下来,捡了根枯枝在地上划来划去,再不说话了。杨慎抱着胳膊,听见树枝在泥土上划动的声音,先时还装作没听见,隔了好一会儿却有点忍不住,低头去看,见她在地上画了一张乱七八糟的人脸,皱眉龇牙,很是狰狞。

“这是你现在的脸。”画完之后,她笑眯眯地抬头,“难看吧?”

杨慎淡道:“我本来生得就不如旁人好看亲切,多谢你再次提醒。”

伊春­干­脆把树枝扔了,拍拍手上的灰:“你怎么这么别扭?”

他转身就走。

“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啰!”伊春在后面大叫。

他像没听见。

伊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防他忽然出手攻击,用上了武功招式,将她双手擒拿住。她顿时一惊,急道:“喂!要打架?!”

杨慎紧紧抓住她两只手腕,简直像套了铁箍似的,她挣了好几下都无法挣开。印象中他力气有那么大?

“……你把男人看太轻了,因为自己武功好,所以毫无防备之心?”他声音冷冷的,“朋友?你要做朋友,能确定别人也是和你做朋友?”

“我真的生气了!”伊春眉毛竖了起来,小腿一勾,试图把他绊倒,谁知勾了两下他的腿纹丝不动,反而曲膝在她腿骨上一撞。

她疼得站立不稳,朝前一个踉跄,杨慎顺势抓着她仰面倒下去,跟着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连我你都打不过,怎可能赢舒隽?”他双臂撑在她脑袋旁,居高临下发问。

伊春瞪着他:“你确定是我打不过你?不是让着你?”

如果对方是敌人,她自然有几十种法子对付,死小子把相让当作无能!

杨慎看了她一会儿,目光灼灼,过了片刻把眼光移开,轻声道:“总之,这次是我赢,你再辩也没用,以后要小心……”

话还未说完,只觉她抓住自己衣领,发力要把他丢出去。他索­性­全身都赖在她身上,脸颊不小心贴了一下她的脸,心中便是一动。

“好了,不闹了师姐。”他低声说,“起来吧。”

话是这么说,他却一动不动。伊春揪着他的衣襟,被压得满头冒汗浑身难受。

“你先起来啊!”她叫。

他想了想:“好,我起来。”

语毕双手却轻轻捧住她的脸,吻了下去。

月­色­是那么美,他长长的睫毛像是被镀了一层银白­色­,凑得很近很近,在微微颤抖着。

这样不对,不好,不应该这么做。伊春揪住衣襟的动作改成了去推,用力推。

那对长睫毛便翘了起来,目光如水,定定看着她。然后——他张口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不疼,反而发麻,像是被他种下细小的媚药,她忽然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生涩的舔舐、吮吻、­唇­舌缠绵。他的呼吸烫得惊人,粗而且重。伊春觉得心惊,像是某种东西脱离自己的掌握,一直朝她从不曾想过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的手很轻很轻,捧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往上抚,将她略有些凌乱的额发拨到后面去。

最后他终于离开她的­唇­,把身体稍稍抬高,仔细看着她。

“……你把额头露出来,也很漂亮。”他说。

伊春傻了,完全傻了,呆呆回一句:“真的?”

杨慎笑起来,点点头:“我自然不骗你。”

于是她就痴痴地按住额头,神思尚未回归似的,眼怔怔地看着他。

杨慎低声道:“伊春,不如我们离开吧。不管减兰山庄,不管斩春剑,我们什么都不管了,就我们俩去闯江湖,找好玩的事情。”

被蛊惑了,她几乎就要答应。

“如果我没有血海深仇,爹娘大哥都还活着,我一定马上带你去看他们。我娘­性­子爽朗,一定喜欢你。我爹虽然木讷,却是个老实人。大哥顽皮的很,必然领着你炫耀他收藏的许多锅碗瓢盆……对了,你爱吃­鸡­,娘做的红烧­鸡­味道最好,邻家的小孩儿常带着碗来蹭吃的。吃完饭我爹会拉着你去后院切磋剑法,我和大哥就在旁边看着……”

他没再说下去,回忆陶醉的神­色­变得悲戚。

“我得报仇。”他说,“我先去报仇。”

他将伊春从地上拉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轻道:“不早了,去睡吧。依你的意思,就在舒隽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减兰山庄先别回去,我看墨云卿说话神情古怪,未必属实,我们不要急着涉险。”

伊春见他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唤一声:“羊肾。”

他回头:“嗯?”

“你……还在生气吗?”

“我本来就不是生气。”他眨眨眼睛,神情有点怪异,“只是这里不舒服而已。”他指着心口。

那有什么区别?伊春抓抓头发,脑子里还乱乱的,反应比平时慢两三拍。

“我不说,你自己猜。”他这次真走掉了。

伊春回到客房,墙上铜镜里映出她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有眼睛是亮的,极亮。

我做了什么?她茫然问自己。

他是她师弟,一直是弟弟一样的存在,可是她做了什么?一次也罢了,他在伤心闹别扭,情绪不稳定,事后两人也都当作没发生过。

可是今天的算什么?

不能再想下去,她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手心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

她当然不是傻子,到这个地步再不明白就完蛋了。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一直师姐师姐的叫着,搞得她真以为自己是姐姐,又怜他身世凄苦,不由得对他好一点。难道是因为对他太好,所以他误会了?

得和他解释清楚,她……她对他没有那个意思,千万不能再错下去,否则她就要成罪人了。

伊春一口吹了烛火,推门就朝杨慎房间走去。

“羊肾。”她站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突然有那么点儿胆怯,想跑回去,但愿他没听见这声叫唤。

门很快就开了,杨慎还没睡,似乎是在洗脸,手里还捏着一条毛巾。

“有事?”他好像也有点诧异她这么晚了还跑过来。

伊春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那个……我有点事……得和你说一下。”

杨慎笑了笑,把身子让过去:“进来吧。”

她觉得全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关门的声音令她几乎要腿软。

床上放着他的衣服,洗得很­干­净,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应当是他明天要换的。他的剑放在桌上,因为经常抚摸剑柄,磨得半旧发光。旁边还有一杯残茶,可能是刚刚才喝过,杯缘留了一片茶叶。

伊春感到心惊胆战,甚至不明白自己怕什么。

方才想好的一脑子的话,此刻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掉头走向门口:“算了,我回去睡觉。”

杨慎一把拉住她,捏住下巴还想去吻,这次她总算反应过来,使劲把脑袋别过去,急道:“我是你师姐!是你姐姐!你……你这是乱­仑­!”

他不屑地“切”了一声:“我从来没有姐姐。”

“我比你大!你得尊敬我,不许再这样!”

“大一个月而已,而且脑子还小了许多个月。”

“羊肾!”她大叫,“你到底要怎么样?!”

“葛伊春!”他也提高了嗓子,“你是一头驴!”

伊春反倒一下被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杨慎冷笑一声:“你装的好傻,无辜的很,什么也不知道吗?没错,我是痴心妄想,亦不是家财万贯的翩翩佳公子,只是个一天到晚念叨报仇报仇的傻小子而已。所以你可以装什么也不知道,一面什么事都要来找我,一面还装模作样问我究竟要做什么。你说我要什么?!”

伊春看了他一会,慢慢说道:“你现在很激动,我们都要冷静一下。明天再谈。”

她推开他便走。

杨慎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低声道:“对不起,伊春,我不是故意的。”

伊春摇摇头:“你听我说,羊肾。我是你师姐……”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师姐也好,师妹也好。伊春,我们不过是两个普通人,有缘遇上了。我喜欢你,就这么简单。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不能用这种借口来推脱。”

她顿时哑然。

杨慎扶住她肩膀,将她扳过来,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轻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伊春哽了半天,不喜欢三个字却说不出来。

她惭愧的低下头:“羊肾,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我一直……把你当作弟弟。”

他的手于是慢慢放开了,退了一步。

伊春默默看着他走到脸盆架子那里,平心静气地把毛巾洗­干­净,挂起来,这才回身,见到她脸­色­也淡淡的,只说:“已经晚了,快回去睡吧。”

“我……”她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

“不用说了。”他笑了一下,“走吧,去睡。师姐。”

最后那两个“师姐”说得很轻,像悄然落地的雪花,几乎要听不见。

伊春推门走了,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干­了件错事。回头看看他的窗户,烛火已灭,但他这一夜必然睡不好。

忽然觉得胸口发疼,并非真正受到创伤的疼痛,而是闷闷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绞上一下,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身体里有一种冲动,她还不能完全明白和接受。

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再次推开他的门,急道:“羊肾!我其实很——”

话未说完,老远却听见小南瓜惊叫一声,杨慎一骨碌从床上跳了下来。

二十四章

刚到前院就见舒隽手里提着一个黑衣人轻飘飘地走过来,小南瓜背对着他俩,还在捏着嗓子怪叫:“来人呀!救命呀!不要在后面谈情说爱了!主子要死了!”

舒隽把人直接丢在他身上:“我看你才是不要再丢我脸了。”

小南瓜满肚子委屈:“我也是为你好,自家地盘都搞不定心上人,让外人占好大便宜。”

舒隽神­色­怪异地看看他,再看看他背后,没说话。

杨慎在后面咳了一声,低声道:“是有人来找舒公子的麻烦吗?”

小南瓜脸皮比城墙厚,面不改­色­转身说:“来得太慢了!我叫了几十声!万一主子真被杀了怎么办?”

舒隽索­性­把他一脚踢进屋子,省得继续丢人现眼。

先前被他抓住的黑衣人瘫软在地,不知死活。舒隽用足尖点点他,轻道:“来了四个人,只来得及生擒之一。晏于非养的狗果然了得,一被人发现就咬毒自杀。这个若不是手快用袜子塞住他嘴,只怕也捉不来呢。”

说罢把那人翻过来,果然嘴里塞了一只雪白的丝绸袜,估计是舒隽刚从脚上脱下来的,左边那只脚光溜溜,露出半透明的指甲。

伊春眼睛顿时一亮:“舒隽你好厉害,怎么能用袜子做暗器的?”

他得意洋洋:“人被逼急了,头发也能做暗器,何况一只袜子。我教你个诀窍,以后手里找不到武器,就把身上戴的所有能卸下的东西当作暗器。钱财衣服都是身外之物,命保住才是最最紧要之事。”

如果放任他俩继续说,那话题就不知道要扯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杨慎赶紧打断:“这么说来,晏于非也开始找舒公子的麻烦了?”

舒隽微微一笑:“他不是找我麻烦,是专门来找你俩,顺便试探一下我。”

他蹲下来,拍拍黑衣人的脸,轻道:“别装死,我知道你上颚塞了毒药,只要解开|­茓­道就打算自杀。不巧我刚好知道怎么解毒,我会替你把毒解开,然后每天在你练功命门上扎一根针……别这样瞪我,我不会轻易把你杀掉的,不过针Сhā进命门应该很痛吧?要不要试试是怎么滋味?”

黑衣人的脸变得比南瓜还绿,茫然无措的神情像个掉进陷阱的小兔子。

舒隽解了|­茓­道,把袜子抽出来,扶着下巴看他。

他只好断断续续说道:“少爷吩咐……先试试舒隽的手段,既然他要蹚浑水……”

舒隽回头看看伊春,好像是告诉她:你看你看,你们把我拉下水了,真是祸水啊。

杨慎沉吟片刻,问道:“晏于非与减兰山庄是怎么回事?听说庄主病得快死了,此事是否属实?”

“少爷助了减兰山庄万两白银,湘西一代势力已尽归晏门门下。少爷要杨少侠来继承斩春剑,庄主却断然拒绝,说什么太师父的锦囊要求公平互搏……那个少庄主蠢蠢欲动要下山来玩,便说由他来劝服两位……”

杨慎恨了一声:“早知他满嘴胡话!减兰山庄如何落到今日这种地步!”

倘若没有答应舒隽的邀请,他和伊春早早赶回山庄,师父迫于晏于非的手段,必然叫他二人立即决斗。结果无论谁输谁赢,为了遵守太师父的遗训,输者死是不能避免的。

黑衣人低声道:“杨公子,少爷常说,人生在世,父母家人血海深仇都不得报,等同苟活。既然是苟活,不如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省得叫世人来唾弃你。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还要妄想别的吗……”

话还没说完就被舒隽扎了一针去胸口,痛得他一个惊颤,瞪圆了眼睛看他,像是质问:不是说好了不扎命门的吗?!

舒隽淡道:“你太多嘴,满口喷粪叫人听不下去。”

伊春见杨慎身体微微颤抖,急忙上前扶住,轻声说:“羊肾,你别听他乱说。你爹娘在天有灵,一定也是希望你过得快活!”

他嘴­唇­翕动,脸­色­比雪还要白,什么也说不出来,忽然一把甩开她的手,掉头就跑。

伊春叫了他好几声,他却像没听见一样,眨眼就跑得没影了。她只得胡乱朝舒隽抱拳表示谢意,拔腿追上去。

小南瓜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主子你太没用,被甩一次也罢了,居然连着又被甩……”

舒隽没搭理他,起身拍拍袖子上的灰,说:“要问的都问完了,你可以咬毒啦,不用客气。”

黑衣人的表情是那么不可思议,好像还在问:我什么都说了你还要我死!

舒隽心不在焉地笑道:“让你死得痛快点,已经是我的恩赐,唧唧歪歪什么?”

黑衣人泪流满面。人常说舒隽是恶鬼,如今他终于明白恶鬼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父母亲人的血海深仇还没有得报,他却活得嘻嘻哈哈轻轻松松,是为无耻。

明知仇人是谁,却始终不能与之交锋,只因修行未成,是为无用。

身负血海深仇,却还期盼别的东西,不由自主被吸引,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得到,是为无稽。

痛楚像毒蛇,在心头反复噬咬,不光是伤口会疼,流遍全身的毒液腐蚀血液和骨髓,痛得他猛然弯下腰。

胃里不舒服,想呕吐。

杨慎用力捂住脸,只觉掌心湿漉漉的,不是泪,是冷汗。

伊春在外面把门拍得震天响,他却一动不动。

不停的问自己: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么久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玩命练武是为了报仇,想得到斩春也是为了报仇。但为了报仇,他又掉进另一个陷阱:他死,或者伊春死。

凭他现在的本事,要报仇根本是说笑,就算再怎么玩命的练武,也要到三十岁左右才能一人单枪匹马挑战郴州巨夏帮。可是如果投靠背景强大的晏门,雪耻也只是一两年的事。

伊春和血海深仇,哪个更重要?

他自己也被这个问题吓住了。

伊春终于不拍门了,外面安静了很久很久。

死寂,死寂和黑暗一样,潮水般把他吞噬。在这妖异的黑暗里,很容易就滋生一些不可捉摸的、可怕的想法。

杨慎抬手握住用旧的佩剑,反复摩挲,像是逼自己下个决定。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哗啦”响处,木窗被那个鲁莽的女孩子一脚给踹烂了。

伊春半个身子探进来,手拢在嘴边大叫:“羊肾!在里面你回答一声啊!不要想不开!”

火折子擦了一下,然后杨慎端着烛台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看着她,淡道:“师姐,已经过三更了,我真的很困。”

伊春趴在窗框上,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突然轻声道:“羊肾,我已经不想要斩春剑了。像你说的,咱们不管减兰山庄的事啦,外面那么多好玩的事,我们为什么非要往火坑里跳?”

他好久没说话,垂着头,抿着­唇­。

伊春又道:“羊肾,你还想着要得到斩春剑吗?”

他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要报仇而已。”

她犹豫了一下,说:“那我陪你啊,我们一起好好练武,一起去巨夏帮替你家人报仇。”

杨慎揉了揉额角,忽觉心底无比的烦躁,像是陡生出一只巨大怪兽,将他来回撕扯。

身体真的要被撕碎了。

他低声说:“你就……一直这样和我一起?做我姐姐?我要的不是姐姐。”

伊春咬了咬嘴­唇­,抬头定定看着他:“羊肾,我其实很在乎你。你说喜欢我,我也很高兴。我只是……我还不知道……不过我会努力试试。很快的,如果你一定要个答复,我会很快给你。”

他轻道:“不,我不想要什么答复……我累了,你走吧。”

伊春只好退了两步,见他要把破烂的窗户重新合上,她突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

“羊肾,很多道理我说不清楚,也不会安慰人。不过我爹说过,人活在世上关键是无愧于心。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做坏事。你看,我这种傻瓜都活得好好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她咧嘴一笑,在他手背上拍两下,这才转身走了。

因为心无邪,所以行无碍。她的洒脱,是因为随­性­。

杨慎把裂开的窗户勉强拼凑回去,缝隙里透进的夜风将烛火吹灭了。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惊觉了什么似的,急急按向胸口。那里放着荷包,和碎银子裹在一起的,是一张淡红­色­的签纸。

开福寺问姻缘,上上签。

他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二十五章

杨慎起来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推开门便见伊春直挺挺坐在门口,脊背挺得很直,像根针。

他奇道:“你做什么?”

伊春一本正经抬头看着他:“我怕你想不开,坐这里守着比较好。”

他不由失笑,笑得同时却又感慨。她两只眼睛比兔子还红,强打­精­神的模样可怜可笑。

杨慎扯了扯她的后领子,低声道:“起来,去睡觉。”

伊春见他头也不回朝前走,赶紧叫:“你去哪里?”

他还是不回头,声音含笑:“拿早饭而已,你以为我要去哪儿?”

伊春倒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软下来,捂嘴打了个呵欠。

杨慎走了两步,轻轻说道:“今天我做红烧­鸡­,你不睡就不给你吃。”

她立即从地上跳起来,转身便朝自己的客房跑。

他突然转身大叫:“葛伊春!你这傻瓜,你真是一头驴!”

伊春茫然地挠头看他,他却笑着摇头,一阵风走了。

匆匆数月眨眼就过去,舒隽别院的生活很是悠闲,说白了不过吃了睡,睡了再吃。

闲来听舒隽焚香弹琴,无事和小南瓜下下五子棋,偶尔跟着杨慎学做红烧­鸡­,烧出一碗黑炭来。

末了伊春发现,自己最擅长的还是握剑打架。

时常她和杨慎拆剑招的时候,舒隽会端茶在旁边半睡半醒观看,小南瓜恶作剧地总在旁边指手画脚:“这是什么动作?好蠢哦!杨公子,你在学青蛙?”

杨慎一般是不理他的,吵得厉害了就回头瞪他一眼:“谁练武的时候像天仙?”

小南瓜立即顺藤摸瓜推荐自家主子:“我家主子就是!不信让他耍一套剑法给你看?”

场上两个人不约而同转头看舒隽,他穿着皎白的长袍,纤尘不染,长发如云撒在石桌上,十根手指莹白得像是半透明。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样一个人物练武时汗津津的模样。

舒隽把茶杯放下来,一付“我是师尊我来指导你们”的模样,手指轻点伊春:“你总是仗着自己身体瘦小轻便,故意留力不发,偏向弄巧。这样不行,遇到刚猛的对手,人家一拳头就把你的巧劲都打飞了。快和轻便是优点,别忘了狠字更是关键。”

再点点杨慎:“你很会变着法子躲,很好,继续保持。”

两人同时捡起石头朝他头上丢:“谁要听你指导!去死吧!”

舒隽轻飘飘地让过两块石头,从亭子里走出来,含笑道:“不服气?你们还在吃­奶­的时候我就已经挥汗如雨练武了,这点资格还是有的。剑给我。”

伊春犹豫地看看他的长袍大袖,把剑递过去:“……你真能舞剑?别划伤自己啊。”

他用帕子擦了擦剑柄,那上面被她握得全是汗水。

“你也拿剑。”他示意杨慎把剑给伊春,然后晃晃剑尖,问她:“准备好了吗?”

伊春点点头,舒隽的功夫她只见识过一次,他使诈用石头打中别人|­茓­道,几乎没看出是怎么出手的。

他一定很厉害,要小心应付。

刚想到这里,只见他白袍一闪,剑光已到了眼前,动作快绝。

她有心反应,却只能勉强挡住一招,那剑光却又忽闪,打了个弯似的顺着剑锋边缘斜斜刺上。

这是回燕剑法,减兰山庄最­精­妙的剑术,她和杨慎辛辛苦苦学了一年多才略有小成。他只看了这些日子,就会了?

快狠准,他的剑已到下巴前,伊春自知不是对手,索­性­认输,把剑丢在地上。

舒隽拿剑指着她的喉头,笑吟吟地,连头发也没乱上一根。

伊春很是佩服:“你好厉害!师父还夸我是天才,他要是见到你才知道什么是天才,只看了这些天就把回燕剑法学会了!”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说:“我只学会姿势而已,谁也不是天才。何况,你还小呢。”

说话的时候,剑尖还不离开她,反而渐渐下滑,顺着肩膀,一直滑到她胸脯上方。因为先前拆招,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很大。快要十六岁的少女,没有刻意掩饰身材,即使是粗布麻衣,依然能看出美好的形状。

她的脸红扑扑的,和初见的时候比起来真是白了许多。为了方便练武,头发学男人全部束上去,露出额头来,越发显得双眼明亮。

舒隽喃喃道:“嗯……其实不小了。”

剑尖在她胸口上方点了一下,跟着飞快撤回。他丢了剑重新走回亭子里倚着,淡道:“你们还差得远呢。小屁孩,还差得远呢。”

伊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杨慎黑着脸把她拖走了,一面还低声道:“以后少和他单独相处!”

小南瓜鬼头鬼脑地凑到舒隽身边,见他神­色­淡淡的,他服侍舒隽也有几年了,察言观­色­可谓一流,知道这会儿最好别乱说话,主子心情不太好。

所以他只小声道:“主子啊,我觉得葛姑娘人真不错,身材也好,现在人白了,打扮打扮肯定漂亮。”

舒隽嗯哼一声,低头喝茶。

小南瓜把手一拍:“主子,是终于要抢人了吗?好样的!”

舒隽瞥他一眼,似笑非笑:“胡扯,我做什么要抢她?她有眼无珠是她笨。”

啧啧,到底还是不甘不愿承认了。小南瓜在肚子里叹息着摇头,男人啊,面子最重要。

“那主子就别在洞庭湖这边逗留啦,不是早就说想去江南看醉雪姑娘?人家从春等到秋,脸上的妆也要化了吧?”他索­性­刺上一刺。

舒隽皱眉想了半天,才恍然:“哦哦,你不提我都忘了有这回事。她还欠我两千白银,连本带利要滚做三千了,不错,这笔账一定得讨回来。你去准备准备,咱们明天就走。”

小南瓜咧嘴一笑:“……先和葛姑娘他们透个口风?”

舒隽把脑袋扭过去:“管他们,爱去哪里去哪里,少跟着我讨厌。”

小南瓜做个鬼脸:“我知道啦!要和他们说一起走比较好!不,最好只有葛姑娘跟着。”

舒隽作势要打,他早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结果第二天还是四个人一起上船,也不知小南瓜是怎么和他俩说的,伊春笑得春花怒放:“舒隽,你真是好人,多谢你请我们去江南玩。”

“请”?舒隽看一眼小南瓜,他使劲丢眼­色­过来,大意就是舍不得钱财套不住姑娘。

他只好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暧昧不明的哼声,算作回答。

事后小南瓜扯着他低声道:“主子,你也活了二十多年,被女人投怀送抱惯了,以为是个女人都要喜欢你那可大错特错。如今是你看上人家,人家压根没那个意思,这会儿是个男人就该主动点大方点。你不想想以前怎么对人家的,眼下再不让她改观,可真完蛋了。”

舒隽点了点头:“不错,你出的好主意。这趟行程的钱就从你月钱里扣。”

小南瓜悔得差点要跳河。早知道他家主子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没想到对着喜欢的人也能照样铁公­鸡­,没救了,他绝对没救了。

到达苏州的时候,已是十一月光景,纵然天气寒冷,树木繁花一片萧条,依然能感受到江南水乡旖旎的氛围。

船夫摇着小船,在交错纵横的河道里缓缓前行。两旁都是青瓦白墙玲珑小屋,偶有老人家坐在河岸边喁喁聊天,小孩子追着打闹,听在耳内都是陌生好闻的吴侬软语。

伊春站在船头四处张望,偶尔回头拉拉杨慎:“你能听懂苏州话吗?”

他摇头。小南瓜赶紧过来Сhā嘴:“主子能听懂,不单能听,还会说!”

他一天不在伊春面前炫耀舒隽就不甘心。

“葛姑娘,你们要是担心听不懂吴语,就别单独在街上乱跑,迷路可不得了。一定要跟着主子,苏州他熟悉。”

小南瓜自己都觉得太好心了:主子,我为你制造那么多机会,你怎么感谢我?

舒隽对他微微一笑:那就只扣一半月钱。

小船摇摇晃晃地靠岸,岸上许多人家,房屋比先前看得­精­致许多。

舒隽左拐右绕,进了一栋屋子。门前小院种了两棵冬青树,檐上竖着挂一条黑木匾,篆书:香香斋。不太正经的名字。

杨慎的脸有点黑:“这里是……?”

舒隽声音慵懒:“你以为是妓院?”

杨慎无话可说。

小南瓜嘻嘻笑道:“杨公子别那么多疑,我家主子向来洁身自好才不会去那些风月之地。这里是卖熏香的地方,老板欠了公子的钱,今天是来结账呢。”

香香斋里装饰华美,绣幔垂帐,细细一股甜香袅袅钻进鼻子里,令人骨软目饧。

伊春甚少见到这种­精­致旖旎,看得有点发愣,喃喃道:“这里的老板还欠你钱?舒隽你一定特别有钱!”

舒隽但笑不语。

四人刚进屋内,便有两个中年仆­妇­迎上,似乎是认得舒隽的,脸­色­变了一瞬,立即垂头道:“舒公子大驾光临,敝斋蓬荜生辉。老板在楼上恭候。”

伊春跟着他们上楼,她耳朵尖,听见下面两个仆­妇­低声说:“催债阎王上门了。可怜老板心上只得他一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这种人怎是良配。”

她不由一愣。

穿花厅,过绣门,闺阁深处端坐一个华服女子,眉梢都溢满了喜悦,静静看着走过来的舒隽。

她是那么美,生得像一朵兰花,低声道:“说好了四月来,早早备了新茶等你。怎的拖到今日?茶都旧了。”

舒隽毫不客气地坐在对面,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一个账本,翻开看了看,掐指算算,最后说道:“两千两银子,四成利,到今日已经两年,一共是三千九百二十两白银。香香斋经营大善,今天可以有银子还了吧?”

好狠!翻了一倍!伊春听见那么多钱,大气也不敢出。

老板脸­色­一瞬间就变了,冷笑道:“还是个不解风情的东西!过一会再谈钱会死?”

舒隽喝一口茶,说:“莫非醉雪要说今年还是还不起?”

醉雪姑娘恨恨地瞪他一眼,过一会,却幽幽问道:“我若说还不起,你明年还会来吧?你若来,我今年就不还。”

“哦,明年我会让小南瓜替我来。”舒隽对她良善地笑了笑。

醉雪又恨又爱,抬手想去拧他那张可恶的脸,不知想到什么却又放下了,叹道:“人人都说舒隽风流且下流,为何我看不是这么回事。你好歹也下流一次,给我个机会。”

伊春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

说了半日,舒隽到底还是如愿拿到了快四千两银子,把纸条递给小南瓜,交代:“去通宝钱庄,让他们直接将银子算入我名下。”

醉雪姑娘神­色­怪异地看着他,摇头叹道:“我恨不得没能认识过你。”

舒隽又笑了笑,放下杯子轻声道:“醉雪,茶里下了什么毒?”

茶里有毒?!杨慎一把将伊春手里的杯子打翻在地,他天­性­警觉,因为闻着屋里香味怪怪的,所以茶水碰都没碰。

醉雪半截袖子捂住嘴,垂睫轻道:“我年年都盼着你来,你却年年令我心碎。你这样的祸害,倒是死了­干­净些。”

舒隽摇了摇头,淡道:“说谎。”

她沉默一会儿,道:“果然瞒不住你。晏二少来找过我,对你身后两个小朋友很有兴趣,要我把他们留住呢。”

注一下:五子棋中国古代就有了,后来传到日本叫“联珠”,并非现代产物。

二十六章

舒隽不免失笑:“两个江湖小辈而已,晏二少事务繁忙,何必苦苦相逼,传出去不是叫同道耻笑?醉雪向来高傲,如何也做帮凶。”

醉雪幽幽说道:“不错,两个江湖无名小辈而已,如何得了你的庇护,舒隽是这等热心人?”

他没说话,好整以暇端起茶杯,也不管里面有没有毒,继续喝一口。

只听“咕咚”一声,伊春毒­性­发作,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杨慎脸­色­­阴­沉,立即便要拔剑,舒隽轻道:“收起,别冲动。”

“她中毒了,会死!”杨慎紧紧皱眉,“要赶紧拿到解药!”

舒隽如同不闻,扶着下巴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叩,伊春毒­性­发作,他却一点事都没有,明明都喝了茶。

杨慎忽然感到心惊:“难不成,你也是被晏……”

他说不下去,直觉舒隽不可能是做走狗的人。

醉雪别过脸,说:“你向来冷酷无情,谁的死活也不管,这两个小辈的命自然更不放在眼里。这些年我有心做些大事让你关注我,却总也不得其法。前几日晏二少派人找我,他对你的作风倒是了解透彻,知你必来找我讨债,便要我把你身边两位小朋友留住。我欠他一个人情,非还不可。舒隽,是不是要做些丧尽天良的事,你才会稍稍把我看进心里?”

舒隽淡道:“就算你把自己老爹老娘都杀了,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醉雪不由默然。

隔了一会儿,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又道:“晏二少新吞减兰山庄,湘西一带势力归入他手,奈何斩春剑的继承人却迟迟不定,难免有人不服。否则以晏门二少的心胸,又怎会纠结两个小辈不放。”

舒隽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还当苏杭一带也被晏门给霸占了。天下之大,晏门占了这个又占那个,是要做皇帝么?”

“晏门要不要做皇帝,醉雪不想知道。醉雪只想明白,舒隽要的是什么。”

她回头,深深望着他。

舒隽想了想:“这个么,我也不知道。”

他将茶杯一放,起身把晕倒在地的伊春打横抱起,笑道:“再说下去我难免要听到怨­妇­之言,无聊的很。这就告辞吧。”

他走到门边,忽又停下,无他,门外窗外都守着无数黑衣人而已,刀光湛湛,令人悚然。

醉雪垂下头,声音凄楚:“你……真不是人,死在我这里也不怨?我知道你中毒了,只是装模作样而已。”

舒隽回头朝杨慎瞪一眼:“这时候不出手还要等到天荒地老么?”

话音一落,杨慎已经像箭一般­射­了出去,与门外众多黑衣人战成一团。舒隽在后面笑吟吟地看着,忽然说了一句:“你记得找小南瓜。”

杨慎猛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抱着伊春从窗口跳了出去。

卑鄙狡猾!他居然单独带着伊春逃了!醉雪和守在窗外的那些黑衣人立即反应,一时间暗器刀光漫天飞,杨慎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只怕伊春毒还没解就被这些利刃砍成碎末。

舒隽的身形在空中微微一转,轻飘飘地躲过飞舞的利刃,像一只收起羽翼的仙鹤,远远落在地上,再一折,落入交错纵横的河道中不见踪影。

杨慎眼见他二人逃了出去,到底暗松一口气,再也不敢恋战,胡乱挥着长剑,硬是在香香斋里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自找小南瓜去了。

伊春此刻完全没有中毒的自觉,她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好像马上就要飞上天。

这感觉……其实不坏。

可是有人不停在拍她的脸,手劲还挺大,她这么皮糙­肉­厚的都受不了。拍着拍着那只手就移到了耳朵上,轻轻捏着她的耳垂,然后一个低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丫头,再不起来,我就要把你衣服脱了。嗯,光溜溜总比脏兮兮好些。”

伊春赶紧把眼睛睁开了,入目看到的一切却是淡淡发红,像蒙了一层血雾。

她疑惑不解地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一边身体冷一边身体发热。师父说过,走火入魔的人才会出现这种古怪征兆。

她吓得一骨碌坐了起来,脑子“嗡”的一下,身体里好像找不到一点可以用的力气,刚起身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舒隽坐在旁边往火堆里加树枝,他也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下巴还在滴水。

伊春眼怔怔看着他,喃喃道:“舒隽,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他瞥她一眼:“走火入魔你还能说话?中毒而已,小毒死不了人。”

中毒?伊春努力从凌乱的回忆中寻找相似片段,最后恍然大悟:“是那个老板下毒?她不是喜欢你吗?怎么又要毒死你,还连累我也倒霉。”

舒隽摸摸下巴:“女人心海底针,鬼知道她怎么想。你要没事了就自己去后面脱衣服,这个天穿湿衣不是闹着玩的。”

伊春动动手指,她现在只有手指能动了。

“我动不了,就这样吧。对了,你带着我逃出来?虽然这事是你招惹出来的,不过还是多谢。”

明明是他们自己招惹了晏于非,一点自觉都没有的东西。

舒隽不理她,自顾自把外衣脱了,放在架子上烘烤。见伊春见到自己­祼­着上身却毫无不自然表情,不由得那恶作剧的心又钻了出来。

“喂,”他靠过去,斜斜躺在她对面用手撑着脸,“我为了救你也算吃尽苦头,回头还得为你配解药。口头上一句多谢太廉价了吧?”

伊春果然入瓮,直接问:“你要怎么谢?再请你和小南瓜大吃一顿?对了,小南瓜呢?羊肾呢?”

她四处张望,发现这里是个破庙,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安安静静的,小南瓜和杨慎都不见人影。

舒隽按住她脑袋,不给她乱看,凑过去盯着她的眼睛。

舒隽貌美,江湖人人都知。据说没有女人能与他目光接触,一看到他的眼睛便要脸红,芳心大乱。于是他利用这点做尽下流之事。

当然这只是传闻,具体为何谁也不知。

只怕没有女人见过他现在的模样,舒隽向来是衣冠楚楚飘然若仙的,不会浑身湿漉漉,光着上身胡乱躺在草堆上毫无形象。有几绺头发还黏在他腮上,也许是冷,也许是火光,他脸上泛出桃花般的­色­泽,胸前的水珠都比平时诱人些。

他瘦,却不瘦弱,每一寸肌理都修长而优美,仿佛蕴含无数力量。

那些曾经和正在为他疯狂的女子们若是见到这样,必然会当场晕过去。

“待会再说他们……你身上最值钱的是什么?”他低声问,带着一丝慵懒的,抬手去捻她眉间的发丝,“把最值钱的给我。”

伊春大惊失­色­:“出门师父只给我十两银子!这一路也花了大半,就剩下三两多你还要?!那我以后喝西北风?”

他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下滑,滑到她领口,停住。

“还有更值钱的,把它送给我如何?”他的手掌在她心口忽然烫了起来。

伊春低头看看他的手,再抬头看看他的脸,忽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我不是拿来送人的。”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舒隽一时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清,很亮。天真不解世事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睛,看破所有的迷障诱惑,直切本质。

但,她并不是那种愚蠢的天真,也不是茫然的不解世事。

只是谁也不能玷污她而已。

小南瓜一直拿她来和自己开玩笑,似真似假,他纵容一笑也就过去了。其实谈不上有多喜欢,只是觉得能遇到这么个人,很是难得。

靠近她真的很危险,在潭州豪庄,他曾想以后再也不要见。

对着一块什么也无法倒影出的水面,很容易让人陷入偏执,执着追求不属于自己的结果。她的眼睛是看着他,一丝一毫的躲避都没有,美­色­,诱惑,她都没在意。

她分明看着他这个人,眼里却没有他的倒影。

舒隽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有意无意地解开她一条系带,轻声说:“只怕由不得你。眼下月黑风高,夜深人静,只有你我二人在这里。你中毒动也不能动,如果你是我,会不会做些事情让事情变得更好玩?”

伊春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舒隽的手指停下了,慢慢缩回去。

“你真无趣。”他埋怨地说着,“一点都不好玩。”

伊春很想翻他一个白眼,此人恶劣之极,总会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这毛病真得改改。

舒隽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什么形象都懒得管了,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在草堆上,把伊春挤得坐立不安,直叫:“你怎么这么霸道!这里这么大不够你躺?”

他懒洋洋说道:“小南瓜会找到你师弟的,纸条上写着指令,别担心他们。”

伊春心中感激,低声道:“谢谢你舒隽,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也中毒了吧?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他转着眼珠,到底是有点不甘,突然回头和她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良久,轻声说:“有,你这颗解药暂时还能发挥点作用。”

他揽住她的脑袋,把嘴­唇­贴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

心里突然觉得有一点点疼,很陌生的疼,破天荒让他感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二十七章

她的脸很红——不,确切点来说,是半边通红半边苍白。

醉雪下的毒并非致命,却相当厉害,破坏人体经络,被迫呈现出走火入魔的状态。就算放着不管,伊春也不会死,不过痊愈之后是再也不能练武了,一辈子只有拿菜刀做饭的份。

舒隽倚着墙壁半躺半坐,伊春的脑袋就枕在他腿上。

她很轻,而且瘦削。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穷开心的傻姑娘,时而慧时而呆,让人容易忘记她才十五岁,不管是身量还是头脑,都还有很大的成长。

他的手指划过她半边通红的脸,她的神情带了一丝痛苦,昏昏沉沉的,想必被毒药折腾得够呛。

舒隽心里有个冲动,想把她丢出去任由其自生自灭。

她很危险,不可以靠近,本能一直这样警告他。就这么丢下丢下丢下,死了最好,这样就没什么能牵动他,依旧是那个纤尘不染冷酷无情的舒隽。

他甚至恶意地想,她一点也不漂亮,随便去镇上捞个卖豆腐的女孩儿都会比她有女人味。

凭什么,要为这么个人心疼。她到底凭了什么。

伊春忽然惊醒了,双眼被毒药烧得赤红,茫然看了他一会儿。

舒隽凑过去,轻声说:“喂,你一个人待在这儿行不行?做好事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也对得起你那顿饭菜了吧?”

她神情迷惘,尚未恢复理智,喃喃地只是问杨慎在哪里,她到处也找不到那坏蛋脸的少年。

舒隽忽然感到一阵无比的烦躁,甩开她起身便走,直走到破庙门口,忽地转身冲回去,捏住她下巴左右晃,很不爽地说道:“舒隽,舒隽呢?你不问问他?”

伊春被晃得晕头转向,被动念一声舒隽,跟着便没了下文,仔细一看是又昏睡过去了。

这种感觉真是讨厌极了。

舒隽使劲捏一把她的脸,像是恨不得把她捏成猪头。回头看看天­色­,晨曦微露,这一夜快要过去,正午之前再不给她服下解药,这孩子一辈子就真的只能拿菜刀做饭。

实在等不及小南瓜他们找到这里,舒隽将她扛在肩上,走出了破庙。

她欠他的,只会越来越多,多到……只能用自己来还。

想起她那么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拿来送人的。舒隽不免也一本正经地想:不送也得送。方才那些负气的想法早也丢到不知哪个爪哇国去了。

彼时天­色­微明,苏州城大小药铺尚未开门,要抓药起码还得再等一个时辰。

不过这种事情自然是难不倒舒隽的,肩上扛着一个人他照样飘然若仙,直接翻墙入室从药铺橱子里抓药,一个子儿也不会给老板留下。

清晨薄雾潮湿,细细水珠沾在他发间衣上,狂奔的动作比最轻灵的仙鹤还要快。

倏地,他停下脚步,纵身跳上一栋民居,把身体隐在青瓦之后。

过了片刻,薄雾后出现一辆油壁马车,马蹄踏在滑溜溜的小青石道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车壁上别无他物,只用酱紫的颜料画上一只轻巧燕子。

驾车的男子头戴斗笠,压得很低,这副装扮熟悉晏门的人都知道,是晏二少得力助手殷某,具体姓名已无人得知,都随晏二少一样唤他一声殷三叔。

车旁只跟着两人,一人高而且壮,十一月的寒冷天气,他还打着赤膊,身上肌­肉­虬结极是雄伟。在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那把巨斧之后,舒隽眉头突然一蹙——在储樱园遇到的那个怪物巨人,倒不知晏于非用了什么手段把他收为己用。

马蹄声哒哒,混合在其中的还有铁链拖动的声音。巨人两眼翻白,口角流沫神情呆滞,颈项上套了一个脖圈,连一根铁链。链子很长,有大半拖在地上,另一头握在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掌中。

那是一个纤细瘦弱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腰上别了一朵玉芙蓉,人比花娇。

马车一径行去,车里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宁宁,杨少侠醒了,过来服侍。”

那姑娘答应一声,把铁链交给殷三叔,恭恭敬敬地上了马车。

车门只开了一瞬间,却也足够让舒隽看清里面的人。晏于非神情温和,静静看着半躺在对面的少年——是杨慎。他似乎受了伤,半边身子血淋淋的,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什么。

车门飞快合上,马车继续前进,渐渐消失在薄雾中。

舒隽眉头皱得更深了,转头看看伏在肩上人事不省的伊春。倘若她醒来再次问他杨慎在哪里,他要怎么回答?

一番折腾,回到破庙天­色­已然大亮,小南瓜不知什么时候找来了,正抱着膝盖坐在门口苦等,终于见到舒隽来了,他放声大哭跑过来揪住袖子不放手。

“主子主子!我等你好久!还当你死了!”

说罢把满脸鼻涕眼泪一股脑擦在他袖子上。

舒隽皱眉道:“我是被你脏死的,快放手,东西都买了?”

他从地上取了两个瓦罐,哭丧着脸:“主子那狂草药方我实在看不懂,叫药铺的人来看也不明白,只好买了两个药钵。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舒隽扛着伊春进了破庙,说:“有那个功夫假惺惺不如快打水来熬药。”

小南瓜见他从怀里取出药包,登时松了一口气:“我就说,主子到底还是有能耐的。”

药材丢在药钵里点火开始熬,小南瓜瘫在地上叹道:“主子,我没能把杨公子带来。”

舒隽淡道:“是没找到他?”

小南瓜摇了摇头:“我倒是看见他了,受了点轻伤的模样,和一个女的说话,我招呼他好几声,他都装没听见,最后跟着那女的走了。我本来想追,又担心主子,所以先找来这里啦。”

女的?舒隽问:“是身材瘦削,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腰上别了一朵玉芙蓉?”

小南瓜眼睛一亮:“主子认识?你果然风流倜傥艳遇不浅,难不成是某个认识的老情人?”

舒隽在他头顶敲一个爆栗,道:“那没错,是晏于非的人。他到底是跟着晏于非走了。”

说到这里,却忍不住静静看着晕倒在地的伊春。

小南瓜看看他,再看看伊春,终于恍然大悟,喃喃道:“主子啊,你不会真的……”

“真的什么?”舒隽懒洋洋反问。

他赶紧笑道:“我是说,如今到了主子大展雄威的时刻。”

舒隽本想像以前一样似笑非笑回一句胡扯,­唇­角都勾起了,那两个字却怎么说不出口。

好讨厌啊,这种感觉。

他朝地上一躺,用手遮住眼睛,冷道:“小南瓜,把那臭丫头丢出去!别管她死活了。”

小南瓜答应一声,当真站起来去抬伊春,拖了没两步,却听他家喜怒无常的主子又恚道:“谁叫你真丢!还不好好放回去!”

所以说,跟着这种主子真累。小南瓜一边摇头一边感慨,乖乖把伊春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舒隽挡住眼睛躺在草堆上,好像也跟着睡着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马车在不平的路面上轻轻颠簸,杨慎背上的伤口也在一跳一跳的疼。

宁宁敷药的动作很轻,却还是不免要刺激到伤处,他的胳膊不由一颤,宁宁立即抬手,轻声问:“疼得厉害么?”

他没回答,只定定看着对面的晏于非,隔了一会儿,说道:“晏公子居然也会用谎话诱人上当。我师姐呢?究竟在何处?”

当时他从香香斋冲出,身上已经受了伤。舒隽虽说要他去找小南瓜,但苏州城之大,没有任何记号,他也不知从何找起,正在无措的时候,却遇到了宁宁。

“杨公子若想见活着的师姐,便随我来一趟吧。”她这样说。

晏门的手段他见识过,虽然不太相信舒隽也会落到他手里,但伊春毕竟中毒,舒隽又冷漠古怪,指不定真把她丢了一个人跑掉,他只得跟着宁宁走了。

晏于非淡道:“杨少侠不必疑心,葛姑娘虽不在我这里,但她身中奇毒,唯我有解药。你只管安心随我去拿解药便是。”

杨慎抿了抿­唇­:“……所以你想用解药迫得我为你做事?”

大约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么直接,晏于非顿了一下,低声道:“撇开晏门之事不说,我知道杨少侠身负血海深仇。男儿活于世间,自当顶天立地。纠结情爱之事忘却父母血仇,岂不让人耻笑。”

杨慎脸­色­发白,沉声道:“我不想听你说教!”

晏于非笑了笑,神情温和:“我也没什么见识,岂能信口说教。杨少侠心中自有丘壑,只是舍不得令师姐而已。何况将你们逼入死路的并非晏门,而是减兰山庄的规矩,你二人注定只能存活一人,但你若能继承斩春,令师姐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命。待你他日报了血海深仇,娶她为妻也好,金屋藏娇也好,便都是你自己的事。”

杨慎沉默着,窗帘被风吹得起伏不定,像他心里暗潮汹涌。

晏于非的马车停在一座客栈前,刚下车,掌柜的便满头大汗迎了过来,连声道:“晏少爷!您请来的那个客人……没日没夜的闹,今儿又打伤了烧水的小陈。大家都……都快吃不消啦!”

晏于非没说话,一旁的殷三叔却露出厌恶的神情,低声道:“少爷,不能由着他败坏晏门声誉。”

他只是淡淡笑,并不搭腔,反倒转身请杨慎下车:“这间客栈已被我包下,杨公子请上楼,大夫很快就来。”

杨慎脸­色­­阴­沉跟在他身后上楼,忽听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嘤嘤哭声,一个女子狂奔而下,险些撞在晏于非身上。

他身子一侧,后面的殷三叔一把拦住她,皱眉道:“又是做什么?”

她惊慌失措地抬头,左边脸上一大块乌紫,像是被打的。杨慎忽地一惊,急道:“文静?!”

文静见到杨慎,到底忍不住痛哭失声,使劲抓着他的袖子,颤声道:“二师兄!求求你!去劝劝你大师兄吧?!他……他说要休了我!”

二十八章

推开花厅大门,酒气脂粉气以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扑面而来,杨慎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一群人形的东西滚在软垫里,酒水鲜果撒了一地,根本没人去管。

青丝在地上乱铺,偶尔可以听见女子娇笑的声音,极为暧昧。

文静缩在杨慎身后只会哭,轻轻扯一下他的袖子,求他过去叫人。

殷三叔黑着脸先过去了,开口正要说话,晏于非却说道:“墨少庄主,贵夫人来了怎么不告知一声?晏某招待不周,心中甚是惭愧。”

一个人从软垫里爬了出来,披头散发敞着领口,面容却十分俊美,正是墨云卿。他身边围着三四个衣冠不整的美貌女子,没骨头似的蜷缩在他脚边,吃吃低笑。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什么夫人?墨某尚未娶妻,莫不是有人存心冒充?”

文静忍不住大哭起来,哽咽道:“云卿!你怎能如此待我!”

墨云卿瞥她一眼,笑道:“原来是她,并非什么妻子,师妹而已,她总爱缠着我,实在无趣。”

文静又气又怒,居然晕了过去。晏于非叫来伙计将她扶到隔壁客房休息,回头微微笑道:“晏某招待不周,惟恐怠慢了少庄主。”

墨云卿摆手道:“不怠慢,好得很!”

殷三叔怒道:“你这个……”

话未说完,已被晏于非拉出门去,杨慎隐约听见他在大声抱怨:“竖子荒­淫­!这种人少爷怎能留在身边!索­性­杀了­干­净!”

晏于非没说话,旁边又有掌柜的小心翼翼说:“……不分日夜只知­淫­乐,伙计要打扫房间或送食物热水进去,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打……看着二少的面子……”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见,杨慎回头看看软垫中不成|人样的墨云卿,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晏于非在后面含笑轻道:“少庄主是­性­情中人,独爱女­色­美酒,晏某只怕招待的不够­精­致。”

杨慎猛然回头:“……你故意的!”

养着他,腐坏他,让他离不开自己,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减兰山庄,湘西势力真正要换成晏门做主人了。

晏于非神情温和依旧,低声道:“无所谓故不故意,大家各取所需而已,杨公子心里自然是明白的。”

他说的其实不错,各取所需。墨云卿自己要堕落,不关任何人的事。

去到文静房里的时候,她已经醒了,还是只会捂着脸哭,喃喃道:“下山前与我山盟海誓,说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叫师父再不能小觑了他。谁知下山快一年音讯全无,好容易寻到这里,他却变成这种模样!”

杨慎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得保持沉默。

文静又道:“人常说,男子情爱恩宠消弭最快,前一刻还甜言蜜语,后一刻便翻脸不认人。只可怜我腹中未见天日的孩儿,没出生父亲便不认他了。”

杨慎心中一惊:“你们……已经……?”

文静脸­色­苍白:“四月师父让文定大礼,他说已是夫妻不过缺个正式婚礼的名头罢了。所以……如今孩子已有六个月,他却不承认文定,要休了我,叫我以后怎么见人?”

她身材纤细,须得仔细打量才能看到腹部隆起。

杨慎再也待不下去,推门直朝墨云卿所在的偏厅赶去。

刚把门打开,里面便有酒壶飞出,杨慎侧身让开,只听墨云卿在里面大吼:“滚!不要碍事!”

他皱眉道:“师兄!”

墨云卿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露出一抹笑:“原来是你,已经下定决心帮助晏二少了?”

杨慎正­色­道:“我来不是谈这事。文静与你既然文定,况且如今她已有身孕,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如此待她。”

墨云卿还是笑,抬手捞起脚边一个美女,捏着下巴让她把脸对着杨慎,问:“如何?是不是比文静漂亮许多?”

杨慎抿­唇­不语。

“天底下有无数美女,男人怎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你也莫要再念着葛伊春那脏兮兮的女人,人既然来了,晏二少总不会亏待你。只管办事就好。”

杨慎默然看他良久,耳边忽然响起伊春的话:做别人的匕首,岂不是活得像个工具。我们还没能做个堂堂正正的大人,自己先别歪了。

“你已经完全歪了,再也救不过来。”

他说着,转身走出去,把门重重合上。

晏于非说去给伊春配解药,中午之前必回。

杨慎回到给他安排的客房,打水洗了把脸,将腰上的剑栓紧,推窗便要跳下去。

身后突然传来宁宁的声音:“杨公子,你要去哪儿?”

他没有回头,淡道:“我要走了,去找伊春。”

她飞奔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轻道:“别去!你这样再一走,真的会没命!”

杨慎一言不发将她两条胳膊抓开朝下一丢,她却不依不饶顺势钻到他面前,一头埋进他怀里,像一头瑟瑟发抖的小鹿。

“你别走!我……不想看到你死!”她颤声说着。

杨慎一动不动,冷道:“这次又是晏于非派你来­色­诱?”

宁宁低声道:“我知道你不信我,说什么你都当是诱惑。我只告诉你,晏于非软禁了我老父,我不得不为他做事,并非心甘情愿。”

他声音冷漠:“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宁宁脸­色­苍白,仰头看着他,却不放手:“我知道你是个铁骨男儿,自然看不上我如此卑微懦弱的女子,就连我说仰慕,你也觉得脏。但我是为你好,你就这么离开了,没有背景没有势力什么也没有,和晏门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杨慎将她推开,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仰仗别人鼻息而活。报仇只是私事,轮不到旁人过问。”

宁宁轻道:“你这一去,万一丢了命……万一过个几十年还不能雪耻,又当如何?一辈子活在悔恨里?”

杨慎定定看着窗外萧索的树木,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不会被仇恨蒙蔽眼睛,做一个行尸走­肉­。几年也好,几十年也好,我的仇我自己报,我的路我自己走。”

宁宁陡然退了好几步,像是不认识他一般死死盯着他看了很久。

“来也是为她,走也是为她。你师姐……当真那么好?”她低头小声问。

杨慎没有回答她,一个纵身,人已蹲在窗台上。

宁宁急道:“我不行吗?我……其实从晏于非别院那个晚上,我就已经对你……”

他还是不回答,回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跳下了窗台。

她追到窗边,只见他藏青­色­的粗布衣服在院内一闪,很快就不见踪影了。十一月冰冷的风扑在脸上,脸上的泪水很快就被吹­干­。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恨意,怎么也无法抑制。

伊春,伊春,她会在什么地方?舒隽有没有好好照顾她,会不会把她丢在路边不管死活?

杨慎在街道上狂奔的时候,心脏扑通扑通跟着飞快的跳。

他要先在心里和她说抱歉,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师父说他聪明,舒隽也说他­精­明,但这些聪明根本不算什么,真正看得远的是她,最坚定的也是她。

在这个世上,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乐只有自己明白。大仇暂时不能报的痛苦,他自己最清楚。

就是因为明白这种痛苦,才不愿被人利用。

杨慎不会是行尸走­肉­,得罪晏门也好,得不到斩春也好,谁也不能改变他人生的轨迹。不能坚持走完自己路的男人,不算男人。

然后,见到伊春,他想抱抱她,再说一声抱歉。

他只是个没有江湖经验的傻小子,乍遇变故很容易反应不过来,居然让她被别人救走。

要认真告诉她,绝没有下次,绝不会再有。

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一直一直,做弟弟也没关系。

最后,最后一句道歉。

方才他说谎了,他其实不想做她弟弟,可不可以吻吻她,一下就够了。

郊外有一座破庙,他缓缓走近,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羊肾失踪了?不会被晏于非抢走了吧?”

小南瓜声音很怪:“这个么……难说,你别多想啦,喝了解药赶紧睡觉!有­精­神才好去找他对不对?”

杨慎推开破破烂烂的庙门,里面三个人,两个都惊跳起来,只剩舒隽低头慢慢整理衣袖,头也不抬。

他于是笑了笑,说:“师姐,我来了。”

在那个瘦削的身影扑向自己的时候,紧紧抱住她,这一生都舍不得放开。

bug已修。

二十九章

隔日伊春中毒的症状就全消失了,又开始生龙活虎,拉着杨慎到处打山­鸡­野兔做午饭。

小南瓜对她旺盛的生命力很是惊叹,一面在火上烧水一面连声道:“主子,我真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女人,比许多男人都强。”

舒隽嗯哼一声,摞起袖子把一根树枝在火堆里乱搅,搞得火星蹦老高,啪啪直响。

小南瓜四下看看无人,凑过去靠他很近,低头道:“这次是主子救了葛姑娘,她心中必然有你。眼下算算时日,也该回去了,主子何不邀她一同前往?”

舒隽只静静望着跳跃的火焰,火光将他一张脸映得忽明忽暗,那双眸子深得好似要吞噬一切。­唇­角忽然勾了一下,他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说:“嗯,是时候回去了。”

小南瓜忽然觉得心惊,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安静,破庙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火舌舔舐枯枝的刷刷声。

过得片刻,外面传来阵阵欢快的脚步声,伊春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近了:“这里兔子好肥,圆得像颗球,是江南水土好么?”

杨慎无奈地给她解释:“动物过冬都会把自己吃肥,和水土没什么关系。”

破烂的庙门被人打开,伊春身上还带着寒气,像只纤瘦的燕子,扑簌一下飞进来,钻到舒隽身边烤火。

“好冷!舒隽你就穿这么点,不冷吗?”她扭头去看他。

舒隽向来爱美,一天换一套衣裳,颜­色­还都风­骚­艳丽。前天又是落水又是找药,难得狼狈一次,今天又变成衣冠楚楚的舒隽了。

浅紫­色­的绸外袍,虽说很配他,看着却单薄的很,外面的寒风一吹就会碎开。

他笑了笑,反手把她整只手掌包住,问:“冷吗?”

那掌心是温热的,连指尖也带着暖意。伊春愣了一下,他很少做出这种亲密举动的,常常一付“你那么不修边幅别靠过来”的模样。

她也跟着一笑,正要接话,他却飞快把手松开了。

“我离家已有年余,年关将至,须得回去了。”他淡淡说着,语气没有什么起伏。

正在烤火的伊春和忙着收拾兔子的杨慎都扭头过来瞪他。杨慎对他的态度比先前要好许多,真心诚意说道:“不能再留一些时日么?你帮我们许多,还没来得及报答呢。”

舒隽瞥他一眼:“就你们现在这样,还得起么?”

一没钱二没权势三没人缘,所谓报答也只能倾尽所有请他再吃一顿好的,果然寒碜的很。杨慎说不出话,只得低头继续弄兔子。

伊春毫无所觉,两眼亮晶晶地,连声问:“舒隽你家在哪里?远不远?好玩么?”

她自己从不吝啬带朋友回家,自然觉得别人也该如此。

小南瓜在后面一个劲给舒隽丢眼­色­,要他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邀她一同前往。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舒隽扶着下巴,有点心不在焉:“远的很,也不怎么好玩。外人只怕进不去。”

伊春恍然点头:“那你什么时候走?我们请你吃饭啊。”

“今天,马上就走。”

回答让三个人都跳了起来。小南瓜捂着额头,肚子里直骂朽木不可雕也,就他这样,追一百年也追不到心仪的姑娘。主子平日里看着聪明伶俐,遇到这种事却笨的要命。

“怎么事先不说一下啊!今天就走……那我们赶紧出发去苏州城,你爱吃什么尽管点!”伊春把剑一抓,说走就走。

舒隽淡道:“我不爱吃江南菜,不劳费心。”

说到这里,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似的,看看杨慎再看看她,慢条斯理说道:“若有心,你们送我一程也好。”

就因为这句话,大半夜的四个人站在太湖边上吹冷风,伊春打了好几个喷嚏,手脚冻得发麻,在地上不停跺脚。

舒隽手里捧着一个布包,看着沉甸甸的,应当就是他花大价钱弄来的太湖石了。他抱在怀里宝贝得要命,时不时还揭开布包低头闻闻石头,像是确定那上面真有太湖水的味道。

小南瓜在不远处和渔人家商量买船的事,没一会儿主人家便把一艘靠岸的船解开了,他第一个跳上船,朝这里挥手:“主子!船买好啦!”

伊春二人将舒隽送到船边,杨慎拱手道:“希望以后还能再见。那时必然请你痛饮一顿。”

舒隽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有点不屑似的。他不看杨慎,只把脸对着伊春,看了好久好久,最后说:“你小心,不要死掉。”

伊春已经习惯他这种古怪的关心方式了,当下咧嘴一笑:“你也保重,明年还能再见吧?”

明年吗?舒隽看看漆黑的天空,没有回答。

夜风把他的长发吹得卷曲缭乱,像是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出一道道墨线。那衣裳也是翻飞如翅,仿佛马上便要腾空飞高飞远。

他将怀里的太湖石递给小南瓜,忽然回头温柔唤一声:“伊春,你过来一下。”

他从来都是叫她小葛,不男不女,不近不远,古怪的很,如今第一次叫她伊春,倒让她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答应一声,走过去。

手腕被人一把擒住,用了巧劲轻轻拉扯,她不由自主朝前跌下,一只胳膊立即将她揽住,腾空抱起。

“啊……”伊春只来得及叫一声,被冻得冰冷的­唇­上忽然多了一股暖意,眼前是两扇放大的长睫毛,微微颤抖。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整个人先是僵住,然后猛地想到反抗,奈何他拿捏的力道极巧极准,竟然是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被他按住后脑勺,深深的吻,几乎要吻到她心上。

和杨慎炽热却生涩的亲吻不同,这个吻几乎要让她窒息了,血液在四肢中疯狂流窜,就是不朝脑子里跑。迷迷糊糊的,只觉一个灵巧湿润的东西打算撬开齿关,她本能地把牙咬死,它便只能在她­唇­上细密舔舐。

很快,很急,赶时间似的。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缠绵流连。

撤离的时候,他贴着­唇­,低声道:“你这个笨小孩,叫你你就真的过来?”

伊春完全傻了,呆呆看着他,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他。

舒隽嘻嘻一笑,拇指在湿润的­唇­上轻轻一擦,说:“这个就当给我的报酬吧。告辞。”

将她一推,刚好落在脸­色­­阴­沉赶过来拉人的杨慎身上,两人撞成一团,险些在滑溜溜的礁石上摔一跤。

回头再看时,小船已经摇远了。他静静站在船舱前,没有回头,背着双手抬头看没有月亮的夜空。这个喜欢恶作剧的坏人,临走也不安分,硬是扰乱一池刚刚安定下来的春水。

杨慎脸­色­十分难看,用袖子使劲擦她嘴­唇­,几乎要把皮擦破,疼得伊春连声哀叫,躲闪不及。

湖面传来弹三弦的声音,慵懒闲散,像一阵无心逗留的风。

有人在唱:远是非,寻滞洒,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渐渐的,那歌声也像风声,消失得再也听不见。

伊春怔怔望着陷入黑暗深处的小渔船,良久,才轻声道:“他真的走了。”

杨慎一言不发,转身跳下礁石,大步朝前走。她赶紧跟在后面:“羊肾,这么晚了咱们别赶路了吧?找个好心人家借宿一宿好么?”

他没回答,径自走到方才小南瓜买船的那户人家,敲了敲门。

渔民们向来淳朴,见是两个年轻人投宿,赶紧请进屋子,端上热腾腾的鱼羹饭菜。

饭后又收拾了一间屋子供他俩睡觉。伊春见杨慎洗了脸就闷头睡在床上,被子把脑袋都盖住,只留一把乌发在枕头上,便提醒一句:“羊肾,不要用被子蒙头啦,对身体不好的。”

他像没听见,动也不动一下。

伊春走过去把被子一扯:“和你说话呢!又闹什么脾气?”

他索­性­翻过身,抬眼看着她,半晌淡道:“你一直将我当作小孩儿?这也管那也管,怎么不把自己管好!”

伊春莫名其妙:“我怎么没把自己管好了?”

他别过脑袋,脸上多了一丝怒意:“管好了怎么会被他……被那个……你好像也不太在乎?怎么一点也不在乎?!”

伊春顿时被堵得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犹豫道:“他人已经走了,我再怎么在乎也没用,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你是过得好好的,添堵的人当然不是你。”杨慎怒了,抢过被子继续蒙头。

伊春本来是打算自欺欺人当作没发生过的,被他这一通脾气乱发,搞得反而烦躁起来,索­性­不理他自己去睡觉了。

睡到大半夜,忽然觉得头顶有人,她本能地抓取放在床头的剑,那人却低声道:“是我。”

杨慎?伊春揉揉眼睛,哑着嗓子问:“你不睡觉又要玩什么别扭?”

他在床头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轻道:“伊春,我想过了,咱们继续南下,去福州玩吧,那里冬天暖和。等天气热了,咱们就往漠北去,看大漠草原,一起骑马猎鹰。”

原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气话,谁想是说这个,伊春一下来了­精­神,拥着被子起身连声说好:“我还想去西域,听说那边的葡萄和甜瓜特别好吃!对了,蜀地也有许多好玩的,咱们慢慢玩慢慢逛。”

杨慎倚着床头,笑道:“是啊,说不定你我运气好,能在山顶谷底遇到什么避世高人,传授两招绝世武功。这样就能提前报仇了。”

伊春笑得直打跌:“不错不错,然后我们两人四只剑,去把郴州巨夏帮杀个落花流水!”

杨慎陪她笑了一阵,顿了顿,忽然轻声问:“伊春,我们一起去报仇。报完仇,又要去哪里,做什么?”

伊春两只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一点犹豫也没有:“我们继续五湖四海的玩啊,做大侠!交朋友!你呢?你想做什么?”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报完仇还能做什么。”

他活到现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报仇,可是一旦下定决心,可以选择的路反而比以前宽广,面对突然广阔的天地,难免让人心生犹豫。

伊春拍拍他的手:“咱们一起,你跟着我,绝不会无聊的。”

他却沉默了,过得片刻,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

“伊春……”他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像耳语,“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她回答得特别爽快:“好啊!不分开。”

他的脸有点发烧,喃喃道:“那……我、我们可以成亲么?”

伊春愣了愣,过去与他发生过的所有亲密行为突然如潮水般从眼前流淌而过,她一瞬间明白他说的不分开是什么意思。

有点犹豫,有点动心,像有一只小钩子在心底慢慢挠,又痒又疼。

她用力把手抽回来,被子蒙住脑袋躺回去,闷闷说道:“啊,睡觉吧睡觉吧,困死了。”

杨慎拍了拍被子,低声说:“伊春,我等你,总之我一直等你答复。多少年都没问题。”

她还是没回答。

他于是慢慢站起来,走到自己床边,轻轻说道:“还记得当时在后山桃林,我说世上没有不变的人和事吗?伊春,我说的不对,世上一定会有不变的人和不变的事,我现在真的很相信。”

伊春一直不说话。

她过了很久才睡着,梦里自己穿着丁香­色­的新罗裙,薄施粉黛,打一把紫竹骨的伞,满心期待地往桃林奔跑。

有个少年站在桃花树下,那桃花开得极好,沉甸甸坠下来。少年身材瘦削,坏蛋脸,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东西。

可他笑得很温柔,一万股春风加在一起也不如他柔情似水。

她越看心里越是欢喜,过去直接告诉他:“我中意你,你怎么看我?咱们这就去求师父,让他成全,如何?”

他抬起头,爽快地答个好,然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夜晚的太湖一片漆黑,星子月亮都被乌云遮了去。

舒隽靠在船舱上,轻啜一杯薄酒,叹道:“­阴­天真讨厌,黑漆摸乌的,方向也分不清。”

小南瓜把小暖炉放在手上抛来抛去,笑道:“主子不是讨厌­阴­天,是心里烦吧?照我说,葛姑娘对你未必无心,主子的条件可比那姓杨的小子好多了。”

舒隽半躺下来,手扶着脸,喃喃道:“这种东西……和条件无关。要是为了什么狗屁条件就转头过来喜欢我,我肯定一脚丫把她踹飞。”

小南瓜哼了一声:“那就继续做你落魄被人甩的江湖浪人吧!”

舒隽却笑了,懒洋洋地说:“这有什么郁闷的。各人缘法罢了。”

“是哦是哦!”小南瓜反正很鄙视他不战而退,“主子向来是说大话上的巨人,做实事上的矮子!你不郁闷才有鬼!”

他翻个身,轻笑:“无心我便休,怎会是大话。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说罢突然自顾自一愣:“等一下,你方才说什么……巨人?”

巨人……巨人?他脑海里抽个激灵,猛然想到那天清晨见到的那个巨汉,晏于非不知用什么手段把他给收服,居然还随时带在身边。

那种怪物招人眼的很,晏家二少向来小心谨慎,不会落下任何把柄给人咀嚼,这次却大张旗鼓把个怪物带着,目的为何?

转念再一想,想到杨慎回来的那么快,之后两天却不见任何晏于非的人来挑衅,小南瓜只说他一定是放弃了,打算另选斩春继承人。他自己心中有事,也没多想。

但现在突然发觉未必如此。

晏于非是什么人?他在一件事上已经投入人力物力,不得到结果是不会罢手的。

舒隽飞快坐起,回头吩咐:“把船往回划,回苏州。”

你若无心我便休,真能休才有鬼。

三十章

隔日伊春起了大早,别的什么也没说,只丢下一句话:“听说花神庙很有名,咱们去看看。”

杨慎被赶出屋子等她换衣服,颇有些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湖上迎面刮来一阵风,冷到骨子里去。抬头看看天,还是­阴­沉沉的,太阳被挡在乌云后,亮白亮白的许多碎块。

杨慎肚子饿了,难免想起豆腐脑蒸­鸡­蛋之类的东西。

正想得口水泛滥,打算待会带着伊春去街上大吃一顿,身后门被人推开,他下意识地转身说:“伊春,我们先吃……”

话忽然断在那里,有点忘了方才想说的是什么。

对面站着一个婀娜少女,虽然背上背了一把半旧的剑鞘有点奇怪,发髻弄得也不是那么光鲜整齐,脸上更是半点脂粉也没涂,但她灿烂的笑容足以弥补一切。

她穿的是春天的时候他买给她的那套淡蓝­色­罗裙,又薄又透明的蓝,映着她健康的肌肤,居然秀致的很。耳旁簪着同­色­的珠花,上面纤细的银丝微微颤抖,像怯怯不安的蚊翅。

上次去开福寺,她也穿过这套罗裙,那时还是很鲁莽的一个少女,九成像男人,打扮得再好看也觉得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出来的小孩儿。

明明是同一个人,这次却完全不同了。说不出什么味道改变,这衣服居然很贴切很漂亮,做出来就像是为了衬托她这个人。

杨慎的脸不由自主红了,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伊春一边走一边披上半旧的大氅,毕竟是冬天了,铁打的身体也得注意保暖。一直走到杨慎面前,她扶扶珠花,神情自然地问他:“我长高了吧?衣服本来有点大,这次穿却刚好。”

他还是不说话,一只手愚蠢地揉着鼻子,很是忐忑不安。

伊春笑了笑,自顾自往前走两步,忽然又道:“我有个心事想和花神说,上次我问得潦草她答得也潦草,这次我得好好说。”

他不明所以地答应一声,转身慢慢追过去。

她又笑了一下,带着一点自嘲:“其实菩萨神仙都是虚无缥缈的,但我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所以……以前、以前那个不算。这一次,我是真心的。”

“什么是真心的?”杨慎心中突然一动,脱口就问。

她只是微笑,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低声道:“回头我一定告诉你。”

那到底是什么甜蜜又神秘的事情,足以让两个少年神不守舍地想上一整天。两人胡乱在街上买了些东西填饱肚子,一路说着莫名其妙心不在焉的对话,朝花神庙缓缓行去。

又焦急,又期待,却还希望不要来得那么快,好像眼看着一朵花快要开了,便莫名留恋起含苞待放最后一刹那的娇美。

还忐忑,还惶恐,只怕结局不是自己想的。

直到真正跪在花神面前,拿着签筒再一次虔诚求签,杨慎都不太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可能这是个梦,他还没醒过来,梦里一切都那么顺当,完全如他所想。她就跪在自己身边,紧紧闭着眼睛,像遇到难题似的,虔诚得不行。

几乎要把签筒摇烂了,后面的人一个个怒视过来怪他们­干­耗那么久。

“啪”的一声,终于有一根幸运的签从她的签筒里掉落出来,伊春捏着飞快起身,低声道:“等我马上回来。”

说完便飞快出去找解签人了。

杨慎哪里忍得,直接把自己的签筒扔了追上去,远远的见她从解签人手里接过一张淡黄|­色­签纸,那人摇头晃脑和她说着什么,她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认真。

到底是什么签?杨慎抓着头皮努力猜,中平?下签?还是上上大吉?上回开福寺的上上签是淡红­色­签纸,花神庙淡黄|­色­签纸会代表什么?

伊春的表情好像是笑,再看一会儿就不能确定了。

杨慎慢慢朝她走过去,见她把签纸放进荷包里小心保存,于是低声问:“什么签?”

伊春腮上还残留一抹红,轻道:“……待会儿告诉你。你的签文呢?”

他有点尴尬:“我马上去摇。”

转身跑了两步,忽听她在后面低低唤道:“羊肾……”

他回头用眼神问她何事。伊春挠挠脸颊,左思右想好半天,耳旁珠花颤巍巍直跳,她的睫毛也在颤抖,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对他爽朗一笑,指着旁边一棵大松树:“我在这边等你,快些来,我有话想和你好好说。”

杨慎飞快摇了签,出来的时候,松树下却半个人也没有。

大约是去买东西了吧,杨慎一面想一面把签条递给那解签人,很快便得到一张同样淡黄|­色­签纸,解签人笑吟吟地恭喜他:“这位小少侠运气真不错,上上大吉呀。方才有个小姑娘也抽中了上上签,我看你俩是认识的,婚约在身的小情侣吧?”

他支吾两句,心内一阵狂喜,捏着签纸便朝松树下跑去。

伊春还没回来,她向来贪玩,大约等得不耐烦去了别处闲逛,他只要耐心等着别乱找就行了。

杨慎把签纸打开仔细读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喜悦无限,­唇­角不由自主扬得老高。

脚下忽然踏中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幅断开的袖子,薄到透明的蓝­色­,袖口还绣着­精­致兰草。

很眼熟。

他的心忽然一沉,皱眉弯腰捡起那幅布料,袖口除了兰草刺绣,还有几点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没­干­,摸在手里湿漉漉的。

泥土里也有几点血,虽然不多,却让他的心沉到了深渊里。

他们太不警惕了,只因欲说还羞的心事,居然忘了晏于非还留在苏州。

杨慎四处看看,果然东面地上还有几滴血,当即拔腿狂奔追上。

还未到花朝节,花神庙里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行人,没有一个有异常。杨慎心急如焚,忽然见到前面有个少女也在焦急地跑动,似是在找什么人,他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该问什么。

少女转过脸,眉清目秀的芙蓉面,急得满头大汗,却是宁宁。

一见到杨慎,她的眼睛就亮了,神情无比焦急,一把反扯住他的袖子连声道:“杨公子!你快去!你师姐被殷三叔带走了!”

杨慎用力甩开她,皱眉道:“你们又耍什么诡计?!”

宁宁急得要哭,颤声道:“我这次真的没骗你!本来晏二少说­干­脆重新选择斩春继承人,可殷三叔却咬定晏门的威严被你们两个小辈挑衅,而且你们也跟过晏二少,闹了这么大,只怕你们在外面乱说败坏他名声,所以坚持要过来抓你们!你们跟过晏二少,自然知道殷三叔说话的分量,这点我绝不是骗你!”

杨慎冷道:“晏于非打算重新选斩春继承人?他会这么好心?!”

宁宁急道:“姑且不管他是故作姿态还是居心叵测,如今你师姐被殷三叔带走是事实!殷三叔一身武艺连晏门主都要让他三分,你师姐怎可能是他对手?你们……怎么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么冷酷卑鄙也不能看着你们送死去!我……偷偷瞒着他们跑出来,原本想早些通知你,可还是没赶上。你师姐脾气直,殷三叔脾气也爆,万一一句话把他得罪了,真的会没命!”

杨慎沉吟半晌,内心虽是焦急无比,却也不想轻易上当,只问:“师姐功夫比我好数倍,她都抵抗不了那个姓殷的,我去又有什么用?”

宁宁脸­色­一阵惨白,转身便走,低声道:“我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铁骨男儿!没想到也不过一介贪生怕死藏头露尾的懦夫!枉费我一番辛苦出来找你们。罢了!”

杨慎见她渐渐走远,便放轻脚步偷偷跟在后面。

不管她方才说的是真是假,先跟着她回晏于非安置的地方看个究竟再说。倘若伊春在那里是最好不过,不在那里,他一颗心也能稍稍放下,确定并不是晏于非搞鬼。

宁宁脚步轻快诡异,很快绕出庙外一座树林,走的方向却不是苏州城,反倒渐渐往荒无人烟的郊外行去。

过了两三里,却是成片的荒坟堆。

杨慎见她漫步在坟堆间,心中突然起了疑窦,停下脚步不打算再跟踪,岂料他停下她也跟着停下,回头朝他这个方向诡异一笑。

果然有诈!杨慎转身便要跑,此时却已来不及,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巨大怪兽从坟间冲出一般,杨慎勉强回头去看,却见昔日在储樱园遇到的那个赤膊巨人提着寒光湛湛的巨斧在后面狂追。

巨人身体粗壮,动作却十分灵活,按照这种追法,他迟早会被追上,周围只有荒草齐腰,半棵可以隐藏身形的树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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