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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章

杨慎按住腰上佩剑,犹豫着要不要和巨人打,不防身后传来破空声,他下意识地扑倒在地就势一滚,耳旁利风擦过,几乎破了皮,那把巨斧就钉在脸旁不到四寸的地方。

他心中大骇,翻身跳起的时候,巨人已经冲到面前,身上一股浓厚的恶臭味,一拳打向他面门。

纵然可以用佩剑勉强挡住,杨慎还是被打得倒退十几步。

刚刚站稳,那把巨斧已经朝身上劈来。

【不对——!】

耳旁突然响起师父严厉的喝声,他心中顿时一凛。

【不要和体型悬殊的敌人比力量!要比的是技巧和灵活!他揍你一拳的功夫,你得揍他十拳!实在打不过,立即逃!】

可是师父没有说,如果敌人体型巨大,动作却也十分灵活应该怎么应付。

逃……他逃不掉!

只能把身体微偏,让过要害——但也没有什么用,被巨斧砍上一下,不管砍到哪里都是要害。

那一个瞬间,杨慎觉得整个身体像是从中间生生裂开一样。

他身体里那么多血,从裂口中争先恐后往外奔跑倾泻。一种­阴­冷却无比安静的感觉一下子把他笼罩住,风吹动枯草的飒飒声,衣袂的簌簌声,呼吸声,流血声,他突然全部听不见了。

很累,很寂静,很困,像是终于解脱了一样,他站不住,很想躺下来睡一会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不能相信,巨斧真的砍中他了?真的断骨削­肉­,令他重创不能救?

不能够相信,突然发生的意外,来的那么快。

前一刻他明明满心期待地在松树下等一个女孩,不能让她久等,她有重要的话想说给他听。可是现在他却生死垂危,一口气吊在丝线上。

不可以死,有很多事情要等着他做。

好好练武,不管多苦他都不怕,为了给家人报仇。要和伊春永远在一起,一起去很多地方交很多朋友看很多风光。

可是巨斧从他身上撤离,好像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气力。

好冷,他觉得很冷,十一月的江南天气,却比任何严寒都要刻骨。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无论他怎么眨眼睛也不行。

真的要死了?

忽然看见许久不见的爹娘大哥在光明的另一端向他招手,神情平静喜乐。

他于是也笑了,一瞬间心中觉得舒畅又安详,这种感觉久违了。他走过去坐下,低声道:“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再过去,好么?”

再等一会儿,他得回去,伊春还等着他。

她说的,有话要告诉他。

开福寺求姻缘,上上签。花神庙问嫁娶,上上签。两张签纸还宝贝地放在荷包里。

上上签,一个人一生能遇到多少次上上签,他又怎会死在这里。

对了,她也是上上签,只有花神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可惜他大约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要和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再想这个问题,似乎很傻,可他突然觉得自己能够明白。

明白她一本正经欲言又止的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明白上上签是什么。

他爱上的,本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乌云密布,太阳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碎在天正中。

宁宁深深吸一口气,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这是苏州今年的初雪。

她神情平静地看着远方影影幢幢的枯黄老绿,那里没有人,她却像和别人说话似的,低声道:“你轻贱我,无视我,现在死在我手上,可是永远都记得了我吧?”

没有人回答她,冷风卷着几片萧索的雪花从荒草上滚过去。

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三十一章

伊春在松树下安静等待。

没有方才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她向来都是这样,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再也不会瞻前顾后,冲过去先做了再说。

杨慎还在摇签筒,有一根竹签竖了起来,眼看便要落下。伊春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过去看个究竟。

脖子后面突然被一根冰冷的铁剑指住了。

“不要叫,不要动。”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然那小子马上会四分五裂。”

伊春果然一动不动,定定站在原地。

那人又道:“少爷向来心软,未曾真正动过什么手段来对付你二人,只盼你们懂事些,奈何你二人竟是丝毫江湖规矩也不懂,老夫实在看不过眼,今日便来句痛快的。要杨慎来继承斩春剑,老夫留你们两条小命,否则便全杀了!”

伊春低声说:“斩春剑我们谁也不打算继承,而且羊肾有他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涉。”

那人笑一声:“死了也不怕?”

伊春忽觉胳膊上一凉,半幅袖子居然就这么断开落在地上。手腕上一处隐隐作痛,应当是伤了,温热的血顺着手掌往下淌,还没有反应过来,冰冷的铁剑又指向她后脖子。

不愧是专门保卫晏门二少的殷三叔,身手了得。伊春自知不是他对手,心中难免悚然。

“老夫可以把你手脚削断,让你做一辈子的废人,也可以一剑穿心将你立毙。少爷虽不愿与两个武林小辈纠缠不清,老夫却不在乎这些,今天来找你们,也是最后通牒,你再不识相,休怪刀剑无情。”

伊春看看周围三三两两的行人,说:“你要当众杀人?”

殷三叔有些无语,把剑往前送了几分,她顿时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

“跟我来,不许说话!”他低声呵斥,半挟持半推搡,把她带走了。

行不到半里,却是林中一片空地,人迹鲜少。伊春被推了一把,踉跄着好容易站稳身体,只听殷三叔在对面说道:“拔剑,我试试你的武艺。”

她莫名其妙:“你把我带出来就是要比试?”

殷三叔压低斗笠,声音更冷:“不想死就快拔剑。”

伊春只好从背上抽出佩剑,她今天是出来玩的,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人打架,身上罗裙、脚下缎鞋、头顶珠花都明显地透露出“很不适合打斗”这六个字。

但敌人永远不会为她考虑着装问题,眼前一花,铁剑已经送到眼前,她不得不接住。

这两人走的都是快而准的路线,剑光在半空闪烁,像无数条银龙,时而碰撞在一起,便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时间一长,伊春就有点受不了,衣服和鞋子都在那边拼命碍事,像捆了好几条绳子似的。

手里剑突然被一股大力击中,脱手而出飞了老远,伊春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只觉比平日练十场剑都来得累。

殷三叔倒带了一丝笑意,问她:“如何?”

她眉头一蹙:“什么如何?如果你要比输赢,是你赢了。”

殷三叔收了剑,背着双手低声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自认还有些看人的眼光。你的资质比那姓杨的小子高出数倍,只要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必然大放光彩。奈何少爷放着明珠不管,偏要拉拢一颗鱼眼睛。姓杨的小子身负血海深仇,一时半会还可以用此事将他拴在身边,时间长了此人必然扭曲,百般聪明伶俐只会更棘手。这些身怀巨仇的人,都很危险,不能让他们留在少爷身边。实话告诉你,老夫看中的是你,斩春交给你来继承,想必才不辱没减兰山庄昔日的威望。”

他见伊春半天不说话,便回头看着她,又道:“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也不懂,江湖上何来正义邪恶之分,不过是利益瓜分而已。立场与你相同,便是好人,立场不同就是坏人。今日是你减兰山庄被晏门吞并,昔日你又怎知减兰山庄吞并了什么门派?湘西一带势力总不可能那么轻易到手,必然要腥风血雨一番。你初涉江湖,就像刚飞出窝的鸟,不找一棵大树躲避风雨,将来只有死路一条。”

伊春静静看着他,突然问:“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想劝我做什么?”

殷三叔愣了一下,大抵是没想到自己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她还没听懂。不过转念想到她这般迟钝,不是惹事的人,将来方便归于自己部下派遣指挥,又不禁欢喜。

“老夫是想说——由你继承斩春剑,找晏门做后盾,凭你的资质,来日必在江湖大放异彩。”

说白到这样,她应当明白了吧?

伊春别过脑袋:“我没兴趣。和你说的好人坏人没关系,晏门和我不是一个路子,就这么简单。”

殷三叔的脸沉了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伊春淡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是这样,别人如果不听自己的,就会想方设法逼他听从。我正好最讨厌这样。”

出乎意料的伶牙俐齿,他原本以为她就是个鲁莽且迟钝的小丫头。

这句话,他曾经在另一个人嘴里听过。

那时候二少还很小,谁也不缠,只喜欢跟着他小叔晏清川。那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门主对这个弟弟也是宠爱有加,因他喜欢广交江湖豪杰,甚至花大价钱在城西买了别院,让晏清川招揽人才。

殷三叔那年被派去别院照顾二少,经过花廊时听见两人说话,大约是争执了起来,晏清川只说:“足下执意离去,可曾真的想明白其中利弊?”那语气有些­阴­森,是个人都能听出里面的威胁。

对面那人笑一声,坦然道:“很多人都喜欢逼迫别人听从自己,真不巧,我最讨厌这样。”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不欢而散了。若是按照门主的手段,纵然当面放了他走,日后必然悄悄派人把这一大患除去,可是晏清川傲气十足,紧咬不放。

最好的猎手总是期待自己能驯服一只最桀骜的鹰。

但他没能驯服,反而被那只鹰一剑穿心而死。

殷三叔后来明白,遇到这种桀骜的人,最解气的方法就是斩了他的翅膀,磨了他的光彩,令他再也骄傲不起来。

眼前的丫头隐约有些难驯的影子,最好现在就除掉。

殷三叔手扣在佩剑上,心底有杀气缓缓蔓延出,眼角略带屠戮的红。

“砰”的一声,远方腾出一颗空弹,青­色­烟雾笔直地飞了老高。

是信号,宁宁已经得手。

殷三叔面上神­色­一缓,把手从佩剑上移开,淡道:“事情办好,你且与老夫走一趟。”

伊春还想说话,后脑被大力一击,登时软倒在地。

要驯服这样的人,必须将她左右臂膀都捆住,断了她所有希望,让她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殷三叔将她提在手里,转身走出了林子。

昏睡中,伊春好像见到了杨慎,他挥着手里的签纸,笑吟吟地告诉她:伊春,我也是上上签。

她心中喜悦,脱口而出:“羊肾,我知道啦,其实我也喜欢……”

话未说完,人已惊醒。四处看看,这里似乎是客栈的一间客房,她正躺在床上,佩剑放在床头。

伊春一把捞起佩剑跳下床,警觉地打量一番,确定屋里没人,正要把门推开一道缝观察情况,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压低嗓子的争执声。

“是让你擒住他做人质,谁让你真把他杀了?!少爷若是问起来,怎么交代?!”

是殷三叔的声音。

“……让他把我也杀了吧,这样也利索些。”

声音婉转,语调却极冷,撞在心头令人一凛。是宁宁。

“胡闹!自己不想活便死得­干­净些!少爷的手怎会为你这种人弄脏!”

“不错,我卑贱的很,做什么也不配,活着也不配。可是……这次是我赢,呵呵,我赢了……”

伊春越听越是心惊,隐约有种极度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反复啃噬。

她一脚踹开门,外面是一个小小偏厅,厅中几人都吃了一惊,急急回头看她。

厅正中放着一张满月八仙桌,桌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了大氅。

他蜷缩得像个熟睡孩童,鲜血在桌上凝成了块状。

伊春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拳头狠狠击中,打得她魂飞天外,只留下一个冰冷发抖的身体僵在当场,一丝一毫也动不了。

宁宁跪坐在桌下,握住他一只苍白冰冷的手,轻轻放在脸颊旁,垂睫轻轻呢喃:“这样,他就是死了也忘不掉我。他这么可恶的人……永远都要记得我。”

这可恶的男人,长了一张随时会叛变、会疯狂的坏蛋脸。年纪还小,左右摇摆不定,很容易就可以扰乱他的心。

但谁也没能够真正撼动他,摇摇晃晃,犹犹豫豫,他还是一直往他和他师姐的道路上前进。

他们会有无数美好光明的未来,在阳春三月牵着手看河边杨柳;在大漠的漫天风雪中被好心的游牧人收留,依偎在一处喝滋味古怪的­奶­酒;在寺庙里虔诚地求签,为心上人忐忑不安、喜悦激动。

无论如何,他的未来里总不会有她。

那这种未来不要也罢,把它毁了最好。

他现在这样闭着眼睛,才像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眉目忧郁,­唇­角却噙着安详,睡着了马上就会起来,神采飞扬走在她前面,挑眉转身看她。

宁宁觉得这样最好,明明是最好的,心里却像死了一样绝望。

对面有人在动,是葛伊春。

她面无表情,抽出佩剑指着她的脸,轻轻告诉她:“不要碰他,把羊肾还给我。”

三十二章

后面的事情,伊春记得不大清楚,她眼前只剩大片大片血红的雾,整个人都被吞噬在里面。

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噪杂,吵得额头生疼,像是要炸开。

不过最后一切都归于死寂。

她像脱弦的箭,瞬间­射­了出去。

殷三叔挡了她一招,奈何她动作快绝,凭他这般身手,居然也没能挡住,被她冲到桌旁,单手将杨慎的尸体抱在怀里,紧紧抱在怀里。

他身上的血将她半个人都浸透了,毫无表情的脸,一半红一半白。

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

殷三叔心中悚然,握剑的手犹豫了一下,不知是马上将她制住,还是­干­脆杀了省却麻烦。

这一下犹豫,便见她抱着尸体跳下楼,撞飞无数桌椅板凳,惹得掌柜伙计们连连惊叫。

这样不行,放任她跑出去会引起混乱。

殷三叔顾不得继续责备宁宁,拔剑追上去,一面厉声吩咐伙计们:“快!去把院门锁上!所有的门都锁上!不许让她跑出去!”

这座客栈格局古怪,许多个小庭院零零落落组成一个大院。

伊春一手抱着杨慎,一手提着剑,在院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跑。身后有许多人在追、在喊,像一群吵闹的猴子。

这个情景忽然让她想起在逍遥门那次,她也是一手扶着他,杀出一条血路把他救出去。

像是受到蛊惑,伊春纵身跳上围墙,冷风夹杂着雪片,把她的衣服吹得扬起,好像有一只手在后面轻轻拉扯她。

她回头笑道:“羊肾,别怕!我一定将你救出去!”

他的眼睛还是闭着,两片雪花落在上面,没有化开。伊春用手抹开,把他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看了一会儿。

碍事的风却偏偏要把他的额发吹下来,覆在脸上。她于是一遍一遍用手抹上去。

他露出额头才­精­神。

“我带你出去。”她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马上就带你走!”

她在围墙上飞奔,下面一群伙计大叫大嚷,谁也上不去,能上去的人也都犹豫着等候殷三叔指令,不知是杀还是生擒。

最后被她跑到大门口,一脚踢飞两个看门的伙计,推门便要奔出。

殷三叔再也忍不得,急道:“杀了!”

身后刀光剑影一齐袭来,伊春完全凭借本能去抵挡,可是人太多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武器,她却只有一只手。

身上有很多血,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杨慎的。

大约她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

大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殷三叔惊呼一声:“少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所有的攻击动作全部停下,晏门的人对着走进来的那个蓝衣公子跪下行礼。

晏于非慢慢走近,冠玉似的脸庞,上面同样没有表情。他看着浑身是血的伊春,她握剑那只手的拇指伤得很重,几乎能见到骨头,只怕是再也打不动了。

他低声道:“不是我吩咐的。”

像是解释,轻飘飘一句。

“你的伤很重,把人放下,我替你包扎。”

伊春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泥巴堆出来的死人。

她挥剑朝他砍过去,后面众人立即起身制住她,乒乒乓乓又打了起来。

殷三叔走过去,脸­色­极为难看,轻道:“少爷……属下犯了大错,自当领罚。只是这丫头再也留不得,还是杀了比较好!”

晏于非很久都没说话,最后似是叹息一声,背着双手转身,道:“……也好。斩春剑就另寻可靠之人来继承。”

话音刚落,却听后面花厅的门被打开,墨云卿怒气冲天的声音响起:“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要杀人放火去别处!少来扰人清闲!”

伊春身体一抖,急急转头看向他,一万分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墨云卿似是也看到了她,猛然一愣,又见她怀里抱着杨慎的尸体,眼底瞬间流露出极悲哀的神情,只是转瞬即逝。

“哦,是你。”他淡淡说着,“看样子杨慎不听话被杀了,你还是听话点吧,省得再被杀,还要劳烦我们重找斩春继承人。”

伊春没有说话,她慢慢把周围看了一圈。墨云卿、殷三叔、晏于非、许多晏门的人和客栈伙计。二楼那间偏厅还坐着宁宁,减兰山庄还有一个师父。

曾经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一一看过来。

最后把剑捏紧,低声道:“来,再打。谁死谁输。”

她只记得昏天暗地的在打,不停挥剑,不停躲避,不停有鲜血飞溅。

最后院子里传来许多惊呼声,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伊春满身是血的醒过来,便见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清辉万里,大得惊人,抬手就能摘下来。

很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体每一个伤口裂缝钻进去,血液好像要被冻结。

她吐出一口气,白雾旋转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开。

小小一叶扁舟在玲珑碎冰的湖面缓缓晃,船身偶尔会和冰块碰撞,啪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伊春有那么点儿反应不过来,她应当只是做了一场怪梦,现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杨慎在,他也好好的。

隐隐约约,听见拨弦声,跳脱悠闲,像漫不经心一阵风。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个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伊春努力把脑袋往上抬,看见船头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在清唱。

他穿着银红褂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紫貂围巾,­色­如美玉。脚边还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热,水汽氤氲,满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舒隽。”

舒隽放下三弦,低头望过来,那神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变成一句话:“你还留着一条命。”

她没有回答,身上伤口都被上过药,包扎整齐,应当是他的功劳。

要说谢谢,可是她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

舒隽于是丢了一个帕子去她脸上,声音很轻:“再睡一会儿吧。”

伊春乖乖地闭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梦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脑门子像是被挤得发疼。

最后所有东西都变成模糊背景,从泛着白光的深处绽放出一点一点的桃红,那是减兰山庄后山桃林,花开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个少年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

他发脾气:我的名字是杨慎啊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那样,好得意吗?

他偶尔害羞:师姐今天这样装扮……倒是好了许多。

他亦是热情如火:我什么也不会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最后在花神庙一起求签,他求到的应当也是一张上上签吧?没错,是上上签,他亲口告诉她的。

但她的话却没能告诉他,以后也不能告诉了。

救她的那个人还在弹着三弦,漫不经心地唱着: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整个茫茫雪夜都被笼罩在一层白雾里,被他的歌声覆盖,静谧、悠闲、懒散。

伊春蒙着帕子,声音含糊:“舒隽,怎么是你救我。”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停下三弦,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后淡道:“大概……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欢你。”

舒隽走过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拒绝得真直接。”

说着他索­性­坐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两眼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说:“总会叫你喜欢上我的。”

可是伊春不想听这些,她挣扎着从船上坐起来,立即见到杨慎躺在船舱里。

他被人整理过了,肩上那个竖劈下去的裂口封得整齐利索,身上也换了­干­净的新衣,头发光滑柔顺,全部束在后面,露出额头。

他像是睡着了,推一把就要醒过来,恼怒地骂她扰人清梦。

伊春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颊,好像有许多话要和他说,只是说不出口。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眼怔怔地望着远处漆黑湖面。

舒隽低声道:“我不是因为他走了,所以趁虚而入。”

伊春的声音很轻:“……嗯,我知道了。”

他又说:“找个好风水的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她赫然转过头来,脸上有红有白伤痕血迹累累,就是没有一滴眼泪。

舒隽不由哑然。

“要埋了他?”她问得像个小孩子。

舒隽说:“这是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给他在地里找一个家。”

伊春点了点头,伏在杨慎身上渐渐睡着了。

舒隽曾想,她一定会惊天动地的大哭一场,甚至哭晕过去,然后咬牙切齿不顾伤势提剑嚷嚷着报仇。

可是她却什么也没做。

这里是苏州郊外的一个风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户民居给伊春养伤。杨慎就埋在风景最好的那一个小山头,推开窗便能见到­干­­干­净净的墓碑,小南瓜每天会用清水细细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隽便用冰雕出几朵花来放在墓前。

伊春最常做的事,不过是推开窗静静凝望那个小小坟墓。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向来以聪明伶俐著称的舒隽也摸不着头脑。小南瓜就喜欢危言耸听,好几次拉着他偷偷说:“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这种症状像是失心疯,万一一个想不开,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

于是伊春房里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连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见踪影。

小南瓜又说:“当心她扯了被单上吊!”

于是屋梁一夜之间被拆了,挂帐子的漂亮大床换成了除了被褥什么也没有的小床。

小南瓜还说:“千万别让她咬舌头!”

舒隽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把小南瓜头顶打出个包来,心里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伊春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见到舒隽,她微微一笑,将手里一团洗­干­净却皱巴巴的衣服递给他。

“舒隽,小南瓜会缝补衣裳吗?能帮我把这件衣服缝好么?”

舒隽默然展开那条罗裙,正是当日救她的时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几十个,就算补好也肯定不能穿了。

他把衣服收好,点头道:“好,我让他帮你补。”

走到门口,忽然听她在后面诚心实意地说:“谢谢你,舒隽,真的谢谢你。”

他回头漫不经心笑道:“谢什么,我高兴而已。”

伊春指着窗外杨慎的墓,柔声道:“我也替羊肾谢谢你。”

舒隽看看她,还是心不在焉一笑:“那个,也是我高兴。”

伊春眨眨眼睛,消瘦的脸颊露出一丝笑靥来,又温柔又忧郁。

舒隽于是想:以前那个男人婆去了什么地方?这样笑起来,倒比以前漂亮许多了。

伊春离开的那天,没有打招呼,只在桌上留下自己的荷包,里面零零碎碎,大约有三两多银子。

舒隽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再看看手里那只旧荷包,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小南瓜说:“主子,她给你留钱,证明她不想白白受你恩惠。你完了,人死为大,这辈子你都注定被她甩。”

舒隽连爆栗的力气都没,神­色­怪异地捏着荷包,喃喃道:“三两银子就想买我舒隽的恩情?未免太便宜了……”

小南瓜赶紧顺水推舟:“就是啊!人活一口气,咱们可不能被她看扁!主子,把银子当面还给她吧?”

舒隽把荷包塞进怀里,背着双手走出门。

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斑驳黄黑的泥土来。

他轻轻的,像是对自己说话:“对,要见见她,不能让她这样走掉。欠了舒隽的东西,一定得还。”

三十三章

有了晏门的万两白银进驻,减兰山庄气势比以往大是不同,青瓦旧屋修葺一新,隔了很远便能见到琉璃瓦璀璨的光辉。

多了许多人,却都是晏门派来的。减兰山庄气势是出来了,但怎么看怎么像个悲哀的傀儡。

这里是伊春成长练武学做人的地方,教给她的最后一课,是无奈的屈服。

数着半旧的青石台阶,一节一节慢慢上去,便到了曾经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

晏门的人一般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空荡荡的一寸金台,再也听不到弟子们练剑的呵呼声,如今台上只坐着一个身形萧索的男人。

伊春轻轻靠近,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开口:“伊春,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她默默走到男人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老了很多,才一年而已,眼角多了细碎的皱纹,头发也花白了大半。

他望着练武台边缘那些枯枝败叶,低声道:“江湖权益斗争是何等残酷,你终于明白了?减兰山庄也不过是江湖里一颗小棋子,做不了谁的天。天外有天,你永远也不知明天自己会被谁吞了。有时候,趋炎附势不是卑鄙下流,只是自保而已。”

伊春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师父,让羊肾去死也是自保?”

师父没有回答,或许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人命在江湖斗争里,和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倘若死的是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谁都可以潇洒地说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死就死了吧。

可死的是杨慎,他亲自指导他练武,教导做人道理的弟子。

所以师父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只能轻轻说:“死对他来说,也是解脱。活着被仇恨和空虚折磨,这样放下一切大约会轻松些。”

伊春盯着他:“你怎么能把这话说得如此轻松,随便就给他下个判断,羊肾的努力就被你一句话给撤销了。你怎么知道他被仇恨空虚折磨,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过快乐的日子?”

师父又一次无话可说。

伊春垂下头:“他比我先知道太师父锦囊的秘密,是师父事先告诉他的。你怕我知道了会不肯下手,所以先透露给他。师父,看我们自相残杀就是你要的结果?现在他已经死了,减兰山庄也被修得这么漂亮气派,你是不是满意了?你们父子俩从此就衣食无忧,等着晏门把减兰山庄发扬光大,我们俩可以随便丢一旁,只要做好看门狗就行?”

“住口!”师父浓眉倒竖,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是双腿却不能着力,又跌坐回去。

伊春这时候才发现他两条小腿呈一个古怪的角度扭曲着,分明是被人用掌力硬生生震断,又拖延了医治,导致他成了个不能行走的废人。

见伊春死死盯着自己的小腿,师父脸­色­苍白,沉声道:“你小小年纪,又能懂得什么!”

她确实什么也不懂。

晏门来砸减兰山庄的门,用的不光是万两白银,师父的双腿就是最好的证据。

伊春咬了咬嘴­唇­,喉咙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很疼。

她低声说:“我明白师父的苦衷,我也知道世上的事没有什么简单对错。我只是不想和他们走一样的路罢了。”

对着他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头,伊春起身便走。

师父在后面叫道:“伊春!杨慎已经去世,这世上能继承斩春剑的便只有你!”

她摇头:“我不要。”

师父又说:“你若不要,斩春剑便会被晏门的人抢走,我减兰山庄上下几十口人,从此再也不能得见天日。”

她顿了一下。师父从椅子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把宝剑,剑鞘是春水般的浓绿,细而长。

这是名动天下的斩春剑,亦是减兰山庄的象征,拥有它才算真正拥有湘西一带的势力,让武林中人臣服。

师父把剑直接抛给她:“拿好了,只当它是一件利器,日后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对你亦有帮助。”

伊春被动地接住斩春剑,入手只觉比平常铁剑要轻巧许多。由于一代代传下来,剑柄已经被磨损的很旧了,但那浓绿欲滴的颜­色­还是那么美丽。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斩春剑,轻问:“晏门……若是找师父要剑?”

师父淡淡一笑,沧桑面容到底还是浮现出一丝昔日傲气:“唯独这个不能交给他们。”

伊春细细摩挲着手里的斩春剑,她曾经多么想继承它!连着做人全部的意义都在这里面了。

她也曾得意地妄想过,少年鲜衣怒马,腰挎斩春剑行走江湖的气派,那一定是很显眼很张扬的。

可是这轻巧的宝剑如今握在手上却如此沉重,比一个人的生命还要重。

从头到尾,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这柄斩春剑。

师父说:“山庄里闲杂人我已经清走了,他们并非武林中人,不必卷入这场风波。你父母现在永州宁裕镇,去看看他们吧。”

伊春把斩春剑系在腰上,离开了减兰山庄。

一路上反复回想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想得有些心力憔悴。偶尔忍不住把斩春剑拿在手上仔细观察,发现在剑柄顶端刻着字,年代久远了,很费力才能辨认出是剑的名字“斩春”。

那个“斩”字铁骨银钩,透露出一股­阴­森血腥的气息来,像是要将“春”字刺穿一般。

这大概真是一柄魔剑,靠近它的人,永远也不会拥有春天。

爹娘在宁裕镇一个小庄子上过得很悠闲,不用再做下人,凭着半辈子的积蓄倒也不会挨饿受冻。

娘见到伊春只会流泪,捧着脸一遍一遍说:“大妞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和老爷好好说说,女孩子家不要再出门吹风淋雨的,让人心里多难受啊!”

爹左右张望,问她:“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呢?叫什么杨慎的,怎么没跟着来?还想和他下几盘棋呢。”

话未说完,伊春心头像是突然被利器狠狠刺了一下,扎一下,不够,扎了无数下,像是把前几天积累的情绪统统倾泻出来似的。

过年的时候他还在的,衣服破破烂烂,人却站得笔直,一点儿也不狼狈。

他明明说过,以后赚钱了要还她三十两银子,说的时候眼睛笑得弯弯,充满了少年人的狡黠。

他也说过,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这句话不对,一定有不变的东西存在。如今她知道他是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一辈子也不会变。

他还说过,我们都不要管斩春剑和减兰山庄,天下那么大,我们要去很多地方玩。

他说过很多,每一句她都记得。

可是最重要的那些话,她没给他。

想说的是:哪怕他没有钱,没有背景,一无所有甚至还身负血海深仇。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看这些东西。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没有什么过不去,时间一长,回头看看那些苦难都是过眼云烟,两个人的手能牵着就好。

她以前喜欢过墨云卿,以为那就是真正的喜欢了,被拒绝之后吓得缩回去什么杂念都不敢再有。明明已经察觉到杨慎喜欢自己,却还要装作不知道,用弟弟做借口回绝他。

在这世上,她留给他关于感情回应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一直把你当作弟弟”。

我也喜欢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她没能让他知道。

“他走了,和他家人团聚,以后再不会孤单了。”她说。

迟迟不来的眼泪,此时如雨下。

伊春在家里住了半个月,于一个清晨再次默默离开,留下一封书信说出门散心。

其后又过半年,江湖上一个名叫“减兰山庄”的门派悄然灭亡,关于山庄主人的下落,众说纷纭。有说他带着斩春剑躲了起来,不甘湘西势力被晏门吞并;有说他早已将斩春剑托付给可靠之人,被晏门灭口。

无论说法为何,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山庄主人。

晏门另寻斩春继承人的计划落空,湘西大小门派有不服的趋势,让门主大为头疼。

找到葛伊春——此乃征服湘西第一要任。

殷三叔还在为那天没能看住宁宁,反让她杀了杨慎而自悔。人一死,葛伊春是再难拉拢过来了,能不能找他们报仇暂且不说,恨之入骨是必然的。

抬头看看晏于非,他正倚在窗前看书,神­色­淡淡的。从葛伊春大闹客栈被舒隽救走之后,他以为少爷会大发雷霆,谁知他什么也没说。

这种神情反倒让人看不出深浅喜怒,难免心中惴惴。

“少爷,宁宁那丫头关在地牢里也有半年多了。倘若找到了葛伊春,将宁宁交给她任意处置,解释清楚原委,想来还是有一丝挽回余地的。”

殷三叔试探着开口,先摸清少爷的态度再说。

晏于非将书翻了一页,没有抬头,低声道:“我晏门还不至于为了一把剑屈从至此。”

“少爷的意思是……?”

晏于非转过脸来,目光清冷,声音也是冰冷的:“以拿到斩春为第一要任,人是活是死,意义不大。”

殷三叔垂手走到门口,不由得抬头再看他一眼。

他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已经变成了老谋深算冷血无情的上位者。

“少爷,小门主那样固然可惜,但……强极则辱,少爷还请谨慎。”

“啪”的一声,书合上了,晏于非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殷三叔告罪一声,匆匆退下了。

那本书晏于非却再也看不进去,随手丢在案上,将窗户推开。

半年过去了,窗外又是一片春光明媚。

春光明媚,他小叔就是死在这个美丽的季节。临死的时候他浑身流着血,那也不算什么,晏门的男儿哪个不流血。

可是小叔眼里还流着泪。那个顶天立地惊才绝艳的男子,临死的时候泪流满面。

他死死攥着门主的手,一个字一个字说:“我好悔……大哥,我还不想死。”

不,他永远不会变成小叔那样。

该杀的人,一个都不能手软。

一章

入了秋下几场雨,便是一日凉爽过一日。

山中绿叶大多已变­色­,黄的黄红的红,映着尚未凋谢的绿,倒比春季别有一番繁华景象。

时候尚早,东江湖上晨雾茫茫,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脸。小小一叶扁舟在湖里静止不动,像一幅静谧的画。

舒隽坐在船头打个老大呵欠,扶着下巴懒洋洋说道:“鱼还在睡觉么,怎么到现在一条也不上钩。”

小南瓜还在船舱里睡懒觉,咕哝着:“早八百里就闻到主子的杀气,都躲起来了。”

舒隽一手抓着钓竿,一手摸了摸脸:“胡扯吧,我这般纯善的人怎会有杀气。”

小南瓜心情不好,翻个身撅嘴:“怎么没有,这种时候主子偏要还什么人情,巴巴的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替人家看门,搞不好随时要打起来。本来说去洞庭湖吃螃蟹的,结果连螃蟹的边都没摸到。”

舒隽瞥他一眼:“出息,一个螃蟹让你念叨到现在。洞庭是湖,东江就不是湖了?看你家主子给你钓最肥的螃蟹上来,吃死你。”

小南瓜骨碌一下坐起,爬到他脚边,鄙夷地看看他手上的鱼竿,摇头道:“啧啧,主子一看就是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家伙,螃蟹是用鱼竿钓的?”

舒隽吊了半天一条鱼也没上钩,确实不太有面子,索­性­把鱼竿收回来。

“那螃蟹要怎么钓?”他不耻下问。

小南瓜把手搭在额头上四处看看:“去靠岸的地方,要用专门的蟹笼或者网才能捞到呢。”

舒隽今天很有兴致,指使着他把船往岸边划,真打算捞螃蟹来下酒。

小南瓜一面摇船一面叹气:“主子可别把我当做馋嘴小孩儿,我是说主子在这里根本是浪费时间,有这空闲,不如赶紧去找葛姑娘。她一个姑娘家身上还带着晏门觊觎的斩春剑,江湖上多乱啊,你就放得下心?”

舒隽倚在船舱上继续犯懒,淡道:“为什么是我去找她,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就给我三两银子,让我动动手指也不够呢。”

男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面子永远第一。小南瓜无奈地摇摇头,明明是大半年四处辗转找她,他还嘴硬。要不是在洪州遇到一个人,他们也不会暂时放弃寻找伊春,跑来郴州东江湖钓鱼。

主子向来最怕麻烦,以前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出大价钱请他办事,他连面也不愿见就直接回绝。

这次不知为何是个例外。

小南瓜跟着主子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有四五年了。他以为主子有钱、悠闲、懒散,谁也不怕,谁也不在乎——但似乎不是这样,他总有一两个在乎的人,隐约折­射­出自己不了解的,主子的过去。

洪州遇到的那人面容普通,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都是个见了就忘的类型。

可是他叫主子:许多年不见,舒隽长大了不少。

舒隽愣了一下,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悲喜,只说:果然好久不见,这次是要我还债了吧。

那人递给他一个信封,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再然后主子就带着他来到了郴州东江湖,在杳无人烟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几天。小南瓜闷得都快发霉了,连问好几遍,主子才慢悠悠告诉他:“十年前我欠他三千两银子,五成年利,你算算到今天我要还他多少?”

小南瓜算得脸­色­发绿,什么也说不出来。从来只见主子给人家放高利贷,四成利已经非常狠了,没想到他也会欠钱,还是更狠毒的五成利。

舒隽于是叹一口气:“所以,你看——钱我可舍不得还他,只好为他做一件事了。”

小船渐渐往岸边靠拢,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渔民们也开始撒网捕鱼虾,靠岸停了许多条渔船,好不热闹。

小南瓜像模像样地请来一个渔婆,向她讨教捞螃蟹的法子。

渔婆盯着舒隽,黑黝黝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泛出些红晕来,声音出奇的温柔:“两位小少爷要捞螃蟹么?这等粗活还是让我们效劳,别弄脏了少爷们的衣服。”

舒隽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左右看看,大约是觉得太大了,塞回去重新掏,终于掏出一块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碎银,让小南瓜递给她:“不用多说,把捞螃蟹的东西卖给我们就行。”

捞螃蟹的工具还真不是鱼竿,不过是一张破烂古怪的网,上面绑了些米饭之类的吃食,把网拴在长长的竹竿上,靠着浅水将竹竿Сhā进水里,之后只管等着就好。

舒隽坐在船头,两眼盯着那张网,好像马上里面就会挤满肥美的螃蟹,他简直两眼放光。

周围的渔民渔婆看着这对衣着华贵形容漂亮的主仆,也是双目炯炯有神。大伙儿­干­脆全挤过来,看他们能捞到多少螃蟹。

没过一会儿,破网有了动静,小南瓜欢呼着把船摇过去,收了网捞起来一看,里面果然七七八八爬了许多螃蟹。

“主子主子!你看啊!”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把螃蟹举到他面前。

舒隽还没来得及说话,岸边上渔民们便欢呼起来,小南瓜得意忘形地冲他们挥手,自以为捞上的最多,定睛再一看,却见众人根本不是朝自己这个方向赞叹。

“主子,那边好像有人抢咱们风头。”小南瓜顿时有点气不服,“咱们去看看是谁!”

舒隽从网里捞出一只大螃蟹,一边看一边说:“管他们呢,螃蟹捞到就好。这么多足够你吃的了,螃蟹­性­凉,吃多了拉肚子可别哭。”

“去看看啦!”小南瓜是小孩子脾气,容不得别人风头健过自己,当下也不等舒隽回答,摇了船就往那方向划去。

果然见旁边岸头也有许多人围着,还在惊叹不已。

小南瓜伸长脖子去看,却见岸边坐着一个穿黑衣的人,身形纤瘦,头顶还压着斗笠,不知是男是女。他手里抓着一个鱼竿,悠哉哉的,没一会儿就钓上来一条大鱼,直接丢进身边的木桶里。

那木桶里已经堆了十几条鱼,看样子都是他钓上来的。

小南瓜回头说:“主子,人家钓鱼的功夫可比你好多啦!”

舒隽懒洋洋地抬头,正好见到那人收了鱼竿站起来,腰肢纤细窈窕,分明是个女子。她把木桶轻轻松松地一提,有水从里面溅出,桶里居然还装了水。

留下两条大鱼,其余的全被她连水倒回湖里。

虽是入秋,天气还有点热,她把斗笠稍抬高,擦了擦额上的汗。斗笠下是一双星子般晶亮的双眸,挺直的鼻梁下是形状漂亮的红­唇­,­唇­角毫无芥蒂地上扬,笑得时候露出一排整齐白牙。

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

舒隽情不自禁从船头站了起来,眯着眼像是要再确定一下。

真的是她,没什么变化,依然笑得爽朗透彻,像天际一朵悠闲的白云。可是隐隐约约还是感觉到了一些改变——她长高了,越发显得身形纤瘦,却没有一点柔弱的味道。

先前那种鲁莽傻小子似的呆气尽数消失,显得沉稳收敛,像一颗打磨出光彩的­精­致原石,反而收在匣子里,轻易不泄露光芒。

小南瓜怪叫一声,一只螃蟹从船头跳进了湖里,溅起一圈圈涟漪,有点像舒隽此刻的心情。

她离开的时候是那么黯然,舒隽曾以为她会就此消沉,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仇恨刻骨。好吧,他确实没想到她依然能笑,一个人提剑走遍天下,逍遥自在。

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唤她。

小南瓜却早就大喊起来:“姐姐——!主子,是葛姑娘!”

可是隔得远了,她没听见,提着木桶和渔民们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舒隽漂亮的眉毛忽然拧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南瓜抓着他的袖子一顿甩,大叫大嚷:“主子主子!你傻了?!还不赶紧追她?!”

舒隽想了想,恍然道:“原来那个到处打听郴州巨夏帮的人是她。”

低头发现自己袖子都快被小南瓜扯烂,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他,撅嘴道:“主子你故意发呆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会儿还要什么男人面子,找到人才是要紧!”

他不由失笑,在他头顶敲个爆栗,悠然道:“不急,先看看她打算做什么事,似乎好玩的紧。”

二章

东江湖中心有一座兜率岛,岛上兜率灵岩天下闻名,俗称仙人洞。

伊春上岛的时候,天­色­已晚,太阳快要落山。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旧羊皮,上面画满了山川水泊,正是兜率岛舆图。

舆图上有字,分明指示了哪里是巨夏帮总堂,哪里是分堂。郴州巨夏帮,就盘踞在岛上。

伊春把舆图横过来竖过去,斜着看倒着看,怎么也看不明白。

她第一次看舆图,只觉山山水水晃得眼花,具体要往哪个方向走,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胡乱走了一阵,忽见前面一棵大树被剥了大半树皮,露出白花花的树­干­,上面被人用刀刻了一个箭头,直指正西方。

她抬头四处看看,再低头看看舆图……估摸着往西应该是正确方向,便顺着箭头走下去。

没走一会儿,果然前面又一棵剥了几块树皮的树,上面还是一个箭头。

这下倒勾起伊春的好奇心了,索­性­顺着箭头一直往下走,看最后是怎么个结果。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却又回到了湖边。

湖畔一棵老树上拴着麻绳,麻绳系着一条小船。船头放着一个小火炉,火炉上蒸着一锅大螃蟹,应当是快熟了,鲜红鲜红的壳。

久违的小南瓜把一壶温好的黄酒从热水盆里取出,将案上两个小酒杯斟满,然后无比自然地朝她挥手:“姐姐,来吃螃蟹吧?”

伊春傻了。

船舱上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舒隽探出半个身体,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身上脸上转了半天,最后感慨似的吁了一口气。

打个招呼吧,他对自己说。就说好久不见,你上次给的三两银子太寒酸了分明是瞧不起人所以我特地找你就是为了把钱还给你,还有,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凡事想开点你年纪还小日子还长着呢日后总能遇到更好的人比如我你看我就很不错吧……

不过这些话好像也不太容易能从嘴里吐出来,尤其是从他嘴里。

所以他目带凶光的看了她半晌,最后招招手:“过来过来。”

伊春还有些震惊外加茫然,慢慢走过去,好像不太确信似的,奇道:“舒隽?真的是你?”

他想揪一揪她的脸皮子,看到底是真是假。

大半年没见了,他找了那么长时间,对她会有的任何反应也做好了完全准备。只是没想到她那么风轻云淡地叫他名字,他一次告白,她一次拒绝,像是从没发生过的尴尬。

伊春恍然大悟:“那箭头是你画的!你早看到我了?怎么不打招呼?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坏事?”说着便爽朗笑了起来。

舒隽跟着微微一笑,抓住她的袖子把她拉上船,指了指炉子上的螃蟹:“没什么,请你吃螃蟹而已。”

黄酒热得刚刚好,螃蟹也蒸得恰到好处,伊春眉头一扬,索­性­大大方方地坐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来玩么?”她问。

舒隽向来喜欢游山玩水,反正他有钱有时间,五湖四海随便在什么地方遇上了,都是缘分。暌违了大半年,今天再看到他,倒觉得一点儿也没变,亲切的很。

他“唔”了一声,意味不明。

小南瓜把姜醋端上来,嘻嘻笑道:“姐姐,我们大半年都在找你呢!不信你问主子。他为了找你,急得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梦里都叫你的名字!”

好不容易重逢了,他一定要给主子制造机会!俗话说好女怕缠郎,怎么­肉­麻怎么来,小南瓜雄心万丈。

伊春但笑不语,舒隽慢慢剥螃蟹壳,好像谁也没听见他这句热情洋溢的话。

小南瓜恨铁不成钢地跑走了。

“这大半年在什么地方玩?”舒隽替她斟满黄酒,随口问道。

话匣子打开了,方才隐隐约约的尴尬消失不见,伊春连说带笑地比划着路上遇到的有趣事与人,漂亮的眉毛扬起,神采飞扬。

舒隽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Сhā两句嘴让她说得更欢。

最后说到她手头的舆图,伊春笑道:“我本来是打算去邵州看看,那里是羊肾的故乡,谁知道走错了方向跑到隔壁衡州去了。渡河的时候遇到一个姑娘,身上背着许多画轴,我看她吃力的很,便替她拿包袱,她人很好也很健谈,知道我要找巨夏帮,就说她知道怎么走,于是花了一张舆图给我。可惜我不大会看,浪费了她一番好心。”

舒隽喃喃道:“你真是走狗屎运,陈浅那妮子也能被你遇到。多少人抢破头要她画一张舆图也不得,她居然白送给你。”

伊春眼睛一亮:“你也认识她?不错她是叫陈浅,真是个好人呢!”

最大的好人是你才对,舒隽心里想,也只有她这种­性­子,走江湖才能这么顺当,大家都忍不住要对怪胎宽容些。

“你找巨夏帮做什么?”舒隽状似无意地问这最关键的问题。

伊春一点犹豫也没有,很爽快地告诉他:“替杨慎报他家人的仇。”

原来如此,舒隽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把里面的关系给理顺。晏于非曾说杨慎身负血海深仇,他并未多问,原来他的仇人竟是巨夏帮。

他神­色­复杂地看看伊春,她面上并没有任何仇恨的­阴­影,或许在她心里,找巨夏帮不过是为了帮杨慎完成心愿,目的就这么简单。

“这可不太容易。”舒隽慢悠悠说着,从锅里挑出一个最大的螃蟹递给伊春,“巨夏帮并非无名小门派,凭你单枪匹马的杀进去,去十个死十个。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吧。”

伊春点头道:“我知道他们很厉害,所以这次只是来调查,并不打算动手。”

调查,舒隽忍不住要失笑。她的理由永远千奇百怪又正大光明,让因此怀疑她的人显得那么龌龊无聊。

他又挑了几只大的给她,忽然说道:“你只是调查,别人未必如此想。还是先别去了。”

伊春连连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扶着下巴盯着她眼睛看,说:“你如果一定要去,我就只好拦着,不能让你过去。”

伊春微微一惊,黄酒差点洒出来。

舒隽笑弯了­唇­角:“你好像打不过我吧?”

她慢慢把眉头皱起,神情却并不是暴怒或者被欺骗的惊惶。酒杯稳当地往桌上一放,她声音平静:“为什么?你也是巨夏帮的人?”

她对舒隽的来历其实一无所知,只是她交朋友向来只在乎气味相投,别人如果不说来历,她便不会多嘴问。

他神情略带轻蔑:“怎可能。只不过欠人一个情分不得不还,暂时留在这里。原以为来找麻烦的是晏门,想不到竟是你。”

伊春略想了想,当即起身道:“既然这事令你为难,那我先告辞。等你人情还完了我再来。”

应当要拦住她,可想不出什么好理由。舒隽的手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要说话,忽见她捂着肚子把脸皱成一团。

这次他真的有点吃惊:“怎么了?”

她颤声道:“肚……肚子疼!”

舒隽回头看看她面前的螃蟹壳,顿时恍然:“你螃蟹吃多了。”

最后伊春只能无力地躺在船舱里,她上吐下泻足足闹了一整天,铁打的身体也禁不起这种折腾,不要说去找巨夏帮,就连走路也困难。

舒隽衣不解带在旁边照顾她,一会儿换一块热巾子给她放在额头上。

他慢悠悠地说:“这可是你自己倒霉,与我无关。”

伊春脸­色­发绿:“你也吃了螃蟹,为什么好好的?”

“毒药我吃下去都没事,何况两只螃蟹。”

他见她颇有些气不服的模样,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索­性­把身体一俯,撑在她脸旁,低声道:“这样吧,小葛,咱们做个交换,两边都不吃亏。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住得怪无聊,你不如陪我玩几天,回头我告诉你怎么对付巨夏帮。如何?”

“这个……你好像太吃亏了点?”伊春颇为警觉地看着他,此人任­性­又狡猾,从来不吃亏,指不定后面要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让她偿还债务。

舒隽嘻嘻一笑,从角落里挖出鱼竿:“你教会我如何钓鱼,就一点也不吃亏了。”

伊春就这么留下陪他在东江湖游玩,白天没事便教他钓鱼,从土里挖蚯蚓出来做鱼饵,惹得他主仆俩避之不及。

“姐姐!这种东西你怎么能捏手上?还不赶快丢掉!”小南瓜抱着脑袋大叫,好像那几条肥蚯蚓马上就要爬到他脸上似的。

伊春莫名其妙看着他俩:“蚯蚓做鱼饵最好了,不然鱼虫也行。你们以前难道不用这个做饵?”

舒隽厌恶地看着蠕动的蚯蚓,见伊春把其中一条朝自己这里递来,赶紧偏过身体去躲,脸­色­难得发绿。

伊春见他那模样倒有点忍俊不禁:“这么大人了,还怕蚯蚓吗?”

舒隽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四海任我行,可这么个人物却怕小小蚯蚓,真让人哭笑不得。他还装:“我不怕,就是怪恶心的,不想摸。”

伊春故意把最肥的一条蚯蚓朝他手里一塞,眼见着他蹦起来,一溜烟跑没影了。她不由哈哈大笑。

等舒隽再次绿着脸回来的时候,小南瓜已经摇着船去湖对岸拿银子换米油了。

伊春坐在岸边一块青石上,拿着钓竿认认真真地钓鱼。阳光在她身周镀一层金边,纤细而且柔软,头上几绺凌乱发丝好像也变成了淡金­色­的,随风摇来晃去,晃得他心里有些发痒。

他轻轻走过去坐下,低声道:“喂,你可不是好老师,学生刚刚入门,要耐心才对。”

伊春笑吟吟地把钓竿交给他,一手扶着钓竿一手握住他的手,心无旁骛地教他:“手腕要稳住,别总是晃,不然鱼来了你也感觉不到。钓鱼就在专心和耐心,你耐­性­不好可不行。”

真抱歉,她或许是个好老师,可学生却不是个好学生。她说的话,他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看到她下颌的弧度柔美,侧面鼻梁很直,睫毛忽上忽下颤抖着,里面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光芒。她身上没有任何熏香,头发有清爽的皂角味,脖子上带着一星汗味,非但不难闻,反而销魂蚀骨的。

想一口吃了她,连骨头也不剩。

真是喜欢她吗?舒隽问自己。

他其实也不太能弄清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只有个冲动想靠近她,靠近再靠近。还没到放手的时候,还没到离开的时候,他甚至还很贪婪,总觉得不够。

有时候想到她,会觉得心里微微发疼,明明发疼,却又是愉悦的。

有时候梦见她,会觉得无比舒畅,明明舒畅,却又感到涩然。

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但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这种冲动。

和身体无关却又紧密联系在一起,异样而且炽烈的冲动。

她在耳边轻轻叫一声:“来了!快拉!”

舒隽本能地把钓竿朝上一提,用得力气大了,鱼钩挂着一条肥鱼,使劲扭着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水滴落了他们满脸。

伊春两眼发亮,赞道:“不错啊!第一次就成功了!你果然厉害!”

她脸上水珠晶莹剔透,像水晶似的,折­射­出的光辉把他的眼刺伤,仿佛害怕疼痛,他微微把眼睛闭上,再睁开。

她很危险,可就算明白这点,也没什么用了。没有任何用。

“多谢老师教导的好。”他没什么正经的笑,抬起袖子把她脸上的水一把擦­干­。

三章

舒隽这个人,很有意思。

明明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事可做,普普通通吃了睡睡了吃,可他就有本事让日子过得不那么平庸无聊。

前几日他迷恋上做鱼竿,每天拉着伊春去山上找合适的细竹,顺便就把兜率灵岩仙人洞逛一圈,两人在洞中寻找神仙未果。

过两天他又突发奇想用木头做围棋,船舱里塞了许多用废的木料,做出来几十颗木围棋又被伊春磨圆,两人拿去当弹子打,赌输赢。

最近好像和伊春迷上怎么做饭。

小南瓜家乡在无锡,江南人做菜味道总是偏清淡,还喜欢放糖。伊春是湘人,吃不惯这种口味,便琢磨着自己做点东西来吃。

小南瓜一见她要做饭就苦了脸,撅嘴道:“上回在主子的别院,姐姐做红烧­鸡­差点把厨房给烧了。如今咱们出门在外,走水路都靠这条船,姐姐要再烧了,咱们靠游水渡过东江湖么?”

伊春拿着菜刀飞快把萝卜切片,一个劲给他保证:“这次我一定小心,绝对不会烧坏!”

正说着,舒隽一面啃桃子一面走过来,随意瞥一眼伊春切好的菜,不太给面子的说:“你刀工还要再磨练磨练。”

萝卜丝切得长短不一粗细不齐,猪­肉­有大有小形状古怪,还有一条鱼连鳞还没褪就打算热油下锅炒。

伊春把菜刀丢给他:“少说大话,你来试试。”

舒隽还真摞起袖子上前,捞起刚洗好的大白萝卜就削皮。等他把皮削完,胳膊粗细的萝卜已经比手指粗不了多少。

小南瓜又皱眉又龇牙,怎么说他也是自家主子,在伊春面前得给他点面子,他只好点头道:“削得……蛮­干­净。”

不曾想这一句夸奖夸出了祸害,两个惹事­精­就此霸占小火炉不放,什么稀奇古怪的搭配都能放进去,原本配­肉­的萝卜如今和鱼放在一起红烧,胡瓜切成块状和­肉­放在一起炖得糊烂糊烂好像鼻涕,最后找不到东西做汤,舒隽索­性­从怀里掏出两个桃子,切片随便丢水里滚一下,权当水果汤。

那顿饭只有好心的伊春尝了一口,跟着就被舒隽直接丢进湖里了。

在等小南瓜重新买菜回来做饭的时候,还好有桃子可以吃。两人盘腿坐在岸边大青石上埋头啃桃子,伊春说:“幸好有小南瓜,你这么讲究的人身边如果没他,指不定要成什么样呢。”

舒隽早早把自己的桃子啃完了,扬手将桃核远远抛出,隔了好久才落入湖里。他不说话,只盯着伊春手里啃了一半的桃子看。

伊春被他看的浑身发毛,慢慢举起手:“……要吃?”

他淡道:“啊,你的桃子好像比我的大,颜­色­也红。”

说罢低头就着她的手,在她咬了一半的齿印上啃下去。桃子汁液丰富,顺着她的手指淌下来,伊春只觉小指一阵酥麻,却是被他舔了两下。

她浑身猛地一震,桃子从手里滚了下去,被他一把捞住几口就啃个­干­净。

“唔,果然很甜。”他扬起睫毛对她微微一笑,神情纯善,一点儿异样都看不到。

这个笑容比阳光还要刺眼,伊瑃情不自禁把眼睛眯了一下,躲避锋芒。

“我去洗手。”她淡淡说,从石头上跳了下去。

回来的时候,舒隽正靠在树上低头用小刀刻一块木头。他手指修长而且灵活,没一会儿木头就被雕刻出一个雏形来,像是一尊观音。

“你信佛?”伊春觉得新奇,凑过去仔细看。

他摇了摇头:“过几个月送人做礼物。”

观音的面容被他仔仔细细一刀一刀划过来,端庄又妩媚,虽然十分漂亮,但和庙堂里的观音却总有一些不同,似乎……多了一分烟火气,不那么像高高在上的神佛。

伊春笑问:“舒隽还完人情,打算去什么地方玩?”

他一面仔细雕琢观音的眉毛,一面应道:“先去苏州,扫故人墓。”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浑身都是一抖。

苏州,杨慎,他就埋在那里。

她轻轻说:“我和你一起去。……舒隽,谢谢你替羊肾打理后事。”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没什么好谢的,总是相识一场,我高兴而已。”

他做事向来随­性­,不按常理出牌。因为高兴,所以乐于蹚晏门这个浑水。因为高兴,所以和她在东江湖过得有滋有味。

伊春便不再道谢,看他雕了一会儿观音,忽然说:“不对,观音娘娘发髻不是这样的,你弄错啦。”

那木头观音华服鬟鬓,飘然若仙,美则美矣,但越看越不像观音菩萨。

舒隽很久很久都没搭腔,直到把复杂美丽的鬟鬓雕好,他才低声道:“不是观音,是我母亲。”

雾鬓观音甄颦颦,美艳震八方。

伊春无话可说。她对舒隽,本来就一丝一毫也不了解的。

“舒隽,今年你还要回家过年吗?你家在什么地方?”

到底还是有些好奇,忍不住要问问他。

他“嗯”了一声,忽然抬头看看她,笑道:“想去我家玩么?那可比较远,在大雪山附近。何况空荡荡的也没什么好玩,只一座坟墓而已。”

伊春这大半年四处闲逛,多少也听了一点江湖乱七八糟的传闻,认识的不认识的。偶尔听见别人提起舒隽,大多是“此人是个败类,荒­淫­无耻”之类的语气。

传闻他是采花贼,专采良家­妇­女,玩过就扔。

传闻他家住在黄金山上,里面有一座宝石海。

各类传闻,说的人口沫横飞,听的人眼花缭乱。

可他却说家里空荡荡,只有一座坟墓。这江湖传闻,果然胡扯八道的比较多。

她说:“等我替羊肾家人报完仇,再去你家找你玩。”

舒隽淡淡地看她一眼:“这么快就相信了,不怕我是骗你?”

她摇头:“你没骗我。”

舒隽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地雕木头。

小南瓜买菜迟迟不回,太阳一节一节爬得高了,有点热,伊春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抬手正要擦擦额头,忽听身后风声锐利,像是有什么利器破空飞­射­而来。

出于本能,她飞快让了一步,对面舒隽却一动不动,任由那利器擦过耳边,直直钉入身后大树上,铮然鸣震。

有人偷袭!伊春拔剑便要去追,舒隽扯住她袖子:“没事,一个旧识来送信而已。”

他把雕好了大半的木头观音塞进怀里,反手将钉在树上的小铁箭拔下,上面果然附着一个信封,封口用火漆封死,印着一朵梅花。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看完信,他只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走了一半,他忽然回头道:“你不要乱跑,莫让巨夏帮的人发现你,乖乖等我回来。”说罢再转转眼珠,又道:“你若是乖乖的,回来我便告诉你巨夏帮的事情,不然一个字也不说给你听。”

分明是把她当小孩儿来对待,伊春啼笑皆非地点点头,赶紧问一句:“什么时候能回?”

他想了想:“多则三日,少则半日。”

直到小南瓜划着船悠悠荡荡地买了菜回来,伊春才想起舒隽没船怎么渡江这个问题。

“小南瓜,你主子有事出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伊春坐在船头帮他剥毛豆,一面告诉他这个消息。

小南瓜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方才在湖上遇到主子了。他还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姐姐呢!姐姐今天想吃什么只管说,你不爱吃甜的,我多放点盐就是了!”

她却吃惊了:“他是怎么渡江的?游过去?”

小南瓜嘻嘻一笑,挤眉弄眼:“姐姐,主子那么聪明的人当然事先做了准备。其实咱们还有一艘船停在那边山崖下,先前没告诉你罢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家主子聪明又厉害?”

他就爱在伊春面前夸耀舒隽,主子爱面子不许他说­肉­麻话,现在他人不在,他一定要说个彻底,不把伊春说动心不罢休!

伊春点了点头,道:“狡兔三窟。”

很标准的一句评价,小南瓜气得嘴一直撅着,直到吃饭都没放下来。

“姐姐你和主子住了这么些日子,难道不快活么?”吃完饭,小南瓜开始帮舒隽洗衣服,一面继续和伊春耍嘴皮子。如果轻易放弃,他就不叫小南瓜。

伊春想了想:“不,其实很快活很舒心,舒隽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小南瓜笑道:“这就是了,其实主子人很好。你别听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都是别人不了解他胡说的。主子从来不和女人勾搭不清,只是他长得好看又亲切,女孩子们总爱靠近他。他要是个荒­淫­的人,早就大享齐人之福啦,何必还要我扮成女的替他解围。”

伊春又点点头:“没错,他心里只有钱。”

小南瓜神­色­怪异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姐姐,主子在你心里那么不堪?他喜欢囤积钱财也不是什么缺点啊,就像有人喜欢收集瓷器,有人喜欢收集字画,主子不过是喜欢收集钱财罢了,做什么就要低人一等?虽然我不太了解,但主子以前应当是过过穷日子的,从小又没爹又没娘,他现在抠门也是习惯嘛。”

伊春笑了起来:“你总是帮他说好话。”

小南瓜急了:“我说的是实话啊!”

她把剥好的毛豆倒进盆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望着远处烟水茫茫的东江湖,想到这些日子和舒隽在一起又快活又闲散,便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轻道:“他是好人,我知道。他是我永远的好朋友。”

好朋友就完蛋了!小南瓜急得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去想怎么用主子的优点把她打败,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优点来,不由埋怨舒隽脾气古怪,难怪总是被甩。

伊春忽然抬手指着远方湖面,轻声道:“那边……是不是有很多船?”

小南瓜抬头一看,果然见远处影影绰绰有许多乌篷渔船朝兜率岛这里驶来,隔着薄雾看不太真切,但数量绝对不少。

乌篷渔船朝兜率岛南部驶去,因是顺风,所以速度极快,眨眼间便都靠了岸,船舱里涌出无数黑衣人,无声无息地上岛。

小南瓜有些慌神,低声道:“糟糕,主子不在!肯定是有人来找巨夏帮麻烦了!”

伊春提剑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忽然想到舒隽临走时的告诫,硬生生把脚步停住,回头道:“小南瓜,咱们把船划去隐蔽点的地方,别叫他们发现。”

四章

伊春把小船推进水草中间,猛一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小南瓜蹲在树丛中低声道:“姐姐你也要躲好,我听主子说过,晏门因为减兰山庄的事情办的不漂亮,湘西这块地方就没站稳脚跟,最近一直思量着从周边地方下手呢。郴州这边就是他们第一块踏脚石,所以巨夏帮才那么惊慌失措,不惜花大价钱求高人相助,找来主子替他们先顶着。这次来的要是晏门的人,你千万得小心。”

伊春没有说话。

山岩对面已经有火光雄起,叫嚷声络绎不绝,大约是杀了巨夏帮一个措手不及。

小南瓜又说:“这样也好,巨夏帮被灭,杨公子的仇也等于报啦,姐姐也不用一个女孩子辛苦行走江湖,多危险呐。”

他等了半天,还不见伊春吱声,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她眼怔怔地看着远方腾起的火光浓烟,神情奇异,竟好似看得目不转睛。

他有些心惊,低声道:“姐姐?”

伊春喃喃道:“到最后,我还是没能为他做哪怕一件事。”

她说的是杨慎。

小南瓜虽然不服气她心里嘴里总是杨慎杨慎,杨慎没一点比得上自家主子,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再说什么也没意义。

而且,她眼里有泪光在晃。

他赶紧说个笑话:“杨公子在黄泉路上遇到巨夏帮的人,肯定会把他们从奈何桥上推下去,那场景自然有趣的很。”

伊春淡淡一笑,方才的悲戚之­色­一扫而空,轻声道:“他现在和家人团聚,不会再想着报仇的事啦。”

“就是就是,杨公子聪明的很,指不定在地府里混个大官做做,回头大家一场相见,还能指望他开个后门……”

小南瓜信口胡说八道。

正说得口沫横飞,伊春一把将他脑袋按下去:“噤声!”

山岩后面绕出四五个黑衣人,提着明晃晃的刀剑,上面血迹斑斑。他们走得并不快,四处张望,小心用武器把地上长草树丛拨开,查看有没有人藏匿其中。

伊春抱住小南瓜,一点一点蹭着后退,无声无息地潜入东江湖,把身体藏在小船后面。

一个黑衣人粗粗过来看了一眼,便回头道:“这边是湖了,应当没人。”

又有人在后面说:“仔细些!莫叫半个巨夏帮的人跑出去,不然二少和墨公子必然要发怒的。”

那人“呸”了一声:“二少发话咱自然听!那姓墨的是什么东西?也敢爬到人头上去!先前仗着有减兰山庄,被少爷养得像条狗,哪里还有人样!如今山庄没啦,又腆着脸上来巴结,平日里在咱们面前作威作福的,谁瞧得起他!照我说,二少心太软,这种人渣早该和他那窝囊老爹一起被砍成两截!”

伊春的手情不自禁一抖,几乎要抓不住小南瓜。

耳边又听得一人大叫:“这里有船!”

紧跟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奔来,她猛吸一口气,整个人都潜进水底去,上面说话的声音便模模糊糊再也听不清了。

船被人敲了两下,又被推开,几个人趴在水面观察了一阵,没看出什么端倪,只当是巨夏帮留着做逃生用的船只,把里面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这才说说笑笑的走远了。

伊春飞快浮出水面,把小南瓜先往船上一丢,自己也跟着翻身上船,低声道:“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小南瓜拧着袖子上的水滴,咕哝道:“还真是晏门的人!主子在这种节骨眼怎么会突然离开?真是奇怪也哉……”

伊春一言不发地摇着船桨,小船逆风缓缓漂离兜率岛,刚行没多远,忽见又有一群黑衣人从山岩后奔出,打头那人一身劲装,眉目俊朗,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墨云卿。

小南瓜见势不好,一骨碌滚进船舱里打死也不出来了。

伊春丢下船桨,也翻身钻进去,抬头只见墨云卿看着她愣了愣,跟着别过脑袋,似是打算装作没看见,一面还对身后的黑衣人淡道:“这里有人查过了,没什么可疑人物,去前面看看吧。”

她心中微微一松:此人到底还是有些良心。

奈何黑衣人们大约都不太服气他,马上有人指着船大叫:“那里有船!巨夏帮的人逃跑了!”

墨云卿说:“那不是巨夏帮的,是我安排在湖对岸的部下,替我送东西来了。”

他如此遮掩,伊春只好蒙着脸又把船划回岸边,随便用破布包了个包裹,神­色­复杂地递给他,装作传递消息的模样。

墨云卿垂头接过包裹,忽然低声道:“快离开!”

伊春看他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在黑衣人们怀疑的目光中缓缓再次把船划远。

小船逆风而行,走得特别慢,绕过山岩,便能见到林中大火弥漫,岸边摆满了尸体,一排排放得整整齐齐,应当就是巨夏帮的人。

晏门扩展势力,大多用迂回隐蔽的法子,像这样明目张胆大开杀戒还是头一次。

小南瓜很少见这么残忍血腥的场面,脸­色­发白,轻轻说道:“幸好主子先走了,真要正面交锋……也不能和这些疯子一起!”

伊春默默点头,江湖利益纷争,身在其中并无自觉,在旁人看来,岂不等于一群疯狗在乱咬。

她也曾想过帮杨慎实现报仇的心愿,可如今见到巨夏帮那些人的尸体一排排堆放着,被黑衣人点火来烧,浓烟冲天,心中难免有点发寒。

那里面总有无辜的人,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会像杨慎一样,一瞬间失去父母,从此陷入无尽的痛苦里。

小南瓜突然在后面叫了一声:“姐姐!那边有一艘大船过来了!”

伊春转过头,便见湖面上远远驶来一艘大船,扬帆顺风而行,像飞箭一样破浪前进。

她急忙把小船让到一旁,奈何一个逆风一个顺风,小船刚掉个头,大船已经快到眼前。

船头有人朗声叫道:“前面的,停下来!亮出令牌才可渡江!”

伊春仿佛没听见,硬是把小船掉个头,奋力朝对岸划。小南瓜一边猛力挥动船桨,一面急叫:“姐姐!只怕来不及!”

她回头望去,忽见大船上站了一个人,黑­色­大氅,头顶压着斗笠,身量英武。

殷三叔。

他也是一眼就见到了伊春,猛然一愣,跟着立即挥手:“拦住那艘渔船!放箭!快放箭!”

小南瓜急得哽咽了:“姐姐!想不到是咱俩死在一处!黄泉路上有姐姐作伴虽然也不错,但主子必然要在阳间咒我把你拐跑!”

伊春拔出腰间佩剑,起身站在船尾,低声道:“你什么也别管,往前划!”

他要管也管不了哇!

箭矢如雨一般­射­过来,伊春挥剑一一斩落在地,小南瓜头也不敢回,只能听见铁箭掉在船板上的声音,掉一下他的心就跟着紧一下,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忽听她轻轻“啊”了一声,小南瓜大叫:“姐姐你别死啊!千万别死!一定撑着!”

伊春按住肋间的擦伤,那里火辣辣的疼痛,鲜血很快就把手掌给染湿了。

抬头望着殷三叔,他斗笠压得很低,看不见表情。在他身后身前有许多人拉满了弓对准他们颤巍巍的小渔船,铁箭的寒光令人悚然。

他说:“葛伊春,停下来,我看到你了。”

伊春身上满是冷汗,把剑紧紧一握,忽然回头低声道:“小南瓜,你会凫水吗?从这里一个人游到对岸成不成?”

小南瓜连连摇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才不要一个人逃命!”

她吸了一口气,声音更低:“你能凫水的话,记着,把这东西带走,除了你主子别让任何人碰它!”

说罢悄悄解下背后背着的斩春剑,丢到他脚边。

“和舒隽在苏州等我!如果羊肾忌日我还没去,就不必再等,把斩春剑折断在羊肾墓前,送他做礼物吧!”

小南瓜一把抓起斩春剑,来不及向她解释铁剑是没办法折断的。

他也知道,两个人都留下就是死路一条。

他抱着斩春剑无声无息翻进湖里,抓着船檐忍不住哭了一声。

伊春轻道:“拜托你们了!”

殷三叔见渔船停了下来,伊春站在船尾动也不动,按着肋间伤口,似乎疼痛难忍,便道:“总算有些自知之明!”

伊春放下手,抬头朝他古怪地一笑,并不说话。

早有黑衣人把渔船套住架上绳梯,将她手上的铁剑夺下,恭恭敬敬地捧给殷三叔。

他拿着铁剑粗粗一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斩春剑呢?”

伊春嘿嘿笑了一声:“晏于非不是聪明绝顶么,怎会猜不到斩春在哪里。”

殷三叔­阴­沉地看着她,半晌,挥了挥手:“把她带走。下通缉令,找方才与她同船的那个小鬼!”

五章

伊春被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一路只感觉颠簸流离,似乎一会儿是水路一会儿是马车,偶尔还能听见殷三叔和墨云卿低声说话,只是听不真切。

凭着直觉,她知道是离开了巨夏帮,但具体朝哪个方向,却摸不着头脑。

所幸人虽然被捆着,却没有什么刑罚来对付她,殷三叔甚至找了个女子替她肋下伤口敷药包扎,一日三餐也并没缺少。

又因蒙着眼,看不见天黑天亮,只能靠猜的来算日子。

大抵在她算到第五天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她被人拽出马车,跌跌撞撞朝前走。

殷三叔在和什么人说话,她隐约听见“少爷暂时未归”之类的话,想必晏于非人还不在这里。

殷三叔说了一句:“把她关去地牢,先莫用刑,好生照料,留一条命等少爷回来。”

伊春就这么被送进了地牢。

脸上的黑布被扯掉,突如其来的光线虽然暗淡,却也让她眯起眼睛不太适应。

两个黑衣人把绳子换成了手脚拷,脚铐上还坠着一颗脑袋大的铁球,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拖着颗铁球逃跑。

“这……姑娘先住着,短了什么就说。”

因着殷三叔态度暧昧,手下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待她合适,倒是意外的和气起来,还把她那间牢房里的稻草换成了新晒过的,又松又软,上面甚至铺了厚厚的一床被褥。

伊春站在地牢里左看右看,最后坐在褥子上不动了。

地牢里光线暗淡,只有她这间牢房对面墙上点了火把,让她看得清东西,隔壁几个室友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浓厚的黑暗里什么声音都有,哭泣声,喃喃低语声,喘息声,偶尔还会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令人毛骨悚然。

伊春把手枕在脑袋下面,仰头看墙壁上那个透气的小孔,比拳头也大不了多少,外面却是一片澄澈蓝天。

小南瓜这会儿应当找到舒隽了,依舒隽那么伶俐的­性­子,必然知道她是被殷三叔带走的,这里是晏门的地盘,要闯进来救她根本是自寻死路。

所以按照舒隽的一贯作风,他必定不会来救,肯定已经和小南瓜前往苏州等她了。

她得想办法出去才行。

正想着逃走的法子,外面的大门又被人打开,有人进来送饭。

走到她隔壁的牢房,却不像其他人一样把碗碟丢在门口,而是打开牢房门把饭菜送进去。

火光一亮,隔壁牢房的情形顿时看了个清楚,伊春的心猛然一跳,一下从褥子上坐了起来。

墙上拴着一个瘦弱见骨的身体,是个女孩子,头发纠结凌乱把脸遮去大半。

有两条铜丝穿过她的琵琶骨,将她钉在墙上,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送饭的部下抓起她的下巴,胡乱塞了两口白饭去她嘴里,不等她吃完又塞菜,汤汤水水撒了一地,比她吃下去的还多些。

虽然她的脸扭曲不堪,但伊春还是看清了。

是宁宁。

一个食盒丢进她的牢房,那人声音很客气:“吃饭吧,葛姑娘。吃完把盒子放在门口就行。”

宁宁忽然一动,大约是被“葛姑娘”三个字惊住了。

她艰难地把头扭过来,枯瘦的脸,只有那双眸子还是极亮,像暗夜星子。

盯着伊春看了半天,她忽然笑一声,声音粗哑:“你是来替他报仇的?”

伊春没说话,慢慢转过身,不再看她。

宁宁却很高兴,说:“没错,是我杀了他。本来他不该死的,你们俩过神仙眷侣一样的日子,而且他心里只有你一个,比狗还忠诚。怎么样,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我让那巨人把他杀掉的,一斧子差点把他劈成两半,他活着的时候对我那么居高临下的,死的时候还不是很狼狈,跪在我脚底!血一直流成……”

话没说完,伊春把勺子用力掷出砸在她脸上,宁宁登时血流披面。

“闭嘴。”伊春只说了两个字。

宁宁还在笑,声音变得轻柔:“我没做错,一点也没错,他死了最好。反正无论如何,最后一无所有的人总是我,叫我眼睁睁看着他活得快活,怎么可能……现在好啦,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不用看着他和你在一起那么碍眼,我心里好痛快,好舒服。”

伊春不再搭理她,无论她说什么,她都像没有听见。

宁宁终于笑不动了,她喘着气,低声道:“你来替他报仇吧!把我杀了,你就能解恨!来把我杀了吧!”

伊春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淡道:“我不杀你,一会弄脏我的手,二你看上去好像比死了还要痛苦些。”

那一天,宁宁的尖叫声足足响了一个多时辰,最后是被人一鞭子抽晕的。

那人还和她解释:“这女的不听话,少爷把她关在地牢要她反省,她却三番四次要逃走,殷三叔就把她琵琶骨穿了。前两天她爹好像又过世了,所以有些疯疯癫癫的,葛姑娘不要理她就行。”

伊春看着她伤痕累累的脸,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潭州救她的情形。

那时候杨慎也在的,是他先发现宁宁,只说一句:是不是死人?

后来因为发现她有呼吸,所以他便回头看着她,问:救不救?

她回答的很­干­脆:救!

从那一刻开始,微妙的际遇便无法改变了。

伊春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

到了挨晚时分,终于有人来替她解开手脚拷,重新用绳子把双手捆好,蒙上黑布,将她带出地牢。

一路穿堂过院,夜风带来桂花的香气,还有池塘特有的青涩腥气,将地牢里的血腥一冲而净。

对面响起晏于非低柔的声音:“把她放开,然后退下。”

面前是一个庭院,种着桂花树,桂花树旁有一方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月­色­正映在其中,清清溶溶。

晏于非就站在桂花树下,白衣磊落,比月­色­还要温润三分。

他淡淡看一眼伊春,指指面前的石桌椅:“坐。”

伊春大方地过去坐下,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并没有任何异样神情。

他斟满一杯清茶,送到她面前:“你比我想象的要冷静。”

伊春没回答。

原以为这鲁莽的姑娘会尖叫着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或者在牢里把宁宁杀死解气。殷三叔故意把她安排在宁宁隔壁的牢房,大抵还是希望杀死杨慎的黑锅不要让晏门来背。

殷三叔对葛伊春其实相当欣赏,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举动能看出他还是想拉拢她的。

原本他不太明白殷三叔的执着,葛伊春虽然天分高武艺好,但并不是聪明人,也没什么­性­格上的弱点可以被人抓住要害收为己有。这种人是上位者最不喜欢的类型,鲁莽且不好管教。

晏于非一心想拉拢的本是杨慎。

可是杨慎却死在他一个小小失误上,他忽略了一个女人为了感情能疯狂到什么地步。

那天回到客栈,见到满身浴血的葛伊春,他以为又要出现一个疯狂女子,索­性­杀了­干­净。没想到舒隽出来搅局,把人给救走。

之后晏门派人赶到减兰山庄,斩春剑已经被葛伊春带走,大半年不知所踪。

辛辛苦苦在湘西建立的势力开始瓦解,大小帮派认为是晏门逼死了斩春剑继承人,打算私藏斩春剑,动乱一个接着一个。

他不得不暂时放着湘西不管,先从周边入手,将湘地周边地区收入晏门,把湘西孤立出来,最后才好一刀切割。

世上的事往往很巧,譬如晏于非以前只知道杨慎身负血海深仇,仇人是谁却没仔细调查过。

直到杨慎身死,遗憾之余将他身世翻了个仔细,才发现仇人是郴州巨夏帮。

湘南郴州,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突破口了。

“葛姑娘,你会出现在兜率岛,是想替杨少侠报家人之仇。巨夏帮现已全灭,杨少侠背负的血海深仇,也总算有个了结了,他在九泉之下得知,必然欣慰。”

晏于非声音柔和。

伊春定定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我不认为他会欣慰,因为他的血海深仇被晏门拿来做开拓势力的借口!你不要和我说羊肾是被宁宁杀死与晏门无关这种话,他是被你们逼死的,死了之后还要被你们把身世拿来大做文章。是你,你会欣慰吗?”

灭了巨夏帮,在湘西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利用杨慎的血海深仇来造势,打出晏门光明磊落的招牌——看!其实逼死杨慎的是巨夏帮!他们犯下滔天罪行,所以晏门替天行道斩­奸­除恶。你葛伊春再不听话把斩春剑交出来,便是不识好歹,暗藏私心。

“无耻!”伊春第一次露出痛恨而且鄙夷的眼神,毫不避讳地与他对望。

晏于非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错了,他先前对她的评价错了。

她并不是鲁莽且不好管教,她的眼睛太清明,常用的煽动伎俩在她面前一点用也没有,一眼就能看穿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晏于非突然明白为什么殷三叔想拉拢她,这种人与晏门处于敌对状态会很麻烦,很麻烦。

她是关不住的鸟,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把别人感染。

无欲则刚。

“葛姑娘,请慎言。”他低声说,可是语调里有掩饰不住的浓厚杀意——得杀了她,不能留。

可是斩春剑还不知下落,此刻就杀了她,湘西一带更会混乱不堪,门主那里已经发了许多信件,指责他减兰山庄的事没办好。

用重压的手段当然可以,全都杀了,这样就是最好的封口。

但这样就等于向她认输,承认晏门卑鄙无耻。

伊春淡道:“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你杀了我,只能证明你心虚,容不得真话。”

晏于非感到莫名的烦躁,月光下她的影子好像和许多年前某个人重叠在一起,都是让人羡慕的直率洒脱­性­子,不由自主便会被吸引过去。

小叔为了征服这种人,失去自己的命。

他不能走这一步,可她分明挑起了强烈的征服欲,竟是抑制不住的,要和她赌一把,要把桀骜不驯的鹰驯服成金丝雀,要她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杀了她!他的理智这样警告。

晏于非袖子一扬,滚烫的茶壶便朝伊春脸上翻去,热水泼在她衣服上。随着热水飞过去的,还有两枚带毒的银针。

她腰肢细软,硬生生翻倒下去,好险让过了暗器,手头却没有武器反击,忽然想到舒隽说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当武器,只要保命第一。

眼瞅不远处有一根树枝,她一脚把石桌踢翻了,茶杯飞起来又砸碎在地上,把晏于非阻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间,伊春就地滚过去,抓起树枝反手便刺,脖子上忽然一凉,是他用匕首抵住了。

而他的左手脉门亦被树枝点着,倘若她手里握的是剑,只怕左手会被她齐腕切断。

呼啦啦,一群躲在暗处的黑衣人一拥而上,把伊春团团围住。

晏于非与她对望良久,终于感觉到手腕上的刺痛,只怕还是伤到了骨头。

因着疼痛,心里莫名翻腾的烦躁渐渐平息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悔今日冲动,眼下的情况杀了她才是下下策,先留她一条命才对。

他把匕首收回袖子里,转过身,声音冷淡:“把葛姑娘请去客房安置,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六章

晏于非偶尔会想起殷三叔那天说的话:强极则辱。

任何事过了头都不好。他现在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纠结过了头?中原很广阔,没必要在湘西这一块地方徘徊不清。斩春剑再有名,也不能统领江湖。

冷静下来想,湘西这块地方就算他放着不管,过几十年谁还记得减兰山庄?谁还记得斩春剑?

晏门做事向来以稳求胜,他晏于非曾经更是稳中的高手,连门主也要赞叹的。

可他现在明明像个十几岁的青涩少年,赌气一般地停在这里不肯走。

他不想输,尤其是输给葛伊春。

大抵他潜意识里已经不是把她当作尘埃似的存在,随手可以拂去。他们俩走的路完全不同,背道而驰,可他走得沉重,她却轻松自在。

或许是小叔的事情给他的影响太大,至今还不愿相信他死在一个默默无名之辈的手下。

他和小叔都犯了同一个错误,明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依然固执相信自己的能力。

小叔死的耻辱,晏于非不能变成这样。

打败葛伊春,把她征服,如果能做到,就可以替小叔雪耻报仇似的。

在他心底深处,早已把伊春同杀死小叔的那人合并成了一个。

晏于非很清楚,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对晏门没什么好处,他固执在湘地一块,是舍本求末。

要做个了断。

门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两下,墨云卿涎着脸笑眯眯地走进来。

这小丑似的男人,连跪礼都比旁人夸张,直挺挺地给他跪下,双手呈上一沓文书,说:“少爷,这是巨夏帮近两月的来往信件,属下见里面说的事情挺古怪,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少爷过目。”

晏于非拿过来一翻,信件里不过是寻常公务往来,共同点就是都提到了七个西域美女做礼物送给巨夏帮。

他笑了笑,随手把信放在案上,淡道:“殷三叔已将那几个女子带走安置好,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你院子里呆着吧?”

墨云卿大喜若狂,连着说了四五遍少爷英明,那讨好谄媚的神态,惨不忍睹。

世上每个人走的路都不同,譬如这男人为了活命,不惜做丑角逗人发笑,明知这种行为夸张无聊,他也要不得脸面。

从某方面来说,晏于非甚至很欣赏他贬低自己的忍耐­性­。

“前几日有部下去了潭州别院,听闻墨夫人已生了位小公子,着实可喜可贺。墨公子这次剿杀巨夏帮有功,何不趁此机会去看看夫人孩子,一家团聚?”

晏于非神情温和,­唇­角挂着体恤的笑。

墨云卿“哼”了一声,把脑袋一别:“鬼知道那是谁的野种!我可从未碰过她一下,女人没脸没皮缠上来,还真讨厌的很。”

晏于非笑两声,随意说些他风流花心之类的话,忽然又道:“葛姑娘如今一人待在后院想必无聊的紧,她与墨公子曾是同门,公子有空也可陪她说说话,莫让她无聊中做出什么蠢事来。”

墨云卿神情不耐,絮絮叨叨地下去了。

殷三叔从屏风后走出,一言不发地替晏于非把茶倒满。

“殷三叔,你看他如何?”晏于非忽然问道。

他低声道:“矫揉造作,居心不良,才智中庸。早有部下报了,在兜率岛他刻意放走葛伊春,用心恶劣之极。此人口口声声说忠于少爷,实则口蜜腹剑,少爷不该留他。”

晏于非淡淡笑道:“本想留着当个笑话放在身边,可惜是留不住了。他既有心向外,便交给殷三叔处置吧。”

伊春这两日被“安置”在后院客房——或者说软禁在牢房里比较合适。

门窗都钉着拇指粗的铁条,中间的缝隙大约能让小猫小狗艰难地进出,她这么大个人是不用指望了。

每天有四到六个人守在屋前,她Сhā着翅膀也逃不掉。

好在客房很舒适,一日三餐也花样百出,伊春索­性­过起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虫生活,偶尔送来饭菜是她不喜欢吃的,还很拽地要求更换。

反正烦恼也没什么用,舒隽说过,烦心事太多会掉头发,老了便要秃顶,为了不秃顶,做人还是逍遥快活点好,随时随地取悦自己。

虽说他为人古里古怪的,但这句话甚有深意,伊春颇为赞同。

这日送来的菜很合伊春胃口,她破例吃了三大碗饭,摸着滚圆滚圆的肚皮上床打呵欠,听见外面那些黑衣人惊叹:“她比猪都能吃!再养着她,少爷不被烦死也要被她吃穷。”

另一个人说:“少爷还吩咐不能亏待她,她爱吃什么就让厨房多做些。”

话没说完伊春就提高嗓子叫道:“我喜欢红烧­鸡­,明天多做点。”

外面顿时没了声响。

伊春翻身抱着枕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什么东西打在脸上,很疼,伊春一下睁开眼睛,只觉天暗了下来,有人趴在窗户外,朝她身上砸小石子。

“葛伊春!你是猪?!快醒醒!”那人压低嗓子气急败坏地叫她。

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冲过去,却见墨云卿神­色­焦急地看着她,一面还回头四处张望,像是怕突然有人经过一样。

“你……”伊春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

墨云卿低声道:“趁着他们换班,你快走!我弄到了钥匙。”

伊春又是一阵意外:“……你把我放走?你现在……不是为他做事吗?”

他紧张地用钥匙开铁窗的锁,奈何铁锁年代久远,上面布满红锈,钥匙一时还Сhā不进去,急得他浑身是汗。

“我起初是想做些大事让爹刮目相看,他心里从来只有你们俩,我分明是他独子,他却并不看重我。”墨云卿一面努力开锁一面说,“下山后遇到晏于非,他有意与我结识,赞助减兰山庄,我自然不会拒绝。直到爹双腿被他们打断,我才明白是晏门想吞并减兰山庄势力。爹成了那个样子,我也只好假意顺从。”

“喀”的一声,铁窗终于被打开了,伊春纵身跃出窗外,只听他声音凄凉,又道:“爹说做人争口气,可他却被晏于非杀了,我若是也死,文静和孩子怎么办?”

他解下腰上的佩剑递给伊春:“剑你拿着,若是能顺利逃出去,便替我把文静和孩子救出来,替我……好好照顾他们,拜托!”

伊春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只得默然点头。

墨云卿低声道:“替我告诉文静,没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是我负了她。伊春,杨慎虽然死了,可你要活下去,斩春剑就拜托你了,那是减兰山庄最后一点希望,至少证明我们这些人真正在世上存在过。”

话说到这里,伤感起来。

伊春咬了咬嘴­唇­:“你把我放走,晏于非不会放过你的吧?”

他摇头:“我在他们面前Сhā科打诨,谁都看不起我,知道我没那个胆子,你只管离开不用担心。”

话音刚落,却听院中暗处一人沉声道:“哦?只怕未必吧,墨公子。”

墨云卿浑身都僵住了,眼怔怔望着殷三叔从­阴­影地缓缓走出,身后跟着原本去换班的那些黑衣部下。

“你胆子大的很,我如今是知道了。”殷三叔冷笑。

伊春不等他说完,拔剑闪电般冲过去,先刺倒那些一拥而上的黑衣人,急道:“你愣什么?!快逃啊!”

墨云卿动了一下,他为了降低晏门对自己的警惕心,一年多来一直沉迷酒­色­,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刚跑到院门口便被殷三叔拦下。

伊春只得放弃与黑衣人缠斗,转身狂奔而来。

一剑寒光,刺向殷三叔的眉间。他侧身让过,与伊春拆了几招,赞一声:“好剑法!进步了许多!”

伊春皱眉不语,手上的剑挥得越来越快,身影在月­色­下犹如鬼魅一般,轻而且狠。

光论招式速度,殷三叔竟有些自愧不如,谁曾想一年的时间能让小女娃进步如此神速,现在还能将她轻松擒拿,再过两年等她大些,只怕便困难了。

他见墨云卿趁机要跑,当即扯下袖子包在手上,“扑”的一声,伊春的剑竟被他一把抓住,动弹不得。

他另一只手拍向墨云卿胸口,若拍实了,他只怕当即便要胸骨碎裂而死。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伊春当机立断放弃了铁剑,袖中弹出匕首,划向他面门。

殷三叔左耳感到一阵冰凉,紧跟着便是剧痛——那丫头的匕首居然将他半个左耳削去了。

他心中不由暴怒,抬手想把她撕个粉碎,奈何晏于非的吩咐犹在耳旁,只得强行忍耐,拳头几乎要捏出血来。

伊春叫了一声“师兄”,将墨云卿一把捞起,拔腿便跑。

一路狂奔,身后却很奇怪的并没有人追,殷三叔和那些黑衣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倏地,伊春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个小院落,种满了桂花树,树下有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水面月­色­溶溶。

晏于非正站在水边定定看着她。

墨云卿默然退到一旁,这种情况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谁也没有说话。

并不需要说话。

匕首与暗器的寒光几乎是瞬间同时发动,细小的银针狠狠扎入伊春身体里,她却没有停,不能停。

她的身体压低,像是随时可能栽倒那样的低,脖子上又是一凉,他的短剑划过,这次货真价实地划出一道血口,鲜血几乎是飞溅出来的。

匕首尖也压低,在快要贴近地面的时候猛然抬起。

回燕剑法第十九招,燕回旋。

晏于非的右手齐腕断开,连带着短剑在半空飞了一段砸在地上。他流的血不比她少。

伊春哼哼笑了一声,心中快意无限,抬手狠狠按住脖子上的伤,抓住墨云卿翻身一倒落入池塘,眨眼便没了踪影。

晏于非握住断腕,脸­色­苍白,动也不动。

殷三叔遵循吩咐,过了一刻才匆匆赶来,一见草地上的断腕,他惊得脸­色­发青,一个箭步冲过去急道:“少爷!”

晏于非睫毛微微一颤,低声道:“愣着做什么?交代你的事呢?”

殷三叔咬牙称个“是”,掉头便走。

bug已经修改,谢谢亲们火眼金睛,我写昏头了。

七章

清晨雾蒙蒙的,小南瓜怀里抱着包袱跟在舒隽后面小跑,一面不太甘愿地轻叫:“主子!葛姑娘都说啦,让咱们在苏州等!你又不晓得她被关在什么地方,晏于非又那么凶狠,咱们还是赶紧去苏州吧!万一她逃出来在苏州没见着咱们,还当咱们骗了她,可不是糟糕透顶?”

舒隽浅紫­色­的长袍在雾气中隐隐约约,他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嗯,再找找,马上就去苏州。”

再找找再找找,一连好几天主子都用这三个字来敷衍他,小南瓜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跟他四处乱跑。

布满雾气的护城河里突然水声噼啪,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努力往岸上爬。

小南瓜吓得一骨碌钻到舒隽背后,低声道:“主子!有水妖!”

舒隽皱眉看了他一眼,跟着抬头朝护城河望去,果然见到岸边一团­阴­影,正努力朝前蠕动,姿势很不雅观。

他越看眉头拧得越深,忽然大踏步走过去,吓得小南瓜在原地一个劲叫主子主子。

伊春努力背着不擅水­性­晕过去的墨云卿朝岸上爬,他可真沉,比老母猪还重,压得她身上伤口痛得像要裂开似的。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人破雾而来,穿着浅紫­色­的风­骚­长袍,眉目如画,拧着眉头神­色­怪异地看着自己。

伊春松了一口气,抬手苦笑着朝他打招呼:“舒隽,万幸我还没死,又见面了。”

她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身上大大小小无数的伤口都在流血,加上衣裳湿透了,看上去像是整个人被血水浸透似的,分外恐怖。

小南瓜跑过来惊叫:“姐姐!你怎么成这样了?!”

她又苦笑一声:“说来话长,你们谁帮忙扶一下他,我的腰都快被压断了。”

小南瓜伸手正准备扶,一面说:“这人是……”

话未说完,却见他家主子动作比闪电还快,一把将伊春捞起来,像提猪仔似的提着她的后领子,面对面直截了当地问:“这男人是谁?”

伊春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是我师兄。”

哼,师兄……舒隽抬手在她额上一摸:“中毒了。”

“是吗?我……”伊春刚说了三个字,便被他打横抱起转身便走,后面的话好像也没办法再说,因为他走得特别快。

可怜的小南瓜被孤零零甩在后面,吃力地拖动昏迷不醒的墨云卿,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见­色­忘义、见­色­忘义。

晏于非的银针相当狠辣,每一根上下的毒都不同。伊春右边胸骨上中了一根,左侧肋下也中了一根,紫红­色­的斑很快就蔓延到了脖子上。

渐渐地,她有些呼吸不畅,在船舱里辗转反侧,痛楚不堪。

“斩春……斩春剑……”她喃喃说着,“羊肾……把剑……在他墓前……”

舒隽没有回答,将船舱帘子一把拉下,飞快扯开了她的衣服,再没听见她说话,低头一看,原来是晕过去了。

他确实没见过这么乱来的女孩子,身上那么多血口还敢跳水塘里,中了毒还能背人凫水,根本是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

彼时收到那人来信,要他到郴州灵燕客栈一聚,就此账务两清,这等好事舒隽怎能错过。

去了一趟郴州城,却被告知这次是晏门来找麻烦,给他们让个道不可阻拦。

舒隽当时就知道不好。

一来没想到晏门连这位前辈都能买动,临阵倒戈;二来伊春若是撞上晏门,只怕逃不出晏二少手掌心。

匆匆往回赶的时候遇到了男扮女装的小南瓜,只因晏门下了武林通缉令来捉他。

他哭哭啼啼地递上斩春剑,舒隽那颗早八百年就没颤抖过的心脏竟难得抖了三抖。

小南瓜惶恐地问他:主子,葛姑娘会不会死掉?

他也不知怎么回答,只觉有怒气从身体深处奔腾而出。

想动舒隽的人,岂会那么容易!

通缉小南瓜的武林告示一夜之间就撤了,谁也不知是怎么撤掉的,谁也没问为什么撤掉。

舒隽带着小南瓜赶到衡州,到底没赶上把她救出,她有本事,自己逃出来了,虽然逃的比较狼狈。

舒隽一根手指勾住她脖子上那根半旧的抹胸带子,暧昧地晃了晃,叹道:“为你,我损失了近万两债务。丫头怎么赔我才好?”

伊春晕过去了,当然是不能回答的。

于是舒隽很好心地自己替她找答案,慢慢脱下了那片淡红抹胸。

瘦,却见不到嶙峋的骨头,其实嘛,她真的不小了。

舒隽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也有点不畅快,船舱里突然变热,慢慢蒸煮他,很是难耐。

这当然并不是最美丽的胴体,稍逊了些丰腴,也不够细致,到处可见旧日疤痕,她根本不拿自己当个女人。但舒隽却不这么想,他可以把最美丽的女人当成男人来对待,却惟独不能把她也当作男人。

这具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令他­骚­动。

“唔,你是长这样的……”他喃喃说着,全然不觉得自己是趁机占便宜,握住她一边坟起的胸脯。

胸脯上面有一个小小针眼,紫红­色­斑点从这里开始蔓延,已经爬上了脖子。

取小刀,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划个口子,挤出一点血放在嘴里尝了尝——这毒简单,随时可解。

左边肋下还有个针眼,没有斑点蔓延,针眼周围却微微发青。

同样取一点血尝一口——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毒,不必担心。

手有点舍不得移开,那就放着吧,她皮肤挺滑腻的,手感很好。

舒隽疾点她几处|­茓­道,跟着取出笔墨写上药方,唤道:“小南瓜,去抓药。”

帘子被人一把揭开,舒隽飞快抓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体上,一面反手把帘子拽下:“谁让你进来?”

小南瓜的声音特别委屈:“主子,是那个人……他醒了。”

舒隽把脑袋探出舱外,果然见到墨云卿一脸茫然地坐在船头,连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伊春在何处。

“你最好安静点。”他淡淡说着。

墨云卿扭头便见到他漂亮纯善的一张脸,愣了愣:“你……”

舒隽又说:“你要是再吵,我就把你扔水里,一辈子也不用上来了。”

墨云卿果然把嘴闭得死死,再也不说一个字。

葛伊春,你下山这段时间到底结识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

小南瓜拿着药方去城里买药了,墨云卿半睡在船头装死。

没人打扰,这样多好。

舒隽揭开伊春身上的被子,继续解她裤腰带。忽然停了一下,凑到她脸旁,把碎发替她拨到后面,静静看着她泛白的脸,低低问她:“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还是没人回答他,舒隽心安理得地把她脱个­精­光,蘸了清水替她清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偶尔叹息:“这里也有疤。”

偶尔赞赏:“很漂亮。”

更长的时间他是沉默着的,压抑不住的呼吸声。

上药包扎,最后的最后,舒隽撑在上面,搂住她的脖子替她翻身穿衣,伊春忽然“唔”了一声,两只眼睛就这么睁开,定定对上他的。

他一点也不心虚,安安静静地与她对望,鼻尖离得那么近,像是马上两张脸便要贴在一起了。

伊春怔怔看了他很久很久,低声道:“羊肾,我也是上上签……”

舒隽一把扣住她的脑袋,额头贴上去:“你叫谁?我是谁?”

她睫毛颤了两下,像是突然看清对面这个人,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我好冷啊,舒隽。”

把你冷死就一切太平了。

舒隽看着她又昏睡过去的脸,心头很不爽,那不爽里到底有点安慰:她总算是认得他了。

帮她换上­干­净衣服,用被子紧紧裹起来,她创口沾了水,肯定要发烧,得注意保暖。

忍不住,又紧紧抱住她,在她紧闭而苍白的­唇­上来回轻轻的吻。

是他的错,不该突然离开,倘若她真的死在晏于非手上,要怎么办?

他再也说不出“你小心点,死了我会难过”这样的话。

她若真死了,又岂止是难过两个字能形容。

在护城河见到她爬上岸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只觉身体要被狂潮吞噬下去,直到现在都不能准确分析那种复杂感情究竟是什么。

不想她死,想看她活得开心自在,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对不起,”舒隽把她的额发拨到后面,在她饱满的额上印下一吻,“以后再也不把你一人丢下。”

他把她轻轻放回去,被角掖好,这才揭开帘子缓缓走出去。

墨云卿从船头猛然坐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她……怎么样了?”

舒隽嗯哼一声,有点不耐烦:“死不了。”

墨云卿讪讪地点个头,也不知该和这脾气古怪的人说什么。

舒隽跳下船,在岸边走了两步,淡道:“你们惹了不小的麻烦,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什么意思?墨云卿不解地回头看他,忽见薄雾后有人影晃动,朝这里慢慢走来。

那是一个可怕的巨人,手里提着一把巨斧,头发纠结,白眼上翻,白沫从口角流下,面容狰狞之极。

他□着­精­壮可怕的上身,肌­肉­虬结,似铁块一般。

最诡异的是他脖子上居然拴着铁链,链子另一头握在一人手里——殷三叔。他半边脸还有未擦­干­的血迹,左耳上包着纱布,神­色­冷厉。

墨云卿觉得如坠冰窟。

舒隽背着手,没有说话。

倒是殷三叔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少爷说的没错,果然是你在后面捣鬼,舒隽。”

因着葛伊春身上没有斩春剑,不管是杀是留,剑都不可能自己跑到晏门手上。晏于非为了减兰山庄的事已经耗费太多­精­力时间,不打算再纠缠下去,索­性­将计就计把伊春他们放走,等他们与接头人会合再杀个措手不及。

殷三叔只是没算到少爷会动真格,与葛伊春交手。想来小门主的事情他一直是没放下,对着这女子便冷静不下来。

断了右手,那女人死一千次也偿还不起。

殷三叔说:“斩春剑如今在你手,把它给我,另外——葛伊春也交给我,饶你不死。”

八章

雾,渐渐散开。

墨云卿双手绞得死紧,像是僵住一样,里面全是冷汗。

还要再做懦夫吗?他一遍一遍问自己,莫名其妙的。以前是躲在父亲身后,现在是躲在葛伊春身后,以后还要躲在谁身后?

答案无解,他为自己感到深深的耻辱。

他忽然从船头站起,捏紧了腰上另一把备用铁剑。

“这位公子,你带着我师妹快走吧!我来挡住他们!”他低声说。

舒隽眼神怪异看着他,大约是有些鄙夷的,笑话他不自量力。

墨云卿急道:“快走啊!”

舒隽慢慢说道:“你要送死就一边去抹脖子,不想死便把剑借我一用。少废话。”

墨云卿只好把铁剑递给他,这时候后悔自己的无用也没什么意义,他黯然地蹲了下去。

舒隽抬手捏住剑尖,稍稍用力一弯一弹,铁剑便发出铮然的嗡鸣声,晃动不休。

鸣声不止,巨人已经扑了上来,像完全失去神智的疯子,巨斧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力劈下,毫无章法。

“咚”一声巨响,却是斧头劈进了岸边一棵柳树,碗口粗的柳树从中间裂开,狠狠砸在地上,墨云卿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几乎要奔腾而出。

杨慎就是死在这种可怕的力量和速度上。

巨人生得粗壮笨重,动作却出奇的灵巧,抽斧反手再削,正中那道浅紫­色­身影,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得手了?!殷三叔与墨云卿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被砍成两片的漂亮长袍缓缓落在地上,像一只轻盈的大蝴蝶。巨人眼前人影一花,斧子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脱去长袍下面却是一身深紫­色­劲装,足尖轻轻点在斧柄上,笑靥闲散,正是舒隽。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瞥见巨人后脑乃至脖子要|­茓­上的银针,恍然大悟。

用带毒银针刺激头顶要|­茓­,令人当场失去神智,成为只会打斗的野兽,就算拔下银针人也已经废了,以后一辈子只能像个石头躺在床上,除了呼吸什么也不会。

晏于非,好狠毒的手段。

脚下斧子一晃,显是巨人打算把他甩下去。舒隽纵身而起,他身量修长,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与伊春的轻巧完全不同,更加简洁,更加隐蔽,直切要害。

穿着长靴的脚踩在了巨人头顶,舒隽索­性­蹲在他头上,像与一只巨兽玩耍。忽然举剑一挥——没有血光飞溅,也没有被斩断的肢体头颅,只是刺在巨人脑后的四根银针轻轻掉落在地。

巨人哼也没哼一声,沉重的身体扑倒在地,四肢微微抽搐两下便再不动了。

舒隽走过去抬脚踢了两下,他还是不动,他便笑道:“这人也是命苦,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墨云卿急道:“别松懈!还有个更厉害的!”

舒隽懒得搭理他,回头看一眼殷三叔,他脸­色­忽青忽白,好看的很。

舒隽说:“把你家一个人形武器打趴了,抱歉,就算再刺四十根银针,他也不能动了吧?”

见殷三叔不说话,他又道:“其实你们俩要是一起攻上来,现在倒下去的可能就是我。但如果我没猜错,这怪物只会攻击眼前会动的东西吧?敌友不分,也是个麻烦。”

殷三叔脸­色­­阴­沉,忽然把斗笠摘下丢在一旁,冷道:“你果然有些本事!再让我多见识又如何?”

他自腰间抽出两把铁剑,在身前架个十字。

舒隽静静看着他的架势,面上闲散的神­色­终于褪去大半,现出认真的神情来。

殷三叔并非师承晏门,在被门主收复之前,曾是笑傲漠北的双剑客,惨死在他双剑下的高手数不胜数。

曾经狂放冷酷的剑客,如今嘛……可怜做了二少爷的­奶­爸。

舒隽忽然握住剑身近一半的地方,横剑于胸。

这是个古怪绝伦的姿势,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对于大多数武学者来说,长兵器最好,可攻可守,把敌人限定在武器范围之外。

短兵器对练武者的近身功夫要求极高,没有人会在明明拥有长剑的时候,偏要把它当作短剑来用。

而且空手握住剑刃,是自寻死路。

他的手掌立即就见红了,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

“喂。”舒隽忽然开口,“那边的蠢货,把你的眼睛闭上,不许偷看。”

蠢货……是说他?墨云卿惊愕万分,但如今对这个人是又敬又怕,竟不敢忤逆,乖乖闭上了眼睛。

“我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师承何门,殷三,你运气不错。”

说罢,舒隽微微一笑,浓冽风流的眉眼,一付“你该倒霉了”的模样。

断了的右手被人小心捡起,洗净鲜血,放在一个水晶匣子里。

晏于非一手抚着右腕上包扎好的纱布,碰一下,便是一次剧烈疼痛,纱布里隐约有血迹透出来,在外面­干­涸成一块。

他对着自己的断手枯坐一整夜,偶尔会忽然忘记前事,想要提笔写字,才想起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右手。

后悔吗?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其实他大可不必意气用事,阻拦葛伊春的任务交给殷三叔来做,他必然做的更好。

他后悔,却又不悔。

后悔自己冲动,为死去的小叔赌上一口气,要与她决斗,后悔自己又输在同一招上。

不悔,这种事他无法交给别人,只有自己上阵。

这种……涉及了尊严的事情,他的,和小叔的尊严。

无论如何,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断手再也接不回去。

葛伊春,断腕存在的一天,他就忘不掉她那利落一剑。于她来说,那一剑必然是畅快之极了。

葛伊春,葛伊春,葛伊春……

他一遍一遍在心里念这个名字,像是第一次听见,从陌生到熟悉。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如果她是对,他便是错;如果她是白,他就是黑。反之亦然。

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错的。

天­色­大亮了,照亮他眼底死灰般的颜­色­。

那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叔,浑身是血地流泪,告诉他:我好悔,你莫要走我这条路。

晏于非猛然合上发涩的双眼。

再睁开的时候,见到殷三叔站在门外,他身上也全是血,脸­色­苍白。

晏于非微微一惊,低声道:“怎么?”

殷三叔面上还挂着震惊的神情,忽然怔怔看着他,喃喃道:“是舒畅……他是舒畅的儿子……”

晏于非胸腔里一颗心瞬间沉到了深渊里。

舒畅,这个名字在晏门里是个禁忌。多少年了,他们倾尽人力物力去找他、通缉他,却一无所得。

放眼整个江湖,舒畅毫无名气,听说过他名字的门派不会超过五个。

可这个默默无名的人,却能够一剑杀了晏门小门主,高歌而去,谁也抓不住他。

舒畅,舒隽……分明是一样的姓氏,却没人怀疑过,只因舒隽极少显露自己的身手,谁也看不出他师承何派。

殷三叔解开自己的衣服,胸前有五个血点,呈梅花形,每个刺的都不深,可见对方是手下留情了,否则早已立毙当场。

当年晏清川被一剑穿心,围绕着心口,也有五个梅花血点。

好熟悉的伤口,好惊人的事实。

晏于非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殷三叔急道:“少爷!”

晏于非脸­色­似冰雪一样白,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坐回去,低声道:“殷三叔,晏门……有错吗?”

殷三叔断然道:“男子生于世间,做一番大事业乃是天经地义,何来对错之说!”

晏于非慢慢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隔一会儿,又道:“通知下去——明天撤离湘地,减兰山庄一事,先不要再管。”

殷三叔得令,捂住伤口正要退下,却听他继续说:“舒隽的事……封了书信告知门主,他有回复之前,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殷三叔默然颔首:“少爷,你还是休息几日吧。”

断手不是轻伤,他早已面无人­色­了。

晏于非怔怔看着面前的断手,低声道:“我知道。殷三叔,总是让你为我­操­心,实在抱歉。伤……要尽快包扎。”

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右手,他终是决然别过脑袋,再也不看。

这边墨云卿还紧紧闭着眼睛,他刚才只听见几声兵刃交错的声响,跟着殷三叔吃惊之极地叫了一声,便再没声音了。

可怕的寂静令他寒毛倒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颤声道:“公子?公子你没事吗?”

脑后很快响起舒隽低柔的嗓音:“剑还你,不顺手之极。”

“扑”一下,剑倒Сhā在他脚边,墨云卿惊疑不定地睁开眼,对面除了那死人似的巨汉,再也没半个人。

回头看看舒隽,他和没事人一样动动脖子动动腿,跟着把帘子一掀就要进舱。

墨云卿喃喃道:“公子……你没事?”

舒隽回头看看他,说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你是减兰山庄少主,马上要去哪里?不会跟着我们吧?”

墨云卿神­色­一黯:“我……去、去潭州,救我的妻儿。”

舒隽嗯哼一声,很是不情愿,上下再看看他,想起这人是伊春的师兄,又是什么劳什子少主,伊春肯定不会放着他不管,必然陪着一起去救人的。

啧啧,真是麻烦死了。

他面上忽然露出个纯善的笑容,说:“这位少主,身上没钱尽管和我说,我这里只收五成年利,公平公道。”

他直接把四成提高到了五成,赔不死他。

墨云卿又傻了。

葛伊春,你下山遇到的这些人,果然古怪之极!

九章

出乎意料,伊春一行四人刚到潭州便在客栈里收到一封信,连着信送来的,还有满脸泪痕的文静。

墨云卿一见她便什么也顾不得,冲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未言泪先流。

文静哽咽道:“云卿终是来接我呣子二人了,昔日何以忍心做了好大一出戏,教我生不如死!”

他只会叹息流泪,隔了半晌,忽问:“孩子呢?”

众人回头去望,只见一双俏丽女子立在门边,长得一模一样,一个蓝裙子一个绿裙子,正是许久不见的别院婢女奈奈和木木。

木木手里抱着个襁褓,正柔声细语地低头逗弄孩子,见墨云卿走过来,便将孩子递给他,轻道:“小心些,不要弄疼他。”

襁褓里的小孩儿大约刚睡足了觉,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墨云卿,又好奇又严肃。

墨云卿笨拙地抱着他,忽然满心感慨:“可惜爹已经不在,否则必然开心。”

他提到师父,伊春神­色­便有些黯然,回头问文静:“晏门有为难你吗?”

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后面的火爆脾气奈奈便叫道:“什么为难?你当晏门是卑鄙无耻的地方吗?!人在这里给你好好的送过来,一根头发也没少!真抱歉我们没将她呣子俩活剐了下酒吃!”

木木拽拽她袖子,示意她冷静点,奈奈脸­色­很不好看,又嘀嘀咕咕说:“枉费我用心做了那么多好药,都用在狗身上了!本来还当她是个爽利的人!”

伊春默然不语,小南瓜在旁边不服气地Сhā嘴:“无缘无故软禁别人ℚi儿总是事实!晏于非怎么突然又那么好心了?肯定有鬼!”

奈奈气得满脸通红,还要和他理论,木木赶紧将她扯着走了,一面道:“公子要说的话都在信里,我二人不过小小婢女,岂能过问这等大事。人已送到,告辞。”

墨云卿将信纸展开,却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天伦送还,二十年后再论分晓。

字迹很是潦草凌乱,想来他右手被断,还没习惯左手写字。

“二十年……什么意思?”墨云卿脸­色­变了,难不成晏门二十年后再来赶尽杀绝?!

舒隽瞥了两眼,笑容里有那么点不耐烦:“晏门势力已经从湘地撤走,信的意思不过是给你二十年时间看你能不能重整减兰山庄。这世道本就弱­肉­强食,你不行自有别人替你,不是晏门也是别人。”

说罢眼神又变得鄙夷,就凭这位草包少庄主,减兰山庄只怕危险的很。

墨云卿把信收好,如今他妻儿团聚,神­色­终于轻松许多,当夜住在客栈与文静久别叙话,自是悲喜交加不必多言。

隔日夫妻俩便商量着回减兰山庄,经历这场大事,两人大抵是比以前成熟了不少。

文静拉着伊春的手,很是不舍:“师姐与我们同回山庄吧?云卿身边没有能­干­的人,叫人放心不下。”

墨云卿也点头道:“不错,师妹与我们走吧,把你父母接来,我们也好侍奉二老颐养天年。”

喂喂,那破山庄都成废墟了,还要拽别人给自己做牛做马?!舒隽眉头一皱,很想把这位草包庄主直接踢回减兰山庄永不再见。

伊春摇了摇头:“我不去了,爹娘现在永州过得也很好,不劳烦师兄照顾。”

说着她把斩春剑递过去:“剑还给师兄,这是属于减兰山庄的,我不要。”

墨云卿神­色­复杂又感慨地看了看斩春剑,接过来轻轻一拔——剑鞘口却是锈的,卡住没拔出来,再用一些力,只听“喀”的一声,总算是把斩春拔出来了,但结果却叫众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小南瓜突然想起在东江湖的事情,伊春让他把斩春折断在杨慎墓前,他那时还在想铁剑要怎么折,到如今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斩春剑?!”墨云卿再次傻了,他手里握着的确实是名震天下的斩春剑,春水般浓绿的剑鞘剑柄,但剑身却锈迹斑斑,早已成了废铜烂铁。

伊春淡道:“年代太久远,师祖们用的时候想必也没­精­心爱护,已经锈得不能用了。”

斩春真的只能做个象征,曾经的锋利无匹早已被时间磨损成了铁锈。

墨云卿这才明白为什么爹从来不许自己触碰斩春剑,为什么他平时里把斩春剑挂在腰上,却一次也没用过。

他恍然大悟,一瞬间悟到的,并不仅仅是斩春的秘密。

他释然一笑,把斩春塞回剑鞘递还给伊春:“你拿去吧,减兰山庄以后也不需要斩春剑了,再也不需要。”

目送墨云卿和文静的马车消失在路尽头,伊春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舒隽低头看着她:“小葛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伊春毫不犹豫:“去苏州,看羊肾。”

说罢又微微一笑:“舒隽的家也想去看看。”

舒隽抱着胳膊斜睨她,声音很有点不怀好意:“既然你非拉着我同行,那我也总得给你个面子。小南瓜,我们出发。”

小南瓜这次回答的欢天喜地,葛姑娘终于开窍了!主子的春天来了!

他几乎热泪盈眶。

秋尽冬来,到达苏州的时候,刚好是杨慎死去满一年。

一年不见,杨慎的墓被人打理的十分­干­净,铜盆子里还放着纸钱的灰烬,暗火未熄。

伊春看着舒隽,他双手拢在袖子里,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拜托了一位好心老人打理坟墓,所幸他没偷懒。”

她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低头静静看着那座小小坟墓。

今年苏州没有雪,天空­阴­沉,濛濛细雨弥漫,很快就打湿了三人的头发。

“主子……”小南瓜拉拉舒隽的袖子,要他说话缓和气氛,他却摇摇头,把他耳朵一揪,提着走远了。

伊春抬手摸着湿漉漉的墓碑,他活着的时候也没什么鼎鼎大名,死了之后墓碑上只能刻着“杨慎之墓”四个简单的字。

在旁人眼里,这只是个顶普通的墓,人死一切都成空。他们谁也不知道,墓里睡着的少年曾经活得多么辛苦,多么渴望幸福。

“羊肾,我来看你了。”她低声说,“还给你带了礼物。”

好像听见他在对面恼火地叹气,皱着眉头说:是杨慎,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你好得意啊!

伊春咧嘴笑了,把背在背上的斩春剑缓缓取下,对着墓碑微微拱手:“我们再练一次回燕剑法吧。”

斩春剑出鞘,剑身布满棕褐­色­的铁锈,半点气势也没有。

她挽个剑诀,忽然一剑平平刺出,晶莹的雨水顺着剑身滚下来,落在碑面上“啪”一声轻响。

回旋、斜刺、飞身竖劈,回燕剑法共有二十一招,招招连环,行云流水毫无凝滞。

冰冷的雨水从她脸颊上滑落,汇聚在下巴上,像曾经辛勤练剑的满脸汗水。

回去了,回到了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风里带着松脂的清香,铁剑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声。

杨慎正站在对面,一张坏蛋脸,目光明澈。

他肩膀上还有个大补丁,缝得乱七八糟,是她的杰作,还没有来得及换上新衣。

“一局定胜负,输的人赔二十文钱。”他说得那么坦然,叫师父听见的话肯定一顿好骂。

伊春低声道:“你还欠我三十两银子呢?什么时候还我?”

没有人回答她。

回燕剑法第二十一招燕不回,斩春剑直直从她手中飞出,钉入墓后一棵冬青树。

永远也没人还她三十两了,这笔账彻底被耍赖到家。

伊春大口喘息,在墓前直直站定。

“我把斩春送你。”她低声说,一掌拍在剑柄上。

名震天下的斩春剑,瞬间断成了三四截,落在泥水里看不出形状。

“……再见。”

她转身,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水迹抹去。

舒隽带着小南瓜远远地站在屋檐下避雨,见她走过来,小南瓜忙不迭地招手:“姐姐姐姐!快过来!”

伊春走过去便打了个大喷嚏,揉揉鼻子咕哝:“好冷!”

舒隽抓着袖子似是想替她擦脸,她神­色­自然地退了一步,笑问:“什么时候去你家?要准备礼物吗?”

他淡然放下袖子:“什么时候都可以,礼物就不劳费心。不过去之前你自己得准备冬衣,雪山上奇冷无比。”

伊春窘然掏出荷包,胡乱翻了几下。

这次出门,爹娘给她五两银子,就算她向来不是大手大脚的人,这一年过去,五两银子也花的只剩不到一两了。

冬衣一买,那她整个冬天就指望喝西北风度日吧。

正是尴尬的时候,对面忽然扔来一个旧荷包,伊春急忙抓住,定睛一看却是自己以前用的,里面的三两银子连着几个铜板一个子儿都没少。

舒隽拢着袖子,眉头一挑:“物归原主,看着人情上没收你保管费加利息。拿走吧。”

伊春先是释然一笑,跟着又皱起眉头:“这点钱……还是不够。以后还得过日子……”

舒隽咳一声,别过脑袋:“有我呢。”

她吓了一跳:“你……要收四成年利?”

舒隽好像生气了,转着眼珠子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给你面子,只收两成年利好了,赔本出血价。”

最后伊春荷包里多了十两新鲜白银,脸­色­也亮堂不少。

眼看着雨停了,她第一个走在前面,笑吟吟地对他俩挥手:“快走啦!趁天还没黑!”

小南瓜在后头和他主子咬耳朵:“主子你铁公­鸡­也不能这样!十两银子你还收什么年利?!”

舒隽没说话。

要她欠着他才好,欠得越多,越还不起才好。这样她才不会飞远,再也不回头。

我要你回头,看着我。

舒隽第一次觉得,借出收不回的银子这事儿还挺畅快的。

十章

滇西北有雪山,高逾千丈,人迹罕至。

舒隽的家,就在那遥远的闪烁银光的山顶上。伊春很怀疑那地方能否住人,她自幼生活在温暖的湘地,对寒冷气候实在不适应,把冬衣紧了又紧,还是觉得风从衣缝钻进来,冻得瑟瑟发抖。

回头看看舒隽,他披着貂皮大氅,正指挥小南瓜从包袱里取衣服。

“冬衣不光是里面带棉花的。”他把一件狐皮大氅罩在她身上,顺便套上一顶狐皮帽,“在雪山只有穿着皮毛才暖和。”

“……你不早说。”伊春把帽子扶正,打个哆嗦。

他就是早说也没用,她身上那点可怜的银子,不要说貂皮狐皮,狗皮的只怕也买不起。

雪山中万籁俱静,只有毡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偶尔有大片积雪从枯枝上滑落,听起来都显得分外惊心动魄。

舒隽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照看伊春,她显然不擅长在雪地里行走,一脚深一脚浅,气喘吁吁,白雾把脸笼罩住。

她生得瘦削,偌大一件狐皮披风在她身上硬是多出一截拖在雪地里,一张脸几乎被狐皮帽子全遮去,看上去倒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冷吗?”他停下来扶了她一把,顺势握住她冰凉的手,不容抗拒。

伊春上了一个斜坡,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三人只是悠悠天地间最小的三个小黑点。

她笑道:“这里景­色­真不错,就是太冷。”

他索­性­将她两只手都包在掌中。掌心这双手实在称不上柔荑,手指是挺长,但并不纤细,手心里满是老茧,手背上粗粗一看不下五道疤。

他把这双手放在眼前反复看,仔细看,看得伊春莫名其妙:“我的手有什么问题?”

“没。”他淡淡回一句,牵着她的手继续往上走。

山顶有一座被积雪完全掩埋的院落,小南瓜掏出钥匙开门,拧了半天才把冻死的铜锁拧开,吱呀一声推门,门檐上的雪掉了伊春满身。

她扶住帽子顾不得掸,充满好奇地朝门里看——没有黄金屋,也没有宝石海,前院空荡荡的,只种了几株雪松,后面一排厢房,朱红­色­的廊杆也被雪覆盖,看不出什么富丽堂皇的景象。

最离奇的是雪松下居然有一座坟墓,原本把墓建在屋前树下是非常避讳的事情,但舒隽好像完全不在乎。

他迈开步子走过去,抬手将墓碑上的积雪推开,碑上也只有四个字“舒畅之墓”。

“爹,我回来看你了。”舒隽没什么诚意地说着,在碑上拍拍,像是打招呼,“天很冷,我先进去喝杯热茶再给你烧钱。”

伊春跟在他身边进屋,小声问:“那是你爹的墓?怎么……放在这里?”

舒隽嗯哼一声,似乎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

正厅门被打开,出乎意料,一股暖气夹杂着幽雅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伊春定睛一看,却见屋内景象与外面的萧索截然不同,壁上挂着黄庭仙人图,除了门边是光溜溜的青石地板,其他地方都铺着柔软的白­色­地毯。

有丁香­色­流纱垂幔挂下,玉螭香炉里袅袅青烟,甜美爽利,应当是青木香。

而他年前弄到手的宝贝太湖石就放在角落一个架子上,­干­­干­净净,一点灰尘也看不到。

伊春左看看右看看,难免有些惊讶。

小南瓜捧了两双柔软厚实的毛拖鞋给他俩换上,跟着一叠声问她:“姐姐喜欢什么茶?铁观音?老君眉?君山银针?还是六安瓜片?”

伊春有点昏头:“我……随便什么都可以……”

小南瓜耸着鼻子笑:“如今咱们是回家啦,自然和外面不同,姐姐要吃啥喝啥这里都有,你别客气尽管说。”

舒隽见她一脸纳闷的神情,便问:“这儿就是我家了,有什么感想?”

伊春回答的很认真:“嗯,很有钱。就是有点奇怪……”

“哪里?”

“没人在家啊,怎么那么­干­净。”而且香炉也点上了,屋角还放着火盆子,烧得正旺。

舒隽但笑不语,只拉着她去椅子上坐下,没一会儿小南瓜就送茶上来,撅嘴抱怨:“主子,那帮矮子偷懒,厨房灶台里还有余灰没弄­干­净呢!”

“矮子?”伊春又茫然了。

小南瓜笑道:“姐姐你不晓得,雪山这边还住着许多人呢,山对面那块有几个矮子,江湖上还挺有名的,每年都来找主子切磋武艺,今年还是他们输,所以每个月要过来替主子打扫屋子,备好柴火物资。”

伊春也笑了,歪头去看舒隽:“那你要是输了,是不是就得反过来替他们打扫屋子?”

舒隽扶着下巴,懒洋洋的:“我当然不会输,他们有五个人,五间屋子,怎么看都是我吃亏。”

屋里很温暖,伊春把狐皮大氅和帽子脱了,掸掸耳边湿漉漉的垂发。一冷一热交替,手就有点发痒,她抓了两下,也不在意。

舒隽把茶放下,起身对小南瓜低声吩咐几句,他点点头,立刻走了,舒隽也跟着便走内室。

“我马上回来,小葛就待着别动。”

很快小南瓜就捧着一堆东西过来了,嚷嚷:“主子怎么还不出来!把姐姐一个人晾在这里多不好!”

她笑了笑,并不在意。

小南瓜塞给她一个栗鼠皮手筒,里面有个夹层放了小手炉,大约还加了梅花香饼,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这个是主子让给你的,以后去外面可以戴着手筒,不然外面太冷屋里太热,姐姐手上会生冻疮。”

伊春把手塞进去,果然温暖柔软,很是舒服,想到方才舒隽抓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谢。”伊春垂下头,摸着栗鼠皮柔软光滑的毛,不知再说什么。

“谢什么,主子乐意着呢,你就算开口要他全部家当,他肯定眉头也不皱一下便送你!”

小南瓜说得可夸张了。

话音刚落内室门就被打开了,舒隽换上一身牙白长袍,他向来爱美,又爱­干­净,估计这会儿功夫连手脸都洗­干­净了,一身清爽地走过来。

“全部家当我还是会皱眉头的。”他说的似真似假,“一半的话或许会考虑考虑。”

小南瓜对他做个鬼脸,冲到厨房做晚饭了。

雪山这里天黑的很早,小南瓜把晚饭做好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舒隽提了一壶酒走到树下坟边,将酒一股脑倒在墓碑上,低声道:“你喜欢的烧刀子,今天喝个够吧。”

他脖子上系着墨黑貂皮围巾,映着满地的雪光,竟让伊春无端看出些萧索的味道来。

她慢慢走过去,不知该说什么。

舒隽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里面别无他物,正是上次在东江湖边用小刀雕刻的木头观音,如今已雕刻完整。那观音鬟鬓雾髻,华服长帛,虽然只是个木头雕刻,却栩栩如生,美艳异常。

他蹲下身子,把墓前的积雪用手缓缓拨开,积雪下足有十几个木头观音,形态各异,或笑或嗔,或长裙或劲装,倘若放大数倍,真会让人疑心是天仙下凡。

“我把娘也带来看你了。”

舒隽淡淡说着,将新雕的小人塞进雪里重新埋好,跟着跪下磕三个头。

伊春赶紧跟着弯腰作揖,不好傻乎乎地­干­站在那里。

眼见舒隽磕完头起身便走,她奇道:“你……不烧点纸钱香烛吗?”

他的笑略带嘲讽:“此人向来清高,视钱财名利如粪土,想必在地下也不肯要钱的。”

伊春完全不了解他的身世,只好呆呆站在那里。

舒隽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一下子便随着风飞走了。

“进去,咱们喝酒。”

酒是辣到身体深处的烧刀子,伊春偶尔能喝点黄酒或梨花酿之类的清淡酒水,对烧刀子却无所适从,端着杯子很是下不了口。

舒隽淡道:“你也知道,晏门曾经有个小门主,是现今门主的弟弟,晏于非的小叔。那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可惜未能完成他的宏图大业就死了,死得还挺惨。”

她默默点头,浅啜一口烧刀子。

“他死在舒畅手里,舒畅就是我爹。”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目光流转:“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那是一个——至少曾经是一个两袖清风,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

虽然他到死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但他做过的事情却都很了不得。譬如杀了晏门的小门主,再譬如生活困顿到了极致的时候,为了敛财把平江府首富邵氏一族杀个­精­光,至今官府仍没调查出凶手是谁。

他可以从嘴里说出“少年弟子江湖老,但求快味刀光剑影之间”这样的话,说的时候神态潇洒,双眼明亮。

也可以颓靡不振地蜷缩在垃圾里,臭气熏天地喃喃自语“快意恩仇总是空,唯有名利钱财是道理”。

他少年英雄的时候,多么意气风发,美艳震八方的雾鬓观音甄颦颦与他生死相许,荆钗布裙也不在意。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十岁的时候,他还是穷困潦倒,成日只知提剑四海漂泊,过他神仙侠客的日子,甚至拒绝了晏门的邀请,还杀了人家小门主,惹得一家人到处颠簸,避免追杀。

他有一身绝世武艺,却拒绝进入红尘打拼,拒绝世俗而平凡的生活。

甄颦颦抛夫弃子走了,就此失踪,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雾鬓观音的艳影。

大抵对于女子而言,能平稳地吃饭睡觉,比四海漂泊来得靠谱些。

家里没有米粮,孩子饿得只会哭。家里没有钱财,孩子病了只能缩在被子里发抖。

孩子到了十三岁,饿得发昏,从山下偷了两个馒头,分给他一个。

舒畅那天晚上便哭了一夜。

第二天下山去,过了一个月回来,身上满是­干­涸的鲜血,目光呆滞,在他身后放了四五个大箱子,里面满满的全是金银珠宝。

终于不用偷馒头吃了,终于不用下山捡烂菜叶子炖清粥。

孩子十四岁的时候,长高了,快要和他一样高,眉目长得与他娘真像,又纯善,又美丽。

舒畅对着自己的剑一直叹气,叹完了便抬头看他,轻声说:颦颦,我做了错事,乱杀不会武之人,我活不下去了。

孩子十五岁的时候,舒畅拔剑自刎,死后只留一封书信,要埋在家门口,颦颦一回来便能看到他。

酒喝完了,舒隽放下酒杯抬头看伊春,她大约有点醉,喝多了,脸上红红的,但是她很安静,一个字也没说。

他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他是个古怪的人——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不管做丈夫还是做父亲,他都很失败。”

笼统对自己的父亲就这么个评价,其余一概不说,伊春更不知道要怎么接口了。

隔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至少……他有个好儿子。”

舒隽笑了起来,他面上露出桃花般的艳­色­,估计也是喝多了,两只眼睛亮得十分诡异。

“我不是个怪人吗?”他有些调笑的问。

伊春认真地摇头:“不,你是个好人。”

舒隽啧啧两声,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扶着下巴定定看着她,轻道:“我喜欢你说我是坏蛋。”

为什么?他分明不是坏人。

伊春疑惑的神情在灯下只有一瞬间晃动,烛火忽然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一双胳膊紧紧把她抱住,整个身体陷入某个炽热宽阔的怀抱。

“别动,你这个傻孩子。”

带着酒味的­唇­柔软而滚烫,他刹那间觉得什么都无法阻止,双臂收紧,要把她揉碎弄软,熨帖在身体上。

要她心甘情愿跳下来,落进他网里,就此放进袖子里妥帖收好。

他炽热的手指无意识地Сhā进她浓密的头发里,吻不够,这样热烈带着醉意的亲吻还是不够。

真想一口把她吃下去,骨头也不剩。

他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轻。

十一章

小南瓜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屋里很黑,异乎寻常的黑,明明窗外雪光是莹白的。

可能是因为伊春也喝多了,所以被这浓密的黑暗纠缠住,无法脱身。连手指尖都是酥软无力,它们应该很灵活很强健,一剑挥下去的力量足以斩断男子的手腕。

柔弱、找不到自己的力气——这些情况本来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这样不对,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要推开他推开他。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却只能发觉自己身型的瘦削娇小。­唇­上是滚烫的,手心却渐渐泛凉,一种陌生的令人意乱情迷的感觉让她心惊­肉­跳。

他令她完全窒息,无法自拔。

像是知道她身上所有的弱点,甚至不用言语询问,纠缠的发丝被他一绺一绺拨到另一边,那两片柔软炽热的­唇­从脸颊蔓延过去,依稀还带了一丝狡黠的试探,在她脖子上轻轻一触,旋即离开。

立即能感觉到她猛然一颤,很有点不知所措,舒隽张嘴在她脖子上咬一口,舌尖细密舔舐,她的肌肤温热滑腻,或许是因为陌生,也或许是紧张和醉意,肌肤上起了一颗颗­鸡­皮疙瘩。

伊春晃着脑袋要离开,手脚陷在他怀里,像陷入一整片汪洋大海,有一种挣扎不出的绝望。

勉强说一句:“我们都喝多了……”

话音又一下子断开,他毫不保留,像是真要把她吃掉似的吻她,烧刀子的余味在口中泛滥,苦而且涩,可他的气息却又醇厚香甜令人陶醉。

人与人之间的战斗大多腥风血雨,刀劈斧砍,毒药蒙汗,方法花样千奇百怪。

伊春分明觉得自己现在也是在战斗,没有腥风血雨刀剑无情,他用­唇­舌令她软弱,用指尖使她疲惫,用怀抱教她沉沦。

­唇­与­唇­粘腻在一起,舌尖犹如蠕动不安的蛇百般纠缠,绞在一起竟是不能分开。

迷乱中她系头发的绳子被弄掉了,满头青丝被他捧在手中,从上到下顺抚。那双手从头发上流连往下,忽然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几乎要嵌进身体里。

想留住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倘若专注地盯着他,会是什么模样?不要飞那么高,不要什么都不在意,不要与他——渐行渐远。

他不会是落在后面的包袱,阻碍她前进的绊脚石,也不会孤僻地一个人走开,居高临下看着她。正如她那天说的,在她心里,两个人是平视,没有谁高谁低,像两只鸟儿,并肩飞翔难道不行吗?

如果爱情一定要有先来后到,杨慎可以给她的,他全部都可以给,他不能给的,他也会给。

他曾对逍遥门女公子说过,谁要是喜欢他,就只能喜欢他一个,不然他就再也不理对方。那时候他多么冷血无情,牛皮吹得比天高。原来自己爱上一个人,才明白是什么滋味。

美也好丑也好,穷也好富也好,这些东西完全暗淡成了无光的灰尘。

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她在的地方才会斑斓多彩,情不自禁便要一直看着她,追随着她,要她过得最最幸福。

是的,这一次他不再逃避,也不会模棱两可地无视心底感情。

他喜欢她,就是这样。

“……伊春,和我一起。”舒隽说。

她没有后退的路,不会有,舒隽喜欢谁,一辈子也不会松手。

一片混乱,伊春像是被一阵风抱了起来,旋转、目眩神迷。黑暗里有重重纱帐,暗香浮动,将他们缠绕。

轻微的撕裂声在头顶响起,大约是拽断了一片轻纱,它们轻飘飘地落在伊春脸上,阻断了呼吸的可能。

随着轻纱落在地上的还有她的外衣。

衣服没了应该觉得冷,可是她却越来越热,烧刀子上了头,晕晕沉沉。

床应该很大,可是翻来覆去,她觉得自己又快掉下去,悬在那里很不安。偶尔隔着轻纱望向外面,只能见到他身体隐约轮廓,­精­瘦、有力,双臂拧紧她,长发似黑­色­瀑布披散在她身体上。

伊春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对这个人,对这件事。

他喘息着忽然把脑袋钻进轻纱里,与她额头抵着额头,眼里有整片海洋的火焰在燃烧。

“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舒隽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问她。

她也在喘息,两人的四肢还纠缠在一起,完全无法分离。他的身体比烙铁还要烫,某个危险征兆抵在她身体上,那里令她感到天­性­里的恐惧。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很轻很轻:“……为什么……这样?”

问得古怪,他却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将她的头发全部拨到后面,露出整个额头。

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呢?”

她还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最后忽然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不知道,给我点时间。”

他笑了一声,像叹息似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两下,声音也跟着颤抖:“……那现在这样……怎么办?可以继续吗?”

“……我不知道。”

她有时候真狡猾的让人牙痒痒。

舒隽深呼吸了几下,抬手把轻纱丢下床,跟着翻身躺在她身边,隔了好一会儿呼吸才渐渐平稳。

“你不愿意,我就不。”他用脚把被子勾上来,盖住她光­祼­的身体,把头整个扭到一边,再也不看她。

屋子里忽然变得极其安静,静得有些诡异,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舒隽忽然翻身转过来,问她:“在想什么?”

伊春回答的很老实:“想你。”

他又笑了,摩挲着她的额头:“想我什么?说说看。”

伊春掉过脸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在想我欠了你许多账,银子,人情。是因为要我还债么?”

他的手忽然就变冷了,飞快从她额头上撤离。

“原来如此。”他说,说完跳下床,再也没回头,径自走了。

他走了很久之后,伊春忽然觉得屋子里变得寒冷彻骨,好奇怪,火盆子明明烧着,刚才明明热得要流汗。

她把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却还是不能缓解半点寒意。

那是从身体深处蔓延出的一股刻骨滋味,无端端,让她感到伤心欲绝,像是失去了某个宝贵的东西。

伊春猛然从床上坐起,飞快地把散落床角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推门追了出去。

偌大的风雪击打在她脸上,冷得她一个哆嗦,差点倒退数步。

她把手拢在­唇­边,大声叫:“舒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生气的!”

声音随着暴肆的风雪飞出很远,可是没有人回答她。伊春披上大氅,冲进风雪里左右找人,可是每间屋子的灯都没亮,一间一间去推,半个人也找不到。

她大叫了好几次舒隽和小南瓜的名字,依然没人回答。

伊春忽然觉得一切都很荒谬,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简直像容貌俊美却恶意耍人的鬼魅一般,塞给她一个美梦,还没捂热呢就再度抢走。

再把屋子找一遍,还是没有半个人。风雪中默然矗立的院落,像一只诡异怪兽。

伊春喘了几口气,回头对着门口那个坟墓拜了三拜。

她该离开了,实在没办法再继续待在这里。她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酒后一场乱梦,酒醒后变得混乱无比,不知道怎么面对一切。

“对不起……舒隽,我走了。”

她把剑系好,转身飞快走出院落,连夜离开了雪山。

当带着冲天怒气击退趁夜暗袭的雪山五矮子之后,舒隽的火气还没消。

到底是冷静一夜,还是现在回去找她好好理论一番,他也不知道。究竟老天是怎么把她做成这种样子的?真不能喜欢上她,否则只会被气得吐血。

舒隽推开房门,还是决定回去看她,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床,断裂的轻纱还卷在地上,人却消失无踪。

很好,她­干­脆先跑了。

小南瓜还鬼头鬼脑地把脑袋伸进来,像是怕打扰似的压低声音叫他:“主子,这五个矮子要怎么办?照你方才说的,让他们重新打扫厨房?”

舒隽动了一下,回头飞快走出屋子。那五个矮子被绳子拴成一条,傻兮兮地蹲在雪地里仰头看他。

他冷冷一笑,第一次感到暴怒是什么样的滋味。

“把他们­肉­切下来炖汤,给狗吃!”说完,他猛地甩上门,差点把门框砸裂。

小南瓜吓了一跳:“炖、炖汤?!主子!这不是真的吧?主子?!”

这次不管他怎么叫嚷,舒隽再也不出来了,好像死在屋子里似的。

隔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冲出屋子,大氅和帽子都穿好,一句话也没说,绷着脸朝山下追去。

小南瓜这才发觉不对劲,悄悄探头往屋子里看,伊春果然不在里面。估计是主子想趁着酒醉霸王硬上弓来着,结果把人家姑娘惹毛了趁夜下山,主子欲­火­中烧地去追。

嗯,没错,一定是这样!小南瓜啧啧叹息摇头,恨铁不成钢。

他在门口枯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手脚都冻得冰凉,那五个蹲在雪地里的矮子更是脸­色­发青,因着被舒隽点了哑|­茓­,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在地上滚来滚去表达不满。

小南瓜怒道:“再滚我就真把你们的肥­肉­切下来熬油!都怪你们这帮矮子!主子要是追不到姑娘,咱们看着办!”

话音刚落,便见舒隽一个人慢慢走回来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跺着冻僵的手脚,贴过去偷偷左看右看,硬是没见到伊春的身影。

“那个,主子啊……”小南瓜试探着想说话,舒隽却低声道:“怎么还没把这些混账熬了炖汤?”

他结结巴巴:“这个……真的要炖汤?”

舒隽没回答,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隔了好久,他才说:“收拾一下,准备走了。那丫头……暂且让她自己闯两年吧。”

肯定是没找到人,所以他这么萧索。

小南瓜扁嘴摇摇头,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得听从他的吩咐收拾东西去了。

青林暗换叶,红蕊续开花。此时正值春夏交替之际,扬州气候温暖潮湿,在船头站久了,便觉后背被一层薄汗浸透。

船夫在前面缓缓摇橹,小船在碧波中荡漾,岸边杨柳垂依,犹如芳华少女含羞带怯,方是江南旖旎景致。

他一面摇船一面笑道:“诸位抬头看,扬州二十四桥可是别处看不到的。历来许多大诗人大词人为二十四桥作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首诗诸位一定听过吧?”

伊春闻言便把斗笠拉高,露出一张蜜­色­脸蛋来,盯着那霓虹卧波似的长桥看了半天,点点头:“是很好看。”

船夫笑道:“今日运气不佳,没遇着画师出门,有时候天气好,那些擅长作画的画师们也会聚集在此作画,便宜的几文钱,贵的几两银子,诸位便能和二十四桥一同留在画上啦。”

同船还有几个人过水路,都问他有什么著名画师,七嘴八舌说得好不热闹。

伊春默然看着越来越远的二十四桥,脚下小船在微微摇晃,不知为何令她想起与舒隽在东江湖的那段日子。

倘若是他在这里,会说什么?不过他向来雅的很,估计根本不会给她解释这个景那个景,只会抱着三弦慢慢唱歌。

他有很多时候都显得孤僻冷漠,脸上虽然是漫不经心的笑,其实是拒绝任何人靠近他自己的世界。

可是那天他分明是打开了门,她却把他弄生气了。

他就有这种本事,明明对她轻薄是他的错,到头来感到愧疚的人反而是她。

这是什么道理?伊春也不明白。

她向来不爱自找麻烦,想不通就­干­脆不想,回头笑吟吟地听船夫高唱扬州小调,和船里其他人一样喝彩叫好。

水路行了一段,忽听前方传来哭喊和落水之声,船夫的歌声一下停了,把船一撑,停在水当中。

一船的人都惊疑不定地探头去望,却见前面不远处同样一艘送客渔船被另几艘乌篷渔船包围住,上面的客人们哭的哭喊的喊,为一群彪形大汉拦住索要财物,不给的便丢进水里。

“运气还真不好,遇到这些水鬼!”船夫打了个哆嗦,赶紧把船往回摇。

伊春低声问:“老丈,他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财物,官府不管么?”

船夫叹道:“官府怎会管这等闲事,这帮水鬼头头每个月供奉给捕快们吃香的喝辣的,谁会管咱们死活!报上去多少次,都说没有强盗,反而把报官的那些人打一顿板子,说他们妖言惑众。这些家伙不是扬州人,看那个体型!估计是北方来的,简直穷凶极恶。”

说话间,那些乌篷渔船大约发现了这里还有一条肥鱼,立即从后面追了上来。

船上的人惊慌失措,没命地叫着快摇快摇,奈何那几条乌篷渔船有十几个大汉催动追来,在水里竟快若流星,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围住了小船。

当头一个大汉抱着胳膊站在船头看他们,­祼­着胳膊,上面刺着一只猛虎,看上去极其凶恶。

“要命的把钱交出来,不要命的便跳下去!”他居高临下地发令,说得十分简洁。

船上那些人纷纷掏出荷包,一个字也不敢说。又有两个大汉上船来,一个拿钱一个搜身,眼看着一个中年大婶藏在肚兜里的几块银子也被掏出来,她脸­色­青白交错,要哭又不敢哭,看着十分可怜。

“荷包!”一人走到伊春面前,抬手将她的斗笠打飞,忽见是个年轻姑娘,长得也不赖,不由笑道:“是个小娘们!还挺­嫩­!”

说着便来搜身,手指刚摸到她的腰身,只觉脖子上一凉,竟是被一柄铁剑抵住了。

“应当反过来,把你们的荷包都交给我。”伊春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那大汉抬手来推她,却被她闪身让过,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几个荷包,抬脚一绊,他便直挺挺地掉进了水里。

“反了不成?!”乌篷渔船上的水鬼们因见同伴落水,纷纷跳上船来抓她。

伊春先抢荷包,再把人推水里,一连串动作熟练无比,想来这半年不到的功夫也积累了不少抢钱经验,连人家手上戴的玉石链子也不放过,统统抓过来。

那帮水鬼见她如此身手,索­性­潜到水底在下面使劲摇晃渔船,试图把小船弄翻,只要她落到水里,就奈何不了他们了。

伊春纵身一跳,稳稳落在水鬼老大身边,与他大眼瞪小眼。

水鬼头子倒也稳重,直接问她:“你要如何?”

伊春最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笑道:“把钱还给他们,再把你们身上的钱给我,就此两不相欠。”

水鬼头子并不多话,一挥手让水鬼们把抢来的荷包统统还给那一船客人,跟着把自己的荷包朝她怀里一掷——沉甸甸的,里面只怕不少银子。

“只能给你我的。”他说。

伊春点点头,把银子往怀里一塞,又跳回渔船,船夫赶紧把船摇了起来,力求赶紧逃离这帮水鬼夜叉。

那头目忽然冷道:“我等是扬州中兴帮人,报上名来。”

“我叫葛伊春。”她答得非常爽快,“谁要不服,随时来找我。”

十二章

在江湖上以技服人后放下狠话乃是常事,伊春起先并没放在心上。

但在一连四天被人明挑暗袭,连吃饭睡觉上厕所这等私密时间都不得安宁之后,她终于发觉自己好像惹了个大麻烦。

客栈的窗户年代久远了,没办法栓死,伊春睡觉的时候便拿椅子抵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果然又一次听见椅子被人轻轻移开的细微声响。

那人轻手轻脚从窗户翻进来,似是犹豫了一下,慢慢朝床边走来。

伊春握住铁剑,连眼睛都懒得睁了,直接用剑抵在那人喉前,低声道:“算来算去我不过拿了你们十三两银子,有点志气好不好?十三两银子还要穷追不舍?”

那人声音里带着怒气,以及输给一个小女子的怨气:“事关中兴帮体面!何止十三两银子!”

伊春把眼睛睁开,叹道:“那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想尽办法来追杀我?”

那人怒道:“输给你只怪我等学艺不­精­!你有本事今晚便与我前去中兴帮总堂,头目在那里等着你,有没胆子和他单挑?!”

“单挑之后是不是就不找我麻烦了?”

“没错!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伊春翻身而起,收剑回鞘:“走吧。”

回答得太爽快,结果对方反而变得不爽快了:“你……当真要去?”

“这还有什么真假?”伊春笑了笑,“不过我不认得中兴帮,你得给我带路。”

那人顿了顿,率先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水路纵横交错,行了约有半个时辰,便见前方岸边有火光闪亮,沿岸长约数丈,每隔三步便放着一座石台,台上点火把,映在水中一条龙似的光点。

岸边有人等候,见到伊春难免神­色­怪异,倒也没什么敌意,只道:“居然真把她带来了。”

后头跟着那人低声说:“头目还在?”

对方点头,一言不发地领着伊春进了总堂,里面亦是一片灯火辉煌,正门后是大片空地,周围也围着一圈石台火把,先前在水上见到的那个头目正抱着胳膊等在当中,肩上刺的一只猛虎头,灯火明灭中煞是狰狞。

“你胆子很大。”头目声音低沉,倒有些欣赏的意思。

伊春懒得和他废话,直接亮剑出鞘:“怎么打?”

头目略有些动容,看了她一会儿,便说:“点到即止,不伤­性­命。念你年幼,又是个女娃娃,我让你五招,你若赢了,中兴帮非但不会为难你,在扬州这块谁若是来找你麻烦,我等也会倾力相助。你若输了,便自折铁剑,给我磕三个响头吧!”

伊春把剑鞘抛在地上,低笑:“我十八岁,已经不年幼了。不要你让!”

话音一落,剑光便刺到了他眼前。

快、狠、准。曾经舒隽说过,她的动作轻巧是有了,狠辣却不够,如今两年过去,她的剑术早已脱胎换骨,只怕舒隽看到,再也不会说这些话。

要挡,来不及挡。想躲,身体却被剑光笼罩,躲到哪里都是伤。

她简直像一只鬼魅,完全摸不透她下一步会做什么,眼看着剑光刺到左边肩膀上,那头目侧身让过,捏紧拳头打算用蛮力将她打飞出去。

拳头一击而中,头目心中大喜,不料定睛细看,才发现她一只脚正抵在他拳头上,借着他一股蛮力直冲上天。

一直犹如银龙穿梭般的剑光在刹那间静止了,定定停在他眉前四寸的地方,剑尖微颤。

伊春喘着气,低声说:“是我赢了。”

头目怔了半晌,满是疤痕的脸上终于渐渐露出一丝笑意。

“不错,是你赢了。”他声音很温和,“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见伊春有点犹豫,他便道:“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姑娘请自便。”

伊春露齿一笑:“不,所谓的酒,不会是烧刀子吧?那个……我不爱喝。”

头目爽朗大笑起来:“不是烧刀子,广陵名酒琼花露,姑娘可否赏脸?”

伊春初离开减兰山庄的时候是不会喝酒的,然而人在江湖走了两三年,渐渐地也学会饮酒逍遥,勉强喝个四五杯还是没问题的。

她很少会让自己醉醺醺完全失态,所以在喝了三杯酒下肚后,头目还要给她斟酒,她便掩住婉拒:“我量浅,并非拒绝好意,实在是不能为。”

头目并不勉强,看着她难免有些感慨:“我曾有个儿子,倘若如今还活着,应当也和葛姑娘一般大了。可惜小崽子只有一肚子草包,到处惹是生非,结果犯了命案被官府抓去砍了脑袋。我原是兴元府人,留在那里也是触景伤情,索­性­只身来到扬州,倒也结交了一般好兄弟。在姑娘眼里,我们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抢劫的水鬼而已,然而天下生存之道万千,我等亦是为了温饱奔波罢了。”

因见伊春不说话,神情似乎不大赞同,他便又道:“姑娘不必多心,今日不过是有感而发。我兄弟们也捞够了钱财,过几日便要离开扬州,寻个安稳的庄子种田娶妻生子。打家劫舍之类的事,再也不会做。奉劝姑娘一句,近日扬州只怕不太平,姑娘那么好的身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招来是非就不好了。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伊春奇道:“是有什么事?”

头目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姑娘听说过晏门吧?”

当然听过,这两个字真是如雷贯耳了。她低下头,没说话,大抵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去年他们在湘地受了挫折,索­性­把注意力放到了江南这块。江南是块宝地啊,帮派虽然众多,却杂乱的很,也没出过什么厉害的大派,如我等鱼龙混杂的小帮派倒是成堆扎。帮派既多,人心便也杂,倘若能集合一处和他们来场硬仗倒也痛快,奈何出头者甚少,都指望别人替自己卖命呢!我看这里迟早要被晏门抓住,他日再出点银两贿赂官府,我等江湖草莽哪里还有容身之处?姑娘你年纪尚小便有这般好身手,正对了晏门的胃口。他们那个什么三少爷,近年喜好培养个什么秋风班,专门收集年少有为的侠客,你要是被他们看中了,答应便是卖命一辈子的事,死也不知怎么死的。若不答应吧,下场还是个死。姑娘谨慎些最好。”

“三少爷?”伊春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晏门那个门主共有四个儿子,晏于非不过排行老二,上头有个腿被人砍断的大哥,下面应当还有两个弟弟。

她撇了撇嘴角:“……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来扬州散个心也能遇到晏门,简直是­阴­魂不散。

伊春离开中兴帮之后,回客栈取了包袱,当夜就雇了船只打算离开扬州。她并不是个喜欢自找麻烦的人,和晏门毕竟有那么一段不愉快过往,晏于非的右手还是被她斩断的,再遇到肯定又要起风浪,索­性­离开才是上策。

因是夜深,船夫们都不肯替她摇橹,伊春只得花钱租了一条船,自己渡河。

她不太擅长划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小船行在水路当中。彼时月上中天,水声潺潺,伊春索­性­放下船橹,立在船头任由小船随着暗流往下游飘去。

凉爽的夜风拂面而来,隐约还带来远方烟花之地的歌唱嬉笑声,有钱的达官贵人们往往一掷千金,流连烟花之地,彻夜不还,并引以为雅。

忽然想起小南瓜说过,扬州烟花之地里有几个很著名的姑娘相当迷恋他家主子,但他家主子守身如玉,丝毫不妥协,所以姑娘们芳心寸裂,恨他入骨。

小南瓜总喜欢在她面前把舒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想到有趣的地方,她不由笑了起来。

回头去望,只能看到倒影在水面上点点模糊灯火,小船打个弯,除了月­色­便什么也见不到了。

行了约有半里,忽见前面又有几艘船停在河正中,情况相当诡异。

被几艘尖头渔船围在正中的,是一艘画舫,规模并不大,然而雕栏玉砌,灯火通明,甚是显眼奢华。

如今画舫被几艘渔船围在当中,动弹不得,只因渔船尾上皆有铁链拉出,拽住两岸的柳树,这样一来等于是封死了河面,不光画舫过不去,她这艘小船也过不去。

伊春将船橹撑在水底淤泥里,皱眉去看,只见画舫里端坐着三人,一名老者外加两个年轻人,画舫被困,他们看上去似乎并不惊慌,反而十分沉稳。

另有几个穿着紫红衣裳的人提着刀剑与他们大声说话,神情狰狞,那三人依然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最后为首那人似乎恼了,一掌将其中一个年轻扇倒在地,旁边那老者急忙起身似是打算搀扶,却也被人踢中胸口扑倒下去不知生死。

伊春再也看不下去,将船飞快摇动,紧跟着纵身跳上画舫,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铿”的一声抽出铁剑。

守在船边的另几个紫红衣裳立即上前阻拦,却被她一脚一个全部踢进水里,剩下那几人神情诡异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低声交谈几句,伊春只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有人捣乱,不知虚实,先撤为上!”

其中一人提剑作势要往老者身上砍下,伊春急忙上前阻拦,那人却飞快撤剑,与其他人一样转身跳下画舫,铁链哗啦啦一阵响动,从岸边杨柳上收回,那几艘尖头渔船走得极快,眨眼便顺流而下,再也看不见踪影。

伊春收了剑,过去先将老者扶起,低声道:“没事吧?”

老者摇了摇头,忽然抬起脸来,目光内敛温和,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并无任何惊惶的神情。

“多谢姑娘仗义相救。”他声音低沉,极为稳重。

伊春大抵是没想到他们镇定如斯,搞得自己救人看起来倒有点多管闲事的味道。忽见方才被扇倒在地的年轻人艰难地挣扎着要起身,另一个年轻人伸手将他扶起,盖在腿上的毯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下摆是空荡荡的——此人竟是个残疾。

待那两个年轻人也道过谢,伊春仔细打量一番,才觉他三人气度不凡,隐约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老者年约六旬,须发花白,却并无半点老态龙钟,看上去­精­神矍铄,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尤其是那双眼,似是把所有锐气与光华都完美地收敛其中,看上去别有一种温和。

那残疾的青年人大约有三十岁上下,与老者面容十分相似,只是略显­阴­沉,道过谢便不再看她,兀自转头望向漆黑的水面,不知在等什么。

另一个年轻人则小一些,约有二十出头的模样,身材微胖,一张圆圆的脸,面容甚是可亲。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伊春,赞道:“姑娘真是好身手,谁是你师父?”

伊春正要说话,老者却低声道:“于道,怎能如此无礼!”

他朝伊春作揖,温言道:“犬子无礼,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老夫姓晏,敢问姑娘芳名?”

伊春没多想,笑道:“老丈不必多礼,我叫葛伊春,偶尔路过罢了。既然诸位已无恙,我便告辞了。”

她转身要走,忽听那圆脸年轻人惊道:“葛伊春?!你就是那个葛伊春?!”

她愣了一下,那老者又喝道:“于道!”

伊春回头去看,却见三人的眼神都变了,就连方才那个一直看着水面的残疾青年此刻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眼神,很难说明是什么意味,伊春被看得有些发毛,勉强一笑:“有什么不对?”

老者看了她一会儿,温言道:“葛姑娘侠义心肠,令老夫十分佩服。今日你救了老夫父子三人三条命,他日老夫必然偿还此恩情。”

伊春连连摆手:“没什么,小事而已!”

老者取了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双手端着送到她面前,含笑道:“舫内简陋,无酒可赠,唯有敬上香茗一盏聊表谢意。”

伊春因他们态度古怪,心里难免起疑,只盼赶快离开此地。但老者十分热情,她也不好推辞,只得接过茶杯,忽听身后又有水声潺潺,十几艘乌篷渔船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围了过来,为首两个中年人跳上画舫奔至老者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面带惶恐颤声道:“属下来迟!请门主责罚!”

那老者居然还是什么门主?不是普通的富家老爷带孩子出来游山玩水吗?

伊春默默退了两步,打算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就开溜。

老者声音温和:“老徐、老林,快站起来!这事是老夫任­性­了,昔日曾闻扬州二十四桥奇景动人,便想着趁夜独自欣赏,谁想遇到贼子下药,否则岂会那般轻易令他们近身。”

众人听说他们还被下了药,急忙推出一个青衫大夫来。伊春越看那大夫越眼熟,依稀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

大夫替三人把了脉,又取小刀破开手臂尝了尝鲜血,便笑道:“不要紧,只是普通的蒙汗|药罢了,想来下药的那帮贼子只是寻常江湖草莽。”

老徐急道:“邱大夫,你可看仔细了!真是普通蒙汗|药?”

邱大夫还是笑:“放心就是。”

伊春见他那个笑容,忽然浑身打个激灵,恍然大悟。

邱大夫!不正是当年在贤德镇替晏于非拔毒暗器的那个大夫吗?!他是晏门的人!如此说来,这老头儿就是晏门门主!晏于非说过,他有个大哥在巴蜀万华派遭了殃,腿被人砍断从此只能做个残疾,当真是一分一毫也不差!

难怪他们听到她的名字反应那么古怪,难怪他们那种气度看着十分眼熟,晏于非正是这种气质。

伊春掉脸就要跳下去,忽听老者在后面说:“多亏了这位葛姑娘仗义相助,否则我父子三人便要命丧贼子之手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她这里看过来,伊春神­色­尴尬,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圆脸的年轻人——如今是知道他的名字了,晏于道,只不清楚是老三还是老四——笑嘻嘻地说道:“哟,看样子是反应过来了!咱们可是老冤家了,葛姑娘。”

伊春见他把话全部挑明,反而冷静下来,低声道:“不错,你们要怎么办?”

晏于道笑吟吟地,看上去和气憨厚,只有一双眼­精­光四­射­,分明是典型的晏门中人,他柔声道:“那是你和我二哥之间的恩怨,我们晏门向来分得清楚明白,他的仇他自己报,和咱们可没关系。我听说最厉害的二哥手腕子被人砍断,还当是个什么厉害女侠,真没想到是你这样的丫头。怎样?我看你大有潜质,加入我秋风班吧!保证不会亏待了你。”

伊春没说话,像是没听见似的。

晏于道还想再劝,门主忽然说:“葛姑娘,老夫猜你留在这里也不会痛快。无论如何,我父子三人总欠你几分情面,日后有难,还请不要见外。另外……还有件事想请教姑娘。”

伊春默默颔首,便听他问道:“舒隽人现在何方?”

她心里猛然一坠,想起晏门和舒隽的父亲之间有深仇,他今日一问,肯定是打算找舒隽的麻烦。

“……我不知道。”伊春回答得极为冷淡。

晏于道啧啧摇头:“外面都说舒隽和你效仿鸳鸯神仙,早已是一对情深爱笃的眷侣,他在哪里你怎会不知?”

伊春眉毛一竖:“我说了,不知道!”

说罢再也不愿与他们纠缠,翻身跳下画舫,稳稳落在自己的小船上,把橹一撑,笨拙地将船划远了。

十三章

一路上伊春也曾想过回雪山找舒隽,告诉他晏门的事情,毕竟父债子偿这种事在江湖上太普遍了,舒畅杀了小门主,这笔账总会算到他儿子头上。

可是一来怕晏门派人偷偷跟踪自己,反而暴露了舒隽的住处,会给他带来麻烦。二来,她也不能确定舒隽会不会还留在雪山,此人向来行踪不定,眼下会不会又在某个地方逍遥快活?

眼看春尽夏来,伊春到建康城的时候,已经六月中了。

她这一路行来,不过是闲逛,顺便找那些专门打劫路人的山贼水鬼们讨点盘缠,这段时日也积存了十几两,足够大手大脚上那么些日子。

又因从小穷惯了,所谓的大手大脚不过是在路边摊子买两块­鸡­蛋饼,两文钱,用油纸包好了抓在手里滚烫的,油汪汪香喷喷。

这玩意是伊春小时候对美食的所有梦想,肚子饿的时候曾经发狠,以后有钱了每天都吃十张­鸡­蛋饼,吃到撑死。

幸好,到今日许多梦想都抛弃了,唯独这个还留着。

伊春捧着­鸡­蛋饼,像捧个宝贝,嘴­唇­在上面轻轻抿一下,太烫了,还不敢吃,又忍不住那香气,便小小咬一口,含在嘴里烫得眉头直皱。

前面路口拐个弯还有个大集市,是客栈伙计告诉她的,在那里可以买到便宜又耐穿的布鞋外衣。她现在怀里揣着银子,底气很足,打算大肆采购一番。

刚转弯,便听见旁边巷子里传来一阵争执之声,有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带着怒气说:“你们要找舒隽,自去找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缠着我?!难道我是他什么人吗?”

伊春一听舒隽两个字,不由把脚步停下了。

隐约又有个男子的声音,压得很低,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苏州调香老板”“不做生意跑来建康城必有古怪”“不要以为人情还了晏二少便可以为所欲为”之类的话。

那女子怒道:“我做不做生意晏门也要Сhā手?管得未免太宽,我倒不记得自己是卖给晏门了。”

伊春走过去探头望,刚好对上那女子的目光,两人都是一愣。

那是个穿着紫衣的美人,美得像一朵兰花,简直令人移不开眼睛。她见到伊春眼睛马上就亮了,回头大声道:“我等的人到了,诸位请便吧,休得再扰我!”

说罢径自走到伊春身边,一把搀住她的胳膊,低声说:“葛姑娘,帮我这个小忙,我给你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伊春退却的动作立即变成了迎合,抬头看看巷子里几个年轻男子,他们也望过来,神情有些警觉。站在最后的那个男人轻道:“先撤。”

几个人悻悻地走远了,时不时还回头看看伊春,目光很是不善。

紫衣女子吁了一口气,握住伊春油汪汪的手,柔声道:“谢谢你,葛姑娘。”

伊春奇道:“你……怎么认得我?我们以前有见过?”

那女子神情尴尬,大约是没想到有人见过自己还会忘掉,她勉强笑了一声,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愧疚:“那不是什么好回忆,姑娘不记得也正常。苏州香香斋姑娘总还有印象吧?”

伊春皱眉看了她片刻,恍然大悟:“啊!是你!那个……老板!”她想不起名字有点尴尬。

“叫我醉雪就行了。”醉雪又是一笑,“姑娘不念旧怨,令我好生敬佩。昔日我亦是为了还人情,并非有意刁难,还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她望着伊春的眼神很奇异,像是想把她整个人看透、看穿,双眼亮得令人十分不舒服。

伊春心中起疑,只说:“我还有事,要走了。你不用这么客气,二十两银子呢?”

醉雪忍俊不禁:“姑娘果然是个直爽人,醉雪有心相邀,不知可否给个面子?”

伊春本想拒绝,但念着二十两银子她还没给自己,又不好催她,只得点头答应了。

一路西行,路上景致繁华,与别处大是不同。

眼见一线清川自桥下流淌而过,岸边俱是绿瓦白墙琉璃屋,檐下挂着粉­色­灯笼,随风摇来荡去,偶有小丫头从楼里出来洗刷马桶,大多睡眼惺忪,衣冠不整。

大白天的,路上居然没什么人。岸边停着许多­精­致画舫,帐幔低垂,看不清里面景象。

伊春轻道:“这里是……?”

醉雪笑得很是高深莫测:“姑娘只管随我来,不用担心。”

最后来到一家茶馆,里面几乎是半个人也没有。

临窗靠着一艘大船,醉雪柔声细语地轻轻叫:“杜家哥哥,来客人啦。”

话音一落,里面便跳出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穿着粗布短打,头上还扎着泛黄的汗巾子,看上去甚是粗鲁不羁。最可怕的是他的脸,纵横交错无数刀疤,根本看不出他长什么样。

他见到醉雪似是有些激动,声音发颤:“醉雪,你真来了……我……我还在收拾……”

醉雪笑吟吟地过去,温柔地取出自己怀里的手帕替他擦汗,柔声说:“我是什么人?说了要来,就算刀山火海我也会来。就是路上遇到一些小麻烦,多亏这位葛姑娘相助,否则还不知要拖多久。”

杜姓男子朝伊春点头表示感谢,眼睛却片刻也不离醉雪脸上,轻道:“那……随时都可以走……”

醉雪摇摇头:“等等,我先请葛姑娘喝杯茶。有什么好茶不要吝啬,赶紧上吧。”

茶很快就端上来了,是今年新产的龙井。

醉雪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推到伊春面前:“一个女孩子家单独行走江湖甚是不易,这些是小小心意,亦是醉雪为曾经所做之事的赔偿,姑娘若是肯宽宥,便莫要推辞。”

布包里的银子绝对不止二十两,粗粗一掂,得有五十多两了。伊春第一次拿这么一笔巨款,难免气短手抖,小心翼翼拆开包袱,从里面挑出约莫二十两白银,再把布包推回去:“无功不受禄,说好了二十两。以前的事也不用再说。”

醉雪笑了笑,亦不勉强她。

伊春问她:“晏门的人是来找你问舒隽的事吗?你……不在苏州做生意了?要离开?”

醉雪点点头:“晏门如今来了,我自然要走,不然被他们耍着玩么?他们来问我舒隽,我怎会知道。呵呵,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成天念着舒隽舒隽的傻姑娘了。”

她回头看一眼姓杜的男子,目光里倒有一种骄傲:“天下间除了他就没好男人了么?自是有人对我死心塌地,神魂颠倒。”

话说得难免矫情,带着赌气的成分,依稀是你不要我,总有别人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我必要过得快活,令你后悔。

伊春呵呵笑了两下,不知道怎么接话。

醉雪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道:“你……和舒隽在一起吧?”

伊春顿时愣住。

醉雪咬了咬嘴­唇­:“我……也听说了,他一直和你一起,爱你若珍宝……我知道,他要找的绝不会是我这样的人,这些年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其实何止是我,遇过他的许多女子都曾痴心妄想过,他看上去太好了。”

她像是陷入回忆里,神­色­缠绵,最后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五年前。临安府安秀坊办了个品香宴,我素来擅长调香,便被邀请过去。然后……我就看到他了。”

那天,许多人第一眼看到的应该都是他。

他穿着浅绿­色­的长袍,疏懒却优雅,手中捧着一个小小试香盒放在鼻前轻嗅,最后微微一皱眉:“加了丁香,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安秀坊主人对他极是客气,忙不迭地又推荐许多新调香给他,似是他能挑中一两种便是极大的荣幸一般。当然,醉雪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安秀坊主人欠了他五千两银子,又有高利贷在身,一时还不出钱来,只能对他毕恭毕敬的。

醉雪忍不住过去,取出自己新调的香递给他,轻道:“这个味道你看看。”

他抬头上下将她打量一番,眼里略带调侃暧昧的笑意,醉雪第一次觉得面上烧灼似霞,情不自禁垂下头,膝盖微微发抖。

他将香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几下,展颜笑道:“哦,加了苏合香油,应当还有零陵香。不错,这味道我喜欢,你有一双巧手。”

和许多少女一样,醉雪以为他是王公贵族,身份神秘,面容俊俏,言谈和雅,多金又多情。

品香宴结束后,她大胆地向他表达心中爱慕,甚至不求长相厮守,若能施舍给她一夜也是好的。对于江湖里热情奔放的少女来说,这些也足够了。

舒隽在月下笑得略带讥诮,背着双手问她:“你觉得我是谁?闲来无事四处溜达的皇族?还是富家多情少爷?我问你,我要是没钱又浑身脏兮兮的,你今天会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么?”

醉雪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你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了。”

他温暖的手指忽然轻轻抚上她的眼皮,醉雪被迫闭上眼,心底如痴如醉。

“我受够这种眼神了,离我远点,别惹我讨厌,明白吗?”

他低喃。

眼皮上的温暖消失了,醉雪不敢相信地睁开眼,只能见到一地清冷月光,他却早已消失。

“过了两三年,我厌倦一个人闯荡江湖,对女子来说,独身和那些男人们争权夺利并不是快活的事。所以我打算筹钱办个调香的店,然后我又遇到了他。”

醉雪笑了笑,有些不甘心:“我知道他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只是个身世神秘的有钱人,而且做的行当相当下流,专门给人放高利贷。我向他借了两千两银子来办香香斋,也是想告诉他,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是不是要和他永远在一起,只要一个晚上就行了,圆我一个美梦。”

醉雪那时候亦是自信满满,这两三年间她刻意关注舒隽的消息,知道像她一样飞蛾扑火的女子不在少数,但毫无例外都被无情回绝。

这一点让她感到莫名的庆幸,大抵因为被甩的不止自己,总算能捞回些面子。

见到他,她说:“你可以给我五成年利,六成、七成,都没关系。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舒隽终于有些动容,微微叹一口气,别过脑袋淡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如此。”

“我不在乎。”她还是那么固执。

他好像突然生气了,眉头拧起来,声音很冷漠:“把你的固执用到该用的地方!不要再烦我!”

说罢起身要走,醉雪到底是不甘心,追上去又问:“到底要什么样的天仙才会入你法眼?”

他当真努力想了一会儿,最后又露出个讥诮又疏懒的笑容。

“不知道。”他耸耸肩膀,“大约真是个仙女才行吧。要天下第一美,还要有很多钱,我讨厌穷光蛋。”

显然她一条也不符合,只有黯然退场。

她也以为舒隽一辈子都会这么过下去了,和不同的女子暧昧,抱着他的黄金山腐烂的死去。

但他到底还是没有,真有人入了他的法眼,却不是仙女,只怕美女两个字和她也打不着边,而且……她很穷,毫不在乎地吃­鸡­蛋饼,吃得满手都是油,相当粗鲁。

醉雪吸了一口气,心里还是酸涩占了多数。

女人的可悲大抵在此,终免不了感情用事,明明晏门三少在到处追赶所有和舒隽有过联系的人,她应当快点离开建康,找个安全的地方过日子。

可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嘴在说:“……葛姑娘,在你眼里,舒隽是个什么样的人?”

伊春抓着湿巾子使劲擦手,神态自然,没有任何如梦似幻的神情,像是提到一个老朋友似的亲切,笑道:“他啊,是个怪人,但人很好。”

就这些?

醉雪不信。

“他……容貌英俊,有钱……”忍不住提醒她一下。

伊春点点头:“嗯,长得不错,也挺有钱,就是太抠门了。”

醉雪再也无话可说。

舒隽护着她,陪着她,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异于常人的迟钝?

不,不是这样。

有很多很多女子,提到舒隽第一句话总是他俏皮,或者他美貌,又或者他是个摧心的小坏蛋。

从来没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因为从他所有行为来看,根本找不到半点好的地方,称为坏得流油还差不多。

舒隽也以别人说自己坏而自豪。

醉雪遗憾自己没有生一双好眼睛,像她一样,看穿所有外表的迷雾,直达内心。

她一瞬间就明白为什么舒隽看上的人是葛伊春。

“要好好活下去……你和他。”

醉雪忽然起身,在窗边纵身一跃,像一只紫­色­大蝴蝶,轻飘飘落在杜姓男子身边。

拴着大船的绳子被斧子劈断,船很快便随水飘远了。伊春立在窗边向她挥手道别,忽见醉雪把双手拢在嘴边朝她轻叫:“快去找舒隽吧!迟了他被别的女人抢走,你可别哭!”

什么意思?伊春傻了。

眼看她神情狡诈,朝岸边那些美丽的楼宇指了指,用眼神告诉她:舒隽此刻正在温柔乡徘徊呢。

她分明知道舒隽人在何方!被她骗了!

伊春差点有个冲动要跳出窗台,追上去问她舒隽究竟在哪里,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有许多人冲进茶馆将她团团包围。

她立即手扶铁剑,转过头,只见身后是一群陌生年轻男子,个个腰挂长剑,站姿英挺,分明都是练家子,而且身手相当不错。

少年们簇拥着一个青年人走过来,他身材微胖,一张脸圆圆的,笑容十分可亲。

“好巧,我们又见了,葛姑娘。”他笑嘻嘻地说着,“方才是与老朋友聊天喝茶?”

伊春厌恶地皱起眉头,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说。她猛然回头,瞪着渐行渐远的醉雪,她笑得像只狐狸:白痴,我怎会那么容易让你和舒隽那混账双宿双飞,自己解决麻烦吧!

她冷道:“她走了,你怎么不去追她?”

晏于道笑得像个弥勒佛:“有你在也是一样。我素来知道姑娘是个大方人,不会为难我,必然会将舒隽藏身之处告诉我,对不对?”

她转身便走:“我说了,不知道!”

少年们立即将她堵住,包围圈好似铁桶,她一步也挪不了。

晏于道还笑:“姑娘是知道,却不愿告诉我,因我和姑娘没什么交情。醉雪花了二十两银子便能化解一段恩怨,我愿出二百两,只求姑娘帮我这个忙。”

伊春吸了一口气,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隔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找舒隽?”

晏于道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并非我在找他,而是整个晏门都在找他。姑娘只当卖我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她“铿”一声抽出铁剑,厉声道:“我说过我不知道舒隽在哪里,如今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让我走!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晏于道脸­色­变了一瞬,最后又换成那张可亲笑脸,退了两步柔声道:“姑娘何苦如此固执。”

话音一落,少年们拔剑一拥而上,与她乒乒乓乓斗在一起,茶馆里桌椅板凳连着陶瓷茶具噼里啪啦砸了个乱七八糟。

伊春丝毫不惧,一人面对众多用剑好手,竟然半点下风也没落。

晏于道眯眼看着她上蹿下跳,动作快得像一只鬼,心中难免要赞叹一下。

那么多人,那么多剑,却完全劈不到她身上,反倒是秋风班的那些少年,被她逼得步步后退,包围圈快要突破,她很快就能逃走了。

他素来喜爱少年英才,忍不住又开口:“姑娘身手真好,还是考虑一下加入我秋风班吧?我让你做班长,绝不亏待。”

她只哼了一声,不屑一顾,横剑一划,破了少年们的圈子,一个箭步便要冲出去。

晏于道急急叫了一声什么,立即有数人放出暗器。

伊春将剑挥舞成一条银龙,轻轻松松打掉那些暗器,谁知有一把小刀上系着水晶小瓶,里面装满了毒液,一挥之下水晶瓶碎裂,那毒液溅了几滴在她脖子上,顿时一阵又痛又麻的痒。

她又惊又怒,将铁剑用力朝晏于道掷出,打算利用众人赶去救助的空挡逃离。

谁知晏于道神情惊慌,躲也不躲,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铁剑戳进肋下,痛得大声惨叫。

晏门三少居然不会任何功夫!

伊春不敢久留,从窗口一跃而出,跳上屋顶,眼见对面停着一艘画舫,她纵身跃上去,跟着再跳,终于落在岸边一栋楼宇的琉璃瓦上。

远远地听见少年们追了上来,她一刻也不敢停,在屋顶上狂奔逃窜。

琉璃瓶里的毒液大约很厉害,只溅在皮肤上居然很快就有了效果,伊春渐渐觉得喉咙犹如火烧一般疼痛,眼前金星乱蹦。

身后少年们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能勉力跃上另一个屋顶,四处观察可以躲避的地方。

有人跃上屋顶来擒她,伊春抬起匕首勉强挡住,谁知那人力气极大,一劈之下屋顶琉璃瓦都被震裂好几块,伊春只觉身下一空,随着那些瓦片狠狠摔进屋子里。

屋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估计是正在喝酒,动作都停在那里盯着她看。

女子似乎受了些惊吓,低低叫一声,一骨碌钻到男人身后不敢出来。

伊春顾不得细看,从地上跳起,低声道:“抱歉!”

说罢掉脸便走。

腰上忽然一紧,却是被人一把抄着抱起,伊春大吃一惊,声音还卡在喉咙里没出来,却听脑后那人叹一口气:“怎么没成大侠?弄这么狼狈。”

她惊愕至极地回头,果然见到了舒隽那张无奈又充满喜悦的脸。

十四章

外面走廊传来一阵喧嚣,有人来拍门,连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舒隽将伊春拦腰抱起,心情十分畅快,笑道:“没什么,不要进来打扰。”

说罢转身将伊春放在角落的大床上,摸摸她的额头:“又中毒,你总让人不省心。”

伊春呆呆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声音卡在喉咙里,像个呆子。

躲在桌子后面的美人轻轻唤一声:“舒公子……她……她是?”

舒隽说:“是我老婆。”

美人看上去快要晕倒了。

他又说:“这样吧,素姑,你现在替我去抓药,顺便打些热水送来,我可以减你一半欠债,划算不?”

素姑抓着药方出去的时候脸­色­青白交错,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伊春一把抓住舒隽的衣服,轻道:“你……躲起来!不要让晏门的人看到你!”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神情冷淡倨傲:“看到我?看到我又如何!”

话音刚落,窗户便被人从外面砸烂了,约有四五个少年提剑闯入,见到舒隽都是一愣,跟着便是狂喜。

他从伊春手里抢过匕首,一把拽下帐子遮住她的视线,匕首在手上转一圈,他慢吞吞走了过去。

伊春只能听见几声痛呼,紧跟着便没了一点声音,她勉强起身,帐子忽然又被人揭开,舒隽把匕首丢还给她,跟着身子一歪靠在床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此时惊惧茫然的情绪渐渐退去,伊春突然感到无比的尴尬,嘴­唇­一动是要说话,他却开口道:“那天晚上,五个矮子来夜袭。”

伊春只好答道:“……哦。”

他别过脑袋,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来玩。”她的回答一点都不神秘,“那……你呢?还是到处讨债?”

她刚才听见他和那个什么素姑说还钱的事,醉雪说他沉醉温柔乡,伊春很了解这个人,他的花花肠子都投注在钱财上了,估计没那个­精­力搞温柔乡。

舒隽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慢慢的,他的手却抚上她额头,轻轻摩挲,指尖带着温柔暖意。

“下次……”他的声音很低,“下次要走,记得和我打招呼,不要什么也不说。”

伊春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快得几乎不能承受。她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因为毒药还是什么别的,连手腕都禁不得要微微发抖。

她死死攥住一片衣角,好像这样就能让狂奔的心脏稍稍停下来歇息。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抱歉。”鬼使神差,好像又回到那个大雪的夜晚,继续他们没说完的话。

舒隽笑了笑,手掌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拍,“啪”一声:“惹我生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是素姑来送药和热水了。

远远地,伊春见到一团艳影在门口晃一下,她生得很美,不输给醉雪,但仔细看去,还是能发现她年纪不小了,眼角有细碎皱纹。

素姑也好奇地看着她,还没看两眼门便被舒隽关上了。

“素姑是这里的老鸨,这家软玉楼是她借了我四千白银建的。”舒隽拧了帕子替她擦洗手脸上的汗水泥巴,一面随口说,神态自然,找不到任何解释的痕迹。

说罢端了熬好的药,自己先尝一口,确定没有任何异样,这才将她扶起,慢慢喂她喝药。

“小南瓜呢?”喝完药伊春躺在床上,只觉手脚无力,轻轻问他。

舒隽放下帐子,陪她半躺在床上,说:“他如今也有十五岁,到了自己出去闯荡的时候了,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后做下人。”

十五岁,她也是十五岁下山历练的,这是个特殊的年纪,从此告别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经过历练慢慢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青年。

“睡吧,这里只是普通客房,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来过,不脏。”

软玉楼毕竟不是普通女子该来的地方,他这样安抚她。

舒隽替她把被子盖好,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附身在上面轻吻一下:“醒过来就不在这里了。”

伊春竟然就这么慢慢睡着了,右手被他放在掌心里握着,两人脉搏靠得那么近,仿佛心跳声也变得一致,平稳又安详。

醒过来的时候天是蒙蒙亮,伊春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黄昏还是黎明。身下的床不再柔软,而是硬邦邦的,她试着动动手脚,已经不像中毒时那么麻木了,只还有些虚软无力。

推开被子起身,立即发现这里不是软玉楼。隔着绣满花纹的帐子,能隐约看见木制的窗棂,窗户推开半扇,微风把睡在窗下一人的衣袖吹得簌簌轻响。

伊春小心揭开帐子,带着一些谨慎四处打量。

这里应当是普通客栈,构造简陋。窗下放了一张长椅,舒隽人正睡在上面。他身材修长,却被迫躺在长椅上,那姿势难免拘谨的很,难得他居然能睡着,还睡得挺香,鼻息深邃绵长。

伊春蹑手蹑脚下床,不想惊动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虽然是夏天,但睡着了吹风对身体总是不好的。

天边有大朵大朵彩霞,隔着窗纸也将那鲜艳的橙红­色­渗透进来,落在他熟睡的面上。

伊春屏住呼吸静静望着他,这张脸睡着的模样纯善又无害,叫一万个女人来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会心生爱怜,剩下那个不是盲人就是呆子。

可是睁开眼就完全不同了,他脾气其实很坏,任­性­而且孤僻,说是个怪人绝对不夸张。

她取了一条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毯子边刚触到他身体,他立即睁开了眼睛,还有些睡意朦胧,不似平日里神采飞扬。

“……什么时候了?”舒隽揉了揉额头,声音沙哑地问她。

“应该快天黑了。”伊春低声说。外面的彩霞万里并不是清晨的景象,只有黄昏才会如此绮丽。

舒隽飞快从长椅上翻身坐起,好像睡得不够过瘾,伸了个大懒腰,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一面取了冷茶来喝。

伊春赧然一笑:“我好了,谢谢你,总是麻烦你照顾我。”

他目光流转,淡道:“谢什么,我高兴而已。”

伊春抽了一条板凳出来,坐在他对面,想了想,说:“晏门的人好像知道你爹杀了他们的小门主,所以现在到处找你呢。追我的那些人,是晏家三少手底下的秋风班。他闹得动静很大。”

舒隽很冷淡地“哦”了一声,根本不在乎。

伊春只好又说:“那……总之,你要注意。”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静静看着她:“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做什么,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伊春顿了一下,轻问:“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留在建康城,这里的人欠我钱最多。”

伊春也“哦”了一声,无话可说。

屋里忽然变得十分安静,没人说话,这种气氛令她又感到不知所措,本能在提醒她注意危险。

她看了看屋子里的装饰,最后指着帐子上的刺绣­干­笑道:“那……帐子上绣的葱花挺别致的。”

“那是兰花。”舒隽只是告诉她事实。

伊春尴尬万分地站起来:“我走了,那个……舒隽,谢谢你替我解毒。”

她转身走了几步,忽听舒隽在后面说:“去哪里?又打算不声不响跑掉?”

“我……只是再要个客房,这里是你的客房吧……”她有点语无伦次。

舒隽靠在墙上,皱着眉头,隔一会儿忽然懒懒一笑,抬眼定定看着她,低声道:“你在怕什么?”

“我……没怕。”但好像有点底气不足。

“我会吃人?”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

“你顾虑的不错,我确实会吃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怎么把你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一点不剩吃进肚子里。”

他又笑起来,笑得像在叹气,声音很低很低。

伊春回头看着他,他也这样看着她。两个人,四只眼,目光里好像有千言万语在互相传递,又仿佛空空的,什么都不曾表达。

过了很久,伊春慢慢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是醉雪给她的二十两银子。她把银子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这个,还你的银子,连本带利是二十两,对吧?”

他没回答,目光慢慢变得­阴­冷。

“我最近也知道怎么敛财了,身上不像以前缺钱,所以……”

伊春话没说完,忽觉胳膊被人大力捏住,他一路几乎是凌空提着她,最后狠狠朝墙上一推,伊春的背狠狠撞在墙板上,发出好大的声响,她疼得几乎站立不稳,膝盖一软就要跌下去,却被他用力捏住脖子卡在原处,动弹不得。

舒隽发怒了,应当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真正的怒火。

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眼眸暗黑深邃,望不到底。他没有任何表情。

忽然,他低声道:“你欠我的太多了,真以为自己能还得起?”

卡住她脖子的手瞬间松开,伊春晃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

他说:“我不要你还,把你的银子带走,马上走。”

舒隽转身面对着窗户,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伊春靠在墙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突然火起,腾地一下就烧成了燎原大火。她一把抓住那个布包,狠狠朝他身上砸去,怒道:“还给你!我才不要!”

舒隽反手接住布包,神­色­复杂且­阴­沉,看看布包里露出的银子,再看看她,又狠狠把银子砸回来:“我叫你走!”

“我高兴待着!又不是你家!”伊春­干­脆把茶壶也扔过去。

舒隽额头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袖子一摞:“要打架?”

“我才不和你打!”伊春伤心地看了他一眼,“好,我走了!”

她大步冲到门边,扯开房门便要跑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将她腰带抓住狠狠朝后拽。木门“咣当”一声巨响又被砸上,却没半个伙计敢上来查看情况。

“钱还没还。”舒隽用力箍住她的腰,冷冷说。

“你自己不要的!”伊春大怒,此人反复无常,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她反手一掌打在他肩上,舒隽退了两步,忽然抬脚将她小腿轻轻一勾,伊春顿时站立不稳朝下栽倒,她偏又不甘心被他这么轻易撂倒,双手在地下一撑,身体像一尾柔软灵活的鱼,一下弹跳起来。

他正张开双臂迎在面前,不得不跳入他怀里。

挣扎、扭动、使出所有的力气招数来对付他,却好像没什么用。伊春觉得眼前的人变成了野兽,自己似乎也要被感染成失去理智的野兽。

­唇­炽热地胶结在一处,像在做血腥的厮杀,他的嘴­唇­好像破了,她的也不能幸免。

她咬他一口,他必然咬回来;她扯破他一条袖子,他必然也扯断腰带作为报复。

黄昏里那些绮丽绚烂的晚霞仿佛统统绽放在眼前,伊春感到灼热而且窒息,那是一种失去任何思考能力的意乱情迷。她快要被揉碎了,真的变成一片一片的,被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不知怎样纠缠到了床上,她的手脚都好似被绳索捆住,毫无用处,那个雪夜里所有的未发生完整的回忆全部倒流进脑海,令她大口呼吸,快要死去。

舒隽忽然停下所有粗鲁的动作,他撑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而且炽热,瞳仁漆黑,仿佛是最暗沉的黑夜。

他握着她的双肩,手指几乎要嵌进骨头里,绷得极紧。

“伊春,睁开眼。”他的吐息喷在她额头上,烫得吓人,“睁开眼看着我。”

伊春猛然将双眼睁开,恶狠狠地瞪着他,和他一样深邃而且漆黑的瞳仁,苦苦压抑着冲天火焰。

“放开我!”她声音沙哑,冷漠,却如同冰里藏着岩浆,很快便要包不住。

舒隽看了她许久,右手渐渐撤离她的身体,手指却眷恋地缠绵在她手腕上,抓起一只手放在­唇­边亲吻。

“……别人的心意总是被你拿来践踏,好像你什么都不需要。”他低声说,“你没有欠我什么,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做这些我都不在乎,你伤不了我。”

他不会生气,生气也没什么大不了,被刺伤更没什么大不了。

“你要走,可以。我马上放手。”

舒隽慢慢放开她的手腕,坐直身体。他身上的袍子从一边肩膀上耷拉下来,露出大片赤 ­祼­胸膛,在黄昏的艳光中闪烁着橙红的­色­泽。

“下次再遇到,我会当作不认识你。”他揭开帐子便要跳下去。

伊春从后面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走。”她说。

舒隽低头看她,伊春与他对望良久,静静说:“我说了,不走。”

他忽然动了一下,抬手抱住她的脖子,只觉心中情潮不可抑止,要把心脏都冲垮似的。

绣着葱兰的帐子合上了,阻绝所有闪烁的光线。

他在耳边呢喃许多听不清的话语,缠绵而且细腻,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渐渐往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伊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鱼,在温暖的水域里努力往前游,游啊游,时而翻滚,时而辗转,停不下来,不能停下,他在后面紧贴着追随。

终于还是被他尖利的牙齿咬住,疼得浑身颤抖,鲜血汩汩流出。

伊春两只手在凌乱的床单上扭曲摆动,痛苦地深呼吸。想要敞开所有接纳他,并不是容易的事,她好像还接纳了某种锐利足以令她鲜血淋漓的东西。

到底忍不住大叫起来,好像快哭了。舒隽双手捧住她乱晃的脑袋,深深吻下去,他们是如此贴近,每一寸都完美契合,连身体最深处的脉搏都贴紧而灼灼跳动,像是在放肆地高吼不愿离开,不要撤退。

实在禁不住,他稍稍动了一下,她反应极强烈,用力揪住他的头发,颤声道:“别……别动!”

­唇­又紧紧贴在一起,舌尖流连对方每一寸细微而柔软的线条,彼此纠结,缠绕不休。

她汗湿的腿在他身体曲线上彷徨不安,足尖偶尔绷紧,像是不知所措。

幸好他顾全了那一点小小尴尬,用手替她蒙住眼睛,好教她看不见黄昏余晖中这一幕抵死缠绵的场景。

伊春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一阵比一阵强烈,心脏像是要跳出喉咙,不受自己控制。

她忽然用力抱住他,像是抱住一根救命木头,狂风暴雨,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有一遍一遍低声叫他的名字。

火烧云的天空终于渐渐褪­色­,变成淡淡一抹红。

艳到极致方转淡。

她永生也忘不了那片淡红的天空。

极度疲惫的时候,伊春陷入半晕半睡中不能自拔。

舒隽紧紧抱着她,低声说了许多许多话,她只是听不清,觉得很热,汗水早已把床单打湿,睡在上面非常不舒服。

他身上的汗落在她胸前背后,像是下了一场滚烫的雨。

他热情如火,他缠绵不休。

伊春却觉得所有感觉离自己越来越远,眼前微薄的光明渐渐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桃花还没开,后山桃林是光秃秃的枝桠,雨水从上面滚落,晶莹剔透。

杨慎坐在桃树下望着她微微笑。他长大了,头发全部束在后面,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还是笑得像个坏蛋,邪里邪气的。

伊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拍拍身边的石头,轻声说:“坐。好久不见,你好吗?”

他就坐在她身边,衣服整洁­干­净,再没有乱七八糟的补丁,笑得容光焕发。

她低声道:“你家人将你照顾得很好,我放心多了。”

杨慎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他声音低沉:“你也是,比以前好许多。”

一时忽然又无话可说,伊春静静看着他,他也无声地看过来,过了半晌,都笑了。

桃林里似乎有人在轻轻喊他的名字,杨慎起身道:“我要走了,家人在叫。”

伊春急道:“等一下,羊肾!多留一会儿不行吗?”

他在她头顶摸了摸:“别再像头驴了,一辈子很长,很多地方你还没去呢。不是要做大侠么?”

伊春默然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桃林里,心内一时百感交集。

桃树枝上的雨水忽然落在她脸上,缓缓顺着脸颊爬下来,痒丝丝的,伊春猛然惊醒,抬手一揉,才发现只是汗水而已。

是个梦,好真实的梦。

帐子紧紧合着,热得她几乎要窒息,汗如雨下。

反手在床上一摸,舒隽却已经不在了,伊春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茫然感一下子攫住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很可怕很不得了的事情。

她猛然揭开帐子,夜风一下灌了进来,吹得纱帐卷动犹如雪浪。

还是那个客栈,舒隽的外衣挂在床头木架子上,浅浅的丁香­色­,风­骚­艳丽。可他的人呢?人怎么突然不见了?

伊春开始在床上找自己的衣服,好容易翻出小衣,却湿漉漉的,一股汗臭味,外衣耷拉在床角,早已揉得皱巴巴,根本不能穿。

大约是怕她又不打招呼跑掉,舒隽出去的时候把她的随身包袱带走了,光着身子她肯定就跑不远,这邪恶的人必然是这样想的。

伊春只好把他那件外衣披在身上裹紧,衣服太大,松垮垮的,袖子卷了好几道才能露出双手。

桌上留了一壶冷茶并一张字条,伊春拿起来仔细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出去觅食,片刻就回,勿念。】

她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没喝两口房门就开了,舒隽提着一个漆木食盒走过来,容光焕发的模样,眼睛亮得十分诡异。

“我以为你天亮才会醒。”他说,搂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抱起举高,在下面抬头笑吟吟地看着她的眼睛。

“在想什么?”他轻轻问。

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不安突然就消失了,伊春看了他一会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想吃饭,我饿了。”

舒隽微微一笑,眼珠子转了两下:“难道不是想怎么找个好时机不声不响溜走?”

伊春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虽然半开玩笑,但眼睛里的神采是遮掩不住的,担心她会后悔离开,甚至一生永不相见。

“我不走。”她声音平淡,三个字却斩钉截铁。

舒隽仰头在她嫣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手指Сhā入她浓密的头发里,低低地说:“伊春,我们会活下去,替他一起活着。”

她抱紧他的脖子,缓缓点头。

“我们要做一对闯荡江湖专劫山贼的抢钱夫妻。你若是还要走,那我以后抢来的钱一个子儿也不分给你。”

他又说得似真似假,半开玩笑,伊春果然笑了:“你这个铁公­鸡­。”

他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伊春心中一阵感慨,久违了,这句话。她曾想说,却没说出口,眼睁睁看着那少年凋谢在自己面前。

她和舒隽会活着,一直活到老,生命中会遇见许多愉快和不愉快的事情,从此一起分担。

可是那少年却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那个冬天。那是她曾想与之一起生活的人。

迟了,一切都太迟。也过去了,所有的都过去了。

她点头,轻道:“好,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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