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吠声分不清个数,后营、东营、西营的狗群起响应,汪汪得热烈而又恐怖。从庄北“魏裤子”家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声惨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4个日本兵成散兵队形,端着上着刺刀的三八大盖,略猫着腰,脚步零乱地沿着街道一溜小跑向庄北奔去。
平生第一次见到日本鬼子,赵兴元没看清他们的嘴脸,衬着地上刚下的一层霜样的薄雪,只有钢盔在夜暗中一闪一闪。那时他不知道那叫“钢盔”,也没认出那是事后乡亲们所说的“铁帽子”,而是奇怪那脑袋怎么都像秃瓢似的,那么大?那之后,直道第一次战斗见识了日本鬼子之前,在他的心目中,日本鬼子就是这样的“大秃瓢”。今天梦中回到当年抗战的战场,那些死的活的鬼子,常常还是第一次印象中的“大秃瓢”。就是这“大秃瓢”,使他意识到来的不是土匪,而是人们已经传说了很久的日本鬼子。
院门外就是街道,他推开又关上,从门缝里向外望着,心头怦怦直跳。
庄北窜起一团火焰,毕毕剥剥地舔卷着夜空,把个前营庄映得血红。
50多岁的魏松林起夜,听见动静,出门探望,被鬼子发现了。魏松林躲闪不及,侧身钻进柴垛子,鬼子一把火把柴垛点着了,米多高的人 ,烧得只剩两尺来长,像根木炭。赵兴元叫他大爷,天亮后去看时,那节“木炭”还在冒烟。
“魏裤子”家则成了屠场。
四合院的正房、厢房内外,门口,院子里,墙根下,那人横躺竖卧的,视觉、嗅觉里只有两个字:“血腥”。“魏裤子”20多岁的儿子,脑袋被砍去半拉,血葫芦似的倒在床下。“魏裤子”死在大门口,胸前、肚子被扎烂了,眼睛瞪得老大,手里还抓着文明棍。管账先生双手向后绑在门环上,一摊肠子耷拉在地上,结了层霜。
鬼子是先从北门进来的,庄门用石头堵着。庄北第一家是马登水,一个30多岁的老实巴交的农民,鬼子让他扒开石头后,一刀将他刺死。“魏裤子”家门口护院的哨兵喊了一声,转身未进大门,被一枪打倒了。19个护院的只翻墙跑掉一个,大都被堵在屋子里,枪打刀挑,许多人还没穿好衣服。
这是1938年冬天,刚下过头场小雪。
64年后,已经77岁的原旅大警备区政委赵兴元中将,在大连黑石礁干休所的家里,对笔者说:
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大难进山里,小难进城里”。七七事变,济南沦陷,还有比这大的大难吗?我们庄南边20多里就是胡山,属泰山山脉,人们依照老例,都往那里跑,特别是有钱人。山里有土匪,事变后世道乱了,土匪更多,抢劫,*,杀人。山里呆不下去了,城里被鬼子占着,没法子,人们又陆续回来了。
穷人回家,就是听天由命了。“魏裤子”有钱呀,就雇了些看家护院的。
扛着步枪,挎着盒子炮,出操、训练,还喊号子。有人原来是区保安队的,韩复渠逃跑前,保安队来过我们庄,出操时喊“一二三四,打倒日本”,这些看家护院的也这么喊。现在想来,可能有汉奸告密了,鬼子就来血洗“魏裤子”家了。
“魏裤子”叫魏新传,小名叫“裤子”,人们就叫他“魏裤子”。当然是背地里叫,当面叫他“魏先生”、“魏老爷”。前营庄的地大都是他的,济南、天津、北京还开着商号,财大气粗,庄里跺一脚,县城都要晃。这人对穷人挺苛毒,人性挺臭。当时在庄户人眼里,他的这支19个人的武装,就是看家护院防土匪的。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应该晓得这“一二三四,打倒日本”,是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那他为什么不制止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表面上看家护院,实际是抗日的?毕竟也是中国人呀?那时抗日队伍多了,到处是“司令”,拉起支队伍就叫个“司令”。我们那儿方圆几十里内,今天还能叫出个名的,就有高松坡“高司令”,翟鲁建“翟司令”,翟玉委“翟司令”,还有个翟超“翟司令”,开头都打鬼子,后来有的投敌了。不知如今家乡有关部门有何结论,我14岁就离开章丘了,说不明白。
但这场血案,对我的影响确是很大的。
秋末冬初,阳光灿烂,室外比室内暖和。又是农闲,庄稼上场了,人们倚坐在窗外墙根下晒太阳,叫“晒日阳”。男人吧嗒着旱烟袋,有的谈古说今,有的下棋打牌,有的*膀子抓虱子。女人奶着孩子,有说有笑地做着针线活。孩子们踢毽、捉猫猫,用弹弓打鸟,满世界嬉戏、追逐、打闹着。
从北边飞来两架飞机,轰鸣声震人心魄。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巴巴(即拉屎,这里指飞机投弹)”,这时还没有这句话。这是前营庄人第一次见到飞机,脑子里还没有“飞机”这个概念。后来不知谁说那叫“飞艇”,人们就管飞机叫了很长时间“飞艇”。
人们大张嘴巴,手打遮阳,眯缝着眼睛,仰脖望着这个不知是种什么大鸟,抑或是何方妖物的东西,惊骇中也不无几分新奇。直到飞机呼啸着迎面而至,距地面也就百多米高,好像伸手就能把人掠走时,才惊叫着四处逃散。
遭难的是东边5里远的相公庄。机关炮打得烟尘冲天,眨眼工夫死伤20多人。
前营庄还喊个“一二三四,打倒日本”,相公庄完全是屠杀和平居民了。
接下来就是浅井庄血案。
从黄河边上过来一支游击队,晚上到的,住进浅井庄。拂晓时分,鬼子把村庄包围了,掷弹筒咣咣响,机关枪声像放鞭似的。游击队拼死突围,伤亡过半,老百姓被打死40多,有的一家人都被打死了。
像前营庄一样,鬼子只要见到青壮年男人,枪打刀挑,一个不留。
浅井庄距前营庄1里路,赵兴元的姐姐住在那儿。他赶到那里时,有的房子还在冒烟,一具具尸体血肉模糊放在门板上,女人哭,男人骂,骂小鬼子不是人,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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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要当打鬼子的兵”(1)
庄里来个算命先生,长袍马褂瓜皮帽,提只装只黄雀的笼子,打着板子(用两块木板击打出声响,人们一听就知道算命先生来了,类似商贩的叫卖声),被赵兴元的母亲恭恭敬敬地请进家门。报上生辰八字后,算命先生伸手掐算一阵子,放出笼子里的黄雀,待它从一堆卦贴中叼出一张,看了看,说:不好呀,你这孩子要有大灾大难了,血光之灾呀。
见母亲大惊失色,算命先生道:老嫂子,你别急,俺给你指条道。让你儿子当兵,就可逢凶化吉,当官发财,你们一家人就等着跟他享受荣华富贵吧。
母亲哭了。
赵兴元10岁时,父亲去世。两个姐姐出嫁了,一个哥哥闯关东了,就母亲和个70多岁的奶奶守着他。13岁的孩子,还不是家中的顶梁柱,却是两个小脚女人的全部希望所在呀。鬼子来了,杀人放火,许多年轻人扛枪打仗去了,儿子也要当兵,母亲坚决不同意。“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赵家祖辈没一个当兵的,当兵不但名声不好,枪子也不认人呀?再说了,你才多大个人呀?
可神灵的旨意是不能违抗的。
13年后,即1951年,呣子重逢。望着已经当了副团长的儿子,母亲道:那年那个算命先生,算得还挺准哪。
殊不知,这是13岁的少年一手导演的一出戏。
几次说要当兵,母亲就是不准。闷闷不乐的少年走在街上,听到嗒嗒的打板声,顿生一计,迎上前去,如此这般一说,那算命先生就奔他家去了。
激昂慷慨,
满腔怒火,
看日本一次次侵我山河。
沈阳之变占东北,
淞沪之役民遭劫。
好男儿,前线死,
大丈夫,身报国,
看手中大刀一律新磨。
肥田要用敌人肉,
浇地要用敌人血,
平区区四岛做原野,
供耕作!
这是七七事变前,赵兴元读义学时,老师文志远创作并教唱的一首《好男儿》。
文老师,还有个王老师,都是从城里来的受过教育20多岁的热血青年,留着乡下人罕见的分头,讲着乡下人没听过的名词、道理。讲列强侵略,瓜分中国;讲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特别是“9?18”事变,日本强占东北,把东北变成侵略扩张的战争基地,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你们现在还小,但中国的未来是你们的。你们要发愤读书,告别愚昧,做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中国人,才能肩负起救国救民的责任。有时讲着讲着,就激昂慷慨地唱起《义勇军进行曲》,还有“三*义,吾党吾宗”的国民党党歌兼*国歌。
10多岁的孩子,许多道理听不大懂,有些却是一点就透。而到未出一个月,就耳闻目睹了三场血案时,也就不需要再讲什么了。你不抗战,就只有任人屠杀、宰割,这道理还用讲吗?现在就看你的胆量、血性和中国人的良知了。
没想到的是,参军未扛枪,当了勤务兵。
邻居魏书涛,20多岁,参军后回家办什么事。赵兴元叫他大哥,说你带俺去队伍上吧。魏书涛摸着他的脑袋,说,还没支枪高,队伍不会要的。赵兴元说,咱庄多少比俺高的人,摔跤都摔不过俺,咱俩不也差点打个平手吗?
赵兴元从小能干活,父亲去世后就更不用说了。不光是肯出力气,还善于用脑子,割草打柴,给人Сhā秧,一般大的孩子都没他快。至于下河抓鱼,上树掏鸟蛋,男孩子都喜爱的摔跤游戏,比他大的都服他。可到了游击队,人家看他年纪小,个又小,就让他给特务队长当了勤务兵。 最好的txt
“俺要当打鬼子的兵”(2)
他不知道这勤务兵是干什么的,干了几天,就说:俺要拿枪打鬼子。
队长高培元三角眼一瞪:没三个大钱加块豆腐高,还要打鬼子?俺看你小子是不乐意伺候老子吧?告诉你,把老子伺候好了,就是为抗战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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