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培元是司令高松坡的侄子。高松坡是明水区区长,济南沦陷后,拉起这支队伍,被国民党改编为山东抗日游击队第18梯队,又称“高松坡支队”,最多时,有几千人,当地许多爱国人士投奔这支队伍,像文志远老师就在司令部当秘书。高松坡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也来了,部下也纷纷效仿,一些人就是想挎支盒子炮,在乱世中混出个头脸。不过,在1941年高松坡投敌当汉奸前,这支队伍还是抗战的,当然也*。
特务队又叫警卫连,主要是保卫司令部,侦察,搞情报。高培元不到30岁,中等个头,瘦瘦的,脸色青灰,一看就是个大烟鬼。这人胆大,会点武功,是个亡命徒,特别是抽足大烟,生死不怕,成天牛皮哄哄的,谁也不服,就听他叔叔高松坡的。他跟胶济路上的黑道人物,敌伪政权中的两面人物,混得挺熟,好多把兄弟。半夜三更摸进汉奸家,掏出情报,把汉奸干掉。化装成赶集的,打鬼子、汉奸黑枪,把集市闹得鸡飞狗跳。打鬼子是条汉子,打麻将汉子几条。几个当官的原来就是麻友,带着麻将投军的,嗜赌如命,成宿地打,眼睛熬得像兔子眼睛似的,通红。
赵兴元就得跟着熬。烧水、沏茶、打手巾把子,饿了再给弄吃的。赢了,看人家心情好,瞅功夫打个盹儿,有时还赏个角儿八分的。输了,你就提心吊胆去吧,手巾把子不凉也凉,不烫也烫,随时可能摔到你脸上。若露出点敌意,拳脚就上来了。不管人家什么时候睡够了醒来,洗脸水、漱口水就得摆在那儿。
这兵当得还不如赌馆那跑腿打杂的。
转眼就是1939年夏。
鬼子扫荡,部队在章丘南山里呆不下去了,转移到章丘铁道北平原地区。赵兴元调到3团9中队,给中队长当勤务兵。一天晚上,9中队在郭家楼子村住下,第二天蒙蒙亮,听见周围山上有人高声喊话:游击队的弟兄们,你们被包围了。不要怕,俺们是八路军,是共产党领导的穷苦人的队伍,来解放你们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赶快站到这边来,咱们一起打鬼子!……
50多人一个中队,有的提着枪跑出来东张西望,有的趴在老乡家的窗台、院墙下,准备抵抗。距队部近的,跑去问怎么办?中队长张宪林拿不定主意。打吧,明摆着打不过;不打吧,只有被缴械。不管打不打,反正都跑不掉了。
队部有个郭教练,站在队部院子里大声喊:不要怕,八路军是来和咱们联合抗日的。听俺的,谁也不准打,把枪放下,集合,到队部集合,等俺上去和他们谈判。
郭教练30来岁,胖胖的,一口河北话。这人挺有能力,是司令部派下来管军事训练的,平时与中队长平起平坐,中队有什么大事,大都由他拿主意。赵兴元在队部当勤务兵,对他印象挺好,却不知道他是共产党派进来的地工人员,早就和八路军山东纵队4支队1营联系好了,要把9中队拉过去。
不到两袋烟功夫,郭教练和两个挎手枪的八路下来了。一个营长陈奇,一个教导员陈洪,都是老红军,陈奇后来牺牲了,陈洪离休前是军委装甲兵副司令。3个人边走边唠,挺亲切的样子。
中队长和排长送去干训队学习,士兵编到各连。剩下个还没支步枪高的小勤务兵,给两块银元,让他回家。
14岁的少年不走:俺不回家,俺要当八路打鬼子。
一个干部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这次你们庄有10多个人参加了八路军,你回去报个信,各家走走,让家里人放心,别惦念。
赵兴元不干:俺回去报信了,你们转移了,俺上哪儿找你们去?
营长陈奇笑了:这个小鬼挺机灵呀?俺要了,给俺当通讯员吧。
赵兴元多了个心眼儿:通讯员是干什么的?有枪吗?能打鬼子吗?
陈奇就给他讲什么叫“通讯员”,革命队伍没有高低贵贱,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
直到今天,耆耆老年,赵兴元还后悔没“伺候”陈奇。陈奇是第一个给他讲到“革命”两个字的人,八路军营长嘴里那么多新词儿,那道理也让他似懂不懂。而当时他觉得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就是伺候高培元的那几个月。
之后是伺候老教练。老教练叫张龙华,是个老行伍,为当地名流,属高松坡的高参、顾问之类。鬼子扫荡,队伍到处游动,老教练快60岁了,又负过伤,不便随军行动,到章丘铁后回家了,临走前把赵兴元交给他的儿子、9中队长张宪林。这爷俩挺仁义,好伺候,可赵兴元当兵是要打鬼子的呀?
“俺要当打鬼子的兵,不当伺候人的兵。”不管谁怎么说,赵兴元就这话。
就这么赖着、拗着,他终于如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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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支枪和第一次战斗(1)
赵兴元到1连10班快1个月了,才有了支章丘造马拐子(即马枪)。
地处鲁中的章丘县,远近闻名的,一是大葱,葱白肥嫩,淡辣中略带清甜,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和矿物质,至今远销海内外。二是铁匠出名。章丘人推个独轮车,一边放个火炉,一边放置其它铁匠家什,走村串镇,打制剪子、菜刀、斧头、镰刀、锄头、耙等家用、农用铁器。独轮车吱吱呀呀走到哪里,问知是章丘人,就是品牌、信得过产品。
七七事变后,队伍蜂起,司令如毛,紧缺的是武器,一些铁匠就转产打造刀枪。造枪是违法的,就在菜窖里,或是挖个地窑子,或者跑进山里,能拿到支什么枪,就照猫画虎仿造支什么枪,当然都是“快枪”(老洋炮放一枪后,要重新装填火药、铁砂,慢,步枪射速快,当时老百姓称步枪为“快枪”)。弄截钢轨,烧红了,就丁丁当当砸起来,谁有台手摇铣床那就了不得了,让同行眼红死了。造枪最难的一道工序,是枪膛里的来复线,子弹最难的是底火。开头那枪都比较粗糙,还有炸膛的,后来越造越精致,与被仿造的枪支放在一起,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距《章丘县志》载,高松坡拥有一个500余人的兵工厂,可日产步枪30支、机枪2挺、手枪3支、手榴弹200枚,月产迫击炮6门。普集镇大地主翟敏蔚,在浅井庄建立制枪厂,研造出转盘机枪、捷克式机枪、掷弹筒,及各种步枪、手枪、子弹,自用并出售。
赵兴元的这支仿日式章丘造马枪,八、九成新,是章丘铁匠的早期作品。
除了立正、稍息、前后左右转,赵兴元知道得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军事术语,就是“三点成一线”。可他这支章丘造马拐子,缺口、准星、目标三点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一线,因为那缺口和准星不在一条直线上。后来的章丘造用上一年,那烤蓝几乎跟原来一样。他这支枪龄也就一年多,那烤蓝几乎磨光了,害得他有空就得用火柴薰那缺口和准星。本来三点就成不了一线,阳光下金属再反光,那枪就更打不准了。至于枪管和枪托粗糙得仿佛带刺儿,就根本算不得什么毛病了。最要命的是在打出第一枪前,他还不知道这是支“单打一”。弹簧太硬,击发一次,撞针就把子弹底火穿透了,大栓就拉不开了,就得把大栓卸下来,鼓捣一阵子。不然,或许第一次战斗,他就能消灭一个日本鬼子。
1连一百多人,有十几种枪。老洋炮、章丘造、汉阳造、沈阳造(又叫“沈阳盖子”,因枪栓上方像三八大盖一样有个防尘罩,故称“盖子”。沈阳造性能比汉阳造好些,章丘造初期仿沈阳造较多,后来大都仿造三八大盖)、捷克式、三八大盖、德国老套筒、法国九连登、俄国水联珠,等等。三八大盖打毫米子弹,其余都是毫米。叭——勾,三八大盖的枪声带回音儿,一听就知道是鬼子来了。后来缴获越来越多,有时就难分彼此了。但若是清一色的叭——勾,那还是鬼子。
自第一次战斗后,一听到叭——勾,赵兴元的心就咚咚跳得厉害,眼馋得恨不能从嗓子眼里伸出个小巴掌,发誓要夺支三八大盖。
刚当八路时,全营500多人才有5支三八大盖,1连1支,2连1支,3连3支。训练、行军,扛着三八大盖的人自豪呀,大家也爱多瞅上几眼,羡慕呀,那是宝贝呀。并不是它的性能比别的枪好多少,而是缴获的三八大盖大都是新枪,其余那些杂牌枪几乎全是旧枪、老枪,甚至是破枪。像水联珠,射程远,威力大,百多米距离可射穿钢盔。可旧枪就不行了,子弹飞不多远就放横了,那准头和穿透力自然就不行了。九连登射程也比三八大盖远,子弹也多,这一点挺招土八路喜欢,可因为太旧,故障就多。副班长那支九连登,大栓经常拉不开,大家就叫它“急了用脚蹬”,有时连蹬带踹的,那大栓也一动不动。 想看书来
第一支枪和第一次战斗(2)
那时拿到一支枪,大家会习惯地拿只弹头,或把子弹倒过来,放进枪口里试试。弹头进去一多半了,那枪就不大行了;咣啷一下掉进去了,那枪就废了。那也得背着呀?虽然战场上还不如根棍子抡起来管用,那也是支枪,再弄些秫秸杆子,把子弹袋塞得满满的,显得枪多弹足,威武雄壮,能吓唬敌人呀?
身穿大褂子,
腰别撅把子,
叭勾一下子,
回头钻茬子。
至今在山东抗日根据地一些老人口中,还能听到这样一首民谣。说的是抗战初期,抗日军的打扮、装备和战法,难说有多少代表性,却生动、形象。那时老百姓多穿长及膝盖的褂子,有的还套件小袄,像马甲似的。部队没有统一军装,也就军民不分,这套打扮。“撅把子”是种土造单打一的手枪,像如今的猎枪似的,掰开后装填一发子弹,悄悄地埋伏在哪儿,瞅准敌人,放一枪,趁敌人还未回过神来的功夫,赶紧就跑。若再装填再打,敌人那火力就把你压住了,再跑就来不及了。
两个多月后,赵兴元的那支章丘造换成了汉阳造,当班长后变成沈阳造,后期又换成三八大盖。当副指导员后,开始用驳壳枪。这些枪支,都是因战场缴获和职务变化而配发、专用的。从山东到东北,再打到海南岛,他用过的长短枪不下十几种,步兵连、营装备的各种武器,除了小炮,几乎都用过了。1946年春本溪保卫战,关键时刻机枪突然不响了。机枪手是个刚解放过来的俘虏兵,说机枪故障。指导员兼连长赵兴元,一脚踹开他,抱起那挺捷克式,一阵猛射。
他的最后一支枪,是支卡宾枪,在东北缴获的。先后有3个通讯员用过它,两个倒在东北战场上,就倒在他身边,另一个在朝鲜牺牲了。辽沈战役纪念馆征集文物,笔者采访前不久,他把它献出去了。最后一次擦拭,他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看着,抚摸着,泪水扑簌簌滚落着。纪念馆的同志把枪拿走了,他送到大门口,站那儿望啊望啊,心头空落落的,灵魂仿佛也随着那支枪走了。
如今,一些军事、兵器杂志,经常介绍各种型号的新枪。美国的,德国的,瑞典的,以色列的,还有国产的,那么精致,有的还奇形怪状的,那些英文、或拉丁字母,更是让他费解。可只要是枪,拿到手里,不能说运用自如,摆弄起来也绝非难事,因为他的心和它们是相通的。
“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这是军人常说的一句话。从枪林弹雨中冲杀过来的老军人的感觉,那冰冷的金属,泛着光泽的油亮的木制枪托,都是有生命、有灵性的,和操持他的军人是一体的。军人的标志,不是军装、军衔,而是人与枪的结合,人枪合一。一个没有枪的军人,就像只没牙的老虎,在某种意义上是算不得一个军人的,起码算不得一个战士。
终于有了第一支枪时,赵兴元没有这种感觉。那时,14岁的少年,就是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胆壮了,能够打鬼子了。
第一次战斗,无疑是印象深刻的。
那是赵兴元有了那支章丘造马拐子不久,4支队围攻莱芜县口子镇,1连的任务是在镇东15里处的吕家勤村附近打伏击。一夜行军,拂晓前赶到,将电话线割断百把米,连队就在路边的高粱地潜伏下来,等着敌人出来挨揍。
世上男孩子大都有个英雄梦,这梦又大都与枪和战场上的厮杀有关。赵兴元也不例外。还未脱下开裆裤,他和一般大小的孩子们最热衷的游戏,就是拿根棍子比划着,满世界追逐、喊叫着“打仗”。那时没有杨靖宇、赵一曼、董存瑞、黄继光这些英雄榜样。那时每到农闲时节,一些说书人就走村串乡,讲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讲《三国演义》中的五虎将,讲“精忠报国”的岳飞,他最崇拜这些英雄好汉。他最初的,也是最原始的军事知识,也是从这些说书人的口中得来的,而听说东洋鬼子来了,特别是耳闻目睹了前营庄、相公庄、浅井庄惨案后,少年赵兴元就渴望有支真枪了。他不知道中国有句话,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却已经见识了战争和死亡。他知道,他和乡亲们若不反抗,那屠刀迟早也会杀到他和他的亲人头上。
第一支枪和第一次战斗(3)
这回终于要打鬼子了!
他激动得有些亢奋,以至于拿枪的手一阵阵发抖。他不知道打起仗来会是个什么样儿,甚至怀疑手中这支枪能不能打响,当然也想到自己可能被打死。这是他第一次想到死。他不知道死是个什么滋味儿,也就想到了为他担忧的妈妈和奶奶。在那行军路上,在这绿油油的高粱地里,他有充裕的时间想象。可枪声一响,就觉得周身的热血一下子都冲到了太阳|茓上,他就冲出去了,什么也不想了。
天亮了,隔着一条莱(芜)新(泰)公路,对面2里多远的吕家勤村,炊烟一缕缕升起。一个老人一手提着粪筐,一手拎只铲子,沿着公路,默默地拾捡着夜里过去的马车留下的粪便。一辆独轮车由远而近,干涩的轴瓦声在天地间吱呀着,使这夏日的清晨愈显得静谧而沉闷。
“向前传:不准睡觉!”“向后传:推一把!”赵兴元向左向右传递着口令,做着动作,班长杨树明则不时低声喝道:“掐一把,多掐几把!”
行军大半夜,一趴到这高粱地里,那瞌睡虫立刻就来了。太阳出来了,高粱地里又闷又热,个个昏昏欲睡。不能睡,也不能起身,高粱才膝盖来深,趴在那儿撅下ρi股,都会暴露目标。来尿了,就侧歪身子躺着,掏出家伙方便。
赵兴元一直挺兴奋,可一想到“敌人是不是不来了”,眼皮就要打架了,就使劲掐自己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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