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面的是伪军,那时他们管伪军叫“汉奸队”。伪军70来人,鬼子30多,间距不到500米。伪军是黄军装,都是杂牌枪,老套筒、汉阳造、沈阳造、捷克式什么的,和八路军装备差不多少。鬼子的军装发绿,戴着钢盔,肩上清一色上着刺刀的三八大盖,还有两门“瓦子炮”(即掷弹筒,因其座板像片瓦,就叫它“瓦子炮”)。一路纵队,人与人间隔3米左右,队形比较疏散。它是带着敌情出来的,知道八路军善打伏击,警惕性挺高。
伪军前边还有一个尖刀班,呈倒三角分成3组,两侧各有一组,端着枪,趟着路边的高粱地搜索前进。路南的3个人,距1连埋伏处,最近也就两、三米样子,那是一目了然的。那一刻,若是有个家伙慌了手脚,情不自禁喊出一声,或是放一枪,那就只有先收拾这帮伪军了,那仗可能就被动了。因为那时打鬼子,就是要打它个冷不防,一个突然急袭就要把它打懵,造成重大伤亡。可这3个家伙居然能沉得住气,佯装无事,在那两百多米的埋伏地段上,端着枪照旧前进。
看到敌人过来了,还带着两门“瓦子炮”,不知谁突然低声喊道:“同志们,不要怕,敌人大炮不打人。”敌人大炮不打人,那它打什么呀?赵兴元脑子里闪过一丝疑问,却也相信了。
那时,山东八路军讲钢胆,讲沉着、冷静、慧敏。“慧敏”两个字如今少用了,那时对于大都不识字的士兵更难懂,只是讲多了,也就明白了。可讲与做毕竟有段距离,甚至就是两码事儿,特别是像赵兴元这样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新兵。敌人大炮究竟打不打人,毕竟还未开炮,而那3个伪军如果再靠近几步,就踩上他那支章丘造了。他觉得这次战斗最惊心动魄的就是那一刻了,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瞅瞅左边的副班长张祖柏,又看看右边的老兵王炳俭,高粱叶子肥大密集,看不清两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据枪趴着一动不动,他的心就沉静了许多。
伪军过去了,攻击信号是连长的一声哨音。距敌不到百把米远,那一瞬间之前,赵兴元看到队列中的一个鬼子,还留着一撮“鼻涕胡”。
一阵猛烈的排子枪后,1连官兵从高粱地里一跃而起,一股疾风般向公路上卷压过去,有的边跑边向鬼子投出手榴弹。鬼子的动作是立即卧倒、射击,然后边打边猫着腰向路北的高粱地里退去。
总共只打了3分多钟的第一次战斗,赵兴元跃起的动作慢了一步,头十几米的距离上腿脚也有些僵硬,接下来就开始超越前边的人了。
他盯住了一个鬼子,那鬼子站在路北高粱地边上一棵碗口粗的杨树后边,举枪瞄准、射击。他不知道战友们射出第一阵排子枪时,他为什么没有扣动扳机,也不记得自己那平生第一枪是怎么打出去的。那鬼子据他也就20多米远,他看见那鬼子向后趔趄了一下,天哪,打中啦!那鬼子却未倒,转身跑了。
他只有3颗子弹,可再有多少颗也没用了。因为他接下来就去拉大拴,那大栓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开了。
边拉大拴边跑到那棵树后,见到一条打断了的牛皮带,上边还挂着个刀鞘。
那一枪把鬼子腰间的皮带打断了。
赵兴元同志站起来,让大家看看。
战后总结,全连军人大会上,副教导员王瑞举着那条皮带和那只刀鞘,让赵兴元站起来,对大家说:赵兴元同志只有14岁,是1连年纪最小的战士,又是第一次参加战斗,可他很勇敢,冲锋时那么快,俺在他后边,撵不上他。大家看俺手里的东西,就是他缴获的。他第一次参加战斗,为什么就能这样子?俺想,就是勇敢,不怕死,大家都要学习这种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第一次战斗就有缴获,受到表扬,赵兴元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班长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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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牺牲后他当了班长(1)
战后不见了班长,开班务会时也没有班长,班长哪去了?副班长看他一眼,低下头:班长牺牲了。
冲锋时,班长在他右前方,恍惚间看到班长摔倒了,他以为是绊倒了。高粱缠腿,垄台绊脚,有的人就绊倒了,爬起来再跑。班长是被子弹击中了,正中心脏,当时就没气了。11班长也是冲锋时牺牲的。
赵兴元好长时间都有些别不过劲儿:活生生个人,就这么就没啦?
班长杨树明,莱芜县大荒地庄人,20多岁,个子不高,脸上有几颗麻子。
人说“十个麻子九个狠”,班长却有颗妈妈心。
“要当打鬼子的兵”的赵兴元,被带到10班时,全班同志正坐在村头一个碾盘上开会。班长叼着根半尺多长的旱烟袋,端详他一阵子,把烟袋锅子朝鞋底上磕打两下,站起身,道:来,把这个小兵拾整拾整。
那时赵兴元身高顶多米,穿的却是件大人衣服,而且是淘空了棉花的棉衣。在高松坡的游击队那半年多,他就穿的这件“四季时装”。衣襟长及膝盖不说,那里面差不多还能装下个和他一般大小的人。八路军不要他,让他回家,也与这件又肥又大的衣服有关——把本来就不大个人,弄得更加瘦小了。
班长把那挽起的袖子放开,再向里窝进去尺把长,就拿出针线缝起来。5个扣子少了3个,副班长刘向路和张祖柏,不知从哪儿找来个干葫芦,敲碎了,用刀削成纽扣大小缝上去。两个对襟当然也要窝进去些,只是男人的大手怎么也弄不熨贴,有人就用个多余的装满秫秸杆的子弹袋,给他背上,腰上再系条皮带。这个给副绑腿,那个再送根牙刷,还有牙粉、毛巾、搪瓷饭缸子什么的。除了没枪,也差不多齐全了,像个兵样了。
班长又端详一阵子,打开自己的小包袱,拿出双八成新的布鞋,给赵兴元换上,前后摸了摸,点点头:大了点,还行。
赵兴元看见班长脚上那双鞋,也不比自己那双强多少,一个大脚趾头已经磨出来了,另一个也快了。一双手那么粗糙,却那么温暖,一直暖到心窝里。
那时睡觉,特别是天冷时,不但要挤在一起,还要颠倒着睡,彼此把脚放在对方的膝盖弯里取暖,叫“筒腿”。班长和赵兴元“筒腿”,告诉他鞋应该放在哪儿,怎么放,这样起床时伸脚就能穿上。遇到紧急情况,要先武装,就是把子弹袋、手榴弹拾整好,然后再背背包。接着就是压子弹,拔枪口帽,有刺刀的上刺刀,这几个动作要在跑动中完成。没有枪时,班长用自己那支沈阳造,教他肩枪、据枪、瞄准,三点成一线。
班长牺牲前一天,在个村子,老乡杀羊,老远一股香味儿。有人说班长请客,班长脸立刻红了。班长没钱。班长家穷,他参军后,母亲讨饭。那时士兵每月只发两角钱,叫“鞋袜费”,买双鞋还不够,买双袜子又有余,就这月买双袜子,下个月再买鞋。班长从不穿袜子,一双鞋不知缝了多少补丁,把那点钱省着、攒着,有机会捎回家去。
副班长花两分钱,买回一缸子羊汤,先让班长喝。班长脸更红了,说俺闻不得羊膻味,不喝羊汤。他把羊汤端给赵兴元,看着大家喝完了,站在那儿高声宣布:大家听着,下回发鞋袜费,俺一定请客,一定!
如今,赵兴元走到哪儿,一见到“羊汤馆”的招牌,就会想到他的第一个班长杨树明。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班长牺牲后他当了班长(2)
那时,一看到班长,他就会想起母亲。
第一次战斗后不久,赵兴元被调到12班,担任学习组长,负责全班的扫盲、识字。那时部队对学文化抓得很紧。这不光是他上过几个月义学,还因为他第一次战斗中的表现,有一种“培养”、“重用”的意思。
12班长毕法四,也是莱芜人,不到20岁,中上个头,英俊,精干,结实。
杨树明不让赵兴元站岗,说他年纪小,没有枪。后来有支章丘造了,就咬住一个“年纪小”。毕法四也不让他站岗,理由也是年纪小。这回赵兴元可不干了。不站岗还叫个什么兵?都打过仗了,再说俺还是个学习小组长呢。班长觉得这理由也站得住脚,就同意了。
那时到哪儿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布哨,放置警戒。周围一圈岗哨,少说5个以上,多则十几个,重点部位有时还是两三层岗哨。哨位要选择无明显特征,又便于隐蔽、发现敌情的地方。连队进村,连长带上几个班排长,就去村外忙活这事。若是回到老地方了,无特殊情况,连长就说句“各回原房,岗位照常”。周围一圈都是复哨,只连部门口放个单岗。那枪都上着顶门火,发现敌情,前边鸣枪报警,连部门口的哨兵马上进屋报告。那时敌人经常搞夜摸、偷袭,稍有不慎,被包围了,那就危险了。
对于警戒地域的地形地物,一个土包,一棵独立树,一片草丛,哨兵必须了然于心,任何异样、响动都不能放过。至于不准坐卧、睡觉、抽烟、说话,那就不用说了。那时没表,用香计时,一根根放倒,接在一起,一夜过去,一圈香灰。一根香快燃尽了,值班员就去唤醒换岗的,快到哨位了拍两下枪托,对方就回应几声。交接岗之前,来换岗的要把周围搜索一遍,特别是青纱帐时期,这一点尤其重要。
那是一个普通的夏夜,一根香的一班岗没有任何情况。这从军后的第一次站岗,让赵兴元念念不忘的是,他身边站着班长——那晚本来轮不到班长站岗的。
之后的一个雨夜,有汉奸告密,1营在莱芜西被敌人跟上了。1连受命向东佯动,迷惑敌人,掩护主力甩脱敌人。雨越下越大,都是山路,一跐一滑的。半夜时分,赵兴元突然发现队伍中只剩下他和前边一个人了,一问,是通讯员。一个陡坡,快爬上去了,又滑了下来,好歹爬上去时,通讯员也不见了。喊了两声,没人应,就拼命往前撵。不知跑了多少时间,一道闪电划过,山野起伏,沟壑纵横,一下子从黑暗中展现出来,哪还有个人影呀?
瓢泼大雨中,他哭了,哭得那么伤心、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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