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仗中的胜仗(1)
共产党10万大军陆续闯到关东后,像赵兴元这样的基层干部,在为“巩固部队”操劳时,中央、东北局关注的当然是东北的战略问题了。
首先是“独霸东北”。为此,中央决定在锦西地区打大仗,东北局又派人去营口指挥、部署防御,认为只要堵住西南两面的陆上、海上通道,就能“独霸东北”了。结果山海关没堵住,锦西没堵,营口也不用堵了——那时那国民党军队是堵不住的。
然后是“最后一战”。重庆谈判,马歇尔调停,从中央到东北局,有人认为中国的和平就要到来了,目前在东北进行的是“最后一战”。有人认为国民党不可能和共产党和平共处,战争刚打起来,怎么就是“最后一战”了呀?
1946年2月中旬的沙岭战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打响的。
沙岭是辽中盘山县的一个小镇,村南有通往营口、海城的公路,村东紧靠辽河大堤。驻守沙岭的是国民党新6军新22师的66团,还有个师教导营在附近的马家店,共3000余人。进攻部队为3纵、4纵的6个主力团,还有一个炮团,都是山炮、野炮。
兵力、火力绝对优势,镇子里都是土墙草房,无险可守。战前动员,辽东军区和纵队领导讲:这是和平到来前的最后一战,最后一战立功勋,把炮弹放出去就是胜利!
结果,打了两天多硬是打不下来,伤亡2100多人,敌人是670多。
后来有支歌,是4纵政委莫文华编的词,叫《打仗专打新6军》:
吃菜要吃白菜心,
打仗专打新6军。
菜心又甜营养好,
歼灭新6军立功勋。
同志们赶快来竞赛,
歼灭新6军立功勋。
新6军是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新22师更是王牌中的王牌,号称“虎师”,全美械装备的远征军,在打通滇缅公路中立下殊勋。到东北后,更是狂傲,根本没把土八路放在眼里,也真让对手吃了不少苦头,连毛泽东都为之关注。*曾几次集中优势兵力,想吃掉这个“虎师”,都未得手。
沙岭战斗,土八路哪里晓得什么“虎师”呀,把它当成“土顽”了。“土顽”谁没打过呀,枪一响,投出手榴弹,冲上去高喊“缴枪不杀”,那战斗差不多就结束了。这个“土顽”火力怎么这么猛呀,还顽强,死战不退。咱们那大炮,大骡子大马拉着,瞅着威风极了,那炮弹却大都打歪了,有的还打到自己的阵地上去了(战后有人说:“炮兵有特务,专打自己人!”)。敌人那炮打得可是又猛又准,专在人堆里炸,化学迫击炮一打一大片,把雪地都打黑了。有的炮弹还专在头上几米处炸,杀伤力特别大。8年抗战,小鬼子哪有这水平、火力呀?
战后,有人传说新22师那兵都是大学生。
1营在丁家窝棚打援,1连在村子正面,2连在右侧村外布防,3连为预备队。
丁家窝棚位于沙岭西南15里左右,是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1连提前在村里放个排哨,1营还未赶到那里,敌人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冰天雪地中,远远的只见炮口火光一闪一闪,炮弹就呼啸着飞进村里,一片草房就燃烧起来。放哨的1排边打边撤,向村外跑来。
原计划在村外布防阻击。营长南方安一看这形势,不行,立即命令1连将敌人赶出村子。连长赵长福拎着驳壳枪,带领1排冲了上去,2排也返身冲了回去。
进村的一个加强排的敌人,没发现赶来的1营,也没想到*还会打回来。那时敌人狂傲得狠,特别是这个“虎师”,根本没把土八路放在眼里。吵儿八火的,都是南方口音,正埋锅造饭呢,突然看到冲上来的*,想操枪,或是把枪口顺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败仗中的胜仗(2)
连长赵长福,原是3连副连长,两个多月前调来1连,是赵兴元当八路后经历的第十任连长,也是当指导员后的第二任搭档。这人生性耿直,作战勇猛,又机智、果断。大天白日的,几十人那嘎吱嘎吱的踏雪声也无法隐蔽,也不隐蔽,就那么一股风般卷到敌人跟前,一顿枪打手榴弹炸,将敌人赶出村子。追到村外一片坟地时,敌人打袍了,迫击炮弹在晴空中像老鸹似的飞过来。赵长福大喊卧倒,一发炮弹将他掀倒了,一条腿被炸断了。
丁家窝棚打援,是赵兴元到东北后的第一仗。这出关第一仗,让他见识的“第一次”太多了,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对手火力的猛烈、密集,特别是炮火。
日军炮击,有时一发一发的,有时一排排的。这“虎师”一个连齐放,那炸点或者马蹄形,或者梅花瓣。咣咣咣咣咣咣,烟尘冲天,弹片横飞,那炮口径大,威力也大。冻天冻地的,炮弹落地,大地一阵抖颤,像地震似的,格外有震撼力。化学迫击炮打燃烧弹,打哪哪着,雪白的大地顷刻间烧得焦黑。空爆弹一炸,弹片像冰雹、急雨似的。
连长带两个排将敌人逐出村后,又带1排追击到那片坟地,撤下来后1排就剩5个人了——基本都是被敌人炮火杀伤的。
也不知敌人怎么发现了营指挥所,几发炮弹打过来,营长、教导员、副教导员(缺副营长)全都负伤了。
盘山县为辽河下游,人称“九河下潲”,每逢雨季,洪水四溢,各村大都修筑环村防水坝。丁家窝棚也是如此。那坝1米多高,敌人就在坝后,一个营的样子。衬着白皑皑的雪野,暗绿色的钢盔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有军官不时探头探脑地向村子里张望,组织兵力,准备在炮击之后发起攻击。
赵兴元的打法,一是兵力分散,火力集中,二是把敌人放近了打。
咱们没炮,敌人那炮简直为所欲为,肆无忌惮。那也不能等着挨炸。家家户户都有院墙,土坯垒的,一人来高,两尺来厚,十几米一个人,在那后边隐蔽。你炮火再猛,一发炮弹也只能伤我一人。用刺刀在墙上捅出些射孔,正面的,侧面的,形成交叉火力。有的还有上下两层,可立射、卧射。必要时人也可以集中,估摸着敌人要炮击了,再赶紧分散。
村边人家距那道防水坝1里多远,都是菜地、庄稼地和沼泽地,被冰雪覆盖着,不利于进攻。开头,敌人进到200米左右就开火,敌人攻不动,在炮火掩护下大都退回去了,就把它放到100米左右再打。这样,枪一响,就把敌人按在那儿,进退不得了。赵兴元组织几个特等射手,自己也拿支三八大盖,一枪一枪打那趴在雪地上的“靶子”。天傍黑,反击出去后,发现那雪地上躺着30多具尸体。
打退第一次进攻,赵兴元就发现敌人确实训练有素,非同一般。进攻时挺勇猛,善于利用地形地物,冲锋、卧倒得很适时,动作也熟练。最见功夫的,是退却时队形不乱,交替掩护,枪打得也准,轻易不丢武器。只是南方人,个子小,身上穿着日本大衣,脚下美国大头鞋,又是第一次在冰天雪地中作战,显得有些臃肿、笨重。
很多敌人拿着汤姆式冲锋枪,哗哗扫射,把农家小院那土墙打得蜂窝似的。这是赵兴元第一次见识汤姆式。还有一种“大八粒”,美国造的半自动步枪,比汤姆式长,比三八大盖短,打毫米子弹,射速快,浸彻力很强。赵兴元至今不知道它的正式名称,因为那弹匣里压8粒子弹,大家都叫它“大八粒”。不过最好的还是加拿大机枪,新22师每个班装备一挺,被1连缴获两挺半(有一挺枪管被打坏了)。这种枪特别适于寒区作战,零下30度左右,别的枪都打不响了,就它还嘎嘎叫——这是后话了。
败仗中的胜仗(3)
有些文章(其中也包括笔者过去写的作品),说沙岭战斗进攻攻不动,打援没打住——不对,丁家窝棚就打住了,虽然这根本不可能挽回沙岭战斗的颓势。
当然也不妨碍赵兴元荣立大功一次。
立功原因当时讲得比较笼统,说他在丁家窝棚战斗中“表现突出”——了解实情的人都知道,这“表现”当然是“突出”在一个连队指挥员的指挥水平、才能上。
三打孟家村,1连伤亡50多人,战后补入70多新兵,老兵只有40多。闯关东到辽阳后,山东部队与冀热辽部队合编,1连达到130多人,算是比较满员了。2连、3连也大体如此。丁家窝棚打援,名义是一个营对一个营,而新22师每连编制150人左右,许多5、6年的老兵拿排长薪金。更不用说都是美式武器,还有炮兵连、机枪连,那么多重火器了。
在山东动员时讲,到东北“接收武器”,而且是“新式武器”,好枪都留给山东部队了,一半左右徒手闯关东。到了东北哪有呀?也不是都没有,在东北新扩建的部队有,清一色日式装备。就有愤愤不平的“新兵新枪,老兵老枪,许多没枪”一说。合编后,人多了,枪齐了,近一半三八大盖,建连后哪有过这么好的装备呀?丁家窝棚一接火,才发现人家手里的那才叫新式武器呢,连散落在雪地上的弹壳底火也红红绿绿的,那么漂亮,从未见过。
兵力劣势,武器更劣,却打胜仗,这就是兵法所谓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
而这“运用之妙”,关键在于指挥员的随机应变,因地制宜,扬长避短。
开进路上,教导员李树侦说:这一仗后,无论是战是和,咱么这些基层带兵人的任务,都是带兵打仗,把仗打好。在山东是山区作战,这儿是大平原,地形变了,咱们的打法也得琢磨琢磨,不能一成不变。
营长南方安道:是啊,地形、气候和群众条件,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对手也变了。听说这个敌人是什么远征军,全是美国枪炮,不知到底是什么特点、成色,这一仗要好好摸摸它的脾气。
善于用脑子打仗的赵兴元,没听到这话时就在琢磨这个从未打过交道的对手,听到这话就更不能不琢磨了。因为这两位顶头上司从来就是这么教导他的,他对他们的信赖和敬意,是深深地植根于以往实战的胜利之中的。
作为连队指导员,抗战最后一战的孟家村战斗,赵兴元首次表现出一个基层指挥员的组织指挥才能。而在这解放战争第一仗的丁家窝棚打援,面对全新的对手,能在全局的被动中,特别是在营首长和连长都负伤后,指挥连队打出这样一场好仗,就有理由相信他会在今后的战斗中,更加充分地展示这种风采。同时,也是对建国后全国第一次英模会上,总政副主任肖华称其为“文武双全的全面英雄”的一个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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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敌人(1)
1946年底,在经历了“保什么,丢什么”的辽阳、本溪、抚顺、四平、通化等保卫战后,南满的辽东军区及其所属的两个纵队3纵、4纵,被国民党军队挤压在濒临朝鲜的长白、抚松、蒙江(今靖宇县)、临江4个小县的狭窄地区。各路紧追不舍的敌人,一路狂叫着:*弟兄们,赶快投降吧!不投降,就把你们赶进长白山啃树皮,轰进鸭绿江喝凉水!
国民党的战略是“先南后北”,即集中兵力首先解决南满,然后再进攻北满。
共产党的战略是“坚持南满,保卫北满”,就有南满的“四保临江”和北满的“三下江南”。
这是东北解放战争中最艰难的时期。
艰苦卓绝的四次临江保卫战,在大雪飘飘中拉开序幕。
一保临江的战斗,在1947年元旦打响。
敌52军、60军、新6军、新1军和71军的6个师,由辉南、柳河、桓仁、宽甸一线,分路向临江地区进犯。1月18日,52军195师584团由通化东进,3纵7师即迎敌而去,1连为前卫20团的前卫连。
这是一场预期的遭遇战,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遭遇。
1连在大雪中行军一夜,第二天中午时分进至小黄沟。这是个有70多户人家的山村。指导员兼连长赵兴元,下令休息做饭,自己带领班以上干部看地形,布设阵地,进行警戒。
回到连部老乡家,已是两点多钟了。通讯员王德海说,俺在锅里还给你热着碗豆腐脑呢。喝下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浑身从里到外这个舒服呀,就开始解绑腿。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走了一夜又半个白天,这腿脚都麻木了。这路还不知道要走多远,放松放松,活活血脉。那绑腿都冻住了,哗哗往下撕。一条腿刚撕下一半,就听村外响了一声枪榴弹。
枪榴弹是在西北青沟方向打的,响过后再无动静,村北枪炮声突然间炒豆般响起来。敌人先头一个排距村头不到300米了,后面的敌人也呈战斗队形展开,雪地上黄乎乎的。迫击炮弹一发发从头上掠过,在村子里炸起一团团雪雾。
赵兴元一边下令机枪占领阵地,一边指挥连队抢占东山制高点,同时派人向营里报告。
机枪班两挺机枪,一挺加拿大机枪一直叫得挺欢,那挺狮子牌天黑后,打退敌人停了一会儿,就再也打不响了。热胀冷缩,撞针弹簧变短了,也是冻僵硬了,没弹性了。这是到东北后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哪里明白呀,还以为是出故障了。战后把枪都拆了,也查不出哪儿出了什么故障,有人说再放一枪试试。那枪在屋子里鼓捣时间久了,出去放一枪,真响。活见鬼啦?直到听说别的连队也是这样子,才想到这铁家伙是不是也抗不住这天气,冻坏了呀?
那人呢?
东山为当地制高点,可控制小黄沟村和通化至辑安的公路。从山脚到山顶两里多,不算陡,只是雪大。浅处没膝,深处及裆,坑洼处被雪漫平了,掉进去露出个脑袋,甚至可能没影了,或者被拉上来,或者自己掏洞钻出来。昨晚下大雪,白天出太阳,入夜后那雪盖冻得象冰一样结实。1连官兵爬山时,那层硬盖还擎不住人,却又挺硬,像层薄冰,就得破冰前进,有时还得手脚并用,特别吃力,爬上山顶,那人都出了身透汗。
到小黄沟一路行军,也没少出汗,进了老乡家。这回一身透汗,爬上的是无遮无拦的山顶。
山上稀稀落落长着些松树、柞树,一人多高,两人来高,再就是半截子埋进雪里的榛柴棵子。那风呜呜叫,刮得雪粒子满天飞扬,那脸像刀割似的痛。 最好的txt
最可怕的敌人(2)
晚上10点来钟,林子里开始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赵兴元以为是敌人摸上来,碰断干树枝的声音,几次派人搜索。天亮后才明白,是树干冻裂发出的响声。
40军军史记载:“当夜零下40度奇寒。”
官兵穿戴,基本都是在山东渡海前的那一套。一顶毡帽头,两侧有块瓦片似的护耳。那棉衣棉裤,比东北人的差不多要薄一半,那时又没有衬衣,就那么一件空筒子棉衣裤。没有手套。个小的就显出优越性了,袖子长呀。大个子就弄块布,在袖口上接出一块,像清朝官员那马蹄袖似的。裤子短,裤腰没辙,裤脚也像袖口那样缝上一块,不缝也行,就用绑腿裹住。都是单鞋,那种露脚背的敞口布鞋。都知道“关东山,三宗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把苞米窝子用梳子梳或乌拉草,绑在行李上,随时取用,往鞋里塞。那时都有袜子,或是裹脚布。每班舍出条毯子,剪成一块一块的,当裹脚布,把脚面、脚脖子都包上,绑在绑腿里。
所谓行李,就是条毯子或是被子,或是大衣,有这样就没那样。当时南满有两个纵队,4纵要到敌后打游击,3纵每个班拿出3件“行李”支援4纵,时称“两个纵队,一套被装”。
国民党官兵都是南方人,广东、湖南人最多。按说,从四季如春的南方,来到冰天雪地的东北,他们更难适应这种气候,可人家装备好呀。第二次临江保卫战,1连在大牛沟缴获敌人的鸭绒被,人钻进去,拉练一拉,雪地里照样睡大觉。
一年后的文家台战斗,也是零下40度,却未觉得怎么冷。头上或者狗皮帽子,或者毡绒帽子,手上棉手套(东北人叫“手闷子”),脚下棉大头鞋(北满部队大都是乌拉)。棉衣裤厚厚的不说,每人还有件棉大衣,或是老羊皮袄。更重要的是,讲起如何防止冻伤,每个人都是一套一套的。
上得山来,赵兴元立即指挥大家用雪堆筑工事,挡不住子弹,却能隐蔽,还能防风,御寒。
忙火完了,汗湿的空筒子棉衣贴在身上,风一吹,透心凉。
天黑后气温骤降,半夜时分已达零下40度左右。那时那人没有“天气预报”、“今天气温××度”的概念,不管多冷,用东北话讲,都叫“嘎嘎冷”。同样的血肉之躯,若是今天,这般穿戴,让人在那山上待上一夜,活不了几个。那时那人抗折腾,那也不行呀?
许多人披着毯子、被子,偎靠在工事里。不行!赵兴元大声喊着:不许坐下,起来,都起来!活动活动,跺跺脚,搓搓手,揉揉鼻子和耳朵。
马上召集班排长会议,说明营里给1连的任务,就是在这东山上警戒,监视敌人。今天晚上,不怕敌人来攻,就怕老天爷把人冻坏,造成非战斗减员。告诉大家,你不想冻死,不想冻残,就得活动,要不停地活动。你们当班排长的,要带领大家活动,要看好每一个人,落实到每个人头。谁也不许坐下、躺着,更不能睡觉,睡着那人就完蛋了。特别是岗哨,要勤查勤换,保证有大衣穿。
敌人不时朝山上打袍,天黑后有时还派出几个人,摸到半山腰打几枪,骚扰你,怕你跑了。那时敌人傲得很,但它也打怵这天气,特别是天黑后,更知道自己攻不动。雪那么深,穿得又多,行动笨拙,爬上来只能当靶子,就让你在山上冻着,让老天爷收拾你。
前沿阵地的士兵还击时,那手碰上枪的金属部分,立刻就被“咬”住了,一拽粘下一层皮。那挺加拿大机枪的副射手,用装弹机往弹匣里装填子弹,就那么咔咔两下子,那手就冻白了。 最好的txt
最可怕的敌人(3)
人冻伤,初时皮肤呈红色,继而紫色,后变成白色,白褐色。紫色时还能觉出疼痛,白色后就开始麻木了。深紫色,白色尚可治愈,白褐色就难了。
晚上看不清颜色,有经验的班长会问疼不疼。不怕疼,就怕不疼,就得赶紧用雪搓,直到感觉出疼了再罢手。
有的班长组织大家继续修工事,一举两得。有的带领大家连蹦带跳,嘴里喊着“跺跺脚,搓搓手,揉揉鼻子和耳朵”――在东北那3年,一到冬天,当班长的就得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隔上几分钟就得喊上一嗓子。耳朵是软骨,又薄,是最易冻伤的部位,不常揉揉,活动血脉,一拨拉就掉了。这次小黄沟战斗,1连就有两个掉耳朵的。
开头敌人打袍,大家都躲,后来有的就不躲了,说打死算了,不遭这份洋罪了。有的蹦着跳着,就说冻死算了,死了享福。
说这话的不怕。冻得受不了,说明他还有知觉;还能发牢骚,说明那精神头儿还挺足。最可怕、也最需关注的,是那种蔫声不语的人。
2班士兵张家洪,蹦着跳着就不声不响地倒下了。
班长张棉环大声叫着张家洪的名字,把他的脚抱在怀里,给他搓手。赵兴元喊了几声,赶紧从怀里拿出大饼子。他从连部跑出来时,顺手从锅里抓了个大饼子,揣在怀里也冻得石头蛋子似的,贴肉那一面还有层软乎的。用手刮下来喂一口,张家洪还吃了,赵兴元心里有点底了。喂下几口,立即命令张棉环,用两个人把张家洪架起来,在雪地里来回跑。
张家洪参军还不到一个星期,才17岁,年纪小,长得也瘦小。按说东北人抗冻,可他在家哪吃过这种苦呀?咋天黄昏开始行军,到现在一天一夜未阖眼,那人也是又困又乏呀。人是有惰性的。今晚继续行军,一夜到天亮,都能走。可在原地蹦跳,那人先自没了情绪。人又不是机器,按动开关就会转个不停。
若能燃起堆火烤烤,这漫漫长夜还能好熬点,可那不是给敌人炮火指引目标吗?
赵兴元把他那件灰被子的两个角拴上绳子,系在脖子上,腰间再捆上一道,那人就像裹在个被筒子里似的。他逐个班排、岗哨走着,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看着,一刻也不敢停歇、怠慢。一是他必须督促班排长,让大家动起来。特别是下半夜,天更冷,人也更困更乏,意志稍微不坚定,“算了”,放弃了,就危险了。哨兵打个瞌睡,只需十几分钟,那人就算有救,也是废人了。二是他自己也必须活动,这是眼下他和全连官兵御寒的唯一方法。就这样,他的两个脚后跟也在不知不觉中冻坏了。
见到他,有的班排长就问:指导员,有什么情况吗?
赵兴元知道他们是在问他:营里怎么还不把咱们换下去呀?
有的都问几遍了,到底也没人明说这句话。
赵兴元也想问问营里:这么冷的天,蹲一夜山头,这不是把1连蹲垮了吗?
营部就在山后一个林子里,不到两里路,赵兴元和通讯员去了两次。第二次算是下定决心了,可还是在那门口转哪转哪,又赶紧跑回来了。
天亮了,5连上山换班。赵兴元通知各排,下山后,不经过检查,谁也不准进屋。要仔细检查冻伤部位,用雪搓,搓到红了、疼了为止。脚冻坏的,要放到凉水里慢慢缓。
刚过村子,营里命令,马上开饭,准备对敌人发起攻击。
战后,1连161个人,就一个卫生员宋双龙没有冻伤,光截肢的就有7个。
从山东到东北,再打到海南岛,无论战斗,非战斗减员,这都是最惨重的一次。
掉耳朵的,掉指甲的,鼻子冻烂的。有人解绑腿快了,把皮肉撕下来的。有人脱下鞋来,哟,这脚指头哪去了呀?一看掉鞋窟窿里了。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也未觉出疼,只是走路总跌跟头。
东北人形容天冷,说“这手冻得像猫咬似的”。像猫咬似的不怕,不知不觉中冻坏了,不觉得疼了,八成就废了。等到缓过来,有了知觉,一些人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
赵兴元这辈子也忘不了那场面。
他说:机枪那铁家伙都冻坏了,土生土长的树都冻裂了,你说那人,又是从未见识过东北的严冬的关里人,会怎样?
难得有人被猫咬,也就很难说清被猫咬是个什么滋味儿。负过9次伤的赵兴元的体会是,无论什么伤,也没有冻伤缓过来后的滋味儿难受,简直能把活人疼死,把死人疼活。
20多重伤员留在小黄沟了,由团卫生队救治。截肢的大都是脚。皮肉黑了,往上蔓延、溃烂,只有截掉。其余的拄着棍子,或是互相搀扶着,去个叫小岭子的村子,自己鼓捣治疗。比较重的放进个大筐里,筐里铺上厚厚的乌拉草,上边盖几层被子,由村里出些民工抬着。
冻伤太多了。19团2连被炮火压在雪地上,就10多分钟功夫,一半人冻伤了。
也没什么药,都是些土方、偏方,就地取材。把大枣烀烂和大酱,敷在伤处,枣暖热,大酱能消炎、止痛。疗效最好的是把仙人掌和芦荟砸烂敷上,一般当晚就能睡个好觉。可几十户人家的村子,那时又不像现在养花种草,哪有那么多仙人掌和芦荟呀?最方便的,是把冬青熬水后洗泡,还有把山里红烤得半分热,剥皮将果肉糊在伤处包上。冬青山上就有。大雪封山,找到山里红树,把树下积雪扒开,山里红通红通红的,还好吃。
由于一会儿没闲着,也是精力过于集中,赵兴元一直没觉得自己会冻伤。到小岭子后住下了,才觉出两个脚后跟不大对劲儿,慢慢的还疼上了,越来越疼。那鞋和裹脚布冻在一起了,好不容易脱下来一看脚哪,右脚后跟一按一泡水了。
卫生员用剪子剪开个口子,淌出有一酒盅水。肉冻烂了,粘乎乎的,像鼻涕似的。
剪时没什么感觉,那脚后跟仿佛不是长在他身上。晚上可完蛋了,那罪遭的呀,比闯关东路上右手那伤难熬几倍,翻来复去睡不着,把牙巴骨都咬疼了。
直到今天,不用冬天,秋风一凉,那脚后跟就又痛又痒的,让他想起小黄沟东山那一夜,看到那些冻伤的战友疼得在地上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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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毛驴上战场(1)
一保临江结束半个月,二保临江就开始了。
新6军207师3团(欠1营),孤军深入,进占三源浦镇。3纵7师、9师,先后攻占周围的高丽屯、大牛沟、大铁炉、歪头砬子和三源浦西南山,天黑后将镇子团团围住。
赵兴元带1连从北边攻击。
新6军207师又称“青年军”、“学生军”,是抗战后期为准备大反攻组建的,据说文化程度都在初中以上。论实战经验、水平,比那个“虎师”新22师差多了,可这些学生受国民党教育,正统观念很强,也挺顽强,炮火也猛。镇子外都是稻田,稻草一堆堆的被炮弹打着了,烈焰熊熊,如同白昼。
进攻受阻,1连拂晓前撤出阵地,到后边的周家屯开饭,准备饭后继续攻击。
滴水成冰。通红的高梁米饭,赵兴元从锅里盛到缸子里时热得烫手,出门见到1排长高宝顺,说几句话功夫,表面一层已经结冰茬了。
刚吃几口,南边响起激烈的枪炮声。“集合!”赵兴元大喊一声,朝枪炮声奔去。
他想敌人是不是要突围呀?果然,白的雪野,黄的敌人,正向3连的方向冲去。
赵兴元一挥驳克枪,带领1连斜刺里向敌人扑去,山野间雪花飞溅。
追上一道山梁,距敌人也就1里来远了。山坡上都是撂荒的梯田,被两尺多厚的积雪埋没着,官兵从那一级级田坎上飞跃而下,有人站不住,在雪地上连滚带爬的起来继续追。
赵兴元跳下级田坎时,左脚被根筷子粗的树楂子穿透了。一阵钻心般的疼痛,那人收拢不住,又滚下级田坎,那脚下雪已经红了,脚面上也渗出血来。
他穿双胶底布面五眼鞋,那鞋冻得硬梆梆的,系的活扣也冻成死疙瘩,无论如何也解不开。通讯员王德海急得用牙去咬,赵兴元说刺刀,用刺刀挑。挑断鞋带,好歹脱下来,那树楂子折断了,脚面上露出个尖儿,脚底下有烟头大小一截。王德海一咬牙将它拔出来,赵兴元已把急救包打开了,没等血涌出多少,一下子就按上了。
急救包是缴获敌人的美国造,白色的,用防水纸包着。里面有块用药喂好的纱布,两边有带子,按到伤口上,几下子就包上了。还有几片口服黄胺,如今说黄胺类药有什么副作用,那时它是最好的口服消炎药了。战后打扫战场,特别注意收集急救包,这是救人救命的东西。过去没这东西,负伤了,有时就抓把土捂上止血。兜里揣个急救包,打仗心里也有点底,到时候真管用呀。而自与美式装备的敌人一交手,从枪炮弹药,到吃穿用各类物品,就开始陆续装备起来了。
穿不上鞋了,就把绑腿解下来,一层层缠裹上,成了“绑脚。”
王德海蹲在地上,把手向肩头一伸:指导员,俺背你。
赵兴元道:不能背,快走,追连队去。
开头还得王德海架着,慢慢的就自己走了,还能跑了。他必须使周身的血液活跃起来。刚才包扎伤口那会儿功夫,已经透心凉了。如果让王德海背着,这手脚八成就得截肢了。
走着跑着10多里,赶上连队时,那只“绑脚”血呀雪的,已经成个大冰坨了。
赵兴元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因为一停下来,那伤就要疼了,这一夜又难熬了。
“房漏偏逢连阴天。”冻烂的右脚跟还未好,左脚掌又来个穿心透。
如今,一提起头两次临江保卫战,赵兴元就会想起一句东北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若是今天,那脚跟冻成那模样,卧床一个月,休息两个月,算是少的。那时那人抗造,耐折腾,那人也就是年轻,有活力,生命力旺盛。 想看书来
骑着毛驴上战场(2)
还有,那时那人很少吃药,甚至从未吃过什么药,那药就特别好使、管用。像赵兴元那只穿心透的左脚,创口也没清洗,流那么多血,又冻得那样,也不感染。就想起差点儿毁了他的军旅生涯的那只右手,若有几片黄胺,闯关东一路也不能遭那么多罪呀?
他不知道急救包那纱布喂的药还有止痛作用,伤口疼得比以往差多了。可越是这样,听着前方隐隐传来的隆隆炮声,就越着急上火。
第四次临江保卫战要打响了,赵兴元去找教导员李洪奎。未等他开口,李洪奎就说:你给俺回去老实呆着,把伤养好了,有的是仗让你打。
第三次临江保卫战前,李洪奎来找赵兴元,说这次战斗你就别参加了,赵兴元说俺知道。二保临江和三保临江,就间隔8天时间,可现在已经40多天了,再呆下去好人也憋病了。
赵兴元说:教导员,俺这脚没什么问题了,保证不会给连里添累赘。
李洪奎道:不会添累赘?你给俺跑一圈试试?当指导员成天给人家做思想工作,轮到自己就拉不开大栓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的任务就是养伤。别再罗索了,俺没功夫。
这人说一不二,说也没用,赵兴元也不说了。回来告诉王德海,在村里找头毛驴。先别牵回来,跟人家说好,给咱准备着,随时可能用。
王德海是吉林白城子人,纺织工人出身,18岁,中等个头,圆脸,大眼睛,打仗勇敢,又特别机灵。原来的通讯员杜吉衡,赵兴元挺喜欢他打仗的那股猛勇劲儿,可自那一嗓子“副连长开小差跑了,”就发现这个通讯员选错了,到东北不久就让他下班了。这个王德海,则是该说的一句不落,不该说的一句不说,是赵兴元最中意的通讯员之一,后来抗美援朝当排长时牺牲了。
部队是拂晓前出发的,赵兴元骑着毛驴,和王德海在后边悄悄跟着。
已经3月底了,白天雪化了,到了晚上,大地、山野又冻得硬梆梆的。毛驴骑上十几分钟,手脚就冻得不行,特别是那脚,更不能冻着,就下来拄着棍子走一阵子。身子骨活动热乎了,那脚也走疼了,就再骑上毛驴。天亮后被发现了,那也回不去了,就算归队参战了。
李洪奎见到他,又气又心痛:你这个赵兴元呀,叫俺怎么说你好呀?
第二天晚上急行军,赵兴元掉队了。那是头拉磨驴,每天转磨道不闲着,走不惯山道、冰雪道,又没被骑过,有点驴脾气,把赵兴元摔下两次。李洪奎急了,派人牵着他那匹坐骑回来找。那时编制,营长、教导员每人一匹马,副营长和副教导员是两个人一匹马。
第三天拂晓,部队赶到了指定的作战地域。
第四次临江保卫战,3纵和4纵10师采取“牵牛”战术,故意示弱,将中路全美械装备的13军89师,诱至红石镇、油家街及其东北地区,予以全歼。1连的任务,是从侧翼Сhā入敌人腹地,占领106高地。
老远就见前边山上、田间都是火光。89师是刚从热河省(辖今河北省东北部、辽宁省西南部和内蒙古东南部地区,省会承德,1955年撤消)调来的,怕冷,不怕暴露目标,烤火取暖。后边二梯队那火也是一堆堆的,瞅着很是壮观,也真骄狂,不然它也不会孤军深入。
赵兴元望一阵子,发现唯独106高地没有火光。
他对连长郭玉山说;106高地没有敌人,机不可失。俺去带尖兵班,你指挥本队,咱们马上Сhā上去。
骑着毛驴上战场(3)
郭玉山打仗勇猛,指挥果断,有主见。可他刚从6连调来不久,对1连情况还不大熟悉――这也是赵兴元骑着毛驴也要来打这一仗的原因之一。
看到那火光,赵兴元周身的热血就冲动起来。
他让王德海把毛驴拴好,棍子也扔了,带领尖兵班就上去了。
自脚后跟冻伤后,他走路就一瘸一拐的。3天行军,一会儿骑毛驴,一会儿拄棍子,那脚冻着也疼,走多了也疼,现在不疼了。枪声一响,病就没了,伤也无所谓了。打仗治百病,但也有个度,如果“本钱”确实不行,逞一时之强,那就可能把老本都赔进去了。
106高地山脚下,有个村子叫老烧锅,十几户人家。约一个排的敌人,在村头燃起两堆火,围着烤火,也在做饭。赵兴元让2班长张棉环兵分两路,从两侧包抄过去,他自己则径直朝敌人走去。
天蒙蒙亮了,火的光亮逐渐稀淡。敌人哨兵喝问什么人,赵兴元道是自己人。他穿件美式风衣,不走到近前真看不出不是自己人。闻到大米饭的香味了,两侧枪响了,赵兴元的驳克枪也响了,手榴弹炸得火堆火星四溅。
上得山来,总攻击已经开始了。原以为Сhā入敌人腹地,马上会陷入四面受敌的恶战,这一刻只听炮声隆隆,弹丸呼啸,树上积雪簌簌抖落,106高地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只小船。
最近的炮声,是从高地右后方的山后发出来的,赵兴元判断那是敌人的一处炮阵地。
1排和小炮班上来了,赵兴元命令排长高宝顺组织修筑工事,自己带着2班和小炮班向敌人的炮阵地奔去。
天亮了,背阴处的老林子里依然挺昏暗,都是一人来粗的红松。雪也厚,上面一层一指多厚的硬盖,像冰似的,挺滑。有的擎不住人,咔嚓一声陷进去,深处没腰。
炮弹一排排从头上掠过。炮声一响,山体一阵抖颤,树上积雪急雨般落下,灌进脖子里,冰凉。冰盖上有雪,更滑,下山时一ρi股滑出老远。
这时主力部队都换发了挺厚的新棉衣,里子是白布,行军打仗都反穿棉衣,保护色。在冰天雪地中作战,那优越性就不用说了。
9门107毫米美式山炮,排列在山下开阔地里,炮口火光一闪,炮阵地立刻就被雪雾淹没了。
小炮班长吴传恩,指挥大家在山脚一片像柴棵子后边架好炮,那里距敌直线距离不到100米。3门“瓦子炮”一个齐射,炮弹在敌炮阵地上刚腾起烟尘雪雾,赵兴元已经带领2班冲了上去,在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大喊“缴枪不杀”。
敌人没想到背后会杀出这样一支队伍,举起手来还喊着“自己人”、“自己人”,认定是打误会了。
这时,前边的敌人退下来了,像块堤的洪水似的涌过来。那9门山炮暂时还用不上,小炮班的3门“瓦子炮”又显威力,一发发炮弹在敌群中咣咣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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