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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连从东北角一直打到西南角。

“这个坑是俺的了”(1)

三打孟家村,1连住在孟家村东边一个小村子里。村北有片撂荒地,战前团里在那儿挖了许多坑,一排排的,旁边放着棺材。棺材有的是买的,有的是老乡捐的,有的是现做的,刚刷上漆,味儿挺大。战中又挖些坑,棺材都是现做的,来不及上漆,都是白茬子棺材。

环境、条件是越来越好了,牺牲了能有口棺材,大家都很高兴。

上下阵地路过那儿,有时大家就近前去看。有的四面望望,说这地方风水不错呀。有的说共产党、八路军还讲什么风水,打胜仗就是好风水。有的拍拍这口棺材,看看那个坑,说哪个是俺的呀?有的说谁也不许抢,这个坑就是俺的了,这口棺材就归俺了。一些人就说,打仗争主攻,抢头功,谁听说还有争抢这个的呀?

2排副王成杜,从嘴上拿下那杆小烟袋,朝鞋底磕打两下,指着脚下那个坑:不管怎么说,俺这次若是“光荣”了,就把俺埋这儿。

他就埋在那儿了。

直到今天,赵兴元还记得他说这话时,那副不紧不慢的笑吟吟的模样。

王成杜1940年参军,赵兴元当班长后期,王成杜就在他那个班。这人中等个头,四方脸,挺胖,那时都叫他“胖子”。憨厚,爱笑,叼着个小烟袋也是副笑模样。作战勇敢,还挺机灵,在同年兵中入党、当班长都是较快的。二打孟家村后,他在交通壕里走着,被敌人的特等­射­手发现了,子弹穿过壕沿的暄土,打中头部。

他是历城县人,打茅茨据点时路过他家,赵兴元还陪他回趟家。两个老人好像也不知道班长是个多大的官,一再说:赵班长呀,俺们就这么个儿子,把他托付给你了。

孟家村战斗,1连伤亡不算大,也有50多,其中牺牲的十几人,都埋在那儿了。

当了八路,赵兴元和十几个人被分到1连,又和几个人被分到3排。通讯员领着他们去3排,进个院子,排长秦玉然正坐在个碾盘上补鞋。

排长站起来,说好哇,欢迎,欢迎,一双手在衣襟上摩擦几下,一一和他们握手。

这是赵兴元平生第一次和人握手。

排长握到赵兴元的手时,问他姓名、年纪,又问他打没打过仗,害不害怕。赵兴元嘴上说不怕,心里却有些胆突突的:排长这官,就比高培元那特务队长小一级呀?

排长中等个头,不胖不瘦,说话不紧不慢的,挺和气,挺秀气。

也就来得及有这么点印象。

赵兴元参加的第一次战斗,即吕家勤村战斗,班长就牺牲了,排长也牺牲了。

战前排长见到他,还告诉他:赵同志,别害怕,打过一仗就知道什么叫打仗了。

排长牺牲后,赵兴元才知道,他当八路前几天,老排长牺牲了,秦玉然刚提的排长。

第二任排长齐居正,张家栏子战斗负重伤,出院后转业到地方了,听说也牺牲了。

第三任排长王金纯,在任时间一年多,调到2营当副连长,在东北当营长时牺牲了。

第四任排长张健民——赵兴元就是接他的班。

齐居正和王金纯,形象、­性­格都和秦玉然差不多,王金纯更有水平,会带兵。张健民正好相反。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一看就像个武人。王金纯批评人切中要害,让你明白错在哪里,心服口服。张健民不问来由,见到就说,粗喉咙,大嗓子,大家不服,就把脸扭一边去。1班长邵玉为和他是老乡,都是博山人,有时就顶一句:排长,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儿。就讲是怎么回事儿。张健民听着,眼睛瞪老大,说不出话来,大家忍不住就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最好的txt

“这个坑是俺的了”(2)

张健民打仗勇敢,作风凶猛、顽强。别看工作方法简单,枪一响眼睛就红了,战场上却也粗中又细,机灵果敢,跟他打仗痛快、过瘾,能学到很多东西。

1942年夏天,苹果刚结果时,在沂水北边攻打51军诸葛大山的山寨。敌人把阵地前的石头都立了起来,赵兴元带突击队摸上去时,碰倒石头,敌人就开火了。51军火力强,都是沈阳盖子,每班一挺机枪,打防御战比鬼子还厉害,就差没有飞机助战了。工事前还堆放些大石头,也推下来,山陡,一排大石头卷带着小石头,像雪崩似的滚压下来。赵兴元不顾一切冲上一堵围墙,就跟上去两个人,被敌人机枪压在那儿,动弹不得。张健民立即组织从右边迂回,被机枪扫倒了,胸前弹孔像蜂窝似的。

副排长赵兴元当了排长。

赵兴元那副排长才当两天。

和平时期,职务动一个,上上下下动一串。战争年代,伤亡一个,补充一个。赵兴元从士兵,到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副指导员、指导员,一个台阶未落,就指导员是接的活人的班。

算上他当指导员时的连长,10任连长中,只有第三任连长张会元、第四任连长南方安,离任时像到任一样是好好儿的,后来也先后在山东和东北牺牲了。

轻伤不下火线,也用不着住院,重伤就不行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一个连没连长怎么行?连长、指导员、排长,甚至包括班长,负了重伤,那就意味着离任了。除非伤愈归队时,接任的又伤亡了,你可以补上,可这就又属另一任连长,或者指导员、排长、班长了。

赵兴元之前的8任指导员,头两任可能是时间短,很快就牺牲了,或者调离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第三任指导员胡念筠,后来当营长时牺牲了。这人­精­明­干­练,处事果断,绝无通常想象的基层政工人员的那种婆婆妈妈、絮絮叨叨,却又耐心细致,那话都能说到点子上,让人心里熨贴。军事技术、战斗作风又好,军政双全,不然后来也不能当营长。

赵兴元关于指导员的最初印象和记忆,都是属于胡念筠的。这个中上个头,­精­­精­神神的“指导员”,挎支驳壳枪,算个什么官呀?噢,和连长平起平坐,有时说话好象比连长更算数,常找人谈话,行军路上也谈,那肩上不是多支步枪,就是多个背包。不过,顶让赵兴元服气的,还是每逢战斗关键时刻,指导员总是出现在最重要、也最危险的地方。

指导员的共­性­,是以身作则的模范带头作用。而对第四任指导员李宪春,赵兴元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方法。

行军无论多累,到了宿营地,李宪春都要到各班走一圈儿,看看问问。开连务会,首先问大家,上次连务会上,连长和我讲了几个什么问题。有时让举手回答,有时是提问,第一个人忘了,第二个人没答全,就一个个问下去。有时讲完下周工作安排,见谁没用心听,就让他讲讲下一周的中心工作是什么。答得好的,给予表扬,答得不好,轻易也不说什么。那还用说什么吗?都是班长,坐那儿脸红不说,那班里工作就算没出问题,也让人觉得你是个糊涂班长。

有时几个人都答不完全,赵兴元就知道,指导员该提问他了。

这在今天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了,有时提问多了还招人烦。那时可就不一般了,许多人都跟着学会了,调到别的连队又把这一招带过去了。那时那人朴实,没文化,头脑简单,部队又组建时间不长,缺乏管理教育经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这个坑是俺的了”(3)

李宪春和张会元搭班子。那时连队有“朱德青年队”,赵兴元曾经当过队长,是党的外围组织,坚决执行党的决议。上级号召戒烟那段时间,可把张会元戒苦了,都知道连长烟瘾大,就有队员监视他。那时那人特认真。一次躲进厕所里抽烟,被“揪”出来,他哭笑不得地苦着脸检讨:同志们做得对,俺错了,再不抽了,戒了。

李宪春赶紧出面解围,引火烧身:连长已经认错了,连长还有事情,让他走吧,大家就批评俺吧。俺和连长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大家说说,这事俺能没错误、没责任吗?

李宪春是1941年大扫荡负的重伤,送去蒙山住院时牺牲的。

打下天桥顶,日军就开始“扫荡”了,部队连夜突围,日军随后追上来。经过51军一段防区时,51军若是和日军两下夹击,1营就难脱身了。别看刚才还打红了眼睛,到这火候到底都是中国人,51军一枪未放,让1营通过了。日军用炮火追打,指导员的腿被炸断了,送到蒙山住院。日军“扫荡”蒙山,医院转移,把伤员隐蔽在山洞里。日军放火烧山,喊叫让伤员出来投降。指导员李宪春有两颗手榴弹,一颗投向洞外敌人,一颗给了自己。

山洞里冬暖夏凉,又潮湿,石板上水淋淋的,时间长了,好人也受不了。听说指导员临牺牲前,下身已经瘫痪了。

从那以后,宁肯把伤员送到敌占区去“住院”,也不放在山洞里了。

战争年代,有制定代理人制度。

战前制定作战方案,分配战斗任务,有一项就是指定代理人。连长牺牲了由谁代理连长,指导员牺牲了由谁代理指导员,排长、班长亦然。有时战斗打得残酷,代理人牺牲了,就有老兵站出来喊:现在听俺指挥,俺牺牲了,大家听XXX指挥!到东北后伤亡大,有时要指定两个代理人,个别还有三个的。

赵兴元第一次被指定为代理人,是在第一次杨家横战斗中,被指定为代理第二互助小组(到东北后叫“战斗小组”,一般3人一组,每班有3、4个小组)小组长。

在山东伤亡最大的战斗,是打小张庄据点。到东北后,有*的“六个战术原则”,其中之一是“三三制”,前三角,后三角,队形疏散,减少伤亡。在山东没这个,打小张庄更是死打硬拼强攻,一窝蜂地往上冲,一波又一波地上去下来,上去的多,下来的少。3营3个连都失去战斗力,1营赶来接替2营时,伤亡人员已经抬下去了,阵地前那片开阔地还血乎乎的,趴着都粘人。

再就是三打孟家村。没见过那么坚固的土围子,没见过那么顽强的敌人,也没打过那么长时间的攻坚战,许多连队伤亡近半、过半。

第一次杨家横战斗,赵兴元被指定为互助小组代理人,战后又作为政治上坚定、可靠的士兵,派去打扫战场,寻找、掩埋烈士遗体。战斗中身边有人倒下,冲锋时是顾不上的,撤退时要看看是伤了、亡了,伤了赶紧背起来,或是扶架着跑。枪炮声中,那也顾不上想什么。可这背抬、掩埋烈士遗体,一个个战友牺牲后的那个样儿,人又那么集中,除了难过和对敌人的仇恨,还有复仇的决心,也说不清心头还有多少什么滋味儿。

那时,打了胜仗,敌人援军也被打掉了,或是被阻截了,或是离得还远,时间挺充裕,都要把烈士遗体掩埋起来。挖个大坑,或是选个坑洼处,几个人,十几个人,几十个人,一起埋了。有时来不及,就尽量找些隐蔽的地方,把烈士遗体藏起来,免得敌人发现、糟蹋。仗没打好,被敌追击,就只有丢下了。老百姓发现了,认出是八路军,给掩埋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这个坑是俺的了”(4)

掩埋好了,举行个简单的仪式,大家脱帽默哀,副教导员钟明讲话:同志们,俺们的战友在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战争中牺牲了,他们是伟大的,是为祖国的独立、自由、解放而战的勇士、烈士!他们虽然离开了俺们,但他们的­精­神永远活在俺们心里。俺门要为他们报仇!不消灭日本帝国主义,死不瞑目!

然后,副教导员起头,大家唱《国际歌》。

现在很少听到《国际歌》了。中国共产党第十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式,全体代表高唱《国际歌》,赵兴元在荧光屏前看得激|情滔滔,热血沸腾。

当八路不久就学会了《国际歌》,这辈子在各种场合不知唱了多少遍《国际歌》,印象最深的,一是入党宣誓后唱的《国际歌》,再就是在那30多名烈士的新坟前唱的《国际歌》。他唱得热泪盈眶,许多人唱过后泣不成声。

第二次杨家横战斗,3营在南边三山村附近一座山上,首先与敌接火。1营在杨家横,两下夹击日军一个大队。一小队日军,带挺重机枪,一门“瓦子炮”,还有狼狗,汪汪叫,占领了杨家横北山制高点。钟明组织2连进行反击,这时他已是代理教导员了。1连距北山300多米,赵兴元用丁继先那支八成新的水联珠,向敌人­射­击。敌人火力很猛,“瓦子炮”炸起一股股烟尘,那挺重机枪像刮风似的,打得山坡上的树枝、茅草乱飞。眼看着2连两次反击都被打下来了,第三次代理教导员亲自率队攻击,指挥大家利用山坡上的树丛和起伏地,一会儿匍匐前进,一会儿跃起冲击。已经进至距敌机枪阵地不到30米了,钟明一挥手枪,带头往上冲。就在这时,他的身体晃了两晃,倒下了——赵兴元看得眼睛都要冒出血来。

第一次杨家横战斗,钟明组织掩埋烈士遗体;第二次杨家横战斗,他就牺牲了。

撤出战斗,一路上,赵兴元耳边心头都是《国际歌》的旋律。

赵兴元当副指导员时,和副连长亓鲁河无话不说。

亓鲁河高个子,话语不多,身体结实得像个车轴,那人也实在得像根车轴。

打冶源前,部队在沂水南一个村子休整,他娘带着他的童养媳,从莱芜来找他,让他们结婚。童养媳中等个头,圆脸,脸蛋红扑扑的,挺俊,跟亓鲁河同岁。亓鲁河1938年21岁参军,这时已经27岁了。在那个年代,他们绝对是大男大女了。

战争年代,没多少讲究,买二斤老酒,买只小­鸡­炖上,再买几斤花生,就算档次很高的“喝喜酒”了。

亓鲁河说什么也不喝那喜酒,也不进给他和新娘子收拾好的洞房。连长劝,指导员劝,两个人一齐劝,谁也劝不动,不管谁说什么,他就是一言不发。有时见你来了,起身就走。连长庞玉列是个老红军,气得直跺脚:你小子不结婚,俺召集军人大会,开你娘的批斗会!

新娘子坐在屋里,眼睛哭得通红。早年守寡,大老远把双小脚都走肿了的老娘,气得没咒念,老泪横流:老天爷,怎么让俺养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儿子呀?!

就赵兴元算问出来6个字:“打仗,结什么婚?”

几天后,部队开赴冶源打据点了,亓鲁河与鬼子拚刺刀时牺牲了。

因为战争,有人会急于结婚,给自己留下根香火。亓鲁河则不想让这个世界,再多个寡­妇­、孤儿。

闯关东(1)

孟家村还没打下来,教导员李树侦就告诉赵兴元,部队要转移了,向胶济路进击,也可能去胶东。

战斗刚结束,营里正式通知,要去胶东接收武器,是从东北运来的,都是日本的新式武器。要求各连统计数字,有多少伤员、病号、老弱病残,不适宜长途行军,当晚就要报到团里,比打扫战场、清点俘虏还要紧急。一些“瞎参谋”、“烂­干­事”,立刻就“参谋”起来了。有的说去胶东行,那地方挺富。有的说是不是去东北呀?有的说去东北好哇,那地方更富,俺村不少人都闯关东了。有的说不行,那地方撒尿得拿根棍子敲,不然就把那东西连人都冻住了。

不管怎么说,赵兴元脑子里“巩固部队”这根弦,是一下子就绷紧了。

“巩固部队”,就是防止逃兵、开小差。如今没有“巩固部队”一说了,战争年代可是政治工作和管理教育的一项重要内容,特别是远距离行军,要离乡离土时,更是重中之重。打仗就得有兵,没兵怎么打仗呀?

进入沂鲁山区,午饭后行军,赵兴元发现8班长不见了,副班长说班长在后边解大手。在路边等了会儿,没有影儿,赵兴元觉得不对,回去找。已是深秋,树叶脱落,可周围都是山呀沟的,藏个人,你上哪儿找呀?他原来不抱多大希望,却巧了,路边大坑里趴着个人,仔细打量,正是8班长。

赵兴元喊:你在那儿­干­什么?快上来,跟俺走。

见他趴在那儿不动,赵兴元又喊:你是党员、班长,你这样­干­,让俺当指导员的还怎么说话?你跟俺回去,俺不给你公布,这次就当没这回事儿,带好你的班,将功折罪。

8班长爬上来,脸红得­鸡­冠子似的,一声不吭,光冒汗。

在龙口上船前,1连跑了4个人,就找回来一个8班长。

孟家村战斗,连长、副连长都负伤了,战后从2连调来个排长当副连长(像8班长一样,这里也不写出他的姓名)。在龙口上船头一天,副连长夜里查岗,查完后应向指导员交接一下,却没有。赵兴元醒来,伸手去摸副连长的被窝,空的,冰凉。点上油灯,­干­粮袋没了,驳壳枪和子弹袋还挂在墙上。心头一惊,这人跑了。赶紧去报告教导员李树侦,两个人又回来看了看,李树侦小声说,这人是走了,这事不能声张,要稳定军心,明天就说副连长提前走了,去东北设营了。

当时有个口号,叫“多巩固一个人,就多一份革命力量”。那时的中心工作,就是稳定部队,巩固部队。

上船了,开头大家还没晕船,一些人兴致还挺高,讲起“关东山,三宗宝”,又说副连长提前设营去了,能给咱们准备些什么好吃好喝的呀?通讯员杜吉衡就喊了一嗓子:副连长开小差跑了!

杜吉衡是孟家村战斗中,最后送炸药炸围墙的两个人之一。孟家村战斗伤亡较大,战后人员调整也大,赵兴元把他调连部当通讯员。这人作战勇敢,小老虎似的,就是有点“缺心眼儿”。昨晚指导员和教导员谈话,让他听到了,憋了一天,这回大家都上船了,谁也跑不了了,他就一嗓子把这条新闻发布出去了,把营连两个政工主官的­精­心谋划全毁了。

连队思想、情绪更乱了,赵兴元这个着急上火闹心呀。

到辽阳后,开个班务会的功夫,跑了8个人。

赵兴元见到的第一个、也是印象最深的逃兵,是他的同村老乡“小面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闯关东(2)

如果说赵兴元的父亲在世时,他还有过一段比较快乐的童年,那么“小面人”生来就是不幸的。还未断­奶­,父母就相继去世,是姥姥把他拉扯大的。所谓“大”,也就是7、8岁了,能­干­活了。有只小毛驴,还有盘碾子,给人磨米、磨面,姥姥、外孙就靠这个过活。他家距“魏裤子”家不远,赵兴元好像打看到他那天起,他就在那儿打罗筛面,身上头上脸上都是面,连鼻孔和耳朵眼里也是。他只比赵兴元大一岁,看着一般大小的孩子在街上嬉闹,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也看不到那脸上的表情,好像也没人关心这个,只有那只毛驴与他为伴。一般大小的孩子,几乎没人知道他姓康,小名“狗子”,连个“狗子”也只有姥姥才叫,前营庄大人小孩都叫他“小面人”。

日本鬼子来了,抓夫,“小面人”被抓去运送给养。“小面人”个不高,长得球球*的,胆子却不小,瞅看押他们的鬼子不注意,偷支枪,扛着上胡山找高松坡的游击队。那是支三八大盖,崭新的,那时有这么支枪可了不得呀,一时间“小面人”成了大名人、大英雄。

“小面人”是和赵兴元同时参加八路军的,分在7班。几个月里,没受表扬,也没吃批评,默默无闻,他这人也不爱说话,谁知一下子又成了名人。一天清晨,他和个有点亲戚关系的兵,开小差回家。营里哨兵发现了,从山上叭叭往下打枪,那个人拼命跑了,“小面人”被镇住了,趴在沟里不跑了。

枪毙。那时营里就有这个权力。开大会,把他绑来了,到了队伍前边,一下子跪那儿:大叔、大哥、弟兄,俺“小面人”给你们磕头了,给俺姥姥磕头了!俺是俺姥姥养大的,俺不能给他尽孝了,临死给她磕个头,谁有机会替俺把这个头带回去……

有规定,投敌枪毙,拖枪逃跑枪毙。不知“小面人”是否拖枪了,当时说他“投敌”。

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行军,前边快到谁家了,谁就是重点人了,就得特别留心了。班长、副班长和骨­干­也都心中有数,好多眼睛盯着,还要和他谈谈话。快到家了,怎么样呀?想不想回家看看呀?离宿营地10里、20里的,一般都派个人陪他回去一趟。一是代表连队向家中亲人介绍他的情况,同时也是监视,防止逃跑,有去无回,到家就拔不动脚了,特别是对结了婚、有媳­妇­的人。

这时,晚上站岗布哨,查铺查哨,对重点人都要特别关照。一般不派岗,有时还要放个隐蔽哨,专门监视可能开小差的人。都是一个连的,知道派岗布哨规律,就得有点特殊手段。

当然,一般情况下,还是以正面教育为主。

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你回家也过不上好日子。进行阶级教育和革命理想、前途教育,共产党、八路军(后来是解放军)是为穷人求解放、谋福利的。你是穷苦人出身,就要和共产党一条心;你是党员,就要顾大家,忘小家,将革命进行到底,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宣传过家门而不入的典型,号召大家学习先进,提高革命的自觉­性­。

赵兴元当八路第二年,连队开晚会,演出个小歌剧,房­干­编的,剧名记不得了,剧情是个士兵想老婆了,开小差回家了,母亲护着开小差的儿子,父亲就批评母亲和儿子。赵兴元年纪小,扮演开小差的士兵的儿子,帮着爷爷劝父亲归队,只有一段唱:

闯关东(3)

叫一声俺爹爹,

听俺说分明。

八路军打鬼子保家乡,

爱护咱老百姓。

你开小差跑回家,

叫俺小孩子脸都红。

后来,房­干­还编了支歌《家中是工农》:

开小差,

一时病,

无缘无故回家中。

家中是工农,

应该来当兵。

……

说“无缘无故回家中”,无疑有些欠妥。可称开小差为“一时病”,却是比较准确的,不然这支歌大概也不会在“老二团”唱得那么响。

从8?15日本投降,到解放战争结束,赵兴元经历了四次较大的“巩固部队”活动。一是眼下的挺进东北,二是四平保卫战失利后,三是辽沈战役后进关,四是平津战役后南下。四平保卫战后许多人逃亡,是对革命前途失去信心,以为这天下是国民党的了。其余则是因为战略转移,要离乡离土了。无论搞了多少“解放天下受苦人”的教育,“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观念,在许多农民出身的官兵头脑中,都是根深蒂固的。这世上最不情愿的事情之一,就是让他们离开有着“热炕头”的故土了,更何况还是几百、几千、几万里的离乡离土的远征、打仗。

问谁想不想家,无论回答“想”、或是“不想”,都不能不想家。离家远着呢,想也回不去,这回越来越近了,就想回去看看。离家多少年了,自己是死是活家里人不知道,那个家又成了什么模样儿,能回去看一眼也行呀。而对于那些即将离乡离土的人,那热乎乎的炕头,就益发得梦牵魂绕、魅力无穷了。

这小差到底开不开?那时那人头脑再简单,也会有思想斗争,甚至是激烈的、复杂的,那也是一念之差的“一时病”。他们中的许多人,原来都是挺好的同志。像那个副连长,吃苦耐劳,作战勇敢,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有的部队的战斗英雄,临上船前都开小差了。而那个被赵兴元找回来的8班长,到东北后还当了机枪连指导员。

可这“一时病”却是个大病。对于逃亡者是一失足成终生恨,对部队那还用说吗?

当八路头两个月,赵兴元去趟厕所,也会有人说咱们一块去,俺也来尿了,他也没在意。半年后成老兵、骨­干­了,班长毕法四告诉他要留意哪个新兵,去老乡家借个什么东西也要跟着,防止开小差,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呀?

当八路军那么坚决,撵都撵不走,谁都看得出来,赵兴元是真心的。可别说你才14岁,就是24岁、34岁,不也有一时想不开,做出糊涂事的吗?有的开小差已经走了,半道寻思过味儿,又回来了。至于建国后,看到当年的战友骑着高头大马,或是坐着小车回乡探亲,而后悔不迭、直拍大腿的,就更多了。

赵兴元在那个伪大队长家住院,那个李区长去看他,不知怎么唠起家常,李区长说你写封信,俺想法给你寄家去,并告诉他怎么写。就写不到100个字,说他在蒙­阴­县城一个油坊­干­活,像地下党说暗语似的,就是报个平安,“俺还活着”的意思。母亲和­奶­­奶­都没有名字,就在信封上写上“章丘县明水区前营庄赵兴元家收”。再一想,自己年纪小,村里人都叫他小名“柱子”,“赵兴元”这大号没人知道,哥哥在大连给家里写信,写的都是哥哥自己的名字,就也写个“赵兴三家收”。

这是战争年代赵兴元写的唯一的一封家信,没想到还真的收到了。

如今人们手机揣兜里,天南地北想什么人了,掏出来就打电话。士兵不准有手机,营房里也有IC电话,想家了通个电话,家里有点什么事情马上就知道了。那时别说电话,连写信的概念都没有。到处钻山沟,哪里有邮局呀?打下据点,见个邮局,家在敌占区,信到家,弄不好不也把家人出卖了吗?有的一家人都被敌人杀害了,也不知道。赵兴元给家报次平安,家里怎么样,他依然一概不知。什么都不知道,心倒静,可这丝毫也不意味着不想家。

闯关东(4)

和谁谈话,听到“不想家”,赵兴元心里特别不舒服,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儿。

他不知道他参军不久,母亲就和­奶­­奶­颠着小脚出去讨饭了,也不知道3年后­奶­­奶­去世,母亲就去姐姐家了。母亲成天念叨“柱子”、“柱子”,“不知柱子咋样了”,姐姐就说别说了,让汉­奸­听到就完了。但他知道,母亲不愿让他当兵,是为他担心,也是为那个家忧心忡忡。­奶­­奶­80多岁了,身子再硬朗,也是风烛残年。母亲不到50岁,一身是病,秋风一起就呼噜气喘的,冬天连屋都出不去。这样两个女人,怎么熬撑那个家呀?

工作忙忘了,打起仗来什么都扔脑后了。稍微有点工夫,就不免要想到家。住院那两个来月,母亲和­奶­­奶­的样子就在眼前闪来晃去,那么苍老、憔悴,离他越来越远。

无论多么想家,赵兴元从未动过开小差的念头;无论形势多么险恶,他也未对前途失去信心。但是,对于与母亲、­奶­­奶­重新团聚的那个“有朝一日”,却好像从来都没抱多少指望。他不知道抗战还要抗上多少个年头,就他们这天各一方的一家人来讲,无论从哪方面看,今生今世再见的希望都是渺茫的。

抗战胜利了,觉得马上就能见到母亲、­奶­­奶­了,还有哥哥、姐姐了,国民党却气势汹汹地扑上来了。现在又要挺进东北,那距离仅仅是空间的遥远吗?这辈子还能见到她们吗?

可眼下,母亲呀,­奶­­奶­呀,好像都不存在了。

在辽阳驻地的那所小学校,派了几道岗,开个连务会,班长到连部不到一个小时,就跑了8个人,连站岗的有的都跑了。

1连跑8个还不算最多的,可那不是更让人焦灼、闹心吗?

还有手上那伤,也实在把他折腾毁了。

前面说了,孟家村战斗,赵兴元正据枪瞄准,一颗子弹飞来,打劈枪托,手也伤了。

伤口正在手心,枪托、手上都是血,挺疼。他怕伤了骨头,张手握手攥几下拳头,觉得没问题。卫生员用酒­精­擦洗,也没什么药,包上。这回不能打枪了,还能指挥,也没当回事儿。

晚上伤口一跳一跳的疼,第二天早晨,一只右手肿得馒头似的。去营部找医生,撕开最后一层纱布,那脓黄乎乎的一下子冒出来,淌在鞋上、地上,那股味儿呀,那手立刻就瘪了下去,疼痛也一下子减轻许多。

下午又肿起来,发烧。他怀疑枪托打劈后,有木头渣子扎进去了。那个20多岁,戴副眼镜,瞅着挺有学问的医生,先把脓放了,把镊子伸进伤口,挺认真、仔细的在里面探了几个来回,说什么也没有。

挖地道,下炸药,那几天正是准备给敌人最后的致命一击的时候,也顾不得那手了。而且那医生他也能当了,反正也没什么药,就是放放脓呗。

孟家村战斗整整打了一个月,天天见面,觉不出什么。若是隔上那个月,就是再熟悉赵兴元的人,也难认出他了。眼窝子凹进去,下巴尖尖的,又黑又瘦,那人都脱相了。

每天枪声不断,每天都有伤亡,那人眼睛都红了。人一红了眼睛,什么苦呀累呀、伤呀痛呀,都统统退避三舍了。等到枪声停了,那眼睛依然像兔子眼睛似的通红,却没了枪弹呼啸中的那种冲动与亢奋,疲劳呀,伤痛呀,就开始猛烈地反攻了。

再看那手,原来黄豆大小的伤口,已经烂成一个洞,放出脓后,骨头都露出来了。

若在平时,就算没这伤,那疲劳也把他撂倒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闯关东(5)

可现在,他必须得挺着,而且必须挺住。

二打孟家村,连长、副连长都负伤下去了,又没有副指导员,就他一个指导员拳打脚踢。

进军胶东,动身前,看他在那儿放脓,教导员李树侦说:你这样子,还是留下吧。

赵兴元摇摇头,李树侦叹口气。

进军东北这样大的战略转移,连里能没一个­干­部吗?

如果连里还有一个­干­部,他可能就去住院了,那样也就留下了,就不用去东北了,日后就是华东解放军的一员了。那战斗历程和人生命运,就是另一种轨迹了,或许也没机会给后人留下这些战争回忆了。

行军途中,调来个副连长。赵兴元挺高兴,觉得肩头轻松了许多,那手却一阵阵疼得厉害了,更没想到副连长会给他那样沉重的一击。

再忙再累,毕竟不是打仗,那手也就一刻不停地折磨他。特别是到了晚上,一跳一跳疼得钻心。盖着被子,通讯员再给他压件大衣,也冷,发烧呀。烧迷糊了,算是睡一觉,净做恶梦,醒来出身汗,身上能松快些。再就是放脓,放一次,疼得能差一点儿,也就那么一会儿。

四保临江,追击敌人,他从山上梯田里往下跑、跳,一脚踩在树杈子上,脚背都穿透了。这样的伤不算,光子弹、弹片致伤,战争年代就有9次,山东是4次。他的体会是,从头到脚,哪儿也没手痛。“十指连心”,手掌不是手指,离着也不远。不过,他也一直怀疑伤口里有异物,不然怎么能那么痛,又总也不好呀?而且认定是打劈的枪托的木头渣子,结果却是粒弹头,钻到虎口里去了。就算医生“二百五”,放出脓来,自己也该摸到的呀?三八枪的毫米子弹,不大,那也是个铁疙瘩呀?那人也真够傻到家的了。

从临沂到龙口,再到大连皮口,也是一个月时间,就在船上那一天两夜算是安稳点。一是不用担心有人开小差了,二是那手也觉不出痛了——晕船晕得一塌糊涂,连黄胆都吐出来了,躺在船上像死人似的。

临上船前,教导员李树侦给他买包瓜子,说疼得受不了了,你就嗑瓜子。

他苦笑笑。这不是糊弄小孩子的办法吗?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到辽阳后,李树侦不知从哪儿给他抱来台收音机,那时都叫“戏匣子”。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会说话,能唱歌、唱戏,土八路哪见过这等洋玩意儿呀?都围着听不够,赵兴元也十分感兴趣,比嗑瓜子管用多了,那也不是医生呀?

到哪儿先派岗哨,都是党员、骨­干­,比较可靠的。到东北了,寻思这回离家远了,又隔着大海,应该好点了吧?那也不敢掉以轻心呀,结果一下子就跑了8个。

那手一跳一跳地疼,放脓也不管用了。那牙也凑热闹,一阵阵痛起来,眼看着腮帮子肿老高。

焦头烂额。

就去大街上转悠。

小学校周围人家不多,街面挺乱,少有行人。前边挺大一片日本人住宅,都是红砖房子,不时有苏联兵进进出出,有的喝得醉醺醺的,出来的手里都拿着东西,抢来的。“这些‘老大哥’,什么东西!”他在心头骂着,恨不得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已经11月底,下两场小雪了。天冷,让风吹吹,那手那牙能好受点。再者,当着大家的面,当指导员的,疼得再受不了也得忍着,装得没事儿似的。一个人出来,管他龇牙咧嘴,还是丝丝哈哈的,怎么的都行,骂娘都行。还有,开小差的那8个人,都有亲戚、老乡在辽阳,早年闯关东来打工,他们是奔这些人去的。万一碰上一个,是不是就能找回来呀?人生地不熟,这念头挺可笑,却不能不这么想。

赵指导员。李树侦迎面走来,老远就喊:走,咱们找个医院看手去。

走了几家诊所、医院,都说治不了。那时东北人不了解八路军,看见当兵的害怕,不敢治,怕招惹麻烦。若是换两个鲁莽点的,掏出枪来,不治也得治。

碰到支胶东过来的部队,一个卫生科长认识李树侦,说俺给你看看。又说得动手术,没麻药,你得忍着,用不用找几个人呀?赵兴元说,科长,你就放心来吧。那时动个手术,取个弹片什么的,有时就像杀猪似的,没麻药呀。把人绑在长条凳子上,几个人再按住手脚,医生就动手了。

赵兴元心想这回有救了,人家是科长呀。

放出脓来,那手掌就剩层皮了。科长用剪子剪个三角口,再用探针在里面探了一阵子,刀子就伸进去了。赵兴元觉得咯噔一下子,说筋断了。白断一根筋,食指至今伸不直,打枪只能用中指扣扳机。

鼓捣半个来小时,科长那汗出的也不比赵兴元少多少。末了,科长说手腕子都肿这样了,这手不行了,只能截肢了。李树增瞅瞅赵兴元,赵兴元说俺不截肢。少只手,又是右手,能行军,也不能打仗了,这兵不就当到头了吗?

有人说东大营有个日本医院,让日本人看看怎么样?有人说鬼子不行,使坏怎么办?赵兴元说,小日本亡国了,鬼子当亡国奴了,还怕它使坏?

一个40来岁的日本人,穿件白大褂,用些半截子中国话,点头哈腰地让赵兴元和李树侦在走廊上等一会儿。过了十几分钟,出来个苏联兵,头上包着纱布。那个日本人点头哈腰地送走苏联兵,又点头哈腰地将他们让进屋子里。

看着那手,日本人皱起眉头。赵兴元连说带比划,告诉他伤口里可能有什么东西。日本人又看看、摸摸、按按,让赵兴元躺张床上,又在他脸上蒙块白布,手上就动作起来,嘴里说着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结果,“很快”了两个来小时——原本就是个几分钟的小手术。

那弹头游走到虎口里,被­肉­裹住了,镊子夹不住,也夹不出来。弹头打中枪托后变形了,扁不扁,圆不圆,好歹弄出来,还带出些­肉­丝儿。

后来,还从他身上取出过两块弹片,他都没在意,惟独把这粒弹头一直带在身上。这个面目狰狞的不起眼的小东西,可把他折腾毁了,还差点儿把他的军旅生涯毁了。

一夜好睡,早晨醒来,浑身这个轻快、舒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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