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直隶，天气渐寒。清晨的路边，已经可以看见薄薄的冬霜。

迎着微弱的日光，耆英突然向伊里布辞别。伊里布笑道：“兄弟真的功成身退，把风头让给我出不成？”耆英不忍目睹小荣进宫，只是笑道：“皇恩浩荡，让兄弟去山西上任。如今耽误了竟有月余，怕是会辱没了圣上的恩宠。”伊里布听着也有道理，便与他拜别而去。

到了北京，伊时布安顿了许靖夫­妇­，又将小荣和许荃坐着的轿外罩上了黑布。二人一时有些惊恐，在黑暗中相互依偎着，似乎是随同伊里布进了紫禁城。过了许久，黑布终于被取下。二人下了轿后，竟不知到了宫里的什么地方。

过了不多会儿，许荃便被人带走了；小荣见不到荃姐姐，急得四处张望。这时，一个肥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正是伊里布。

“荃姐姐呢？你说好要让我们在一起的……”小荣急切地问他道。伊里布道：“你日后自然可以见到她。不过要见她之前需要‘净身’，你想好了吗？”小荣不明不白地在契约上盖了手印，道：“我日后真的还能伺候荃姐姐吗？你可不要骗我……”

宫里最低贱的莫过于小太监了。没有品级和俸禄，也不会糟蹋多少饭食，因此宫里往往愿意花点银钱买来那些小男孩当太监。小荣便是伊里布以这种门道卖进宫的。卖身的三十两银子，居然是进伊里布的腰包。按这位吸血魔王自己的话说，贪图钱财是一万两不嫌多，一两不嫌少。

摇晃着肥厚的身躯，伊布里带着小荣来了净身房。找到了这里的总管胡公公，伊里布指着门外的小荣低声笑道：“老规矩，先把这个小子麻晕，然后骟了。”胡公公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这又是伊里布拐来的，只道：“伊大人，您积点儿德吧。这都第几个了？咱家可不敢再作这孽。”

伊里布把一锭十两银子放在他手上，道：“钱我是向来不嫌多的，您老还不是一样？”胡公公听了，神­色­还是有些不愿，道：“话是如此，可这也太……”伊里布见状，将他拉过一边道：“实不相瞒，这个小子天生是个情种，偏生喜欢上了刚进宫的许荃，所以自愿进宫来侍侯她。我想这么眼睁睁的拆散他们也是造孽，所以想着这个方法才是上策。胡公公若做成了这件事，也算得上是积了­阴­德了。”

胡公公听了，似乎有些心动。他看了眼站在门外的小荣，方才点头道：“果真如此，我便依了你。”伊里布笑道：“对嘛，这才是宫里有名的‘胡老刀’嘛！”说着，方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胡公公叹了口气，请来了尚膳监的小五子，道：“还是老规矩，给他吃顿送行饭。”小五子点了点头，少时便取来了两碟小菜，一碗白饭，里面都撒了麻药。胡公公叫来了徒弟小顺子，领着小荣进了蚕室。小荣不明所以，吃了饭菜，便不省人事。

躺在木板上的小荣沉沉地睡在那里，容颜更加显得俏丽难言。胡公公虽然在宫里执刀了多年，可事到此时却不知因何下不了手，乃对小顺子道：“你也练下刀子吧。若是我先死了，这净身房的差事怕是要让人了。”小顺子也是个老实人，从匣子里取了小刀，独自进了蚕室。少时，却听见小顺子一声惊叫，跑了出来。胡公公和小五子以为出了大事，忙问他怎么样？小顺子道：“胡公公，出了怪事了……那个小荣，他不光是个男孩儿，而且……”胡公公急道：“怎么？”小顺子低声道：“他还是个女孩儿……”

小五子听了，不由得大惊失­色­。这等奇事，小顺子和小五子都是前所未闻，以为是撞见了妖怪；倒是胡公公坐在了椅子上，似乎并不怎么吃惊。小顺子问：“胡公公，这怎么办？若是做了他，说不定会冲了妖怪。若是不做，我们在净身房的差事可会被砸了……”

胡公公抬起满是皱纹的脸，道：“难道是他？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小顺子和小五子听罢，不禁问道：“是谁？”胡公公看了他们两个一眼，道：“叫新来的小李子去请太医理查德来看看吧。”小顺子问道：“就是那个英吉利的老娘们儿？请她来做什么？”胡公公道：“那个女太医有些手段。上回太妃得了绞肠砂，眼看没救了，不想这女太医居然把她老人家开膛破肚给救活了。我不忍将这孩子给做死，大小也是条­性­命啊，还是请她来看看吧。”小顺子听了，应了声“嗻”，便吩咐小李子去请太医理查德，只说是净身房大总管请教她些医道之术。

之后，三人便在蚕室外面等着。小顺子忍不住，问道：“公公，听您刚才说的话，仿佛认得他似的。”胡公公与他二人最为熟识，便道：“你们可听说过十几年前的一桩冤案，竟将十二贤王废黜的传言？”二人道：“听是听说过，可那时我们都还小。公公，现下反正无事，您便给我们讲讲吧。”

胡公公点头道：“是了。十几年前，咱家并不是宫里的太监，而是民间的一个赤脚郎中。”二人听了，不觉有些吃惊。但凡宫里的太监，都是打小进来的，极少有半途而入。胡公公接着道：“咱家无家无室，无儿无女，每日游走在山野之间，倒也逍遥自在。可巧在乡下给人治病时遇到一个姑娘，她父母双亡，无有依靠，真可谓是同病相怜，于是认了咱家当­干­伯伯，好得同亲父女一般相同。”二人听了，都欣喜地点点头。

胡公公接着道：“只因先帝爷下乡访查民情，看上了姑娘的品貌，便抢掳她进了宫里。咱家怕她一人在宫里无人照应，便当了太监，跟来服侍她……”胡公公说着，不觉让眼泪渗到了脸上。小顺子与小五子听了，也是为之恸容：天底下便是亲生父女，也不尽有这般的情义。

胡公公抹了一把眼泪，续道：“先帝爷年事已高，宠了她不到半个月，便弃之不顾。也是天生孽缘，那位视财­色­如粪土的十二贤王偶然进宫，居然与这位姑娘一见倾心。想这人间地狱中，竟能遇到如此心意相通之人，咱家也为他们高兴。谁知到了后来，姑娘竟有了身孕。我们一行人冒着灭族的危难迎下了这个孩子，居然是个亦男亦女的怪物！……”

两人听了，都觉得过于离奇，几乎不敢相信。胡公公又道：“先帝爷知道之后大怒，将那姑娘赐死，随后又下令溺死了那个怪胎。十二贤王也被废为庶人，配到边塞受苦，不久后也去世了。唯有咱家留了­性­命，凭着些医术，倒混成了一个五品净身房总管……”

净身房里变得极静。过了良久，小顺子方道：“……难怪公公不忍害了那小荣的­性­命，原来他……”胡公公道：“是啊，当时宫里说要把那个怪胎溺了，可到了晚上却起了一阵妖风，把那婴孩不知吹到哪里去了。如今见到这个小孩，咱家真是……”小顺子道：“公公不要难过，不管他是与不是，我们也不会随便伤了他的­性­命。他与公公一样，都是为了侍奉心头上的人才进来的。就冲这一点，公公与他也是亲祖孙了。”

胡公公道：“果真如此，咱家也认了。可事关重大，谁也不得提起。以后在宫里，咱家倒想常常看他一眼，却也了却了毕生的心事。”二人听罢，都点头答应。

胡公公擦­干­了眼泪，露出苦涩的笑容，悠悠地道：“为了一段孽缘，十二贤王不光失去了江山，更丢了他与爱侣的­性­命，百姓也失去了如此的仁君。可喜的是，十二贤王居然还有后嗣，这也许是上苍赐予的福份吧……”二人见他如此伤情，怕他愁坏了身子，忙过来劝慰他。

这时，小李子已带着理查德来到了净身房。理查德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这个名字其实只是他丈夫的姓。他们夫妻二人都是从医的教士，她的丈夫是匈牙利人，她来自英吉利。理查德善长于外科手术，因此胡公公慕名请了她来。

理查德看了胡公公一眼，­操­着不地道的北京片子问道：“公公请我来，不知为了什么事？”胡公公道：“有件非常棘手的医道，想向教士大人请教。”于是对她把事情讲了一遍。理查德听了，却惊喜地笑道：“原来是这样！其实这种病例非常罕见，大约每两百万个人中才会有一例。在我们英吉利，叫这种人为‘旋罗孪生子’。你们大清国的人太迷信，居然称他为‘妖怪’，真是不可思议。”

胡公公并不在乎小荣的病叫什么名字，只道：“有治吗？”理查德道：“当然，不久前在我在东海上与一群海盗交易，已有幸做过一例。不过是做的去男变女。如果硬要做成去女变男，这个人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无­性­人，就像太……”她说着，不觉住了口。因为胡公公他们的脸­色­都不好看。但此时胡公公有求于她，只得­干­笑了两声，道：“我们也是想着做去男变女，可就是不会，因此才想着教士大人。”

理查德听了，对身边的两个侍从道：“去，把我的医药箱抬进来。”侍从便去取了医药箱。理查德道：“我做一次大手术，代价是十个金镑。而这个么，自然要贵一点……”胡公公笑道：“金镑咱们大清国没有，银锭子倒是有一枚。这一锭十两，想和那十枚金镑的价钱也差不了多少。”理查德见了这个大银子，不由得眉开眼笑。胡公公见她同意，连忙请她进了蚕室。

胡公公看着蚕室，对小顺子他们道：“也是这小荣命不该绝。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居然梦见了一株并蒂莲！这株并蒂莲从天上掉落下来，硬生生的被摔开了；可到了后来，天降瑞光，两枚莲花又重新并在了一起，重返仙宫。我想这个梦，多半是应在这个小情种的身上的。”小顺子他们道：“为了一个情字，便牵连进这么多人，真不知这些痴人如何还不觉醒？”

正说着，却见理查德已经出了蚕室。理查德对胡公公道：“你还欠我十个金镑！”胡公公忙道：“是是是。”

刚送走理查德，却见伊里布踱了回来。伊里布问道：“这老娘们怎么来了？”胡公公不便多讲，只道：“来帮帮忙。”“哼，这些个洋鬼子！”伊里布骂了一句。胡公公想了想，请示他道：“那这个小荣子，便让他去伺候荃姑娘？”伊里布听了，却笑道：“随便派他个差事不就得了！”

胡公公听了，道：“他可是为着荃姑娘才来的呀。”伊里布道：“这又如何？实话告诉你，他压根就不知道当太监是怎么回事!”胡公公惊道：“你……你说什么？”伊里布笑道：“胡公公你也真是，不管那个小荣他愿不愿意当太监，他总是来了。你怕着何来？”胡公公听了，真不知刚才做得对不对。起先以为他是自愿来净身，可如今才知道竟是伊里布骗来的。虽然他年纪还小，可要知道了男女之事，也是一番罪孽。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后悔。

这时，蚕室里传来了小荣的叫声：“放我出去，我要去找荃姐姐！……你们这一群骗子！骗我来当什么太监……你们都不是人！”伊里布听了，朗声笑道：“你这辈子和你荃姐姐没有缘分了，这是你命里注定了的！”说毕哈哈大笑起来。胡公公听了，不住的摇头，道：“伊大人，这也太……”伊里布道：“这么着吧，明天看哪里缺个差，就和张总管吱个声，把他派去。”

胡公公虽然心里不忿，可毕竟不敢违拗于他，低低地应了声：“嗻。”待伊里布走后，他回头看着蚕室里伏在地上大哭不止的小荣，自语道：“十二贤王……真的绝后了！”说毕，也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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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匆匆，不觉已近年关。伊里布在京里过了一阵子，瞅了个空来到山西晋城。道台大人耆英见故友来访，连忙招待 大航海家之纵横四海最新章节。席间，耆英同众多的地方富贾一处杯来酒往，这让伊里布很意外。步入仕途不到一年，耆英已是如鱼得水，早不是当日的耆英了。

送走了晋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客后，耆英留伊里布下塌，两人在卧房边吃边聊。耆英又请教伊里布为官之道，伊里布笑道：“兄弟见笑了。愚兄肚子里的那点油水早被兄弟学光了，还有什么为官之道？”耆英也笑道：“前程归前程，可总不能饿着肚子当这个官儿吧。”

伊里布一听，心里顿时明白，耆英想要弄钱了。他点了点头，道：“是啊，说起来您也是一个四品大员，管着一方的百姓，可这朝庭的俸禄实在太少，够不得开销了。”耆英道：“哥哥有何良策？”伊里布想了想，道：“兄弟这几日可有公事？”

耆英思索了一阵，道：“我山西缺盐，每年的食盐都是由江浙一带押运过来的。”伊里布问：“是兄弟的人押送，还是旁人押送？”耆英道：“盐帮负责贩盐，漕帮负责押运。”伊里布听了，笑道：“兄弟的响马之金来了！”说着对着耆英的耳朵低语了一阵，耆英听了直笑，道：“还是大哥有招儿啊！”

耆英顿了顿，又有些担忧地说道：“不过哥哥说过，没有官至太宰之时，不可行此事矣。”伊里布道：“这只是那样一说罢了。朝庭有章程，凡四品以上官员，都能上折子、见皇上，有人参你，你不会参他吗？再说了，兄弟我身为天下御史之首，有谁他妈敢参你，一个个活得不耐烦了？”耆英听了，也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