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将至,北京城内商贾云集,热闹非凡。来此做生意的、打货出货的各地大商小贩,忙碌地四处奔波,生怕漏走了一处财源。而坐守在京城的老字号店,则另有一番打算。
王爷府、贝勒府、尚书府,内务府、都察院、尚膳监……这些只有在年底才得以让富商摸得着门路的深宅大院,无疑成了他们攀附权贵的风水宝地。上至宝马良驹,古玩字画,下到金银玉器,玉酒肉蔬,以各种暗道连绵不绝地流入其中。
因此那些有幸攀附上权贵的富商便得其庇佑,一路坦途,财源茂盛。于是一些小字号得见,居然也争相效仿。不过这些小字号多为小本经营,没有拿得出手的好玩艺,最多孝敬一些果品美食给那些宫里的太监,以便日后出了事情多少有人能说得上话。
如此,尚膳监便成为了这些小字号攀结的主要门路。
在北京城井水胡同不远,有一处名为“德糠”的米面辅。德糠的老板三世在此营生,虽然买卖做得不大,但日子也还算富足。传至王宝利这代,生意却慢慢不再好做。眼看着将到年底,别家字号的生意更是火爆,而他的赚头不过比平日只多了两三成,不由得心灰意懒。
于是王宝利便没有再把打理生意放在心上,终日里在店内闲闷;生意不论大小,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做着,他也落得个清闲自在。如此闲散了有半个月,天上的细雨竟是下个不停。这天一早,深冬的日头难得又露了脸。王宝利觉得心里有几分敞快,便又打开了店门准备碰几笔买卖。
整过了一个上午,来问货的人只有七八个,但生意却一桩也没有谈成。王宝利觉得有些无趣,正准备关上店门,却见三个男子慢慢地走进了他的店里。王宝利心里有些不快,心道大中午的你们不去吃饭,来我这米面店里胡逛个什么?但生意场上的规矩,来者都是客,因此只得放下门板坐在柜台里等。
这三个人不知是来买东西,还是来看热闹的,只是不住地打量着店里的存货。王宝利有些厌烦地瞅着这三个人,其中两个是身材魁梧的大汉,另一个似乎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少年的脸上漆黑一团,还有一道半真不假的长疤瘌。不过见他们均是穿的粗衣布袄,不像是有钱的生意人,王宝利只得起身打发他们几个道:“几位爷,不知你们是来打货,还是来卖货的?”
少年听了,回身笑道:“生意难做啊,我们主仆三人是外地路过京城的客商,因得了一个门路,便想在京城里歇歇脚。”王宝利一听“门路”二字,不由得起了几分兴致,下柜问道:“哦,既然几位爷找到了好门路,为何不去做生意,反而到我这小店里来耽误工夫?”
少年嘿嘿一笑,道:“门路是打听到了,可我们外地人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有了门路也打不通啊。因此我们想要做的,是想找一家靠得住的店面合伙,便可发一笔小财。”王宝利听见他要找人合伙,不由得有两分动心。因问道:“掌柜找到什么好门路,想找什么人合伙?在下也许能帮得上忙。”
少年叹了口气,道:“大掌柜是京城里的人,见识自然比我们多了,只怕说出来会让您笑话。眼见得我们午饭也没吃,还在四处找人合伙,哪里敢在大掌柜的面前献丑?”说着朝他拱了拱手,对身后的二人道:“我们且再去找找吧!”回身对王宝利作揖道:“讨扰了!”三人便慢慢出了门。
王宝利被少年的半截话堵得难受,加之刚才果然动了点心思,乃追上前去拦住他们道:“几位爷留步!”三人停住问道:“大掌柜何事?”王宝利拱手道:“小人王宝利,祖居京城为商。小店虽然不是什么大招牌,可多少算是个老字号,几位爷想找人合伙,我倒可以替你们引见几位熟人!”
少年听了,似乎有几分高兴,道:“王掌柜果然愿意帮忙,我们便一起取了这桩富贵!”王宝利听了颇有几分快意,忙关上店门请他们几个进了后屋摆饭招待。席间,王宝利得知少年名叫王剑一,居然是自己的同宗,因此更是高兴。吃罢了饭,王宝利便与王剑一坐下,细细地问他到底是什么门路。
王建一笑道:“说起这个门路,大掌柜应该不屑一顾,但对我们外地人来说可是个宝。”王宝利问是什么?王建一凑过来悄声道:“便是宫里的值事伙房——尚膳监。”王宝利听了不由得一愣。因为这个门路是小字号云集之所,自己原来也找过,只是深宫大院门槛甚高,自己店里的东西根本就巴结不上。
王宝利苦笑了一下,道:“大掌柜是外地人,可能不知道京城里的深浅。这尚膳监虽然不是相府侯门,可毕竟是宫里的值房。以前管着尚膳监的高总管眼皮便不低,兄弟我也是去了不下十次,居然连面都见不着,更不知道尚膳监的伙房是朝南开的还是朝北开的。”
王建一道:“这便是我这次来京的门路啊。一位老乡说高总管已经过世了,所以我想这老姜一死,门槛便不会再高了吧。”王宝利摇头道:“而今高总管虽然过世,可接管尚膳监的是位年纪的五公公。这位公公可是个正派人,凭你是谁去送礼,愣是全部不收。看来京城里的门路,日后又要少一个了。”
王宝利说着,起身拍了拍王建一的肩膀,道:“兄弟对不住你,让大掌柜白高兴了一场。日后如果兄弟有别的门路要找人帮忙,别忘了来找我便是了。”王建一却并不介意,抓住王宝利的手道:“你若真有自己的门路,还要兄弟我来做什么?实不相瞒,兄弟我拍着胸脯子的跟你说,我绝对可以结交得上尚膳监里的五公公,就是在这里没有个着落,才找人来合伙的!”
王宝利吃惊地看着他,竟不知这个黑脸少年是什么来头?但看着王建一那自信的眼睛,王宝利不由得也抓紧他的手道:“兄弟真有此造化,我德糠粮庄日后可就发达了!”王建一道:“你帮了兄弟的帮,兄弟自会送你桩富贵。若办成了这件事,日后只要有五公公在,尚膳监的门便是为你开的!”
*****
这日,天上又下起了小雨。
王宝利独自一人在店里侯着。他坐在柜台里,看着那些拿着贡品来往于深宅大院的大富商,心里一阵焦虑。王建一从昨天下午便和两位小公公进宫去了,可天色已然渐明,却还没有回来。
他到底干什么去了?王宝利在后院里来回地踱着步子,不时地看着那一封封的大麻袋。麻袋里装的是上好的贡米,也是王建一与他一起准备送给尚膳监的东西。尚膳监的五公公不是从来不收东西的吗?而且收礼,为何不收小巧值钱的东西,偏要收这些贡米?
对此,王建一对他讲,这正是上天赐给他们的一次好机缘。原来在前几个月,尚膳监在采办贡米的时候,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王建一说是因为户部有个王八蛋居然把一百麻袋的粗糠伪成了贡米送到了尚膳监。采办处的公公是个生手,加之与户部又是老熟人,因此验也没验便收了。可到了年底要开锅,五公公才发现上了当!
一百袋贡米最多不过三百多两银子,尚膳监不是赔不起。只是在这节骨眼上伙房里开不了饭,若被皇上追问起来可是掉脑袋的事。而且这事又不能明办,若让皇上知道居然有人把假米混进皇宫,不论孰对孰错一样要摘人脑袋。所以,这事又不能让人知道,又要把它办过来,如此王建一才会找到了德糠米庄。
王宝利是个老实人,不光做生意不行,对王建一说的话也是信以为真。他原以为只是去送送礼,请请安,不想事到临了却牵扯上了宫里的案子,不由得吓的一阵阵发冷。但王宝利又是个有几分仗义的人,眼见王建一还没有回,倒真担心他在宫里被这案子牵扯进去。
眼看天已经快黑了,王宝利见路口隐隐约约地赶来了三个人。他定睛一看,居然正是王建一!随同他一同来此的,竟然还有两位公公,王宝利心中大喜,连忙迎了上去。不想一向洒脱的王建一,此时竟有几分紧张。他对王宝利说道:“今天夜里便进宫去,和这两位公公偷偷地把贡米换了。只要能做成这件事,五公公会照顾我们一辈子的!”
看着眼前的三人,王宝利又是激动,又是害怕。他让店里的伙计们将贡米装上车,随着王建一朝宫门而去。深冬的夜里颇冷,冰凉的雨粒打在他的脸上,加上那寒风不住地吹袭,王宝利的身上竟是不停的颤抖。他下意识地看了王建一一眼,发现他竟然比自己更加紧张害怕!深夜冒雨而至,路上几乎没有留下车轮和脚印,在王宝利的眼里,这简直就是在犯着杀头的案子……
也不知走了多久,王宝利跟着他们麻木地走到了皇宫的侧门。两位公公对门口的御林军耳语了一阵,他们便过来检查王宝利车上的货品。虽然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贡米,可王宝利却吓得浑身发抖。他们仔细地点查了一百封麻袋,拆开过半,还不时的用大刀Сhā进贡米。待确定无误后,才让王宝利他们重新封好,拉进了宫里。
王宝利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是如何来到尚膳监的伙房边的。淋着小雨,他的手脚已经冰凉。待两位公公进去后,少时一位二十出头的大太监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看了王建一一眼,关切地问道:“可都办妥了?”王建一道:“万无一失,五公公放心便是。”五公公的神色也是慌张不定,他略略地挥动了一下颤抖不住的手,轻轻地喝道:“卸货!”
一时间,十余个太监从房后跑了出来。他们手脚麻利的将贡米从车上卸下,又将另一百封麻袋重新装到了车上。过不多久,已经准备顶当。五公公向着王建一拱手道:“黄……王掌柜,大恩不言谢。这些东西不能留在宫里生事,还是烦劳你再**去吧。”
王建一亦拱了拱手,道:“五公公言重了。此番能成事,多亏了这位王兄弟。还望公公日后另眼看待才是!”五公公向王宝利拱手道:“多谢王掌柜出手相助!日后这宫里的伙食采办,你便是我尚膳监的老主顾了!”王宝利不知因为何故,顿生豪情,也拱手道:“这回能尽绵薄之力,王宝利知足了!”
说罢,五公公道:“此处不可久留,待我送你们出宫!”二人便又护着车随他重新回到了侧门。守门的御林军见是五公公,不由得笑着打了个千。五公公亦笑着还礼道:“这回的事,想必大家也听到一些风声,还望行个方便,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丢出去为净。”御林军笑着点了点头,略略地将车上的麻袋查验大半,便让一行人出了侧门。
送他们到了路口,五公公再次拱手道:“二位兄弟慢走,小五子回去了!”二人亦作别道:“后会有期!”待五公公回宫之后,一行人便护着车又走了个长远。眼看快到城边,王建一道:“这些东西如果不在宫内,便不会生事。如果大掌柜舍得,丢得它们更为安全。”王宝利听了,点头道:“一百袋粗糠,如何舍不得?这种要命的东西,就把它们丢在这里吧!”
说着,众人将一百袋粗糠弃在了城墙根,连空车都没有要便徒步而回。王宝利不得长长的松了口气。想着自己冒着如此大的风险结交上了尚膳监,心里不免有几分自得。回到德糠粮庄,二人坐下吃了碗热面汤,王宝利才渐渐地缓过精神。这时,王建一拿出四百两左右的白银递于王宝利道:“这是大掌柜贡米的银子,还请收下才是。”
王宝利虽然是生意人,可也不认死理,要不他的店也不会如此不景气。见了王建一的银子,因 骐麟小说5200推辞道:“朋友有难,掌柜出了力,兄弟出点钱,本是人之常情。而且这次兄弟送了我这么大个人情,我折去一点贡米又算得了什么?”王建一笑道:“这可是五公公的银子,你收下吧!”王宝利听了一愣,方才慢慢地接过银子。
天已经矇矇亮了。王宝利一夜没有合眼,加之心头吃紧过甚,现在一松懈下来不由得睡意渐浓。他看了一眼王建一,神态却依然紧张,不由得问道:“兄弟不歇息一下么?”王建一道:“掌柜休息吧,兄弟还有点事要办,也许这一走便回不来了。”王宝利听罢,不由得惊道:“如何回不来?”王建一道:“这次只是受人所托,帮五公公一个忙,因此即刻便要告辞。大掌柜好人有好报,王建一这里谢过了。”
他说着,深深地向王宝利作了个揖。王宝利连忙扶住他,难过地道:“好兄弟,你这次不光帮了五公公,还抬了兄弟一把,这等情谊,我王宝利终身不忘。日后若有缘再见,我一定好好请兄弟快活一回!”王建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如此多谢王大哥的厚爱了!”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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