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初秋,清风习习。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大地,繁茂的花草点缀着风景,显露出一片生机盎然的风采。在这太平的盛世里,即使再偏远的城乡中,也同样能够感受到那怡人的气息。
山西,自古以来都是人杰辈出的才子之乡。在太行山与黄河水环抱着的这片土地上,孕育了太多的名人骚客。治国安邦的忠臣孝子,风liu倜傥的才子佳人,他们的足迹留给后人们无尽的仰慕与追随。
于是,乡榜上的提名便成为学子们的无上荣膺,更成为了光耀门楣的一道坦途。因此,即使这里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今日的酒肆也是宾朋满坐;长街上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小贩的叫卖声也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潮里。张贴榜文的告示前,前来观榜的人竟将宽阔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贫富不均的穿着,俊丑不一的仪态,学子们在榜文前尽情地挥洒着十年寒窗后的怀情。他们中最年轻的不过二十出头,年长的已然两鬓斑白;在仔细地辨认着乡榜上的名单时,人群里不时欢声雷动,也不时有人垂头叹气。然而就在众人开始饶有兴趣地谈论榜首的举子李介春之时,一位身着青衣的少年却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这位身材修长的少年似乎并没有为榜上的名字所吸引,而且他那清秀的面容中更是显露出一股傲气与不屑。可惜他的举止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更让那些求名若渴的同道中人感到了一丝不安与敬畏。因此少年对功名的不屑与脱俗不仅没有得到其他人的认同,反而招来了不少的嘲讽。
“他八成是没有考上吧?”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不满地发着牢骚。
“肯定是。”另一位体型膘肥的男子也赞同地接应。
“那他为什么还如此蔑视地看着榜文?”中年男子接着又问了一声。
“他这是装出来的!”胖男子失声笑了起来,“你们信不信,等他回家后肯定会躲着哭鼻子的!”
“哈哈哈……”
面对众人的讥讽,少年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就在他慢慢地走远时,几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追了上去。“介春,李介春!你怎么不等我们一起走啊!”听着他们如此分明的叫喊,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几位少年走到他的身边,关切地问道:“被这些人影响心绪了吗?”
李介春淡淡地一笑:“……我根本就没听……”
*****
外表孤傲冷僻,是几位学友对李介春一惯的印象,因此对他今日的举动也未觉意外。而且他们更知道,在李介春矜持的外表背后,有着比常人更为丰富的情感。
李介春虽然家境贫寒,但他依然保持着读书人的高风亮节,也恪守着儒家学子的千年情操。对父母的孝顺,对邻里的关照,使得他在同乡中享誉着贤孝的美名;清秀儒雅的外表,才华横溢的文章,更使得他渐渐浮现出几分古代贤士的风影。
因此几位学友们都相信,李介春将是山西下一位才子,而且他的名望不会在前辈的古人之下!
追随介春的脚步如此紧密,这次几位同案的学友都相应上榜。介春虽然生活淡泊,但眼见举众同喜之时,也兴致勃勃地与几位学友一同去了小酒馆庆功。席间众举子觥筹交错,吟诗会友,直吃得月上三竿。
这时,旁边桌席上一位身材肥胖的男子走了过来,笑道:“小人张勋,白日里有眼不识泰山,向李兄台赔罪来了。”介春认出他是白天一同看榜的那位学子。虽然言辞有些过激,可介春还是大度地端起酒杯道:“张兄台客气了。大家都是同乡学友,何必见外?”说着二人干了杯。众学友见状都欢喜起来,待两桌的人厮见过后,便把两桌并到一处。
众学友已然有些醉了,言辞开始放荡;介春却依旧老成持重,只是在一旁自酌自饮。
这时,那位叫张勋的学友问介春道:“介春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兄台有如此文采,为何生性淡泊?”介春微微一笑,道:“古今学士,我只佩服濂溪先生一人而已。人若有才,苦求功名利禄,只会可悲;可若有才,却甘当隐士,又终有何用?因此我李介春愿当君子,身系天下,此生足矣。”
张勋似乎不愿相信,又问道:“莲,即便花中君子,却也是天生地长,虽然清雅高洁,却也未超脱凡尘。”介春听了只是微笑,心里明白了许多。原来张勋表面上客气,其实心里还是不服,是想来此驳文的;他当下淡淡一笑,说道:“心如死灰,随风放逐,无牵无挂,无欲无求。”
张勋听罢亦是淡淡一笑,道:“可惜人生在世,怎可能无牵无挂?有名有利,方能淡泊名利;有家有业,方能看破红尘。”介春听了,冷笑一声,并未理会。张勋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亮,突然问道:“李兄台,不知你与那位黄姑娘到底怎样了?”
这句话,竟惊得介春与他的学友们都静了下来!而介春听了“黄姑娘”这三个字,不知是因为吃多了水酒还是触动了情思,原本白净的面皮渐渐泛得潮红。张勋笑道:“李兄台这样风雅的人物居然也会害臊了!”与他同行的学友们闻言都笑了起来。向来矜持的介春竟被这句话搅乱了神志,一时间无限的愁思涌上心头……
原来同乡的学友经常在一起吃酒谈天,而酒后谈得最多的便是城东的一所“浣沙坊”。这浣沙坊乃是一位老宫女所开的染纱的辅子,因她手艺是极好,加上佣的姑娘们更是颇有风姿的美人,因此生意也是格外的兴隆。儿时的介春一直苦读诗书,而且自知家贫,因此对谈婚论嫁之事毫无兴趣可及。不过学友们闲暇之时都会品评那里的姑娘们,所以介春也会怀着好奇之心偶然路过那里看上一看。可惜那里的姑娘大多浓妆艳抹,虽然生得标致,但清心寡欲的介春看罢只是为之一笑。
可巧在介春二十岁的某日,几位同案的学友们吃罢酒宴,乃兴冲冲的拉过他的手道:“李兄,浣沙坊里新来了一位妹妹,我们就不信你看了不动心!”介春虽然被他们强拉硬扯而去,可心里却不以为然:让我李介春动心的姑娘还没生出来呢!不想到了浣沙坊门口,却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在清点纱布。她没有抹着浓艳的脂粉,却饱含着一股清纯的美艳;她没有穿着那斑斓的丝绸,却渗透着一绺甜美的风情。
虽然介春嘴里说了句:“不过如此。”调头便回了家中,但那位少女的身影却在这一路上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至此以后,介春便不时的记起她,思慕她,甚至痛恨自己当时的矜持。因为他的匆忙,不仅不知道少女的名字,甚至于连她的容颜都未仔细端详。
之后,介春便有事无事的经过浣沙坊,悄悄地注视着自己的意中人。间或看到了她时,介春便觉得相解了数日的情思;或而没看到她时,介春便数日心神难安。虽然他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少年老成,可同窗的学友们也都能看出他的心思了。原本只是一个玩笑,却没想到给介春凭添了如此的相思,众学友也是心有不忍。他们悄悄地帮介春打听到,那位女孩名叫黄莺,乃是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因想学染纱的手艺才去了浣沙坊当学徒的。他们还宽慰介春道:“我们说笑归说笑,但浣沙坊里的姑娘们可是诚然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书生的。若是想和她们有一世情缘,除非是能状元及第,衣锦荣归。”介春听了不禁黯然,因为在他的心里,情爱是不能用功名利禄来得取的。
但秉性执着的介春如何能狠心斩断情丝?偶尔见到同窗的学友们竟能与浣沙坊里的姑娘们说笑,他方才知道那些姑娘也喜欢附庸风雅,情愿花点小钱买他们写绘的诗文。介春一时灵心大动,买回了几十把白扇。他凭着自己的才华,将他对黄莺的思慕之情或书或画,每隔数日便赠与她一两把。有时去至见她面色可人,介春心中也为之振奋;有时见她神色不悦,介春便担心自己是否措词不慎,烦扰了她的芳心?每到这时介春真想狠心将她忘却,但总也办不到……
“李兄台,不过是句玩笑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啊!”张勋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得意洋洋地举起酒来相劝于他。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介春一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强笑道:“多谢众位兄台,我哪里会往心里去了。”看着他的样子,与张勋同来的那位儒雅的中年学友道:“介春,兄弟有句话一直想说,只怕你听了会不高兴。”介春道:“兄台有话但讲无防,小弟哪会不高兴?”
那男子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兄弟也喜欢去浣纱坊讨扰一二。先前在坊里听姑娘们说,她们都很厌烦一位叫李介春的穷书生。小弟竟不知便是兄台你……”
此言一出,介春如同被冷水浇透一般,浑身冰凉!但他依然故作镇静,强笑道:“都很厌烦我?这是从何说起?”那男子道:“还不是因为你去赠纸扇?听说那黄小姐见你可怜,不忍当面回绝你,实指望你时日久了自己便会慢慢淡去,可你却变本加厉起来,岂不是自讨没趣?”
介春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发抖,只得将酒杯放在了桌上,笑道:“兄弟这话可说错了。我可只是赠几把纸扇,从来没有非分之举!”那男子亦笑道:“介春兄是这么想的,不过那黄小姐可没这么想哩!你以为她心里烦闷就不会与作坊中的姊妹们絮叨?我听说要不是黄小姐心善,作坊主恐怕早就会报了官,把你当作调戏民女的刁徒给拿了!”介春听罢,与众人一同拍案大笑起来,口里只道:“有趣!有趣!”
众举子们只吃到后半夜,方才作别散去。临行之时,一位与介春最为交好的学友悄声对介春道:“介春,一个月前黄家已经把黄莺许配给张财主家的儿子了,就是刚才的那个张勋……”
介春听罢,不由得脸色陡变,抖抖地道:“你……你如何不早说?”学友道:“我们是不想你为了一个女子颓丧了自己啊!你如此有才,还是老老实实的读书,等待功成名就,何愁没有佳偶?”
介春听了这话,酒早已醒了,笑道:“兄台想多了吧?我一个卖豆腐花的穷小子能想什么?我不过是想读点书,寻个体面一点的差事,与世无争过一辈子罢了。”说罢两人笑了几声,拱手而别。介春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不觉心里开始隐隐作痛。
待到了家里,父母竟然还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俗语说人有三苦:撑船、打鼓、磨豆腐。他的父亲李老桐便是一位卖豆腐花的老汉。老两口见儿子得中回家,都是喜不自禁;而介春看着贫寒的家,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毕竟,出众的才华与亮节的品性并不能与世俗间的丑恶相抗衡;纵然介春有经天纬地的抱负,却依然不能超脱凡尘。
难道一直以来,是自己做错了吗?
*****
时至深秋,霜寒遍地。乡试榜文带来的喧哗已然平息,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也许介春听了学友的劝解已然渐渐收心,只是以前那种自信与淡泊的目光很少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介春已不再与人谈论君子之道,也没有再与人争辩名利是非,他终日忙碌的,只是准备凭借自己微薄的功名寻个体面差事,好好侍奉行将就木的双亲。
不想命运的车轮再次辗转了介春的人生。
他本来准备在原来上学的书馆里找个教书的职事,可他放下了所有的自尊与傲气,换来的却是无奈的回绝。因为学馆的老板告诉他,所有的职事已经被张勋据有了!介春呆呆地回到家里,突然发现一向蔑视权贵的他竟被别人**于股掌之上。
而且张勋并不在乎那一年才十两的薪俸,他只是会偶尔路过介春的家门奚落于他。当介春还在小店里卖豆腐花时,不时就会看见张勋携着黄莺的手从他的面前经过,说道:“哟,俺们村的头甲举人李介春在卖豆腐花呢!”随后肯定会对黄莺说:“一个人有名有利,方能淡泊名利;有家有业,方能看破红尘。一个卖豆腐花的穷小子也自命清高,想当教书先生,还想娶漂亮老婆,别作梦了!他天生就是一个卖豆腐花的命!”
这时的黄莺准会向介春投来无比鄙视的目光。
几天后,乡里热闹非凡,原来是黄莺与张勋成亲的日子到了。介春看着黄莺的花轿路过自己的家门,不由得感觉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
晚上, 醉梦如烟sodu与张勋交好的那位男子登门拜访,拿出了几十把纸扇,都已经被撕得破烂不堪了。虽然那男子只言未语,可看着他嘲弄的眼神,介春已然心如明镜。待送走了男子之后,介春取来火盆将那些破扇一把把的投入其中。每投一把,他便会涌出一泉的眼泪;待到破扇投完之时,介春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流泪。
最后一把纸扇还未烧起,火却已经熄灭不燃。青黑的烟幕中,隐隐地看见一首小诗。那是介春送的第一把纸扇,上面用极有风韵的行楷写着前朝才女冯小青的一首七绝:
“稽首兰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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