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柔真蹲在书房地上,在一只大开的小皮箱里翻翻捡捡。外面隐约传来人声,那是听差们正在往各处的月亮门上安装彩灯。聂人雄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要大办婚礼,就当真发动力量张罗起来。总司令和总理家联姻,自然不是小事,既然总司令不在乎娶小寡妇,那总理家也便无须惭愧,照例跟着热闹一场就是了。
皮箱里整整齐齐的叠着大小本子,陆柔真本是想要寻找一只古旧的胸针,不料却是看到了这么一批学生时代的纪念品。随便拿起一本翻了开来,纸上字迹工整清秀,却是卫英朗的课堂笔记——这很正常,因为卫英朗从小就和她不分彼此,放学之后经常直接跑到陆宅。她有时候觉得他很亲切很有趣,有时候又觉得他总是赖着不走,怪烦人的。
对了笔记出了半天的神,最后她打了个冷战,不肯再去追忆往事。把笔记本子放回皮箱,她起身继续去找胸针。人生苦短,同时却也漫长,她须得向前看,并且看得要远。腰身略略有点酸痛,是先前不曾有过的感觉,大概还是小产留下的后遗症。她捏了拳头自己捶了捶,一张脸上没有表情,单是粉白粉红的鲜艳着。
聂人雄兴致勃勃的四处找房,想要布置出一处堂皇新家。小铃铛冷眼旁观,一颗心像是浸在了冰水里,先是刺痛难熬;后来渐渐冻得麻木了,只剩一腔冰冷的酸楚。
刺痛和酸楚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因为在聂人雄的眼中,她依旧还是个小丫头。小丫头的喜怒哀乐都是小孩子脾气,都不值一提。她讪讪的找到聂人雄,说要回承德去,聂人雄忙得脚不沾地,听了这话,只一点头,表示自己没空理她,随她的便。
她碰了软绵绵的壁,知道自己走就走了,没人惦念,故而悻悻的回到房中,不肯真走。杜副官知道了她的心事,想要对她做出一番安慰,然而话刚说出几句——可能是说得不大对劲——小铃铛就垂头落下了泪。
近来她一败涂地,连描眉画眼的心思都没有了,一张脸素净下来,反倒更清秀了些。杜副官看她哭得呜呜出声,不禁急得团团乱转,又不敢多说,索性出门端回一盆净水,让她洗净涕泪。
小铃铛从来不对杜副官耍脾气,抽抽搭搭的洗了把脸,她不再劳动对方,亲自端了水盆出门;哪知一步迈进院内,她迎面却是见到了阮平璋。
阮平璋坐在廊下一把大摇椅上,正在悠闲的嗑瓜子。抬头对着小铃铛一笑,他摇头晃脑的开了口:“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小铃铛虽不懂诗,可是听了他那酸溜溜的语气,心中便是一阵火起。将一盆水兜头泼向阮平璋,她怒气勃发的骂道:“吟你娘的破诗!就算干爹不要我,我也一样嫁得出去,轮不到你这光棍多嘴!”
阮平璋猝不及防,坐着就成了落汤鸡。杜副官早就感觉小铃铛憋着要撒野,这时连忙赶出门来,想要劝阻。不料还未等他开口,聂人雄却是忽然回来了。
聂人雄并非孤身归来,身边还带着陆柔真。两人互相挽着走入后院,未等陆柔真说话,聂人雄先莫名其妙了:“干什么呢?”
阮平璋水淋淋的站了起来,抬手一指小铃铛:“她泼我。”
聂人雄转向了小铃铛:“你泼他干什么?”
小铃铛带着哭腔叫道:“他气我!”
说完这话,她把目光移向了陆柔真。陆柔真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墨绿色旗袍,胸前别着一枚古色古香的胸针,衬得皮肤雪白无暇。小铃铛知道她就要成为干爹的老婆了——干爹是她的,没有自己的份了。
她看陆柔真,陆柔真也看她。她红着眼睛歪着脑袋,几乎快要悲怆的目露凶光;陆柔真察觉到了,不躲不避,而是微笑着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又从肋下解了手帕,为她轻轻擦了擦泪:“小妹妹,我认得你,你还认得我吗?”
小铃铛哽咽着答道:“认得。”
陆柔真用手指为她理了理头发,然后回头对聂人雄笑道:“你要拿什么东西,你就快去拿。回头我带着小妹妹出门逛逛,大热天的,留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聂人雄答应一声,老老实实的要往房里走,迈步之前瞪了阮平璋一眼。阮平璋无可奈何的一耸肩膀,拔腿追上问道:“我说兄弟,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差事?闲职也成啊!”
聂人雄头也不回的答道:“滚蛋!”
三分钟后,聂人雄率先出了院门,陆柔真在后方领着小铃铛也跟了上。三人坐上汽车,聂人雄公事在身,半路下车离去;陆柔真则是带着小铃铛又逛洋行又吃西餐,一路上语笑嫣然,说起话来是慢悠悠的温柔好听。小铃铛先是沉默,后是泄气,因为她不会这么唱歌似的谈笑。和陆柔真在一起,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一门直通通的大炮,怎样都是粗糙,怎样都是野蛮。
低头望向双方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她发现自己的巴掌又大又薄,手背新近也被晒黑了;可陆柔真的手就是小小的,白白的,几乎看不出关节来。
陆柔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心里有点发毛;聂人雄身边放着这样一位越长越大的义女,着实是很不妥当;尤其义女不但相貌可爱,而且时常像只狼似的盯着自己。她隐隐猜出一点端倪,扭头对着小铃铛一笑,她和声细语的问道:“小妹妹,你喜不喜欢看电影?”
小铃铛听了这话,不假思索的开口答道:“我喜欢干爹!”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愣了一下。而陆柔真依旧满面春风,几乎俏皮的对她一歪头:“小傻瓜,别看沐同现在年轻,等你将来长成大美人的时候,他就成老头子啦。”
然后她一拍小铃铛的手背,笑眯眯的继续说道:“我喜欢约翰巴里摩尔,等一会儿我们到了电影院,我找一张他的画报给你看。”
天黑之后,小铃铛回到家中。颓然的一ρi股坐在门前石阶上,她叉开双腿,双手捧着脑袋长叹一声。
她知道自己不是陆柔真的对手,并且几乎怀疑陆柔真真是个最好的女人。如果陆柔真今天和她吵一场打一架,她或许还不会这样绝望。
阮平璋晃晃荡荡的也走过来坐下了。小铃铛没看他,对着地面说道:“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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