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回到芳园,不见甄氏与孙氏,找人一问,却是陪着福缘和尚往园子后面看工程进展去了。牡丹没想到福缘和尚今日会来,少不得前去陪同。
走至桃李林时,忽见如满小和尚嬉笑着从林子里跑出来,一手抓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桃子,一手牵着衣襟,还兜着几个桃子并李子,还不忘回头去逗阿桃的弟弟阿顺:“来啊,追着就给你。”
阿顺跑得脸红扑扑的,张着两只手跑过来,边跑边叫:“小和尚,你不许跑。”
二人一时见到了牡丹,便顿住了脚,阿顺学着大人给牡丹和五郎行礼问好,如满却是眨巴着眼睛道:“何施主,你怎么才来呀,我一早就等你给我送桃子去,总也等不到,少不得求着师父过来瞧瞧。”
牡丹笑道:“本打算回去时再给你带去的,既然你来了也就不管十个还是八个了,就一次吃个够。只当心稍后别吃不下斋饭去。”
如满呵呵笑着:“师父在林子里看人挖河道,我领你们去。”说完无忧无虑地蹦跳着往前面引路。阿顺上前揪了他的衣角,抓了一个桃子喂进嘴里快乐地跟着他往前跑。
牡丹看到阿顺蹦跳着的背影,想起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男孩来,不由感叹了一声何志忠做事厚道。
桃李林中的河道已经挖了三分之一,不断地有占了道的桃树、李树被提前把果子全数摘了后移栽到一旁去,工人们一边干活一边吃果子,还把他们觉得熟得最好的摘了递给一旁的福缘和尚,福缘和尚也不推辞,在袖子上擦擦就开吃。
孙氏和甄氏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不时窃窃私语,二人的表情都不是那么好看。甄氏一见到牡丹,就挽着孙氏的手快步走过来把牡丹从如满身边拉开,立到一旁气愤地低声道:“丹娘,你也该和你五哥说说,好好管管你请的这些人,干活就干活,干什么还顺手牵羊吃主人家的果子呢?真是不像话!难道这个不值钱的?拿去卖也能卖着好些钱的!”又瞅了孙氏一眼,“我是要管的,偏你六嫂拦着不许我管。”那意思是看你还当不当她是好人。
孙氏忙道:“这偷儿名声可不好乱安。我是想着他们当着我们的面都敢吃,而且吃的也只是要移栽的树,其他人家并没有动,那便说明他们心里有数,说不定是得了五哥或者丹娘允许的,咱们不知道情由,还是不要随便开口的好,不小心得罪了人,岂不是给丹娘添麻烦?”
甄氏不依,道:“丹娘,难不成还真的是你们允许他们吃的?”
五郎走过来沉声道:“是我许他们吃的,咱们正在用人的时候,其他长在树上的也就不说了,这些不能留的难不成还要专门让人送去卖钱不成?吃两个果子也不会怎样。”何必这么刻薄?
甄氏噘嘴道:“好好,就是我一人多事。”
牡丹忙握住她的手,笑道:“嫂嫂也是为我着想么。”
甄氏道:“我脾气不讨人喜欢,好心也不得好报的,知道你们背地里都说我刻薄哩,但我这人一是一,二是二,既然是请他们做工,便是给了工钱的……”
孙氏眼看着福缘和尚走了过来,忙拉了她一把:“福缘大师过来了。”
甄氏悻悻地住了口,牵强地对着福缘和尚笑了笑,福缘和尚和五郎、牡丹见了礼,笑道:“贫僧过些日子要出趟远门,特意过来看看女檀越这里还有什么需要没有?”
她要问的地方可多着呢,牡丹忙道:“师父今日看了工程进度,觉得可有偏差的?若是有,请您和我说,也好赶早弄妥贴了。您是要云游吗?要去多久啊?我还有好些地方要问您呢,比如说什么地方放什么石头那啥的……”
“当前只是最简单的工程,也没什么偏差。”福缘和尚垂眸算了一算,“女檀越请放心,贫僧不是云游,待到需要建屋子和安放石头,堆造假山,种植花木的时候贫僧也就该回来了。”
牡丹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了。师父请屋里喝茶。”
福缘和尚的目光闪了闪,微微有些诧异。他昨日夜里曾听蒋长扬说了牡丹庄子里的事情,又见牡丹在那个时候去找他,猜着怕是有事要求他,便特意来了这一趟,原也是想着,若是自己能搭把手,为她说上两句话也不甚紧要。谁知牡丹却不开口了。这又是为什么?
阿桃匆匆跑进来道:“娘子,大厨房那边有人找您呢。”
牡丹忙告了罪,请五郎陪着福缘和尚去屋子里喝茶说话,她自跟了阿桃去大厨房:“是谁找我?”
阿桃道:“是肖里正在厨房里骂他家周八娘呢。眼瞅着要动手了,她们便叫奴婢来寻您去当个和事佬。”
牡丹猜着大概是为了周八娘逼肖里正为自家帮忙的事情,只是先前她与肖里正分开的时候,肖里正还好好的,片刻功夫就发了脾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便问阿桃:“周八娘和肖里正是一家人么?我先前去他家,看着周八娘挺能干的,年纪也轻。”
阿桃见牡丹肯问自己,又是高兴又是忐忑,小声道:“您不知道他们家的事情。他们原本不是一家人,周八娘原来是肖里正的小姨妹,嫁在城里的常安坊一户姓陆的人家,后来她丈夫死啦,肖里正家里的周大娘也死啦,肖里正就求周家续亲,求娶周八娘。周八娘不肯,但她家里还是逼着她嫁过来了。刚开始的时候,整天提着扫把追着肖里正打,打了约有两个多月,才消停了。”
牡丹这才明白为何周八娘会发出女人不易的感叹,原来她就是个被人欺负,不得意的女子。
阿桃见牡丹不说话,便大着胆子继续道:“这位周八娘的胆子可大着呢,花样也多得很,她曾经教过村里的年轻女子用旧竹篾片和橘叶来做熏香,人家都笑话她想过有钱人家的好日子想过疯了,她也不理睬,我行我素。奴婢曾经跑去闻过她那香,还挺好闻的。可是她也会做恶心事,去捉蛤蟆来做什么抱芋羹吃,还说是从百越学来的法子。真是恶心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会想到去做这么恶心的事情。”阿桃说到此,配合地打了个寒颤。
她以为牡丹会和其他人一样,听到做这什么蛤蟆吃就会大惊小怪地觉得恶心,偏牡丹并没有表现出恶心的样子来,反而镇静地问道:“你看到过她做蛤蟆吃吗?”
阿桃愣了一愣:“奴婢没见过。只是听王大娘说的,厨房里的人还都说,如果不是周八娘做得一手好菜,生得一身好力气,就一定要和您说,不许她来大厨房帮忙。”
牡丹淡淡地“哦”了一声,阿桃在一旁察言观色,觉得牡丹不似不喜欢周八娘,反而好像还感几分兴趣的样子,便又把话朝着有利于周八娘的方向发展,笑道:“其实她挺能干的,这里谁家嫁女娶媳,都爱请她去帮忙做饭,为人也热情,肯帮忙。有次我那跑了的后娘追打我们,差点把我弟弟推进河里去了,还是她帮的忙,还和我后娘吵了一架。”
牡丹听到此,不由皱起眉头来,严厉地看着阿桃道:“这样说来,她不但是个能干热心的人,还帮过你的忙,你怎能跟着旁人在背后传她的闲话呢?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阿桃见牡丹突然翻了脸,吓得赶紧站住了,紧张地绞着手指,垂着头结结巴巴地道:“奴婢只是想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您,想讨您欢心。”
牡丹见她一张小脸怕得瞬间褪去了血色,心想这孩子就是一颗歪脖子树啊,便道:“虽然你是为了让我高兴,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这种行为让人瞧不起。若是不改,今后只怕我这里是留不得你的。”
阿桃咬住嘴唇:“那以后奴婢再不说人坏话了,专拣好的说!”
牡丹叹了口气,叫过雨荷:“你教教她做人的道理!再教教她什么话该怎么说。”
雨荷微微一笑,老鹰抓小鸡似地提着阿桃的衣领,将她拎到一旁开训。
待到牡丹赶到大厨房时,闹剧已经收场,肖里正与周八娘二人正准备过来找她。肖里正撅着胡子,铁青着脸,嘴里骂骂咧咧的,周八娘却是满脸的不在乎。
牡丹忙上前与二人打招呼:“肖伯伯这是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
肖里正一眼看到牡丹,忙奔过去气哼哼地道:“我不是你伯伯,当不起,别乱喊。你害死我了!早知道你不安好心,我就该无论如何也不要答应这蠢婆娘!”
周八娘满不在乎地上前拦住他,对着牡丹笑道:“小娘子,咱们寻个好说话的地方说话。”
牡丹便引他二人往屋里去,另寻了间僻静的屋子,请二人坐下后,小心地问周八娘:“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说我害死人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周八娘淡淡一笑:“不就是你们前脚刚走,宁王府庄子里的奴才们后脚就去寻他么?我想着反正这人只能做一回证啊,他自己去得晚了能怪得谁?白纸黑字落在那里呢,难道还能改过来?便没去找咱们的肖里正,给他倒了杯茶就来干活儿啦。”
肖里正气得发抖:“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人?王府!圣上的儿子!你惹得起吗?!”又瞪着牡丹,“你惹得起吗?!”
牡丹正要开口,周八娘便横了肖里正一眼:“你这人可真是笨得屙牛屎!老娘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却不懂得推脱,怨得谁?”
肖里正道:“我推脱了啊,我说了,他们来晚了,我已经写了那东西了,断不可能改过来,叫他们来找何家就是了,可是他不肯饶我啊,说我故意和他们作对,问我是不是不想做这个里正了,当头就给我一巴掌,把我牙齿都给打晃了……”
牡丹定睛看过去,果见他的半边脸有些红肿,不由很是抱歉:“实在是对不住,但事到如今,还是只有请您往我身上推了,医药费也由我来出,权当向您赔罪啦……”
周八娘道:“本来就要往你们身上推的。”见牡丹朝她看过来,坦然自若地道:“你们的目的是要我们替你们作证,我的目的也是既不想做亏心事,也不想夹在中间难为,任人打整,所以咱们算是各取所需,就是这老笨蛋人太笨,胆子又小又贪心,不会办事还想做里正,活该他倒霉。”
牡丹默默一想,就是这么回事。她当时没有据实以告,哄着肖里正帮自己办了这件棘手的事,但从周八娘那边来看,也是图个签了这字就把事情甩脱推给自己,由自己和宁王府去抗争,他们再不掺和进来的意思。
没有人是傻的,都是各怀心思,小老百姓为自家打算罢了,还真说不上谁好谁不好,只是说到底肖里正挨这一巴掌的确也是因为自家才挨的,周八娘其人的确也坦荡。牡丹便道:“都是我给你们添的麻烦,我在这里给二位赔礼了,请问这附近可有大夫,我马上让人去请来给里正看伤。”
肖里正哼哼道:“不必了!我挨打就当白挨了,可不敢再和你家有牵扯。人家说了,叫你等着瞧!我是来把她带回家去的,你赶紧把她今日的工钱算给她,然后你就等着宁王府的人来找你的麻烦吧!等着倒霉吧!”
封大娘送茶汤进来,闻言就有些恼怒,这人是怎么的,嘴里包着粪呢?怎么这样说话啊?当下便将茶瓯重重一顿,眼皮子一抬,就要说上两句,牡丹忙将她拉开,笑道:“谢谢肖伯伯过来报信,你们真是好心人,我会小心的。既是这样,我也不敢再留你们了,大娘,去帮周伯母结算一下工钱。”
封大娘办事老到,并没有去问周八娘的工钱是多少,直接就找五郎支了一缗钱来交给周八娘,周八娘笑了一笑,数了一百个钱,对着牡丹道:“多的就当是我买草药给他敷嘴的。小娘子你好自为之。”说完也不要封大娘送,揪着肖里正去了。
封大娘沉了脸道:“丹娘,这到底是谁这么张狂?竟然敢趁着宁王府里发生这种大事的时候,在这外面如此张狂的乱来?他就不怕给宁王府惹上麻烦,也给他自己惹麻烦吗?明明知道咱们家是李舅爷的亲戚,还这样可恶。”
牡丹暗想,真相不明之前,她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做好防范工作,保护好自己和家人不被牵连进去,至于其他的自有李元去操心。便道:“我去和五哥他们说,这些日子我们大家都小心些,不要被人谋算了去。”
封大娘点头称是。牡丹看看天色不早,见雨荷领了阿桃过来,便吩咐阿桃道:“让人去林子里将新鲜上好的桃子和李子摘些来,备成四份,一份给福缘师父带回去,一份送家里,一份送给李家,另一份送去给楚州侯府的白夫人。”又叫雨荷:“让厨房里赶紧送素斋饭来,吃了好让福缘师父早些回城。”
牡丹进去请福缘和尚吃斋饭,又将五郎叫到一旁,把肖里正来递的话说了一遍,道:“五哥,你今晚不要留在这里了,和三嫂、六嫂一起回去吧?”
五郎皱眉道:“既然他们要找麻烦,更该让人在这里守着才是,要是咱们统统都走光了,有人来捣乱可怎么好?不行,我不去。”
牡丹道:“五嫂很久没看见你了。这里我留下来就是了。”
五郎微微一笑:“你到底是个女子,那些肮脏手段哪里有我见识得多?你不放心我留下来,我怎么又放心你孤身一人留下来?这样好了,你若是真要留下来,便我兄妹二人一起留下来好了。”
牡丹沉默片刻,抬眼望着五郎嫣然一笑:“好。”
甄氏和孙氏听说牡丹不回去了,咋咋呼呼地念叨许久,说牡丹留在这里纯属是添乱,又说这里什么都没有,牡丹的换洗衣服也没带,不方便云云,一心想将牡丹说动,好跟她们一起回去。
牡丹只是摇头:”衣服倒是没问题,刚开工时我就带了两套来放在这里备用,其他的也不需要什么,不能让五哥一个人留在这里,我留下来给他搭把手也好。“她虽然不知道邓管事会做什么事来给她添堵,但这个时候她是绝对不会留下五郎一人独自守在这里的。
甄氏和孙氏无奈,只得道:”我们一到城门口就让家丁折回来帮你们。“
福缘和尚很安静地吃完斋饭,然后听从牡丹的建议,跟着甄氏、孙氏和何家的家丁一起结伴回城去,临走时,他静静地望着牡丹道:”小心木料。“
最脆弱的就是木料,一把火就可以烧得干干净净……烧完之后,她可不是要停工了么?牡丹打了一个激灵,认真答道:”好。“
福缘和尚微微一笑,向牡丹和五郎双手合什行了礼,谢过何家家丁牵过来的马,仍旧坐了自己骑来的那头驴,慢吞吞地去了。
牡丹和五郎商量了几句,趁着天色未黑,快速安排起来。木料砖瓦本是早就拉了来放置好,有专人看守的,如今有了这种危险,少不得要提高工价,多安排几个妥当仔细的人来看着,还要组织一个夜巡队,夜里在工地上来回巡护,以防有人潜入来捣乱。
天色渐晚,雨荷与封大娘二人将牡丹的房间收拾出来,又从厨房提了热水,叫牡丹去洗浴。牡丹着实也累极了,今日奔波一天,汗水出了又干,干了又出,感觉一摸都快要结了盐粒子,能够舒舒服服地泡个澡自然是求之不得。
她躺进澡盆去就不想出来,想着要趁此机会建个淋浴的洗澡房才是,晕晕乎乎靠在澡盆壁上就迷糊了过去,直到雨荷在外拍门才把她惊醒过来。
雨荷急匆匆地捧着牡丹的换洗衣服进来,看到她睡眼朦胧的样子,不由嗔怪道:”又睡着了,若是着凉岂不是您自家吃亏受罪?“边说边将大块棉布盖到牡丹头上,替她擦头发。牡丹一边穿衣服,一边迷迷糊糊地道:”我三嫂和六嫂她们到了么?“
雨荷的手顿了顿,小声道:”适才有人来报,两位少夫人在回京城的路上,差点被一头疯牛给撞上!幸亏福缘师父机智,将那疯牛给引开了,才没有出大事。只是他租来的驴倒是被伤着了。“
牡丹的瞌睡一下子被惊得没了,她很难相信这是巧合。她阴沉着脸接过雨荷手上的棉布,将头发包起来往外走:”我五哥呢?“
雨荷追了出去:”在外面交代咱家的家丁和庄户们做事呢。您好歹将头发弄好,成个样子再出去吧?这里可不是家里,到处都是男人!“
牡丹顿住脚步,耐着性子任由她打整,好容易头发半干,绾了个简单的髻,便立刻去寻五郎。五郎果然领了几个工头在柳树下喝茶说话,见牡丹寻来,便走过来道:”你都听说啦?你别怕,她们都好好的,家里今晚会再派人来帮忙,也会连夜去和李家商量,应该很快就能解决,这里的事儿也有我,你安安心心的就好。“
牡丹皱眉道:”五哥,不过就是这么大点儿事,他们怎么就这么不依不饶的啊?他们就算果真要占了这地,也该直接来说一声,这样不明不白的,就光在背后搞小动作,还恶毒,怎么就生成这副样子了?“
五郎温和一笑:”傻丫头,这世上想不通的事情多着呢。人心至善,人心也至恶,正常得很。人和人是不同的,不要用你的想法去猜别人的想法,咱们觉得委屈,说不定他们也觉得委屈,你怎么没有任由他们去踩踏,反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们,和他们作对呢?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牡丹笑道:“是这个理。今晚你不打算睡了吧?那我陪你一起?”
五郎想了想,道:“好啊。还和小时候一样,我给你讲故事?”
国色芳华 第98章 站稳了!(求粉票)
天黑之前,李荇、大郎、六郎并十多个家丁出了城,并不直接赶去芳园,而是在城郊寻了个庄户人家坐着,直到二更时分方起身静悄悄地赶路,悄无声息地赶去芳园。
牡丹与五郎坐在灯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将些小时候的事情来说,说着说着扯到了李荇,五郎笑道:“行之从小就喜欢跟着爹爹跑,说是将来要做一个大商人,坐很大的船,去很远的地方,没想到他果真跑去做生意……”
牡丹静静地道:“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总有一天,他不会再做生意的。”
五郎叹了口气,给牡丹倒了杯茶,趁机将那早就想和牡丹提起的事情说了出来:“你五嫂有个姑表兄长,年龄和我差不多,前年死了原配,已是有儿有女,家中殷实,为人也厚道,长相也端正。人我是见过的,和三嫂娘家那个兄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可你五嫂还是不敢和娘说,也不敢和你说,让我先问问你,等这些事儿过了后,你愿不愿意见一见?”
牡丹一愣,难道她就只能配鳏夫么?已是有儿有女的,所以才不在乎她到底能生不能生吧?
五郎见她垂头不语,晓得她不乐意,忙道:“你不要多想,我们也只是按着我们的想法提一提,只是想为你好,万万没有逼你,让你不开心的意思,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虽然真实情况自家人都晓得,却不可能拿去嚷嚷着给旁人知道。在旁人眼里,牡丹就是个病弱之身。
牡丹苦笑道:“我知道哥哥嫂嫂们都在为我操心,都心疼我,怎会故意让我不开心呢?我只是有些害怕嫁人了。”
她本是推脱之词,听在五郎心中却是另外一种感受,忙安慰道:“刘家那样的人实在是极少数,你五嫂这个姑姑家为人很实在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然你见上一见吧?”
忽听雨荷在帘外轻声道:“家里来人了。”紧接着,帘子打起,大郎当先走了进来,牡丹笑道:“大哥,你们怎么这个时候还能出城?”话音未落,又见李荇与六郎并肩走了进来。
牡丹没想到李荇也会跟来,这还是他向她表白之后,二人第一次见面,又是这样措手不及,一时之间倒有些尴尬。
大郎道:“早就出了门的,一直等到天黑尽了才敢往这里走。就怕被那几些个狗东西知晓我们来了,不敢送上门来。”
李荇从进来开始看了牡丹一眼后,就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盯着她看,笑眯眯地道:“今夜咱们就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他笑得自然,但他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叫自己的声音没打颤。
牡丹忙起身去倒茶,头也不敢回地道:“你们吃过饭了么?我让雨荷去做宵夜。”
大郎扫了李荇一眼,心想这二人这样坐着确实也怪难受的,便道:“去吧。”
牡丹借机走了出去,李荇不露痕迹地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笑看着五郎道:“五哥,让巡夜的人撤回来吧。”
五郎笑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李荇道:“防守这么严密,他们不敢来,咱们反倒不好动手了,我爹那里已然安排妥当了,就等咱们这里了。这起子不知好歹,为虎作伥的家伙,今夜便要叫他们有去无回”
五郎道:“既然是你们已经安排好了的,且听你安排就是了。”
牡丹和雨荷、封大娘一道去厨房取了蒸胡饼送过来时,房中只有李荇和六郎在,大郎与五郎却是到外面布置去了。六郎眨眨眼,抓了个蒸饼道:“我去看看大哥他们。”不由分说就径自走了。
牡丹沉默片刻,堆起笑来,将肉汤递给李荇,语气轻松地道:“表哥吃吧。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帮忙。我还说不用你帮忙了呢,结果还是劳动你跑这一趟。”
李荇见她笑得没事儿似的,想到刚才来时听到的五郎那几句话,心里堵得发闷发慌,有心问她几句,扫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的封大娘和满脸别扭的雨荷,终究暗叹了一声,强笑道:“我还真怕从此你就不要我帮忙了。”
牡丹听他一语双关,笑容就有些勉强,封大娘咳嗽了一声,笑道:“丹娘,时候不早了,您该歇着了,这里有老奴伺候,保管他们个个吃得饱饱的,您就放心吧。”
牡丹无奈,只好和李荇行了个礼,道:“那我先去歇着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和封大娘说。”
李荇忙放下手里的汤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你安安心心的去歇着,万事有我们。”他话虽如此说,暗里却嘲笑了自己一回,这次他是又帮上了她的忙,那么以后呢?只怕她身边越来越不需要他了。正在怅惘间,封大娘将一大个滚热的蒸胡塞到他手里,热情地道:“表公子,多吃点”
李荇无奈,只好埋头与蒸胡、肉汤奋斗。
出得门去,雨荷沉默着打了灯笼,引了牡丹回房。牡丹沉默地挽住她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她头上,轻轻喊了一声:“雨荷。”
雨荷“哎”了一声,静心等待她说话,牡丹却又没了声息。一直到牡丹躺下,她给牡丹放下帐子来,牡丹才眼睛亮亮地看着她,低声道:“ 你说我要是和他们说,我不想嫁人,他们会不会生我的气?”
雨荷一听慌了神,道:“您怎能这么想呢?您正是花一般的年纪,难不成要孤独终老?这是暴敛天物”
“还暴敛天物呢你可真会说。”牡丹扑哧一声笑出来,摆摆手制止住雨荷接下来的一连串劝解的话:“我就是说说而已,不想给人做后娘。”
雨荷没好气地道:“不想就不想呗,家里谁舍得逼您?没来由说这种话,吓死人来。”
牡丹调笑道:“你放心,就算是我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拘着你,让你陪我一辈子的。”
雨荷红了脸,嗔怒地瞪了她一眼:“您说什么呀”报复地扑哧一口将蜡烛给吹灭了,也不理牡丹喊她,径自到外间去躺下。
不管旁人怎么看,她绝对不委屈自己嫁个莫名其妙的人。牡丹翻了几个身,架不住疲累,静静地睡过去了。四更时分,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说是抓到了贼。牡丹要起身去看,偏被封大娘堵住:“您要真想知道,待老奴去打听了来,半夜三更地跑外面去做什么?”
牡丹无奈,只好任由她去打听。约有一炷香后,封大娘回来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几个小毛贼,从身上搜出了火石火镰还有油。果然是想混进去烧咱们的木料,大郎他们安排得妥当,来了个瓮中捉鳖,人赃俱获现下正在审呢,说是天亮就要送去宁王府。”
好容易熬到天边放亮,牡丹把熬了一夜的封大娘按下去躺着休息,她与雨荷去厨房安排早饭。去叫大郎等人吃饭时,屋外不闻任何声响,掀开帘子探头去瞧,但见几人歪歪倒倒地躺靠在榻上、绳床上,竟然是都睡着了。
牡丹正要退出去,忽见靠在绳床上的李荇突然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她。牡丹的心口一跳,赶紧将头缩回去。才转了身,帘子一掀,李荇快步跟了出来,轻声道:“丹娘你是打定主意一看到我就要躲了么?”
雨荷见状,拿眼盯着自己的鞋子尖,一点一点地蹴到一旁去站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牡丹沉默片刻,回头望着李荇微微一笑:“表哥说笑话了,我怎会一见到你就要躲?”
李荇看到她交替握在胸前的青葱玉手,恨不得一把握住让她听他细诉才好,但他不敢,只怕这样一来会从此再不能近她的身。他将拳头在袖笼里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好容易平复了心中的波澜,笑道:“不是就好。就算是……那个,反正你明白的,旁人是旁人,我是我。”见牡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早知如此,那些话我就不该说给你听,咱们还是像从前那样,你不要特意躲着我,好么?”
牡丹心想,已经说出口的话,怎能当它没有说过?已经发生的事情,怎能当它没有发生过?她倒是想呢,只是大家都不这样看。看看,大郎不是就掀起帘子探出头来,狐疑不满地看着二人了?牡丹飞快地喊了一声:“大哥。”
李荇唬了一跳,迅速调整好了表情,坦然自若地回头看着大郎微微一笑:“大哥,我正和丹娘说那几个人已经供认不讳了,这次咱们把这事儿弄好后,这一片就不会再有人敢来生事了。”
大郎也不戳破他,笑道:“这次真是辛苦行之了。”回头看着牡丹道:“丹娘你去看看早饭好了么?得赶早回去呢。”
牡丹忙道:“我就是来叫你们吃饭的。吃了饭以后都歇上一觉再走吧?”
李荇道:“不行,得尽早回去才好安排。”
大郎回身喊了一嗓子,五郎和六郎揉着眼睛出来,几人说说笑笑地吃了早饭。仍由五郎守在工地上,牡丹随着大郎等人一道回城。李荇命人将那几人捆在马后,当着众庄户和工人的面,拖着上了路,一行人摇摇摆摆地回城去。
一路上总有庄户好奇地停下来,盯着那几个人看,窃窃私语一通,有那大胆好事的便直接问这是做什么?李荇便大声说这几人都是借着宁王府的名头做坏事的,他奉了宁王之命前来捉拿这几人,现下就要送回去交给宁王殿下处置了。看以后谁还敢借着宁王府的名头再做坏事。
牡丹看到众庄户敬畏的神情,不由暗想,虽然宁王要名声,定然不会容许这些小虾米坏他的事儿,可李荇这样嚷嚷得人尽皆知,何尝又不是为她撑腰呢?从此以后,这一片只怕不会轻易有人来找她的麻烦了。她算是站稳了
一行人回到城中,大郎与李荇自将人送去宁王府,牡丹则与六郎回家去听消息。中午时分,大郎喜滋滋地回来,道:“宁王殿下大怒,已是严厉处置了那几人,又命人去绑庄子里的管事来问罪了,不单是那邓管事,就连庄子里的总管也一并获了罪。丹娘,以后应该再没人敢去你庄子上寻事了。”
牡丹皱眉道:“不是说那邓管事是王府大总管的侄儿么?表舅他们会不会因此得罪人?”
大郎呆了一呆,随即笑道:“应该不会吧?人赃俱获,他就算是想反驳也没办法的。再说表舅厉害着呢,他自己有数。大总管哪儿能和他比?宁王殿下也说啦,他下面的人要是个个都像这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刁奴一般行事,他再好的名声也不够败坏的。”
薛氏笑道:“ 你亲眼见着宁王殿下啦?”
大郎笑道:“那是自然。我也没想到,不过表舅叫我进去,我就进去了。他问了我一下具体情况,然后又安抚了我几句。要我说,这亲王也没什么可怕的,脾气好着呢,说话也好听,比王府那些人平和多了。”
牡丹现在就好奇,到底那邓管事是为什么和她这样百般过不去的?
到了傍晚,前来做总结,汇报情况的李荇终于将得到的具体情况报了上来。却是有人挑唆那邓管事,说愿意出高价买芳园,只要他能弄了来,就一定要。去拿邓管事的人从他的房间里搜出十两黄金,据说就是定金。
牡丹苦笑了一下,不用问她也知道那人是谁,和她结下深仇大恨,几次三番总想和她过不去的人,还能有谁?
果然李荇看了她一眼,道:“好像是说,某人从马上摔下来,虽然还未痊愈,但肯定瘸定了,成日大发雷霆,便有人去和她说,我姑姑的球技马术都非常好,若是那次我姑姑她们跟着一起打球,她肯定不会发生这种意外。只是不知为何,这账又算到了丹娘头上。不过,宁王殿下已经派人去魏王府了,想来她以后会收敛。”
牡丹皱眉道:“是谁和她说这话的?”她可真是躺着也中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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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99章 人为的误会
李荇笑笑:“这中间牵扯到他们宗室中的一些事情…….反正以后再不会惹到你头上来,就不必理踩了。”有人想趁着宁王妃薨逝,宁王无暇他顾,趁机搞点事情出来,牡丹不过是在适当的时间,适当地点,刚好撞到刀口上而已。但这些事情,他却是不好和何家人说得太清楚,说多了也没用。
宗室间的事情,左右逃不过权势利益之争,这就是说,在背后捣鬼的人,目标并不在她,而是浑水摸鱼什么的。既然以后不会再惹到自家头上来,牡丹就识相地打住了好奇心,转而道:“表舅没有因此和那大总管生出罅隙来吧?”
李荇道:“不会,我爹和大总管,其实都是殿下的左膀右臂,谁也离不得,他晓得厉害。要怪也要怪邓管事实在胆大包天,在那河上没能做文章,竟然就想着去害你。这样歹毒不识大体的人,迟早都会坏事,怎能留他?”其实他心里是暗自庆幸的,多亏当时那些不认识牡丹,牡丹也不在场,就把孙氏当成了牡丹,直接就动了手。否则,换了其他时候牡丹独自带着奴仆行在路上时,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大事。
牡丹见他说得认真,便放下心来:“这样就好。”
李荇笑看着牡丹:“其实这次的事情,你反应很快,也做得很周到,很不错。若非你前面防范做得到位,让他们无他法可寻,也不会逼得他们顺顺利利便落入我手中。以后你一定能将那庄子经营得很好的。”
牡丹微微一笑:“我不敢居功,没有表舅递条子过来,你帮着去设伏抓人,哥哥们帮我忙,也不会顺利解决。”
李荇见他只是客气,刻意生疏,不由暗想,总这样逼着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越逼越远而已,还不如随性的好。便晃晃头,漾起一个笑来:“那你忙着,我去陪姑父他们说几句话。”言罢起身坐到何志忠,听他胡吹海侃,间或Сhā几句嘴,又逗弄孩子们几下,逗得孩子们大呼小叫的,看着却似回到了从前的光景一般。
牡丹在一旁含笑看着,觉得其实就这样也挺好的。忽见甄氏似笑非笑地走进来道:“丹娘,蒋家的邬管事来了。说是要见您呢。”
牡丹立刻就想到肯定是送牡丹花种子来给自己的,连忙起身和岑夫人说了一声,岑夫人交代道:“好生招待。”
牡丹应了,领了林妈妈和雨荷出去,果见邬三坐在侧厅里,正由家中总管陪了说话。见牡丹进去,邬三立刻起身行礼问好,将一只竹篮递过来,笑道:“这是我家公子当初答应娘子的牡丹花种子,也不知道采摘的时机是否合适。”
“想来一定是极好的。”牡丹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细纱布,对着光亮处一瞧,但见里面却不是直接装的骨突(这两字有草头,不懂念,打不出来,汗)果,而是放着五六个绢布包,她随手拿起最大的一个布包来瞧,却见绢布上用笔细细写了几个字:“南诏紫牡丹。”字写得雄健朴拙,似是男子手笔。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二十多颗蟹黄|色的骨突果,又饱满又清爽,真真适合得很。
她一边感叹这蒋长扬手下的人做事认真细心,一边拿起其他布包来瞧,绢布上一一都如同第一包一样写了花名,有甘草红、革呈红、玉版白、朱砂红、粉二乔,只是里面的骨突果多的有五六玫,少的却只有一两玫。有半瘪的,也有饱满的,有些干些颜色深些,有些湿润些颜色浅些,想来采摘的时候不一样,采摘的人也不知道哪些合适,哪些不合适,就一股脑地摘来了。不过总是得用的。
邬三见牡丹满脸喜色地翻看那几包种子,不由微微一笑,适时Сhā话道:“这些是其他品种的,花匠按着公子的吩咐,也是在果皮呈蟹黄|色的时候摘下来放好的,只是不多,摘下来的时辰也要久一些,故而要干点。我家公子爷想着您大概会需要,便让小的一并送了过来。也不知道您有没有用。”
真是非常意外的收获,牡丹笑得合不拢嘴,鸡啄米似地点头:“有用,有用,太有用了。”又刨了刨那种子,方才想起和邬三道谢说客气话:“蒋公子实在太大方啦,包种子的人也细心得很,这字写得真好。你们家这位新来的花匠实在很不错。”按着她想象,蒋长扬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亲手包这些花种子的,自是那花匠做的。
邬三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来,含含糊糊地道:“嗯,这位花匠的确不错。这字……这字的确是写得很好。没有十多年的功力写不出来。“
牡丹没注意到他的神色,点头赞同:“稍后请邬总管替我向蒋公子道声谢。”接了雨荷递过来的两个荷包,递给邬三道:“多的这包请邬总管喝茶,小的这包是给那位花匠的,光看这种子包成这样子,还写了花名,就知道是个做事踏实仔细的人。”
邬三的手顿在半空中,想了想,伸手接过荷包,笑道:“那小的替他谢过何娘子赏了。”
牡丹笑道:“应该的。”
邬三笑笑,收起荷包,正色道:“何娘子,我家公子今日去看福缘大师,听福缘大师说起你们庄子里的那件事又加重了?还请你和小的说说,如今是怎么一个情况?我家公子兴许可以请人帮忙去和宁王府打声招呼。”
牡丹笑道:“谢你们关心,没事儿了,已经解决好啦。我正想着改日要去府上说一声,烦劳蒋公子挂心了。”
邬三有些疑惑,昨日疯牛都已经追到大路上了,还说没事?真的假的?
牡丹见他满脸的不相信,便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我表舅就是宁王府的长史,昨日因见事态越发严重,便请托他帮了忙,我表哥当夜就去了庄子上,将放火的人抓着,送到了宁王殿下面前,已是各得各的惩罚,以后不会再出来为害人了。”
邬三听说,也欢喜地向牡丹表示了祝贺,谢过留饭,告辞离去。
牡丹提了竹篮子进去,甄氏坐在岑夫人身边招手叫她过去:“给了你什么?”
牡丹打开给她们看:“是以前答应给我的牡丹花种子。”
岑夫人拿起一包来看,笑道:“包得挺仔细的,这字也写得真好…… 你说是花匠写的?花匠也能写出这么好的字?可真是难得极了!“
何志忠闻言笑道:“拿过来我看看?”看了那绢包上的字,也忍不住赞叹:“果然写得好。这样一手好字却去做花匠,真是可惜了。”
李荇也拿过去看,不经意地问:“这是谁家的花匠啊?”
何志忠不在意地道:“就是上次端午节时救了丹娘的那位蒋长扬蒋公子。说来真巧,他的庄子也在芳园附近,邓管事去联合其他人家捣鬼的事儿还是他遣人过来说的,这才引起了丹娘的警觉。这人真不错,上次我们去道谢,就是随口那么一说,难为他就一直记着。”
牡丹笑道:“他能不记着么?我还欠他几株好花呢。”
李荇抿了抿了唇,突然道:“丹娘,我听说你这些日子到处找牡丹接头,却又被人抢了去?我家里的那些我已经吩咐他们务必仔细看顾,等到秋天的时候就让人给你送过来。”
牡丹抬眼看过去,但见他无比认真的样子,心想当着全家人的面拒绝他的好意实在不妥,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那价格可不许太高,不然你就算是我表哥,我也不要的。”
李荇忙笑道:“行,你按市价给我,可不许少给。”
说话间薛氏领人摆好了饭,入内来请大家吃饭。李荇很识相地起身:“我还有事呢,就先告辞了。”
何志忠一把拉住他,微微有些生气地道:“哪有不吃饭就走的道理?吃了饭再说!”
李荇为难地望了望岑夫人,岑夫人又不是对他有意见,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而且还是个好孩子,见他眼巴巴地看过来,心一软,笑道:“就是,傻孩子,难道在姑姑家里吃顿饭都不行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客气过。快去坐着吃饭,多吃点。”
她才一发话,旁边已经懂事了的孩子们立刻一拥而上,将李荇簇拥着往前面去了。李荇出门前扫了那半篮子牡丹花种子一眼,轻轻挺直了腰背,将本就笔挺整洁的玉色袍子整了整,谈笑自若地与何濡、何鸿谈起诗词来。
岑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啊,真的是太可惜了。
却说邬三哼着小调回了曲江池蒋宅,问清小厮蒋长扬在园子里的池塘边喂鱼后,便绕过小径,往后园而去。
天空已经泛黑,唯有天边还有几丝金红色的亮光从五彩的云霞里透出来,蒋长扬立在池塘边,将鱼食轻轻洒入池塘中,胖胖的锦鲤围在他面前,纷纷张着圆圆的嘴吞咽,发出轻微的“吧唧”声,蒋长扬的脸在半明半暗里显得轮廓格外分明。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道:“回来了?”
邬三捏了捏袖中的荷包,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来,仍作了恭恭敬敬的表情上前道:“是,回来了。何家娘子说了,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让小人替她向您表示谢意。”
蒋长扬将最后一点鱼食洒入池塘中,拍了拍手,回身望着他道:“解决了?这么快?她可说了是怎样解决的?”
邬三将牡丹所说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笑道:“这位何娘子,看着笑眯眯的,其实也是个要强的。”
蒋长扬“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便转身往后走。邬三忙喊了一声:“公子爷!”
蒋长扬站定,疑惑地道:“还有事?”
邬三从袖子里摸出那个装满了钱的荷包来,双手递上,严肃认真地道:“这是何娘子给您的。”边说边偷觑着蒋长扬的表情。
蒋长扬一愣,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荷包不动,荷包是稳重的靓蓝色,上面简简单单地绣了一丛兰草。绣工还不错,花样子看着也还不差。他明明记得几次见到她,她的衣裙上绣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牡丹,一朵比一朵更娇艳,一朵比一朵更夺目。怎么这个荷包绣的却不是牡丹?偏偏是丛兰草?蒋长扬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并不伸手去接荷包,淡淡地道:“她怎会突然送我荷?你是故意捉弄我的吧?”
邬三闻言,震惊地抬起头来,道:“小的怎么敢?小的敢对天发誓,若是有半个字是假的,便天打五雷轰。真是何娘子送的。”他说的果真没有半个字是假的,而是有一个字是假的,是“赏”的而不是“送”的,所以他是不怕这个誓言的,叫他发十遍也可以。
蒋长扬有些不安地擦了擦手掌,犹豫道:“她为什么送我这个?你可知道里面是什么?”
邬三忍住笑,继续捧着荷包递过去,老实巴交地道:“小的不知,也不敢问何娘子,您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蒋长扬抿着唇接过荷包,入手就觉得很沉,掂一掂觉得很诡异。一拉开荷包,几个亮晶晶的通宝叽里咕噜滚出来,落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叮当几声脆响,滚进了旁边的草木中,倏忽不见。蒋长扬挑了挑眉,指尖一挑,将荷包口全部拉开,但见里面满满当当装的全是通宝,不由好生懊丧,抿紧了唇,抬眼冷冰冰地看着邬三,生气地道:“你又捣什么鬼?”
邬三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装作满脸委屈地道:“公子您可冤枉死小的了,何娘子说,包花句子的人包得极不错,字也写得极好,送给他买茶喝的。人家一片好心,小人也不好说不要,所以就拿回来了。拿也拿回来了,您要不要,就赏给小人吧。”
何家的丹娘不是一个不懂礼的人,怎会莫名其妙的打发下人似的送自己一包钱?看这样子分明是生了什么误会。蒋长扬明明知道邬三捣鬼,偏生又气不起来,只沉着脸道:“让你办件这么简单的差事,你都办得莫名其妙,还想多拿赏钱?!以后再这么办差,我看你可以回去了。”
邬三也跟着他沉下脸来,站直了垂了手,认认真真的应了一声“是”。蒋长扬瞪了他一眼,轻轻踢了他一脚:“趁着还有点亮光,赶紧把钱找起来,别浪费了!关键时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呢。”
邬三弯腰弓背将钱从路旁草丛中找了出来,认错态度良好地双手递给蒋长扬。蒋长扬又瞪了他一眼,将钱装入荷包中,把荷包口一结,转身就走。邬三忙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赔笑道:“公子爷,明日是什么时候出发?”
蒋长扬头也不回地道:“已时去法寿寺接福缘和尚,收拾好就走。”
邬三偷眼看着他手上的荷包,快步跟上:“那小人再去检查一下马匹装备。”
蒋长扬点了点头:“小心一些,稍后我会和大家一起吃晚饭,你去看看饭菜备得如何,记得要厨房添好菜。酒,每人只能喝一碗,多的不能喝,盯紧了。”
邬三应了,自去筹备不提。
蒋长扬握着那包钱回到房中,从怀里摸出火镰和火石来,轻车熟路地将桌上的蜡烛点亮,随手将那包钱放到了桌上的一个黄杨木匣子里。伸手在桌下摸索了片刻,摸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对着烛光又细细看了一遍,就着烛火烧得干干净净。
少顷,邬三轻轻敲了敲门:“公子爷,大家伙都到齐了。”
蒋长扬吹灭蜡烛,转身拉开门:“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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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尚未完全降临,永兴坊地郡主府里已然帘幕低垂,灯火辉煌。穿着青衣,梳着垂鬓,踩着线鞋的侍女们有条不紊地自将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流水样地送至主屋那张做了金框宝钿装饰的长条桌上,以备主人随时取用。浓厚的苏合香油味无处不在,竟叫美味佳肴散发出的香味几乎闻不到。侍女们也没心思去管,人人俱是提心吊胆,束手束脚,唯恐一个不小心弄出声响来,就被心情严重不好的主人治了罪。
待到菜肴上齐,几个平日贴身的青衣侍女悄无声息地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去向清华郡主禀话。推搡了一歇,往日最得清华之意的一个婢女阿洁叹了口气,轻声道:“罢了,今日我去,以后轮着来。”其他人俱都松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喜色来,一齐将她往后推。
阿洁碎步绕过六曲银交关羽毛仕女屏风,对着低垂的绛色纱幔后宽大的白檀木床榻上躺着一对不动,望着帐顶发呆的清华郡主轻声道:“郡主,菜已收齐。是否现在就将桌案抬过来,伺侯您用餐?”
清华郡主眨了眨因为太久没有闭合而有些发酸的眼睛,冷声道:“刘畅还没来?”她的声音因为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显得嘶哑难听。
这声音听在阿洁的耳朵里,不亚于魔音穿耳,她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僵硬着脖子,大着舌头道:“刘寺丞让人带信过来,说是要晚点过来,请郡主不必等他吃饭。”
阿洁是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说出这段话来的,她晓得这句话说出来之后的后果一定很可怕-----自从清华郡主坠马受伤,卧床静养之后,脾气越发古怪暴躁,隔三岔五就一定要叫人去请刘畅过来陪她。她伤重之时,刘畅倒是次次都来,如今她的伤势稳定了,他来得就没从前那么勤了,五次中有三次来就算是好的,三次中还难得有一次不迟到的时候。来了也就是捧杯菜,捧卷书,坐在床边长久不发一言,清华郡主若是好好说话,撒撒娇,他还会偶尔应和一下,若是大发雷霆,砸东西,骂他,他便是纹丝不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清华郡主对些大为不满,骂他不是个东西,偏生旁人还都劝她,说她不对,夸刘畅脾气好,宽宏大量。他二人斗法,苦的却是她们这些下人,随时提心吊胆的,总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一个不小心,又招惹了清华郡主,从而惹来灭顶之灾。
阿洁果然没有猜错,她话音刚落,清华郡主就抡起一只瓷枕砸了过来,清华郡主虽然下身不能动弹,但两条长期运动的胳膊力气却是不小,随手抓这瓷枕什么的砸人,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阿洁脚趾头都吓得痉挛了,她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瓷枕的飞行路线,算着要到了,方不露痕迹偏了偏头。瓷枕呼啸着从她的发边飞过,看起来就像是清华砸得不准一样-----清华平时惩罚人是不许躲避的,否则罪加一等。所以如何让有意的躲避看起来像意外,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是身经百战修炼不出来。
瓷枕落到地上时发出的破裂之声在空旷幽暗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惊人,清华大概是累了,没有再继续追究。逃过一劫的阿洁此时方觉得汗流浃背,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的颤抖着声音道:“郡主息怒!郡主保重!御医专门叮嘱过,您不能乱动,必须静养的。”
清华郡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恨声道:“竖子何其可恶!我如今是起不来床,不然我一定要叫他好看!”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阿洁:“去!再让人去催!和他说,他若是不来,我要叫他后悔一辈子!”她怎么这么倒霉!什么都不顺利,已经躺在床上了,家里人不但不顾惜她,还为了针尖大的那么一点小事,气势汹汹地上门来骂她!还有刘畅这个负心郎!她恨得差点把一口银牙咬碎。
阿洁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愁眉不展地招手叫了个小厮来:“再去请早寺丞,求他务必要早些过来。就说,就说郡主今日心情格外不好。他若是不来,只怕会闹出更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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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00章 渣男的暗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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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门快要关闭的时候,刘畅方才阴沉着脸出现在郡主府,阿洁看到他,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来,虚虚抚抚胸口,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刘寺丞,郡主等您好一会了,奴婢为您引路。”刘畅看也不看她一眼,将头仰得高高的,轻轻哼了一声。
看到有人将这危险的差事领了,其余人等自然巴不得能躲个清闲安稳,俱都退开不往前凑。这正是刘畅所需要的,他漫不经心地跟着阿洁走到后园,见周围无人,迅速将阿洁拖入到一丛丁香后,牢牢搂紧了阿洁的腰,在她白嫩的脸上亲了一口,微笑道:“好亲亲,下次见到我再不要像刚才那般笑了,当心被人看到,她的疑心重得很。”
阿洁伏在刘畅怀里轻轻喘气,委屈地抬脸看着他道:“她近来脾气越发糟了,动不动就拿人出气,先前为了您来迟了,就扔瓷枕砸我,险些将我的头砸破,我真是怕得要死,就生恐什么时候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月光下,她的泪珠晶莹,凤眼媚人,刘畅恍然觉得这双眼睛惊人的熟悉,情不自禁就带了十二分的怜爱轻舔在她的眼上,将那泪珠儿给舔干净了。
阿洁吃了一惊,见惯了情事的她,竟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真情意。她贪恋地看着刘畅英俊的脸,轻声道:“先前魏王世子奉了魏王的意思过来,狠狠训斥了郡主一顿,还不许郡主辩白,说的话很难听。所以她的心情非常不好,等会儿只怕又要给您气受。”
刘畅道:“可知道为了什么?”
“我当时没能跟在里面伺候,竭力也只听了个大概。好像是郡主听了闵王府中一个姬妾的话,利用宁王府的下人去逼买黄渠边的一个庄子,如今东窗事发,宁王派人去和魏王打了招呼,魏王非常生气。”
刘畅皱起眉头默默想了片刻,捏了阿洁的胸脯一把,笑道:“知道了,你辛苦了。以后不要冒险了,被人知道不好,你平平安安的最重要。”
阿洁将他的手挥开,娇嗔道:“我都是为了你。”
刘畅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我知道。”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阿洁的头和背,脑子里飞快地消化分析着听来的消息。闵王是皇二子,比宁王大得多,身边豢养了一大群奇人异士,利用这些人的奇能,四处游交权贵。比如说,上次陪他去参加宝会的袁十九就是其中一个。这次闵王指使姬妾来挑清华,是忍不住了吗?黄渠边的庄子?谁的庄子?好像潘蓉说牡丹就在那附近买了块地修的庄子,会不会是她的呢?
虫鸣唧唧,晚风轻拂,紧紧依偎着的二人似是忘了周遭的一切,只静静享受这月光下的温柔宁静。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惊醒了阿洁的美梦,也吓醒了刘畅的沉思。他给阿洁使了个眼色,二人快速分开,从两头包抄过去。
被包抄的人眼看逃不掉,索性站住了大摇大摆地迎着阿洁去,主动出声招呼:“阿洁,郡主听说刘寺丞来了,却总也等不到,让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却是清华身边的另一个贴身侍女阿柔。
阿洁的目光扫过阿柔手里熄灭了的灯笼,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站直了身子,坦然自若地抚了抚鬓角,握住阿柔的手,大声道,“是阿柔啊,你刚才来的时候没遇到刘寺丞吗?他早就独自进去见郡主了啊。”
阿柔带着一丝冷笑看着阿洁:“是么?我眼神儿不好,还真没看见。”
刘畅站在阴影里,听到阿洁的声音,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转身悄无声息地快步直往主屋而去。听到屋里传来清华咒骂人的声音,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深深呼吸一口气,待到侍女掀起水晶帘子来的时候,他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
他步履轻快地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纱幔,绕过六曲银交关羽仕女屏风,淡笑着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眼睛冒火,愤恨地瞪着他的清华:“怎么又在发脾气?我不过是因为有公事,故而来迟了。听阿洁说你等着我一直没吃饭,怎么这样不懂事?说吧,想吃什么?我喂你。”
清华冷笑着翘起嘴角来:“你还记得我在等你么?什么有公事?我看你是又和潘蓉一起去哪里风流快活了吧?你喂我?你只怕巴不得我饿死才好呢!”
刘畅不以为意地接过从后面跟进来的阿洁递上的一碗燕窝粥,用银荷叶匙子舀了一匙递到清华的嘴边,温和地道:“我看你是闷坏了,成日里总在胡思乱想。我若能把手头的公事办好,你也有面子不是?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想的就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谋得一席之地?”
清华郡主半点面子都不给他,“噗”地一口将粥吹得到处都是,“呸”了一声,竖起眉头厉声道:“别个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真才实学?笑死人了,你以为你这个寺丞是怎么来的?如果不是我,你……”
刘畅忍无可忍,勃然变色,将手里的金花碗狠狠往地上一砸,也不管燕窝粥溅得到处都是,冷冷地瞪着清华郡主道:“是,我就是个没出息的货色,只能靠老子靠女人,若是没有你们,我要到街上去讨饭才能填饱肚子!如果你没摔下马,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得了这个司农寺丞!如果没有你,今日我也不会被宁王府的人叫去喝酒!我倒是奇怪了,我是不能文还是不能武?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
清华郡主很久没看到他爆发了,此时看到他发作起来,心中的那股邪火反而降了降,她狐疑地看着刘畅道:“你被宁王府的人叫去喝酒啦?谁叫的啊?都说什么了?”
“我是不想说,怕你听了又烦,但禁不住你这样折腾!”刘畅哼了一声,装腔作势地踢了前来收拾粥液的阿洁一脚,骂道:“不长眼的奴才,撞到你爷爷我了!”
阿洁“忍气吞声”地屈膝行礼,拿了帕子伏在地上将粥液打扫干净。不忘偷偷看了一旁拿了帕子殷勤上前给清华郡主擦脸擦锦被的阿柔一眼,然后给了刘畅一个眼风,收到刘畅肯定的眼神后,她方“怏怏”地退了出去。
清华皱起眉头道:“你都知道啦?”
刘畅虚张声势地道:“知道什么?人家就是莫名其妙地警告了我一通,我只知道你跟着闵王府做了件什么不该做的事。我说,你好好躺着养伤不可以吗?操那些心做什么?有事不会让我去做啊?掺和进去干嘛?你还嫌你身上的伤不重啊?”他越说到后面越大声,神情也越严厉。
既然不知道与何牡丹有关,那么他越凶,清华郡主就越觉得他是关心自己的缘故,原本非常糟糕的心情又稍微好上了那么一点,她默了一默,道:“我许久没有出门,又没多少人来看我,你也不和我说外面的事儿,我又怎会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这次是我考虑不周,给人当枪使了,以后不会了。你别担心,等我好了以后,我再进宫去求圣上,请他另外给你安排个更好的职位……”凡事一沾上这何牡丹就没好结果,这女人是命里带衰还是怎么地?
刘畅冷笑了一声,把头撇开:“我不稀罕!总怕一不小心就被人说成是吃软饭的,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清华郡主也不耐烦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到底想怎样?”
刘畅挥袖而起,阴沉着脸道:“我在外面忙乱了一天,你就专找着给我添堵的?我累得很,我看你还是安安心心养伤吧,养好了伤我再来看你。”
清华郡主如今的日子难过得很,盼了他许久,就指望着他能慰解慰解她,结果人才来没说上几句好话,吵了一架,砸了东西就要走,不由又气又恨,忍不住将正在吐着香烟的金鸭香炉抓起扔了出去,恶声恶气地吼道:“好呀!你只管走!有本事走了就再也不要来!”
金鸭准确地砸在刘畅的后脑勺上,雪白的香灰扑得刘畅一身都是。刘畅被砸得眼前发黑,眼冒金星,他顿住脚,冷森森地瞪着清华郡主,恨不得上前将她掐死才干净,拼命将那口恶气咽了下去,决绝地往外走。
清华郡主被他那一眼看得一阵心虚,不由有些害怕起来,当年,她和他说她要嫁人了时,他就是这样的一种神色,然后果真就再没主动来找过她,一直到她又回去找他,他不如意才又接受了她。如今看来,似乎又像是回到了那一夜,他这一走,多半是不会回头的……她眨了眨眼,声嘶力竭地道:“你敢走!走了我必然叫你全家后悔!”
“那么,你自己保重吧。记得哦,让我全家抄斩的那一日,你只管去搧我的脸,吐我一脸的口水,怎么解气怎么来。”刘畅古怪地笑了笑,她叫他全家后悔?如今他全家只有刘承彩一个人不后悔,其他人都后悔得很!
清华郡主看到他那决绝的神色和古怪的笑容,又听他说这种话,真的后悔了。可又拉不下脸来,又气又恨地将眼泪嗯了回去,恶声恶气地道:“你这个……”
——·一些题外话,关于行文的一些想法,请大家务必花时间看一眼,不收钱的·——
看到大家的留言,有些迷茫,现在说一下心里的一些想法。首先,种花与牡丹的生活,我想让牡丹有自己的事业,不必依附谁、不必靠嫁人就可以取得独立的,美好的生活,同时,也因为她的独立、勇敢、乐观、上进,她才会更吸引人,才能得到更美好的爱情和亲情。
我觉得生活就是创业,一帆风顺的人是少数,多数都有或大或小的波折,必须锲而不舍地努力前进才能取得成功,当然成功的那一刻也就会更幸福,更满足。但是因为考虑到多数人可能对纯种田技术流不是太感兴趣,我会适当调整一下写法和结构,但该交代的还是会交代清楚。
其次,关于刘畅、清华,他们在一段时间内,总会出现在牡丹的生活中,所以会穿Сhā在其中,但并不是毫无目的地,只为哗众取宠才写的他们。
最后,关于男主,我不想因为想突出谁,就黑了谁,人都有优点,但也有缺点。实际上,生活中,优秀的人很多,好人也很多,但不可能一网打尽,两个人之间,光有情并不够,还有合适与不合适,有缘或者无缘的关系。最后选择的那一个,不见得就是你开始就看好的人;最开始陪你迈出第一步的那个人,不见得就是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不同的阶段,不同的际遇,会让人产生不同的想法,作出不同的选择。而我,想做的,就是尽量写出每个人的闪光点,然后让牡丹的爱情自然美丽,生活努力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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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01章 渣男的暗战(二)
清华的狠话还未放出来,就见阿洁打起帘子快步进来,跪倒在刘畅面前苦苦哀求:“刘寺丞,郡主病中,身体不舒坦,心情也不好,又受了委屈,朝至亲至爱的人发发火也是人之常情,您请多多包涵她吧,她日日都盼着您来,夜里也睡不着……”
清华郡主见来了救兵,也就及时将那句狠话咽了下去,恶狠狠地瞪了站在床前,探头探脑盯着刘畅看,表情古怪的阿柔一眼,觉得这丫头怎生这么木讷,也不懂得在中间劝劝。若是阿柔有阿洁这么聪明,早点在中间挡上一挡,她和刘畅也不至于将狠话说到这个地步。可是再抬眼看到刘畅那张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的面孔时,她心里又开始难过担忧起来。
只听阿洁道:“刘寺丞,此刻外间坊门早已关闭,您就算出了府,也不能回去,不如留下来陪郡主吧?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好好说说就通了,主子高兴,奴婢们才能心安那。”说完只管“呯呯”磕头。
清华郡主听了这话,不由大喜,当真的,坊门都关了,他能去哪里?不过刘畅那倔脾气她知道,说不定会跑去哪户相熟的人家坐上一夜也是有的。她大气也不敢出地从眼角斜瞟着刘畅,只见刘畅虽然没叫阿洁起来,脸部的线条却渐渐柔和了下来。
清华郡主立时知道刘畅最旺的那口气已经被阿洁成功地挡住了,便低咳了一声,适时叹道:“我知道我成了这个样子,你便嫌弃我了,不然怎么总是对着我发脾气?再不顾我的死活了?你忘了从前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难不成你还怨着我以前嫁了那个死鬼?我名为郡主,但其实真正能做主的事情又有多少?如果不是总忘不了你,总念着你,我也不会想方设法想和你在一起,这世上,还有几人像我这般挂着你的?”
刘畅果然低低叹了口气,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了。
清华郡主一看有戏,忙道:“你累了一天,也该歇着了,我让人给你备下香汤,你去沐浴吧?”说到这里,她看了阿洁一眼,柔声道:“阿洁,你去伺候刘寺丞淋浴。”
看着是清华郡主给了自己体面,但阿洁知道,这体面背后带来的风险有多大,她咬了咬唇,为难地道:“奴婢还为郡主热着燕窝粥呢。”
作为主人,清华郡主非常喜欢阿洁这种凡事先把自己放在前头的性子,便轻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就是个死心眼,不是还有其他人吗?你自去罢。”
刘畅回头看了立在清华郡主床前,已经被二人连串的精彩表演弄得有些发懵的阿柔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道:“罢了,阿洁伺候惯你的,你须臾离不开。让阿柔来伺候我就行了。”
清华郡主一愣,眯起眼睛恶狠狠地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痴呆呆看着刘畅的阿柔,几乎是呲着牙道:“好,就是阿柔。”难怪得这贱货适才看到他二人吵架,也不知道在中间转圜呢,只知道盯着刘畅看,原来是巴不得他二人越吵得厉害越好呢。
要说从前,她们也不是没伺候过刘畅洗浴,只是今非昔比,清华郡主疑心重的很,刘畅此时提出这个要求,只怕是陷阱。阿柔惊觉不妙,连忙推辞:“郡主,奴婢不……”
话还未说完,就被刘畅不高兴地打断:“怎么,我会吃人?好呀,清华,如今就连你府中的侍女都看不起我了,难怪得外面的人越发拿我当笑话看,想怎么捉弄就怎么捉弄。”其他人未必是想怎么捉弄他就怎么捉弄他,但刘承彩和清华的确是想怎么捉弄他就怎么捉弄他的,刘畅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十分暴怒。
刘畅暴怒,他那句“当笑话看”也严重地刺激了清华郡主,清华郡主不由得联想起许多事来,当下面沉如水,凶狠地瞪着阿柔:“我的话你也敢违逆?还不快去!”
阿柔只得心怀侥幸地低低应了一声:“是。”随即低头走到刘畅身边,轻声道:“刘寺丞,您请。”
刘畅肆无忌惮地扫了她的胸脯和腰臀一眼,朝清华郡主笑了一笑:“你等着,我稍后就来陪你。”
清华郡主看得分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简直难过得要死。隔壁的刘畅并没有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偏生她越想越不一般,少不得竖起耳朵仔细听。她忍不住发作起来,一把将阿洁递上的燕窝粥推开,阿洁皱着眉头,担忧地看着她:“郡主,万事都等您养好身子再说。”
清华郡主赞许地看了阿洁一眼,咬牙切齿地道:“对,养好身子再说。”
虽是如此说,但刘畅一去不复返,却是叫她抓心抓肝一般难受,实在忍不住了,便叫阿洁去看。少顷,阿洁面红耳赤地回来,却什么都不肯说,她问得急了,便索性跪在地上只是磕头。以清华郡主的阅历,她如何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刘畅,从来就是个风流之人,更何况他对自己多有怨言,当初他能不碰何牡丹,却对何牡丹身边的丫头下手去气何牡丹,如今他同样也能这样对自己。
自己如今倒是治得他家里两个女人近不得身子,但他又如何肯闲着?而且今晚她还刚用香炉砸了他的头,他定然是要报复自己的,清华郡主抓紧了身下的锦褥,恨恨地想,不急,慢慢地来,总有一日,她要叫他再不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刘畅方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他换了身雪白的对襟丝袍,半祼着胸膛,笑容松快,仿佛全然没有看到清华郡主扭曲的表情,径自往她身边一倒,带着餍足的神情闭着眼睛道:“睡吧。累死人了。”
清华郡主见他须臾功夫就睡着了,使劲推了他两把,全然没有动静,不由悲从中来,不由发狠地想,她一定要早日好起来,好好收拾这负心郎,白眼狼。但这都是后话,目前她得先将胸中那口恶气给出了才行,她不露声色地对着阿洁招招手,磨着牙道:“带人去收拾干净了。”
阿洁脸上露出老大不忍的神色来,可经不住清华郡主毒蛇一般的眼神,只好屈膝行了个礼,表示一切照办。清华郡主从发白的嘴唇里轻轻吐出一句话:“让所有人都看着,告诉她们,这就是背叛我的人下场!”
阿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无声地退了出去。阿柔不要怪她,要怪就只能怪清华郡主太狠毒,阿柔又看到了不该看见的事情,还存了不良的心思想借机把她踩下去。她不想死,那就只有阿柔死。
刘畅从睫毛缝里看到清华主仆俩的动作,晓得这隐患是除掉了,便放心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她能在他家里收买安排棋子爪牙,他也能的,就看最后谁玩死谁。萧觅儿,你等着瞧,这还只是开始呢。
五更三点,“咚咚”的晨鼓声和各个寺院的钟声依次响起,刘畅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身边就算是睡着了眉眼表情也显得肆意张扬的清华郡主,一只手顺着锦被放到了她的胸上,握准了,狠狠一拧,清华郡主果然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醒了过来。
她正要发脾气,就被刘畅拉手去按住某处,接着他轻轻较了她的肩头一口,她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小腹处升起,迅速流向四腰百骸,叫她忍都忍不住。
她渴望地看着他,轻轻喊了声:“畅郎……”眉梢眼角都是春意,无比希望他能有进一步动作,就算是不能,能安慰安慰也是好的。
偏生刘畅却在关键时刻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道:“让侍女给你清洗清洗,药味儿太重了。安安心心地养着,我得走了。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千万别办傻事了。找个机会和你父王认个错,这样不好。”
清华郡主心头一股怒火不受控制地冲起来,眼角酸得难受,冷冷道:“你只管好你自己风流快活就好,何必来管我?”
刘畅今日的心情很好,半点也不计较她的坏脾气,哈哈一笑,道:“生气了?其实我昨夜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和阿柔开了个玩笑而已,不信你叫她来问。你病着,我怎会做这种事情?”
人都死了,问什么问,而且清华郡主也根本不会相信,在她眼中,就算是摸摸也和那什么没区别。
刘畅才不管她相不相信,径自起身披衣下床,不见有人敢上前来伺候他,他也不怪罪,自己动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对着静候在外伺候他用饭的阿洁,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想办法传出去,就说她为了昨儿的事情,对魏王和世子极为不满,因此砸了东西,打死了人。”
天色还未完全放亮,刘畅回头看了一眼在晨曦中的郡主府,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待他慢慢拨光了她的牙齿和爪子,看她还能怎么在他面前闹?
他翻身上马,踩着晨光慢慢出了永兴坊,向着皇城走去。天色虽然昏暗,但并不妨碍跟在他身后的秋实目光敏锐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东张西望地从附近的安兴坊里骑马出来,俨然正是号称要在府衙里值宿的刘承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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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02章 退一步?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气越发燥热起来,虽是清晨,却也凉爽不到哪里去。牡丹坐在廊下阴凉处翻看纱筐里的牡丹种子,她的心情很好,蓇葖果已经从蟹黄|色变成褐色,果皮也在裂开,后熟过程完成得很好,只等时间一到就可以播种了。
孙氏欢天喜地的过来,笑道:“李家表姨买了新宅,要搬家,因着又是七夕,使人下帖子来请家里的人都去,听说还有好多人要去,丹娘你去不去?”她最近烦躁得很,因为芳园那边的工程进展顺利,牡丹不用经常跑,又要打理牡丹花种子的缘故,她已是很久没和牡丹一起出门了。如今见有这么个出行交游的好机会,自是恨不得好生去游玩一番。
牡丹手下不停,笑道:“表姨搬家,咱们自是都要去暖宅,怎能不去?”
孙氏见她口里虽然答话,心思却全在手上的活计上,不由拿扇柄轻轻敲了她一下,笑道:“娘叫你过去呢。”
牡丹命宽儿和恕儿仍将牡丹花种子收放到阴凉通风处,小心看守,便起身跟着孙氏往前头去。
岑夫人正和薛氏、白氏商讨送什么礼给李满娘暖宅比较好,甄氏、李氏等领着几个已经大了的女孩子讨论那天穿什么好。众人说得热火朝天的,俨然是非常重视此次暖宅宴会。
岑夫人见牡丹过去,伸手拉她坐在身边,道:“这次你表姨搬家,正好的你表姨夫又升了官,故而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去赴宴,听说其中不乏名门世家的女孩子。”
说到这里,岑夫人顿了顿,怜爱地看着牡丹:“这些人,多数是与你表舅和表舅母交好的,你表哥可能在年后就会授职了。”
既然李荇要授职,那么也就是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宁王妃刚下葬没多久,李家没机会给李荇办这事儿,现下李满娘的丈夫升官、搬家、又是七夕,三件事加在一起,正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的邀约所有有可能的名门官家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方便崔夫人挑选儿媳妇,也方便对方相看李荇,促成好姻缘的好机会。
牡丹只略略一想,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当下微微一笑:“想来会极热闹的。”
岑夫人看着她道:“咱们必须去。”这搬家暖宅是一件非常隆盛的事情,身为亲戚,又是平时交好的,不可能不去祝贺。即便是不想对着崔夫人那张脸,就冲着李满娘的情分,也必须出席。幸亏届时李家和李满娘夫家的亲戚也会去很多,其中从商的人也极多,她们并不需要非得和那些官家女子们打交道,也免了牡丹许多尴尬。
牡丹笑道:“当然要去的。娘准备送什么好礼给表姨?”她自问这种情况她是有勇气也有能力面对的。
岑夫人见牡丹神情坦然,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还能有什么,咱们家的老本行呗。”
牡丹搧了搧扇子,笑道:“又是香山子?”
岑夫人笑道:“可不是?其他也没什么合适的,字画古玩咱们欣赏不来,你表姨和表姨夫也不是喜欢这个的,还不如送件实用的。”她顿了一顿,道:“你表姨请芮娘、涵娘、阿汶、阿淳、阿冽搬家当日帮她擎水执烛。咱们要给他们做新衣服,我就想着,不如大家都各做一套,你想要套什么样子的?”
牡丹笑道:“我就不做了。我还有许多衣裙没穿过呢。做这么多,岂不是浪费。”她又不是去做主角,况且她箱笼里果然也有许多新衣裙不曾穿过。
岑夫人皱了皱眉:“大家都做,你如何能不做?不妨料子选好一点,颜色清淡一点,你看如何?”
牡丹回头一看,几个嫂子侄女儿全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副生怕她坚持不做,就害了大家都没有的样子,少不得失笑道:“那我就听娘的。”
岑夫人满意地道:“这就对了。”她见牡丹大方自然,觉得女儿争气,心情也就跟着好起来,随即回头笑骂几个儿媳孙女:“平时少给你们做四季衣裳了么?一个个的做出这样子来,简直是气死我啦。”
白氏忙起身给她捏肩捶腿,嘴儿甜甜地道:“娘自然是没少给我们做新衣裳,我还有几套好的没穿过呢。可是这衣服永远少一件,平时不觉得,关键时刻就总也觉得不满意,只好趁着表姨搬家这件大事儿好好敲娘一笔了。”
薛氏等人见岑夫人心情好,有意捧她,便凑过去七嘴八舌地说起好听话来,一个比一个会说,一个比一个的嘴巴甜。甄氏却是存着小心思,她的两个女儿蕙娘和芸娘已经渐渐大了,可以考虑相看婚事了,得趁着这机会好好打扮一下,也趁便弄点首饰什么的,当下三句两句就绕到了首饰上。
岑夫人原本就存心给家里的女人每人添点首饰,不主动说出来的原因就是等着她们开口,此刻见甄氏提出来,便顺水推舟应了,说是让大郎挑些瑟瑟和珠子回来,每个人都制一件,让她们自己先想好花样子。这个宣布一下子将屋里的气氛推到最高处,所有人都设想出自己那日盛装出席的样子,简直是无比期待了。
且不说何家的女人们如何挑衣料、打首饰,岑夫人如何给牡丹精心准备那又精致,又大方,颜色又不是很出挑的衣裙,李家这里也是一片忙乱。
崔夫人绞尽脑汁,四处奔走,巴不得趁着李满娘搬家这个日子,将所有可能与自家结亲的好人家一网打尽,把人家的适龄女儿全都领去给她相看,务必要尽可能地挑出一个才貌身世俱佳儿媳妇来。为了让李荇的卖相更好看一些,她也少不得要替李荇好生装扮一番,一大清早就叫人将李荇堵在家里,叫了人去给他量体裁衣,又搬出一大堆存下的好料子来,拉了李满娘在那里精挑细选。
李荇明知崔夫人葫芦里卖什么药,纵然满心的不喜,奈何也终究犟不过崔夫人,少不得强撑着不耐烦让人给自己量体,兴致缺缺地听崔夫人兴奋地和李满娘讨论什么料子最合适他穿,什么颜色最衬他。他本是爱打扮的人,此时却觉得做这衣服真是太烦了,不如不做。
李元从外间进来,一眼看到的就是兴奋无比,说个不停的妻子和妹妹,还有就是站在一旁仍由她们推来推去,拉着布料在身上比比划划,神情发闷的儿子,还有两个坐在一旁看笑话的外甥。当下低咳一声,道:“行之,你今日没事儿么?怎地还坐在这里不动?”
李荇闻言大喜,暗道一声终于解脱了,忙道:“我正要走呢,爹爹也要去王府办差了吧?咱们正好同路。”
李元正好有话要同他说,当下点点头:“走吧。”
崔夫人还没比划完,就见丈夫将儿子给拉走了,不由满心不喜,正要阻拦,李满娘轻轻拉了她一把,低声道:“让大哥和他说说。不然那天他转身就跑了,你到哪里去找人?”
崔夫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遂顿住了,怏怏地道:“咱们也给自己添件好的。”
李家父子二人并肩出了正屋,随身小厮们忙忙地去牵马准备出行事务,李元背手前行,淡淡地道:“还想着那?”
李荇心口一紧,随即装晕地一笑:“想着什么?”
李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直言不讳地道:“想着何家的丹娘”
李荇倔强地抿紧了唇,也不应是,也不答不是。
李元见他果然如同意料之中一样默认了,当下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大丈夫当有所取舍”他顿了一顿,语气沉重地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不是一直都为商家鸣不平么?觉得大家不应该看不起商家么?这事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若是你想改变他们的这种看法,光凭你现在这样的身份地位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李荇有些心烦意乱,这些他当然知道,他也想继续往上走,做到更好,将来有一天,让大多数人都能静下心来听他阐述他的观点,实现他的理想。然而,他难道就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么?和他扯这些做什么。
李元见儿子抿紧了嘴,满脸的不以为然,晓得他心中所想,当下道:“你大概是想,凭着你本身的才干也能做到。但成功并不是光凭努力就够的,机会是有数的,并不是轻易给人的,能够走五步就走完的路,你为什么要走十步,甚至百步?”
李荇尖锐地道:“难道当初您娶娘的时候也想了这些?只是没法子娶到名门望族的女子才退而求其次?您虽然在仕途上走得艰难,但您能说,娘这些年对您一点帮助都没有?”
李元举手制止住李荇的反驳,严肃地道:“此一时彼一时,我那个时候的情况和你现在的情况不同我吃了多少苦头我自己心里明白,所以我才不想要你再走一回。我承认丹娘是个好女子,与你年貌相当,但是,她心中有你吗?”
李荇一阵气苦,如果不是家中反对,崔夫人几次三番去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和牡丹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李元才无暇顾及李荇心中想些什么,自顾自地道:“如果她心中真的有你,就不该成为你的绊脚石,如果她一心想跟你在一起,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就不该苛求……”他笑了一笑,“你们真想在一起,我也不是非得不许的,只要她肯退一小步。”
李荇的脸突然热了起来,只要丹娘心中有他,只要丹娘肯退一步,那就是说,让丹娘做他的侧室?他一时说不清心中的感受,有恼怒也有心疼,更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李元看到他的神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轻轻一笑:“但是,她肯么?何家肯么?”何家那般偏疼牡丹,怎舍得她去做人的侧室,受主母的气?牡丹本是三品大员的独子正妻,却不肯忍气,花了那么多心思吃了那么多苦头也要和离的人,又怎会愿意来做似他这等人家的侧室?简直是笑话
李元能想得到的,李荇也能想得到,他猛地抬头看着老谋深算的父亲,涨红了脸道:“爹爹有话但和儿子直讲就是,何必这样转弯抹角的?”
李元见他翻脸,也跟着翻了脸,冷哼了一声:“实话和你说,清河吴氏此番也会有人来这是很难得的机会旁人打着灯笼也求不到的”
李荇拼命压制住心中的怒火,道:“我从来不知清河吴氏也与我家有交情”
李元死死盯着他,针锋相对:“他与我们之前是没交情,但以后就会有了说起来,这一位,可是从前秦妃娘娘提起过的。”
李荇的头“嗡”的一声响,冷笑道:“只怕是旁支庶女吧,就算是嫁过来,也不见得就能给你所想要的。”
李元对他的愤恨视而不见,云淡风轻地道:“虽然五姓嫡女说起来不多,但这位的各方面还偏巧都是良配你也不要急,人家还不见得就能看上你呢。我也就是提前和你打个招呼,该怎么办你心中要有数。你今年已是二十一了,再也拖不得。我不是卖子求荣的人,我知道什么对你更好。更何况,我们家如今的情况你当明白,有些事情,也不是你我就能做得了主的。”李元说完一甩鞭子,扔下李荇自行离去。
李荇呆立片刻,咬紧了牙关,也狠狠一挥鞭子,纵马疾驰,瞬间就将身后的苍山与螺山甩出老远。
转眼间,到了七夕这一日,一大清早何家的院子里就喧嚣起来,大人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女人们更是精心装扮,满头珠翠,浓烈的熏香味熏得何志忠忍不住打了无数个喷嚏,自嘲道:“我虽是惯常嗅惯这香味儿的,但若是经常这样,我这鼻子只怕要不得用了。”
牡丹笑道:“咱们家的熏香味儿其实算得够清雅的,不过咱家人多,味道又不同,才会这样。爹爹偶尔忍受一回就叫受不了,那我们今日还要与那许多美人们共聚一堂呢,岂不是要叫我们都捂紧了鼻子?”
何志忠笑道:“我是不管你们捂鼻子还是不捂鼻子,我只知道我今日拿去的这香山子只要一拿出来,就要叫那许多人来问是谁家卖的。明日、后日我们铺子里又要开始忙了。”
众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行几十人说笑着浩浩荡荡地往昭国坊而去。此刻尚早,李满娘的新宅外面围满的全是自家的亲戚,并没有外人,就等着吉时一到好按部就班地完成入宅仪式。
李满娘穿了一身绛红色的襦裙,满脸喜色地与众人愉快地交谈着,一时看到了何家众人过来,便从人群中挤过来,招呼道:“可算是来了,啊呀,拖家带口的可真不容易。”
岑夫人笑道:“孩子们多,没法子。”然后谈笑自若地与其他人打招呼,崔夫人见状,也跟着上前来和岑夫人说话,顺便认真打量了牡丹一番。
但见牡丹梳了个交心髻,只Сhā了两枝简洁大方又不失雅致的双股金框宝钿的头钗,穿着玉色暗纹折枝牡丹绫短襦配同色八幅长裙,腰间系着的松花绿裙带上精心绣了几朵盛放的紫色牡丹花,披着淡紫色的轻容纱披帛,脚下一双紫色缎面小头鞋,脂粉未施,就是涂了点粉色的口脂。她这身装扮并不出挑,还算是比较低调的,偏生整个人却显得雅致精神,明眸皓齿,光彩夺目,充满了活力,让人有意想忽视都不能忽视掉,看了第一眼还想看第二眼。
崔夫人忍不住偷看了一直站在街边墙角里的李荇一眼,但见李荇虽然没有过来与何家人打招呼,却阴沉着脸一直看着牡丹。崔夫人的笑容就有些僵硬,不动声色地上前挡在二人之间,若是可以,她是不愿意牡丹来的,但两家这样的关系,又是李满娘入宅,她怎么都没法子阻止牡丹来。她现在能做的只有是尽量不叫这二人接触,然后希望那些稍后来赴宴的那些贵客们能用气度、装扮什么的将牡丹压下去。
牡丹并没有刻意去关注崔夫人的小动作和表情,她一来就被李家的那些亲戚们围在了中间,不停地回答大家的问题,表示感谢大家的关心。偶尔遇到几个说话不好听的,也当做没听见,尽量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和亲切的语气。
不多时,李满娘笑道:“吉时到了”
牡丹记得搬入新宅的讲究很多,赶紧选了个绝佳的位置站好看热闹。
崔夫人指挥着芮娘、涵娘两个童女一人捧着装满清水的瓷瓯,一人捧着点燃的蜡烛站在最前面,何汶、何冽、何淳三个童男两人捧水,一人执烛紧随其后,李荇牵羊,何大郎拉牛,两个李家的子侄抬着一张堆满了金玉器物的长案,二郎、三郎抬着一只装满了百谷的铜釜,李满娘的大儿子抱了一把剑, 二儿子提着一个马鞍,几个儿子排队跟在后面依次入内。
牡丹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结果还没完,另两个李家的子侄又抬了一只装满了缯彩绵帛的箱子跟着入内,崔夫人与岑夫人一人抱了个装满米饭、麦饭、粟饭、黍饭,雕胡饭等五种饭的甑子紧随其后,李满娘则把一把亮锃锃的大铜锁捧在胸前跟着踏入大门。
众人俱都欢笑起来,齐声喊道:“执烛擎水,牵羊拽牛,案堆金器,釜盈百谷,箱满绵帛大吉”喊完之后嘻嘻哈哈地依次入内,入宅仪式这才算是结束。
李满娘这个宅子不错,很宽大,草木也繁盛,众人四处参观一番后,就四散开来,为了下午的宴会各各去安排帮忙去了,只剩下年轻的女孩子们坐在园子里池塘边的亭子里纳凉说笑。
女孩子们中,只有牡丹是嫁过人又和离的,除去英娘、荣娘等自家的侄女外,其他人其实对牡丹这个因为身体不好,很没有和众人交往,靠冲喜活命,又轰轰烈烈和离的姐妹都是抱着一种非常好奇探究的态度。
一群人把牡丹围在中间,研究完她的首饰,又看她的衣服,接着又研究她的香囊,又好奇她的口脂颜色。还有人不识趣地问起牡丹在刘家的一些事情,问她为什么不做官夫人,宁肯回家?荣娘和英娘不高兴地出言阻拦,牡丹淡淡一笑,无所谓地道:“不合则离。”此外并不多谈。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几个衣着鲜艳的女孩子嬉笑着朝亭子走过来,当先一人大声道:“何姐姐,我找了你好一歇快来,我带了几个好姐妹来给你瞧。”正是许久不见的雪娘。
牡丹忙起身迎上前去,不期然地,她从几个女孩子中看到了穿着茜红色八幅罗裙,缃色罗襦,金玉盛装的戚玉珠。
看到牡丹,戚玉珠的笑容有一点点的不自然,很快就被她掩饰过去,上前语态温柔地和牡丹行礼问好:“何姐姐。”
雪娘惊讶地道:“你们认识?”她身后一个丫鬟忙轻轻拉拉她的衣服,她才后知后觉地闭上嘴。
牡丹微微一笑:“自然是认识的。”见其他几个女孩子都朝自己看过来,满脸的疑惑,只不过是碍着礼貌不好直接问而已。左右过后她们都会私底下打听的,瞒不过去也没必要瞒,她爽性道:“玉珠妹妹曾经和我做过一段时间的亲戚。”
果见那几个女子都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有人微微不屑,有人却是无所谓,其中一个梳着双环望仙髻,着石榴红八幅长裙,活泼俏丽的女子望着牡丹露齿微笑:“我听说过你。”
牡丹挑了挑眉,轻轻一笑:“哦?”
那女子道:“清河吴氏十七娘,是我的族姐,我们经常在一起下棋。我曾听她说起过你,她说你很好。”她热情地自我介绍:“对了,我是十九娘,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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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03章 与贵女们谈理想
稍后还有一更,码出就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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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笑望着十九娘行了个礼,十九娘的身上并没有吴惜莲的那种倨傲,人也没有吴惜莲那么美丽,但是整个人从内及外散发出的自信却是显而易见的。那正是这个时代出身良好,教养良好,自我感觉也不差的女子们所共有的特色。
十九娘也在不露痕迹地打量牡丹,牡丹很美丽,十九娘不知道什么叫做倾城倾国,可她知道,在她这一生见过的女子中,牡丹的美丽是屈指可数的。年华易逝,红颜易老,所以她最欣赏的,还是牡丹那种不卑不亢,坦然自若的气度。
她不是十七娘那样出身在嫡长家庭中的嫡女,没有十七娘那样光辉的出身,待价而沽的身价。她只是一个庶子的嫡女,虽然父亲很勤奋,却脱不了一个庶子的身份,在很小的时候,父亲还未成功,不得不依附家族生存之时,她就学会了看眼色,看冷暖。但是父亲一直教导她,可怕的不是身份地位比别人低,而是遇事总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不敢争,不敢抢,那才是最可悲的。
所以,当她听到关于牡丹的事情时,她下意识的就将牡丹与父亲所说的这种态度联系在了一起,今日得见,牡丹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是个勇敢大方洒脱的女子。十九娘扫了一眼一旁明明心中不好受,偏偏要做出很温柔懂礼,当众点明牡丹身份,还化了一个宫中刚流行起来的泪妆的戚玉珠,顿时觉得牡丹比戚玉珠可爱多了。
雪娘亲热地拉着牡丹的手,笑道:“何姐姐,你上次送给我的芙蕖衣香,果然是精品,在外面花钱也买不到。适才我和母亲她们在外面陪夫人们说话,这几位姐妹闻到了这香味儿,都想要向您取经,崔夫人就说你也在,便让我领她们进来啦,扰了你的清净,可别见怪呀。”
竟然是崔夫人让她们进来找自己的,虽然不知道崔夫人的目的是什么,但总不会是真心让这些名门官家的女儿们和自己交朋友吧?可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既然人都送到了面前,她就有机会混个脸熟,为自己的牡丹园打个广告更何况,雪娘是个好姑娘。
想到此,牡丹越发坦然自若,便笑道:“我这段时间忙得很,不然早就上门去找你玩的。今日也是不知你要来,要不就使人去寻你来说话了,又怎会嫌你扰了我的清净?走,咱们去那边凉亭里坐,我的姐妹们都在那里,还有侄女儿也在。”
戚玉珠看了那凉亭一眼,见里面的人多,心里不喜欢,就都有些迟疑。唯有雪娘喜欢人多,也没那么多讲究,正要应了好,荣娘与英娘已经非常懂事的领着几个妹妹过来道:“姑姑,我们想去游游园子,听说那边还有一个水榭,想去那里看看,喂喂鱼。”这就是给牡丹等人挪地方了。
还是自家人最体贴。牡丹伸手给最小的芮娘和涵娘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叮嘱道:“太阳大,尽量在树荫下玩,当心中了暑,在水边的时候也要小心些,别掉进去。”
荣娘和英娘一人牵了一个,笑道:“姑姑放心,我们会看好妹妹们的。”
见荣娘和英娘等人远去,雪娘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气来:“你们家的人真多,你侄女儿也没比你小多少啊,想必你家里一定很热闹。”
戚玉珠拿扇子掩了半边脸,娇笑道:“既然雪娘妹妹这么喜欢,不如叫何姐姐请你去她们家玩儿啊。”她心里一直爱慕着李荇,下意识地就将今天这些女孩子们都视作了她潜在的敌人。特别是李荇最亲近的牡丹、出身最好的十七娘,其次是父亲官职最大的雪娘,三个人都是她的目标。
雪娘却是拍手笑起来:“好主意呀,我一直就想跟何姐姐去你家的香料铺子和珠宝铺子里看看。”说到此,她突然停住,认真地问牡丹:“我听李夫人说,你在黄渠边上修了个庄子,你最近是一直在忙这个么?”
牡丹见她问到了点子上,忙道:“正是,除了这个,我也忙着到处买牡丹芍药,四处寻访名花呢,也没时间制香了。”
十七娘略一沉思,恍然大悟:“是了,我听说你有许多的名贵牡丹,特别擅长种牡丹。怎么,这是要建一个牡丹园子么?是谁帮你治的园子?有多大?”
聪明人可真多。牡丹笑道:“正是要建一个牡丹园子,是请法寿寺的福缘大师治的园子。约有一百亩左右,不是很大,却也让我够呛。”
福缘大师的名头却是在座的女子们多数都听说过的,甚至有些人家中的别院,就是请的福缘大师。一时之间,好几个人都主动和牡丹搭上了话,问牡丹的园子主要讲究些什么。
牡丹自然是极力夸赞了一番,只不过为了不让人反感,着力点没有放在自家园子身上,而是大肆夸赞福缘大师的奇思妙想,利用福缘的名头来招揽这些人的兴趣。
其他人她不知道,但雪娘却是异常感兴趣,揪着她的袖子撒娇:“何姐姐,我不管,修好园子以后你一定要请我去玩儿的。”
吴十七娘则扶着下颌道:“以水为主体,那么春日泛舟河上,从你那个桃李林中穿行,探幽访花,想来一定是极美的。到时候也和我说一声吧,我也去凑个热闹。”
戚玉珠冷不丁道:“何姐姐真厉害,这园子是打算如同曹家花园一样的吧?想来将来收入一定不菲。”一句话就将牡丹的雅致之事直接打回了原形,生意人,做生意,沾上铜臭就不再风雅了。
其余几个女孩子都摇着扇子等着看牡丹怎么回答,牡丹微微一笑:“我爱牡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收尽天下名品,每日种花观花赏花,与志同道合的人泛舟湖上,春日观花,夏日戏水,秋日赏月,冬日听雪,那我这一生也就圆满了。可这么大的园子,这么多的花,每年维护就要花许多钱,我不过是个女子,身无长技,又不忍心靠着父兄养一辈子,那么,除了招待至亲好友之外,不管我想或是不想,都是不得不走那条路的。总不能让花木无人打理吧,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雪娘心中就没有什么雅事不雅之事的区别,只有对与不对,该与不该的区别,当下便两眼放光地看着牡丹道:“何姐姐,你真能干我娘就成日骂我,说我只会糟蹋家里的好东西,浪费粮食,其他一点用都没有。我若是有你一半有法子,她就不会说我了。”
戚玉珠非常热心地建议道:“何姐姐的园子是名家设计,种的又是名贵牡丹,想来去的人一定很多,到时候收钱可以比曹家花园多收些,就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牡丹意识到她名为好心,实为针对的意图,却并不把戚玉珠这种手段看在眼里,只扬声笑道:“玉珠妹妹,你错了”
戚玉珠不高兴地道:“我哪里错了?”她今日化的本就是泪妆,这泪妆,是舍弃了红fen,只用白粉将整个脸尽数涂白,看着就像是刚哭过,没有心思上妆一般。虽然是最时髦的,但牡丹是欣赏不来的,一点精神面貌都没有,笑着还好,这一不高兴,看起来就像是真的要哭了。
雪娘的看法与牡丹差不多,人又口直心快,见状忙一把拉住戚玉珠劝道:“珠娘,你别哭,何姐姐不过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她自然是有理由的,咱们听她慢慢细说不好么?”
知道雪娘性格的人,会认为雪娘天真可爱,口无遮挡,不知道雪娘的人,却会认为她这是故意捉弄嘲笑戚玉珠。当下众人虽然是各怀心思,却都忍不住笑起来。一位叫程媚娘的促狭地道:“你这傻孩子,珠娘哪里是要哭了,这泪妆本来就是这样子,你这样一说,倒显得珠娘小气似的,为了一句话就要哭。”
戚玉珠不好发作,只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正是,我哪儿有那么无聊。何姐姐,你说我错了,我错在哪里?难道你建这园子,不就是为了这个么?既然东西比别人的好,多收点钱又算得什么?”
牡丹正色道:“我最主要还是因为感兴趣。我经常想,我是靠着父兄疼爱,家境也还算富裕,所以才能满足我这个嗜好。但这天下间,爱牡丹的人何止千万,一株名贵品种,可以是十户中人之家的赋税甚至以上,能够买得起的人又有多少?所以,我除了要收钱养园子养活自己之外,我还想要让那些买不起花,修不起园子的人,可以随便花一点钱就可以欣赏到自己想看的花,在园子里欢乐地过上一整天。我身为女子,能做的事情不多,但可以尽量为天下爱花,与我志同道合之人做上这么一点点,只愿爱花之人有朝一日都能种得起牡丹。所以,多收钱,我是不会的。”
纵然她的目的先是为了赚钱,能够自立自强,让自己活得更好,但她这番话,却也不是随口虚伪说的,她真的希望能有那么一天。牡丹不再是富贵人家的座上客,也能成为寻常老百姓家中的娇客。只有买得起的人多,喜欢的人更多,她才能赚到更多的钱。
国色芳华 第104章 掉在钱眼里去了
牡丹的话让众女一阵沉默,程媚娘摇扇轻笑:“何姐姐这个愿望虽然只是为了让天下之人有花可看,但着实远大得很。奈何我却是认为,这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这花同样也分三六九等,养得起或是养不起,都有定论。不过呢,我倒是愿意到时候去你的园子中一游,到时候也请和我说一声。若是果真美丽,包园子游宴也是可以的,就算是你不想多收钱,也定然不会让你吃亏。”
雪娘嚷嚷道:“媚娘姐姐,你可别忘了今日你说过的话!”
程媚娘笑道:“我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人,也不喜欢没事儿总欺负人,知道我的人,都会晓得我最是公正。只要这园子建得好,我愿意做第一个客人,去你那里举行春宴。不管你是为了养活自己,还是为了达成愿望,但不肯忍气吞声地求人养着就是个有志气的。”说到这里,她淡淡地扫了戚玉珠一眼。
戚玉珠见自己不管说什么,即便是同样看不起牡丹商女身份的人也不曾帮忙附和,而是都从其他方向攻击暗讽自己,不由气结。想不通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当下神色更是郁郁。
吴十九娘看在眼里,淡然一笑,低头拿着手里那把象牙丝编成的扇子左看右看,仿佛那扇子上有朵花儿似的。
雪娘则眨巴着眼睛,“那我岂不是很没用了?”
程媚娘轻轻掐了她的脸颊一把:“不,你很有用,最起码让人看着就能高兴起来,而不是看着就想哭。”
戚玉珠意识到程媚娘这话是讽刺自己的妆容,脸色越发委屈难看,差点就没立时站起来转身就走。
还是旁边一个女子好心地拉住她,和她说了几句悄悄话,她的脸色方才又稍微好看了些。
牡丹不知这程媚娘是何许人,为何还不曾见到自己的庄子就说出这种话来,也不知程媚娘为何事事针对戚玉珠。但她不会因为程媚娘这样一说,就抱了大希望,认为人家到时真的会去包自家的园子。但她还是试探着邀请众人:“既然如此,等到园子建好以后,诸位若是有空,我再请诸位去游玩。”
这回众人都没有表示反对,纷纷道:“你不晓得我们住哪里,到时候让雪娘来通知我们。若是有空,定然要来的。”
雪娘突然想起为什么带了这些人来寻牡丹,拉着牡丹的袖子直晃:“何姐姐,说芙蕖衣香呢,你快说说看,是怎么弄的?你不是说另外还有几种法子么?一并说给我们大家听听。”她贴在牡丹耳边轻声道:“上次你给我那香以后,就再也没人敢笑话我啦,今日你务必要让她们开开眼界!啊,你今天身上的又是梅花香,怪好闻的,你这配方不要和她们说,只和我一个人说,让我和她们讲,显摆显摆,好不?”
牡丹听她说得可爱,笑着应了,伏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戚玉珠低咳一声,道:“雪娘你好不懂事,何姐姐家中就是开香料铺子的,这些香想来都是密不外传的香方,是要留着卖钱的,怎会轻易就和我们说了?你快别强人所难啦。”
利用共同的爱好拉近彼此的距离,这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办法,牡丹道:“玉珠妹妹不必担忧,我们家虽然开香料铺子,却不曾卖成香。我之所以知道点制香的法子,实是因为我二哥喜欢。我所知晓的不多,不过倒是可以和诸位互相交换一下。要是各位觉得我说的方子还好,去我家的铺子里时,还可以问问我二哥,他知道的更多更好更妙。”
吴十九娘率先道:“我有个宫中传出来的香方,也可以说给大家听听。”
牡丹便笑着将那芙蕖衣香的法子说了:“丁香一两,檀香一两,甘松一两,零陵香半两,牡丹皮半两;茴香二分,微微炒制。全数研成粉末,再加入少许麝香,研磨均匀,用薄纸沾取,用新帕子包裹贴身放着。也可以再加一点点龙脑香,切忌不能用火烘焙。越出汗越香,最适合热天用。”
吴十九娘道:“我的这个,却是已经薨逝的宁王妃教我的。沉香二两切碎,用绢袋盛着,再将绢袋悬空挂在铫子中,加蜂蜜水浸泡,用慢火煮一日,再用檀香二两,用清茶浸泡一夜,炒炙,直至去除檀香气味;龙脑二钱,麝香二钱,甲香一钱,马牙硝一钱,研磨成细粉,加入炼蜜,调和均匀,窖藏月余,取出再加龙脑麝香搓成丸,用寻常的方法焚熏即可。”
雪娘清了清嗓子,得意地将才从牡丹那里得到的梅萼衣香说给众人听:“丁香二钱,零陵香、檀香各一钱,茴香五分微微炒制,木香五分,甘松、白芷各一钱半,龙脑、麝香各少许,全都切碎。选晴明无风雪之日含苞待放的梅花,傍晚时用丝线系住不许它开,第二日日出之前连着梅蒂一起摘下来。和前面的香料一起搅拌、阴干,随身携带。旖旎可爱得很!”
另外几个女子也不甘示弱地说了几个方子,但因为比较寻常,大家都不甚在意。戚玉珠见势头不好,风头都给她二人夺去了,忙将裴夫人秘藏的一个养颜鹿角霜方子说出来:“用鹿角霜二两、穹藭、细辛、白蔹、白术、白附子、去心的天门冬、白芷、杏仁各一两研磨为末,与牛|乳调和,放在银锅内慢火熬成膏,夜里睡前抹上一层,第二日清早洗净,可以美白细肤,效果好得很。”
程媚娘笑道:“都是雅人,只是我记不得,不如等我问人要了笔墨记下来。稍后大家人手一份,不是更好?”也不问其他人的意思,直接就叫随侍的丫鬟去问李满娘家的管事要了笔墨来,当众铺开蜀纸,洋洋洒洒地写起来。
牡丹见了她的字不由微微一笑,原来这程媚娘却是为了间接地向大家展示自己的一手好字。戚玉珠,心里爱慕李荇,视所有女人为敌人,适当地激发了别人的表现欲;雪娘天真可爱,父亲的官职又高,能够很好的调节气氛;吴十九娘,出身不凡,轻轻就表现出了自己的风雅,以及与宁王府元妃的情谊,不能轻易撼动;程媚娘,敢说敢做,也另有才能。崔夫人替李荇挑选的这些候选儿媳妇,果然个个都各有各的长处和优势,实在不容小觑。不过在她看来,崔夫人应该更属意吴十九娘才对。
那么,众贵女比拼才艺是为的突出自己,博得一门好姻缘;而她呢,就不过是纯粹浑水摸鱼,趁机混个脸熟,将来好做生意。这么一想,简直是各取所需,双赢!所以牡丹对每个人的长处和优点,都是抱着真诚的态度去欣赏,极力称赞的。故而大家对她的态度虽然说不上十分亲热,却也不错。都表示有空的时候,愿意去何家的香料铺子里看看,还直接表示让牡丹新园子落成,一定约了她们去看。
唯有知道李荇对牡丹有意的戚玉珠,一阵一阵的气苦,觉得牡丹实在是过分了,自此对牡丹带上了十二分的看法。
待到崔夫人听到消息反馈,知晓牡丹竟然和这些人推销起了何家的香料和她那个还没开张的牡丹园子时,不由气道:“这孩子掉在钱眼里去了,竟是不放过任何可以赚钱的机会,也不想想,要是人家回去以后,和家里人说起来,咱家的亲戚就只知道做生意,那可怎么好。”说完吩咐人去将众人请出来入席,结束这种尴尬的场面。
两方人的座次是分开的,各不相扰。唯有雪娘得了窦夫人的允许,八爪鱼一样地贴着牡丹,和牡丹坐在一起,咬着牡丹的耳朵轻声道:“你可知道这些人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牡丹摇了摇头。
雪娘低声道:“我和你说,她们其实是听说圣上有意让宁王去做尚书省左仆射,而你家表哥有可能得到一个好职位,所以才来的。你明白了吧?”
这相当于一个信号,宁王前途无量,连带着李家也要飞黄腾达了,所以才会有了清河吴氏的女子出现。
牡丹点点头,笑看了雪娘一眼,难道说窦夫人也有这个意图?
雪娘见她笑看着自己,不由恼羞成怒:“不许你这样笑!我才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我是因为我娘和李夫人交好,所以才来的。我要是有那个心思,还不学着她们那般去讨好主人家?还陪着你在这里说闲话?”
牡丹见她脸都红了,赶紧认错:“是,是我笑错了,我不笑就是了。”说完果真板起了脸。
雪娘忍不住又笑了,伸手去拉她的脸颊:“难看死了!”
二人笑了一歇,雪娘轻轻靠在牡丹的肩膀上,低声道:“何姐姐,你不知道我,除非是那个人,我才有心思和她们一样的去讨好人,不然我是不耐烦的。”
牡丹笑了一笑:“既然不喜欢,自然是做什么都不情愿的。”同样的,假如人家不喜欢她,无论她怎么做都是错,甚至存在呼吸都是错。
雪娘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是,有些人,就算是你心甘情愿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就是想多看一眼,也都没机会的。”
牡丹捏了捏她的脸:“说得这样沉重,小丫头有心事了?”
雪娘不语,抬手将面前的雨露春酒一饮而尽,回头看着牡丹讨好地绽放出一个笑容来:“何姐姐,明日我和你一起去你庄子玩可好?”
牡丹道:“明日我不去庄子里,过段时间我要种花种子,那时会到那里去住段时间,到时候再喊你好不好?”
国色芳华 第105章 七夕*遭遇
天真爽朗如雪娘,也同样看出了今日诸女间的明争暗斗。戚玉珠为何针对自己,牡丹是知道的,却不好和雪娘明说,便笑道:“也不算过不去,她说的都是实话,我家里本来就是做生意的,我建了这园子也本来就是为了收钱的。”
雪娘撇撇嘴:“不是,我知道原因”
牡丹有些心惊,难道雪娘也知道李荇对自己的小心思了?是谁说给她听的?果真知晓了,雪娘藏不住话,传出去可真就不好啦。
谁知雪娘却道:“这戚玉珠与程媚娘之间,是有些问题的。戚玉珠,一定是因为你不要她表哥了,一家子都觉得没面子,他表哥又不得不娶那个瘸子郡主,她姑母气得起不来床,所以才会怨上了你,不愿意给你好脸色看也是有的。而这程媚娘,就算不是今日这种情况,她也不会给戚玉珠好脸色看的,谁叫戚玉珠是刘畅的表妹,也是那瘸子郡主将来的表妹呢”
牡丹奇道:“难道程媚娘与清华郡主是有仇的?”原来欺负人被气得起不来床了,她也有这一天现在人还没进家门,就已经气成了这个样子,那等到人家正式进驻刘家,她岂不是要被气得活生生吐血而亡?
雪娘道:“你还记得那位被清华郡主弄得摔下马的兴康郡主的姨表妹刘芸么?这位程媚娘,同样是那位刘芸的表妹。他家的人恨不得把和清华郡主撕来吃了,看到和她有关的人自然不会有好脸色,同样的,他们对着我们肯定是要给好脸色的啦。”
牡丹恍然大悟,既是这样说来,这程媚娘多半说的就是真话,就算是旁人不肯去她的园子里,程媚娘也一定会去。便问:“那位姑娘现在怎样了?”
雪娘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挺不好的。”
牡丹沉默下来,断手断脚,又被拖着狂奔了那许久,现在这医疗条件,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去?想来也不会太好。清华这样的人,就完全没把旁人的生死安危放在眼里心上,真正是死有余辜。而那个时候她若非有蒋长扬帮忙,铁定比刘芸更惨。
雪娘突然两眼发光地拉着牡丹晃:“我听说当初你也曾经差点被那恶毒的女人纵马踩死,还是那位,那位蒋公子救的你,是不是?”
牡丹笑道:“是,若非他仗义出手,我只怕是不能认识你了。”
雪娘咬着乌木包银筷子久久不语。
不多时,宴席散了,喝得微醺的女人们被李满娘和崔夫人邀请去里面休息说话,岑夫人过来和牡丹说:“何淳有点不舒服,大约是中暑了,左右你表姨这里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了,咱们不如先家去吧。”
牡丹心想崔夫人和李元大概都是不想要自己在这里呆得太长的,自己主动早点走,对大家都有好处,便和雪娘道别,说自己要走了。
雪娘舍不得她,硬拉着她去和程媚娘等人道别,意思也是提醒这些人,不要忘了以后牡丹开园时去捧场的诺言。崔夫人正兴高采烈地和吴十九娘的母亲夸赞十九娘端庄大方,甜美可人,见牡丹跟了雪娘进去和十九娘等人打招呼说笑,俏生生的站在那里,说不出的扎眼睛,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恨不得牡丹赶紧消失才好。
牡丹与众人别过后,又随岑夫人去找李满娘道别。李满娘忙得脚不沾地,听说何家人要先走了,也晓得是怎么回事,不忍心地拉着牡丹低声道:“好孩子,我这回有了自己的房子,进出招待人都方便许多,你日后要记得经常和你母亲过来,待到秋天的时候,我带你去打猎”
牡丹笑着应了,同样给崔夫人行了个礼。崔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两句客气话,没提让何家人去他们家玩之类的话,牡丹也没当回事,她知道,也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会再踏足李家的大门了。
一行人往外走时,遇到李荇站在墙边与人说话,何冽要去和他打招呼,牡丹一把扯住他,轻声道:“没看到你表叔正和人说话呢吗?不要去打扰他了,你七弟不舒服,咱们赶紧回家才是正事。”别个也许没看到,她却是看得很清楚,李荇明明是看到她们的,不知为什么,故意把头别过去了,装作没看见。她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缘故,但想来也和今天这些事分不开,既然他不肯和她们打招呼,她也不愿意强人所难。
牡丹的声音很轻,李荇却听得很清楚,他无力地目送着牡丹窈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处,再也看不见。他曾经去试探过宁王,但是宁王轻轻一句话,就浇灭了他所有的指望,宁王直截了当地和他提起了清河吴氏的十九娘:“你父亲和孤说过了,从前阿秦在世的时候也曾和孤说过,十九娘是个好女子,与你最配,她的眼光向来是极准的。你年龄不小,不许再和从前那般胡闹,成家以后就早日把心定下来,助孤成就大事,也省得让你父母担心。”
他最难过时,也曾想过抛下这一切和牡丹一起远走高飞,但他冷静下来之后细细一想,牡丹是绝对不会答应他的,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那又和李元故意刁难他,说的那番话有什么区别
他正在怅惘间,螺山咬着手指头走出来,万分同情地看着他:“公子,夫人请您进去呢,说是几位什么夫人要见您。”李荇阴沉着脸不语,苍山又走过来,低声道:“公子,老爷叫您,有几位客人要见您。让您马上过去。”
李荇默默站了片刻,步履沉重地跟着苍山去见李元。
是夜,牛郎、织女相会,凡是有女子的人家都要月下穿针理线乞巧,又在庭院中设瓜果酒脯。何家女人多,热闹程度非同一般,大郎领着一群男孩子、女孩子满院子地找蜘蛛,找到蜘蛛就放入事先准备好的小盒子中,女人们人手一只,专等第二日清早起来检视各自盒中的蜘蛛结网稀密程度,若是密,那就是巧多,若是稀,便是巧少。
牡丹从来对蜘蛛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奈何风俗如此,无人能免,只得呲着牙接过何濡递过来的小木盒子,嫌弃地扔在桌上,将手背摸了又摸,抹了又抹。芮娘胆子极大,见状抓了一只小蜘蛛扔到牡丹手上,惹得牡丹凄厉地尖叫一声,又跳又叫,张着两只手拼命地甩。
一家子人谁也不去帮她,光抱着手站在那里看她的笑话,孩子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纷纷骂她胆小鬼。牡丹只觉得被蜘蛛爬过一只手臂都是酥的,连着半边身子和脖子都是酥麻一片,汗毛直立,差点眼睛和鼻腔就酸了。
还是大郎不忍,上前按住牡丹的肩头,道:“我给你拿掉,别叫了”细细一瞧,那可怜的小蜘蛛早就被她甩得不知到哪里去了,当下道:“早就被你甩得不知去向了,还叫什么,跳什么?”
牡丹僵着脖子和手,委屈地道:“想必是钻到我衣服里去了。雨荷,你过来帮我找找。”话音未落,就觉得后颈窝一阵酥麻,什么东西轻轻地爬了过去,不由不要命地喊了一声:“在我脖子里在我脖子里快,快拿掉”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大郎更是眼泪都笑出来。牡丹回头一瞧,却是菀娘手里拿着一根细草叶子立在自己身后,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己。适才分明就是她拿了细草叶子撩自己的脖子来着,牡丹又羞又恼,大叫一声:“好你个小坏蛋”菀娘见势头不好,拔腿就跑。
牡丹挽挽袖子,凶神恶煞地追了上去,姑侄俩满院子地打闹,其他几个孩子看着好玩,也纷纷加入战团。一时间,何家的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何志忠与岑夫人歪在藤榻上,笑得嘴都合不拢。
一家人直闹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因牡丹住的后廊屋相对低矮狭窄,窗子也小,气流不是那么通畅,夜里住着实在是太过闷热,少不得叫雨荷等人将藤凉榻搬到院里,取了碧纱橱罩上,又将山水小屏风在床头安好,准备在院里纳凉过夜。
一切安置妥当,牡丹爬上榻去躺好,透过顶上的天青色薄纱,仰望着天上璀璨的群星,难得的生出些诗情画意来。那什么“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说的应当就是这种情形了,只可惜,她只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在眨眼睛,却不知道谁是牵牛星,谁是织女星。
也不知是谁家还在夜宴,丝竹歌声随风飘来,好听极了,牡丹看着天上的星光,嗅着一旁银香囊散发出的梅香,听着飘渺的歌声,渐渐睡去了。明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开始。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转眼间就到了七月下旬,牡丹算计着应该播种了,便使雨荷去和雪娘说,第二日她要去芳园播种,问雪娘可有空闲跟她一起去。雪娘自是不客气。
第二日一早,牡丹吃过早饭,仍由封大娘、雨荷并几个强壮有力的家丁陪了,站在启夏门外等候雪娘。不多时,骑着白马,穿着一身大红翻领胡服,梳着双环髻,打扮得美丽动人的雪娘神采飞扬地打马奔来。她身后跟了两个婆子、一个丫头并三四个家丁,甚至于还跟着一辆毡车。
牡丹觉得奇怪,雪娘不过是跟自己去玩一趟,怎地骑马不说,还带了车?
雪娘也好奇地道:“你不是说你要去庄子里小住么?怎么你们就只提几个篮子呀?”
牡丹道:“我的东西早就送过去的,想住下方便得很,何况今日我也不打算在那里住。我得把你送回家呢。”
雪娘不高兴地撅起嘴来:“你什么意思?”
牡丹见她不高兴,很是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啦?”
雪娘的脸微微一红,小声道:“你说你要去小住,才来叫我,可不是就是约我一起去小住的?我好容易才说动了我娘,看看吧,我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么一车,你却要叫我当天就回家?可不是戏耍我来着?”
牡丹一时有些头大,庄子里乱麻麻的,她可没想过在这种情况下在那里长久招待客人。特别是雪娘这样的女孩子,一天两顿饭还好收拾,时间一久,实在是麻烦得很,吃的住的用的,什么都要重新安排。
雪娘见牡丹沉默不语,也觉得自己有点鲁莽了,然而她盼望这一日,寻找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断然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无论如何都是要达成这愿望的,当下拉着牡丹的手臂只是撒娇:“何姐姐,我知道我鲁莽了,可是我已经到这地步了,你不能把我赶回去。你也别担心我,我能吃得苦的,只要有吃的,有住的地方就行,被子洗漱用具我什么都带齐了的。求求你了,我在城里和那些娇滴滴,一句话几个意思的小娘子们处着也不愉快,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牡丹无奈,只好道:“不管你能吃得苦还是不能吃得苦,都是那个样子。还在修建着呢,乱七八糟的,你可别后悔。”
雪娘脸上露出喜色来:“你都能吃得的苦,我就能的”
牡丹只好叫个家丁打马回家,请薛氏帮着重新准备吃食用具,稍后再送去庄子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往庄子里去,雪娘见牡丹骑马的姿势比之从前娴熟了许多,不由笑道:“何姐姐,我们比比谁最先跑到上次我们去看打马球那地方好不好?”
牡丹见路上行人不多,便笑道:“好呀,我也想试试自己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的孬。”
雪娘眨了眨眼睛:“如果你输了,你要请我在你庄子上多玩几天。”
自己这个半吊子就算是这段时间努力了,也是不能和雪娘相比的,这点自知之明牡丹还有。小姑娘绕来绕去就是想在自己的庄子上多玩一段时间罢了,一天也是麻烦,两天也是麻烦,牡丹苦笑着扶了扶额头,拖长声音道:“行。”
雪娘大方地道:“何姐姐,我让你六声。”
牡丹毫不客气地应了下来,雪娘便叫她的丫鬟小玲喊数,待牡丹纵马奔出之后,从一数到六,雪娘方才打马追了出去。封大娘等人少不得大呼小叫地跟着追了上去。
得益于这段时间的锻炼,牡丹再不是那个风一吹就倒的弱女子,一口气跑到那里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她放马狂奔,听到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整个人仿佛都要飞起来似的,不由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欢乐。
雪娘眼看着牡丹瞬间跑得老远,不由将手指含在口中,纵情呼啸了一声,然后带了几分志在必得的笑意,使劲儿给了马儿一鞭子。
论骑术,牡丹远远不是她的对手,她一拿出真本事来,高下立见,很快就将牡丹抛在了身后。这样的结果早在牡丹意料之中,但牡丹心想着,就算是输了,也不能输得太多,因此也就继续打马跟上。然而双方差距实在太大,待到牡丹追上雪娘的时候,已经是两盏茶之后的事情了。
前面围着一群人,雪娘身上那件火红色的胡服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眼。她已经下了马,手里捏着把鞭子垂着头,听面前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狠狠训斥。路边停着一张马车,十来个穿着青色圆领缺胯袍的带刀汉子四散在周围,见牡丹打马奔过来,立刻就有个矮胖汉子上前喝问,叫她停住下马避让到一旁去。
那马车从外表上来看,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但牡丹心想着,这里靠近宁王的庄子,多半又是遇到什么了不起的贵人了,雪娘约莫是冲撞了人家的车驾。人是跟着她出来的,少不得要管到底,因此滚鞍下马,行了一礼,赔笑道:“这位大哥,那是我***,她年纪轻贪玩好耍,粗心大意,不知又是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
那矮胖汉子扫了牡丹一眼,见她衣饰精致整洁,人生得美丽,笑容不卑不亢,言语也得当,猜着是好人家的女儿结伴出游,便虎了脸道:“你这妹妹好不懂事既然看到前面有车来了,就该放缓了马慢行才是,怎能这样没头没脑地乱冲,冲撞了贵人怎生好?”
果然和她猜的差不多,不过听这话,却只是雪娘的行为让车中的贵人不高兴了,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害。牡丹暗道侥幸的同时,连连赔笑,说尽了好话:“我这妹妹年前才从外地来的,不知道这京中的规矩,年纪又轻,难免失了分寸,还请大哥帮我求个情,让她陪个礼道个歉,若是有损失赔上,饶了她这遭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对方是个娇美可爱的小娘子,那矮胖汉子瞪了瞪眼,道:“你跟我来。”
牡丹忙把马拴在路旁的柳树上,快步跟了那矮胖汉子去寻雪娘,但见那两个嬷嬷声色俱厉地指着雪娘骂,你一句,我一句的,句句都不容情,一句比一句刻薄难听。
雪娘的头都要埋到胸前去了,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只能是死死咬住唇,紧紧攥住了马鞭,骨节都发了白。听见声响,回头看到牡丹,眼圈儿一红,豆子大小的泪珠一连串地滚出来,只死死咬着唇不叫自己哭出声音来。
那矮胖汉子同那两个嬷嬷道:“这是她姐姐,替她来赔礼的,原来是才从外地来的,不懂得规矩。”
那两个嬷嬷冷冷地扫了牡丹一眼,其中一个穿灰色短襦的倨傲地道:“正是因为不懂得规矩,所以才要教教她省得什么时候把小命送了都不知道”竟然是不依不饶的。
牡丹见那二人衣饰虽然简单,颜色也朴素,用料却极讲究,再看那两张脸,都有个共同的特点,法令纹特别深,晓得一般的东西人家定然看不上眼,忙将手上戴着的一对镶了瑟瑟的银钏子撸下来,不管不顾地一把握住那穿灰衣的嬷嬷的手,借着袖子掩盖,把钏子滑到了她手上,情真意切地道:“嬷嬷教训得是。我回去一定好生教训教训她,断然不叫她再犯这种错误。烦劳嬷嬷行个好,替我们在贵人面前求求情,我们姐妹俩去和贵人行礼致歉,定然不忘嬷嬷们的好处。”
那嬷嬷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在袖子里摸了摸牡丹塞过来的东西,眼神柔和了一些,但听说去和车中贵人行礼致歉,却露出不怎么愿意的样子来。牡丹心中犹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据她所知,冲撞了贵人车驾,被暴打一顿的也是有的,但这样又不打,又不放,揪着人骂是何道理?这到底是个什么贵人?不由求救地看了那好心的矮胖汉子一眼。
那矮胖汉子看了看天色,将那嬷嬷叫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牡丹侧耳偷听,只听到几个词,孺人,殿下,不好。
那嬷嬷再回过头来时,脸色好看了许多,道:“你们等着,待我去禀明了贵人,若是贵人愿意饶了你们,便罢了。”说完果真过去,停在那张车前低声赔笑。
雪娘委屈地握住牡丹的手,低声哽咽道:“何姐姐,我真没故意惹祸,分明是……”
牡丹见另一个嬷嬷眼神犀利地看过来,忙握紧雪娘的手,示意她不要说了。 二人齐齐看向车那边,只盼那嬷嬷和那什么贵人说好了,早点放人走。
谁知那边却是情况不妙,牡丹听不见人声,却看到那嬷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是被车中的人骂了。
国色芳华 第106章 无事献殷勤
牡丹见那边的情形不好,看样子是遇到了个不好说话的骄横主儿,大概是不能轻易善了的,只能寄希望于对方看在雪娘父亲的面上抬手放过雪娘,便低声问雪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没有告诉她们你是谁家的女儿么?”
雪娘控制不住情绪,极小声地道:“他们是突然从旁边的路上转过来的。有这几棵树遮着,我骑马过来时并没有看见他们,待到突然看见时,已是相差不远了。我见他们虽然人多,马车却只是普通样式,也只有一匹马拉着,其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并不需要回避退让,我就把马儿拨到路旁去,继续跑自己的。谁知竟就把我拦了下来,不由分说就将我的马夺了过去,张口就骂人,我不忿,顶撞了两句……”
她扫了旁边站着的嬷嬷一眼,露出有些害怕的神色来,“她们就从车上下来,要掌我的嘴,我害怕极了,赶紧说了我爹爹的名字,这才没有掌嘴,却是只管揪着我骂,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雪娘说着说着眼里又噙满了泪。
这样说来,并不是雪娘的错,而是车中那人找茬,又或者,是那人心情不好,故意拿雪娘来出气。看着委屈得不行的小姑娘,牡丹叹了口气,取了帕子给她轻轻将泪试了,安慰她道:“不要紧,既然知道你的身份就没有打你了,那就说明大概是认识你爹爹的。想来也不会怎样,最多就是让人家出出气,赔礼道歉就是了。”
少倾,那灰衣嬷嬷满脸写着“老娘很晦气,老娘很倒霉,老娘很怒,别惹老娘”的样子气哼哼地走过来,没好气地道:“让你二人过去呢!过去以后小心说话。”
牡丹笑道:“还烦劳嬷嬷指点一下,不知贵人怎么称呼的?我怕不小心说错话。”按她的想法,会拦着一个女孩不依不饶的,绝对不会是宁王本人,更不可能是那死去的宁王妃,那么还能有谁?最高也不过就是那五品孺人。
果然那灰衣嬷嬷不耐烦地道:“是宁王府的孟孺人。”
雪娘一听对方只是个五品孺人,顿时满脸的不乐意,她老娘窦夫人还是三品郡夫人呢。什么东西!这简直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不就仗着自己是宁王府的女眷么?可还没到尊贵的时候不是?她还偏不去,看对方能怎样?
牡丹牵了她的手低声劝道:“她们人多,再说不管怎样她也是有品秩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还是去一趟。不然你的马儿也被人扣着,人家也不放你走,可怎么办呢?”不管雪娘的父母再高,雪娘始终头上是没有任何封诰的。
雪娘闻言,泪眼模糊地扫了一眼自己那匹被几个汉子围着,上上下下摸来摸去,不停夸赞的好马,终究忍住了气,垂头丧气地跟着牡丹过去。
二人还未到那马车之前,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龙涏香味儿,在这样清新的乡间早晨闻起来,让人顿生一种违 和感。牡丹对车中的人也没什么好印象,觉着就是一无事生非的骄奢主儿,闻着这味儿更觉得发闷。
二人刚刚站定,正要福下去,车旁一个梳着垂髫,穿着松花绿圆领窄袖衫的貌美侍女就斥道:“还不跪下!”
牡丹忍不住皱起眉头,凭什么要给这莫名其妙的人跪?她的膝盖还没那么软。她见到康城长公主也没跪,还有骄奢如清华郡主等人,也没要求谁见面就给她们跪的。她先前觉得这孟孺人为难雪娘一个小女子是没气度,此刻便觉得这人简直就是一脑残。就算是真的要旁人看在宁王的面子上尊敬人,也不该为了这么一点点小事羞辱三品羽林大将军的女儿,实在是残得可以。
再看雪娘,雪娘的脸已经涨得通红,立时就要发作了。而那位矮胖汉子的脸上也露出很是意外的神色来,那位灰衣嬷嬷虽然面无表情,嘴角却微微翘着,牡丹心里便有了数。当下装作没听见那侍女的斥责,按着平时习惯含笑施了一礼,道:“我这妹妹不懂事,见识浅薄,懂不得分辨依仗,不识贵人身份,这才闯下大祸,还请您莫要和她一个小女孩子计较,大人大量,饶了她这遭。”
牡丹这话其实就是很委婉地指明对方也有责任,想要行人避让,就要把身份露出来,什么都没表示,怎能怪别人不认识呢?车中之人尚未发话,那垂髫貌美侍女勃然大怒,斥道:“大胆!你们惊了贵人的车驾,还有理了?难道不知这是宁王府的车驾么?”
牡丹只作没听见,含笑站着不动,也不和那侍女吵,只抬眼看着不远处。
雪娘见牡丹如此行为,可见是并不怎么怕的,便觉得胆子又壮上了几分,因道:“我早说过了,我不是故意的。这里刚好是个弯角,又有树木挡着,我没看见你们,又因你们的车上没任何标志,所以才没回避,只将马儿拨到路边去,也没碰着惊着谁。就算是我的马儿踏起的灰尘污了你们的衣裳,我也道过歉了,愿意赔你们了,还要怎么着?你们爱怎么就怎么吧!就算是圣上和皇后娘娘,也是讲道理的。”
那侍女勃然大怒,却找不到话可以反驳的,默了一默,终究不甘心地道:“什么东西!圣上和娘娘都是你们能提得的?”
雪娘把脖子一梗,大声道:“天下百姓都是圣上的子民,我说圣上和娘娘讲道理,怎么就提不得?难道你认为我说错了?你敢说圣上和皇后娘娘不讲道理?”她大声喊出来,周围人便都看过这里来,那侍女涨红了脸,有些着慌地道:“你干嘛冤枉人,我哪里说过这种话?”
牡丹暗赞雪娘这几句话很给力,孟孺人现在怎么也得开口了吧?只听孟孺人突地笑了一声,娇声道:“丽娘不得无礼!呀,多直爽多讲道理的两个小姑娘,看来果真是我不对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这声音听着虽然温柔甜美,牡丹却没什么好印象,当下淡淡一笑:“不敢,我这妹妹快言快语,不晓得轻重,不望您不要见怪。”
雪娘硬邦邦地将自己父亲的名字再报了一遍,又将牡丹拉到身后,仰着下巴道:“她只是我的同伴,没有惹着你们,有火气冲着我来就行。要怎样就怎样。”
车帘子被人掀起,露出一张银盘一样,笑容满面的年轻女子的脸来。她梳着高髻,发髻上簪了一朵魄的掬花,脸上的妆容也很淡,不曾佩带任何金银首饰,披着白色纱袍,内着月白色长裙,看上去很是朴素。看到她的这种近似于戴孝的装扮,想到刚死没多久的宁王妃,牡丹几乎可以完全肯定这人一定是宁王的姬妾。同时她也可以肯定,这人定然是在别处受了气,所以才拿雪娘发脾气。
孟孺人的目光在牡丹的脸上停住,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随即又落在满脸气愤的雪娘身上,淡淡笑道:“呵呵,是我这婢女不懂得规矩,唐突了二位。”随即回脸装腔作势地骂了那垂髫貌美侍女几句,紧接着又骂那两个训斥雪娘的嬷嬷:“亏你二位是府里的老人儿了,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先和我说一声,这若是让人以为我是那等仗着殿下的势胡来的人,那可怎么好?”
大家都不过是蒙着鼻子哄眼睛罢了,牡丹虽然不知这孟孺人为何态度突然来了这么大的转变,却也知道就坡下驴的道理,便拉了雪娘一把,雪娘硬邦邦地道:“您多心了,既然是误会,说开就好啦!也怪我年幼轻狂,没看清就敢纵马狂奔。幸好没冲撞到贵人,否则可怎么好,小女子十条命也不够赔的。”她重重地咬了那“贵人”二字,其中的嘲讽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
偏生这位孟孺人就没听出来似的,笑眯眯地道:“哎哟,越说越让我惭愧啦。二位妹妹这是要去哪里?”
雪娘见她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弯,一直不停地笑,倒不好再继续发作了,只得瓮声瓮气地道:“我和何姐姐一起去她的庄子里。”
孟孺人再度凝视了牡丹一回,笑眯眯地道:“这位妹妹长得真美丽,你的庄子就在这附近么?是在哪里呀?”
牡丹被她那种古怪的眼神看得全身发毛,强忍着不适感敷衍道:“从这里还要过去很远呢。”
孟孺人眼波流转,娇笑道:“是么?说起来我和妹妹可真是有缘呢。你看,硬生生就遇上了。”
牡丹一边干笑,一边暗想,有缘,有个毛线啊。谁是你妹?你妹在你家里蹲着呢。有话快说,有P快放,总这样拉着她们耗着到底想干嘛?此时封大娘等人已经赶上来了,见牡丹与雪娘都下了马,站在一张身份不明的马车前头跟人说话,周围黑压压站着一群五大三粗,面无表情的带刀男人,都被唬了一跳。但眼看着牡丹与雪娘似是没有什么大碍,也就放下心来,下了马守在一旁看着。
那矮胖汉子看了看越发高起来的太阳,又焦躁地看了看来路,与那穿灰衣的嬷嬷对视一眼,做了个手势。那嬷嬷脸上露出破釜沉舟的表情来,同孟孺人行了个礼,道:“孺人,咱们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只怕稍后殿下就要起来啦。”
她的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但牡丹觉得,她应该是对这孟孺人不甚尊敬的,只是面子上的功夫而已民。果见孟孺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恼怒与不甘心,眉毛竖起又落下,回眸盯着牡丹笑道:“今日有缘与二位妹妹相见,却是不小心生了误会,请容我改日设宴向二位赔礼道歉。”说着看了那叫丽娘的侍女一眼,那侍女捧出两串檀香木珠子来。
孟孺人笑道:“初次见面,没什么好东西,就只这珠子是请高僧开过光的,乃是内造之物,还做得精细,送与二位妹妹做个见面礼,还望你们不要嫌弃。”
先前揪着人不依不饶的骂,又是吓唬又是要跪的,这会儿却是笑容可椈的又要请客又送东西的,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雪娘越发迷茫,一边以目示意牡丹,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一边客气地推辞道:“不必啦。只要您肯还我的马,让我们走,就比什么都好。”
“好说,好说。”孟孺人半点将东西收回去的意思都没有,娇笑道:“怎么,二位妹妹是嫌弃我这东西微薄粗陋入不得眼么?”
说着竟示意那两位嬷嬷一人拿了一串硬生生地给牡丹和雪娘套在了手上。那位穿灰衣的嬷嬷顿了一顿,仔细打量了牡丹一番,握住牡丹的手,原本冷硬的脸上突然绽放出春天般温暖的笑容来:“孺人也是一片好意,小娘子就不要推辞了,再推辞就没意思了。”随着那檀香木珠子一道套在牡丹手腕上的,还有原本属于她的那对银钏子。
牡丹觉得从这孟孺人掀开帘子开始,就一切都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她下意识地就想赶紧离开这里,便谢了那孟孺人,拉了雪娘道:“孺人还要忙着赶路呢,我们就不要耽搁孺人了,走吧。”
孟孺人自车窗里往来路扫了一眼有,笑意盈盈地道:“我不急,难得遇上这么投缘的人,再说两句也无妨。这位何妹妹,你家住何处呀?我猜你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吧?”
雪娘快言快语地道:“何姐姐还没满十八岁呢。”牡丹猛地拉了雪娘一把,雪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还是闭紧了嘴。
孟孺人眼里闪过一丝喜意,又上下打量了牡丹的身材一眼,停留在她纤细平坦的腰腹上,笑道:“看这样子是深得家中父母喜爱,还没有许人呢?”
如果说开始牡丹是不喜欢这孟孺人,那么此刻她对这孟孺人简直就是讨厌了。当下皮笑肉不笑地道:“早就许了。”
孟孺人皱了皱眉头,很是失望,不要说她,就是那灰衣嬷嬷都有些失望。
牡丹趁机告辞,这回孟孺人没有再留她,而是立刻就将帘子放了下来,命人超车。牡丹松了口气,低声吩咐雪娘:“下次不要轻易把咱们的姓名年龄住哪里什么的告诉旁人。”
雪娘似懂非懂地应了,又拉着牡丹轻声道:“何姐姐,你待我真好,我差点就连累了你。我开始真是害怕,看到你来了我就不害怕了。你那对银钏子,等我回去以后赔你。”
牡丹伸手给她瞧:“看,又还我了。
这京里到处都是惹不得的人,以后小心一点。”这京中就是如此,你横,就有比你更横的,除非你是皇帝老子。圆滑一点,谨慎一点,对人对已都更好。
雪娘诧异道:“为什么收下的东西又还你啦?你说她到底怎么回事?前面那么凶悍,不依不饶的,后面却又硬拉着咱们说话,又送东西又讨好的,她到底想干嘛?”
一说到这个,牡丹的心里就犹如压着一块石头,特别不舒服,闷闷地道:“也许先前是不知道你父亲是谁吧?后来听说了,有点后悔,才这样的。”
雪娘道:“才不是呢,这其中一定有古怪。她若是真肯看我爹的面子,先前就不会为难我那么久啦。”
牡丹道:“反正也猜不透他们的心思,不如别猜了,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走吧。”
二人正要翻身上马,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大约二十多号人马从岔路口那边转过来,迎面奔来,身后扬起一大片尘土,看到孟孺人的车驾,便都停了下来。孟孺人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满脸的欣喜。
当头一个穿浅灰圆领缺胯袍,簪着玉簪的年轻男人沉着脸,放马儿慢慢踱过去,握着鞭子冷声道:“不是早就让你出门了的么?怎么还在这里?”
孟孺人笑着低声和他说了几句,又指指牡丹和雪娘,周围好几个人都朝牡丹和雪娘站立的地方看过来。牡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将身子侧过去,背开了脸。只有雪娘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来人看,那人漫不经心地看了牡丹与雪娘一眼,见是个娇憨的小姑娘和个背过身子去的害羞女子,也就不在意地回了头,招手叫那矮胖汉子过去吩咐了几句。
那矮胖汉子走过来对着牡丹和雪娘抱了抱拳,正色道:“我家殿下向二位小娘子赔礼,孺人不懂事,请二位看在他的面子上莫要和她计较。”又望着雪娘道:“小娘子回去后,请记得和黄将军说,宁王殿下向他问好。”
牡丹不好再背对着矮胖汉子,只好侧回头脸,还了一礼。雪娘觉得有面子了,所有委屈不高兴都一扫而光,甜美地笑道:“不碍事,我回去后一定向家父转达。”
那边孟孺人揪着帕子娇笑着对宁王道:“殿下,妾身看那位姓何的女子好生面善呢,您看咱们是不是什么时候见过啊?”
宁王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回过头,再度朝牡丹看过去。
国色芳华 第107章 月下踏歌
柳树下的年轻女子穿着浅嫩的黄|色胡服,梳着妩媚的堕髻,头上只Сhā了两三样款式简洁的首饰,身姿窈窕挺拔,眉目如画。正浅浅淡淡地笑着行礼说话,看上去端庄大方,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洒脱,光看着就已经很养眼。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但对于宁王来说,美丽的女子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之物,更何况是在如今这种情形下。故而宁王只是多看了几眼就把眼睛撇开了,淡淡地道:“没看出来哪里面善。”
孟孺人却没错过他的眼神在牡丹身上多停留的那一下,又试探道:“殿下您看她站立的姿势,实在是像极了谁。”这话水分重的很,无非就是想引着宁王多看两眼而已。
宁王果然又看了牡丹两眼,虽然最终不置可否地拨转了马头,脸上却也没露出厌烦的样子来。
只要愿意多看两眼,就说明有戏,男人果然就没一个不好色的,痴情,痴个什么啊。孟孺人见好就收,一边腹诽,一边假意道:“看来是妾身看错了,果然是今日第一次见到。不过这位何妹妹果真是难得呢,不光是人生得美丽温柔,还挺大方懂礼的,比黄将军家里那个咋咋呼呼,目中无人的粗鲁丫头懂事多了。”
听她又提起雪娘来,宁王忍不住皱起眉头冷声道:“你和一个小子置什么气!多替王妃诵经祈福,远胜过你出来招惹是非!今日招惹黄将军,明日你是不是还要去招惹绿尚书啊?”说完打马就走。
孟孺人晓得他这是生了大气,却也不曾吓得花容失色,淡定地回头低声吩咐那丽娘道:“去问问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务必要问清楚问仔细了。”
丽娘点点头,下车谎称自己有东西掉在了庄子上,要回去拿,让一位侍卫跟着她倒回去,自去庄子上打听牡丹的身份情形不提。孟孺人则命车夫赶紧打马去追宁王,她是务必要和宁王一起进府的,不然以后没好活路了。
孟孺人歪在靠枕上,看着坐在车前那两位看似恭敬,实则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两位嬷嬷,渐渐陷入沉思中。
七夕,宁王不肯在府里过,只怕睹物思人,故而来了这庄子上避暑。她呢,千方百计跟着他来了这里,却没收到想收到的效果,小心翼翼地跟着住了这几天后,一不小心就触怒了他,一大清早就被遣送回去,就连身边的嬷嬷都瞧不起她。如此回府,叫她怎么有脸?皇天在上,刚好遇到黄家这咋咋呼呼的女孩子,让她找到一个出气筒,也找到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等待宁王一同归去的理由。老天有眼,让她遇到了这样美丽的人儿。
这何姓女子,虽说和那黄将军的女儿厮混在一处,但待人接物那圆滑娴熟样,绝对不是养在闺中的娇娇女,也不是什么名门世家的倨傲娘子们,而应该是经常在外做事和人打资产的。而且在京中有头脸的人家中,她就没听说过有这样出众的人。所以她推论,这何姓女子的出身一定不高,但也不会太低。既是这样的出身,人也不笨,正好进得王府,也不配做她的对手,却可以成为她的一大助力。
先前听说是许了人家,还让她特别失望了一回,可适才看宁王那样子,虽然没表态,却是看了又看,分明是入了他的眼。只要能入眼,就什么都好说。许了人家不要紧,只要还没出嫁,更何况,亲王们夺人ℚi妾的还少么?只要他喜欢……就算是皇后娘娘也会觉得自己贤惠的。
要知道,自从秦妃死了以后,宁王先是病了一场,接着又一直郁郁寡欢,皇后娘娘可是替宁王担忧得很呢,已经几次三番赐人入府了。可是那些人,谁的容貌也比不上这何姓女子的,最关键是,那些人的言谈举止都是一个味儿,从小就在宫中长大的宁王只怕是腻都腻死了,哪里还能提得起兴趣来?孟孺人轻轻翘起了唇角,死人怎么斗得过活人?
且不说孟孺人那里如何算计,这边牡丹和雪娘与那矮胖汉子辞别后,翻身上马,慢吞吞地往芳园而去。
雪娘得了宁王使人专程过来赔礼的体面,便把刚才的委屈不平全都抛之脑后,兴奋地道:“何姐姐,外面的会议果然是真的,宁王真的很讲道理呢,只是他家里的这个女人太讨厌了。他真的应该好好管管才是。”
封大娘笑道:“娘子和宗室贵胄讲这个?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这些亲王们手下的人何止千百,府中的女人何止几十?他们要操心的是国家大事,哪里有闲心管这些小事情?只要不是太出格,就是瑕不掩瑜,这只是咱们今日遇上了,其他府里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
雪娘侧头想了想,道:“那就算是这样吧。”
牡丹一笑,不是就算是这样,而是规则就是如此。那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只是需要用的时候才会被提出来说,大多数的时候,贵人们就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特权的。又或者说,在平常人看来是很严重的大事,在上位者眼里看来,只不是过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
比如说今日这事儿,孟孺人假如果然做得过分了,将雪娘打上一顿,黄将军不满意,去理论,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宁王舍弃了他不爱的女人给黄将军出气,但黄将军能得到什么?宁王却可以博得一个好名声。可是孟孺人也没打人啊,就是刁难了一下,那么一切冲突就都还在合理范围内。
雪娘并没有仔细去想这些事,说过就抛之脑后,又笑道:“宁王长得真俊秀,难怪得我曾听人说过,这京中的年轻亲王们,就属他长得最俊,最肖圣上。”
牡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从前她很想知道这与李家有着极深渊源的宁王长成什么样,现在看到了也没觉得有多震撼。高鼻子双眼皮儿,两条眉毛一张嘴,人该有的他都有,要说多了什么,就是长期上位者那种普通人装不出来的威仪罢了。相比较宁王的长相,她更关心定木最后能不能成事,李家能不能一飞冲天。
雪娘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东张西望着:“何姐姐,那次你生病,那蒋家人给你送肩舆好像就在这附近,你记得他们家就在这里有个庄子是不是?”
牡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随口答道:“是。”
雪娘笑得眼睛都弯成小月亮:“在哪里呀?你指给我看看。我就奇怪,那样的人住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的?你那日回去后和平日相熟的姐妹们讲起来,她们都好奇得很。”
古代也有追星族,牡丹用马鞭遥指前方:“我没去过,不过应该是那里,看到没有,有许多大树围着的,外面是一大片稻田的。”
雪娘伸长脖子看过去,但见一大片金黄|色的稻子正随风起伏,远处一片绿荫环抱中,隐隐露出几点灰白色来,一条约有丈余的路泛着白光从那里蜿蜒出来,穿过起伏的稻田一直连接到大路上。风光可真好,她微微有些愣神,轻声道:“这里离你的庄子有多远呢?”
牡丹道:“不算远,具体没算过,你要想知道,现在就可以自己算算。”
雪娘“哦”了一声,不再追问,皱着眉头默默计算。
牡丹领着雪娘等人绕过已经初具规模的河道池塘假山,直接进了屋子,将雪娘带动的下人安置妥当,又把雪娘安排在了自己旁边的厢房里。将送水给雪娘梳洗,做吃食等琐事交给了封大娘和阿桃负责,她自己脸也不洗就急匆匆地将那几篮子牡丹种子分类用温水浸泡起来,然后戴个斗笠,招呼上几个在芳园做活,平时看着还老实可靠的庄户女人一起去了苗圃园子整畦。
众人一边按牡丹的吩咐将那早就准备好的,腐熟了又用石灰拌过的农家肥施入地中,深翻整平,作好小高畦,一边和牡丹开玩笑:“何娘子,这里臭烘烘的,小心将您熏臭晒黑就不美啦,这施肥整畦的事儿交给我们来做就好啦,您只管去歇着,稍后再过来看,一样让您满意的。”
牡丹只是笑,扶着斗笠站在树荫下看她们忙活,顺便和她们拉拉家常套套交情:“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我来的路上,看着稻子似乎是要熟了?”
一位叫正娘的年轻小媳妇笑道:“您只顾着看景色,却没看人在田里忙,分明是已经在收割了呢。若非是您家的工钱高,我们也只怕要全都去收割的。”
牡丹道:“我日后总要经常雇人来帮忙的,只要活做得好,工钱可以再高。做得熟了,便要签长约的。”她早就想好了,买来的家仆干农活不行,很多时候还是要找本地的庄户,有他们跟着一起忙,就相当于在本地多了一层人情关系。
众人对视一眼,嘻嘻的笑起来:“只要您给的工钱高,就是让我们在地里给您堆朵花儿出来也行啊。”
牡丹也笑:“我不要你们给我堆花,就帮我种花就行。”
说话间,雪娘换了身清爽的淡蓝色妙禇配青碧色罗裙出来,笑嘻嘻地拥住牡丹肩头,望着那几个妇人道:“我听说你们晚上会在月下踏歌,是真的吗?”
又是那正娘笑道:“当然是真的,似这等好天气,割完了稻子,就在地里吃了晚饭,总要在月下踏歌至月下中天。这附近庄子里的人都会出来看热闹,小娘子莫非也想去玩么?”
雪娘欢喜地道:“我原来住的地方,只是春天里会踏歌。”
正娘道:“这几年年成好,只要想踏歌,哪里管它什么冬天春天夏天秋天?您要果真想去,吃过饭我们来叫您啊。”
雪娘扯住牡丹的袖子,无比期待的道“何姐姐,我们也去好不好?我都快要被我娘关得闷死。”
牡丹想起甄氏所说的那种宏大的踏歌场面,也很感兴趣,便笑道:“左右无事,就去看看好了。”
雪娘闻言,欢喜地搂紧她纵了几纵,只差将头在她身上蹭上几蹭:“好姐姐,你真好。”
待到地整好,相关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牡丹又在园子里检视一番,清洗过后方躺下小憩,不过才感觉刚合上眼,雪娘就奔过来把她晃醒:“吃饭了,吃饭了,吃完饭赶紧走!”
雨荷已经从城里赶回来了,见牡丹睁开眼时眼睛还红红的,分明是没有歇好的样子,不由带了几分怨气斜瞅了跑进跑出,不知兴奋个什么劲儿的雪娘一眼,慢吞吞地打水给牡丹梳洗了,又按牡丹的习惯送上一杯凉白开,等牡丹慢慢喝下去了,方叫人摆饭,将个雪娘急得要死。
牡丹知道这个身子的底子不好,从来吃饭都不挑食,讲究细嚼慢咽。雪娘一碗饭下了肚子,她还捧着半碗饭慢慢地吃,急得雪娘连连唉声叹气,牡丹笑道:“你急什么,不是说要跳到月下中天么?人就在那里,不会跑掉的。再说了,人家这个时候还在干活儿呢,饭都还没吃。”
雪娘只得用手指敲着桌子坐立不安地等待。好容易见牡丹放了碗,洗了手,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拉起来往外去厨房里寻正娘。到得厨房外,但见一大群妇人正人手一只装满了饭菜的大土瓷碗,蹲在厨房外的树荫下边吃连说笑,其中宛然就有那位周八娘。
周八娘看到牡丹过来,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站起来直截了当地和牡丹道:“何娘子,听说你要请人做长工,我适才还和她们说,以后你家的厨房不如都交给我来管。”
牡丹可没想过要里正的老婆来给自己做厨娘,却也不好当场回绝她,只笑道:“就怕你忙不过来呢。”
周八娘斜瞟了她一眼,道:“我既然开口,就没想其他的,你若是愿意,我就把活儿干好,干不好你让我走人就是了。”
被人硬追着要给自己做活,这种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不过凭心而论,周八娘的确不错,而且她话已经说到了这里,牡丹便道:“那行。”
正娘见牡丹和雪娘来厨房,便晓得是来等自己领她们去看踏歌的,三下五除二将饭食吃干净了,笑道:“这个时候还早,不然我领着两位小娘子先走走消消食?”
牡丹还未开口,雪娘已经笑道:“好呀,去哪里?”
正娘道:“踏歌是在黄渠边的堤岸上,我们沿着田埂走过去。”
一行人出了芳园,沿着田埂走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月亮也渐渐升起来,就听见远处一条清脆的女声扬声唱起歌来:“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歌声悠扬婉转,又带了刻骨相思,缠绵哀怨,牡丹还没觉得怎样,雪娘就已经飞红了脸,她身边的付妈妈更是皱起了眉头,满脸的不高兴。付妈妈正在发表言论说这些歌怎么适合小娘子们听,正娘已经清了清嗓子,应和一般唱道:“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时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仔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她唱得很好听,牡丹正在称赞,雪娘就跺了跺脚,无限娇羞地道:“哎呀,你们怎么总唱这个?”
正娘不在意地笑了一笑:“我们平时就唱的这个。”她看了满脸气愤的付妈妈和面无表情的封大娘一眼,道:“二位小娘子也莫觉得害臊,您们看,那边也有来消夏避暑的几位夫人娘子们在看热闹的。她们日日都来,听了看了也没说什么,高兴的时候还会赏钱赏东西给唱得最好,跳得最好的。偶尔也会有人跟着唱和几句。”
牡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不远处的堤岸上,葱葱郁郁的柳树下站着几个穿着颜色鲜艳的襦裙,发髻高耸的年轻女子,一人拿了一把扇子半掩着脸,正在低声谈笑,想来应是这附近庄子里的女主人们。年轻女人在有明星稀的夜里听听情歌唱唱情歌,确实是很不错的消遣。
在不远处,又有三五成群,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高声说笑,不时还瞟一下周围的女子,个个都是很兴奋的样子,俨然如同盛大的节日一般。
牡丹忍不住微笑了。她也不管雪娘是否害羞,付妈妈是否生气,坚定地跟着正娘一起过去,无论如何,今夜的踏歌她都是必须欣赏的。雪娘见她当头而行,理直气壮地甩开了付妈妈的手,直往前面而去。
随着夜幕降临,堤岸上的人越来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多的还是年轻的女郎。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似乎是从一声清越的笛声响起开始,几个胆大的女郎先就围成了一个圈,手牵着手,踏地为节,拧腰倾胯,边舞边歌:“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反复吟唱中,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后面,就连看热闹的那些年轻男子也加入进去,不分男女,顿足踏歌,拍手相合,有那互相中意的,更是借着歌舞眉来眼去,气氛欢快又轻松。
夜色渐晚,气氛也到了Gao潮,牡丹与雪娘立在柳树下,含笑观望着欢快的人群,学着她们低声哼唱,只不敢将歌词唱出来而已。正娘跳得满头细汗,高兴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大胆地提手去拉她二人:“一起跳吧。光站着有什么意思?”
雪娘跃跃欲试,牡丹却是个从来不会跳舞的人,虽然也很想去,却又有些害臊,不由低笑道:“我笨得紧,怕是学不会。”
付妈妈见雪娘想去,生怕她被登徒子趁机占了便宜去,自己将来回去脱不了窦夫人的张牙舞爪,连忙阻止,雪娘撅起嘴道:“还有几个人像我们这样站着不动的?刚才那几个夫人娘子也跟着去跳了,我就在外围跳,又不乱来。”
牡丹一看,果见适才那几位年轻女子真的跟着去踏歌了,站着看热闹的人不过稀稀拉拉几个,不经意间,她的目光与不远处背手而立的一个人的目光刚好撞上,两人都愣了一愣,牡丹反射性地对着那人笑起来。那人的表情有些慌乱,随即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来,接着抬脚向牡丹走来,正是许久不见的蒋长扬。
他走得很快,牡丹觉得几乎就是眨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带了几分腼腆的笑道:“何娘子,你也来看踏歌?你住在庄子上么?”
牡丹笑道:“嗯,我来庄子上种花,听说有热闹可看,就来了。”她瞟了瞟他的身后,“您一个人么?怎么没见那邬总管?”
蒋长扬道:“他在,跑去跟着踏歌了。”说完看向纵情欢乐的人群,找到螃蟹一样张牙舞爪的邬三,指给牡丹看:“你看,他就在那里呢,跳得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丢死人了。胆子可真大。”
邬三的舞蹈动作实在太滑稽,牡丹忍不住笑起来,不厚道地道:“他胆子真的很大。”她想着邬三跳得这样难看,蒋长扬不敢去跳,是不是因为跳得更难看?也不知道这样好的身材跳起舞来是个什么什么样子的?便不怀好意的笑道:“您为什么不去跳?”
蒋长扬见她笑得古怪,笑着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不去跳?”
约莫是因为前几次愉快的交往,让牡丹下意识地认为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又因为是在这样轻松欢快的气氛下,她更是放松,便大方地道:“因为我不会跳,怕丢丑。您不跳又是为了什么?”
蒋长扬笑了:“我是会跳的,只是不想跳。其实很简单的。”他看了看牡丹,几次犹豫是不是要邀请牡丹去试试。
雪娘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蒋长扬,紧紧揪住了袖口,就连指甲扎进了掌心也没发现。从她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蒋长扬的鼻梁挺直漂亮,下颌线条有力,身姿挺拔优美,表情温和恬淡,又比她以往几次看到他更让她觉得亲近了几分。还有他脖子上突起的喉结……都是那么的……雪娘心跳加快,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蒋公子。”
国色芳华 第108章 天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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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长扬回过头,诧异地看向这个脸色潮红,双眸闪闪发光的小女孩,只一眼,他就确认自己绝对不认识。他看向牡丹:“请问这是?”
牡丹还未开口,雪娘就挤开她,走上前去挨着蒋长扬站着,眼巴巴地抬眼望着他,声音清脆地道:“我姓黄,叫雪娘。是何姐姐的好朋友!”
小女孩遇到自己崇拜的人时的表现果然古今中外皆同。为了满足雪娘对蒋长扬的好奇心和崇拜感,牡丹微微一笑,往旁让了几步。
蒋长扬不露声色地退了一步,认真地朝雪娘抱了抱拳,温和地笑道:“黄娘子好。”
雪娘非常不喜欢他这样正式而生疏的称呼,又往前上了一步,没有还礼,而是认真地看着他道:“你太客气啦,大家都叫我雪娘的。”言下之意是让蒋长扬也这样叫她。
蒋长扬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只往旁边又让了一步。
付妈妈脸色大变,第一次见面就要一个陌生男人这样叫自己,雪娘真是太不懂事了。知道的,会说她娇憨天真不懂事,不知道的,就要说她轻浮不自尊。这位蒋公子,她虽然不知道他的确切身份,但他上次飞马击钱的时候,她也在场,晓得不会是普通人,雪娘如此作为,只怕是要被人背后耻笑。
付妈妈正在思考怎么不叫雪娘再说出傻话来丢人的时候,雪娘又崇拜地望着蒋长扬道:“你认不得我,我却是早就认得你了的。上次你飞马击钱,我就在一旁看着,还专门让人去捡了你击进球门的那枚钱来瞧,你可真厉害,我就没见过谁这么厉害的,我也想要有这样的本领,你可不可以……”
付妈妈越听越冒冷汗,当下上前重重地扯了雪娘的袖子一把,重重喊了一声:“雪娘!”雪娘不懂事,她却是想得到,蒋长扬上次送牡丹肩舆,这次又主动过来和牡丹打招呼,分明就是想和牡丹说话,雪娘这样不知轻重地纠缠下去,是要惹人生厌了,她不能叫雪娘惹出笑话来。
雪娘被付妈妈打断话头,没好气地回头低声嘟囔道:“又怎么啦?妈妈你又要做什么?”
当着众人,付妈妈也不好明着劝她,只笑道:“您刚才不是想去踏歌么?趁早去吧,蒋公子大概是有正事要和你何姐姐说呢。”接着给雪娘的丫头使了个眼色,让那两个丫头将她拉去踏歌。雪娘先前不舍也不喜,但到底人年轻,被拽着跳了两圈后,也就跟着继续往下跳,只是频频回头看向蒋长扬和牡丹。
付妈妈上前对蒋长扬行了个礼,陪笑道:“蒋公子,真是对不起,我家小娘子不懂事,又是自小跟着我们老爷长在军中,说话不知天高地厚,惯常直来直去,只当外面的人都和家中一样亲切,不是兄长就是姐妹,实在是让您见笑了。”
付妈妈这话说得漂亮,不光把雪娘的性格脾气解释了,还将她适才冲动的行为挂靠上了对兄长的敬重之情。牡丹也笑道:“雪娘就是这个性子,天真活泼,直性得很。”
蒋长扬不在意地摆摆手:“妈妈多虑了,没有的事。我也算是长在军中,军中女子多是这种性格,黄娘子姓子很是直爽。敢问府上是?”
付妈妈见他的表情并没有鄙薄或者敷衍的意思,这才带了几分骄傲地笑道:“我家老爷是黄敬。”
蒋长扬只一听名字,就晓得是谁,便笑道:“原来是黄将军。”夸赞了黄将军几句后,见付妈妈的神情自在了,方回头看着牡丹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记得上次你和福缘和尚说找不到好石头,不知如今可找到了?”
牡丹笑道:“只找到了一些太湖石。还算勉强入得眼吧,这些石头贵不为其说,还可遇不可求。匆忙之间想找到满意的,实在是不容易。”
蒋长扬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有个朋友早年喜欢闯南走北,收集了很多奇石,刚好他家里有些不顺意,急着要用钱,要出让大部分的石头,假如你愿意,我便做个中人,领你去他那里看看如何?价钱绝对不会比外面的贵,石头也是好石头,不会上当受骗。”
牡丹“啊”了一声,笑道:“真的?竟有这样的好事?”假如是真的,她可真是太喜欢遇到蒋长扬啦,每次遇到他总有好事情。
蒋长扬见她满脸欢喜之情,忍不住微微一笑:“自是真的。”
牡丹心想反正都是做买卖的,是打的金钱交道,也没谁欠谁多大的人情,便应了:“那就先谢您啦。”
蒋长扬道:“你不用谢我,他急需用钱,可这是石头,不是金银细软,没那么合适的买家。喜欢的,未必能拿出那么多钱来,有钱的,未必喜欢需要。我也是私心,想帮他一把,她就趁机在你这里讨个人情。”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只要你别怀疑我联着旁人赚你的钱就好。”
牡丹听他这样说,越发没有心理负担:“怎么会?蒋公子可不是缺那几个钱的人。我每次遇到你,总能遇到好事儿。”她不知不觉地就将“您”换成了“你”。
蒋长扬飞速扫了她一眼,垂眸盯着黄渠里的月亮倒影,闷笑了两声,道:“果真如此么?那不妨多遇几次。”
牡丹哈哈笑起来:“长此以往,多遇几次我就要万事顺意,发大财了。”她装模作样地冲蒋长扬行了个礼,一本正经地道,“敢问蒋公子,下次出行走哪条路?也好让小女子再去沾沾好运,发点小财则个。”
蒋长扬一愣,随即开心地笑起来,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牡丹道:“我后日要回城,敢问娘子可否愿意一起去看奇石?若是果真发了财,记得给在下抽成,也叫在下发点小财则个。”
牡丹一笑:“给钱太俗,不如多给你两株牡丹,你自家换钱去。”
说话间对上蒋长扬黑亮的眼睛,她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暗道自己言行举止会不会让人觉得轻浮了?便偏过头,看向欢乐的人群,换了话题道:“他们又唱又跳,从月亮初上一直到月下中天,果然是需要好体力的。”
蒋长扬见她把眼睛撇开了,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笑道:“我年少之时,阳春三月里,曾经和朋友一起接连三天彻夜踏歌,却也不怎么累。”
此时踏歌声又变成了另外一首:“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雪娘在人群中跳着,跳着,看到蒋长扬和牡丹说笑甚欢,仿佛是越谈越投机的样子,又听到这首歌,突然眼角鼻子都酸了起来,她说不出自己具体是一种什么感觉,就是觉得非常不舒服。于是她猛地摔开身边丫鬟的手,向牡丹冲过去,将牡丹从蒋长扬身边扯开往前走,喊道:“何姐姐,别光站着,也来一起跳。”
牡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雪娘拉着往前走了几步,她用力站住了,笑道:“好雪娘,你饶了我罢,我真不会跳。进去大家都在跳,就我一个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多别扭呀。”
雪娘焦躁地道:“简单得很,一看就会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怕什么?”
牡丹从雪娘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陌生的神情,她仿佛是在生自己的气,又仿佛不是,难道是因为付妈妈不许她和蒋长扬说话的缘故?牡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雪娘,你怎么了?”
雪娘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有些委屈又有些尴尬,拉了牡丹的手轻声道:“何姐姐,我……”她想说她心里不舒服,又怕牡丹问她为什么,只得咬住了唇,垂着头低声道:“反正我要你陪我跳,我一个人不好玩。”说着眼里汪满了泪。
牡丹见她突然变了哭脸,忙道:“好,好,我陪你跳。只是不许笑我笨。”
蒋长扬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道:“一起跳吧,我教你。”
他没有点牡丹的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话是对着牡丹说的。封大娘难得地露了点笑脸,拉了雨荷上前,鼓励牡丹道:“既然来了便一起跳跳吧,老奴也许久没动筋骨了。只是您不下去跳,老奴也不敢丢了您自家去。”
牡丹见大家都感兴趣,自是不想成为败兴的那个人,更何况踏歌相当于一个全民性的活动,她也想跟着学会,融进去。便笑道:“好,你们都教我,不许笑我。”说着去拉雪娘:“走啦,你看,大家都愿意陪你呢。”
雪娘愣愣地看看牡丹,又看了看蒋长扬宽厚挺拔的背影,突然间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一瘪嘴就想哭,又觉得好丢脸,泪汪汪地看着牡丹道:“我又不想跳了,我要先歇歇,你们先跳。”说着将牡丹往蒋长扬身边使劲儿一推,咬着唇哭兮兮地看着他二人。
牡丹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扑了出去,雨荷讨厌死了任性的雪娘,正要伸手去拉牡丹,就被封大娘一把按住了手。她不解地看向封大娘,封大娘并没有看她,而是咋呼地喊了一声:“哎呦,丹娘小心!”一副全然没有意料到,也来不及伸手去扶牡丹的样子。
雪娘这一下力气非常之大,牡丹猝不及防,硬生生撞在了蒋长扬的身上,失了平衡,几乎是狼狈地朝地上扑下去。她以为她一定要非常丢脸的摔个大马趴,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腰和肩膀,接着很有技巧地一拉一拨,她就站稳了。
蒋长扬飞快的将手从牡丹身上收了回去,低声道:“没有扭着脚吧?”
这次不像端午那次被蒋长扬飞马拦腰搂上马时,她只记住了害怕、惊恐和死里逃生的喜悦,其他统统没印象。牡丹这次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清清淡淡的青草味,感觉到他的呼吸将她的散发给吹得飞了起来,拂在脖子上痒痒的,仿佛有一条小虫在爬,被他碰过的地方也有点异样。牡丹急速后退了几步,捂着鼻子泪眼汪汪的小声道:“没有。”
封大娘此时才将牡丹拉过去,担忧地道:“牡丹怎么啦?哪里疼?”
牡丹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将袖口拭了拭泪,道:“撞着鼻子了。”她的鼻子撞在了蒋长扬的胸口上,痛死了,幸好没出血。
雨荷才不管雪娘是不是客人,先就恶狠狠地瞪了雪娘一眼,付妈妈脸色难看的轻声和雪娘说了两句,雪娘“哇”的一声哭起来,跑过来一把抱住牡丹,把头埋在她的肩头上低声抽泣道:“何姐姐,是我不好,我没想故意推你摔跤,你别讨厌我,不要不理睬我了。我错了!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
牡丹隐约猜到了雪娘的小心思,却被她直白的表达方式给逗得笑了,安抚地搂了搂雪娘的肩头,将她推离自己的怀里,递了帕子过去笑道:“多大的人了呢,还这样哭,看看,别人都在笑话了吧。我不打你,也不生你的气,只以后别这么任性了。我要是个年纪大点的,这一跤得摔死人。”
雪娘泪眼模糊地一扫,果见好多人好奇地看过来,蒋长扬却是背手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牡丹的侧影。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了,又是害躁又是难过,强笑着将牡丹的帕子擦了擦泪,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也要说话算数,今天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过不生我的气,过后你要认帐。”
牡丹认真道:“我说的话自然是认帐的。”交个朋友不容易,她自认年纪要大上她许多,是比雪娘这样的小女孩子心胸宽大,容得人的。
雪娘见她说得认真,又破涕笑了:“那我们去踏歌。我教你呀。”拉着牡丹往人群里挤,再不看蒋长扬一眼,仿佛蒋长扬与她有深仇大恨一般。
蒋长扬淡淡一笑,随着众人一起挤进狂欢的人群中,跟在牡丹等人不远处,自然而然地跟上了节奏,踏歌起舞。雪娘为了弥补刚才的过失,非常耐心地教牡丹,牡丹发现果然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跳上几圈后,虽然还说不上舞姿娴熟优美,却也掌握了基本的几个动作,跳着跳着也就来了兴致,偷眼去观察周围的人。
她看到了一个与平时很不一样的蒋长扬,他身上那件竹叶青的圆领缺胯袍剪裁得非常得体,将他的好身材和气质半点不落地衬托出来。他的脸上神采飞扬,眉目生动,与女郎们的婀娜多姿相比,他举手投足间干净又利落,非常有韵律感,充满了阳刚美。
月下观美男,越来越多的女郎齐声唱着歌,慢慢地朝蒋长扬包围去,含笑间,眉目传情,甚至有那大胆的趁乱在他身上摸一把,或是撞他一下。牡丹亲眼看到有个二十多岁的高个子女人面无表情地摸了他的ρi股一把,受到侵犯的蒋长扬吃了一大惊,有些着慌,脚下一个踉跄,乱了节拍,惊慌失措地睁大眼睛到处看,似是不明白为何这些女子比他以前一起踏歌的那些更大胆。
牡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雪娘阴沉着脸,一把拖住牡丹往那边挤,挤到了蒋长扬的身边,将牡丹往他左边一推,自己往他右边一站,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大胆的女郎。那些女郎不以为意,仍然各跳各的,各唱各的,各看各的,只是不曾再乱伸手了。
蒋长扬大大松了一口气,尴尬地看着牡丹笑,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脚步又恢复了先前的灵活,跟上了节奏。越跳越好,不时低声提醒一下牡丹动作要领。跟着高手跳,牡丹鸭梨倍增,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期,跟着学长学跳舞扫舞盲的阶段,因为自知不足,所以非常紧张,越想跳好越是跳不好。
她感觉到一层细毛汗从毛孔里钻了出来,犹如细针一样地刺着她的肌肤,四肢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又僵硬又不听从指挥,左手左脚同出,右手右脚同出都出现了。雪娘一旁看着,几次想笑,但看到蒋长扬平淡安详,丝毫不露笑意,仿佛牡丹跳的动作本来就是正确的样子,又硬生生将笑意憋了回去。
牡丹慢慢地觉得自己僵硬的手脚渐渐灵活起来了,她下意识地跟在蒋长扬的身后,模仿他的动作,跟着他一起前进后退,拧腰倾胯,拍手相合。牡丹是真的感到快乐,不管是与谁的目光碰上,她都报以一个甜美真切的笑容。蒋长扬不时偷偷看着她,又不自在地将眼神收回去。
雪娘在一旁看着,先前还想尽量挤出笑脸来,后来实在挤不出,便噘嘴哭丧着脸,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心情。不过她这种沮丧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相似的情形又发生了。
月亮渐渐落下去,天色也比先前黯淡了许多,周围一切看上去都朦胧起来,有好几个年轻华服男子簇拥着朝牡丹涌了过来。先前还只是围在周围张望,接着便试探着边跳边挤了上去。有个冲得最快的,假装脚下一个踉跄就朝牡丹倒过去,被蒋长扬的宽肩膀轻轻一挤,就被撞得踉跄了几大步,晃了几晃才站好。
可是他们人多,又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只要不是太出格,撞撞碰碰都在合理范围内。这个被撞飞了,还有另几个厚着脸皮挤过来。看着这群脸皮厚的臭男人,雪娘一下子找到了目标。她使劲拉了身边的雨荷一把,示意雨荷跟自己上,呼地蹿过去,将牡丹护在了身后。只要有男人不怀好意的靠过来,她就去踩人家的脚。
牡丹也狠狠一脚跺在了趁隙靠过来的一个人的脚尖上。不知是她真的太过用力,还是那人趁机作乱,总之那人“嗷”的发出了一声惨叫,抱着脚跳起了圈圈,引得众人侧目。
先前被蒋长扬撞飞的那人趁机挤过来道:“干嘛呢?”被踩的人看向牡丹,见牡丹没事儿似地好奇地看着他,半点亏心的表情都没有,而蒋长扬又站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明显是诬赖不上的,便指着还在那里踩人脚的雪娘哼唧道:“她踩的。哎呦,我的脚断了,这可怎么好?”
雪娘才不管是谁踩的,只知道要出气,正好有个送上门来的,自然轻易不放过,便将下巴一抬,清脆地大声道:“登徒子!你再来,我踩断你的臭脚!”
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为着欢乐而来的,若是因此生了闲气可就没意思了。大老爷儿们,和小娘子计较什么?既然敢来跳,就要想着有可能跛着脚回去。天色晚了,月亮要下去了,都散了吧!明日赶早啊。”
笛声停了,歌声也静了,众人果然真的要散了。那几个华服青年抿嘴笑了笑,不甚在意地对着雪娘和牡丹挤了挤眼,在雨荷的骂声出口之前,迅速撤退,四散而去。
一群女人欢笑着朝牡丹这个方向挤过来,蒋长扬心有余悸的大步走开,片刻就将众人甩在身后,站在场外回过头来等牡丹等人。
那群女人从牡丹和雪娘的身边挤过去,有个女郎低声道:“跑得倒挺快的,可惜了,没摸着。”雪娘闻言,气呼呼地回头去看到底是谁说的,牡丹却忍不住Сhā住腰哈哈大笑起来。那群女人也爽快,同样嘻嘻哈哈地笑了一歇,渐渐走远了。
邬三跛着脚找过来,大呼小叫的:“公子啊,这群娘儿们真狠。我不过不小心碰了一下,就被踢了一大脚,还不解气,又被跺了一脚,脚趾头都断了!冤枉死了!早知道这样,我不如……”
蒋长扬低咳了一声,邬三立时住了嘴,看到站在一旁的牡丹与雪娘等人,尴尬一笑,轻轻抽了抽自家的嘴,笑道:“何娘子好。小人就是个粗人,您就当没听见吧。”
牡丹笑道:“我是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话未说完,想到邬三的螃蟹舞,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蒋长扬淡淡地道:“就你好螃蟹爬,不撞着人才怪。走吧,先送何娘子她们回去。”
国色芳华 第109章 一袋钱
月色朦胧一片,鸟儿早就不叫了,远处不时传来回家的女郎缠绵悱恻的歌声,牡丹一行人依次走在田埂上,大约是大家都累了的关系,便谁也没说话,就埋头静悄悄的走着。
雪娘感觉今天很累,很伤心,几次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看蒋长扬了,却又总忍不住回头去偷看。突然看到刚才踏歌的地方影影绰绰的,好似还有好些人没走的样子,便道:“怎么还有人不走?”
牡丹回过头去瞧,果见还有好些人在堤岸上来回游走,只是月色黯淡,又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在做什么。便道:“真的呢,难道他们都不回家的?”其实她心里更怀疑是情侣,趁着此刻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好一诉衷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个猜测不对,如果要幽会,应该是大家都在纵情狂欢的时候,偷偷躲到一旁去才对,这会儿留在那里可不是招人注意么?
蒋长扬笑道:“你们都看看自己头上的簪钗在不在?这些人就是专门候在那里捡拾大家落下的簪钗换钱的。”
众人闻言,全都伸手去摸自己头上的簪钗,又检查环佩。牡丹为了出门方便,不引起注意,戴的首饰本就不多,款式也简单,就是些银的,掉了也不太心疼,只略一检查就算完了,“我的没掉。”
雪娘因是精心装扮,头上戴的首饰多,却是掉了一支赤金结条钗和一朵珠花,就连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付妈妈急道:“完了,那结条钗是夫人的陪嫁,上面镌刻有字样,必须得去找回来才行。”说完也不等雪娘示下,先就转身回去了。
牡丹虽然想着不一定能找得回来,却不可能放着付妈妈一个人去忙乱,只得道:“一起去找吧。”想到平白耽搁了蒋长扬这么久,便道:“蒋公子,夜深了,你们先回去吧,左右我们人多,这里离我的庄子也没多远,不碍事的。”
蒋长扬微微一笑:“送佛送到西,既然遇上了哪里有不管的道理。”便问雪娘是支什么样的钗。
雪娘因是和窦夫人借的,不小心掉了也很着急,加上心情又不好,便带了哭音道:“是一支赤金结条蜻蜓钗,翅膀上镶嵌有翠玉的。上面刻有我娘的名字。”
话音未落,蒋长扬已经一撩袍子,领着邬三一道大步折回去了。他并不如同付妈妈与其他人那样低头四处寻找,而是从怀里摸出一袋子钱出来递给邬三,命邬三高声问那些堤坝上捡拾东西的人,表示谁要是知道那钗的下落,过来说一声就将钱作为奖赏答谢;若是故意隐瞒的,日后寻到便要报官,以偷盗论处,又警告捡到等人不要心存侥幸,最多三天一定能查出是谁。
邬三高声询问的时候,蒋长扬就背手立在那里,腰背挺直,神色肃穆,威严无比。雪娘轻声道:“这样只怕找不回来的吧?一支结条钗和一袋子钱相比,太少了吧?”
牡丹却觉得不一定。假如只是两三双眼睛盯着的时候,这东西的确难得寻回来,问题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有无数人眼红着,这东西就不可能藏得住了。悬赏检举,蒋长扬这个办法应该很有效。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个小孩子奔过来将钗递过去,眼巴巴地看着蒋长扬。蒋长扬果然从邬三手里接过钱袋子递给了那孩子,还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柔声夸他真乖真能干,那孩子兴奋地提着钱袋子拔腿就跑。
失而复得,而且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雪娘感激又崇拜,望着蒋长扬道:“蒋大哥,谢谢你。我现在身上没带钱,明日我再送到你庄子里去还你。”
付妈妈听到她又主动叫上了蒋长扬“蒋大哥”,不由抚额叹气。
蒋长扬却似没听见那声“蒋大哥”似的,而是不在意的淡淡一笑:“黄娘子不用谢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您若是真要谢,不如谢何娘子,我和她是朋友,您又是她的好朋友,我总不能看着你们没头没脑的乱忙一气。”
一切都是看在牡丹的面子上,不然只怕看也不会看自己一眼……雪娘彻底呆住,片刻后才轻轻道:“我自然是要谢何姐姐的,但我欠你的钱总要还你。”
蒋长扬呵呵笑道:“还何娘子就好,这钱是她往日借我的。我本来也要还她,今日您正好还她也一样。”
牡丹一愣,自己什么时候借过他钱?她狐疑地看向蒋长扬,竟然从他脸上看到了几分恳求之色。再看雪娘,雪娘呆呆的看着自己,脸色被最后的月影印得惨白。牡丹心回电转间明白过来,蒋长扬大约是看出了小姑娘的心思,但并不想与小姑娘有任何牵扯,这是要彻底断了小姑娘的念想,而她,正好的,就成为了在中间转折的那一个。
牡丹很是为难。雪娘对蒋长扬的这种崇拜和好感不过是来源于他那次飞马击钱的惊艳亮相,更多时候是她自己把人越想越好了。从理论来说,这种莫名的激|情不如趁早掐断的好。但从情感上来说,牡丹却是不愿意雪娘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的。可是要叫牡丹当众揭穿蒋长扬的话,说她并没有错过钱给他,她却是做不出来,假如做了,那就不只是蒋长扬难堪,就是雪娘也会深感没面子,说不定会更加羞恼。
因此牡丹斟字酌句地道:“不过一袋钱而已,比起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又算得什么,我已是忘了。”
蒋长扬见她应了,轻轻吐了口气,也不看雪娘的表情,望着牡丹笑道:“什么救命之恩,我也忘了,光记着你借我一袋钱了。这救命之恩,还请何娘子以后不要再随时挂在嘴上,省得我若是有想请府上帮忙之时,反而不好开口。”
牡丹听他这样说,微微一笑,应了一声好。
雪娘的肩头颤了两下,拼命咬住了嘴唇,迅速回过了头,快步往前走。付妈妈见状,忙上前将她挡在了身后,不叫她的泪眼给人看到笑话,回头望着牡丹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还何娘子也是一样的。但无论如何,蒋公子费了心,也一样要谢。”
牡丹偷看着雪娘的表情,笑道:“好啦,夜色深了,要谢也明日再说,还是赶快赶路吧。”
众人纷纷称是,都加快了速度。这次只用了一盏茶多一点的功夫,就到了芳园的门口。听到脚步声响,胡大郎养了看门的几条大黑狗猛地跳起来,狂吠了几声,闻到牡丹身上的味道,哼唧了两声,又讨好地上前围着众人转了两圈。一直候着的胡大郎已然开了门,打着灯笼出来接人了。
牡丹一行人与蒋长扬别过,自进了门不提。
蒋长扬与邬三刚转过身去,胡大郎又追了出来,把一盏灯笼递过去:“公子,我家娘子说月亮沉下去了,天色渐晚,田间地头难行,吩咐小人送这盏灯笼给您照路。”
蒋长扬正要说用不着,邬三已经接了过去,笑道:“烦劳大哥替我家公子谢过你家娘子,明日再送还来。”
蒋长扬也就不再言语,任由邬三提了那盏灯笼在前面引路。待走得离芳园远了,邬三一副迷茫的样子道:“公子还记得那袋子钱那?今晚您给那孩子的,真是那袋子钱?怎么好像不是?”
蒋长扬淡淡地道:“原来你给那袋子钱每一个都做过标记的,而且你隔着袋子就能分出来。敢问是香的,还是臭的?”
邬三翻着死人眼道:“明明荷包的花色就不一样。”
蒋长扬沉默片刻,不高兴地道:“我没你那闲工夫,更没有闲心去记这个。”
邬三“哦”了一声,道:“明日小人来还灯笼,公子要来么?不如再叫她们一起去踏歌吧?您自从来了京城后,就没见过您踏歌呢。话说何娘子在月亮下笑起来真是好看呢,最难得的是脾气修养真好。”
蒋长扬不语,非常认真的走路。
邬三喋喋不休:“那位黄娘子,您帮她真是应该的。要是没有她……”话音未落,蒋长扬已飞速将手伸出去,在他腰间抓了一把摘下他的荷包,猛地往一望无际的稻田里扔了出去。不等他反应过来,又从他手里一把夺过灯笼,道:“你先找着,我回去了。”
待蒋长扬打着灯笼去得远了,邬三还哭丧着脸站在原地不动,那是他媳妇儿给他做的啊,那母老虎凶得会吃人,这回可怎么好?
牡丹等人刚进了屋子,阿桃忙领着几个留家的粗使妇人将热水送了上来,又问要不要吃宵夜。牡丹看了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雪娘一眼,笑道:“雪娘,你吃么?我是真有点饿了。”
雪娘抬眼看向牡丹,抿着嘴不说话。付妈妈见状,忙Сhā到中间去打圆场:“雪娘吃点吧?这下补觉只怕要到午间呢。”
雪娘轻轻推开付妈妈,道:“要吃的,你们下去,我和何姐姐有几句话要说。”
雨荷担心地看了牡丹一眼,不想出去。牡丹沉默片刻,道:“你们都退下去吧,做好宵夜再送上来。”然后微笑着看向雪娘:“雪娘想和我说什么?”
雪娘一张脸皱了起来,接着就哭出了声音:“何姐姐,你一定看不起我了吧?我是个笨蛋,是个傻瓜。不会看人眼色,我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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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110章 断了
牡丹示意雪娘坐下:“你不知道什么?你为何会觉得我讨厌你?”要她说实话,雪娘今晚的举动实在是不太讨人喜欢的,不过要说有多讨厌,也说不上,因为她觉得情有可原。
雪娘突地收住了哭声,偷瞟着牡丹,灯光下牡丹的笑容非常柔美,带着一种宁静的温和。就和她第一次看到牡丹的时候一样,就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她由不得怅惘地轻轻叹了口气,小声道:“反正我就是让你讨厌了。要是我,我也会很讨厌我这种人的。又粗鲁,又笨,又傻,没眼色,只顾着自己,最要紧的是不讲义气。”
她再傻,也从蒋长扬那些表现里知晓了点事,蒋长扬与牡丹之间,大概并没有单纯的救命之恩那么简单。最起码,他对牡丹的态度绝对不像对自己。想来也是,牡丹比自己美丽,又比自己能干温和,人家自然是更愿意喜欢牡丹的。说不定牡丹也在喜欢着蒋长扬,不然雨荷也不会那样大有厌憎地偷偷瞪自己,自己今天做的这些事,指不定已经让牡丹厌恶了自己,以后再也不肯和自己来往了。
牡丹听到雪娘说她自己不讲义气,知道雪娘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本想解释一通,又觉得解释不清楚,也无从解释起,低头一想,索性道:“你今日的确是有些不讲义气,也不讲道理的。”
雪妨本以为牡丹会如同往日那般宽慰自己,没想到她一开口就确认了自己不讲义气,不讲道理的话,不由有些傻眼。
牡丹正色道:“我很高兴你不计较门庭,把我当朋友看,可是你需知晓,既是朋友,就要互相爱护,互相体谅,互相照料才是。朋友是拿来依靠,拿来体贴,志同道合的人,可不是出气筒,不是高兴时就抱着叫好,不高兴了就可以任意欺负出气的人。”
雪娘只觉得耳根发烫,一下子就站直了,看也不敢看牡丹,垂头望着地板低声道:“何姐姐,我……”
牡丹继续道:“你今晚几次拿我发脾气,又几次和我道歉。因为我把你当朋友看,珍惜你我之间的情分,所以我能体谅你年幼,心情不好,情有可原,不会太放在心上;但若是旁人,可不会有此种心情去体谅你,只怕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要对你敬而远之的。真性情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分寸,长此以往,再好的朋友也会生分。”她不是雪娘的长姐,也不是雪娘的父母,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雪娘愿意听多少,可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雪娘微张了嘴,抬起头来看着牡丹,半晌才道:“何姐姐,我错了,我不该拿你乱发脾气,请你原谅我。”
牡丹伸手拉她坐在身边,笑道:“今夜不过是小事,我不生你气。再说后来那些厚脸皮的臭男人挤过来的时候,你不也只顾着帮我么?”
雪娘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忍了又忍,非常小声地道:“我那是应该的。我今晚的举动让人很讨厌吧?”
牡丹知道她是在问蒋长扬,便实事求是地道:“虽说人与人相处,不能只凭一两件事情就判定一个人的性情如何,但先入为主,大家总是会以初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去评判一个人。第一印象不好,以后再想扭转过来,往往需要费很大力气,却也只是事倍功半的。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最后总能让人知道。”
不会了,他连多话都不肯和她讲一句,知道了又如何?不喜欢还是不喜欢。在他心目中,自己也许就是那种不顾朋友义气,什么都想抢的小人,可她不会做那种人的。雪娘的脸色有些发白,盯着烛火看了良久,方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来:“何姐姐,你以后还会把我当朋友看的吧?我再不会做同样的事情了。”
牡丹扶住雪娘的肩头,笑道:“交个朋友不容易,我自然还把你当朋友看。”她说的这些话,雪娘也许听进去了,但不会很明白,很透彻,可总有一天,雪娘总能明白过来的。
雪娘眨了眨眼,含泪笑道:“何姐姐,我好饿,还好累。”
牡丹见她虽然还哭丧着脸,但明显不像先前那样子了,便扬声叫雨荷送宵夜上来。付妈妈进来,看到二人又和好如初,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牡丹一觉睡到第二日午间,临到吃午饭才知雪娘还未曾起身,付妈妈又曾交代别去打扰她。心想雪娘大概回去后伤心难过睡不着,又或是哭泣肿了眼,不好意思见大家也是有的,也就不管雪娘,只吩咐阿桃,若是雪娘一起身就忙着送饭食过去而已。
牡丹吃过午饭,换了身方便做事的半旧灰色粗绸窄袖短襦,六幅短裙,又去检查昨日浸下的种子,但觉种皮已经发软,种子也吸足了水分,便命人去准备草木灰来拌种子,准备播种。
正在忙碌间,付妈妈来了。牡丹忙停下手上的活计,去招呼她:“妈妈请坐。”又叫雨茶送茶汤上来。
付妈妈却不坐,直直地对牡丹就行了个礼,不等牡丹去扶,又起了身,含笑道:“老妈替我家夫人多谢何娘子教导了雪娘,没有让她闹出笑话来。”
雨荷不知付妈妈这话是什么意思,听着倒像是指责牡丹越俎代庖一样的,当下便朝阿桃使了个眼色,示意阿桃去端茶,她自己立在一旁看着。
牡丹却想着,大概是雪娘将自己的那席朋友论说给付妈妈听了,便笑道:“让妈妈笑话了,教导不敢当,也说东道西上,就是姐妹间一些知心话而已。我忝长几岁,未免托大些,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妈妈替我和雪娘分辨些儿。”
付妈妈见她不急不躁,不骄不傲,说话也客气谦和,更是喜欢,笑道:“雪娘天真娇惯了些,却不是不懂得好歹,不讲道理的人。她说您好,您一定就好。想来这以后,她是要知晓些事儿了。”说完接了阿桃递过的茶汤略略饮了两口,告辞而去。牡丹自领了正娘等人将拌好草木灰的种子拿去畦上播种不提。
每种完一个品种,牡丹就将事先准备好的写上品种名称的小木牌Сhā上,在土上浇透水后,又用茅草盖上,然后就只等三十天后种子生根,来年二月幼苗出土。
牡丹收拾完苗圃,已是彩霞满天,雨荷早备了水在一旁侯着,见她过来,赶紧替她浇水洗手,又拿了香澡豆替她抹上,将指甲缝都细细洗刷干净了,劝道:“丹娘您虽然喜欢,但也莫要事事亲力亲为,这些重活儿哪里是您做的?”
牡丹笑道:“我又没做什么,不过就是Сhā了几块小木板,盖了点茅草而已。挖地洒水都是旁人呢。”
雨荷尔蒙道:“您若是不放心旁人,日后就指着奴婢来做。”
牡丹知雨荷心疼自己,便笑道:“你莫想着你能躲得清闲去,等到白露之时,我要嫁接牡丹,又是个重活儿,不知要忙多少天,日日都不得闲,少不得要你跟着一起忙,到时候可别和我哼哼累。”
说到这个,牡丹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忧虑。这些牡丹种子发芽开花都是几年之后的事情,明年春天要想打出自己的品牌名声,主要还是要依靠嫁接的牡丹花才行。那么,能够娴熟嫁接的花匠所起的作用相对来说就十分重要, 可惜有这手技艺的人要么就是自家也有花园苗圃,要么就是早被人高价定了去。那些闲着的,却又因为不知道对方的根底,她根本不敢请。唯有从前在刘家时那个姓郑的花匠还算得用,可惜人又还在刘家用着的,不好去挖了出来。
雨荷见牡丹直皱眉头,忙道:“丹娘又在焦虑什么?说给奴婢听听,也让奴婢跟着一起想想法子。”
牡丹道:“我在想花匠的事情。我不能日日守在这花圃里,必须得请个既可以信任,又堪用的来才行。但这些日子总也访不到这合适的,心里有些心急,想起那郑花匠来,只是觉得可惜了。”
雨荷眨了眨眼,笑道:“这个简单,郑花匠又不曾卖身给刘家。他主要还是伺候牡丹花拿手,那个时候为着您的缘故,刘家的牡丹花多,他日子自然好过。如今刘家的牡丹渐少,加上主人家心里现在只怕看到牡丹就不舒服,他日子大约也是好过不到哪里去的。这事儿就交给奴婢来办,只要有花种,有钱拿,想来他必然会来。”
牡丹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妥:“刘家人是占坑不拉的性子,若是让他们知晓咱们要用人,只怕是白白养着也不肯放人的。说不定还认为咱们是故意和他家作对,又平白生出些事端来。这事儿急也急不来的,待我另外再打访吧。”
雨荷被她的形容给逗得笑起来:“丹娘您这话说得对极了!他们家可不是占坑不拉的性子?您就放心吧,奴婢不会乱来,自然是要先问清楚才会开口,不给您惹麻烦。”
主仆二人携手回去,雪娘咋咋呼呼地迎上来道:“何姐姐,我适才去看了你让人建的那个浴室,很不错,我回家去也要建一个,你教我!”
牡丹见她两眼微肿,笑容也还有些黯然,但好歹还有精神,便笑道:“我这个浴室,其实是福缘大师做的图,等我改日问过他的意思,若是他同意,你就拿了去照着建就是。”
福缘和尚设计的这个浴室,不过是用砖墙将房子分隔成前后两室,前室密闭,放一口盛水的大铁锅,后面砌炉灶烧火。靠近墙边凿井设轱辘提水,又在墙上凿孔引水入内,屋后开沟排水。夏天自不必说,冬天却是舒服得很。当然,先进程度自然是不能和现代相提并论的,但对于基建工程、化学炼造什么都不窍不通的牡丹来说,已经是喜出望外。她尚且满足得不得了,更不要说雪娘会心中向往。
雪娘听说还要问过福缘和尚的意思,不由有些丧气:“他要是不肯,那怎么办?反正都是给了你的,你爱给谁还不是给谁?只要我们不说,他又不会知道。”
牡丹道:“那不一样,这是最起码的尊重。我请他帮忙设计园子,他本来就没收我钱,不过收了些瓜果香料茶叶而已。若是再背着他将他的图给了旁人,还说都不肯说一声,抱了欺瞒之心,那可不好。”
雪娘蔫蔫地垂了头,微微不情愿地道:“那好吧,那你一定要替我在他面前多说说好话。”
牡丹一笑:“那是自然。”
雪娘眨眨眼:“吃了饭我们还去踏歌么?”不等牡丹开口,她又添上一句:“当然,是你不累的情况下。”边说边看了付妈妈一眼,得到付妈妈一个称赞的微笑,她不由得又添了几分喜悦。
牡丹道:“我让封大娘陪你去玩吧,我有好多事儿要做呢。过几日我要命人从城里拉牡丹花来,还有入秋之后许多花木都要移栽,得事先将该准备的事情都理一遍,把事儿安排下去才行。土该松的要松,该施肥的得施肥,不然要出乱子。”
雪娘很是失望,但还是乖乖应了。待到夕阳西下,二人分开各自行动不提。
雪娘今日的兴致没有昨日高,站在树下听了一回,看了一回,觉得没有意思,就要回去。忽见邬三手里挑着个素纱灯笼摇摇摆摆地过来,朝她行了个礼,笑道:“黄娘子好,怎地今日就是您一个人?何娘子没有来么?我家公子有事儿求她帮忙。”
雪娘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回头看了一眼,但见蒋长扬穿了身茶色的圆领窄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频频往远处的田埂上张望,分明是在等人的样子。不由苦笑了一声,道:“我何姐姐庄子里有事儿,忙得很,我一个人来玩。你们若是有事儿找她,自可去庄子里寻她便是。”
邬三道了谢,折身回去低声和蒋长扬说话。雪娘又在树下立了片刻,拉了丫环的手,果断地加入了踏歌的人群中。跳了一圈后,她回头去望,但见树下已经不见蒋长扬与邬三的影子了,左右张望中,只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稻田间,去的正是芳园的方向。
雪娘轻轻吐了一口气,用一个大大的笑容掩去了即将流出的眼泪。付妈妈说得对,纵然家世堪配,纵然牡丹不见得真的就与他有情,可也得看人家喜不喜欢自己。
若是不喜欢,做得再多也是白做——自那次飞马击钱之后,她又几次遇到过蒋长扬,蒋长扬从来也没有看过她一眼。她到处打听他的消息,终于见到了他,他也不过是看在牡丹的面子上才和她说了两句,他眼里没有她,她又何必呢?牡丹是个好人,原来又那样可怜,若是能够成就这桩好事,她也应该为牡丹感到高兴的。
雪娘想到此,使劲地跺了跺脚,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手脚和腰肢上,恨不能一跳跳到天亮,然后累极倦极,一觉睡到天亮,然后就什么都不想了。
付妈妈在一旁看着,要上前去劝雪娘,封大娘拉住了她的手,笑道:“由得她去玩,谁没年轻过?反正她们那身板儿也不似我等,睡一觉起来,三两天就好了。”
付妈妈默了片刻,微微一笑:“也是。”
牡丹领着雨荷与阿桃站在新堆成的假山旁,与那几个工头说话拉家常,询问工期,得知年底所有工程就可以收尾,过些日子种树栽花也不会影响施工,不由格外开心。便又鼓励了那些工头一回,叫雨荷尔蒙拿钱出来打赏,又吩咐下去,让去村里买口肥猪来宰,第二日给众人加菜。
众人正在欢喜间,雨荷轻轻拉了牡丹的袖子,低声道:“丹娘您看那边是谁?”
牡丹回头去瞧,但见李荇站在柳树下,含笑望着自己。她看了看天色,不由皱起了眉头。这庄子就是她与雪娘两个女子住着,李荇这个点儿来,又回不去城,她又不便留他住在这里,这可怎么安置才妥当?
李荇已然走过来道:“丹娘,我外出办事,寻人不见,知道你住在庄子上,特意过来看看你。”又望着雨荷道:“雨荷,我赶了一路,口渴得紧,你去煎杯茶汤来我喝如何?”
也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来做甚?看了人又能作甚?雨荷只在一旁站着不动,佯作不懂李荇要自己退开的意思,只叫阿桃:“去煎茶来,记得要用好杯子。再去问问你爹,为什么表公子来了,也不知道来禀告一声,害得表公子就这样等了半日!”
阿桃委屈得要死。这又不是在屋那边,而是在大园子里,不过就是建了个围墙,大门都还没安上,成日里总有许多的人进进出出的,天色也还未黑尽,没有放狗,便是自由出入,谁知道谁是谁?又能管得住谁?却又害怕雨荷,委委屈屈地应了,自去煎茶不提。
牡丹见雨荷态度不好,忙咳了一声,示意雨荷收敛些:“雨荷去将那边的石桌凳子收拾干净,我们那边去说话。”又笑眯眯地问李荇吃过饭没有。
李荇见牡丹没有遣走雨荷的意思,摆明了是不想和自己深谈,咬了咬牙,望着牡丹可怜兮兮地一笑:“我奔波了一整日,一点饭食不曾下肚,可否让厨房做碗热来吃?”
牡丹见他脸晒得发红,看上去也似颇为疲累的样子,也有些不忍,便叫雨荷去厨房备饭。雨荷撅着嘴沉着脸下去,李荇又喊了一声:“多做点,还有苍山和螺山也跟着的。”
牡丹道:“他二人在哪里?也让他们来喝点水。”
李荇道:“在刷马呢。做好饭再叫他们也不迟。”
牡丹问他:“表哥这又是替宁王办差么?稍后只怕是要去宁王的庄子上歇了?有没有让人先去打声招呼?”
李荇“嗯”了一声,欲言又止,只盯着牡丹看。
牡丹被他看得背心冒汗,只装作不知,强笑着和他天马行空地乱说一气。李荇也不说话,只侧头静静听着。
一只巴掌拍不响,牡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再也找不到话可说。二人相对无言,正在尴尬间,所幸阿桃捧了茶上来,这才一人捧了一瓯茶吃着,不至于完全没有事情做。
少倾,雨荷快步回来,笑道:“丹娘,蒋公子来还灯笼,说是有找您帮忙,问您可有空闲?”边说边瞪了李荇一眼,她适才从螺山那里打听来,李荇马上就要与吴十九娘定亲了,既然已经商定了终身大事,还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人在哪里?”牡丹听说蒋长扬有事找自己帮忙,赶紧起身同李荇打招呼:“表哥,你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李荇才似从沉思间猛然惊醒一般,道:“是那位蒋长扬蒋大郎么?”
牡丹道:“是。”
李荇道:“我今日就是来寻他的。去他庄子上等了许久不见他,谁知他却来了你这里。不如把他请进来一起说话。”
雨荷一想到他马上就要与旁人定亲,却还来找牡丹,不由怎么看他都不顺眼,带了几分炫耀地道:“昨夜丹娘陪黄家小娘子去踏歌,遇到了蒋公子,一起踏歌来着。后来他送我们回来,因月亮下去了,便借了盏灯笼给他。”
李荇若有所思:“丹娘也会踏歌了么?我还没见过呢。”
牡丹轻轻嗯了一声。
说话间,蒋长扬带了邬三进来,一眼看到李荇,有些吃惊,随即笑着抱了抱拳:“李公子别来无恙。”
李荇挑剔地打量着蒋长扬,见他立在那里,笑容坦然灿烂,并看不出含了什么坏心眼,便敛了心神,还了一个礼,笑道:“小弟我才从蒋兄的庄子上过来。原以为找不到人的,哪知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蒋长扬挑了挑眉:“您有事找我?”
李荇看着他认真道:“是,而且是有要事。蒋见可否坐下听小弟细谈?”
蒋长扬有些犹豫的看了看牡丹,牡丹知道他们一定要有正事要说,蒋长扬这是怕自己嫌麻烦,忙道:“你们只管谈,这里不会有外人来打扰。”边说边请蒋长扬入座,叫阿桃奉了茶,自领了雨荷去安排饭食酒水不提。
国色芳华 第111章 狠心
牡丹看了厨房里剩下的几个菜,觉得怎么都端不上桌面,只好叫人去请了周八娘来想法子。
周八娘听说没有菜,便从自家抓了只鸡,地里扯了几颗菜带过来,三下五除二便麻溜地将鸡宰了一半炒一半炖,不多时就弄了几个新鲜可口的家常菜出来,将一坛子郢州富水酒加上,叫牡丹让人送上桌,从雨荷那里接了鸡钱菜钱,往怀里一搁,拍手走人。
牡丹远远的看见李荇和蒋长扬二人吃喝上了,一个说,一个听,貌似都很专心的样子,也就不去打扰,自在一旁默默算过几日要做的事情不提。
月上中天,那边终于散了,阿桃过来请牡丹:“娘子,那里事了,表公子身边的小厮让奴婢来请您过去呢。”
牡丹过去时,桌子已然收拾干净了,蒋长扬与李荇面对面坐着,一人捧了杯茶,正在说她这个园子,又说她一个女人不容易。
李荇见牡丹过去,便笑道:“丹娘过来,我与蒋公子的事情已经说好了。天色已晚,蒋公子既是有事找你,还需早些说了才是。”说完也不避开,就在那里坐着不动。
蒋长扬也不避讳他,望着牡丹道:“昨日我和你说过,明日领你去我那朋友家中看石头,现在事情有变,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下。”
牡丹笑道:“无妨,但请直言,若是买不成也没关系。”
蒋长扬道:“买是一定买得成的。只是我今早得知,我那朋友家中的事情有些变化,所需的钱更多了。我们几个朋友都想帮他一把,无奈他性情骄傲,定然不肯接受。所以我想请你高价向他购买那些石头,多出来的钱我补给你,你看如何?”
牡丹笑道:“这真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你放心,我一准儿办得妥妥当当的。”
蒋长扬笑道:“但只是他疑心病重,我是不能陪着你去了,得你自己上门去问才行。我会送你到附近,然后你去门房一问便可把事情办妥。”
牡丹应了,李荇突然道:“敢问蒋兄这位朋友是住在哪里的?姓甚名谁?家中做何营生?”丹娘一向傻得很,心又好,别不小心就给人算计了去。
蒋长扬看了他一眼,静静地道:“袁十九,住在兰陵坊,没有任何营生,不过给人做清客尔。我认识他将近十年,人品还过得去。”
李荇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道:“原来是他,我记得他是闵王府中深受器重的人,闵王前两日还得到圣上的夸赞,怎会放着他不管?而且,他不是识宝挺厉害的么?怎会没钱用?”他回头看着牡丹道:“丹娘,你还记得袁十九吗?宝会时,我们曾经见过的。高高瘦瘦的,跟了刘畅和潘蓉一起去的那位。”
他才一说,牡丹就想起来。她对袁十九的骨瘦如柴,还有明明跟着刘畅等人一起出现,却总和那些纨绔子弟唱反调的那种态度很深刻,说实话,她对那人的印象还不差。而闵王其人,她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她却能从李荇的语气和表情中听出一点意思来,大约闵王会是宁王的竞争对手,李荇是不想她与闵王相关的事物沾上边吧?
从李家亲戚这个角度来说,她能理解李荇不希望自己与宁王的对手有任何交集的心情;但她欠了蒋长扬那么多的人情,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请求,对她来说,如同举手之劳一样的轻松,这个忙,无论如何,她必须帮。
而且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老百姓一枚,她买她的石头,和王爷们之间的竞争又有什么关系?宁王也不会因为她买了闵王府的石头,就会生李家的气,若果真如此,天下生意人卖东西之前,都要先问清楚对方的身份由来了。那么这生意,还怎么做?难道说,他日闵王府来和她买牡丹,她也不卖?不卖怎么办?等着找死吗?因此牡丹只是沉默了片刻,便道:“我记得他,他识宝挺厉害的,为人也不差。”
蒋长扬身在其中,自然更容易听懂李荇的意思,轻轻一笑,道:“是人都有为难的时候,与他曾经效力于谁,而那人又有多大的权势无关;他急需用钱,也和他的能力高下无关。坐拥千金,衣食无忧者,不见得就是人中龙凤,山中伐樵者,不一定就是没有见识的山野村夫。当然,何娘子若是不便,我另外找人就是。”
牡丹抓住了他用的一个词“曾经”,那就是说,袁十九没有再效力于闵王了,那么就和宁王府更没有多的关系。她只是一个生意人,一个欠了人情要还的生意人,她认真的道:“我方便。非常方便。”
蒋长扬开心的笑起来,道:“你放心,绝对不会给你惹任何麻烦。”
看到蒋长扬望着牡丹笑,而牡丹又不肯听自己的话,执意要按着蒋长扬的意思去做,李荇的心里突如其来的升起一股火,他不高兴地看着牡丹,冲口而出道:“既然这样,到时候我另外找个人去帮你买,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牡丹飞速看了李荇一眼,静静地道:“表哥,谢谢你的关心。但这不过是小事,我能自己做。”休要说李荇此时的态度行为都不妥,就说她那不用依靠谁,就能好好的生存于这世间的愿望,也不会容许得她事无大小总去求人。
牡丹的语气很轻柔,但不容拒绝的意味很强烈。李荇不曾听到过她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他在惊觉自己失态的同时,也有些接受不了。他紧紧抿着唇,看着牡丹,牡丹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黑得发亮,里面是一种他觉得很陌生的情绪。这样的牡丹,越来越陌生,离他也越来越远。是的,她离他只会越来越远了,多日来累积起的情绪突然直冲胸臆,他委屈而愤恨的看着牡丹,一言不发。
蒋长扬见状,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明日巳正,我在路口上等你。”
牡丹“哎”了一声,起身要送,蒋长扬看了看李荇一眼,道:“何娘子不必客气,你忙。”
牡丹也就不客气,叫雨荷送了他主仆二人出去,自回头给一直瞪着自己的李荇斟满一瓯茶,双手递了过去。李荇不接,仍然紧紧抿着唇,死死瞪着她。
牡丹看他这样子,头皮有些发麻。想到他给过自己那么多的帮助,不管怎样也还是亲人,自己有必要和他说说自己的想法,没必要让他心里不舒服。便道:“表哥是不是担心我和袁十九买石头,会惹什么麻烦上身?我也不知道闵王府和宁王府如今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只想着我就是个生意人,买石头不过就是件小事,更何况,我还欠着蒋公子的大人情,这人情是必须要还的。可若是会给你们添麻烦,你和我说明白,我另外想个妥当的法子,你也不要再掺和进来才好。”
她倒是把所有人情都考虑得面面俱到了,李荇生气地把脸别开,半晌才道:“不会添麻烦,我只是担心你会上当受骗,这世上,坏人多得很,常常被坑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是嫉妒了,嫉妒一切未婚未配,可以名正言顺靠近她的人。
既然不是担心的缘故,那她就可以放下心了,这事儿更是非做不可。牡丹沉默片刻,道:“坏人不少,好人其实也不少。我不能因为知道这世上有坏人在,就不往前走了。不管前面是好是坏,我总要往前走的,谁也代替不了我。就像表哥,你的人生就在你的脚下,你该怎么走,还得怎么走。”
李荇恨恨地道:“你其实就是相信他是好人,绝对不会害你,不相信我,特意避开我的好意罢了。”
牡丹咬了咬牙,硬着心肠道:“我的确相信他是个好人,特意避开你的好意也是实情!我听说你立刻就要定亲了,不想再让人生出什么误会来,叫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你父母不高兴,我家里人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该撕破的不如早撕破,一刀来个痛快,省得这样黏黏糊糊的,憋得难受。
夜风轻轻拂过,柳枝在月影下婆娑起舞,李荇半晌无语,低头看着地上的狂乱起舞的柳枝投影,良久方道:“我只是放不下,特意来看看你,既是这样,那便罢了。”他本想问她愿不愿意等他,但他大概是早就知道答案的,所以一直不敢问。想来也是可笑,他就要定亲了,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嫉妒吃醋,阻拦她和别人来往呢?
牡丹不敢看他,轻声道:“十九娘人不错。”
李荇轻笑了一声:“谁知道呢。”他理了理袖子,道:“我近日心情不好,酒又多喝了点,加上和蒋长扬谈事情没有谈妥,有些失态。明日你若是见到他,替我向他道声谦,请他不要介怀。”
牡丹先前见他二人仿佛相谈甚欢的样子,还以为二人把事情谈妥了,此刻听来却是没有谈妥,不由又带了几分担忧:“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不答应,那你怎么办?”
话音刚落,李荇已经轻笑一声,在她脸上轻轻抚了一下,转身走了:“你不必替我忧心。我会很好的。”
他的指尖冰凉,从脸上拂过的感觉犹如被清早的柳枝拂过一般,牡丹静静地站在月影下,目送他越走越远。
国色芳华 第112章 被教育
雪娘回来的时候,牡丹还在灯下坐着和雨荷打双陆棋等她,见她来了,热水宵夜依次送上来,宵夜是香浓的鸡汤馎饦,雪娘满足得直叹气,眯了眼睛感叹:“还是有人在家好啊,不用等就可以吃到好吃的。”
牡丹含笑看着她,道:“吃了早些睡,明日我们要赶早进城。”
雪娘停住筷子看向牡丹,满脸的不舍:“明早就走?”她还没玩够呢,虽然在这里遇到了她有生以来最悲伤的一件事,但总体说来,是比留在京中家里舒服自由多了。
牡丹道:“我有要事,明日必须回城,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若是还想玩,以后有的是机会。”
雪娘闷闷地应了,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面片,小心翼翼地道:“何姐姐,那你可不能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以后记得要经常找我玩。”她是非常害怕牡丹因为昨日的事情,以后渐渐和自己疏远,然后再也不来往的。
牡丹摸了摸她柔软黑亮的头发,笑道:“那是自然,等园子建好以后还要请你们来玩呢,你忘记了?”
雪娘相信了牡丹的话,开心地将一碗馎饦全都吃光了方抚着微凸的肚子心满意足的去睡。
天色将明之时,天气突变,风雨声大作。牡丹被一阵响亮的炸雷声惊醒,唬得冷汗直冒,心跳加速。平缓过来,就觉得口渴,正要起身去喝水,外间就传来雨荷轻微的脚步声,接着雨荷端了一盏纱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牡丹就喊了一声:“雨荷。”
雨荷掀起帐子,拿了灯近前去看牡丹的神色,一只手伸入被中去摸她的小衣是否干燥,柔声道:“丹娘您醒了?有没有被吓着?衣服有点潮,要不换一件?要喝水呀,您等等。”雨荷快手快脚的摸出去,弄了一杯温热的水进来。
即便是这么久了,林妈妈,雨荷她们仍然把自己当当做是那个病中需要照顾的孩子,这种关心体贴是发自内心的,毫不作伪,看着灯下雨荷恬静温和的表情,牡丹心里一阵感动,忍不住握了雨荷的手,往里躺了躺:“上来我们一起躺躺。”
雨荷抿嘴笑笑,只当牡丹是害怕打雷,脱了鞋子歪上床去。牡丹轻声道:“这雨下得真突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可怎么回城?”雨荷很肯定地回答:“您放心吧,来得快也去得快,待到天亮又是大晴天。”
这场雨虽然下得大,却也果然如同雨荷所猜测的一般,来得快去得快,只是第二日却没有再晴,而是又阴沉又闷热。让人感觉身上黏糊糊的粘着一层,非常不舒服。
牡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检查昨日才播下的种子,但见稻草盖得好好的,雨水也没洼着,这才放了心,又将阿桃和她弟弟阿顺叫过来,叮嘱他姐弟二人好好看顾这里,又再三叮嘱了些应该注意的事项后,方才准备出发。
雪娘因着正是贪睡的年纪,又玩得累了,还被炸雷惊着的缘故,睡得很不好,上了马背还在晕乎乎的,半闭着眼,头一点一点的,看得付妈妈心惊肉跳的,可任由她们怎么喊,雪娘还是我行我素的,就差趴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睡觉了。
牡丹看得好笑的同时,也无奈得很,尽管不想要蒋长扬久等,还是只能让人牵着雪娘的马,缓了速度慢吞吞地走,反正也没出太阳,慢点走也没问题。拖拖沓沓的,好容易才到了蒋家庄子附近,牡丹抬眼望过去,蒋长扬和邬三站在路边的树荫下说话,马儿则在自由自在的扯着青草吃,也不知等了多久。
看到众人以奇慢的方式走过来,蒋长扬有些奇怪,仔细一看就发现了症结所在,不由扬起眉毛笑起来,真是一个没有长大,又没吃过苦头的孩子呢。
牡丹赶紧打马奔过去赔罪:“蒋公子,害你久等,真是对不起了。雪娘没休息好,怎么都弄不清醒,怕她出事儿,只好这样慢吞吞的走,只怕这一路上都走不快。要不,你们先走着,我进城将她送回家去,再去找你如何?”
蒋长扬道:“我住的地方偏远,待你从各坊里来回穿Сhā上几回,天就黑了,不如结伴而行,更为妥当些。”说着又忍不住看了在马背上鸡啄米似的雪娘一眼,好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付妈妈见雪娘当着外男出这样的丑,又气又急,忍不住靠近了低声喝了一声:“雪娘!”
雪娘眯缝着眼,表情呆滞没什么大变化,付妈妈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好任由她去。
牡丹先把李荇的歉意带给蒋长扬,蒋长扬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大事,无需放在心上。”
牡丹有心打呼一下李荇到底所求何事,但想着李荇都没和自己说,自己再多嘴问蒋长扬就是不知轻重了,便转而向他打听福缘和尚的事:“不知蒋公子可知晓福缘大师外出有没有回来?我前不久让人去法寿寺看过,他还没回来,眼瞅着这石头如果顺利买回来,还得他帮忙指着去放呢。”
蒋长扬道:“回来了,我前几日还和他一起下过棋。”
牡丹愁道:“接下来几天都只怕是要大大辛苦他一回了,也不知他有没有空。”她独自一人是不能留福缘和尚住在芳园里的,也不可能天天叫福缘和尚在城里和芳园之间打来回,只能是又烦劳哪个哥哥去芳园里住几天,替她招待福缘和尚。
正在盘算间,蒋长扬已然道:“我正有心请他去我庄子住些日子,叫他天天对着我,只怕他也会嫌烦。有事情给他做,他定然求之不得。何娘子也不必再去找他了,明日我就将他一并带过来,你只要好生准备点素斋饭,好果子,好茶汤就行。”
牡丹心花怒放,笑道:“看吧,我就说一遇到你总有好事。”说了这句话,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傻傻的,后面这个,人家明显就是故意找借口帮她的忙呢。得,石头还没买来,人家就先把人情还上了,这买石头的事儿,她可得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使劲儿办妥了才是,不然可是愧对人了。旧人情还没还清,就又添上了新人情,这样一想,顿时压力倍增。
蒋长扬听到牡丹如此说,本想顺着开句玩笑。但见牡丹突然侧过了脸,神色也有些讪讪的,眉头却又是微微皱起来的,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却也知道她不自在了,便很有眼色地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邬三在一旁瞧见,便撺掇他讲从前在军中的事情,蒋长扬并不肯讲,只问牡丹:“我听人说,技艺高强的人,可以让同棵牡丹开几种不同颜色的花。那方法也有些匪夷所思,竟然是在牡丹根旁埋上银朱丹青等物,我一直不肯相信,不知何娘子可否知道其真假?”
牡丹道:“你说的是什样锦吧?我没试过你说的这种方法,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效。不过我却是知道一咱法子的,就是在同一颗牡丹上接许多不同品种,不同花色的牡丹花芽。成活之后就是什样锦,非常美丽,我也要养的。”
培育什样锦的相关准备工作,她早就着手准备了,就等着嫁接季节一到,立刻就要动手。这可是现成的金字招牌。试想,还有什么比花团锦簇的弄出几大棵与众不同的牡丹来更引人注目的呢?
对于牡丹的坦白,蒋长扬很是诧异。他不过是抱着转移话题的意思和牡丹随便闲聊的,谁知她竟然就将旁人视若珍宝,还只在传说中的法子说给他听。会把自己掌握的秘法说给旁人听,要么是这个人是傻的,要么就是这个人非常信任对方,牡丹很明显不是傻子,那就是信任他了。
这样爽利不设防的女子,遇到正人君子自是很容易就得到对方的敬重,得到同样的回报;可若是遇到那心怀叵测的,只怕是要吃大亏。蒋长扬很有些感慨,沉默片刻,严肃地道:“我不过就是随口一说,这是你安家立命的手艺,你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和旁人说的好,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更何况你是个女子,更要小心才是。”
牡丹笑道:“谢你提醒,我记住了。”她之所以会说,是觉得在业内并不是什么大秘密,此时牡丹的繁殖主要靠的就是嫁接,但凡知晓嫁接之术的都能想得到。可是其中的奥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的,比如说,怎样选择合适的砧木和接穗,怎样选择好的品种组合,嫁接的适期与方法,接后管理等等,可都是很有讲究的,这些她才不会随便说给人听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蒋长扬明显不相信牡丹真的听进去了,就算是听进去了,也不见得真的能引起重视,他左思右想,慎重地挑了一个轻信他人,然后导致家破人亡的例子说给牡丹听,意图提高她的警惕性。
从前父母长辈就总是爱用这样的语气教导自己,牡丹觉得蒋长扬就像是个苦心教导学生的老师一般,自己明显就是那个被教育的学生,虽然她很想笑,但体谅他一片好心,也就装出很认真的样子听下去,配合着他的故事情节不时好奇的问上一两句。蒋长扬见她听得认真,也就乐得把故事讲得更生动一点。结果一群人都受到了教育。就连一直迷迷瞪瞪,只顾着打瞌睡的雪娘都清醒过来,竖着耳朵听。
邬三明显对蒋长扬的故事不感兴趣,眨巴着一双眼睛四处张望。
都是听故事的人,但表情不一样,他很快就从众人脸上看出了不同之外,牡丹的唇角总含着一丝笑容,表情很不对劲,那表情,明显就是他家里那位听孩子讲故事时的表情嘛。他再看了看讲得认真投入的蒋长扬,顿觉一阵无力,但愿他是看错了,何家小娘子向来就喜欢笑。
蒋长扬一个故事讲完,回头看向牡丹,正想总结结两句,敏感地从牡丹脸上捕捉到了那种熟悉的笑容,突然觉得很丢脸,红了脸猛地将脸侧了过去,牡丹犹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露出了真面目,锲而不舍地问:“这就完了吗?”
蒋长扬抿了抿唇,不情愿地低声道:“完了。”
雪娘却是睁大了眼睛:“蒋公子真会讲故事,比我娘还会讲。路途还长远,再讲一个来听呗。”
蒋长扬微红了脸不说话,好一歇才道:“我不会讲故事,只会这个,没了。”
雪娘也不在意,回头去看付妈妈:“妈妈讲。”
付妈妈见雪娘总算又恢复了正常,焉有不从之理,当下将自己拿手的故事挑了一个讲了起来,讲的却是花妖报恩之说,众人却也听得津津有味,蒋长扬轻轻吐了一口气,慢慢将有些沮丧的心情调整了过来,可一转眼对上邬三洞若观火的眼睛,又恨得想抽邬三一鞭子,邬三见他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心知不妙,一拨马头挨近了牡丹,不给他分毫暗算自己的机会。
不知不觉到了城里,从启厦门过去往前走三个坊就是兰陵坊附近,雪娘知道牡丹和蒋长扬还有事情要做,便不要牡丹送,自领着人回了家。
蒋长扬已然恢复了先前的自在,与牡丹一前一后地拥马进了兰陵坊门,寻到袁十九家的房子,将门指给牡丹看了,道:“他一定会问你要全部买还是买一部分,若是全部买,他定然会在原定的价钱上降低价钱卖给你,那么,若是他地价卖给你,你却要高价买,他肯定就会生疑,说不定这生意也就不成了,你要知道,他这个人,脾气古怪别扭得很,看得顺眼的那个人,少收些钱也无所谓,若是看不顺眼的人,便是要故意刁难的。”
牡丹笑道:“那我就装作很挑剔的样子,越惹得他讨厌越好,却又不能叫他彻底讨厌了我,甚至不肯和我做生意,毫不容情地把我赶出来。等他一刁难我,我就傻傻的按照他的高价把石头都买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蒋长扬赞赏地点头笑道:“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要你扮恶人,实在是对不起你。可我想来想去,女人挑剔一点很自然,你就算是把握不住分寸,他看你是个女子,也不好意思做得太过分,直接就将你赶出来。”
牡丹往前走了几步,不服气地回头道:“男人挑剔起来比女人还要严重,这得分人的,哪里能接着男女来分?”
蒋长扬尴尬地“哦”了一声,本想说女人挑剔是普遍,男人挑剔是例外,可到底也没说出口来,看着牡丹,封大娘,雨荷上了袁十九家的台阶,叩响了门环。
门被敲响约有一炷香后,才有一个瘦巴巴,愁门苦脸,十二三岁的小厮来应门,一眼看到门外三个女人,不由吃惊地揉了揉眼睛,有些结巴地道:“你们,你们找谁?”
牡丹倨傲地抬着下巴不说话,雨荷笑眯眯地道:“小哥,听说府上有石头要卖,我家娘子想来看看,若是合意,便要买了。”
那小厮狐疑地看着众人,牡丹不耐烦地道:“到底有没有?”
那小厮赶紧点了点头:“有!有!有!”也不招呼她们入内,直接就往里面冲,边跑边大声喊:“公子,有人来买石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不多时,骨瘦如柴的袁十九慢慢走了出来,他本就生得黄瘦,今日偏又穿了件黄|色的圆领窄袖衫,看起来更是满脸病容,看到众人,多看了牡丹两眼,沉默着不说话。牡丹紧张地想,他该不会是还记得自己吧?
袁十九却哑着声音道:“你们要买石头?”
雨荷抢先道:“是,我家娘子建了个园子,急需好石,在市面上寻了很久,总也不合意,听说府上有石头要卖,特意来看看。”
袁十九淡淡的道:“那想要多少呢?要什么样的品相?”
牡丹学着他的语气淡淡地道:“想来你这院子也摆不下多少,先看了再说。”
袁十九有些冒火,想了片刻,才耐着性子前面引路,穿过前院,到得后院,牡丹方知他为何如此着恼了。
他的后院别有洞天,比之前院大了不知多少倍,四处怪石林立,品种多样,造型独特,有纹理细腻,洁白如玉,没有孔眼,如同卧牛,盘龙一样的灵壁石;也有棱角突兀,壁立峻峭,峰峦叠嶂,玲珑宛转的英石假山,更有洞孔繁多,面面玲珑的各色太湖石,以及空灵剔透,婉约俏丽的白色上品昆山石,还有土玛瑙,罗浮石,天竺石之流,堆在院中,犹如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尽在眼前。
这么多的好石头,也不知他花了多少心力收集起来?不到不得已只怕是不会轻易卖的吧?此刻袁十九定然心如刀绞。牡丹尽力将自己的震撼之色压下去,抬眼看着隐隐自得,就等着用现实把她压下去的袁十九,不以为然地道:“还不错,马马虎虎。”果见袁十九脸上闪过一丝恼意,眼睛也犀利起来。
牡丹暗抹了一把冷汗,故意随地捡了块小石子,朝着最大最美的一块灵壁石上看似粗鲁实则轻巧地扣击了几下,那块灵壁石发出琤琮之声,余韵悠长。
袁十九看到她粗鲁的动作,心疼得要死,暗里把她狠狠咒骂了几十遍,可听到灵壁石发出声音之后,想到自己反正是要卖了的,便又强忍着怒气压了下去,正要和牡丹介绍这块石头的由来以及好处,却见牡丹不屑地将手里的小石头一扔,道:“这不是真的灵壁石吧?这声音听着怎么不对?”
敢情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鄙之人,袁十九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将出来,好容易才忍住了将人赶出去的冲动,冷笑着道:“不懂就别装懂!若是假的,你把我头割下来提着去!”
牡丹见他怒火冲天,明明气得嘴唇发抖,还强自忍着的样子的,暗道自己不能太过分了,差不多了,便停止攻击他的宝贝石头,淡淡地道:“真的就真的,你干嘛这么一副死人脸?做生意哪儿能像你这样?她这话得了袁十九一个大大不屑的白眼。
牡丹又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转了几个来回,见袁十九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方道:“你开个价吧。我全要了。”然后又画蛇添足地补上一句:“想来你也不敢卖假货。”
袁十九讨厌死了她,一心就想着要怎么收拾她,连不卖给的心思都生了出来,便翻着白眼道:“五千万钱!要就要,不要拉倒!”
牡丹唬得一个倒仰,这老兄,可还真敢开口,果然是恨透了她。先前蒋长扬和她估算的,正常价格大概会在两千万左右,如果正常情况下,袁十九大概一千万就会出手,现在竟然是翻了这好几番,她倒是无所谓,只是门外那冤大头,也不晓得能不能拿出这么多钱来?罢了,如果他拿不出来,她多贴点吧,这些石头摆在园子里,也是一大景观。只是不还价钱,那是不可能的,不符合她生意人,女人的身份。
她在那里思索,袁十九也在冷笑着看她的表情,这五千万钱,对于珠宝商和香料商的独生女来说,虽然不是很多,但也绝对不是小数目。他就等着看这女人接下来到底怎样,有几个臭钱就自以为了不起了么?
却见牡丹突然换了副笑脸,眼巴巴的望着他:“少一点吧?太贵了,会死人的。”
袁十九一时愣住,却还是看她不顺眼,半响方道:“四千万,拿不出来就走人。”然后转身就走。
牡丹忙大声道:“谁说我拿不出来?就这样定了!马上写契约!”
国色芳华 第113章 哀家梨
坐下来写契书的时候,袁十九提着一枝笔,迟迟不落笔,只皱着眉头沉思,牡丹紧张得直咽口水,生怕什么地方被他看出了破绽,或者他又后悔了,想了想,见矮几上有本看了一半的书,便抓起来在手里搧风,小声 嘟囔道:“热死了,四千万钱的生意,连杯茶都不得喝。”
袁十九厌烦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抢过她手里的书,交给一旁的小厮收好,随即挥笔如风,开始写契书。牡丹见他落下最后一笔,又蘸了朱砂按了手印,方松了口气,立刻将自己的手印也按下了,将自己那份吹干了收好,道:“最迟明日就会送钱过来。”
袁十九有些发呆,茫然地看着她,那表情就是失恋了的人一样落魄。作为一个同是爱物成痴的人,牡丹非常理解袁十九此刻的心情,她却不敢露出同情的样子来,只叫雨荷和封大娘准备走人。
忽听一条女声温温柔柔地道:“客人喝杯茶再走。”接着一个穿件白色短襦配条豆青色幅长裙,发上只Сhā一根银簪子,脸上有几点白麻子年轻妇人捧了茶出来,感激地递了一杯茶给牡丹,又担忧地看了袁十九一眼。
牡丹见那妇人斯文白净,神情温和,猜她约莫是袁十九的妻室,不敢托大,双手接了茶,缩到一旁去喝。
袁十九看见那妇人,皱了眉头道:“你出来做什么?回去歇着。”
那妇人不为所动,拿起袁十九那份契书看了一遍,笑望着牡丹道:“不知小娘子的园子建在何处?”
牡丹生恐她知晓自己的园子和蒋长扬的在一处,又生了疑问,却不得不回答,捏着一把汗道:“在黄梁边上,叫芳园的就是。”
那妇人道:“那日后我与外子若是想去看看这些石头,不知可否得个方便?”
牡丹道:“当然可以,不过要收钱。”
袁十九的脸瞬间又黑了,那妇人笑了一声,道:“在商言商,原也是应该的。小娘子愿意出这么多钱将这些石头尽数买了去,原也是个雅人。”
袁十九不屑地哼了一声,看都不耐烦看牡丹一眼。
牡丹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不敢再坐下去,匆匆寻了个借口赶紧走人。从袁十九家的大门出来,雨荷捂着嘴就想笑,牡丹扯了她一把,低声道:“快走同,快走。”
待走到先前与蒋长扬分别的地方,却找不到人,倒是一个还未总角的小孩子捏着个胡饼走过来道:“这位小娘子可是找人?那位穿棕色袍子的公子请您再往前行两条街,他在街口处等您。”
牡丹暗道,不是她一个人觉得袁十九难招架,蒋长扬也防着他呢。想到此,她忍不住 回头望了一番袁十九家的大门,但见那小厮黑黑瘦瘦的脑袋果然杵在门缝里,目送自己这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便装作没好气地瞪了那小厮一眼,回头就走。
往前走了整整两条街,还不见蒋长扬和邬三,牡丹正在奇怪,忽见邬三从旁边一条小巷探出头来,飞速往她们身后瞟了好几眼,确认果然没人跟着,方向她们招手,叫她们过去。跟着邬三走了一截路,却见是个挂着张记招牌的小饭馆,蒋长扬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她们过来,便笑道:“算来也是饭点了,这家的兔肉做得不错,还烤得好梨,正好坐下来边吃边说话。”说着引着牡丹等人入内,老板看似是与他惯常熟悉的,只笑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也不曾起身引路,任由他将众人七拐八弯引到后面一间雅座里。
说是雅座,其实也不雅,桌凳统统都是没有上漆的,就露着木料的真实面目,不过还算干净。趁着蒋长扬看契书,牡丹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声道:“我把他惹狠了,他要五千万钱,我又与他进价,讲得四千万钱,他气性可真大。”
蒋长扬放下契书,并没有表示钱多了或是少了,而是饶有兴趣地道:“我倒想知道,你怎么把他气成这个样子的?”
牡丹压下心头的不安,把经过说了一遍,听得蒋长扬哈哈大笑:“你倒是真的抓住他的弱处了。他平生最恨两种人,一种是怀疑他真才实学,不懂装懂的人,另一种就是仗着自己有权或是有钱,就不把旁人看在眼里的人。”
牡丹笑道:“而我,就刚好两者都占全了。”又小声道:“所以他恨透了我,这价钱也喊得高。不过我想着我那园子左右都需要这些好石头的,从外地去找一来费力费时,二来路费损耗也多,所以这钱……”
蒋长扬截断她的话头道:“有了这钱他的难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我和我的几个朋友都会很高兴的,还在我们的预计范围内,本就是请人帮忙,总也不能还给你定个价在那里不是?还是原来说定的,这些石头你一千万拿走,剩下的我给。”
牡丹总觉得占他便宜太多,又害得他多花了钱,心中过意不去,便一定要按两千两的价格来给。蒋长扬沉默片刻,道:“你要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就给一千五百万吧,我曾和你说过的,这些石头一定会低于市价,若是让你出力又出钱,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牡丹还要再说,他斩钉截铁地道:“不要再多说了,就这样定了。来日方长,又不是只打这回交道,以后就不往来的,何必反人情算得那么清?”
牡丹语塞,只好应下,少倾,饭菜上齐,蒋长扬便热情招呼她们吃菜。吃完饭后店家又送上一道烤熟的梨来,老实说,牡丹吃不出这烤过的梨有什么稀罕的,但见封大娘,雨荷都在夸这梨烤得好,蒋长扬与邬三也是一幅品尝美食的表情,也只好跟着假意夸赞了几句,然而真是不喜欢,咬了两口就放到了一旁,推说自己稍后再吃。
蒋长扬看到她咬了两口就放到一旁的梨,也没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吃,只低声吩咐了邬三几句,邬起身出去,牡丹见大家都放了筷子,便与蒋长扬约定今日傍晚之前由他把那些钱送到何家,然后起身告辞。
待出了张记,邬三提着个篮子追过来,将篮子往雨荷手里一递,道:“这是哀家梨,我家公子说谢何娘子今日襄助。”随即转身走了。
雨荷打开篮子盖一看,但见四五个个头很大的梨水灵灵地躺在里面,不由兴奋地道:“丹娘,果然是哀家梨。”
此时其他梨都时兴蒸食或是烤食,唯有这哀家梨脆嫩鲜美,都是生吃,然而却是难得,牡丹也非常喜欢,笑道:“拿回家大家一起分吃。”
第二日,顺利交付了钱后,大郎雇了许多骡车,又组织了一批身强力壮的家丁伙计,将石头用稻草帘子包好,一批批地抬出了袁家,袁十九始终没露面。牡丹猜他大概是生怕触景伤心,换作是她自己,若是有朝一日,她爱的牡丹花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尽数变卖,她也是不忍心看着它们出门的。
闲话少说,自石头运到芳园,又由福缘和尚指点着一一安置妥当后,日子忽忽又过去了十多日。其间雨荷去刘家附近堵了一回郑花匠,果然不出她所料,自牡丹去后,刘畅,刘承彩的心思都在其他地方,戚夫人不要说如同之前那样精心栽培牡丹,就是听到牡丹这个词都是烦的,连带着郑花匠的日子都不好过,一听雨荷开出的条件,立刻应了下来。
不过两日功夫,郑花匠就辞了工,拖家携口地悄悄去了芳园,成了牡丹的左右手。牡丹正是在嫁接,分栽各种牡丹,忙得不亦乐乎的关键时刻,对他的到来很是高兴。却只让他做一些简单的技术活并看顾花木,关键地方并不泄露给他知晓,更多时候她更宁愿让雨荷在一旁给她打下手,有意识地教雨荷掌握一些技术,也不肯要熟工帮忙,但就是这样,郑花匠也给她帮了不少的忙,让她得以轻松许多。
这一日,终于告了个段落,牡丹寻思着已是将近半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中秋将至,得回去帮着资金积累过节才是。便将雨荷留在园中看护花木,自己收拾了东西回城。
岑夫人见牡丹回来,很是高兴,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见她手变得粗糙了,心疼得和什么似的,有心叫她不要再去做那些事儿了,但见她雄心勃勃地和自己描述将来美好场景的样子。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没有把话说出来,只吩咐薛氏让厨房做好吃的给牡丹补身子,又赶牡丹去沐浴换衣。
牡丹洗了出来坐在廊下晾发,但见甩甩在一旁发呆,全然没有往日的喧嚣,便轻轻弹了它的嘴壳一下,笑道:“小东西,好多天没见,想我了不?”
甩甩很跩地踱了几步,装作没看见,恕儿过来笑道:“它大抵是生气您这次去的时间太长,这几日都不肯说话。”
牡丹叹息了一声,抓了几颗南瓜子过来喂它,让它在自己手心里啄食,也不管它理不理自己,就轻言轻语地和它说话,甩甩瓜子是要吃的,理是不理她的。一人一鸟僵持了许久,甩甩方轻轻喊了一声:“牡丹!”
牡丹笑着揉了揉它的头,亲昵地道:“小东西,大不了下次我带你一起去。”
白氏在廊下喊道:“丹娘,你来,李家表舅母来了。”
牡丹迟疑地道:“她来做什么?”
白氏笑道:“不知道,一定要见你。”
——小意有话说——
嗯嗯,写前面两章的时候,我想了很久才决定这样写,就怕有人说我故意抹黑表哥。
冤枉啊!小意我并米有故意抹黑表哥,我觉得感情这东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更何况表哥从来就不是一个放得下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远走边疆两年多,回来后又一直记着牡丹了。
俺米有说表哥想过让牡丹给他做小,如果他这样想过,他就不会如此为难了,一开始就会答应他老爹,更不会让他老爹有话直讲了,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说他老爹不肯就不肯,没必要故意说些不可能的事。
他所谓的等,也不过是在订婚事实还未成之前的幻想。牡丹不肯用同样的心情去对他,他委屈不平,也是很正常的,辛苦多年,却为他人做嫁衣,他只要是个人都会难过伤心不平不甘,何况他是个年轻人(请注意,他不过二十来岁,虽然作为古人他不年轻,但其实相对现代人来说还是很年轻,很冲动的年纪)。不知道姐妹们如何,不过我二十岁的时候还是灰常冲动的。
不容易啊!我觉得吧,从李满娘搬家那天开始,他憋了那么久,一直没去见牡丹,趁着办公事才去看看牡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遇到了蒋在那里,他受了刺激不肯走,舍不得也情有可原,要说自私,感情谁不自私?不管怎样,他的话到底没有出口,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我觉得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最后他也自嘲了,还让牡丹不要担心他,转身离去,摸摸牡丹的脸颊做最后的诀别(想了这么多年,终于大着胆子摸了一回,还是在伤心欲绝的时候),其实我觉得很伤感啊!有木有人感受到我的悲伤?昂?苍天啊!
然后说十九娘,十九娘此刻只是他的定亲对象,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他强烈排斥的对象,肯定不能和牡丹相比,但并不代表他成亲之后不会对十九娘好,会做刘渣那样辜负虐待妻子的事。
以上,小意和表哥的心声,表拍,先顶锅盖等着。然后厚脸皮的继续要粉红票。
国色芳华 第114章 真面目
牡丹进得正房,但见崔夫人高坐在岑夫人身边,头上一尺高的发髻上Сhā着一大二小三把时下最流行的金框宝钿镶象牙梳子,穿着件樱草色大袖衫,内着宝蓝泥金八幅罗裙,雍容华贵,香气逼人,端的是盛装出行。牡丹有种预感,崔夫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行必然不会有好事。
见牡丹进来,崔夫人唇角含着一丝笑,看似亲切实则挑剔地看着将头发松松绾起,穿着半旧不新的蜜色家常襦裙的牡丹,好一歇才伸手去将牡丹拉到自己身边挨着自己坐下,摩裟着牡丹的手道:“哎呦,人是越来越好看了,可这手是做什么呢?一双嫩生生的手就成了这个样子,这女人家,顶顶重要的就是这一双手。你说你不在家享福,成日里骑着马到处乱走,风吹日晒的,有什么好处?还叫家里人总为你担忧。知道的说你好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爹娘哥嫂待你不好呢。”
岑夫人一听这话,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只忍住了低头去看手里的越州瓷茶瓯,不叫自己发作起来。牡丹外出时她担忧不假,牡丹辛苦她心疼也不假,可她的女儿只有她和何志忠能说得,外人说上几句她都心疼得不得了,更何况是崔夫人这样明显就不含好意的话,她自然是怎么都听不顺耳的。
牡丹对崔夫人这种明明不喜,却又故作亲热的行为极不舒服,她不露痕迹地从崔夫人手里挣脱开,递了一杯茶塞到崔夫人手里,笑道:“多谢舅母关心。您也说了,那是人家不知道,这世上不知道实情却偏偏要到处乱说乱传话的人多了去,难道被说的人都要找到他们一一分说?那多浪费精神啊?过日子,外人不过是一张嘴,好歹只有自家人知晓,咱自己喜欢,自己过得好就是了,管他外人怎么说。”
崔夫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道:“这人和人哪儿就能轻易就断绝得开的?过日子,也不是关起门来就万事大吉的。要旁人真不关注,真不知晓,怕是只有死人才能做得到。”
牡丹听她的语气不好,仿佛对自己怨气十分重的样子,心想再多说只怕就是要呛起来,索性不理睬她,回过头去逗何淳玩,只作不曾听见。
岑夫人倒是和崔夫人不客气,皱了眉头道:“表嫂,你这话可不对,就算是作为长辈想要教训我们丹娘,也不该死啊活的,也该忌讳些才好。”
崔夫人“哎呀”了一声,佯作惊觉失言,十分后悔的样子,无比诚恳地道:“是我不好,心里想着事儿,说到哪里去都不知晓了。表妹莫要怪罪我,丹娘莫要怪罪我。”
牡丹起身朝崔夫人福了一福,不笑不气,只道:“外甥女儿不敢。”
岑夫人沉着脸捧起茶杯直往肚里灌茶灭火,一言不发。
崔夫人见没人问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事儿,踌躇片刻,笑道:“我是来向你们报喜的。我们行之下个月初六,就要和清河吴氏的十九娘定亲了。”
牡丹笑道:“先恭喜了。十九娘很好,和表哥正是良配。”输人不输阵,岑夫人也领着几个儿媳一起恭贺崔夫人,一时间屋子里热闹成一片。
崔夫人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好转一点,反而更加烦躁,望着牡丹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听螺山说,前些日子,你表哥又去了你庄子上?”
牡丹听到她说那个“又”字,表情又是兴师问罪一般,不由心头火起,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喜和厌烦,道:“是,表哥说是替宁王办差,去寻我庄子附近的一个人,那人不在,便过来歇歇脚,可没多少时候便找到了人,说了正事就走了。可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崔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愤恨,却飞快地答道:“没有。”
李荇去庄子上找过牡丹,这事儿岑夫人并不知晓,见此刻说起来,由不得有些担忧。牡丹朝她一笑,示意没有什么,岑夫人也就没有多问,装作早就知道这事儿的样子,道:“这事儿我也听丹娘说过,难道表嫂不知么?”
“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哪儿管得了那么多,不过机缘凑巧,刚好一问罢了。”崔夫人默了片刻,肃了神色,带了几分威严地道:“丹娘,我有正事要问你。”说着看了一旁陪客的薛氏、白氏等人一眼。
岑夫人心中虽然讨厌她作乔作怪的,却也想知道她上门来到底想干什么,便朝儿媳们使了个眼色,薛氏立刻领了几个弟媳和孩子们出去,打发走下人,她自己在廊下坐下边做针线边守着门不许旁人靠近不提。
崔夫人理了理衣袍,望着牡丹严厉地道:“丹娘,我接下来要问你的事情,事关紧要,你一定要和我说实话”
岑夫人见她如此架势,被唬了一跳,还以为牡丹做了什么要不得的事情,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心存侥幸,又是恨崔夫人如此对待牡丹,又有些怪牡丹不听话。当下也沉了脸道:“丹娘,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表舅母如此生气?快说出来若你是对的,自然没人能欺负了你去,若是你错了,看我不打死你”
牡丹自问心中无愧,又听岑夫人这话明摆是要替自己撑腰,让自己别怕,便朝岑夫人绽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道:“娘,您放心,我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回头直直地看着崔夫人道:“表舅母,您有话只管问,我坦坦荡荡,自是没有什么不能据实以告的。”
崔夫人微微讽刺的弯了弯唇角,不疾不徐地道:“我问你,你是怎么招惹上宁王殿下的?你知不知道这让我们有多为难?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守礼的好孩子,谁知道你也一样的糊涂一样的不省心”
她一来就是质问并已经认定事实的口气,而不是不知实情,想知晓真相,向人认真询问的口气。这让牡丹非常不快,又觉得莫名其妙,便道:“表舅母您说清楚一点,我怎么招惹上宁王了?给你们惹了什么麻烦?我糊涂,不省心在什么地方?您得和我说清楚,不然我不明白,也是不肯认的”
崔夫人讥讽地道:“你自己做的事情你都不知道?还来问我?我问你,你是不是见过宁王了?你是不是接了孟孺人送的手串?”
牡丹松了口气,道:“只是远远见了一面,孟孺人送东西,我没想要来着,但实在是推不掉也避不开,其实是因为……”
崔夫人不等她说完,就抢白道:“既是真的,那还说什么?如今人家来问我要人,说你已是允了,我不答应都不行先前我还不相信,现在听来倒是真的。这也怪不得我了”她心中蕴藏了火气,说起来果然是很气愤的样子,只不过这火气不是那火气罢了。
牡丹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当日的诡异情形,不由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她只觉一颗心咚咚乱跳,似要从胸中冲出来一般,脸色苍白地看着崔夫人,喉头发紧:“问你要人?要谁?我允了什么?什么是真的?舅母您说话不要这样半句半句的,一口气和我说个明白好么?”
崔夫人翘起嘴角斜睨着牡丹只是笑:“你既然做下那些事,就该明白,自然是要你这个人了--要抬你进府去伺候宁王。纵然当时孟孺人和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是觉得没脸,可也架不住你已经把事情都办妥了。好了,别的我也不多问了,就是来确认一下,把话传到……果是真的,我便立马去回话,做好准备,挑个好日子抬进去就是了。”
牡丹急道:“我没有……”
崔夫人根本不给她辩白的机会,飞快地道:“不过你要明白,宁王妃刚薨没多久,你的情况也在这里,怕是位份上有些艰难,也不可能敲锣打鼓张灯结彩的,不过呢,你想来事先也早有准备,又有旁人没有的长处,进去以后恭顺温柔本分一些,再加上我们帮衬着,未必就不能出头,你光彩了,你们家里也会跟着沾光,就是将来你几个侄儿子也能有个好前途,这也算是难得的机会。其实……”崔夫人慢悠悠地拖了个尾音,“你还是挺想得周到的,对你来说,这条出路不错。”
崔夫人一句赶一句,竟然是已经认定这整件事都是牡丹自己谋划,上赶着去做人的小老婆的。牡丹听得暴跳如雷,怒火一阵一阵的往上拱,她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耻辱感,觉得自己被羞辱了,羞辱自己的人,还打着替她着想的旗号,装着清高好心的无辜善人样。她愤怒了,她不想乱发脾气的,但她真的真的忍不住,她不大吼几声,实在是要憋死了。
牡丹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做了,她猛地将手里的瓷杯狠狠丢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冷笑道:“凭什么舅母好生可笑什么叫我做下那些事,早有准备,宁王府要抬我进府去伺候宁王?你是来替你家家主做媒的还是来教训我的?你若是来做媒,便该事先问过我家肯不肯,肯了再三媒六聘,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的来;若是以了长辈的身份来教训我,说我做了不该做,不守礼的事情,就该听我分辩清楚再下定论你一来就给我扣个大帽子,唯恐那些污水不能往我身上泼,便可劲儿地帮着人泼。倒叫人怀疑你居心何在了”
崔夫人听她这个话,暴怒地将身下的胡床猛地一拍,怒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泼你脏水?我居心何在?你自己做错了事情,叫你表舅和我都丢了脸,还不许我说你两句?”她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女,又是病弱之身,还这样牙尖嘴利的,有人要就好了,竟然也敢想宁王府三媒六聘抬她进门?简直是痴心妄想
牡丹不接崔夫人的话,炸着毛道:“表舅母先别忙着发脾气,我还有话要问你。你前面说的什么?你不答应都不行?是说我的婚事吧?我自有高堂兄长替我做主,也能自家做主,再不济,还有我何家的人替我做主,可不敢劳表舅母来替我的终身大事做主你既然不肯听我说实话,那也别来问我,别来帮衬我了,我当不起你这样的好心丢脸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心怀叵测,偏偏还要装模作样的人。”
既然崔夫人是抱着恶意来的,还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去,她也没必要再和崔夫人客气。撕破了脸就撕破了脸,如今可不是她主动招惹崔夫人,而是崔夫人逼着她不得不翻脸。她给人做姬妾家里就光彩了?这是什么话?再嫌她碍眼,再想趁机讨好宁王,也不能做这样不要脸的事,说这样不要脸的话吧?还这样理直气壮,做出高高在上救世主的样子来就是因为何家一直以来多有仰仗李元的官家地位,所以崔夫人就可以用这种态度,这种语气来对她?真真欺人太甚,不管从前李家对何家有多少情分,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法
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情自己明白,牡丹绝对不是那种为了富贵权势心动,不顾廉耻去主动勾引男人的人。岑夫人抚着胸口,按捺下滔天的怒气,喝斥了牡丹一声:“没规矩你就是再不满意,再委屈,也不该对着你表舅母又砸东西又吼又叫的,这成什么体统?”
可她也不叫牡丹赔礼道歉,而是睁大眼睛狠狠看着崔夫人,字字着力地道:“表嫂,这不是发脾气,说风凉话,给谁追究责任,把事儿推到谁身上才干净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要细细道来才是。就这样喊着骂着苛责孩子,一张口就叫让她去宁王府做什么无名无份的姬妾,一会儿说她做了错事,给你们丢了脸,一会儿又说她其实想得挺周到的。她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说她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就是我,也不懂你的意思。只知道但凡是个有廉耻的就会气得不得了,换了是你,看你恼不恼?这中间定然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误会。表嫂你说了想说的话,也听我们丹娘把话说清楚再下定论不迟。”
崔夫人却是早就预料到牡丹和何家人会有这样的反应,甚至于就因为知道会这样,所以她才会采用一来就主动攻击谴责牡丹的法子,不然只怕她一开口就被赶出去了。
刚才是被牡丹一语戳破了实情,她心中又恨牡丹才会忘了形,此刻却是又冷静了下来,她一边观察着牡丹因为愤怒而发白的脸色,一边叹气道:“我就知道好人难做,不管你们信不信,我都是不想管这事儿的,我也为难得很。想不管吧,孟孺人都替宁王把话问到我那里了,又说丹娘收了东西,已是允了,我要硬拦着,或是不管,人家要说我不识抬举,嫉妒眼红,坏人好事,你表哥又是在人家手下吃饭的;若是管了,又有人要说我和你表哥为了讨好宁王,把自家外甥女儿送去给人做姬妾,一样都是没脸没皮。我是又气又急,却又没法子。
可谁叫我是孩子的舅妈呢,谁叫咱们两家这么亲近呢?再大的委屈我也得承受着,可不,我这不就是来找骂的么?挨骂是小事,可如今我是脱不开身了。要怪,也只能怪丹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招惹人家接人家的东西不是我不向着自家人,要知道,虽无许婚之书,但受聘财亦是,这赖婚的名头可不好听,宁王府也不好惹
我也是替你们着急,可退一万步想,这事儿对丹娘也不是坏事,只有的是好处。宁王年青,又是有名的美男子,更何况身份尊贵,人品贵重,前途不可限量,这世间少有人及,丹娘原也不算委屈,更何况将来谁又说得清她是不是金尊玉贵的命?到那时,你们家都会跟着沾光享福的。”
牡丹越听越心凉,崔夫人不愧是混迹商场官场多年,始终如鱼得水的官夫人,原来巧舌如簧,睁眼说瞎话,把黑的说成白的,红的说成绿的,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一来就把帽子扣到自己身上,说自己失德,先说什么“虽无许婚之书,但受聘财亦是”;接着又说给宁王做了姬妾的各种好处,许一个美丽虚幻的场景。这是威逼恐吓加利诱,其实也就是要她听话,乖乖按着他们的布置来,还要把所有不好听的恶名一起给她一人承担了,其余人等都是高贵清白,正气凛然的,只有她是那个居心叵测,为了上位不顾一切到处勾引男人的女人。
可她不是那被吓大的孩子,也不是那给颗甜枣,望空画个大饼就被迷得晕头转向的孩子。她见识过生与死,她相信大多数情况下多数人会体现自己善良的一面,却也知道人心难测,在利益面前人性会扭曲,感情会变质。她才刚摆脱一个牢笼,自由呼吸没几天,他们却又想把她再用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牢笼关起来?做梦去吧去死吧
可是一味地和崔夫人吵,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浪费精神。牡丹闭了闭眼,再睁眼眼里已是一片清明,她的声音虽然还在发颤不稳,情绪却已经控制下来了:“表舅母,你听好了。那天的情形是这样的……”她描述完之后总结道:“不管你信不信,从始至终,我就没招惹过谁,和谁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娘,你信我么?其实别人怎么看我我无所谓,我主要就是说给你听的。”
岑夫人面色凝重地道:“我信你。我教出来的女儿,我最清楚。你别怕,该是怎么着就怎么着,没人能欺负了你去。”
牡丹感激地握了握岑夫人的手,抬眼望着崔夫人笑了一笑:“我可不知道,路边偶遇,被强压着戴上的一串木珠子,原来就是做了聘财用的?这样说来,不只是我有份,就是雪娘也有份。进宁王府当没名分的姬妾,多么高贵多么好的事儿啊,可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那我可得赶紧地去黄将军家里报喜去你等着啊,我这就找了雪娘一起去谢宁王对我二人青眼有加”说完她果真往外走。
岑夫人见她表情不对,忙喊道:“丹娘,你要做什么去?”
崔夫人没想到牡丹是无论威逼利诱都是死活不应,这性子竟然刚烈如此,哪里是从前那个软绵绵,胆小怕事的小丫头?又见她说要去找黄将军,忙道:“丹娘你胡闹什么?这又关黄将军家什么事?”
牡丹回头望着崔夫人冷冷一笑:“怎么不关他家的事?他家的女儿都被人一串廉价的木珠子就莫名其妙地给定了,还不关他家的事么?你放心,表舅母,我这次一定不会给你和表舅丢脸,给你们惹麻烦。不管黄家怎么办,我都会顶着一块牌子去游街,上面写着:我何惟芳与宁王府长史李元没有任何亲戚关系,我所有的死活行为都是我自愿的,没有人逼我,别怪李元。然后一头撞死在宁王府前,给全京城的人一个交代,给你们留个清名,省得害你们为难,让你们丢脸。这样,你们就不用怕啦,我也算是对得起你们了。”
牡丹咬紧了牙关,决绝地往外走,问她是不是真的敢去宁王府前闹?她敢的。在这个世界里,她身无长物,有的只是一群尽心尽力照顾她,生恐她受委屈的家人。她没能回报他们,总给他们添麻烦。这次是李家帮着人出手来算计她,她还能怎样?李家不是想借此机会讨好宁王么?可以呀,当这件事不但不能成,反而会成为宁王和李元的污点时,谁还敢?不要脸不要命,谁能把她怎么样?
薛氏在外听到屋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把事情的经过都听了七七八八。听得牡丹说了要顶着牌子游街,又觉得孩子气,又觉得心惊,见牡丹一只脚跨出了房门,便将手里的针线箩往地上一扔,大步冲上前去一把抱住牡丹的腰,喊道:“丹娘,你糊涂了你这是要急死爹娘么?你哥哥们还在,谁敢逼死你,我和你哥哥,还有你侄儿们和他拚命”
牡丹看着薛氏脸上毫不作伪的焦急和气愤,大滴大滴的眼泪一下子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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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15章 靠自己(基础更+粉红250)(转载)
岑夫人也追了出来,拉住牡丹后,一边替牡丹擦泪,一边冷冷地看着崔夫人道:“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污水往自家外甥女儿身上泼,一门心思想帮着外人来算计外甥女的舅母,我们家有不起你这么周到的亲戚。你请吧,我就不留客了,至于我家丹娘是不是真的收了聘财要赖婚,会惹上什么麻烦,你也不必替我们担心,只管按着丹娘的话去回你家主子去要打要杀要剐,请便”
崔夫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想何家已然如愿以偿地翻脸了,很好。但可不能叫他们知道,自己来之前就是抱定了就是达不成这目的也不会再和这家人有牵扯的。试想,彻底翻了脸,李荇不死心也得死心,她看他是不是还能隔三差五的跑去找牡丹,拖着不和吴家定亲?还秘密筹划着要出远门?砍了树老鸹还怎么叫?
一想到这里,崔夫人又鼓足了气,冷笑道:“丹娘,你别吓唬我,敢作要敢当,也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如今这事儿可说不清楚谁是谁非,你不能非得一定要人家找出人证来吧?到那时,只怕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你们好生想想该怎么办再回话,别到时候后悔都没地儿去后悔。我先走了”说完也不要人赶,先大步走了。
听见动静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的甄氏一看这样儿,忙大步奔进房里去,抱了崔夫人带来的几件礼品追了出去,在崔夫人要上檐子之前狠狠砸在她脚边,踩了几脚就开骂。要说甄氏做什么最擅长,就是火上加油,吵架骂人最厉害。
甄氏一开腔,孙氏等人也追了出来,虽然没跟着她大骂,却是在一旁阴一句,阳一句,你一言,我一语的帮腔。惹得好多人围着看热闹打听情况,甄氏哪里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她只知道崔夫人得罪了岑夫人和牡丹,逼得牡丹都要拼命了,但想来也就是官家夫人瞧不起亲戚,欺负人了呗。便按着她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的乱说一气,听得众人直咂舌。
崔夫人被围观,又听到许多难听话,不由又羞又气又恼。有心骂将回去,又觉得与这群粗鄙的商人妇对骂着实丢她官夫人的脸,便沉了脸只叫自家下人赶紧抬了檐子走,见家里一个下人还顾着弯腰去捡拾被甄氏砸出来的礼物,气得要死,骂道:“别捡了,就当喂了狗”又厉声道:“是条狗养它几年还知道报恩,是个人帮了多年的忙,却因为一件小事情就翻脸不认人,简直是狗都不如”
话音未落,牡丹已经高高举着一个写满了字的床头小屏风奔了出来,叫道:“我的一生是小事?难不成我不肯去给人做个无名无份的姬妾就是不识抬举,翻脸不认人,狗都不如了么?好,你家帮了我大忙,我欠着情,如今我拿这条命来赔你家”她谁也不想靠,谁也靠不上,就只能靠她自己舍了这张脸不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谁怕谁?
白氏紧随其后,追出来拉住牡丹,苦心劝道:“丹娘,你别这样冲动,这样玉石俱焚又有什么好处?多大的事儿,值得你这样闹么?”与其他几个妯娌不同,她是不赞同牡丹采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解决问题的,不是男人们都还没回家么?谁知道这是不是李家父子的意思?现在只是崔夫人出面,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真让牡丹举着这屏风在街上溜达上一圈,这门亲戚就彻底断绝了……毕竟从前李家给了何家许多帮助的,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再求着人?不能做得太绝了的
崔夫人凝眸一瞧,牡丹高举着的那架紫檀木床头小屏风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几十个字:“我何惟芳与宁王府长史李元无亲戚关系,我所有的行为都是自愿的,无人逼我,不怨李元。”字迹虽然有些乱,却也能看得清楚。
崔夫人一看到那“宁王府长史李元”七个大字,不由冷汗直冒,这死丫头手脚可真快,可也真做得出来既然和李元无关,总扯上李元做什么?还把李元的官职都写出来了,其心可诛她从前怎么就不知道牡丹是这么个难缠的主儿呢?真让牡丹举着这屏风游上一时半会儿,只怕不到第二日整个京城就全都知道了,到那时,不光是李元脸上难看,就是宁王的脸上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崔夫人混迹官场、商场多年,始终如鱼得水,她是何等样人?惯常能伸能屈,该纯善时便纯善,该狠时便能狠的。她当下就叫人放低檐子,一步跨出,朝牡丹小跑着奔过去,一壁厢去夺牡丹手里的小屏风,试图将那几个要命的字给遮掩了去,一壁厢腆着脸道:“丹娘,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实在是太冲动了就算是舅母不会说话处事,得罪了你,你也不能这样狠心地置你表舅表哥于死地吧?你说你一个女儿家,真的举着这屏风游街,一头碰死在宁王府前,对你有什么好处?对你父母家人又有什么好处?你倒是一死百了,他们怎么办?还要活着受累受罪呢”
牡丹很凶狠地一把推开崔夫人,红着眼冷笑:“我娘说了,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头可断,声名不能丢我不怕丢脸,也不怕死,待我死了,以后人家就会知道我们何家的女儿不是任人拿捏好欺负的,也是有气节要脸面的给人做妾?先拿我的命去你等着,我死了,还有人会替我索命的”
不到万不得已,她当然不想游街示众,也不想把宁王府得罪狠了,让李元、李荇难看,更不想因此送了命,给家里惹一堆麻烦。可她不做出这么凶的样子来,又怎能让崔夫人低头?关键时刻当然不能失了气势。其实被逼急了她也是可以做到很泼辣的。
崔夫人被牡丹推得一个趔趄,靠着白氏相扶才算是站稳了,眼看着牡丹已经下了台阶奔前头去了,她赶紧去推白氏:“二郎媳妇,快点拉住丹娘,这样会出大事儿的,谁也讨不得好。”要问她为什么挑上了白氏,因为她晓得白氏是个聪明机灵的。
白氏果然帮着她去拉牡丹,吴姨娘和杨姨娘也在院子里劝岑夫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丹娘这样做会不会太偏激了。真闹出去,他家固然得不了好,可也不好收场,对丹娘更是没什么好处。夫人您倒是发句话,叫丹娘回来呀。”
岑夫人大声道:“难不成就叫丹娘这样不明不白地去给人做个丫头都不如的没名分的姬妾?我是养不起她还是想攀皇亲国戚想疯了?我家世世代代虽然都是行商,却就没有给人做小的你们这是要劝我让女儿给人做小去?要我咽下这口气,除非她把话说清楚,把事情给我解决好”
吴姨娘和杨姨娘都是给人做小的,听到这话便都不敢再劝,歇了声缩了头,呆立在一旁不动。
崔夫人闻言,知道岑夫人与牡丹果然是母女一条心,便牢牢搂住牡丹的腰,死皮赖脸地拉着牡丹不放,一边将牡丹往何家的大门里拉,一边叫随行的家仆去驱赶周围看热闹的人,还喊着:“孩子不懂事胡闹,大家别当真。”
甄氏“咦”了一声,将袖子一挽就要冲上前去帮牡丹的忙,薛氏赶出来,给她递了个严厉的眼色,然后领头去假意拦崔夫人,叫崔夫人松手,甄氏只好灭了那心思,和薛氏一道半推半就的让崔夫人和白氏把牡丹又拉进了何家的大门。
崔夫人累得满头满身都是汗,差点没流泪了:“丹娘,你是要我这条老命啊”
牡丹被白氏牢牢箍在怀里,红着眼大声回道:“是表舅母要我这条小命才对我还你,你还不满意么?”
崔夫人见她犟着脖子,油盐不进的样子,深感头痛,还说是个娇娇女,原来就是和何大郎等人一般的生成了牛脾气。她厚着脸皮对着一旁冷脸看着自己的岑夫人打感情牌:“你我相识几十年,我纵有万般的不是,你表哥也还有真心待你好的时候,还有满娘,一直就当你是亲姐妹,你用不着一言不合就这样赶尽杀绝吧?”
岑夫人冷淡地道:“好,我不赶尽杀绝,那你也得别赶尽杀绝才是。我晓得你因何起的毒心,也认得你到底想干嘛。你放心,这事儿一了,咱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若是了不掉,我是管不着这孩子的,她气性大,她几个哥哥的气性也大,谁知道又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到那时,就真的是覆水难收了我倒是想劝表嫂一句,表哥有今天不容易,你可别一个冲动就给他毁了。”
崔夫人听这话有回旋余地,便道:“好,好,我这就去回绝了,你们等我好消息。”
岑夫人淡淡地道:“我是个急性子,我们一家人都是急性子。表嫂做事情向来周密,想来也不会留下首尾才是。”
崔夫人恨得牙齿发颤:“这不是小事,总得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孟孺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宁王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牡丹进府呢?若是孟孺人一个人做的主,那还好说,若是宁王也有那想法,倒是有点麻烦。可是事到如今,这人也是再不能要的了,她要想不通,关键时刻一剪子给宁王刺上去,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牡丹在一旁喘了口气,边打量崔夫人的神色,边脆声道:“娘,你也别总催表舅母,我晓得这事儿不容易,总得给她些时间才是。咱们要实在急的时候,去宁王府找表舅想法子就是了。”她想试探一下李元到底知不知道这事,也是威胁要到宁王府门前去找李元大闹一场的意思,看崔夫人怕不怕。
牡丹这一威胁还真的起了作用,崔夫人拧起了眉毛,咬碎一口银牙,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嘶嘶地道:“你们放心,宁王殿下不是强取豪夺的人,你们不肯,他还不屑呢。”说完一甩帕子就走,岑夫人道:“慢着”
崔夫人停住脚,回头去看岑夫人,岑夫人上前两步,贴在她耳畔轻声道:“看好你儿子人穷怪屋基,没本事看好儿子就怪别人,你可真有出息”然后退了一步,淡淡地道:“可以了,你走吧。”
崔夫人气得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怎么走出何家的大门都不知道。好在出门之时还想得起留个人在外守着,观察何家的动静,一旦看到不对劲,就立刻回去报告。
岑夫人说了那句话,觉得长期以来一直闷在心中的那口恶气终于散了,她看着儿媳们,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使人去把你们爹叫回来,全都散了吧。丹娘跟我来。”
牡丹见崔夫人走远了,方将怀里死死抱着的那架用炭笔写满了字的紫檀木床头小屏风一下塞到了一旁满脸是泪的林妈妈怀里,轻吁了一口气:“妈妈别哭了,替我拿拿这屏风,可真是沉。”
甄氏没好气地一把抢过去:“你也知道沉?不会另外找个合适的?这传了几代的。”她早看上这屏风了,谁知猝不及防就被牡丹给毁了。
牡丹感激甄氏适才护着自己,也不计较她的语气,只道:“当时没有合适的。”若非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板子,她也不会去抓岑夫人这架床头屏风。这东西不顺手,得另外重新做一个,两面糊绢,把字写得大一些,特别是“宁王府长史李元”那七个字,一定要用朱砂写,要叫人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效果才好。
岑夫人直叹气,这架紫檀花鸟床头屏风是她的心爱之物,陪了她几十年,今日总算是死在牡丹手里了,不过也算是死得其所。岑夫人示意甄氏把那架小屏风拿去收拾,带了牡丹入内,心疼地给她揉着两只手道:“先歇歇。等你爹和哥哥们回来,立刻就商量出办法来,不会叫你一个人顶着。”
牡丹道:“等不及了,她表面上倒是答应了会去回绝,可咱们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会不会在背地里又做什么咱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必须先做好准备,赶紧先做个牌子,轻巧一点,醒目一点,实在不行,我还真只有走这条路;第二件事,我马上要去黄家,不能让他们去抢了先手。”
岑夫人先前虽然由着牡丹去闹崔夫人,可真要牡丹举了牌子去游街,撞死在宁王府前,她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她宁愿是她自己。只这个时候却不说给牡丹听,只道:“牌子我这就叫人去做。你去黄家一趟也好,只是不知他们家肯不肯出面?毕竟这事儿并没有波及到他家,帮了你,便会得罪宁王,你……”
这也是牡丹所担心的问题,可不去试试谁也不会知道结果是怎样的,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头:“死马当做活马医,实在不行又再说。我去也不会牵扯上雪娘,就是请托他家,帮我关键时刻作个证,想来他家不会拒绝。可不管怎样,总得先确定他家的态度。”她虽然和岑夫人说黄家不会拒绝,实际上她心里一直打鼓,若是黄家拒绝,她是没有任何办法强迫黄家的,那她就真的只有走那条路了。
岑夫人暗叹一口气,立刻命人安排,又说她陪牡丹一起去,牡丹道:“请大嫂陪我去吧,娘留在家中等着爹回来,要是商量好了,稍后去接我也是一样。”
岑夫人却怕牡丹与薛氏出去会被暗算惹麻烦,正在寻思安排谁跟着一起去才妥当,就听封大娘来报:“夫人,张五郎来了,说是听说有人在咱们家门口闹事,过来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岑夫人大喜,忙叫人把张五郎请进中堂奉茶,她略略收拾一下就领着牡丹赶出去见张五郎。
张五郎歪戴着顶黑纱幞头,穿件花哨的姜黄|色团花袍子,袖子高高挽着,露出两条粗壮多毛的手臂,脚下的黑色高靿靴上还糊着一点黄绿色粘鸡毛的可疑物质。看见牡丹与岑夫人进来,他立刻起身斯文地行了礼,抬眼去看牡丹。但见牡丹穿着家常的襦裙,发髻松散,将堕未堕的,一点首饰全无,脸上脂粉未施,一双眼睛还红着,虽然在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叫人看了就心疼,岑夫人虽然还是平时那不动声色的样子,眉目间却是凝重得很。
张五郎不等岑夫人开腔,牡丹还礼,直接进入正题:“适才小侄听兄弟们说有人打上门来欺负丹娘妹妹,便赶紧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已是让人去知会了四郎,不知伯母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侄去做的?”
岑夫人感激地道:“好侄儿你有心了,你来得正如及时雨,事情的经过来不及与你说,此刻丹娘要去宣政坊拜会她的一位朋友,没人护送,我生恐她会吃亏,正好请你送她一回。”
张五郎使劲儿拍着胸脯保证道:“请伯母放心,小侄定然护得丹娘平安。”
岑夫人也不多言,将薛氏叫来,又问张五郎带了几个人过来,依数备了马,目送牡丹出门。牡丹前脚刚走,崔夫人留下看门的人立刻奔回去通知崔夫人不提。
而此时,离家最近的四郎也得了消息赶回来,听岑夫人三言两语说了经过,把眼一瞪,转身就往外走。岑夫人恨道:“你要去哪里?”
四郎道:“待我去打杀了李行之除了他这个祸根就好了。我再砸了他的铺子,也叫他老娘难过一回。”
岑夫人怒道:“胡说你又去扯他做什么?”
“ 他惹出来的事,不找他找谁?”四郎一侧头,大步奔了出去,岑夫人高喊一声:“拦住他”四郎脚下如飞,蒲扇似的大手将上前来拦自己的家丁两把拨开,转眼就消失在门口。
白氏上前扶住岑夫人,劝道:“娘您放心,四郎不是不长脑子的人,他不过是说气话罢了,行事向来有分寸。这事儿想来行之是不知道的,让他知道也好。您要不放心,媳妇这就跟了去看着,不叫四郎闹出事儿来就好。”
岑夫人顿足道:“那还不快去?”
白氏忙招呼了四郎媳妇李氏,妯娌二人带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骑马去追四郎不提。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却说牡丹才一出门,就发现围在外面还没散去的左邻右舍看她的目光又不同了,有几个好搬弄口舌的直接撞上来与薛氏和她打招呼,一脸的八卦表情,幸而都被张五郎黑着脸策马直直撞过去,如此两三次,方才无人再敢滋扰,出了何家所在的街,这才是清爽了。
一行人出了宣平坊,绕过东市,直到皇城跟前,准备往黄家所在的布政坊而去。张五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明显满怀心事的牡丹,有心打听事实真相,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踌躇良久,方问薛氏:“敢问大嫂,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氏不好和他细讲,却又觉得请人帮忙连缘由都不说清楚不地道,便斟字酌句地道:“有人想强将我们丹娘送进王府去做那没名分的姬妾,丹娘不愿,这才闹将起来。”
张五郎怒火中烧,啐了一口,骂道:“贼Cao的,还有没有王法?丹娘,你放心,谁要真敢这样,我定然饶不了他,你说,现在要我去做什么……”
牡丹感激地道:“谢张五哥,您能送我们去布政坊,就已是帮了大忙了。其他暂时真没什么。”这样的事儿,她惹上是一身骚,张五郎惹上又何尝不是一身骚?护送一下还可以,多的却是不敢让张五郎牵涉入内。
张五郎还要说什么,忽听前面有人道:“咦,那不是何娘子么?这是要往哪里去?”却是邬三跟着几个头系红色细绫带,穿酱色圆领缺胯袍,满脸胡须,腰间挎着刀的汉子立在皇城安顺门前的街边,满脸惊讶地朝牡丹看过来。
牡丹忙朝邬三勉强笑了一笑:“邬总管好,我有要事在身,就不下马了。你忙着,我赶时候。”
邬三一边打量牡丹等人的神色,一边笑着行了个礼:“您忙,您忙。”待牡丹走远,便回头同那几个人道:“你们在这里等公子,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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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16章 毛毛雨(粉红275加更)
牡丹是第一次来黄家,以往来过的雨荷又不在,少不得问着去。张五郎一看见黄家向着大街开的门和门口列着的十把门戟,知是三品官员,便死活不跟牡丹等人入内,只肯带了人在外面守着。
牡丹勉强不得,只好与薛氏一同入内。才走了没几步远,付妈妈就满脸堆笑的迎了出来,一眼瞧见牡丹的样子,便被唬了一跳,却很有眼色的没有多问,只道:“何娘子是稀客,上次夫人要请您过来吃饭,哪知您在庄子上,听说您忙得很,就没有去打扰。还说等过了这段时间,要好生请您过来玩玩呢。”
牡丹强笑道:“辜负夫人的好意,只是我这段日子真的是很忙。”
付妈妈陪着她往里走,笑着解释雪娘为何没有出来迎接:“雪娘听您来了,高兴得了不得,要跑去将她新做的秋衣穿来给您瞧,只怕是要过些时候才能出来。”
牡丹道:“没关系,我现下是有急事先要求见夫人的,也不知夫人可在家?可有空闲?”
付妈妈早猜到她这样子来,必然是有事相求,却也不敢先就替窦夫人应下,便留了余地:“今日夫人是有访客,奴婢没在那边伺候,也不知道客人走了没有。您稍微等等,待奴婢看看。”
牡丹怕窦夫人拿不准自己前来的目的而借故推脱,便略提了一提:“实际上是和上次雪娘冲撞了宁王府孟孺人的车驾那事儿有点关系,我必须要见上夫人一面。”
“您等着,奴婢女就去瞧。”付妈妈的脸色果然就不一样了,叫个丫鬟过来将牡丹和薛氏领到窦夫人惯常见客的侧厅去奉茶,低头行了个礼,快步往后头去了。
窦夫人却是闲着的,正在拨弄几棵掬花,听付妈妈说了,便皱起眉头道:“她具体没说是什么事儿么?”
付妈妈对牡丹心怀好感,便笑道:“没说,不过看起来应该是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她平日里为人也挺有分寸的,那次还真的多亏了她,挺仗义的。”
窦夫人将手里的剪子放下,命人打水上来洗手,道:“你也不必替她说好话,既是已经上了门,又是雪娘的好友,不见她怎么都说不过去,总得听她把话说完再做定论。先将雪娘拘着,别让她出来坏事。”
窦夫人收拾妥当了,悄悄到了侧厅外,但见牡丹与薛氏在客位上正襟危坐,二人的面色果然都不是很好看,但还算平静。略一思索,便提步往里,扬声笑道:“丹娘,早请你你不来,说是忙得很,我也不敢让雪娘去打扰你,害得那丫头成日里就总说我拘着她,可巧的,你今日总算是来了!”
牡丹与窦夫人见面的次数不多,也不相熟,又是来求人,总免不了有些忐忑和拘束,先为薛氏与窦夫人介绍了,行过礼分宾主坐下,本想单刀直入,偏窦夫人又要寒暄,少不得只好陪着。
窦夫人见牡丹眼里有急色,言谈举止却还淡定从容,便更有了几分欣赏,这才话话题引到正事上:“听付妈妈说你有事和我说?还和上次雪娘冲撞了宁王府孟孺人车驾的事情有关?”
牡丹忙从怀里取出孟孺人当初硬塞的那串檀香木珠子来:“那日孟孺人硬塞给我和雪娘一人一串这样的珠子,不知夫人可否知晓此事?”
窦夫人扫了那珠子一眼,开玩笑地道:“我知道这事儿。怎么了?莫非这珠子内里有古怪?”
牡丹含泪道:“这珠子没古怪,倒是人有古怪。我这是来求夫人救命的!还望夫人伸出援手。”言罢起身对着窦夫人深深一拜。
窦夫人见她含了泪,又行大礼,忙起身将她扶住,道:“好好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牡丹知道没人会喜欢外人跑到自己家中哭,强忍着把眼泪逼回去,轻声道:“宁王府孟孺人使人上门来说,我收的这串珠子便是聘财,要把我抬去宁王府,不然就要治罪。我虽然身份低微,却也不是那等眼里只见富贵的,更不愿意被人这样强了去,让人因此把我当成那下贱无廉耻的女子。我有心一死以证清白,可又不想死得不清不楚。”
牡丹偷眼觑着窦夫人的表情,但见她面色凝重,听得认真,便继续道:“我思来想去,唯有求雪娘替我作个旁证,只需实事求是,证明我与孟孺人从不曾提过婚配之事,这珠子也是她自己说了做见面礼,硬让身边妈妈塞给我二人的即可。我知道这会让夫人为难,可实在是没法子,若是夫人此番能伸出援助之手,丹娘感激不尽。”说完又是一礼。
窦夫人伸手接过那珠子,细细看了一回,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情来:“上门去传话的是谁?”牡丹虽然没有提雪娘,而是很有分寸地只提作证一事。但二人同时得到的珠子,还一模一样,牡丹这个都可算是聘财,雪娘那个又怎么说?孟孺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牡丹面红耳赤,小声道:“是我表舅母崔氏。”
窦夫人又是一哂,把珠子还了牡丹,道:“我知道了。既是你替我家雪娘出头才惹来的麻烦,我断然没有旁观的道理。你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就会使人找你。”
牡丹得了窦夫人这句模糊的承诺,虽然还有些不安,却也知道只能到这里了。她说来请雪娘替她作证,实际上是来求窦夫人的。所赌的,不过是希望窦夫人还有一份仁侠之心,她也没指望窦夫人能做到什么程度,只要窦夫人关键时刻站在她这边,在中间推波助澜,转圜一下就行了。
送走牡丹,窦夫人深思片刻,让人去将雪娘那串珠子取出来,命人备了檐子,准备去寻李满娘不提。
却说牡丹与薛氏才出了黄家的大门,就见张五郎生邬三站在街对面的墙脚下,一边说话一边不时往这时里张望。见着了她二人,张五郎立时扔了邬三,飞奔过来,焦急地道:“怎样?”
牡丹看到他歪偏偏的幞头和靴子上还糊着的半干鸡屎,还有脸上的焦急,突然由衷地生出一股亲切感来,也作了轻松的样子笑道:“说是不会旁观,让我回去等消息。”
张五郎高兴得像个孩子,大声道:“我就说嘛,这天下还是有公理在的。走,我送你们回家。”
邬三袖着两只手,慢慢地走过来,望着牡丹和薛氏行了个礼,认真道:“何娘子无需担忧,这不过小事儿一桩,就和毛毛雨似的,用不着多少时候它自然就停了。”
牡丹笑道:“借邬总管吉言,但愿果真如此。”
邬三非常认真地道:“一定会的。何娘子是好人,有志气,老天爷断然不会让您受这样的委屈。”说完抱了抱拳,和几人告辞:“小人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言毕翻身上马,马打而去。
张五郎很敏感地感觉到牡丹对他的态度与从前相比有些不同,高兴地抓了抓头,笑道:“丹娘,这人是做什么的?适才与我吹了几句,挺有见识的,脾气也挺对。”
牡丹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大概是大户人家得力的总管,听他说早年曾经走南闯北,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虽然自给袁十九买石头那事之后,她又与蒋长扬见过几次面,彼此之间算得上是更加熟悉了一些,说话也随便了许多,却始终不曾提过彼此的私事。所以邬三到底是干什么的,她实在是不知情。说他是蒋长扬的长随下人吧,很多时候两人相处的那态度模式又有些不像,说不是呢,他又是一口一个小人,该有的礼节一点不少,对蒋长扬也是绝对的服从。很古怪却又很协调的一对主仆。
张五郎得到这样一个含含糊糊的答复,很有些不满:“我看他挺关心你的,还以为是你家的至交好友呢。”
牡丹尴尬一笑:“张五哥,我真是不知道,虽有过几次来往,却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晓得叫邬三。”
张五郎很肯定地道:“他从前一定是从过军的。”
牡丹没吭声,原来李荇也曾猜测过,蒋长扬一定是从过军,长期握刀,甚至于杀过人的。假如是真的,邬三从过军也就很正常,张五郎算是猜着了。一想到李荇,牡丹的心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沉,简直说不清心中的滋味,只觉得又酸又涩又难过。
花开两头,话分两支,却说四郎憋着一口气直奔李荇在东市的铺子,连寻了两家都不在,愈发气闷地奔了出去。不理身后大喊大叫的白氏和李氏,径直打马去了西市,才闯进李荇最大的那家绸缎铺子,虎汹汹地在大堂里一站,抓住一个小伙计问道:“我问你,你们公子爷呢?”
那小伙计是才来的,不认识他,见他一脸凶相,便警惕地道:“我们公子爷不在。”
四郎便猛地将他一推,目光从货架上一一扫过,正想着从哪里下手开砸,先出了这口鸟气再说。还没动手,苍山就含笑迎上来道:“何四表公子,您今日怎有空闲过来?是来寻我们公子的么?他在后面静室里,待小人替您通传一下。”
四郎听说李荇在,不由冷笑了一声,当下伸手轻轻将苍山拨得转了个圈,一步跨前,大声道:“不用了,我自去会他!”轻车熟路地走到静室前,抬脚就将门给踢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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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17章 你逼的
何四郎一脚踢开静室的门,左右一张望,看着里面临窗烹茶看书的李荇冷笑了一声:“你过得挺悠闲自在的嘛。”
李荇的这个铺子很大,虽然朝廷有规定,“两京市诸行,自有正铺者,不得于铺前更造偏铺。”然而他这个铺子却是远远超出了规定,乃是常铺子的六间大小,相应的,后院也就更宽敞,种植的花花草草树木很不少。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之时,他便将临窗向后院的隔扇统统取下,半卷了湘妃帘,在地上铺一张茵席,摆一张矮几,备下精致茶具若干,手持书一卷,自斟自饮,从四郎这个角度看去,但见院子里树木婆娑,绿色映入帘中,阶下工作黄菊可爱,远处桂香沁鼻,加上李荇右手书,左手茶,看上去实在是悠闲自在极了,与自己家中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一相比,越发叫人心里不平衡。
李荇见四郎一双眼睛瞪得如同牛眼大,里面充满了愤怒,唇角还含着冷笑,仿佛自己是他的仇人一般,不由吃了一惊,忙起身笑道:“四哥,你……”
话音未落,四郎已然旋风似地跨上前来,恶狠狠地一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另一手握成拳朝他脸上挥去,李荇本想躲开,想了想却不躲不避,任由四郎动作。
四郎的拳头已然挨近他的脸颊,却又硬生生收了回来,一脚将不远处的红泥小炉给踢翻了,怒道:“你为何不躲?”
李荇凝视着他,平静地道:“四哥从来待我极好,不是亲骨肉胜似亲骨肉,既然伸手打我,必然是有打我的理由,挨你这一拳,并算不得什么。”
四郎听李荇这一说,气得使劲捶了自家胸脯两拳——他下不得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气人的呢?明明他刚才冲出家门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愤怒和痛恨,就是想好好暴打李荇一顿,再砸了他的铺子,叫崔夫人好生痛上一回的。可如今见着了人,他却下不了手……气死他了。
李荇见四郎一脸气苦,暴躁郁闷却无处发泄的样子,不由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忙使劲抱住四郎的胳膊,道:“四哥,若是我真做错了什么事,你不打我却打你自己,叫我看了又是什么滋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总得说给我听才是!”
但见四郎长叹一口气,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他,良久不发一言,李荇越发心惊,自动将四郎的行为与牡丹挂钩,一想到和牡丹有关,他顿时紧张得差点不会呼吸,就连那被四郎踢翻的红泥小火炉里炭将茵褥给点着了都不知道,还是被吓懵了的苍山发了一声喊:“哎呀,火着起来了。”
他方才心醉过来,随手抓起身边的靠枕跟着苍山一道去拍火,四郎抱着拳在一旁看着不动。见火一灭,四郎立时将他手里拿着的靠枕夺过来,猛地朝他头上挥过去,使劲拍了几后后方住了手,恨道:“我恨不得烧光了你这个铺子才解气。”
李荇被他拍得晕头转向,一边示意苍山收拾干净,一边请四郎旁边坐:“四哥,你别光顾着发脾气,若我果真做错了什么,让我或是赔礼,或是补救,你总要先说给我听。”
四郎也不坐,将手里的靠枕一丢,淡淡地道:“也没什么,就是你娘今日去了我家,让我们挑个日子把丹娘送去宁王府伺候宁王,做那无名无份地姬妾。”他是连表舅母也不想喊了的。
李荇只觉得“嗡“的一声巨响,有什么在他脑子里突然炸开,震得他眼前直发黑,血不再是热的,而是凉的,心窝子里更是冰凉成一片,他觉得他的四肢不能动弹,连动一下眼珠子都很困难,他只能僵着脖子定定地看着四郎,很肯定地道:“四哥你一定弄错了!”
四郎看到他那样子,有些心软可怜他,但一想到崔夫人的可恶和对牡丹的无情处,便又硬起了心肠,道:“我有没有弄错,你回去一问便知,倘若你娘只是受人之托,因为为难才来传话的,原也不会如此怪她。可她不只是给人牵线搭桥,还使劲往丹娘身上泼脏水,威逼恐吓利诱,一门心思就想把丹娘送去给人糟蹋,我不知她为何这样恨丹娘,为何如此狠心,可她这样做,分明就是成心想断绝了这门亲戚。既然如此,我有句话请你带句话给你爹和娘。这些年来,我们家虽然多多依仗你家,可我们家却也不是白白求你家的,并没有谁欠谁。说得好听点,是彼此的人情,说得难听点,便是利益相关。这件事情,若是解决好了也就罢了,若是丹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的,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与你家势不两立!休要说是王府长史,四品诰命,便是当朝宰相,国夫人,原也不过只有一颗头而已。我这话不好听,可却是大实话,只说这一遍,不说第二遍。”
四郎说完,再不多言,径自离去。在静室门口遇到跑得气喘吁吁的白氏和李氏,淡淡地道:“回家!”
白氏见屋里虽然一片狼藉,到底没有出大事,便松了一口气,道:“慢着,我还有话要和行之说。”
李荇此刻已然完全相信四郎说的完全是实话了,按理他应该觉得十分羞愧,愧对何家人的,可此时他竟全然感觉不到脸上有任何因为羞愧而升起的热度,他甚至于镇定自若地看着白氏道:“二嫂,丹娘此刻怎样了?”
白氏微叹一口气,道:“她现在还好,可若是这事儿解决不好,她只怕就要撞死在宁王府前了。”因见李荇面无表情的,便提高了声音道:“行之,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为着你们俩好,你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家丹娘了,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李荇翘起嘴角笑了一笑:“我知道了。你们慢走,我心情实在不好,就不送你们了。”
四郎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终究转过头大步走了出去。
李荇坐在那块烧得残缺的茵席上,抬眼看着天边那抹渐渐变得苍白透明的云霞,不发一言,他太过安静,苍山有些害怕,轻手轻脚地跪坐在他身边,轻声道:“公子,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些。不然,您先回去问问,说不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呢?”
李荇微微摇头:“不用问了,我问你,这几日螺山是不是一直不敢在我面前冒头?是不是装的病?”
苍山的心里“咯噔”一下,忙替螺山求情道:“是,小人问过他,他什么也不肯说。他年纪小,人又笨,说不定就连什么时候不小心走漏口风都不知道,定不是故意的。”
“罢了,这是命,怪他不得。”李荇的眼里一片沉寂,将手伸出去递给苍山:“扶我起来,我的脚似乎有些动不了。”
苍山赶紧上前两步探身去扶李荇,小心地道:“公子怕是坐麻了脚吧。”其实他知道不是的,李荇并没有坐多久。
李荇不语,撑着苍山的肩头慢慢站起身来,僵硬地往前走了几步,觉着四肢的动作算是要协调了一些,便飞快往外走。
苍山担忧地看着李荇,但见他从先前的僵硬不协调到突然快了起来,奔走如飞,就连自己发足疾奔几乎追不上。可出了店门,上了马后,先前还要利索无比的李荇却又茫然四顾,似是不知该往哪里走,苍山越发觉得难过,颤声道:“公子,您是要去找夫人么?”
李荇点了点头,其实他不知是该先去看牡丹,还是先去找崔夫人。理智上,他是应该先去找崔夫人立刻解决此事,但情感上,他又特别特别渴望在这个时候见到牡丹,可是见到牡丹他又能怎样?道歉?安慰?这些行为都很可笑,就算是牡丹不会因此恨上他,但他也是无颜再见牡丹的。既然不能见,见了也是伤心,那就不如永不相见吧。
苍山观察他的神情,便道:“夫人既是已经去何家闹过了,那便不可能还留在何家,定是在家来着。”又小心地拨了拨李荇的马头:“往这边去更快些。”
话音未落,李荇已然猛地抽了马一鞭,飞驰而出。
崔夫人得了牡丹去黄家的消息,坐着细细想了一回,觉得有必要立刻去和孟孺人说一声,正好的就把牡丹不肯,怎样骂她,怎样推搡她,把她赶出去,威胁她要举着牌子游街,撞死在宁王府前等事情说给孟孺人听。旨在表示她真的是尽了力,只是何家和牡丹不识抬举,桀骜难驯。
若孟孺人真是按着宁王意思来的,而且是志在必得,或是觉得王府的尊严被冒犯了,咽不下这口气非得强了,那便是她控制不了的,宁王府想怎样那是他们自己的事,牡丹那咱做法虽说吓人,可也得有机会实施才是——不过一个弱女子,王府轻轻一出手就制住了,闹大的可能性其实不大,若孟孺人是自作主张,想来便会心虚收手,但从此恨上牡丹,背地里下绊子为难也是一定的。可不管哪一种可能,此去她都一定得受孟孺人迁怒。
她叹了口气,受迁怒就受迁怒吧,只要儿子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值得。正要使去备檐子,就听见屋外有人给李荇请安,接着门被一下推开,李荇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望着她,一双眼睛黑幽幽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崔夫人有些心虚,不敢看李荇的眼睛,只强笑道:“行之,你这么早就回来了?饿了么?我让人给你做吃的,我有急事要出去……”边说边往外走。
李荇将门堵住不让,崔夫人强笑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爱胡闹,快让开,我急着要出门呢。”
李荇突然道:“刚才何四哥去我店子里了,他让我带句话给你,说是如果丹娘有个三长两短,一命换一命。我已然是答应了他,若真有那一刻,便将我的命拿去抵丹娘的命。”
崔夫人一愣,随即扬起手拼命地搧了李荇一个耳光,气得胸脯上下起伏,两眼含泪,悲愤地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说这种大不孝的话!我生你的时候难产,从此坏了身子再不能生育,把你当做眼珠子一样的爱护,你想要的,我千方百计地满足你,你跑去做生意胡闹,我由你,你为了她抛家弃孝远走整整两年多,我日夜担忧,没怪过你,你为了她出头到处结仇,差点把自己赔了进去,我揪心揪肝地疼,也不曾怨过你,因为我一直在等你懂事,但如今,你为了她,连父母家族前程性命统统都要舍弃了么?我二十年的含辛茹苦,在你眼里就比不过她的一笑?”
李荇被她打得偏过头去,大声道:“就算是我做得不好,让你不满意,你也不该去害她。她何其无辜!你怎么这样狠毒!”
“我狠毒?”崔夫人此刻对牡丹的恨,又拔高了一截,她猛地一推李荇,吼道:“我告诉你!这都是你逼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自己的一辈子,也毁了我们这个家!所以说,是你害的她!是你的错!只要我活着,她休想称心如意!滚开!别挡着我的道。”
是他逼的,他害的……果然是这样,李荇垂眼盯着崔夫人裙子上的烫金花纹,缓缓道:“她是对的,其实,不是她称心如意与否的问题,而是我称心如意与否的问题,你知道么,她根本就不要我。在你眼里视若珍宝的我,在她眼里也许还比不过一棵牡丹花。”牡丹是对的,她若不顾一切跟了他,只怕也是郁郁而终,李荇有些失神地想,他若是她园子里的一株牡丹花,日日得她温柔照顾,在她掌心里勃发怒放,那该有多好?
崔夫人想到岑夫人临走时骂她的那句话,发狠道:“那你就更没出息!她不要你,你还想着她做什么?你帮着他家威胁我是不是?行,如今就是两条路,要么她死,要么我死!你一日不如我愿,我便叫她一日不能如愿!”
李荇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崔夫人被他脸上那种死寂的神情吓住,忙弯腰往前一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喊道:“你要去哪里?”
李荇淡淡地道:“我去找宁王。”
崔夫人又气又急又恨又痛:“你敢!”她可以想象得到李荇去见了宁王会怎么做,怎么说,那叫什么事?
李荇不语,只管去扯袖子,见扯不动,干脆一把将袖子给撕了,一脱了身就大步往外走。
崔夫人抓着半截袖子,又惊又怕,泪眼模糊地哭喊道:”你这个狠心的孽障!我是为了谁?我一辈子辛苦操劳,四处赔笑,都是为了你!我问你,是我和你亲,还是她和你亲?她差点就毁了你,毁了我们家,我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我不过就是按着孟孺人的意思去抬举她,她觉得委屈,我还觉得丢脸呢!难道孟孺人替宁王开了口,我能拒绝得的?这怨得谁?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她若是自重怎会惹这些麻烦?好吃好喝不在家里呆着,顶着那张脸成日里四处乱跑到处惹事!就算是孟孺人在中间捣鬼,我误会了她,那说清楚不就行了?她为何那般羞辱我?不但骂我推打我,还谋算着要把你和你爹的名声前途全毁了!心肠何其狠毒?!这何家,整个儿就是一窝白眼狼!你就只知道怪我,怨我,恨我,为什么就不问我有什么委屈,有什么难处呢?我白白养了你二十年!你也不用逼我,等我一头碰死在这里,为她清了道,你就万事如意了!“崔夫人说完,果真一头朝廊柱上撞将过去。身边的丫鬟婆子见势头不好,赶紧上前将她抱住,一些人拼命的劝她,一些人大声喊听动静站住不动,却也没有回头的李荇,“公子爷,快来给夫人认个错呀……”
崔夫人大哭道:“ 不必求他,我就当是没有儿子的孤寡,死了才干净,胜似这样被活活气死。”
李荇被崔夫人中伤牡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几次想回过头来替牡丹辩白不是这样的,想想却又越走越快,头也不曾回。崔夫人从泪眼里看到自己都这样了,他还不肯回头,越走越远,一颗心犹如在油锅里滚了几滚,熬了几熬,不由悲从中来,越发大哭不止。
忽见李满娘脚步匆匆奔进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闹得外面都听见了,让下人看笑话。”边说边一手拦住了李荇,给他一个稍安勿躁 的眼神,将他往崔夫人面前拖,嚷嚷道:“两个都不像话,这是亲呣子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呢。”
崔夫人看见她,犹如见到了救星,越发哭得伤心,:“阿姐,他忤逆不孝,我要活不成了!”
李荇也觉得李满娘来得正好,气愤地道:“姑母,你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李满娘才送走窦夫人,就急匆匆赶过来的,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淡淡地扫了崔夫人一眼,握了李荇的手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已然让人去请父亲回来了,该怎么办自然会怎么办,你两个谁都不用出去了,就陪我坐着喝茶等你父亲归家就是。”
没想到李满娘也知道了,崔夫人用帕子掩了脸,小声道:“阿姐你怎会知道的?是不是他家街头告到你那里去了?”
“我又不是官府,找我告什么状?”李满娘淡淡地道:“是窦夫人过来找我,想请我和元初说,问宁王什么时候有空,想让黄将军把当初孟孺人送给她家雪娘的手串退回去,我见不过是串寻常珠子,便多问了几句,不然我还不知道弟妹这么能干,可以上门硬逼利诱亲戚,也可以在家以死相胁儿子。”
崔夫人一愣,随即微红了脸,晓得是那串手珠做聘财威胁牡丹的话给李满娘知晓了,李满娘平时虽然不多管她的事,但却是含糊不得的,既然都找上门来,又派人去请李元回家,又是这样的语气,那便是对自己不满得很,可叫她就此认错,她是不肯的,便不甘心地道:“我那是被逼着没法子,也是被孟孺人骗着了,还有就是也气着了,糊涂了,丹娘实在过分了些……”
李满娘并不和她扯这些,只淡淡地道:“如今我是要担心,亲戚好友会说我们富贵就忘了本,不讲道理,刻薄自私狠毒,出声外甥女儿。元初这么多年来在亲戚朋友中积存起来的这点威信面子只怕是保不住了。”
崔夫人被她说得急了,将帕子使劲擦了一下鼻子,道:“阿姐!你再怎么和岺大娘交好,也亲不过我们去,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么就不能体会我的心情呢?我有难处!”
李满娘无奈地摆了摆头:“你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么就不能体会旁人的心情呢?要说为了行之好,我可真没看出你这行为给行之带来什么好处了。”见崔夫人红了脸,神情激动的样子,当机立断地结束谈话:“不扯这个,没意思。”
崔夫人被噎得难受,悻悻地起身去净脸匀面梳头,又在思索,李元回来以后,若是也怪她,她怎么办才好?寻思片刻,她狠狠地想,她并没有做错,清河吴家那是什么样的人家?错过村就没这个店了!那可不是她一个人的意思,宁王也是这个意思!难不成李元忘了他自己,论能力论资历,他哪里比旁人差?就是因为出身,所以才会蹉跎至今,做得最多,背地里却经常被嘲笑是暴发户,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这门亲事泡了汤,让自家儿子被人瞧不起的……最多,就是一家想法子把牡丹这事儿给妥善回绝了,反正从此以后李荇与牡丹都是再也不可能了的,李荇再难过,又能难过一辈子?
李满娘看了崔夫人的背影一眼,轻声对李荇道:“行之,男子汉大丈夫,当机立断,不该想的,就不要再想了。”
国色芳华 第118章 见贵人
李元将心中的火气压了又压,看着崔夫人沉声道:“你果然糊涂了,从今日起不必出门,也不必再管外面这些事了,把家里管好就算是帮了我的大忙。”说完也不看崔夫人是个什么表情,叫了李荇,李满娘出去商量此事怎么处理。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此时发怒发火都于事无补,还不如集中精力考虑怎么补救。
李满娘直言不讳地道:“我以为这事儿在之前并算不得什么大事。这是什么时候?不管孟孺人是不是真得了宁王的示意,丹娘不肯,想来宁王也不会逼她。倒是孟孺人狐假虎威,又刚好弟妹不私心,犯了糊涂,做得太过,不然哪里会闹这么大?要我说,这孟孺人实在也是过分张狂了些,一个不如意就竟敢叫黄家的雪娘给她下跪赔礼道歉,看上丹娘这样的更是一串珠子就想算计了去,是该好好教训教训才是。不知她平日里在王府中如何?”
李元道:“她是先王妃的姨表妹,也是出身名门,除了先王妃,论位分就是她最高,而且宁王看在先王妃的面子上,平时也对她也多有看顾,乃是自视甚高的一个人,不过却不是很得宁王喜欢。”
这样的人,说不定还有野心,想着做那第二个宁王妃,也难怪得她钻头觅缝地到处找机会讨好宁王了,李满娘皱了皱眉头,道:“既然她家世身份在那里,这事儿就算宁王知道了,想来也不能动了她的根本,不过就是挨一顿训斥,受点惩罚而已。黄家不怕得罪她,我却只恐她迁怒丹娘。故而,还得元初你亲自去拒绝她,做得妥当一点,比如说,丹娘有病什么的,至于宁王那里,再另外想个妥当点的法子慢慢试探一下。”
李元叹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何家那里还得烦劳阿姐明早走一趟,替我赔礼道歉,等这事儿完全了干净之后,我再登门谢罪。这亲戚关系,能补救多少就补救多少吧。”
李满娘苦笑道:“我不上谁上?”
李元看了李荇一眼,道:“这件事情的确是你母亲处置不当,做得太过分。可她再多有不是,一心为你也是事实。你早听了我的话,哪会有这么多事出来?罢了,我也不说你了,你好自为之。”
李荇淡淡地应了一声,起身道:“我累了,先睡了。”
李满娘见他走远,回头对李元道:“你得防着点,孟孺人不是个好东西,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行之他娘做事顾首不顾尾,做了这次下次刀子还能推脱吗?更何况连自家外甥女都肯出面帮忙了,那其他人家就更不在话下。给宁王送女人,巴结后院的妇人,传出去坏了你的名声,连带孩子也会受影响,我看短时间内别让她再和那边的人接触了。”
李元叹道:“阿姐你不说我也是打算这样做的,先前没有说她,是因为当着孩子的面。你放心,我会让她好好呆在家里养病的。”
第二日一大早,李满娘抢在何家男人出门之前赶去了何家,门房看见是她,吃了一惊,有些拿不准是该如同往常一般直接让她入内呢,还是该去通报了再说。正在犹豫间,就被李满娘虚抽一马鞭,笑道:“赶紧的让开,误了我的事可不饶你。”
闹房见她在笑,态度很好,便也跟着赔笑:“李夫人,您等等啊,马上就去通报。”
李满娘也发现了这其中的差别,哂笑了一声,心想自家兄弟媳妇昨日才闹成那个样子,人家生气也是正常的,便也就坐在闹房里等。
她并没有等太久,岑夫人很快就亲自迎了出来,笑容虽不怎么自然,言谈举止间还算客气。
李满娘松了口气,亲热地握了岑夫人的手往里走,笑道:“先时不许我进门,只当是连着我也一并恼上了。”
岑夫人收了笑容,微恼道:“我没那么糊涂。不过你可不许替她说情,这事儿我和她没完。她的孩子是宝,我的孩子就是草?”
“都是宝!”李满娘笑道:“我可不是为她说情而来的。”说话间到了屋里,何家人刚吃过早饭,还未散去,正坐着七嘴八舌地说些生意上的,坊市里的奇闻异事,并没有苦大仇深的样子。
李满娘一眼就看到了牡丹。牡丹穿着件玫红色的罗襦,配条墨绿色的八幅长裙,腰间系着一条捻金线盘云纹裙带,头发梳得光洁整齐地坐在何志忠身边,将手放在何志忠膝盖上,微微侧着头,神情乖巧地听大家说话,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精神面貌还不错。
众人见李满娘进来,都起身很有礼貌地和她打招呼,让座,奉茶。李满娘却晓得他家的脾气,此时看着虽然好,若是自己向着崔夫人,那是铁定马上就要翻脸的,她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将李元的歉意表达到,让众人别担心,一定会将事情解决好。
何志忠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我前些日子因缘巧合认识了一位初进京的御史台中丞,也是姓何。他喜欢我爽直好酒量,并不嫌我是商人,曾几次邀我去他家做客,我昨夜还和丹娘说,得去请教一下这珠子该怎么处置才妥当,既然元初已然有办法处置了,我就不腆着脸去求人了。”
他经商这么多年,并不是只认得,只靠着李元一个人,他的钱也不是全投在了珠宝香料上,实在到了那一步,鱼死网破谁怕谁?御史台有的是不怕死的人,他就不信宁王会舍得自己的好名声。
李满娘暗叹一声,何家是当真把崔夫人恨上了的,这关系想来是无法修补了。也不怪何家上下如临大敌,平头老百姓沾惹上王府,连自家亲戚都业落井下石,自是伤心气愤恼怒交集的,她略一思索,便不再提这事儿,而是饶有兴致地表示想看牡丹那个牌子。
牡丹想到她到底是李元的亲姐姐,李荇的亲姑姑,看到那牌子多少心里都会不舒服,便有些尴尬地推脱道:“不知收到哪里去了。”
李满娘瞅着她笑:“不知道?那么重要的东西,如果是我,我还得做个趁手点的,大一点的,字一定要用朱砂来写才醒目。”见牡丹面色古怪,遂不再追问,捏捏牡丹胳膊,赞道:“不错嘛,这段时间结实了许多。看来中秋节后去打猎,你是能随后。”
牡丹垂下头没有说话。
李满娘看着她道:“哟,这是连着我一起恨上了,再不和我来往了么?”
牡丹忙道:“没有。我只是不知到时有没有空。”
李满娘眼睛一瞪:“没有空就抽空!你连举着牌子游街都敢去,死都不怕,还怕跟我一起去城外跑一趟?多认识几个人对你有坏处吗?”
何志忠道:“丹娘想去就去吧。”又别有意味地道:“多跟着你表姨学点本事。”生意人,交游越广越好办事,牡丹交好的人越多,日后遇到事情的时候办法也就越多,就越能保护自己,这是必须的。
忽听一个婆子来报:“外面来了一位姓白的夫人,说是丹娘的好朋友,特意来拜访丹娘的。”
姓白的夫人,自己可以称作是朋友的人中,姓白的除了白夫人还能有谁?牡丹惊喜地站起身来,和李满娘告了罪,急匆匆地出去迎接白夫人。
白夫人捧着杯茶,正在来回打量何家中堂里的那座香山子,见牡丹出来,回头望着牡丹嫣然一笑,顺带认真细致地打量了一番牡丹,见牡丹脸上有笑,衣着也得体,便隐隐松了一口气,笑道:“今日这身衣裙很不错,若是再添点我送你的那个紫色甲煎口脂,就更抬色,气色也会更娇艳。”
牡丹笑道:“你今日也打扮得挺美的,可是有什么好事?”白夫人此番打扮得不同以往,非常华丽,石榴红宝相花的八幅长裙,净藕色绫子宽袖披衫,金泥红绫披帛倒也罢了,但发上戴的金丝花冠却是金碧辉煌,镶嵌了好几种宝石珠子,两道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唇上又涂了石榴红的甲煎口脂,看着似比从前丰腴了一些,加上身上淡淡的木樨香,那咱冷清的气质也淡了些。
白夫人听见牡丹赞叹,便在她面前轻轻转了个圈:“你觉得这样好么?”
牡丹赞道:“很好呀。特别是这花冠,尤其精致,雍容华贵,却又不落俗套,对了,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白夫人似笑非笑地道:“你不便上我家的门,我只好来找你了,其实,是我一位姑表妹临出嫁,要办一个赏花宴,就是几位相熟的长辈朋友姐妹,我想请你陪我一道去。不知你可否有空?”
这种时候去参加宴会?可是白夫人又兴冲冲地找上门来邀约自己……牡丹很是为难,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时候不宜出门,便抱歉一笑:“我只怕是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白夫人伸手替牡丹理了理裙带,笑道:“我和你客气,你还真就客气上了?不行,今日你必须和我一起去。”她顿了一顿,道:“我本是不想去的,差不多就是为了你,我才决定去的。”
莫非她已经知情了?牡丹狐疑地看着白夫人,白夫人抿嘴一笑:“你不够意思,这样大的事情,不和我说,却要我从旁人口里知晓,实在是没意思极了。今日孟孺人也会去,等到宴会结束,你就会感谢我了。”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牡丹心情激荡,握住她的手,笑道:“我不告诉你,是因为觉着还能处理,不过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说来也奇怪,从看到何志忠平静的表情,她也就跟着平静下来,认为这件事一定能解决好。信心从何而来?来源于全家人的团结和爱护。
白夫人犀利地道:“你是怕找我帮忙就会让我生出误会,认为你和我交往就是为了请我帮忙的吧?你放心,这人和人交往,本就是情投意合之余互相扶持,你若是总把门弟高低放在心上,我觉得倒没意思了。”
“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安排得这样快?弄个宴会什么的,不是要花上好几天功夫的么?”牡丹微微一笑,并不反驳她的话。白夫人说这话,不过是因为她喜欢自己,愿意与自己交往,所以认为朋友之间相助是理所当然的,但若是,自己一开始就抱着结交权贵的心情和目的去,白夫人还会这样想吗?不会的。
白夫人笑道:“自然有人告诉我就是了,人家也不是要你去谢,东道主不是我,操心的人也不是我,我只管将你带过去,自然有人在那里等着替你解决问题。“
牡丹越发狐疑,笑道:“是什么贵人?说来我运气也真好,命里总有贵人相助,你还自称是我朋友,不和我说明白,让我不能去答谢人家,可不是叫我失礼么?”
白夫人笑而不答,只道:“衣服就不要换了,这套就很好,赶紧进去收拾一下头脸,戴点漂亮的首饰,上点脂粉,涂上口脂,记得要用我送你的那个紫色的,也莫要用香,呶,用这个。”命碾玉递了一只象牙雕花小盒上来,亲手打开给牡丹看,里面是两只攒成鸽蛋大小的木犀花球,用了五彩丝线系在一处,新鲜可爱。
白夫人将袖子褪到腕后,露出自家戴的两只花球来:“今早天微亮她们就去摘了木犀花来结的,带在手腕上最好不过,香味浓淡也刚好合适。连我这个从来不喜欢这味儿的人都爱上了,你这年幼新鲜的正好试试。记得将孟孺人送你的那串珠子一并带上,咱们稍后还她。”
牡丹让恕儿接了花球,让宽儿去请薛氏来陪白夫人,自己入内禀过岑夫人,又与李满娘告了罪,自去收拾不提。
少顷,牡丹收拾妥当出来,白夫人眼前一亮,笑道:“我仿佛又回到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了,也是这样的鲜活明亮,想来,那人一定会喜欢你的。”
牡丹奇道:“到底是谁?夫人你莫要卖关子了。”
白夫人笑道:“叫我阿馨就好。走啦。”
牡丹跟着白夫人出了宣平坊,拐了一个弯,直接就沿着大街往前走,到了崇业坊后,径直往福云观而去。牡丹没想到竟然是去道观,便笑道:“我听说这里面住着位公主女冠的,就连买芍药牡丹之时,也没能进去。难不成,咱们今日竟是去她那里做客的么?”
白夫人笑道:“就是去她那里,不过这事儿也和她没多大关系,不过是有人借她的地方一用罢了,这些日子,她那里的木樨开得极好,正是宴客的好地方。”
进得福云观,立时就有年轻貌美的女道士迎上前来,将众人引入后观。未到地头,但觉清风拂过,木樨特有的甜香味就扑鼻而来,牡丹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真香。”
引路的女道士笑道:“客人进得里面更是舒服。”
说话间,转进了一条乱石铺就,道旁遍植金桂的蜿蜒小道,路走到一半,前面隐隐约约传来女子欢快的调笑声,似是非常热闹,又前行了几步,就见一红一蓝两个女子在不远处大笑着互相追打过来。
碾玉指着其中一位梳双环望仙髻,穿石榴红绫短孺系同色八幅罗裙,身姿丰腴,正掐着同伴的脖子猖 狂大笑的女子道:“夫人,那不是邱家的曼娘么?她是主人,不在里面坐着陪客人,偏要跑出来和人追打,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性子。”
白夫人笑望着牡丹道:“看看,都是一群野丫头,年龄也没比你小多少,正是自由自在,天真烂漫的年纪,正好玩的时候。”
白夫人虽然在笑,牡丹却从刀子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怅惘,回想到她与潘蓉夫妻二人之间那种古怪的相片模式,牡丹暗想,白夫人大概是不怎么快乐的。
那两个女子已然发现了她们,欢天喜地地跑过来,邱曼娘一边好奇地打量牡丹,一边与白夫人行礼问好:“馨表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白夫人替她把因为打闹散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笑道:“我自是要来的。闵王妃来了么?”
“还没呢,现下就是几个本家姐妹在。”邱曼娘指着牡丹道:“这位姐姐是谁呀?长得真好看,这身衣裙搭配得也挺漂亮的。”
白夫人显然没有和她认真介绍牡丹身份的意思,只淡淡地道:“我的好朋友,姓何,小名牡丹,都叫她丹娘。”
邱曼娘微皱了眉头,轻轻咬着鲜红欲滴的唇瓣,显然在想这京中有什么姓何的人家,牡丹已然命恕儿将手里的锡盒递上去,笑道:“没有经过您的邀请就来参加宴会,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是一个奇南香扇坠,做得还算精致,寓意也好,还请您不要嫌弃。”
邱曼娘见牡丹话说得客气,又见那锡盒精致,便微微一笑亲手接过去,也不忌讳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就打开了,但见那锡盒却是两层,第一层里面放了少许蜂蜜用以滋养香木,第二层,满满一盒子奇南香末中放着一只雕成蝙蝠灵芝样式的扇坠,果然做得非常精致,也很适合自己这个即将成亲的人用。
邱曼娘立时就叫身边的侍女取出来给她换上,欢喜地道:“我太喜欢啦!”当下连带着对牡丹也生出好感,也没心思去追究牡丹的出身了。转而热情地指着那身边那穿蓝衣的女伴介绍给白夫人和牡丹认识:“这是秦家的阿蓝,我们也是才认识没多久,可是彼此都喜欢得紧。”
秦阿蓝落落大方地上前与白夫人和牡丹见礼,她生得肌肤如玉,长眉大眼,下巴有点方,身段玲珑,年方及笄,也是个美丽的女子,举止很是沉稳大方,扮相虽然较邱曼娘来说朴素了许多,却自有一段难掩的富贵风流气质。
白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秦阿蓝一眼,笑道:“你是太原秦氏的吧?”
秦阿蓝一笑,左边脸靥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正是,我在族中排行二十六,先宁王妃,是我的亲姐姐。”
牡丹闻言,不由多看了秦阿蓝两眼,果然从她身上隐约找到了些宁王妃的影子。只不过,宁王妃整体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温润,而秦阿蓝,为着那点方的下巴的缘故,更多了一些坚毅。
白夫人点了点头,缓缓道:“你是先宁王妃的幼妹?你姐姐是个好人。”
秦阿蓝眼圈一红,垂首不语。
邱曼娘见状,嚷嚷道:“馨表姐,你又来引人家的伤心事,今日我最大,谁不许提伤心事,只准笑!”边说边搂住秦阿蓝的肩膀往前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牡丹笑:“何姐姐,你别拘束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白夫人抬了抬下巴:“你们去吧,不用管我们。”
邱曼娘巴不得她这句话,搂着秦阿蓝低声说了几句,二人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手牵着手飞快地跑远了。
牡丹此时方有空问白夫人:“阿馨,你说的那位贵人是闵王妃吗?闵王是不是那位皇叔啊?”
白夫人笑道:“你也知道闵王?那可正好了,难怪呢。”
牡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闵王是那次在宁王府庄子上看打马球时远远见着一面,只知道他是皇叔,其余统统都不知晓。”
白夫人拖长了声音道:“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牡丹见她一脸的促狭,噘着嘴轻轻掐了她的胳膊一把:“干什么啊,笑得这样坏。”
白夫人笑了一回,道:“实话同你说了罢,有人请托了闵王妃替你出头。闵王妃不是世家女子,最爱替天下受了冤屈的女子申冤出气,稍后她要是和你说什么奇怪的话,或是做了什么让你惊讶的事,你统统都不要惊讶,只管应承就是。”
牡丹被她引得心痒难耐,揪着她的袖子不依:“到底是谁,你不说我不放你。”
李荇低声道:“让姑姑操心了。以后,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此事一了,我此生永不见她。”
国色芳华 第119章 一串珠(6147字大章)
白夫人笑:“你真的想不起来?你好好想想,这事儿乃是昨天才发生的,那么除了李家以外,你可曾遇到过什么熟悉的人,或是求过谁?”
牡丹皱眉沉思片刻,猛然想起邬三当时那样严肃认真地和自己说,让自己无需担忧,这不过小事儿一桩,就和毛毛雨似的,用不着多少时候它自然就停了。小事儿一桩,毛毛雨,用不着多少时候……因为偶遇雨荷求救,救她于马蹄之下,宁王府庄子上的管事寻事,好心示警,热心帮忙,还有买石头,白夫人出面,潘蓉与蒋长扬的关系……牡丹此刻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是谁了。
白夫人看牡丹的神色,便知她已猜出是谁,便道:“的确是他。虽然他让我别和你说,可是我想,我得给你提个醒,是谁帮你忙,人家为什么要帮你,原因是什么,这个人情你还得起还不起,你总得心里有数才是。”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次两次可以看作是因缘巧合,这个人古道热肠,可是如果三次四次,反应还如此快,甚至请了闵王妃来帮忙,欠下的人情不能说特别大,但铁定也不会小。这远远超出了一般范围内的同情或者讲义气。白夫人就是不提,牡丹也想到了,她沉默良久,道:“想来你也知道,他帮我忙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白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没说他是坏人。只是我总希望你小心一点才是,该问清楚的得问清楚,别这样糊里糊涂的。也不是说他会怎样你,可真到了人情大到还不起的那天,你怎么办?”
白夫人这席话说到了牡丹的心坎上,她来了这里后,亲人间的关怀不少,天真如雪娘那样的小朋友也有,可这样心理年龄差不多能说上几句话,又肯真心为自己着想的朋友却只有白夫人一个。她忍不住在路旁站定,轻声道:“我心里有许多事,平时总找不到人可以说,今日听你和我说这个,我倒是想趁机和你说一说。”
白夫人道:“此时尚早,我们就暂时不进去,在这外面游一游。等会儿在进去。”
女道士闻言笑道:“夫人,前面不远处有个亭子,周围风景不错,要不要去那里坐坐?”
白夫人依言携了牡丹一道走下小道,岔入林中,行不多远,果然看到小小一个亭子。二人进了亭子并肩坐下厚赏了女道士,吩咐她自去碾玉就领了宽儿等其他侍从在外守候,不打扰二人说话不提。
牡丹把蒋长扬所给过她的帮助都说给白夫人听了,道:“端午节那次是非常偶然的,我很感激他,但当时不过觉得他狭义,其他并未多想。后来几次不大不小的相助,虽然不安,但也没有觉得特别突出,毕竟每一次事件中,他做得并不是特别过分热情。而且我遇到的人中,有能力、且遇到旁人受困肯出手帮助的人实在不少,例如说你,例如说康城长公主,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如此。换做是我,如果我能,心里真的同情谁,我也会那样去做,并不是为了求回报或者抱了什么其他目的去。所以真的没有多想,还幻想着,多培养几株好牡丹花送他,日子也还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还了这份情。可这次的事情,却是让我有些惶恐……他太热心了些。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还不起他的情了。”
他在马蹄下救了她,答谢礼物要了牡丹花;送她头痛药,又言明可以送钱;宁王府庄子里管事刁难,他虽然示警并做出了一定的反应,但也并不是特别急,事情也是何家人自己解决了的,他过后才知道;买石头,虽然便宜了自己,但也是他的朋友需要钱周转,而且也还另有所托。只有这次的事情,他不声不响就迅速解决了,快到她完全想不到,已经和前几次那样的帮忙完全不一样了。
她的确是还不起这越来越重的人情,尤其是在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为什么要帮她的情况下。想到此,牡丹有些烦躁起来,她是有些不识好歹了,按理,危难之时能得到别人伸手援助,她应该很高兴很感激才是,可是,假如蒋长扬出手之前先问过她的意思,她大概是不到迫不得已之时不会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去的。人总是这样的,有事先求身边亲近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求外人,开口求人是一件很难的事,她也是这样的心思。可他不声不响就办妥了。
难道她真的要去问他什么心思么?去问,万一人家根本没什么其他心思,就是单纯的想行侠仗义,她贸贸然地开了口,图惹笑话,还有可能会失去一个本可以真心交好的朋友;可不去问,这样继续下去,她会憋到难受死。人情一次大过一次,特别是她刚刚经过了这样的事情,她再不可能如同从前那样与他坦然相处,还可笑的以为送几颗好牡丹就可以还了这份人情。
白夫人沉思良久,很慎重的认为,在不知道蒋长扬到底什么心思之前,她是不该引着牡丹往那方面去想,万一……那她岂不是好心做了件坏事?便斟字酌句地道:“也许是我们想多,你也不要看得太严重。我猜他也许是同情你。他的母亲,是从前的朱国公夫人,因为一些事情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与朱国公和离了,当时闹得有点大,她想尽了办法才能带他离开,听说呣子二人离开朱国公府后经历非常坎坷。大约他是看到你遇到这些事情,心有戚戚,感同身受才帮你的也不一定。”
牡丹笑道:“也许是吧。但不管怎样,这件事已经到了现在,我也得承情,过后我总要去谢他,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就是惊弓之鸟。”也许她是刚刚经过了宁王府这件事,所以他用那样的心思去猜测蒋长扬了。
白夫人叹了口气,轻轻抚抚牡丹的肩膀:“假如以后有需要,记得要和我说,不要说也怕给我添麻烦,我若是不能,那便是不能,自然不会勉强,但大多数时候,多个人多条路是一定的。”
朋友间的亲疏远近,其实很多时候也体现在这上面。假如是很亲密的朋友,一般有事第一个就会想到,也便于开口,关系越远,越是不到迫不得已不会想到并求到。牡丹认真地点头:“我知道了,你也是,兴许我帮不上你什么大忙,但是听你说说话,陪你散散心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白夫人失笑:“傻丫头,最难得就是后面这个了。走吧,该进去了。”
如同这个时候大多数人爱好一样,今日这个赏花宴也是在室外。在小径的尽头,专门留有一块相对来说比较空旷宽敞的空地,设了屏障,居中摆放了一张大而宽的大桌子,桌上摆了梨、石榴、栗子、胡桃、葡萄等果品,又有酒水若干、奶油酥山等物。桌旁顺次放着精雕细刻,又用华美的彩绘装饰过的月牙凳。
几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正一边谈笑一边拿了桌上的东西吃,看到白夫人与牡丹进来,姐姐妹妹的乱叫一气,笑着闹了一回,都问牡丹是谁,这回白夫人回答又与先前略有不同,道是:“我的好朋友,有次机会巧合被闵王妃瞧见了,闵王妃很是喜欢,今日特意叫我把她带了来玩。”
那几个女子闻言,便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追问牡丹的身份,亲亲热热地叫了丹娘,拿东西给她吃,看着倒是个个都热情得很似的。
没有多少时候,先前引路的女道士引了五六个女子过来,当先那个穿象牙白素绫披袍,发髻上Сhā着白掬花,申请端庄,唇角含了浅笑的正是那孟孺人。
众人见了她,也还是如同刚才看到白夫人与牡丹时一样,热热闹闹地打招呼,并没有特别和孟孺子行礼问候,也没有特别给她让位子,还是如同先前一样乱坐,孟孺人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想着这些世家女子,个个没出嫁之前都是如此倨傲,自己这个亲王五品孺人自然是不被她们看重的,便也忍了。可一眼看到对面白夫人身边的牡丹,就不由大吃一惊,几疑自己眼花看错了,便以目示意身边的侍女丽娘,叫她看看是不是牡丹。
牡丹间孟孺人主仆二人都盯着自己看,表情狐疑,便坦然地望着她们一笑。这一笑,笑得孟孺人直皱眉头。经过四只眼睛鉴定,对面的人果然长得和那何家的女儿一摸一样,可她怎会在这里出现?还这样闲适地坐在了自己的对面?崔氏昨日不是按着自己的吩咐去何家办那件事了么?到底是办妥了还是没办妥?自己一大早就急着出门,也没等到崔氏来回话。
不对劲,何家只有商人,这何丹娘就算是从前嫁过刘尚书之子,但那毕竟是从前,而且有清华郡主在那里搁着,她怎能混入这样的地方*?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女子竟然容许她跟着她们同坐一桌?孟孺人越发认为自己是看错了,琢磨了半响,便也望着牡丹微微一笑,试探地叫道:“何妹妹……”
你妹个头!牡丹恨得咬牙,仍裣衽为礼笑嘻嘻地道:“孺人抬举了,小女子是不敢当。”
果然是她!孟孺人惊得捏紧了帕子往后一仰,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娇笑连连:“果然是你,我刚才看到唬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可我看着实在是很像,心想这天底下哪里有这么相像的人儿?便壮着胆子一问,果然是你!”
牡丹笑道:“正是我。我刚才看到孺人进来,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没错。”
孟孺人听了她这句话,又看她与从前迥然不同的态度,心里非常不舒服,便道:“我便是我,怎会看错!倒是你,你怎会在这里?实在让我惊奇。”
邱曼娘的一个堂妹笑道:“你无需惊奇,她是闵王妃的客人,白姐姐的好朋友,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了。”
事先并不曾从崔氏那里听说她还有这样的人情交际!孟孺子骤然捏紧了帕子,震惊不己,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年头。白夫人倒也罢了,再是白氏的嫡女,也不过一个侯爷世子的儿媳妇,夫君又是个纨绔子弟,没什么出息,不足为虑;倒是闵王妃难缠得很,何牡丹怎会认识闵王妃的?
好吧,认识白夫人和闵王妃都算不得什么稀罕事,稀罕的是她才刚吩咐崔氏去做那件事,这么凑巧的,何牡丹就出现在这里。到底昨日崔氏有没有去过何家?何家和这女子的态度又是什么?她出现在这里,与那件事有没有关系?孟孺子盯紧了牡丹的眼睛,笑道:“真是凑巧,那次别后,我一直挂念妹妹好人才,还以为不知要什么时候才又能见面了呢,一直非常遗憾……”
“那现在不遗憾了吧?”突然有人打断了孟孺人的话。随着这声音传来,不远处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过半百,又胖又白的妇人走了过来。
那妇人披着紫色绫披袍,内着黄|色八幅罗裙,脚下一双奢华到了极致的高头草履,峨眉长目,笑得犹如太阳花。
牡丹猜着,这大概便是那闵王妃了,这样的身姿与那胖胖的闵王果然是一对。果然众人皆起身与那妇人行礼问好,簇拥了她坐了上首,又叫人去将邱曼娘和秦阿蓝找回来。
牡丹有些紧张,白夫人撒了谎,说她是闵王妃的客人,深得闵王妃喜欢,如今正主儿到了,却不认得她是谁,那可不是当众出洋相了么?正想着,白夫人已然笑道:“王妃,人我已是给您带来了,任务完成,您可有奖赏?”边说边拉了牡丹一把,示意牡丹跟她一道往闵王妃身边去单独行礼问好。
“你们听听,这丫头难道就不是她好朋友了么?她带了她的朋友来玩,难道不是人情?难道不应该?现在却要向我讨人情。也罢,这人都是贪心的,更何况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崽子,好吧,你想要什么?说出来。”闵王妃半是嗔怪半是宠溺地一笑,待牡丹行了礼,亲手将她扶起来,命她在身边坐下,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多段时间不见,人才越来越好啦。”
说得就和真的似的,牡丹抿嘴一笑,并不言语,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闵王妃也不要她回答,只自顾自地在那里说话,和周围人夸牡丹如何能干,如何聪明,如何有志气,听得牡丹汗颜,其他人很给闵王妃面子,也在一旁跟着瞎起哄。刚回来的邱曼娘也在一旁娇滴滴地道:“正是呢,这位何姐姐最合我眼缘了,下次我还要请她来玩。”
白夫人只是笑,孟孺人听着倒是越来越不是滋味儿。不知是不是心里有鬼的缘故,她觉得,闵王妃说人都是贪心的,仿佛是专门指她一般。
她是个阴谋论者,以己推人,越想越觉得今日这赏花宴不同寻常,似是针对她来的。低头想了一想,便往闵王妃身边凑。
闵王妃夸完了牡丹,又将其余的女孩子一一夸赞过来,孟孺人挤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正好在夸秦阿蓝,比之夸牡丹不逞多让,夸得秦阿蓝脸红耳赤。闵王妃笑道:“你害羞什么?你姐姐的风姿品性在宗室中是有目共睹的,更是广受赞誉,圣上和皇后经常说,王妃们就该像她那样谦和心善大度正派才是。同是一家人教出来的女儿,你能差到哪里去?我看你半点不比你姐姐差。我的称赞,你当之无愧。”
孟孺人猛然呆住,拿秦阿蓝与先王妃相提并论,还是出自于与皇后娘娘关系向来很好的闵王妃之口,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想续亲么?她看着脸儿红红的秦阿蓝,心里充满了愤恨。凭什么?就因为她们姓秦?是五姓女?她什么地方比她们差?
正自愤恨间,闵王妃已然看到了她,招手叫她过去:“你过来,我正有事要和你说。”
孟孺人脸上堆满了笑,笑盈盈地走过去盈盈行了一礼,讨好地说了几句吉祥话。闵王妃是上了年纪的人,听到这些吉祥话自然是非常喜欢,听得ⅿⅿ笑,不住点头:“你有心了,说话嘴巴还是这么甜,这么讨人喜欢。”然后伸手将腻在一旁的邱曼娘赶开:“你不是说准备了好琵琶手么?还不赶紧地叫人出来奏着?你这人主人倒比我们还闲适。起去,让你孟姐姐坐。”
孟孺人得以挨着闵王妃坐下来,却见另一边坐着牡丹,不由心里生出一丝怪异感来。只听闵王妃笑道:“我前些日子和皇后娘娘闲聊,说起宁王妃刚薨,府里没个能干且放心的人撑着,宁王又接了那样紧要的差事,皇后娘娘很是担忧,奈何鞭长莫及,一说就说到了你。”
孟孺人一心想升官,又惊现竞争者,骤然听得顶头上司提到了自己,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调动了全身细胞捕捉一切对自己有用的信息。正等着下文恩,闵王妃却突然不住下说了,转而让牡丹给她剥个石榴来,又手把手地教牡丹怎样选皮薄大粒籽还小的石榴。
孟孺人听到关键处骤然被打断,心里犹如七八只小手在抓啊挠的,难过得要死。忍了几十忍,实在忍不住了,便旁敲侧击地道:“妾身许久没有觐见皇后娘娘了,娘娘凤体安康?”
闵王妃猛然回神,笑道:“哎哟,我真是老了。是这样的, 娘娘说,宁王如今要操劳政事,没空儿管府里的事。如今宁王府中位分最高的人就是你,你要向先王妃学,把府里的事情处置妥当,切记不可出现任何有损王府声誉的事情。下面的奴才们,该管好的要管好,府里的姬妾们也要拘紧了,若是有那没眼色,不懂事,不安分,敢乱来的,不拘是谁,一并重重地罚!若是降位分不够,那便赶出去,若是还不够,那该怎么问罪就怎么问罪……你听明白了么?”
“妾身听明白了。”孟孺人一僵,僵硬地咧咧嘴,偷眼去看牡丹,但见牡丹捧着个银盘子,正垂了眼认真地剥石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闵王妃重重地拍了拍孟孺人的肩头,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听明白了就好!”
孟孺人身娇肉贵的,被她拍得呲牙咧嘴,还不敢喊痛,呲着牙赔笑。
闵王妃叹道:“看看,我又下重手了,到底是种过地,刨过土坷垃的人,这蛮力气就是大。我是不担心你不懂事的,听说你平日里待人就很好,比如说我这位小朋友,你一见面不就送了她一串珠子么?听说那串珠子很值钱,很了不起啊?”
孟孺人全身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斗鸡似地瞪着牡丹,这小贱人,果然是告状告到闵王妃这里来了,难怪得闵王妃和她说这些含沙射影的话。她咬牙切齿地道:“王妃说笑了,什么值钱的珠子啊,不过就是一串小玩意儿而已,平时拿着玩还可以,上不得台面的。”正如这何牡丹一样,平时玩玩还可,上不得台面的。
闵王妃突然翻了脸,厉声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也敢拿了诓人!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孟孺人吓得立时从月牙凳上站起来,垂了手低着头,不安地小声道:“王妃息怒,妾身做错了什么?”
闵王妃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神情,只将手伸到牡丹跟前,牡丹会意,立刻拿了那串珠子出来放在她掌心里。闵王妃将那珠子砸到孟孺人脸上去,高声道:“人最紧要的是正派,歪门邪道的东西少来!多少事情,就是坏在那你这起眼皮子浅,愚蠢没见识的东西手里!一串珠子就敢算计了我的小朋友去,你好大的胆子!”
孟孺人当众受辱,气得一张脸惨白,浑身发抖,不但恨牡丹,心里更狠的是崔夫人,恨不得把崔夫人戳上几十个透明窟窿。这崔氏,不但不和她说实话,昨日去了何家后,出了什么事也不肯来和她说一声,她要有个准备,今日也不至于当众受这奇耻大辱。
国色芳华 第120章 循序渐进
汾王妃看到孟孺人的样子,微微冷笑:“怎么,你不服气,觉得我说错了,管错了,不该教训你?”
在座众人多数都是知道汾王妃脾气的,汾王妃是个争议比较大的人。她出身不高贵,正如同她自己所说的,她是个农家女,可是她不但将汾王迷得晕头转向,想方设法将她立了王妃,而且在她大闹过几次之后,亲王府里按制当有的正五品孺人二人,正六品滕十人,一个都没剩。
早年汾王不得势,她却并不低调,以脾气暴躁、不留情面、爱管闲事、爱替人出头闻名,经常得罪人,弄得汾王很为难。可是祸福难料,就因为这样,夫妻二人反而没有卷入承位之争中,事到如今,汾王成了当今圣上唯一的皇叔,还很得敬重。现在她辈份这么老,又是这个得理不饶人的脾气,就是皇帝也会让她几分。那么,她抓住理由并发作一个孙儿辈的皇子的小妾,实在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理会何况,她占着正理。
形势比人强,孟孺人的神色瞬息变了几变,深吸一口气,将愤恨不平全都收下去,委曲求全地道:“王妃教训得是,能得到您的训导,那是妾身三生修来的福分,求也求不来的。妾身实是一时糊涂,中间有误会,所以才做下糊涂事,幸亏没有酿成大错。还请王妃给妾身一个机会,让妾身向何妹妹赔礼道歉。”言罢向汾王妃深施一礼。
汾王妃对孟孺人这样的反应早在预料之中,并没有丝毫意外之色,长叹一口气,慢慢敛了怒容,淡淡地道:“罢了,我原也不想多管闲事讨人厌。但这小朋友,我实是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既是误会,你赔个礼,那便罢了,以后你可不许再犯同样的错,不然我不饶你。”
这话落在孟孺人耳朵里,就是汾王妃警告她不许再打牡丹的任何主意。人就是这样奇怪,之前如果汾王妃顾着她的面子好好和她说,她兴许还会以为不过就是情面上的事,敷衍两句就算了,可如果汾王妃勃然大怒当众发难,她反而会认为牡丹在汾王妃的心目中份量果然不一样,再要做什么事,便要三思而后行。
孟孺人心思转了几转,含笑道:“以后再不敢的,何妹妹就和我亲妹妹一样,谁要敢对不起她,我也不饶她。”言罢上前执了牡丹的手,亲亲热热地道:“何妹妹,请你原谅我的不是,别和我一般见识。”
牡丹暗想,事到如今,已是结上了仇,看孟孺人这样儿,只怕是恨透了她,不过要想不得罪孟孺人,除非她听从孟孺人任意拿捏,否则都是迟早的,既然如此,又管他早晚呢。便也与她互相行了一礼,表面上算是将此事揭过。
邱曼娘等人看了半天戏,只晓得孟孺人招惹欺负了牡丹,其他就一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时见二人和好,便都凑过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孺人哪里有脸说出来,只笑不语。牡丹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讲出来,说孟孺人想将她弄去给宁王做姬妾讨好宁王,故而也只是推脱:“就是一个小误会,不提了。”
白夫人微微一笑:“扯那些做什么?该干嘛就干嘛。”一时琵琶声响起,貌美的少女出来跳舞,又有那位公主女冠领了几个善诗的女冠来凑热闹,一时之间,花香乐鸣,酒酣诗出,先前的不愉快仿佛从来就不存在。
孟孺人的忍耐功夫极佳,一直忍到最后席散,方才起身“依依不舍”地与众人别去。因为汾王妃从始至终就没有走的样子,白夫人便领了牡丹留在最后,待到所有人都去得差不多了,牡丹这才上前与汾王妃行礼道谢。
汾王妃摸了摸牡丹手心里的细茧,道:“听说你娘家也是家财万贯,奴仆成群,不愁吃穿,你家里人就舍得你吃这苦头么?不想做妾,那就好好找个人嫁了不好么?”
牡丹笑道:“舍不得。但我不想闲着,他们便也由我了。那个人,不是那么好找的。”
汾王妃不置可否,松了她的手,严肃地道:“我听说你本想游街喊冤,还要撞死在宁王府前?难道你不知这样对宁王府来说,很可能就是小事一桩,人家还要说你小题大做?你可知道,这天下间,这样的人和事有多少?”
牡丹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她知道在某些人的眼里,她这样的小人物就是地上的泥,微不足道,但小人物也该有自己的尊严,维护自己的尊严并没有任何应当质疑的地方。
汾王妃挑了挑眉:“你知道?知道你可能白死,你还要做?”
牡丹不想也觉得没必要和汾王妃说什么尊严之类的话,只轻轻道:“不到万不得已,我自然不会走那一步。”
但假如真的到了那一步……众口悠悠,总有人知道真相。
汾王妃微微一笑:“你不用死了,你很幸运。孟孺人以后再不敢来找你的麻烦了,我想过了这次之后,这种事也应当再不会发生了。”先前当众说算了,不过是给宁王府面子,但这事儿,是必须让宁王知道的。
“这都是托了王妃的福。”白夫人上前给汾王妃行礼,含笑道:“王妃,以后您那里办宴席,我可以带她来么?”
汾王妃扫了牡丹一眼:“自然可以。就算是不办宴席,你也可以带她来玩。”
白夫人喜不自禁,见牡丹还是静静站在一旁,并不见特别欢喜,不由着急地拉了她一把。牡丹还不知道她得到了什么。可以自由出入汾王府,意味着她将是汾王妃的座上客,这给她带来的好处不是一般的。不光是孟孺人这样的人再不敢随意欺负她,就是她一心要做的牡丹花生意,也会得到很大的便利。
这个时候的牡丹并没有表现出生意人的精明,而是呆呆地想,再见到蒋长扬,她该怎么说?被白夫人这一拉,她才回过神来对着汾王妃行了一礼:“多谢王妃。”
汾王妃看到她这有点发傻的样子,反而笑了:“罢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去吧。”
出了福云观,牡丹叫恕儿先回去报信:“你先回去报信,让家里不要担心,看看李夫人可还在,说与她知晓;若是她已经回家了,便使人去说一声,我稍后再回来。”
白夫人笑道:“我看你这样子,似乎也不打算陪我去哪里的,要不然,你是要我陪你去曲江池芙蓉园?”
牡丹笑道:“假如你有空的话。”
白夫人叹道:“送佛送到西,我陪你去就是。”
牡丹与她相视一笑,一同行往曲江池,一路上白夫人详细和牡丹说起汾王妃的事情,末了忍不住长叹一声:“有那看不惯她的人,总爱背地里嘲笑她,说她一切都是靠着汾王得来的,我却不这样认为。能得到汾王如此信赖,还不够么?她能靠谁?还不是靠她自己。更何况,那么多人,只有他夫妻二人全身而退,这又说明了什么?我这生最羡慕最佩服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她,一个就是蒋大郎的母亲王夫人。”
牡丹忍不住看了白夫人一眼。这两个人,一个得到丈夫全部的爱和信任,一个以决绝的姿态弃了身居高位的丈夫,都是酣畅淋漓的人。
白夫人抚了抚脸,轻轻一笑:“只有无法酣畅淋漓的人,才会羡慕酣畅淋漓的人。”她明媚地看着牡丹:“希望你也能酣畅淋漓。”
牡丹认真道:“我会的。”
待得到了蒋长扬家,碾玉上前叩门,说了来意,不多时,邬三急急忙忙地赶出来,满脸喜色,也不知道乐个什么:“稀客,稀客,快里面请。公子马上就过来。”
白夫人见牡丹神色凝重的样子,轻轻扯扯她的袖子,低笑道:“莫怕。我这个泄密的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牡丹闻言也笑了,抬眼看着一旁不时偷瞟自己的邬三道:“邬管事,多谢你了。事情都解决好了。”
邬三笑得眯缝了眼睛:“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又恍觉失言,闭紧了嘴,只是笑。
牡丹从前看他搞怪,只觉得他有趣,此时见他这样子,一种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便扯了扯嘴角,低头不语。
邬三将她二人迎入厅堂,命人奉茶,才刚捧起茶瓯,蒋长扬就进来了,神色自若地和白夫人、牡丹打了招呼。大约是已经猜到事泄,便也没有故意隐瞒,直接了当地道:“你们才从福云观过来?事情如何?”
白夫人抢先笑道:“汾王妃威风不减当年,孟孺人收回了珠子赔礼道了歉,想来以后再不会了。我这是来负荆请罪的,她一定要来答谢援手之人,我心软,就忍不住说了。”
蒋长扬垂下眼一笑:“这就好。”也不知道是说汾王妃解决了事情好,还是说白夫人把他帮了牡丹的事情说给牡丹知道好。
白夫人又略坐了坐,低声请了个婢女带路,道是要去方便,任由牡丹与蒋长扬说话。
牡丹起身对蒋长扬福了一福:“多次蒙你相助,不知该何以为报,我心里很是惶恐。”
蒋长扬沉默片刻,道:“其实你无需放在心上,也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不要你回报。”
见牡丹满脸的犹疑,他笑了一笑:“我的母亲早年很不幸,我们呣子在危难困窘之时,曾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我母亲常和我说,欠了别人的情要还,即便是不能还同样一个人,也可以还到别人的身上去。遇上了,我就做了。比如你,比如说袁十九,都是朋友,是我认为值得帮助的人。”
把她和袁十九相提并论,也就是说都当是他的朋友。牡丹一时找不到可说的,顿时觉得自己先前那想法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或者是自作多情了。沉默良久,笑道:“我听说了一点点令堂的事情,听说她很了不起。”
见她说起这个,蒋长扬暗暗松了一大口气,脸上的笑容也稍微自然了些,很是自豪地笑道:“那是当然!我母亲的确很了不起,她敢独自领我穿过万里江山,观海踏沙。赚了钱的时候,带我一掷千金吃美味珍馐,没钱的时候也能把野菜做成美味……”
蒋长扬的表情格外柔和,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舌头还忍不住轻轻舔了舔嘴唇,仿佛那美味还在他嘴里盘桓不去。
牡丹看到他那沉迷的样子,好奇地道:“真有这么好吃?”赚了钱的时候?莫非王夫人也曾做生意来着?
蒋长扬扶了扶额头,轻轻一笑:“假的。是我有点夸张了,可能别人不会觉得有多好吃,说不定还会嫌它太过腥味,不过在我记忆之中,饿极了的时候,山溪里捕来的小野鱼和野菜熬了汤,再放一点点盐,的确是极其难得的美味。”
牡丹忍不住道:“听来很好,但其中的艰险一定超出常人的想象。”
蒋长扬道:“是呀,小时候我也哭过怨过来着。不过长大以后再回想起来,却是很好,最少我这辈子,就算是身无分文,或是什么吃的都不给我,就这样把我丢在山林里,也饿不死我。”
他的表情很好,又柔和,又充满了强烈的自信,牡丹觉得她都被他的情绪给感染了,她试探着轻声道:“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嗯,当然,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只是,只是有点好奇。白夫人说她此生最羡慕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令堂。”
蒋长扬抬眼看着牡丹,平静地道:“假如你感兴趣,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想来你也知道了,我母亲她曾经是朱国公夫人。后来圣上又另外给朱国公赐了一位夫人,二人并嫡,都是国夫人,朱国公受了,我母亲不受,提出和离。朱国公不许,圣上也不许,就是我舅家也不许,所有人都反对,可她到底是做到了。”他顿了顿,看向牡丹,眼神很柔和,“这个情况,有点像你从前。”
牡丹微微一笑:“是有点像。不过她比我强多了,也不容易得多。”人家曾经是夫妻感情甚笃,突然出现了强势的第三者Сhā足,王夫人走的时候约莫是哀莫大于心死的;而她呢,走的时候只有开心和鼓舞,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可是人家王夫人走得潇洒,活得潇洒,还把儿子培养成才,培养出来的还不是复仇天使,而是个正常人,这很不错。
蒋长扬笑道:“的确是很不容易的。我母亲她……”说话间邬三进来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紧接着白夫人也走了进来,见状问道:“成风,你可是有事?”
蒋长扬为难地道:“有点事情必须马上处理。”
牡丹赶紧起身:“没关系,你忙,你忙。”
蒋长扬笑道:“我送你们出去。”却又望着牡丹道:“假如你方便,我斗胆请你帮我接一棵什样锦,明年可以给家母庆生,价钱方面好商量。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牡丹一呆,鸡啄米似地点头:“方便。至于价钱么,就不必提了。”
蒋长扬也没再多讲价钱的事情,只道:“不知是在你那里接,还是在我这里接牡丹花,哪样最妥当?”
牡丹道:“要接的花木要提前处理过,过后也要精心管理,你这里不合适。等过了中秋节后,我会先请你去我庄子里,你自己挑几个品种我再接。”
蒋长扬微微一笑,目送牡丹和白夫人出了门,转身正要吩咐邬三做事,但见邬三贼眉鼠眼地望着自己,不由微恼:“你看着我做什么?”
邬三谄媚地道:“小人是替公子高兴。恭喜公子可以有一株活生生的什样锦献给夫人尽孝,得来多不容易啊。
其实何家小娘子这个人,您帮了她以后,还是得随时这样问她要点谢礼才好,不然下次就不会要您帮了。您到时候选花,一定得多选点好的才是,让她多花点心思,多花点时间,不然不值得。”
“我倒是希望她以后不再会有这样的事情需要我帮。什么值得不值得,乱说什么?”蒋长扬狠狠瞪了邬三一眼,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转身进屋去见另一拨客人不提。这一天,他的心情很好。
牡丹与白夫人别过,回到宣平坊,还未到家门,就看到张五郎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她赶紧下了马和张五郎行礼问好,张五郎还了礼,道:“我今早去府上打听消息,听说丹娘妹妹与朋友出去解决事情了,不知事情办得可妥当?”
牡丹笑道:“谢张五哥挂怀,很顺利,应该是没事了。”
张五郎孩子似地笑起来,一双豹眼眯成一条缝:“太好了,恭喜丹娘妹妹。”
牡丹道:“张五哥既然来了,便请家里去坐,我爹大概在家,正好可以陪您喝一杯。”
张五郎却只是摆手:“不必麻烦,我就是来问问,知道好就好了,我还有几只斗鸡要料理,大伙儿等着呢。”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牡丹回家将事情经过与何志忠、岑夫人等人详细报备过,说到又是蒋长扬帮的忙,何志忠与岑夫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疑虑和不安。
何志忠经过一整夜的深思熟虑,决定还是亲自去拜谢蒋长扬,毕竟这么大的事情,他这个家长不去登门拜谢,实在是不合情理。更何况,他过了节后就要领着大郎出海,有些事情必须做到心中有数才行。可接连去了两次都扑了个空,门房说蒋长扬出去办事了,只怕要过完中秋节才会回来。
何志忠怀疑蒋长扬是故意避着他,便去找牡丹旁敲侧击地问。牡丹正谋划着中秋节后要将那株紫斑牡丹移栽到芳园去,听到何志忠的话,不在意道:“过了中秋,我便要去庄子住段时间,一来照料那些花,二来也要顺便帮他接棵花,到时候要请他过去挑选品种的,如果爹爹要谢他,不妨跟了女儿一起去,您好久没去过芳园了,如今已经初具规模,等你和哥哥们从海上归来,就再也看不到如今这景象啦。”
何志忠闻言,笑道:“你确实到时候他会去?”
牡丹奇怪地道:“他说过的话还没有不算数的,这花是他定了给他母亲做寿的,事关紧要,他自然不会不去。”
何志忠道:“丹娘,你是怎么看这事儿的?”
牡丹沉默良久,道:“他说他把我当成和袁十九一样的,都是他的朋友。又说我遇到的事情有点像他母亲。”
何志忠皱眉道:“你也这样认为?”
牡丹抿抿唇:“不然我该怎么认为啊?现在他又没做什么失礼的事情,已经承了情,退也退不回去。总之,我会小心的。那天时机也不对,有些话不好说得太直接,反正我是说了我无以为报的。”
何志忠失笑:“你这个傻丫头。”
牡丹睁大眼睛看着何志忠:“我不傻。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蒋长扬现在看来很正常,她如果总是纠结,反而是她比较不正常,装傻Ъ较好。
何志忠叹息:“如果……你是怎么个想法?”
牡丹垂下头,认真地道:“暂时没有如果。爹爹您放心,女儿知道分寸。”蒋长扬很不错,再有那样洒脱的母亲,也无法摆脱他是朱国公嫡长子的身份,他们之间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如果他不是她需要的,做不到她想要的,便是浮云。在没有确实之前,她非常清楚应该怎么做。
眨眼间,中秋节到来。在世人眼里,中秋节的意义非常重大,只今年中秋是阴天,无月可赏,更无月可拜,何家人只好坐在厅堂里分吃了一顿用桂圆、莲子、藕粉精心调制而成的玩月羹。然后在厅堂里坐着说了一回话,便散了。
第二日一早,何志忠才要出门,就听人说有位姓蒋的公子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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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21章 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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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长扬还是第一次跨进何家的大门。何家如同他想像中的一样,也和他从前去过的,比较喜欢的许多人家一样,跨进大门就能感受到浓软温馨的生活气息。
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已是中秋仍然生机勃发的花木,被小孩子摸得油亮的廊柱,有些老旧的家具,下人脸上诚恳快乐的笑容,一切都让人感受到一种由衷的舒服和自在。完全不似他最近出没的一些公卿人家,庭院比这样大上十几二十倍,奴仆遍着绮罗,朱漆生辉,奇花异木不少,却只能给人以冷硬的感觉。
轻松,愉快,温馨,自在,这更符合他想像中牡丹应当生活的地方。蒋长扬很喜欢这种感觉。
何志忠在一旁不露声色地打量蒋长扬,他从这个年轻人的眼里看到了快乐和欢喜。虽然不知道蒋长扬为什么快乐欢喜,但从客人眼里看到这样的情绪是一个很好的信号。这意味着客人接下来的交谈将会取得很好的效果。
入了中堂,分宾主坐下,寒暄过后,蒋长扬认真道:“小侄听说世伯曾两次造访寒舍,不知是为了何事?”
果然是因为自己曾经去找过他两次的缘故,这不是个骄傲的人,很懂礼节。何志忠捋着胡子笑道:“让蒋公子跑这一趟很不好意思,无他,就是专程登门拜谢您帮了我们家的大忙。上次的情分还没有机会回报,如今却又欠下了,实在惶恐。丹娘是我的心肝宝贝,比我的眼珠子还要宝贵。我左思右想,不知该怎么回报您才好,还请您说出来吧,只要我能做到的,定然不会推脱。”
蒋长扬早有准备,微微一笑:“世伯无需客气,请直呼小侄表字成风即可。”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并不是求回报,原因我已经和令嫒说过了,只是为了心里舒坦。伯父做生意,见过的人情世故比我多,在京中也多有仁侠之名,想来历年欠下您人情的人也不少,难道您都是为了求回报的么?”
还真是滴水不漏呢,何志忠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实不相瞒,有些人,我还真是为了求回报的。”边说边打量蒋长扬的神色,但见蒋长扬面不改色,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何志忠暗叹了一声,继续往下说:“我就是做生意的人啊,要想生意兴旺,除了信誉第一之外,还得人脉。有些人,我是特意去结交的,也是特意施恩的,因为我知道,说不定有一天我就会求上他,还有就是为了换取他手中的某些东西。”
蒋长扬略带狡猾地一笑:“不敢有瞒世伯,这种事情我也会做的,人之常情。但在利益之外,还有真心和仁义不是?不然这关系也不可能长久了,关键时刻也找不到可以真心托付的人。”
何志忠缓缓道:“你说的没错,以利相交是下乘,以真心真情相交才是上乘。用情与用利,关键时刻是完全不一样的结果。须知,你可以算计别人,别人同样也可以算计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算计?蒋长扬暗叹了一口气,抬眼直视何志忠,很严肃很认真地道:“我的朋友不多,但个个都说我很讲义气,值得一交。至今,在大事上,我从不曾让我的朋友失望过。”当然,他的朋友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的。
何志忠明白谈话只能至此了,便哈哈一笑:“少年出英豪,成风你很不错!欢迎你以后经常来家里坐,我其他本事没有,喝酒下棋还能行!”
蒋长扬眼睛一亮:“下棋么?”
何志忠笑道:“勉强拿得出手。不然怎么做文人雅士的生意呢?我总不能叫他们开口就说那个全身铜臭气的姓何的商人,而是要记着,我上次输给那个姓何的,我不服,得寻个机会找回场子来才行。这样一来二去,铜臭味就淡啦!然后不知不觉,他的钱就跑到我荷包里来啦。”
很聪明的老人,蒋长扬忍不住哈哈大笑,眼睛亮亮地道:“以后小侄少不得要向伯父讨教棋艺。”
想要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就要了解他的棋风。
虽然说不见得就能百分百地看出来,但多少总能看出个大概。这是何志忠多年以来的心得体会,他也眼睛亮亮地打蛇随杆上:“择日不如撞日,成风你若是有空,不如现在就来?”
蒋长扬微微踌躇,却也有些跃跃欲试:“听说您很忙。”
何志忠笑眯眯地道:“不管再忙,招待客人的时间也是有的。就不知道你忙不忙了。”
蒋长扬含笑道:“我不忙。”
何志忠领着他去了自己的书房。蒋长扬不露痕迹地打量了一番,但见沿墙一溜书架上摆满了书,不是新书,而是旧书,靠桌子最近的地方有几本特别旧,可见是主人经常翻阅的。这些书,并不是装饰品,而是真的有人在读。
何志忠一直在默默观察他,见他看向书架,便笑道:“我家的书不多,而且还是杂书比较多,丹娘从小到大都喜欢溜到这里面来躲着看书。有时候又没和身边的人说,弄得大家到处找她,为此没少挨她母亲骂。”
蒋长扬微微一笑,着重看了看那几本特别旧的书,却是几本游记传奇类的书,倒是比较符合牡丹那性子。
何志忠已然将棋子捧了出来,却是一副用墨玉与羊脂玉分别琢成的棋子。蒋长扬将那棋子握在手中,但觉润泽致密,色泽纯净,不由大爱,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毫不掩饰喜爱之情:“世伯好福气。这副棋子恐怕花了许多时候才找齐的料子吧?”
何志忠微微一笑:“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这棋子也是有灵性的,你既然爱棋,那我便送你如何?”
蒋长忾沉默片刻,竟然应了。
何志忠显得特别开心,道:“先借用它一回。”
二人一直从早上下到了午间,期间没有人出过书房一步,牡丹几次去打探,都是看到两个皱眉沉思的样子,便只命人送了茶汤和糕点进去,又叫厨房备下吃食,专等他二人下完棋后即刻送上。
牡丹退回正寝,岑陵人笑道:“如何?”
牡丹摇头道:“一直在下棋,就没出来过,送去的糕点没动,我命厨房备了馄饨,只等他们下完就送上去。”
岑夫人道:“还棋逢对手么?”边说边看着牡丹道:“我是没想到他会亲自上门来。”
牡丹低了头:“我也没想到。不过也正常。”假如真的把她当朋友看,朋友的父亲上门寻找自己两次,回来后去问一声,打声招呼也是正常并且应该的。只不过呢,这古人之间,男女朋友真的那么好做吗?
岑夫人握了牡丹的手,轻声道:“你是打算什么时候去庄子里住?让英娘和荣娘陪你去吧,这次也让林妈妈跟着一起去。她和我抱怨了好几次,说是你去庄子里总把她扔在家中,她身体没那么差。就算是骑不来马,驴车也还是坐得的。”
牡丹笑道:“适合接牡丹花芽剩下的时日不多了,明日就得走。这次去的时间比较久,我还巴不得多有两个人陪我,省得我寂寞。甩甩我也要带去的。”其实她心里明白,岑夫人还是不放心,希望她与蒋长扬相处的时候,最起码能有家人陪着。
岑夫人叹了口气:“你要记着,二十六那日你爹和哥哥们要出远门,先往广州,然后出海,这一去,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要记着提前回来住两日,陪陪他们。”
牡丹见她表情多有忧虑,便安慰她道:“您别担心,我爹和哥哥们出海那么多次,次次都还顺利,这次定然也是到时候就回家的。”
岑夫人苦笑片刻,道:“菩萨保佑,那是一定的。你也莫替我忧心,每次你父亲出海,我总是要忧虑许久,这都成习惯了。”
牡丹乖巧地靠在她身边,找些其他事情来说,又特意讲了几个笑话,不多时就引得岑夫人直发笑。母女正在乐和,何志忠走了进来,笑道:“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牡丹忙站起身来,道:“爹爹,客人走了么?”
何志忠故意道:“他不走难道还要留在我家里吃晚饭么?棋下完了,馄饨也吃了,难道还不该走?”
牡丹一跺脚:“哎呀,我还有话要和他说了。”说着赶紧追了出去。
何志忠扫了她的背影一眼,低声对岑夫人说:“棋风还不错,稳健沉着,不到最后一记得不罢休。有毅力,有耐心,是光明磊落之人,我还放心。”
岑夫人喟然长叹:“那又如何?这差得还是远了些。”
何志忠沉默片刻,道:“那也不一定。先看看再说吧。”
牡丹跑到大门口中,但见蒋长扬正要上马,忙喊道:“蒋公子你且慢。”
蒋长扬没想到还能见到牡丹,闻声忙飞快回过头来,开心地望着她微微一笑,露出两雪白整齐的牙齿:“何娘子。”
牡丹的目光与他对上,微微有些不自在,错开了一些,笑道:“我明日要去庄子里,你若是有空,可以过去挑选牡丹品种。”
蒋长扬开心地笑:“一定。”
别过牡丹,邬三捧着那副贵重的棋子,不解地道:“公子,您为何要接人家这样贵重的东西?就不怕人家说你贪财。”
蒋长扬轻轻道:“你以为何老爷子真的就只有这副棋子了?他分明是特意拿出来送我的,如果我收了,他和何娘子都会觉得心里舒坦些,与我交往更坦然,那么我便收下又有何妨?他那样的人,并不会认为我是贪财之人。”
邬三撇了撇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关于朱国公二妻并嫡的有关说明——·——
此种现象绝不是普遍,但的确是有真例,而且不是孤例。
本是一妻多妾制,按唐律规定,有妻而更娶妻者,处一年徒刑,如果女方知情,也须一起治罪。如果有妻而言无,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无罪,但须离异。
然而,也有二娶并嫡的现象,当然,这种现象基本和皇帝离不开。比如说,高丽人王毛仲本来有妻,玄宗又为他赐妻,二妻并嫡,“其妻已号国夫人,赐妻李氏又为国夫人。每入内朝谒,二夫人同承赐赍。”
再如唐太宗也曾打算将女儿嫁给尉迟敬德,但被尉迟敬德拒绝。还有安禄山也有两位嫡妻康氏、段氏,并封国夫人。
国色芳华 第122章 什样锦
第二日天气晴好,温度适宜,牡丹起了个大早,拖家带口地把英娘、荣娘、刘妈妈、甩甩等人一并带上,算上服侍的人,大大小小一共二十几号人,用两辆骡车拉了满满吃食用具、以及她挖出来的那一大株紫斑牡丹,浩浩荡荡地开往芳园。
才出戾夏门行了约有半里左右,封大娘就指了前面不远处的两人两骑给牡丹看:“丹娘,您看那不是蒋公子和邬总管么?”
牡丹定晴一看,果见那两人放马缓行,边行边说笑,走得极慢,像这样的脚程,自己这一大群人只怕用不了片刻功夫就要赶上他们。反正都是不可能避开的,牡丹索性打马上前,主动招呼了一声:“蒋公子,邬总管,你们也是这个时候出发?真巧。”
邬三张口要说话,蒋长扬抢在他前头笑道:“是呢,早上天气好,不冷不热,最适合出门。我还以为你们早往前面去了。”他含笑看着牡丹,一双黑眼睛在朝阳下闪闪发亮,年轻的小麦色皮肤散发着健康柔和的色泽,唇角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看上去很顺眼。
牡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笑道:“我们人多东西多,总是很拖沓的。”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翠绿色的襦裙,这个颜色不是那么好把握,一不小心就把人穿成了菜青虫,还是青嘴绿脸的那种,但是牡丹的肤色好,穿着很漂亮。加上那个懒洋洋的堕马髻和发间一枝通透的水晶发簪,怎么看怎么好看。
蒋长扬默默地想,从他认识她以来,从来就没有看到她在衣着方面出过错。他心里想着牡丹的装扮,嘴里却冒出一句话来:“我们虽然人少东西少,但是邬三也挺拖沓耽搁的,不然早就到了。”
邬三的嘴顿时张成O型,略带了几分气愤地看着蒋长扬,也不知道是谁故意磨蹭,这会儿却把责任全都推到他身上来了。蒋长扬收到他愤愤的目光,神色不善地盯了他一眼,邬三顿时闭紧了嘴,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呀,人老了,记性不好,总是丢三落四,自己做的事情都常常忘了。”
蒋长扬只作没听见。
牡丹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将蒋长扬介绍给在一旁好奇地偷偷打量蒋长扬的荣娘和英娘:“荣娘,英娘,这位是蒋……”
话音未落,荣娘和英娘已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笑道:“蒋叔好。”这位蒋公子,听说过他的名头许久了,却一直不曾见到过,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此时看着还算不错,就是不知道相处起来有没有李家表叔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和蔼可亲了。
荣娘和英娘都只比牡丹小几岁,蒋长扬和邬三并不知道这是牡丹的侄女,只当是她的朋友,此时听到这样的称呼,一时之间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发呆。邬三瞬间弯起了唇角,只等着看蒋长扬的笑话。
无论男女,谁都不喜欢人家把自己喊老的。牡丹也注意到了蒋长扬的神色,便索性不急着解释荣娘和英娘的身份,戏谑地看向蒋长扬,且看他怎样应付。
蒋长扬呆过之后很快就调整过来,镇定地笑了一笑:“你们好。”然后望向牡丹:“这是你侄女吧?”
牡丹见他脑子转得快,只好道:“是我大哥家的长女和次女。”
蒋长扬突然笑起来,笑得牡丹莫名其妙,荣娘和英娘羞窘万分。牡丹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可是我们失礼了?”
蒋长扬摆了摆手,道:“不是,我是觉得自己真是托了你的福,才二十三岁就被这么大的女孩子叫了叔。”
邬三的脸皮一阵抽搐。二十三岁,知道你不算老,可也不算年轻了吧,旁人在你这个年龄时,孩子都可以骑马了,你又何必特意解释呢。
牡丹却是才知道原来他二十三岁了。略想了想,笑道:“想来蒋公子也快成亲了吧?到时候可得和我说一声,让我好生备上厚礼一份才是。”她早就从白夫人口里知晓,蒋长扬不曾婚配,有此一问,却是故意的。
蒋长扬飞速扫了她一眼,垂下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牡丹没听清楚,探询地看向他,邬三大声道:“不怕何娘子笑话,我家公子眼光高得很,人又英武又能干,心肠又好,也不知道谁家的娘子才有这个福气!”话音未落,就挨了蒋长扬一鞭子。
牡丹从侧面看过去,但见蒋长扬让邬三闭嘴之后就再不看向任何人,只专注地看着远处已经收割得差不多的稻田,却不知他一张脸已然红到了耳朵根。任何人都知道他其实害羞了。牡丹垂下头微微一笑。
一旁一直在车窗边观察情况的林妈妈见状,与封大娘相视一笑,将头缩了回去,躲在阴影里认真细致地观察着蒋长扬的一举一动,任何一句话,一个神色都不放过。
最终还是好奇的英娘和荣娘多得数不清的问题把蒋长扬从羞窘困境中解救出来,待到得他的庄子附近时,他已经将田间地头出现过的各种鸟的名称,习惯和英娘、荣娘尽数讲述了一遍。
邬三不合时宜地提醒他:“公子,咱们庄子到了。”
蒋长扬看了看天色,不假思索地道:“听说接牡丹花很费时间,我看我们还是直接跟着何娘子一起去芳园,先把花挑出来,也省得耽搁何娘子。”说到此,他探询地看向牡丹:“不知何娘子是怎么安排的?可方便?”
本来也不急,这里离芳园并不算远,他若是吃了午饭以后再过来也不迟,但他既然开了口,牡丹也不好回绝他,便笑道:“我本来也打算今日就一定要把此事做了的,能够早点完成那是更好。”
蒋长扬低声吩咐了邬三几句,邬三点点头,骑马飞快地转入小道,直往蒋家庄子去了。牡丹道:“邬总管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蒋长扬一笑:“我让他去庄子里拿点东西,稍后就来。”
众人才到得芳园,就见邬三纵马追了上来,马鞍旁还挂着个滴水的竹笼子,见牡丹看过来,笑道:“自带口粮。”
牡丹一笑,心中暗自猜测那竹笼子里必然是水产品,只不知道是不是鱼了。英娘忍不住,凑过去道:“邬总管,这里面还滴水呢,是什么?”
邬三笑笑,神秘兮兮地将竹笼盖子打开一条缝给她瞧,英娘一见之下,忍不住低声惊呼起来,荣娘也忍不住,赶紧跳下马凑过去看。
牡丹将缰绳和马鞭扔给一旁的仆役,笑道:“是什么?让你二人如此惊奇?”
荣娘握紧双手,控制不住脸上的喜色,小声道:“姑姑,是蟹!”
牡丹闻言,轻轻皱了皱眉。蟹在当时乃是颇受人们珍视的一种美味,就是何家这么爱吃能吃的人家,也不是经常吃的,而且吃的还是加工过的糟蟹和糖蟹,活蟹更是不容易一见。也难怪荣娘和英娘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蒋长扬在一旁观察着牡丹的神色,但见她神色淡淡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高兴,便小心翼翼地道:“是中秋节时一个朋友送的,我家里就是我一个人,吃着什么都没胃口,那就是浪费,何况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希望你不要嫌弃。”
牡丹见英娘和荣娘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只好道:“这不是普通的食材,让你破费了。”
蒋长扬有些不高兴,抿了抿唇,道:“再好也不过是吃食而已,反正都要下肚子的。勉强给不喜欢的人吃了那才是浪费。”
牡丹微微一笑,招呼阿桃将这些蟹送到厨房里去,想来周八娘既然能做蛤蟆,做这些蟹也应当不在话下。
蒋长扬这才高兴起来,见牡丹忙着安置英娘、荣娘,移栽那一棵紫斑牡丹,便也不要人管,自领了邬三一道,在已经初具规模的芳园里四处游荡,与工人们聊天,还热心地纠正了几处工人不小心犯下的错误。
周八娘果然没让牡丹失望,一顿美味大餐吃得众人皆都心满意足。蒋长扬见牡丹只了一只蟹后就洗了手,不再多吃,可表情分明是还很馋的样子,忍不住道:“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多吃一点?”他一直觉得牡丹稍微瘦了点,假如再胖一点,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牡丹平静地道:“我身体不好,这等大寒之物是自来不敢多吃的。不要说这个,就是鲙于也不敢多吃,不过满足一下舌头而已。与其一顿吃个够,不如留着慢慢吃才有滋味。”
哪里有这样自曝其短的?就是这个身体不好害死人!明明现在已经好了!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住,要把人给吓走么?林妈妈一听大急,忍不住使劲拉了牡丹的袖子一把。
牡丹默然不动,轻轻将袖子从林妈妈的手里扯出来抚平。她的身体不好从来都不是秘密,传言更是满天飞,起心要瞒,又能瞒得住多少?何必自欺欺人,又让人瞧不起?
蒋长扬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轻轻一笑,用恕儿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道:“何娘子说得不错,什么东西都是总是吃不够才会更有滋味,再好的身体也要爱惜才会更发了。”
英娘和荣娘听了,忙住了手,眼巴巴地看着牡丹。牡丹一笑:“你们和我情况不同,可以再吃一只,但多了也不好。”
蒋长扬见英娘和荣娘拘束的样子,心知是因为有自己在一旁的缘故,便起身笑道:“何娘子若是吃好了,不如一起去挑选牡丹如何?我听如满小和尚说,你的种苗园里有许多品种,他手指头脚趾头加一起都数不过来,可否一观?”
牡丹笑道:“有何不可?不如就此一道Сhā了罢。还请你先稍等,我去换身方便的衣服,拿了工具就来。”
蒋长扬微微颔首,目送牡丹而去,但见林妈妈紧跟在牡丹身边,紧紧皱着眉头,严肃地低声和牡丹说什么,牡丹只是笑,一言不发,见林妈妈急了,差不多要跳起来的时候,方伸手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低声说了句话,林妈妈一脸的无奈,伸手轻轻戳了她的头一下。牡丹也不生气,望着她嫣然一笑,林妈妈也跟着笑了,一脸的宠溺。
邬三在一旁道:“何娘子这脾气真好,若是我奶娘敢戳我脑袋,看我不狠狠打她的手一下,和她说要把她的手剁下来喂狼。”
蒋长扬一眼扫到站在不远处等着领自己去种苗园的雨荷,瞬间收了唇边的笑意,瞪着他道:“话多成水!”
邬三委屈地道:“公子,小人又说错什么了?”
蒋长扬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瞬又笑了,低声道:“我小时候脾气的确是不好,不过那女人也不是好东西。你别总拿出来念好不好?我不就是扔了你一个荷包么?你怎么就这么记仇?和我做对多少天了?”
邬三低声道:“也不知道记仇的人是谁。”这态度如此好,分明就是怕给人家的小丫鬟听去了,才这般低声下气的罢了。
蒋长扬立在种苗园内四处观望一番,又听雨荷热情介绍之后,不由暗自点头。这种苗园被分作了好几大块,其中一块种着许多四处贱价买来的用作砧木的劣品牡丹,这些牡丹并没有因为品种不好就遭到区别待遇,一样被照料得生机勃发;另一块,种的却又是同样留作砧木的芍药;还有阴凉通风避雨的竹篾篾睛草帘子搭成的小型草棚遮挡着刚接芽不久的牡丹,又有高价购买来的各种名品牡丹茁壮成长。
蒋长扬很肯定地道:“日后这园子定然会成为京中名园。”
雨荷笑得眉眼弯弯:“托蒋公子吉言。若然果真如此,也不枉我家娘子花了这许多心思,累成这个样子。”
蒋长扬笑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她不会白辛苦。”
雨荷眼珠子转了转,特意领他到一个草棚下,指着几株刚接出来没多久的牡丹给他瞧:“您看,这是我们娘子特意为您接的,有玉楼点翠,姚黄,魏紫,还有一株是二乔。用的砧木格接穗都是精挑细选的。”
蒋长扬默默看了许久,又问:“我记得何娘子前段时间种了一批种子,可出芽了么?是在哪里,怎么不曾见到?”
雨荷带领着他过去,指着几垄上面盖满了稻草帘子的地道:“就是这里。”
蒋长扬好奇地掀开帘子一瞅,只看到光秃秃的一块泥地,上面零星冒着几颗绿油油的才有米大的草,便道:“这就是牡丹苗?”
牡丹已然换了方便劳作的衣裙过来,还没看就很肯定地道:“不是,是野草。”说着蹲下去,毫不容情地将那几株野草拔起来扔到了一旁。
牡丹一靠近,一股细细的幽香就如同一只急驰的箭从蒋长扬的鼻腔进入,准确无误地射入了他的肺里,接着又将这种味道传入到他的脑子中,他有点发晕,只知道很好闻,然而具体是什么香味,他都没法子分辨出来。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干巴巴地说:“我记得你种下去很久了,这么久都不出芽,难道是不会出了吗?是不是种子老了?”
周围一片寂静。邬三恨铁不成钢地瞅着他,他才惊觉自己懵懂间说错了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补救,只是抱歉地看着牡丹:“我什么都不懂,你别生气。”只希望她不是那种太过于看重兆头的人,会认为他一句话的缘故就会使这一整片牡丹种子都不出了芽。
牡丹只是微微一笑,轻轻道:“我不会生气。牡丹种子种下后,三十天后可以发出幼根,然后一直往下长,我们在上面是看不见的。要看芽苗出到土面上,得等明年的春天才能看到,约莫在二月下旬,三月初就基本出齐了。”
听来长得很慢,蒋长扬决定好学到底:“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花?”
牡丹道:“长得很慢呢,得过好些年才能。”
蒋长扬“啊”了一声,忍不住道:“那岂不是很不划算?”
牡丹指了指远处那堆繁茂的劣品牡丹和芍药,笑道:“所以主要还是靠它们嫁接才行。好啦,过来挑挑你要接的花吧。令堂是比较喜欢色彩清雅一点的呢,还是色彩对比明艳一点的?”
蒋长扬还在懊恼他先前说错了话,有些闷闷地道:“我对于这个半点也不懂的,不比你是行家里手,你帮我决定就好了。”
牡丹见他有些蔫蔫的,不明白他的兴致怎么突然变低了,便热心地给他推荐几种方案:“一种可以用赵粉、白玉、洛阳红、二乔来接,这个开化要早一点;还有一种可以用胡红、蓝田玉、姚黄、洛阳红来接,这是中花;还可以用豆绿,紫云仙,盛丹炉来接,这是晚花,你觉得令堂会比较喜欢哪一种?又或者,她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
蒋长扬听她温言细语,不由暗自嘲笑了自己一回,笑道:“她的生辰并不是在春天里,你觉得哪种最好看就是哪种,我相信你的眼光。”
王夫人那样的人爱恨分明,想来会更喜欢色彩浓艳,对比度强烈一点的吧?牡丹拿定了主意:“那就用胡红、蓝田玉、姚黄、洛阳红来接好了。”她笑看着蒋长扬:“若是令堂不喜欢,可不能赖到我头上来。”
蒋长扬忙露出一排白牙:“不会的,不会的。”
牡丹认真挑选了一棵约有一尺高的独干多枝的洛阳红出来作为砧木,认真细致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拿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在手,熟练地将事先准备好的胡红一年生脚芽下端削成一侧稍厚,另一侧稍薄的楔形,削面留了半寸许。接着将洛阳红一根较为粗壮的枝条拿在手里,轻巧地将它的顶端削平,在横断面二分之一处垂直削了一个长半寸许的裂缝作为接口,将胡红枝芽下端Сhā入,让两者形成层相对。然后用麻自上而下缠紧,又利落地将蜡接在了接口上,将砧木配Сhā穗之间的缝隙封死。
如此,牡丹方才松了一口气,有条不紊地又依次将蓝田玉、姚黄、首案红等几个花色花型各异,而开花物候、长势基本一致的品种的枝芽分别接在了那株胡红上。
在此过程中,蒋长扬在一旁正大光明地盯着她看,从她专注的神情,微微颤抖的卷翘睫毛,再到她小巧玲珑、冒了点细毛汗的鼻子,一直到她因为过份投入而紧紧抿得有些变了形的唇瓣,然后是灵巧白皙的手。那双手并不大,白玉一般的皮肤下还隐隐露出微微泛蓝的纤细血管,看上去很娇弱,完全不能和他这样骨节粗大的手相比。但是她握刀往那些价值不菲的花芽上切下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的迟疑,十分果断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蒋长扬忍不住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他相信牡丹握着小刀切花芽的时候,是和他握着刀做他该做的工作的时候是一样的。在他们各自的领域里,在操作那把刀时,他和她一样的完美。
待到牡丹把备下的最后一根接穗接上,他方发出了一声轻叹,好奇地看着那株已经获得新生的牡丹,低声道:“这样,明年春天它就可以开几种颜色的花了么?”
“嗯呢,只要管理妥当,想来是没问题的。明年春天,可能会有将近一半的芽开花,真正要到全盛,还得等到后年。”
牡丹拿起小刀将砧木部的萌蘖全部剔除干净,又抹去了枝干上所有的腋芽和不定芽,亲自施肥浇水,请蹲在一旁看热闹的邬三把这花端到草棚下去遮阴避雨。
邬三刚要伸手去抱花盆,蒋长扬已然蹲下去抱住了花盆,笑道:“我来。”言罢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花盆端到了草棚下,见花盆倾斜放不平,还捡了个小石头将花盆给垫平了。
邬三也懒得和他争,就在那里懒洋洋地笑看着他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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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23章 我做主
林妈妈立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越看越喜欢。她认为,在初期,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在意程度和紧张程度基本成正比,除非那人是花丛老手那又除外,否则总是难逃紧张和小心的。蒋长扬此时在牡丹面前越表现得忐忑,她就越喜欢。眼看着牡丹已经停了手,便上前笑道:“刚煎好了茶汤,做了些酥山,正好去新建好的那个草亭里坐着歇歇。”
牡丹净了手,领着众人行至种苗园外时,只见郑花匠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守在外面,见到牡丹,郑花匠忙推了那少年一把,让给牡丹行礼:“喜郎快给娘子行礼。”
那少年闻言,立刻上前跪在地上给牡丹行了个大礼,牡丹忙叫他起来:“这是做什么?他是谁?”
郑花匠嘿嘿笑道:“回娘子的话,这是我族兄家里的,名唤喜郎,自小就爱拾掇花木,可惜爹死了,小人听雨荷姑娘讲,这园子里还要招人来照料花木,正好他的年龄差不多了,便特意带他来给娘子看看,是否可以让他随了小人一道入园做点粗活?工钱什么的都请娘子看着办,只要能填饱肚子,有个地方栖身就行。”
牡丹闻言,忙叫林妈妈引了蒋长扬先过去:“我有点事要处理,蒋公子还请先过去喝茶罢。”
蒋长扬背手而立,四处逡巡:“不急,我看看周围这些花木。”
牡丹勉强他不得,只好回头认真打量那少年,但见他穿了一身平常贫苦百姓惯常穿的白色粗麻布衣,补丁不多,却也不少,袍角提起扎在腰上,脚上穿着麻鞋,手脚关节粗大,皮肤黝黑,更快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默,垂着眼一动不动,看上去极为憨厚老实的样子。
但是,她这种苗园事关重大,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入的,就是郑花匠,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入内的,就比如说她在秘密行动的时候,园子里就只能留雨荷一个人,其他人统统都不能入内。而翻土浇水等事,都是定期开了园门,由固定的正娘等几个庄户女子在雨荷或者她的亲自监督下行动。似这样初来乍到,人品名声什么都没有底数的人,一来就想入园内去帮忙,哪怕就是做粗活,她也不放心。
郑花匠见牡丹只是打量人,并不说话,有些着急,忙伸手帮那少年将扎在腰间的袍角放下来扯了扯,赔笑道:“娘子,这孩子有些呆木,却是个好孩子。您看,小人让他好生收拾一下,他也不懂得将袍子穿得称展点。”
牡丹心中已然拿定主意,认真道:“老郑,你我认识不是第一天的事,我的脾气性格你也应当知道。认真做事,忠心耿耿的人,绝对不会亏待,这孩子是你领来的,又是你族里的侄儿,想来人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我先前定下的规矩不能废,这园子还是不能随意出入。芳园需要照料的花木很多,就让他在外围试试手,过段时间再说,至于工钱,就比照其他人的来,该拿多少就拿多少。你若是忙不过来,我会吩咐正娘她们多过来几趟。”
郑花匠似是没料到牡丹会拒绝,一时表情有些僵硬,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牡丹也不管他,只望着那少年笑道:“你是叫喜郎对不对?今年多少岁了?”
那少年的脚趾头在麻鞋里紧张地往下一抠,声音比蚊子还小:“回娘子的话,小人是叫喜郎,今年十四了。”
牡丹和颜悦色地道:“好好干,干得好了可以涨工钱的。你什么时候可以上工?”
喜郎道:“回娘子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牡丹点点头,叫郑花匠领他去吃饭,安置住处。
大约是看到牡丹是态度太好,喜郎猛地一抬头,冲口而出:“娘子,您让小人跟着叔叔进园子吧,小人会非常非常小心的,绝对不会乱碰,也不会乱动,您就放心吧!”
牡丹一愣,似笑非笑地道:“你就这么想进这园子?你知道里面有什么?”
喜郎猛地一缩脖子,心虚地瞟了郑花匠一眼,低声道:“小人不知。小人只是想学点叔叔的本事,好早日养家糊口,让我娘和弟妹他们过上好日子。”
不知,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不知道还这和想进去,牡丹淡淡一笑:“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有这个心也很好,但我说了不能进园子就是不能进!想学本领,外面种的好牡丹也不少,你若是能将它们都给伺弄好了,再来和我说进园子的事情。”
郑花匠还要说什么,喜郎已然上前一步,喜滋滋地道:“小人绝对不会让娘子失望的。”
牡丹淡淡地瞥了郑花匠一眼,道:“那最好不过。”
见牡丹神色不悦,郑花匠干笑着,不敢再多话。目送郑花匠和喜郎远去,牡丹轻声吩咐雨荷:“你让人好好盯紧了喜郎。”说是死了爹,又是第一次出来做事的人,却一口一个小人,一口一声回娘子的话,未免也太顺溜了些,倒像是个长期给人做奴仆的。
不是她疑心过重,她实在是不得不万分小心,牡丹新品种的培育是一个十分复杂漫长的过程,短期内想要得到收益,并以花养花,就必须得靠大量繁殖这些现有的名贵品种,优中选优。而什样锦,更是压轴,也是打响芳园名声的招牌,绝对容不得半点闪失,至今为止,就是天天出入种苗园的郑花匠都不知道哪些是什样锦,哪些不是。她怎能容许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随便就进这个园子?
蒋长扬淡淡地道:“既然怀疑,便不用留着了,直接找个借口回绝就是。”
牡丹见周围人都站远了,只有他离自己最近,便也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笑道:“我倒是想,可又怕万一冤枉了人怎么办呢?毕竟手艺人,想偷师学艺的太多了,不求上进的不是好手艺人。如果他果真上进好学,人品端正,我不介意教他一点,培养成才,让他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这是一则,二则,他是老郑的侄儿,老郑把人都带来了,就是认定我不会拒绝,我完全拒绝了,只怕是会让他寒心……呵呵,你明白的,我现在根本找不到更可以信赖的花匠。”
蒋长扬微微一笑:“你倒是坦诚。”
牡丹笑道:“你又不是我的竞争对手,是值得信赖的朋友,说说这个并不算得什么。”
蒋长扬道:“你不能总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那万一某一天,你这园子出了名,有人恶意花十倍二十倍的工钱来挖老郑,你怎么办?如果这园子真的如你所愿运作起来,你不能事必躬亲,这里必须有信得过的人替你随时看着才行。”
牡丹不由皱眉:“我也想过啦,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人呢,就是同不到合适的。在外围打理花木的倒是不少,可能进这园子的真是不多。真要是有人恶意来挖,也由得他,反正我主要并不靠他,到明年的时候,雨荷大约也能帮我做上许多事的。大不了到时候又另外选个可信的进来处理日常事务就好。”
蒋找扬默了一默,缓缓道:“如果是死契,你还会这么操心么?”
死契,她不是没想过,这个时代,还有什么能比把一个人的身契命运全部捏在手心里来得更保险,更踏实的呢?但是从家奴中培养一个熟练的花匠,那需要很长的时间,而现成的熟练花匠呢?想到要让一个良民从此成为一个贱民,她就迅速打消了这种想法。可此时,蒋长扬却把这个提了出来。牡丹迅速抬眼看向蒋长扬,蒋长扬的一双眼睛平平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她所想象的或是阴险的,或是冷漠的神情,他就是那样平平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提议。
就连他这样的人都可以把逼良为贱这种事不当回事的说出来,果然是因为生长时代不同,所以思想差异才会这么大么?牡丹垂下眼,低声道:“固然安心,但逼良为贱似乎过分了。”
蒋长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好笑又好气地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低头望着牡丹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逼良为贱!我几时说过要你逼良为贱?就算是你想,也要你……”就算是她想,也要她能做得到才行,看看她吧,是做那样事的人么?
牡丹看他的亲子似乎是自己误会了,有些脸红,壮着胆子不依地道:“也要我怎样?瞧不起我是吧?”
蒋长扬“哎”了一声,先前的拘束和紧张一扫而光,自己先笑了:“莫非你还能?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你会怎么做?”
牡丹见他坦坦荡荡,不急不恼的样子,到此已然完全相信自己刚才是误会了。索性咬着牙,恶狠狠地道:“做好事难,做坏事还难么?当然是要先设个圈套给他钻,然后逼得他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然后再适时伸出援手,让他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地做了我的家奴,到那时,不是我想怎么拿捏他就怎么拿捏他么?管他多少倍的工钱,他也别想伸手!”
蒋长扬见她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还自以为自己很厉害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说起来真的很厉害呢。”
说起来真的很厉害……这是什么意思?牡丹瞟着他,“把我惹急了,我也会做坏人的,我说的是真的。"
蒋长扬见牡丹瞟过来,眼波流转,似嗔非嗔的,脸还有点微红,又粉又嫩,明明不是有意的,偏生就是这种无意间的风情万种,让人更加心跳加速,不由脱口而出:“假如你信得过我,我把我那个花匠卖给你吧。他是死契,品行也不错,知根知底,永远不用担心他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把这个园子交给他管理,你最起码可以少操一半的心。就是想做坏人……”他顿了一顿,戏谑地道:“就是真那么想做坏人,也可以多有点时间去做。”
牡丹被他的眼神看得很是不自在,飞快把头撇开,盯着脚底下的青苔,轻声道:“我不能总承你的情,这样下去,我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你的人情了。”
蒋长扬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开玩笑地抱怨道,“何娘子,你平时那么豪爽的一个人,为何总是想不开这事儿呢?你可不可以别随时提这个,弄得我站在这里全身不自在,仿佛就是一个上门逼债的。你真要是不肯要,那就算了。”
牡丹抬眼认真看着他,严肃地道:“蒋公子难道没有欠过旁人的情么?实不相瞒,我是最怕欠人情的,却又不得不经常欠人情。欠了情的感觉比欠人钱的感觉还要让人不自在。欠人钱,有一还一,有二还二,是怎样就怎样。可欠了人的情,有些可以还,有些却是不能随便就能还得清的。积少成多,真到了还不起的那一天,少不得以命相还。若是不能,那便是梦里也不能忘,随时记挂着,总觉得自己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不是家里人的,不知什么时候,人家一开口,就得送上去了。最要命的是,愿意偿命也不能畅意。”
虽然说的有点夸张,但说完这席话,牡丹就觉得轻松愉快多了,她这算是主动出击了。欠他的情越来越多,却不知道该怎么还,还一条命还是小事,到底还能还,怕是就是用命也还不起。她不喜欢玩暧昧,她玩不起。
他之前说是朋友,但今天的表现根本就不是普通朋友的表现。偶遇,送螃蟹,厚着脸皮混饭吃,又要送人,花栽好了还赖着不走,这是什么意思?做普通朋友不是这样做的。她没谈过并不代表她不懂,好吧,就算是他人果然不错,她也瞧他还顺眼,但原则性的问题一定要弄清楚,就算是不能说清楚,她也该表明自己的态度才是。
假使,他想要的是寂寞时的一个安慰,或者是将来年老时加快起来的一个青春剪影,风流事件,而不是与他并肩相伴珍惜一生的人,那么不如请早。
蒋长扬看到牡丹严肃认真的神情,知道是不能随意糊弄过去了,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便你想多了,我不要你用命来赔。我只是……我只是……”他皱着眉头想找一个最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更换心情,既不能说得太露骨,以免给人唐突轻浮之感,又要表现出他的诚意。
但他这方面的经验明显不够,他想了许久,才挤出一句:“我只是觉得看你种花很好玩,有种很亲切很熟悉很舒服的感觉。假如你不喜欢我打扰你,或者是我之前不经意间给你带来了困扰,那么我以后……”以后就再也不来了,可是这句话又怎么是那么轻易就能出得了口的?他犹豫很久,最终改成:“总之,你要相信,我绝对没有怀着任何歹意。我……”他带了几分讨好地看向牡丹,努力露出一排白牙,“我真是个好人,不信你问我朋友们……那,福缘和尚最不喜欢我,他也不敢说我是坏人……现在我们还不算熟悉,慢慢的,你总会知道。”
牡丹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语言也有些语无伦次,明明急得不得了,但一双眼睛仍然还敢直视她,心中不由暗自好笑。强忍了笑意,严肃地道:“不是坏人和好人的事,我是想,蒋公子真的把我当成好朋友看待么?不是我不够洒脱,也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这世道对女人苛刻了些。假如你真的把我当成福缘大师和袁十九那样的朋友看,我是非常高兴并深感荣幸的。”
他们说的兴许是两个完全不同意义的概念,自我标榜或者世人都认为道德高尚的人,一样可以纳妾召妓,没有人会认为他失德无礼,可是对于她来说,如果存了心,让她去做先孟孺人提出的那种要求,或者是他们自以为的更高级一点的身份,都是侮辱。
蒋长扬听出了牡丹的言外之意,李荇的事情和宁王府的事,他更是再清楚不过,他飞速地道:“我当然是把你当做值得尊敬的人看待,同时,也是如同福缘,袁十九那样真正尊敬着你的。”他认真地看着牡丹的眼睛,慎重而突兀,缓慢而坚定地道:“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做主。”
牡丹静静地看着他,他亦毫不退缩地看着牡丹。牡丹分明看到,他说出最后那句话后,神色明显地轻松了一大截,眼里闪着快乐期待的光芒。
但是牡丹收回了眼神,她亲切地笑:“能有蒋公子这样的朋友,我不胜荣幸,我以后再也不会提还什么人情之类的话了。那么,蒋公子请这边走,去尝尝林妈妈特意煎的蒙顶花茶,还有周八娘做的酥山。”
好吧,他没存着那种恶心的心思,那么,是可以先看看再说的。但在之前,他们还只是朋友,朋友,而不是那种随便三言两语就轻易许了情,过后反悔就不她再见面的恋人,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他一点时间,互相了解的时间长了,才会明白彼此合适不合适,心意会不会改变。还有什么比先做朋友更合适的呢?喜欢,就更进一步,不喜欢,退步的时候也会更从容,归结为有余地。
蒋长扬没有想到牡丹转换话题这么快,他甚至没有从她脸上看出更多的情绪,她真的就像招待朋友那样热情地招待起了他,他有些沮丧,他甚至有些怀疑,牡丹到底有没有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含义。
也许,他应该说得更明白一点的,他懊恼地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但是才走了两步,他又听到牡丹说:“不知蒋公子那位能干且能让人放心的花匠是从哪里寻来的?兴许我可以请你帮帮忙。”
他听到这话,又由衷地高兴起来,还肯要他帮忙,那就是个好兆头。便大着胆子试探道:“刚还说是朋友,还总这样叫,是不是太生分了?我真的朋友就没人叫我蒋公子的,都叫我的表字成风,包括白夫人也是如此,你也听见了。”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牡丹微微一笑,从善如流,调皮地将刚才的那句话重新复述了一遍:“不知成风那位能干且让人放心的花匠是从哪里寻来的?兴许可以请你帮帮忙。”
蒋长扬的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故意轻描淡写地道,“我一个信得过的朋友送的,如果丹娘需要,我改时候帮你问问看,只是可能会要高价,不过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会帮你杀杀价。”
牡丹一愣,真是打蛇随杆上,这就叫上丹娘了,好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认识的人十个里有六,七个都是叫她丹娘的,便微微一颔首:“那就拜托了。”
待到了草亭处,英娘和荣娘早就在那里候着了,正在拿了松子仁逗弄甩甩,甩甩换了新环境,又没上链子,很是兴奋,一眼看到牡丹,就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停在牡丹的肩头上疯狂地怪叫起来:“牡丹,牡丹真可爱,甩甩……”它略停了一停,侧着头仿佛是在思考,然后欢喜地叫道:“甩甩更可爱!”叫完以后它侧过头,圆睁着一双小眼睛讨好地看着英娘。
英娘捂着嘴笑起来:“姑姑,甩甩还是一样的聪明,随便一教就会了。”
牡丹伸手让甩甩停在自己的手上,接过两粒松子仁喂它,“小东西,又学会自吹自擂了。”
蒋长扬含笑道:“平时都是谁教它说话?”
牡丹不假思索地道:“多数是我。”说完才反应过来,牡丹真可爱,不是也是她自己那时候苦中作乐,自吹自擂才整出来的么?
蒋长扬正要开笑,英娘和荣娘已经对视一眼,起身对他行礼:“蒋叔好。”
紧接着,甩甩犹如被打开了开关:“蒋叔好,蒋叔好。”
虽然知道一定是英娘和荣娘刚才教的,但蒋长扬还是一下子了这只古灵精怪的鹦鹉,他向英娘要了几颗松子仁,学着牡丹的样子小心地将手伸到甩甩面前。看到蒋长扬伸过来的手,甩甩并不立刻就吃,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嘴壳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见他不动,又侧着头盯着他看,一人一鸟用眼神交流了片刻,甩甩才吃了蒋长扬手上的松子仁,然后理所当然地跳在了他头上去蹲着。
牡丹唬了一跳,忙喊道:“甩甩快下来!”
国色芳华 第124章 嗔喜
听到牡丹的叫唤,看到迅速靠过来准备抓自己,明显不怀好意的邬三,甩甩傲慢地看着邬三,拍了拍翅膀,示威地在蒋长扬的头上踱了两声,歪着头看着牡丹的脸讨好地说了一声:“牡丹真可爱。”
牡丹看到它乌豆似的小眼睛,怎么也硬不起心肠来,只能是讪笑着讨好地看着蒋长扬:“它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失礼的事情,我猜,它应该是喜欢你。”
蒋长扬微微一笑:“我猜也是这样。”他在桌上拿了一颗葡萄放在手心里,递给甩甩。甩甩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叼走了葡萄,飞到它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后,将一只爪子灵巧地抓住了葡萄,大叫了一声:“蒋叔好!”然后低头专心地吃起葡萄来。
蒋长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见他毫不生气,也跟着笑起来。牡丹知道,从此以后在甩甩的眼里,蒋长扬就只能叫蒋叔了。
蒋长扬在芳园一直呆到快要吃晚饭才走,牡丹相信,如果不是林妈妈旁敲侧击的,一会儿问他庄子里可忙,一会儿又问他他不在时是谁打理庄子里的事,或者又问天黑后路好走不好走,想必他一定会赖到吃完晚饭才会走。但林妈妈显然认为他呆的时间太长了,不怎么好。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坐下去,只能是起身告辞。
英娘和荣娘很是有些遗憾,蒋长扬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知道她们所不知道的京城以外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比如说海,比如说沙漠。他甚至兴致勃勃地和她们说起怎么找矿,“山上有葱,下有银;山上有薤,下有金;山上有姜,下有铜锡;山有宝玉,木旁枝皆下垂。”
牡丹不相信他真的跟着人找过矿,或者是真能一眼就能辨别出什么地方有矿,是什么矿。他的这些知识多半是看杂书或者是从他那些朋友口里听来的。但她确信,蒋长扬是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地讨好她的家人,以及她的宠物。和一看到刘畅就会装聋作哑,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甩甩相比,这个敢跳到蒋长扬头上去捣蛋的甩甩更令牡丹放松。
她相信动物有一种天生能看透本质的本能,就比如那个时候,她刚从这个身体里醒过来的时候,她最害怕的是和挂在床前不远处的甩甩对视。甩甩总是会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黑黑的小眼睛基本不会动,她觉得那双眼睛可以看到她心里去,穿透她的灵魂,识破她的身份。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粟。但她坚持着,没有让人将它拿开,她学着友善地和它对视,和它对话。刚开始的时候,它是傲慢的,对她也是
不理不睬的,它甚至毫不客气地啄过她的手,可是慢慢的,它成了她的甩甩,它学会了一见到她就喊:“牡丹真可爱。”它是她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朋友,再没有人能像它那样陪伴寂寞孤独的她了。
牡丹把手放在甩甩的头上轻轻摩裟着,小声说着只有她们俩才能听见的话:“甩甩,你今天吃的零嘴够多了,这两天都不能再吃了。”甩甩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显然很享受她的温柔的抚摸。
牡丹又轻声道:“你觉得他怎样?你还喜欢他是吧?”
甩甩侧着头轻轻啄了啄她的掌心。
“好甩甩,你这次懂得喜欢的意思不?”牡丹记得曾经看到过,说大鹦鹉的智力相当于五岁孩子,受训越多,年龄越大越聪明,甩甩多数时候都表现得比较有自己的意识,而不是单纯性的只会重复几个简单的词汇。
这次甩甩没有回答她,它快睡着了。
牡丹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其实我觉得我运气真不错。虽然之前有点麻烦,但最后都解决好了。将来也会这样的是不是?”兴许,他也会是她期待的那个人呢。牡丹猛地甩了甩头,暂时还是别想了吧,来日方长,水到自然渠成。
林妈妈捧着换洗衣服进来,正好听见牡丹这句话,便笑道:“丹娘你能这样想那就最好不过啦。只有想得开,身体才会好。”说到这里,她放低了声音,小声道:“妈妈还等着你嫁人那一天呢,你一定要过得很好,气死那些小人。”
牡丹笑道:“知道啦。”
林妈妈立刻道:“蒋公子人不错,但是你该矜持的时候一定要矜持,该和气的时候一定要和气啊,有些话不该乱说的,就比如说今天……”
牡丹忙把林妈妈往外推:“知道了,忙了一整天,你也累啦,赶紧去睡。”
林妈妈无奈,只好边走边回头:“你这次一定要听妈妈的,下次他再来的时候,你得比今天淡一点……”
牡丹鼓了鼓腮帮子,还欲拒还迎呢。这一夜,牡丹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是身旁开满了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甚至还有这里所没有的黑色品种,多得数也数不清。以至于在天还没这的时候,她就自动醒了,醒来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值夜的宽儿昨日忙坏了,睡得正香,牡丹便轻手轻脚地避开她,轻轻开了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芳园被笼罩在一层稀薄的白雾之中,没有风,看不出天气是否会晴,但空气非常清新,还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青草香味儿。这是生命的味道,牡丹伸手从一片草叶上接下一颗晶莹的露珠,喂到嘴里,咂摸了两下,尝到一股淡淡的灰尘气,她把它吐了出来,孩子似的笑了。
她看了看天色,估计其他人怎么也得再过一刻钟才会起床,便往种苗园去。一路上,她尽情欣赏她的芳园。移栽过来的花木极些已经活得很好,有些却蔫蔫的,可是从袁十九那里买来的石头,真正的非常漂亮,非常的适宜。牡丹认为,假如她精心种下的这些牡丹和花木算是一件华美的衣服的话,那么袁十九的这些石头,就是撑起这件华美衣服的骨头。现在骨肉丰韵,她只需要管理好它,带活它,让它精神饱满,生机勃勃,它就会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儿,会拥有让人一见倾心的力量。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蒋长扬,那个爱脸红的白牙齿的身上带着青草味而不是熏香味的年轻强壮的男人。她忍不住开始预测他下一次登门拜访是在什么时候,又会用什么样的借口。她猜,他最多不过三天工夫就一定会两次登门,而借口正是她请托他帮她找的花匠。兴许那花匠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但是他一定会中途来报信说他朋友怎么说,让她再等等云云。牡丹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快行至种苗园附近时,她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对话声,是郑花匠的声音:“喜郎,你好好干,何娘子心很软善,也很懂牡丹,你若是能得了她的赏识,教你一招半式的,这辈子就够你吃喝了。”
喜郎低声道:“我知道。九叔,你从她那里学到什么了?”
郑花匠低低叹了口气:“她防着我呢,多数时候都不要我在旁边。但我总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看在我这么勤快本分的份上教我一点。”
“九叔,那小园子里真的有很多很多牡丹花吗?我听说今年城里各道观和寺庙里的接头都被曹万荣买得七七八八,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啊?”
郑花匠道:“其实有些是劣品牡丹和芍药,但接出来的花也不少,从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何娘子很有办法。你也看到今日那位公子了,她这样的朋友不少的。兴许是人家府里分给她的也不一定。”
喜郎“哦”了一声,低声道:“今年曹万荣花了好多钱买接头,又高价把周围能买的地都买了起来,也是到处在请名字设计,若是建起来,只会比这个还要大,这还不算,他还打算高价把明年的各个寺院道观的接头给定下。他到处和人说,芳园就是空的,牡丹少得可怜,不值得一游,买了那么多石头,不如改名叫石头园好了。我打算把这件事说给何娘子听,你说她会不会一高兴就让我进园子了?”
只听郑花匠道:“你千万别!别再提那人,当心被人听到起了疑心或是说你刚来就背了前主,把你赶出去,那时你可白白浪费了我这番心思。我可再次警告你,你手脚干净点,不许再偷拿这芳园的任何一个接头,不然我先就不饶你。”
喜郎郁闷地道:“九叔,我说过多少次了,那时候我真是没法子,我爹等着要用药呢,我和曹万荣借钱也不给,提前支取工钱也不给,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做贼啊!”
牡丹暗叹了一声,又是曹万荣。郑花匠给她介绍了一个小贼来,是果然吃准她软善么。存了欺瞒之心,还自认为勤劳本分,还想她教他技术,叫她怎么说他好呢?
还有曹万荣,他以为他把接头都买光了,就能置她于死地么?不能,她有这个时代的花匠们还没有掌握的牡丹繁殖新技术。那就是幼芽嫁接法。传统的牡丹嫁接方法中,历来是以硬枝嫁接为主,这必须要有大量的牡丹接穗,可是如果利用牡丹根须部那些多达二三十个,甚至上百个本来会被抛弃的幼芽,也就是脚芽来接到芍药根上,那就不同了。成活率又高,还利于牡丹矮化,便于盆栽,她最多就是多等两年。
所以他曹万荣再买多少牡丹接头,再建多大的园子出来,她都不怕。既然他那么有钱,还这么喜欢攻击人,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少钱能把这整个京城里的牡丹接头全买光。他能想到从源头上将她的牡丹规模给控制住,她就不会把他的资金给耗光么?到了后面几年,看他怎么和她争?
牡丹轻轻往前几步,绕过一丛罗汉竹,看到了蹲在一块太湖石旁的郑花匠叔侄俩。他二人正在伺弄一棵豆绿,喜郎的神色非常专注,伺弄花的动作也很轻柔,看着倒像个真正的爱花之人。
牡丹默想片刻,决定不去“打扰”这二人,不管喜郎是真还是假,她都打算让他暂时留下来。曹万荣那种阴狠狡诈的脾气她知道,假如他果然是曹万荣弄来的人,那么就算打发走了他,也还会有人再来,不妨就留着他在明处好了。
牡丹悄悄转身,绕到种苗园,问看门的婆子取了钥匙打开紧闭的大门,顺着垄间小道,将她的宝贝们一一看过来,越看越喜欢。待到全部接过的花都被她检查完,雨荷也找了过来。
牡丹把喜郎的事和自家打算和雨荷说了,道:“我打算一回城,就去四处看看,说我要预定明年的牡丹接头。”
雨荷皱眉道:“可若是那喜郎说的是假话呢?这么多的接头,咱们要得过来么?牡丹花贵,就算种出来也没那么多的人买得起啊?说不定他就是今年买得太多,也想要咱们跟着吃回亏心里才舒坦哩。”
牡丹笑道:“不是真的要买,而是说我打算买。”他曹万荣是真的想预订下明年的接头也好,是哄骗她的也好,她都帮他加把火。而大园子“争”接头,如此一来,想必明年的牡丹价格会很好。
虽然芳园还只是个半成品,但英娘和荣娘都非常喜欢这里,她们学着牡丹一样换上粗布衣裙,跟着她到处看,到处走,傍晚时分又跟了正娘等人去田间散步,看小孩子在田埂里捉促织,玩得不亦乐乎。晚上背了段大娘和林妈妈,与牡丹姑侄三人一起就着周八娘弄来的油酥谷雀,小酌到半夜,却是在城里家中从没有过的悠闲与自在。
第三日清早,牡丹照例在种苗园里巡视她的宝贝们,不出所料的,蒋长扬果然来了。他轻车熟路地进了种苗园,找到正在观察牡丹花伤口愈合情况的牡丹,笑道:“那株什锦长得如何了?”仿佛他是他是专程来看那株花的。
牡丹抿嘴一笑,手下不停,随手指了指方向:“那,在那边呢,你自己过去瞧。”
蒋长扬在她身后默了默,轻轻走了过去,不过在草棚那里打了个蘸水,立刻又快步走了回来,也不打扰她,就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牡丹也不管他,径自做自己的事情,直到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才算是把所有花木都观察完了。回过头,蒋长扬还在一旁站着,见她看过来,立刻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雨荷在一旁候着,偷偷朝牡丹挤眼睛,示意她看蒋长扬的衣服。牡丹注意到他今日穿了件玉色的新袍子,没有带刀,腰间还垂挂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玉佩,头上的黑纱幞头虽然不是新的,却打理得很有型,六合靴也是一尘不染。这可真是难得。
蒋长扬注意到牡丹在看他的衣着,唇角含笑,微微有些不自在,索性拉了拉衣服,笑道:“我这身袍子年前就做的,我并不怎么喜欢这个颜色,可是邬三说还可以,我不怎么相信他的眼光,正好穿来给你们评判一下。”
牡丹和雨荷差点没笑出声来。不喜欢还穿了来?这明摆着就是暗示她们快夸奖他嘛,牡丹忍着笑,认认真真地道:“其实挺好的,看着很精神。”
蒋长扬忍不住扬起了眉毛。
牡丹左右一张望,不见邬三,便道:“邬总管呢?”
蒋长扬不在意地道:“他有其他事情来不了。”他边跟着牡丹往外走,边道:“我去问过了,我那朋友同样的花匠还养得有,愿意分一个给你,我替你挑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你觉得如何?”
牡丹一愣,这什么人,同样的花匠养了多少?还可以任意挑一个不会说话的。是不是各式各样的很多?
见牡丹迟疑的样子,蒋长扬的神色反而显得更轻松,他力劝牡丹将人收下来:“无儿无女的,又是个老头子,只要你肯给他养老送终,他必然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先撑过这几年,到时候你自己挑选的人手也教导出来了。”
牡丹忍不住道:“不知你可方便告诉我,你这位朋友是谁?”
蒋长扬犹豫片刻,道:“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景王?”
牡丹茫然摇头:“我对这些大人物并不熟悉。”
蒋长扬笑了一笑,温和地道:“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原本也不出名,圣上十多个龙子中,他最名不见经传,相当于大闲人一个,不怪你不认识他。这花匠就是他养的,你敢不敢要?”
牡丹皱眉道:“他是你的好朋友?”
蒋长扬认真纠正她:“是朋友。”是朋友而不是好朋友。
牡丹沉默片刻,道:“若你觉得可信,我愿一试。”
蒋长扬的笑容越发温和,异常自信地道:“我挑的,你尽可以放心。他的身价有点高,十万钱,但是非常值得,我听说十多年前,他曾经管理芙蓉园,你见到人就知道了。”
牡丹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狡猾和得意,不由期待起这位哑巴花匠来,笑道:“如果他真如你所说那般厉害,这可真说不上高,再多一点又何妨。”
蒋长扬一笑,二人默默低头前行,良久,蒋长扬突然轻喊了一声:“丹娘。”
他微微有些低沉的声音犹如上好的丝绸,在牡丹的耳边轻轻滑过,留下异样的感觉,牡丹的心猛地一跳,直觉笑容都有些僵硬起来,低声道:“什么?”
蒋长扬抬眼望着牡丹,在她白玉一般的耳垂捕捉到一丝美丽的红晕,虽然稍纵即逝,但他仍然很敏捷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眼睛闪着亮光,欢快地道:“我过两天要请潘蓉夫妇俩来我庄子里住上些时候,你可愿意过去陪陪白夫人?”不等牡丹回答,他又飞快地道:“主要是为了答谢上次白夫人帮忙。”
那还问什么愿意不愿意的?答案就在那摆着呢。牡丹略微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必须过去咯。”虽然她不怎么喜欢潘蓉,可是她喜欢白夫人。
蒋长扬欢喜的笑起来,低声道:“我刚修了个水核算,也堆了假山,已经完工了,你正好也去看看。我种了重台莲和白莲,明年夏天一定会很美丽,到时候你可以领了英娘和荣娘她们去玩。”
牡丹戏谑地笑道:“那你收不收钱那?”
蒋长扬敏捷地反问:“你说收不收?”
牡丹突然觉得他的目光太过灼人,她不雅地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收不收?”说完又忍不住把脸别开微笑起来。
蒋长扬沉默片刻,闷声笑起来。他第一次挨了她的白眼,也得到了一个脸红和一个羞涩的笑容。这身新衣服,还是得值得的,也不枉他费尽口舌去缠了景王半日,弄了那位花匠来。
牡丹听到他的笑声,越发不自在,特别是看到一旁嘴角一直往上翘就没放下来过的雨荷,她越发有些羞恼,便假装东张西望:“你笑什么?什么这么好笑?”
蒋长扬一眼看穿了她的小伎俩,越发笑得大声起来。
甩甩仍然跟着英娘和荣娘在草亭子里玩耍,所不同的是,它今日是衔着一根树枝不住地啃咬。看到牡丹和蒋长扬过来,它扔下树枝照例往蒋长扬头上冲,蒋长扬站直不动,在它即将登陆的那一刻,手臂快速伸出,迅捷地抓住了它的脖子。
甩甩圆睁着一双乌豆似的小眼睛,惊恐地看着蒋长扬,不明白这个昨天还一脸憨笑的好好先生今日怎会突然变了脸。他捏着它的脖子,虽然捏得不紧,可是他仍然捏着它的脖子……它在他的手上使劲挠了几下,他半点反应都没有,手上的力气却也没有因此加紧或是放松,它张惶地看向牡丹,牡丹站在一旁似乎没有解救它的打算,它沉默片刻,用尽力气大叫了一声:“蒋叔好!”
“当”的一下,它的喙被蒋长扬闲着的另一只手用力弹了一下,弹得它晕头转向,不但疼,还有些怕,高亢的声音虚弱下来:“牡丹,牡丹,甩甩,甩甩。”
它是在求救,牡丹心软了,蒋长扬却没有松手的打算。于是甩甩又换成了:“蒋叔好,蒋叔好。”蒋长扬这才松了手,将它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小东西,这才是你该呆的地方。”甩甩蔫蔫地垂着头,半天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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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25章 意外来客
这一天,蒋长扬并没有在芳园多待,只坐下来喝了一杯茶后,就告辞离去。他没有久留,倒让跑到厨房去准备了许多吃食来的林妈妈不高兴了,她不停追问牡丹,蒋长扬今天为什么走得这么早。
牡丹无奈地道:“人家有自己的事情,该走的时候当然要走。”
林妈妈无话可说,便又怪甩甩,说一定是因为甩甩失礼的缘故,拿了银锁链毫不客气地把甩甩锁在了架子上,又逼牡丹吃东西,要她把身子养胖一点。牡丹很郁闷,只好狠狠咬着糕点,拿眼瞪着一旁调皮地看着她笑的荣娘和英娘。
第二日下午,邬三就把那位哑巴花匠送了过来,那花匠姓李,约有六十来岁的样子,头发胡须尽数花白,人又干又黑又瘦,一双眼睛也浑浊不堪,穿着件赭色的短衫,手里牵着条又肥又傻又大,不停往下滴口水的大黑狗。即便是他进了厅堂去见牡丹,也没有松开那狗的皮环,一人一狗,须臾不离左右。
李花匠立在牡丹面前沉默地注视着她,眼神漠然而且挑剔,牡丹不喜欢他的这种眼神,毕竟以后他们将长期相处,他还将会是她倚重的左膀右臂,被自己倚重的人用这种眼神盯着,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牡丹决定开门见山:“我听说你老人家曾经管理过芙蓉园的花木,手艺很了不起,我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李花匠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个漂亮的小女人自己不也说了,那是曾经,他如今就是一个任人买卖的奴仆,说这些好听话做什么?有什么用?
牡丹有些无趣,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的朋友告诉我,只要我给你养老送终,真心相待,你就是能相信的人。养老送终,真心相待,我都能做到。”
李花匠还是没反应,死在哪里不是死?一床破席子卷了扔在土坑里也算是送终。
当着邬三,牡丹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她索性收起来,严肃而认真地看着李花匠:“我的种苗园里接了一些珍贵的牡丹,我需要一个能相信的有技术的人替我看园子,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料理那些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李花匠这回有片刻的思考,他对着牡丹比了几个手势。邬三自动担起了解说员:“他问您,那个接花的人呢?为什么不让那个人来管理?”
牡丹笑道:“那个人就是我。”既然不能利诱,那么她就只有让他心服口服,让他知道她不是不学无术的傻蛋。
李花匠略微弯了弯腰,又比了两个手势。邬三道:“老李说,请娘子带他去园子野,指给他看他要干的活儿。”
牡丹忙领了他们去种苗园。她先领着李花匠看了几棵经由郑花匠嫁接的牡丹,李花匠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而且有些兴趣缺缺。牡丹微微一笑,又领了他去看什样锦,李花匠蹲下去,死死盯着那几棵什样锦。
牡丹 紧张地等着他评判,就连那条大黑狗靠过来,不停去嗅她的鞋子,将口水全部没在她鞋子上她也没心思去管。
李花匠看了半天,方回过头来看着牡丹,指了指那花,牡丹此刻方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这是我接的。”
邬三也笑着:“正是呢,这可是我和我家公子一起看着何娘子接的。”
李花匠笑了一笑,对着牡丹伸了一个大拇指,牡丹一时有些受宠若惊。李花匠从腰间取出一个麂子皮包,打开麂子皮,里面宛然是一把闪着寒肖的嫁接刀和一把剪子,还有一束细麻线,他把这些工具放在身边的地上,他的意思大约是,她的技术已经得到他的认同了,他也要露两手给他看,便笑道:“这些花你都可以随意取用。”
李花匠斜眼看着牡丹和邬三不动,他的安胎接技巧是秘密,可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给人看的。
邬三干笑一声:“我们走远点。”
待牡丹和邬三走远,李花匠确认他二人看不到他的具体动作后,方才开始行动。邬三等得无聊,便和牡丹说话:“这老李脾气古怪着呢,走的时候都没给景王行礼,景王也没计较。不过何娘子您脾气好,也不至于和他呛起来,这年头,有点真材实料的人脾气都够怪的。”
“只要他有真才实学,又没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忍忍一个老人的坏脾气算不得什么。”牡丹紧紧盯着李花匠的动作,虽然隔得远,但她仍然能从他的动作上大体看出他在做什么,取材,削枝,对接,绑扎,做得很娴熟,动作也比她快。
快到晚饭时分,李花匠终于住了手,招呼牡丹过去,牡丹从他嫁接的方位和一些具体细节看出来,他做的是皮下接,做得很完美。而且他同样接了一株什样锦,不过是用的昆山夜光,葛巾紫,银粉金鳞相接。白,紫,粉,三色,晚花。
真的没有想到他同样也能做到,蒋长扬找来的这位,真的是个宝贝。牡丹满意地一笑,学着他对他伸了一个大拇指:“这个园子以后就要拜托李师傅了。”
她真心实意地喊他李师傅,而不是老李,没有以买主和主人自居。这是给一个技艺高超的匠人应有的尊重。李花匠微微一笑,开始比划手势,邬三忙道:“他说他要住在这园子里看守着,问房子在哪?”
牡丹指着不远处刚修建起来没多久的一排房子道:“那一排房间都是空的,你愿意住哪儿就住哪儿。”
说话间,郑花匠走了进来。”小人看见园子门开着,心想着往日娘子这个时候是在吃晚饭,便特意过来看看。既然娘子在,小人就先告辞啦。”郑花匠一边给牡丹问好,一边睃着李花匠,满脸的猜疑之色。
牡丹笑道:“老郑你来的正好,这是新来的李师傅,以后我不在的时候,种苗园就由他管。”不出所料的,她从郑花匠的脸上看到了惊愕失望之色。
郑花匠不服气,凭什么?他来了这么多天,最苦最累的时候是他帮着牡丹渡过来的,这园子之前也多数时候是他在打理,作为唯一一个能进出种苗园的师傅,他俨然就是这芳园众多花匠中的头领人物,谁见他不低头?可是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名不见传的糟老头子,就要夺走他的东西,还有他向牡丹学技术的希望,他当然不服气。
他一眼看到了李花匠身边那株才刚接好,还未来得及施肥和烧水的牡丹,便笑着走过去:“这是李师傅接的吧?好手艺。”他的手才伸出,还未碰到那株牡丹,一旁又呆又傻又肥的大黑狗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闪电一般地朝他的手腕冲过去,白色锋利的牙闪着光,透明的口水带着一股腥味儿在半空中洒落下来。
“妈呀!”郑花匠吓得大叫一声,脸色惨白地连连后退,但他哪里快得过狗?虽然是条肥狗,却也比他快得多。而且他还很笨地坐到了地上,牡丹以为他最少也要挨一口,但关键时刻,李花匠发出一声嘶哑的“啊”,大黑狗停止攻击,将两只前爪搭在郑花匠的肩头上,黑亮的眼睛盯着郑花匠张皇失措的脸,透明粘黏的口水湿了他的前襟。
李花匠又“啊”了一声,大黑狗放开了郑花匠,跑到他脚边蹲了下去。李花匠对着牡丹比了几个手势。邬三低咳了一声,大声道:“老李说,这狗从小就是养了来看花的,谁敢不经主人允许就伸手碰花,必然挨咬。它刚才是误会了,请这位郑师傅别计较。”
原来还是个哑巴。郑花匠慢怒地的擦着头上的汗,嫌恶地扯了扯被狗口水浸湿的前襟,气冲冲地不说话。
牡丹忙上前打圆场:“老郑你受惊了,今晚让厨房给你加菜。下去看看可有伤着的地方,若是有,去请大夫来看看。”她知道李花匠是故意的。这是警告郑花匠。这些牡丹花匠,他们的技术自有传承,轻易不会给旁人知晓,更别说学了去。这刚接的牡丹,拆开之后就会知道接穗和砧木是怎么处理的,不到伤口愈合,他根本不会让其他人碰。她以为他已经多得多防得紧了,谁知这位李花匠更是防得紧。
目送郑花匠气冲冲地离去,李花匠淡然地收拾了工具,处理好花,由雨荷领着,带了大黑狗自去挑选房间不提。
邬三笑嘻嘻地道:“何娘子,我们公子让和您说,后日潘世子和白夫人就到了,请您一定过去吃晚饭。”
牡丹应下,留他用晚饭,邬三不留,只说庄子里要备席,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不能久留,径自告辞离去。
牡丹用完晚饭,雨荷过来回话,说是安置妥当了李花匠,又特意安排了阿顺过去和他做伴做些小事情,李花匠还算满意。正说着,宽儿进来道:“娘子,家里来了人,领了一位客人来。”
来的却是大郎铺子里的一个姓贾的伙计,领着穿团花锦缎圆领袍子,带黑纱幞头,约有二十来岁,长丰仅只是端正的青年,贾伙计笑道:“娘子,这位是扬呀州来的卢公子。”
牡丹疑惑不已,她并不认得这什么扬7州卢氏的人。
那卢公子朝牡丹行了一礼,用带了浓浓扬州口音的官话道:“在下卢全,族中行五,人称卢五郎,我母亲姓段, 人称段大娘。之前,令兄曾使人送了一封信去,言道我的小姨秦三娘遭了难,家母因为随船在外行商,辗转到一个多月前才收到了信,故而派了我来接小姨归家,并向府上致谢。”
秦三娘啊。当初大郎送了信给段大娘之后一直没有回音,她还以为信送错了,这个秦三娘的姐姐并不是那位女富商段大娘,原来却是。说实话,这位卢全的长相也和秦三娘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牡丹叹了口气:“卢公子只怕是白跑一趟了,她第二日就走了,我现在并不知道她在哪里。”
卢全正色道:“适才我去见了令尊,令尊也是如此说。可我来之前,家母曾经吩咐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您是最后见到她的人,想来她曾经和您说过一些话,可以从中找到一些线索。还请您将那日的情形与我说说。”
当日的情形牡丹倒是记得的。卢全听牡丹说完,沉吟片刻,道:“依您这样说,我小姨只怕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报仇了,在颜八郎没有倒霉之前,只怕她是不会离开京城的,我打算到颜八郎那里去看看。”
牡丹道:“今日天色已晚,我想卢公子是赶不回城了,不如在这里留宿,明日一早再去也不迟。”
卢全抱拳谢过:“谢谢何娘子,家母让我一定要答谢府上,我之前问过令尊,需要我们为府上做什么,但是令尊说当日全是您一个人的主意,让我来问您。您想要什么?”
“我其实并没有做过什么,就是请她吃了一顿饭,住了一夜的邸店,请了个大夫,陪她说了两句话而已。花的钱还是我父亲的钱,所以你们不必放在心上。”牡丹有些汗颜,她并没有为秦三娘做过什么,但是段大娘却这样着重其事,说明段大娘心里还是牵挂着秦三娘这个妹妹的。也不怪秦三娘您那时候会因为自己误会了姐姐而羞愧如此。
卢全认真地看着牡丹道:“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当时街上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只有你一个人伸了手。”他望着牡丹微微一笑:“段大娘从来不欠任何人的情,为了不让家母这个名声从此没了,还请您不要再客气了。”
他的表情认真诚挚,虽然是在开玩笑,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坚持,不达目的不罢休。牡丹想来想去,好像她真没有什么需要的,不过段大娘的商船的确是很有名,兴许有朝一日,她能把她的牡丹通过段大娘的船队卖到京城以外的地方。牡丹望着卢全笑:“我早就听说了令堂的大名,心里非常钦慕她,很想和她这样能干的人结交,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如果牡丹这次要了报酬,她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但她想和段大娘做朋友,那她将来可能得到的就远远不止这一点。同样的,卢家如果能在京城里交上何家这样的朋友,也非常不错,卢全微微一笑,缓缓道:“我母亲很喜欢交朋友。假如何娘子有机会去扬州,她一定会办最好的宴席宴请您。”
牡丹抿嘴笑道:“卢公子人生地不熟的,我家的人能领你去找颜八郎的居所。”她指了指雨荷:“她当时曾经去过颜八郎住的通善坊。明日就让她陪你去。”
卢全谢过,自跟着小桃下去吃饭休息不提。
第二日一早,雨荷便领了他和他的向个随从骑马进城,直往通善坊而去。牡丹则一整天都留在种苗园里看李花匠怎么打理花木,学习怎么和他沟通,然后自己给那大黑狗起了个名字,叫它大黑,喂了它一堆鸡骨头。
李花匠板着脸,一整天只和牡丹比了不到三个手势,一次是牡丹问他,她想选几个年轻聪明品行好的小厮来和他一卡塔尼亚学怎么护理牡丹,问他好不好,他摆了摆手,说不好。但牡丹没打算听他的,人她是一定要弄来的,哪怕就是他让他们浇浇水松松土,远远地看看也好。
一次是牡丹叫那大黑狗“大黑”,喂那狗吃鸡骨头,他生气地比了个手势,牡丹没看懂,但她猜他是气她给他的狗乱起名字,但是他没把她给大黑带去的鸡骨头踢开,而是看着大黑全吃光了,所以牡丹决定忽视他的怒气,任由那狗继续在她的鞋子上滴口水,趁机抓了那狗的头皮两把。
最后一次是吃晚饭的时候,牡丹送了他两年夹袍和两双鞋子,以及一瓶子葡萄酒和一盘炸谷雀,他沉默片刻,比了一个谢谢的手势,然后收下了东西。
但牡丹不认为他是个小恩小惠就能轻易收买的人,看业她还需要长时间和他死磕。她走出种苗园时,喜郎在外面不远处游荡,见她出来,立刻过来和她打招呼,仿佛是有什么话想和她说,牡丹因为猜得到他想说什么,所以并不着急。只问他在芳园住得习惯不习惯,又问了郑花匠昨天有没有摔到哪里,因为今天她一整天都没看见他。
喜郎犹豫片刻,道:“九叔他是有点不舒服,但是他今天一整天都在湖边修整花木,所以娘子才不曾看见他。”他最终也没把曹万荣的事情说给她听,而是再三保证他会好好干活,牡丹夸赞了他两句温和地道:“我听说你父亲去世了,假如你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只要能帮的我都会帮你。”
喜郎有一点点吃惊,低低地应了一声,垂手目送牡丹离开,牡丹问段大娘:“大娘,你觉得他是不是个坏人?”
段大娘是晓得远距离郎的来历和他曾经偷拿过曹家花园的牡丹接头的,她慎重地想了片刻,道:“老奴也不知道,但他绝对不是个老实人。”
牡丹笑了一笑,这天下真正的老实人有几人?当然,自称老实的人还是不少的。
第二日中午,邬三亲自过来接牡丹:“白夫人已经先到了,公子请您过去先陪她。”
牡丹皱了皱眉:“潘世子没有跟她一起来?”
邬三殷勤地替她牵稳马,好让她方便上马:“没有,说是潘世子有点事情要耽搁一下,会赶来吃晚饭。不过白夫人除了带了潘小公子以外,还带了一位娘子一起来,好像是清河吴氏的十七娘,听说和您也是认识的?”
牡丹笑道:“见过一面的。”倨傲清高的吴惜莲,十九娘都已经话配给了李荇,想必她也是许了人家的吧?
牡丹骑马穿过被收割干净后显得光秃秃的稻田,一直走到蒋家的庄子门口。围墙边的柳树已经黄了叶子,开始飘落,但是松树和柏树仍然青枝绿叶的,映得那高高的院墙格外的白,墙顶上的蓝天也格外的蓝。
邬三见牡丹注视着院墙,笑道:“今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公子才让人粉刷过,现在看起来特别新。但之前,却是斑驳一片,青苔都爬到了墙上。哎呀呀,老鼠都老得黄了皮成了精,有半只猫那么大,看到我们来了也不怕,竟然就敢当着我们的面登堂入室,我猜它一定自由自在的活了十多年,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害怕。”
牡丹觉得邬仿佛是意有所指。
蒋家庄子的结构和芳园的完全不同,一进门是一大片整洁宽阔的场地,用青石方砖铺成,纤尘不染。邬殷勤地介绍:“这里每三天就要用清水冲洗一遍,用的就是你们那条河里的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丛冬青树,“那条河沟就在那后面,沿着这条小河走,前面不远处就是刚建起来的水榭,白夫人此刻就在那里等您。何娘子请随人小过来,路在那边。”
冬青树后是一条约有三尺左右宽的铺了鹅卵石的小道,小道旁边就是那条河,河水清亮见底,可以看见水底的彩色鹅卵石和郁郁葱葱的水草,偶尔还有一两知小鱼游过,河的另一边,种着一排柳树,落下的黄|色叶子蜷曲向上,落到水里犹如一叶一叶的扁舟,蒋家的这个庄子同样也很美丽,比宁王那个有着造价昂贵的马球场的庄子漂亮多了。牡丹问邬三:“这个庄子有名字么?”
“以前它叫柳园,现在没有名字了。”蒋长扬站在小道的尽头欣赏地看着牡丹。牡丹今天穿的是一件银白色折枝牡丹锦襦,系着浓艳的紫色八幅罗裙,黑色的烫金缎子裙带,裙带上系了一对胡桃大小的金质镂空花鸟香囊,交心髻上Сhā了一对素净的又股金钗,唇上还点了粉色的口脂,显得特别娇俏可人,他觉得她现在比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还要美丽。
国色芳华 第126章 小人与女子
牡丹也在看蒋长扬,他今天穿了件青色的圆领窄袖袍,那块玉佩还在腰上,没有戴幞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用一根玉质上乘的发簪固定起来,脚上也没穿惯常的靴子,而是穿着双家常的青布鞋。他站在树荫下,斑驳的阳光犹如碎金,随着微风拂动不断在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来回移动晃动,有时候晃到他的眼睛上,他就会微微眯了眼,但他一直在望着牡丹笑,目光也不曾移开过。牡丹觉得,这样的他看上去非常亲切,很顺眼。
下了狭窄的鹅卵石小道后,牡丹和蒋长扬中间隔着两尺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地沿着清澈的小河往前行,绕过一座高达一丈有余的灰色太湖石假山后,一个碧波荡漾的池子带着一股清凉之气迎面而来,池子周围遍植垂柳花木,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桥从他们的脚下开始,穿过水池,一直延伸到一个高台之下,化作台阶。高台周围有溪流,溪水叮叮咚咚地从台上奔流而下,流入池中。沿着溪流往上一直到高台顶上,种满了斑竹和紫竹,竹林环抱中,是一个石柱木栏围起来的宽大的亭子,石柱没有精雕细刻,木栏也是本色,色彩和谐而幽雅。
真漂亮,真舒服。牡丹感叹不已:“成风,这就是你新造的水榭?”
蒋长扬黑黑的眼睛熠熠生辉:“这是我跟着福缘和尚做朋友学来的,你觉得我这个水榭与他设计的园林相比如何?”
牡丹有些发愣:“是你自己设计的?”
蒋长扬快活地一笑:“是呀,虽然有些法子是从他那里偷来的,但好歹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觉得如果是福缘大师,他大概只会在上面设计一个小巧精致的亭子,而不是这么宽大的亭子。”虽然牡丹觉得比不上福缘和尚的来得精巧,但他这个也很漂亮,最关键的是实用,最适合居家了。想必在盛夏酷热难当的夜里,抬了碧纱橱往这亭子里一放,纳凉休息,是件非常令人惬意的事情。
蒋长扬笑道:“对啦,这就是我和那和尚最大的区别。他更注重好看,我更注重实用。我只送你到这里啦,你自己上去。”他指了指上面,一身绯衣的白夫人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胖娃站在阶梯尽头,看着牡丹温柔地笑。
牡丹和他挥挥手,轻松欢快地领着段大娘和恕儿拾级而上,一直走到尽头,蹲在小胖娃的面前,双目与他对视,微笑道:“你一定就是阿璟啦,我猜得对不对?”
潘璟睁着一双酷似白夫人的杏仁眼好奇地看着牡丹,突然把一只又胖又白的小手塞进嘴里去含着,望着牡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来。
“别含手。”白夫人蹲下来,将他的手从他嘴里拔出来,用帕子给他擦拭上面的口水,温柔地道:“阿璟叫丹姨。”
潘璟害羞地看了牡丹一眼,回头紧紧抱着白夫人的脖子,把额头贴在白夫人的下颌上来回摩擦。白夫人把他抱起来跟着牡丹一起往前走:“这孩子其实已经会喊人,会说些简单的话了,只是平时见生人的机会不多,有点害羞。”
牡丹绕到潘璟的前方,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穿着彩色丝绸小衣的人偶来,对着潘璟做了个鬼脸,晃了晃手里的人偶,然后拉了拉人偶身后的绳子,人偶便挥动起了两只手。
潘璟吃惊地睁大眼睛盯着人偶瞧,眼巴巴地看着牡丹,小脸上充满了渴望。白夫人笑道:“想要就要喊丹姨。”
潘璟难为情了片刻,低低喊了声:“丹姨。”
牡丹把耳朵侧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夸张地笑道:“什么?我听不见,大声点啦。”
潘璟抿嘴笑起来,交握着两只小胖手大声地喊了一声:“丹姨诶!”
牡丹哈哈大笑,将手里的人偶递到他手里,摸了摸他粉嫩的脸颊:“阿璟真乖!”
白夫人宠溺地看着被人偶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的潘璟,笑道:“这是演傀儡戏的人偶吧?难为你还记着给他带礼物,谢谢你啦。他可从没见过这种人偶。”
牡丹有些吃惊,傀儡戏那么流行,侯府的长房长孙竟然没见过。
白夫人淡淡地道:“他祖母认为他年龄太小,这些东西的声音太过喧嚣,会惊吓到他。”
这大概也是潘璟很少见到生人的缘故?牡丹一时对白夫人充满了同情,却不敢表现出来。
白夫人带了几分憎厌,讥讽地道:“我说怎么会呢?侯府的公子,又是什么能吓得住的,比如他父亲……”她顿住了话头,抱歉地看着牡丹笑:“我希望他能比我快活。”
牡丹看着无忧无虑的潘璟,低声道:“一定会的。”
穿着玉色披袍,粉色八幅罗裙的吴惜莲拿着把象牙丝编的扇子优雅万分地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牡丹一通,矜持地一笑:“丹娘你越发精神了呢。你今日这身打扮很好。”
“十七娘你也很精神。”牡丹注意到吴惜莲手里那把象牙丝编的扇子和吴十九娘当日出席李满娘的乔迁喜宴时拿的那把一模一样。这把扇子让牡丹想起了吴十九娘,也想起了崔夫人,还有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刚刚才过去没有多久。
吴惜莲注意到牡丹在看这把扇子,便道:“很眼熟是不是?这扇子是一对,先宁王妃送了我一把,又送了我那十九妹一把。我听我十九妹说过啦,那天李夫人搬家,她说她见了你,与你相谈甚欢。”
牡丹语态平静地道:“那天我们论香来着。”
吴惜莲慢摇着扇子道:“下个月她就要和你那位表哥定亲了,你知道的吧?就是那个在那次刘家花宴上和刘畅打架,把刘畅打成乌眼睛的那个。十九妹曾经问过我你那表哥如何,我和她说了,你表哥很不错,敢打那种男人的必然不会是那样的男人,她才肯了的。我说,你该替你表哥谢谢我替他说了好话。”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是故意炫耀么?还是间接地警告?段大娘和恕儿不悦地皱了皱眉头,白夫人则担心地看着牡丹,试图转移话题,但吴惜莲不想听,只等着牡丹回答。
这可真像是个讽刺。牡丹暗自告诉自己,吴惜莲不是故意的,其实这不但不关吴惜莲的事情,也不关吴十九娘的事情,吴家兴许连这件事都毫不知情。所以她赞同地道:“我已经恭喜过我表哥了。十九娘很不错。至于你要我替我表哥谢你,恐怕替不来,不如等他们成亲的那一日,你再问他好好要个谢!”吴十九娘是李家最需要的,最渴望的那种儿媳妇,出身高贵,人又端庄大方俏丽,最主要的是她能极大程度地提升李荇的身份。对于吴惜莲的牵线搭桥,李家真的应该好好谢谢她才对,特别是崔夫人,应该给她磕两个响头。
吴惜莲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人都不喜欢这个话题,只自顾自地道:“那是当然,等到催妆之时,看我怎么戏弄他。你到时候肯定是要去的吧?”
牡丹不好回答吴惜莲这个问题,礼物她会送到,但人是肯定不会去的,没必要让大家都不舒服。但若是答她不去,吴惜莲必然要追究到底,而她虽然痛恨崔夫人,却不愿意因此坏了这门亲。李荇还能找到什么更好的亲事呢?
“哎,你倒是说得高兴,可到时候你定然已经嫁去太原府了,在不在这里都是另一回事。”白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出言打断吴惜莲。吴惜莲就是这个脾气,从来不会看人眼色行事说话,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管你高兴不高兴,也不管你为什么不高兴。白夫人实在有些后悔不该带了她来,但如果没有她,只是他们夫妇俩和蒋长扬在一起,牡丹又没有这么方便出入,真是有利有弊。但愿牡丹别和她计较才好。
吴惜莲不高兴起来:“阿馨,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这门亲事我并不满意。我是跟你出来散心的,你为何总是扫我的兴?”
因为你扫旁人的兴了。
白夫人淡淡地道:“是你先提起十九娘的婚事来的,要不我也不会想到你的事。你再不满意又如何?总不能悔婚吧?”
正因为对自己的婚事不满意,所以才会不停地讲她以为的好姻缘,阿馨怎么就不懂得她的心思呢?吴惜莲将手里的象牙丝扇子啪地一下扔在石桌子上,从草墩上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道:“那我嫁过去就和离,就和丹娘一样。丹娘都能做到,我也能做到的!”
“你我都清楚得很。你还不如早点面对现实的好,人家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差。”白夫人怜悯地看着吴惜莲,牡丹垂眸不语,她们都很清楚,吴惜莲这方面可比不上她,世家联姻,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和离的?就算是能,最起码也得耗上好几年。
吴惜莲高贵优雅的面具突然崩溃,她可怜兮兮地望着牡丹道:“丹娘,你不知道,那就是个浪荡子,和潘蓉、刘畅是一样的……那样的男人,给我提鞋也不配!”这是连着白夫人一起骂进去了,不过白夫人很淡然,没什么反应。
段大娘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牡丹抬眼看过去,不远处俨然就站着三个男人,一个是表情淡然的蒋长扬,一个是嬉皮笑脸的潘蓉,还有一个脸如黑铁的刘畅。显然刚才吴惜莲的话全被他们听进去了。
他怎会在这里出现?可真是晦气!原本很久没看见这个令人不悦的人了,却在这样本该很愉悦的场合里倒了胃口。牡丹看向蒋长扬,蒋长扬给了她一个抱歉的眼神,以目示意潘蓉,表示是跟着潘蓉不请自到的。
潘蓉倒是一脸的若无其事,不管是吴惜莲对他和他朋友的鄙视轻蔑也好,还是因为他不打招呼就把刘畅带来让身为主人的蒋长扬尴尬也好。他都无所谓,最起码牡丹没从他脸上看出任何在意来,他先对着白夫人挤了挤眼睛,然后对着一旁拿着人偶又扯又咬的潘璟夸张地大叫:“哎呦,儿子,快过来!爹爹给你骑大马!”
“爹爹!”潘璟高高举着手里的木偶朝潘蓉冲过去,潘蓉也冲上来,在半道上接住了潘璟,将潘璟小小的身子高高举起过了头顶,骑在他的脖子上,疯子一样地围着亭子跑起来,边跑边大声地喊:“冲啦!阿璟骑大马啦!”潘璟发出一连串欢快的笑声。
不得不说,潘蓉看似冒失的举动很好地冲淡了尴尬的气氛,给大家以调整表情的时间。吴惜莲瞬间恢复了她的高贵冷艳,拿起扇子挡了半边脸,轻蔑地扫了刘畅一眼,望着蒋长扬微微一笑:“蒋公子,你这个地方很雅致,也很舒服。”
蒋长扬微微颔首:“吴娘子谬赞。”
白夫人则静静地看着潘蓉父子俩,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牡丹却是因为潘蓉这个冒失的举动而稍微不那么讨厌他了。因为假如他平时不爱陪潘璟玩,潘璟是不会这么亲近他的,也许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谈不上一个好父亲,但最起码,他还能陪孩子玩。
刘畅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牡丹。他不过是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烦躁且令人抓狂,听说潘蓉要来黄渠边蒋大郎的庄子里小住几日,想着能避开因为发现刘承彩居然敢养外室,而日日吵闹哭骂不休的戚夫人,还有总爱争风吃醋,脾气日渐古怪暴躁的清华,一有机会就抱着儿子守着他哭的脸上还带着疤痕的碧梧,他便跟着潘蓉来了。
当然,他也幻想也许会在这附近遇到牡丹,毕竟他听说她的庄子就在这附近,遇到是完全有可能的。在路上,他东张西望,因为没能遇到牡丹而失望,可当他真的如愿以偿地看到牡丹时,他突然怨恨起她来了。
她打扮得这么娇艳美丽,悠闲自在地坐在这样幽静美丽的地方,和女伴们轻松交谈,喝着上好的茶汤,还有男人献殷勤(别问他为什么这样以为,反正他就是知道,假如蒋长扬如果没有对牡丹献殷勤,牡丹怎会坐在这里?)……她应该比他过得凄惨才对,凭什么,她这样悠闲自在?他却这样心苦劳累得犹如一条精疲力竭的狗?
她之所以能好好地活着,在这里逍遥自在,完全是因为他的缘故;而他之所以落到这一步,也是因为她的缘故!他恨她。刘畅想到这里,本想狠狠地瞪牡丹一眼,可看到牡丹对他视若无睹的样子,又不由勃然大怒。她看不起他是不是?他还更看不起她呢!于是他便也装作没有看到牡丹,冷冷地看向高台下的水池。可是日光反射着水面,白茫茫的一片,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心情越发烦躁起来。
白夫人扫了阴沉着脸,不知又在打什么坏主意的刘畅一眼,暗里握了握牡丹的手,低声道:“有我在,别怕。”
吴惜莲凑过来道:“我也在。”
牡丹微微一笑:“我不怕。”
这可是他的地盘,谁敢作乱可得先看看他饶不饶。蒋长扬将亭子里几个女人的对话听在耳里,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到底已是深秋,再过些时辰天气就要凉了,既然人已到齐,不如我先让人送酒菜上来,我们边吃边聊,如何?”
牡丹闻言抬眼看向蒋长扬,正好与他的目光相对,不知为什么,牡丹接触到他的目光后,惊遇刘畅的不悦与不安便淡去了许多,她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
蒋长扬朝牡丹一笑,轻轻一弹亭子上方挂着的几只铜铃,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吴惜莲奇道:“这是做什么?我适才还以为就是个风铃。”
蒋长扬笑道:“这里离大厨房远,若是由得他们从那边送菜来,许多菜都冷了,没什么意思。故而,我在水榭背后,竹林深处另外建了一座小厨房,铃声一响,便要送酒菜上来。”
吴惜莲见这亭子不曾挂了匾额,那就是不曾起名,便想给这亭子起个名字,于是含笑赞道:“好呀,这又比让人去叫更节省时间。听风听水、听铃听竹,若是在此抚上一曲,更妙!蒋公子,你这亭子可有名字?我看不如就叫听音亭如何?”
蒋长扬还不曾回答,刘畅走过来坐到牡丹面前,肆无忌惮地看着牡丹,嘴里淡淡地道:“什么听音亭,俗!我看这水是要种莲花的,夏风送莲香,爱煞此间人,便叫惜莲台好了!”
吴惜莲自来貌美,又自持身份,即便是为人矜持高傲,但在京中上层年轻男子中始终很受欢迎,基本就没遇到过敢这样直截了当说她俗的人。当下粉脸微红,羞怒交集地瞪了刘畅一眼:“刘子舒,你这个人好生无礼!你起你的名字,编排我做什么?”
刘畅故作惊讶地一翘嘴角,从牡丹脸上收回目光,看着吴惜莲道:“十七娘,我哪里编排你了?你就算是要说我无礼,也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是。蒋兄,难道这里不是要种莲花的么?我分明听了潘二郎说,这里已然种下白莲与重台莲了,建这么个高台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夏日纳凉观莲?惜莲台,需怜她,哪里错了?”
吴惜莲讨厌死了他,怫然冷笑道:“刘尚书教的好儿子,随意就拿女子的闺名来开这种玩笑,真是让人不齿!我不屑于与你这种人坐在一起,起开!”
刘畅作大惊状,站起身来对着吴惜莲深深一揖,无比诚恳地道:“十七娘,请恕罪,我从来只知你叫十七娘,却不知道你的闺名,唐突冒犯之处还请你原谅则个!想来你自来高风亮节,是不会和我这样的人计较的吧?”三言两语就逼得这些所谓的名门贵女失态,实在是件很让人愉悦的事情,这让他心里的阴郁散了不少。
牡丹轻蔑地弯了弯唇角。刘畅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用吴惜莲的名字来命名蒋长扬家中的水亭,他可真会安排。
刘畅眼角的目光一直就没离开过牡丹,他很敏感地捕捉到了牡丹唇角的讥讽和轻蔑,不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暗恨道,何牡丹,让你难过的还在后面呢,让你笑,让你笑,叫你很快就笑不出来!
吴惜莲见他戏弄了自己还不认账,气得额头的青筋都爆了起来,白夫人轻轻拉了她一把,缓缓道:“都少说两句吧,主人还没开口,客人倒先吵上了。”
蒋长扬一直埋首分茶,此时方将面前的越州瓷茶瓯分别递了一杯到吴惜莲和刘畅面前,朗声笑道:“都是好名字,不过这水台的名字已然有了,就叫相和。”
潘蓉边抱着潘璟击打那几只铜铃玩耍,边漫不经心地打趣道:“相和?蒋大郎你要和谁相和?”
蒋长扬微微一笑:“想和谁相和就和谁相和。”
潘蓉怪笑一声:“哎呦,难得你如此直白啊。我倒是好奇起来了,这是谁呢?”
蒋长扬淡淡地道:“我自来如此直白,莫非你不知么?”
潘蓉忙跑过来,抱着潘璟挨着蒋长扬坐下,眼珠子乱转:“那人在这里么?”
蒋长扬根本不理他。
刘畅敏感地在蒋长扬和牡丹脸上来回逡巡,希望能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蒋长扬低着头弄茶,牡丹和白夫人一起低声劝慰犹自怒气冲冲,拿着扇子不停地搧的吴惜莲,二人表面上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不同来,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他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望着牡丹微微一笑,刻意温柔地道:“丹娘,好久不见了,你还好么?”
他又打什么鬼主意?牡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谢刘奉议郎关心,我很好。”
吴惜莲在一旁淡淡地道:“丹娘,你弄错啦,如今该称刘寺丞才对。”
牡丹从善如流:“啊,我不知道您升官啦,请您原谅,刘寺丞。”
”丹娘,刘寺丞怎会怪你?你一天有这么多正事儿要做,哪儿有空去管这些闲事。刘寺丞也挺忙的,不知清华郡主可能下床行走了?听说你日日都过去探望伺候她,很是孝顺,哦,说错了,很是贴心才对。刘寺丞,我口误,请别和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吴惜莲很不厚道戳了刘畅的心窝子一下,然后得意地笑了。小人,敢惹她,她就叫他知道厉害。
国色芳华 第127章 攻击
按着刘畅以前的脾气,牡丹以为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发怒,或许还会把他面前的那杯热茶汤泼在吴惜莲的脸上去。但出乎她的意料,刘畅竟然没有,而是面不改色地道:“谢谢十七娘的关心,虽然还行动不便,但清华她好歹已经能下地走动了,想来在你大喜之日,她一定能登门祝贺。如果我没记错,你未来的夫家是太原府的岑家吧?岑十郎曾经在京里呆过两年,他可算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论诗,说不定将来也会在一起。所以你不该对我这样无礼,十七娘。”
说到这里,刘畅的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牡丹对他这抹笑意再熟悉不过,她知道他即将吐出口的话一定非常伤人,不是吴惜莲这样的女子所能承受的,她低咳了一声,准备用其他话题转开,但是刘畅没有给任何人机会,他望着吴惜莲,笑得无比灿烂:“你知道,就在平康里,那里的酒很不错,总是比其他地方的酒更加香浓一些。他每每总是醉得马都上不了,不得不在那里长住下去。”
吴惜莲眼里的亮光突然黯淡下来,装点成石榴娇妆样的朱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平康里那是什么地方?妓汝云集的地方。她刚说了那岑十郎是与刘畅和潘蓉一样的浪荡子,他立刻就证明给在座的所有人看,岑十郎,她未来的夫婿,果然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但其实,这京中的大多数贵家子弟,读书人,朝廷命官,有几个不去平康里的?许多贵妇能够做到和白夫人一样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能做到戚夫人那样的凶悍难缠,但她两样都做不到,更做不到如同刘畅那样脸厚心黑。于是她注定要被刘畅刺伤。
她沉默了片刻,愤怒地瞪着刘畅,想把手里那杯还在滚烫的茶汤浇得他一头一脸都是,但是白夫人沉稳地按住了她的手。她看到牡丹沉默而同情的表情,她突然想起了她和牡丹之间是不同的。她是出身高贵的五姓女,她的家庭绵延了几百年,天下的男人娶到她会比娶到公主郡主还要感到荣幸,她的身份和教养不容许她做这种泼妇一般的行为,特别是在牡丹这样的,她从来只是可怜的,并且高高俯视的弱者面前。吴惜莲缓缓收回了颤抖的手,脸上浮起一层寒冰一样的神色,瞥过眼,不肯再看刘畅一眼,仿佛刘畅是一堆令人作呕的东西。
刘畅不以为意,欢快地欣赏着吴惜莲的表情,满意地将手里的茶汤一饮而尽。关于吴惜莲那段戳心窝子的话,他曾经很在意,就如同当初一看到牡丹,一听到和何家有关的话题,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给了一个病得要死的商家女冲过喜,被自己没有出息又贪心的父亲给当成货物一样的贱卖过。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总想不顾一切地发泄出来,只为了得到片刻的扬眉吐气。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与牡丹和离,与清华郡主定亲以来,比这样更难听十倍的话他听过更多,多到他已经记不清了。当恶毒的话听得太多,不谙于两种下场,一种是愤怒反击再被打击一直到麻木忘却;另一种是深深记住,却不必表现出来,以另一种方式去还击,找到对手的软弱之处,然后一击致命。他选择了后者,他找到了吴惜莲的软弱之处,轻轻一句话,一个笑容就让她遍体鳞伤,无法做出反击。
呵呵,什么名门世家女,也不过如此,高贵正义的白夫人,高贵冷艳的吴惜莲,她们都不敢把自己心里的怒火真正地发泄出来。她们不敢像牡丹那样敢当人不顾形象地朝他吐口水,当街大声唇骂他,她不敢像清华郡主那样的肆意妄为。她们好面子,她们道貌岸然,她们表里不一。虚伪,这是刘畅给她们下的定义,他也虚伪,不过他就是要学着做个虚伪冷酷的人,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刚才明明喝下的是带着喊味儿的茶汤,可是他却觉得他喝下的是酒,唇舌、咽喉、胃,火辣辣的一片,他狠狠地看着牡丹,她夺走了他的一切,所以有朝一日,他必定要她十倍偿还。
牡丹毫不退缩地与刘畅对视,她静静地看着他阴鸷的眼睛,她不知道当时她的表情是什么,但她想,兴许她是包含了轻蔑和冷漠的,也有可能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因为除了怕他用武力伤害她之外,其实他对于她来说,什么都不是,甚至比不过牡丹花叶子上的一条虫子。可在她丝毫不怕他会用武力伤害她,所以她完全有可能是什么都没有。
蒋长扬半起身子,将一杯茶汤递到牡丹的面前,轻声说:“没有放盐的。”他高大的身体阻断了刘畅通视线,身上的青草味将刘畅身上传过来的浓浓的熏香味儿阻断。牡丹捧着那杯茶,一度错觉,蒋长扬就像一座紫檀木座的六曲屏风,厚重宽大,把她不喜欢的东西统统都阻断在了外面。
没有放盐的茶汤。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到并看到了蒋长扬的举动。牡丹不爱放盐的茶汤,之前没有人听说过。但是蒋长扬递给她这样一杯与众不同的茶汤,是什么意思呢?是他自己的喜好?或者是牡丹新近培养出来的特殊喜好?不管怎么样,他是在向牡丹传递他的关心和安慰。
刘畅把这个举动视为挑衅。他垂下了眼帘,目光透过睫毛缝,落在了牡丹手上和她捧着的那只刻莲花纹越瓷茶瓯上。青瓷美如玉,素手纤若兰。但是青瓷不是他的,素手也不是他的。它们都有可能被另外一个男人握在手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丹娘,你什么时候喜好上了喝这不放盐的茶汤?我们一起三年,日夜相对,也曾恩爱无比,我从不曾知道你有这样的怪癖。什么时候有了这怪癖的?莫非是从李荇那里学来的?你变得可真快。先是我,然后是李荇,现在又是谁?难怪人家说,女人心,海底针。”他不肯承认,他是痛恨着她轻易就变了心,也痛恨着她的无情无义。
亭子里一片寂静。吴惜莲忘记了她自己的伤痛,她惊异地看着牡丹,却只是从牡丹的脸上看到一片不能称之为表情的表情。
吴惜莲赶紧看其他人,看其他人是不是和她一样,从刘畅的话里行间听出了同样的信息。蒋长扬还在专注地分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潘蓉在苦笑,白夫人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而封大娘和恕儿,眼里已经喷出了怒火。于是她又把目光投向了牡丹。
牡丹端起那杯没有放盐的茶轻轻啜了一口,淡淡地道:“既是怪癖,你不知道并不稀奇。一起三年你都不知道,现在就更没必要知道了。”她没有解释吴惜莲想知道的,因为刘畅不配提问也不配听。李荇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统统都和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白夫人道:“子舒,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们已然和离,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又何必苦苦纠缠?好合好散不好么?纠缠这些又有什么用?”
在场的人中,刘畅痛恨的人绝对不少白夫人一个。她答应他去替他劝说牡丹回心转意,可是她却背着他去联合了康城长公主,联合了清华郡主,把他卖得干干净净。他有今天,白夫人脱不了干系。因此他淡淡地看着白夫人,声线平板地说:“白夫人是个很仗义的女豪侠,女诸葛,为了朋友不惜两肋Сhā刀,不顾一切,所以我一直很敬重你。”
潘蓉在一旁嘀咕了一声,把潘璟放到白夫人怀里,挨着白夫人坐下来,轻轻拍了拍桌子,瞪着刘畅不满地道:“哎,哎,我说刘子舒,我说你未免管得也太宽了,我家夫人爱怎样那是我们两口子的事情,你可管不着。”他有些后悔了,原本就不该带刘畅来的。他以为,他能弥补一下白夫人先前做的那件关于牡丹的不理智的事情,但还是不能。
刘畅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他看向蒋长扬,想看蒋长扬会对他刚才的那番话做出何种反击或是反应。何牡丹,你以为美貌就够了么?不够,远远不够。门弟,才情,权势,金钱,缺一不可,容貌却是次要的,这天底下,如此身份的,愿意给你保留正妻身份的,只有我一个人。不碰南墙不回头,碰了南墙你会不会回头?
蒋长扬直视着他,笑容亲切,语气坚定不容辩驳:“刘寺丞,你是潘二郎的朋友。吴娘子是白夫人的朋友。潘二郎夫妇,何娘子则是我的朋友。你们都是我的客人,我愿意尽最大的努力招待好你们每一个人,但如果谁敢欺辱我的朋友,那便是欺辱我。”
欺辱主人的客人被驱逐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个话大家都能听明白,虽然他拉上了潘蓉夫妇做陪衬,但谁都能明白,他是专指的谁。
刘畅冷笑了,他的确抓不着蒋长扬话里的任何破绽。可是他清清楚楚,蒋长扬和牡丹,绝对有什么。
国色芳华 第128章席终
精心烹制的水陆珍馐被装入鎏金动物纹银盘或是银质折枝石榴纹折腹碗中,源源不断地从竹林深处的小径中送过来,热腾腾地摆满了众人面前的桌子,酒是上好的乌程若下酒,筷子是金平脱犀头筷,还有一对穿着绿罗裙的美丽少女在一旁弹奏琵琶,唱歌助兴,技艺高超,歌声清越。从食品的种类味道,食具到表演的歌伎,无一不是精心准备的。
潘蓉很是满意,摇头晃脑地道:“乘风,你这次为了花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因为地点不对,种类不够,器皿太过珍贵,我几乎要以为是关宴了。我怎么值得你这样盛情款待?”
蒋长扬微微一笑:“你自己也觉得不值得?”
潘蓉眨了眨眼,哈哈大笑起来:“我当然值得,谁说我不值得?”他把目光投向一旁的牡丹,暗道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蒋长扬淡淡地道:“但愿你永远都值得我这样招待你。”
潘蓉朝他举起酒杯,露出一排白牙齿:“我值得的,蒋大郎。”
刘畅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白夫人却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个小小的宴会一直到将近日暮时分才算结束,气氛勉强还算融洽,蒋长扬的那句宣告做了所有纷争的终结,每个人都尽力扮演好自己怕客人角色,但并不代表吴惜莲就可以不抓住每时每刻观察牡丹,暗自揣测刘畅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代表刘畅不可以在心里默默盘算。所以他们都是吃得最少的人,相反牡丹却是吃得很满意,她也很喜欢歌伎的精彩表演,享受美食的同时听得津津有味。
潘璟在内的三个男人去看他马厩里的马,而白夫人,吴惜莲,牡丹三人则在庄子的花园里散步消食。
吴惜莲率先打破了沉默:“丹娘,刘子舒真讨厌,他那样说你……但你晚饭吃得真不错。”
牡丹静静地道:“不吃饱饭就没有力气,而没有力气我就不能站起来。”吴惜莲的意思其实就是说她怎么还吃得下,难道有人攻击她,侮辱她,她就应该表现得悲伤得吃不下饭才正常吗?不吃饱怎会有精神战斗?不但要吃饱还要吃好。刘畅爱怎么说,那是他的事,她不能缝上他的嘴巴,不能缝上其他人的耳朵,就像当初刘家四散布谣言一样。至于蒋长扬,她就是这个样子的,他既然有心,就应该了解。
吴惜莲惊讶地看着牡丹,但她还是决定问下去:“他说你和李荇……”
白夫人沉下脸:“阿莲,她是我的朋友!刘畅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清楚?”
吴惜莲咬了咬牙,坚定地说:“不行,事关十九娘,我必须问清楚。”
牡丹止住白夫人,坦然大方地看着吴惜莲:“如果你是想问我和李荇有没有私情,那么我告诉你,没有!”
吴惜莲皱眉道:“你敢发誓么?”
牡丹好笑地一弯嘴角:“发誓?凭什么如果有人天天这样造谣,我是不是得天天对着人发誓?十七娘,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这个回答。”
吴惜莲道:“可是……”
牡丹正色道:“以后我不会再回答这种问题,如果你再提,我会直接泼你一脸的水。”
吴惜莲有些恼怒:“明明是刘子舒,你该泼的是他。”
牡丹俏皮地朝她挤挤眼:“他不配,你稍微好一点儿。”
吴惜莲的瞬间变得通红,说不清是恼怒还是羞愧,牡丹略过她,对着一旁皱着眉头,满脸歉意的白夫人挥手:“天色晚了,我两个侄女还等着我,我必须得回去了。假如你愿意,可以带了阿璟去我的庄子里玩,邬总管知道路。”
牡丹没问自己会在这里呆几天,那就说明,她是不会再过来了,毕竟对着刘畅那样的人,怎么也舒服不起来。白夫人叹了口气,低声对吴惜莲道:“阿莲,你到那边去等我,我有话要和丹娘说。”
“随便吧。”吴惜莲垂头丧气地走开。
白夫人与牡丹并肩往前走,低声道:“我本来是想帮你,但好像反而帮了你的倒忙,你不想过来就别来了,下一次我专程去芳园找你。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我们来之前,京中有人传言,王夫人要再嫁,对方是安西节度使方伯辉。”
牡丹皱了皱眉:“所以呢?他知不知道?”
白夫人微微一笑:“你说呢?他是王夫人的儿子,方伯辉的义子,你说他知道不知道?”
那就是肯定知道了,不过牡丹没看出蒋长扬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来,那么大抵他就算不会很高兴,但也不会很不高兴的。牡丹明白白夫人的意思,再嫁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蒋长扬能容许他的母亲再嫁,说不定他也不会在意他的妻子是再嫁妇。
白夫人点到为止:“好啦,我不送你了,你若是要回去就早点回去。蒋成风那里我会替你打招呼。”
牡丹应了,与白夫人辞过,领了封大娘与恕儿沿着河道旁的鹅卵石小道一直前行。走至半途,冬青树后突然钻出一个脑袋来,看着她结结巴巴地开口:“小人秋实给何,何娘子请安。”
牡丹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想不起她曾经见过这小厮,还是恕儿眼尖,低声道:“这是刘家的秋实,想来是跟了姓刘的来的。”
牡丹心里有了数,淡淡的道:“你是刘畅的随身小厮?”
秋实见她认出自己来,语气也没那么难听,便兴奋地眨了眨眼:“是,小人正是。”
牡丹看了看他身后:“惜夏哪里去了?”
秋实一愣,小声道:“他一家子都被卖了。”
牡丹点了点头,侧身要走,秋实见她要走,急道:“娘子,我家公子让小人和您说,朱国公有意请圣上给长子赐一门体面的亲事,让长子承爵。”
牡丹禁不住回头看了秋实一眼,秋实怯懦得像只耗子,他不敢看她,半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偷偷地瞟一旁怒火中烧的封大娘。他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刘畅,对于危险和人的怒气总是很敏感。现在他就直觉,封大娘的怒火很旺,他很不安,甚至来不及和牡丹告退,就拔腿开跑,可刚跑了没两步,就被封大娘一把提住了衣领,接着野蛮地提起他的腰带来往河里扔下去。
河水并不算深,清澈见底,但是已经很凉,秋实在里面手忙脚乱地乱刨了几下,站起身来扬起头尖叫:“救命!杀人了!救命!”
封大娘Сhā着腰,中气十足地骂:“狗崽子,狗腿子,瞎了你的狗眼,什么东西也敢到我家娘子面前来乱嚼,关我家娘子什么事?老娘泡死你!”她忍了一天气,总算是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
恕儿拍手叫好:“什么狗东西,也敢冒犯我家娘子,活该!”
牡丹见秋实性命无虞,便拉了封大娘和恕儿继续前行:“罢了,他也不过是听主子的话,怪他做什么?”
“老奴去让人备马。”封大娘生气地抿紧了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差点没撞上迎面赶来的邬三,邬三笑嘻嘻地给她作揖:“大娘这是往哪里去?”封大娘不说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猛地推了他一把,甩开他就往前面走。
邬三夸张地晃了两晃,本以为会逗得恕儿发笑,却得到了小丫头一张冷脸。他郁闷地摸了摸头,望着牡丹嘿嘿一笑:“何娘子,这是要走了?”
牡丹望着他微微一笑:“天色晚了,是要走了。”她指了指不远处站在河里扑腾尖叫的秋实:“他不小心跌入河中,烦劳邬总管让人把他拉起来。”
邬三就是听到声音才过来看的。早就眼尖地看到了是刘畅的贴身小厮,便道:“没事儿,小孩子贪玩吧,就让他多玩一会儿好了。”他认真的打量着牡丹的神情,希望能从上面看出什么端倪来,“何娘子,时辰其实还早,我们公子请您多玩一会儿,他稍后送您回去。”
牡丹笑道:“谢过你家公子好意了,府上有客,我就不给他添麻烦了。我适才请白夫人替我转达谢意,既然遇到了你,那就更好了,请邬总管替我向你家公子转达谢意,感谢他的盛情款待。”牡丹说完,领了恕儿绕过邬三快步前行,很快就消失在了冬青树后。
邬三立在原地。困惑的直皱眉头,何娘子莫非是气恼今日那位性刘的客人也来了?但那不是蒋长扬的错啊,先前也没见她有多生气,现在却是再也不想多留一刻的样子,这到底怎么回事?他回身吩咐身边的灰衣小厮:“去找公子爷,就说何娘子刚才走了。”
“救命!救命!”秋实抓着长满了青苔的滑溜溜的河沟壁,想爬上来,却总是笨手笨脚,只好向邬三求救。邬三走上前复查,惊愕地道:“哎哟,孩子,你是怎么掉进去的?这么宽的路。这河沟不深,看,连你头没淹到,自己爬出来吧?”
秋实哭丧着脸:“滑得很,上不来。”
邬三蹲下去,看着他叹息:“再没见过比你笨的孩子了,你是淘气自己跳下去玩的吧?”
秋实直觉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里面那颗心也一样的黑,差点没哭出声来:“不是。”
邬三还在笑,但就是没伸出他的手:“那是什么?”
国色芳华 第129章 一无是处
秋实不敢说。他已经被人往水里丢过一次了,自然不敢再尝试一次。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假话很顺溜地从嘴里冒出来:“我是不小心碰着了何娘子,还来不及赔礼就被恕儿认出我是刘家的小厮,她身边的妈妈不知为何就怒气冲冲地提着我的衣领把我扔进了河里,我真不是故意招惹她们的。”
听来似乎有点道理,邬三暗忖,难道是蒋长扬走了以后,那位吴十七娘又说了什么难听话,从而惹怒牡丹主仆三人?刚好刘畅先前也得罪了牡丹,何家人深恨刘家人,封大娘就拿他的小厮撒气?不对,牡丹不是那样莫名其妙就为难下面人的人,定然是这小子在撒谎。
秋实见邬三不说话,忙道:“我说的是真话,她们恨我家公子。”他这话也算是实话。
邬三笑嘻嘻地伸出手:“来,伸手给我,得了伤寒可不是耍处,你叫什么名字?好像是叫秋实?”
“是。”秋实见他总算是相信了自己的话,暗自松了一口气,把手伸给邬三,抱怨道:“府上这条河好生古怪,看着不深,可这河沟壁却修得这么高,又陡又滑,好难爬……”
邬三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动作:“那是,我得找个机会和我家公子说一说,重新修修,修得再深一点儿才好。”
秋实已经爬到了一半,眼看着马上就要安全着陆,正觉着邬三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味,手上便骤然一松,他惊慌失措地赶紧去抓河沟壁,一抓抓了个空,“啪嗒”一下又重新跌入了水中。
邬三含笑看着他:“你怎么不抓稳呢?来,重新来。”
秋实不笨,他很快就明白邬三想要做什么,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实话的,相比被刘畅卖了他更愿意病一场。他站在河道中,焦虑地四处寻找河沟壁矮一点的地方。
邬三见他眼珠子乱转,淡淡一笑,指了指前方:“那里的河沟壁要矮一点,往那里走。”
秋实不敢相信邬三,他觉得那边一定会更高,邬三低声道:“现下已是深秋,这水越晚越是冰凉刺骨,你要么把手伸给我,要不然就一直等着在这水里站到你家公子找来为止,想必他会很乐意让你养上一段时间的病,而你刚才做的那些事情,我总会知道的,到时候我会把你扔到黄渠里去喂鱼。可如果你说实话,就不一样了,我保证任何人都不会知道,特别是你家公子不会知道。”
秋实觉得邬三的笑容比水更冷,他低头再三考虑,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爱泡就泡着,邬三转身就走:“那你等着啊,我一个人捞不上你来,我去找人。”
邬三走到冬青树后时,蒋长扬已经走了出来,身边抱着孩子的潘荣和刘畅如影随行,不是说话的好时机,邬三朝蒋长扬使了个眼色,往大门呶呶嘴,示意牡丹已经走了,蒋长扬不露声色地朝他抬了抬下巴。
邬三便上前朝刘畅行了个礼,笑道:“刘寺丞,请问您是不是有个小厮叫秋实的?”
刘畅点了点头:“是,他怎么了?”
邬三垂手笑道:“说来让刘寺丞见笑,适才这孩子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冲撞了何娘子,心里害怕,掉到河里去啦。”他用的是肯定语气。
蒋长扬皱着眉头扫了刘畅一眼,把目光投到潘荣身上,潘荣见他看过来,装傻充愣地一笑。
刘畅惊讶地道:“是么?他做了什么?还请邬总管说给我听,我好重重惩罚这奴才。”他的表情很自然,如今他越来越能熟稔地根据需要操作面部表情。
邬三为难地叹了口气:“那些话不说也罢……就是请刘寺丞莫见怪,刚才小人就拉过他,不过可能是他心里害怕的缘故,手脚发抖弄不上来。”
“这个不成器的奴才,真是给我丢尽了脸面,他在那边是不是?”刘畅一边做出很生气很丢脸的样子往河边走,一边暗自高兴,不管秋实到底有没有把事情办砸了,只要牡丹被气走了,并记在了心里就好。
话说他最近最长进的就是把京中各重要府邸的私事隐秘事摸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朱国公是还没这个举动,但将来呢?私底下是不是这样打算谁知道?蒋长扬这个儿子朱国公事是一直记在心上的,至今还没有定下蒋二公子做世子,还不能说明问题么?特别是在王夫人传出要再嫁的消息之后,朱国公定然不会容许蒋长扬再在外面自由自在。刘畅想到此,再联想到李荇的例子,不由心情飞扬。
秋实才湿淋淋地从河沟里爬出来,刘畅就阴沉着脸一脚踢了过去:“狗奴才,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赶早说出来,爷饶你不死。”
秋实趴在地上委屈地哭道:“公子,小人真不是故意的。”
刘畅扫了蒋长扬一眼,怒喝道:“想要活命就赶紧把你做的好事说出来。”
秋实又把对邬三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蒋长扬厌恶地看了这装腔作势的主仆二人一眼,示意潘荣跟他走到一旁:“要么你自己解决干净,要么我替你。”
潘蓉收起笑容,为难地道:“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帮过我忙……那时候他家里办宴席,你也是我带过去的,他也盛情款待了你。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叫我这样赶他走,我做不到。你给我个面子,好么?到底我俩也算是打小的交情,我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吧?”见蒋长扬不为所动,他咬了咬牙,祭出杀手锏:“你好歹看在我哥的面子上,就这一次。”
蒋长扬的嘴唇紧紧地抿起来,看着潘蓉沉默不语。
潘蓉看到他的神情,暗自松了一口气,晓得这事儿算是成了,面上却作嬉皮笑脸状:“不提我哥,都是我的错,好吧?不过成风我说,你好歹装一装,让他再住一夜,我保证明早就让他走。就一夜,多得罪一个人对你并无好处。他一直就跟我们在一起,不长眼的是他的小厮了,要不,打那小左面出气?他一亲会觉得很没面子的。”
“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对他。”蒋长扬定定地看了潘蓉一眼,沉声道:“潘二郎,你记好了,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可以任由你们哄骗,我也不是你们,我打那小厮做什么?”
看着蒋长扬高壮的身影快速绕过冬青树丛,穿过青石方砖场地,出了大门,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而去,潘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肩膀也软软地垂了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鹅卵石。潘璟感受到父亲的情绪低落,不安地轻轻晃了晃他的手,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爹爹?”
为什么和刘畅好?蒋成风当然不明白,因为他们俩是一丘之貉嘛。潘蓉的笑容瞬间灿烂起来,他蹲下去摸摸潘璟的脸,指着地上的鹅卵石笑道:“儿子,你看地上这鹅卵石好看不好看?你看,这块还是彩色的,这叫红色,红色。”
潘璟只知道父亲和他玩,也跟着蹲下去用手指戳戳脚下的鹅卵石,然后皱眉做思考状,说了一声:“红色?”潘蓉哈哈大笑起来,看着邬三道:“我赌他根本还不懂什么是红色,你信不信?不然我们打个赌?”
邬三恭敬地一笑:“世子爷,小公子还小,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潘蓉轻轻摸了摸潘璟的头,叹了口气:“是呀,他还小,小得想哭就能哭,想笑就能笑。”他探臂把潘璟
抱起来,朝刘畅走过去,道:“子舒,算了吧。”
刘畅回头,见蒋长扬不在一旁,很容易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很干脆地说:“我马上就走。”
潘蓉微皱眉头:“这个时候你能去哪里?”
刘畅淡淡地道:“只要有钱,可以投宿的地方多的是。”他还不至于沦落到要靠旁人求情,死皮赖脸地赖在人家里的地步。离了这里,正好四处走走看看。
潘蓉沉默片刻,难得正经地道:“子舒,听我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算了吧,你想想咱们说过的话,别惹他,好么?”
他才不怕他。刘畅抿紧嘴唇,不回答潘蓉的话,只道:“我先走了,回城后记得去找我。”看戏的人已经走了,没有必要再演下去,他叫秋实起身,朝邬三点了点头,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邬三大声吩咐人给刘畅牵马出来,秋实胆怯地看了邬三一眼,不晓得邬三晓得以后会不会真的让人把自己扔进黄渠里面去喂鱼?但邬三根本没多看他一眼。
又走了一个,潘蓉摸着下巴想,他其实也该很生气地像蒋长扬一样表示,欺辱他的朋友就是欺辱他,然后很有气质地跟着刘畅一起走掉,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所以他只好回过头去看着邬三笑:“今天的菜不错,听成风说都是你一手采买的?”
太阳刚被远处的群山湮没了最后一点影子,长庚星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一眨一眨的,仿佛是在笑他被人不留情面地赶了出来,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也不是什么无辜的,要成事就必须付出代价。刘畅把自己的披风扔给一吹到晚风就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的秋实:“做得不错,回去后自己去找总管,就说我说的,每个月给你增加一缗钱的月例。再做两身好衣裳。”
秋实紧紧地抱着刘畅那件带着名贵熏香味的织锦披风,感激涕零地道:“公子现在咱们去哪里呢?不如找个庄子吧?一般庄户人家只怕是脏得很,不好住。”
刘畅抬眼看向周围被收割一空的稻田,还有前方蜿蜒的路,放马慢行,低声道:“一直沿着路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秋实在一旁看着他,觉得公子其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蒋长扬放马狂奔,没有跑多少时候就看到了前面放马缓行的牡丹主仆三人。牡丹坐姿优美地坐在枣红色的马背上,黑色发髻间双股金钗在暮光里闪闪发亮,越发显得发髻漆黑,苗条结实的腰肢随着马儿的动作很有规律地晃动,她走得不快不慢,偶尔还会和封大娘,恕儿交谈。
蒋长扬加快速度追上去,前面三人听到马蹄声,都回头来看向他。蒋长扬小心地打量牡丹的表情,她望着他微笑,勒住了马停下来等他,看上去很正常,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于是他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精确无误地在离牡丹一个马头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丹娘,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牡丹笑道:“见你忙着呢,不好打扰,所以请托邬总管替我转达谢意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蒋长扬觉得牡丹这句话很不顺耳,笑容也有些不一样,但他挑不出毛病来,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我送你们回去。”
牡丹笑道:“不必啦,天色还早,这里离芳园也不远,附近的庄户都认识我们,安全得很。你庄子里有客人,丢下他们不好,还是赶紧回去吧。”
蒋长扬直觉牡丹很不高兴,便皱起眉头看着她,直截了当地道:“我听邬三说,刘畅的小厮做了不得体的事情?”
牡丹微微一笑:“他有点无礼,所以被封大娘扔到你家河沟里去了,给你添麻烦了吧。”
“没有。”蒋长扬摇头:“你明天还会过来么?明天你不会看到你不想看到的人。”
牡丹笑道:“我接下来几天都会很忙,工程紧得很,要做的事情很多。还有李师傅那里,也要挑几个机灵的小厮过去跟着他学学。”说到这里,她真诚地感谢他:“李师傅很不错,就是我想找的那种人,谢谢你。”
她越感谢他,蒋长扬脸上的笑容就越僵硬,他沉默片刻,固执地道:“我送你们回去。”
牡丹看了看他的神情,没有表示反对,拨转马头继续往前慢行。
路很短,很快就到了,又似乎很长,因为他们找不到话说,只能是沉默,一个是不想说,一个是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芳园的大门出现在视线里,牡丹回头望着蒋长扬笑道:“你先回去吧,我这里安全无虞了。你有客人要招待,我就不请你进去了。”
蒋长扬点点头,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丹娘,我们还是朋友么?”
牡丹睁大了眼睛,眼珠黑白分明,眼神中微微带了点惊讶和无辜:“当然是啊,怎么了?”
看到她的神情,蒋长扬很失望,她是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给他听了,虽然可以从另外的渠道去知道,他更希望她会亲自告诉他,但明显不可能。一切都仿佛又退回了原点,他想跟她说,其实他一点都不在乎刘畅说的那些话,他自己有眼睛,有耳朵,但他和她远远还没到那个地步,就如同今日,他想表达他的关心和好意,却只能在那个合适的范围内,因此他此刻也只能是有些颓然地干笑:“那就好,你进去吧。”
“你路上小心啊。”牡丹微笑着和他摆了摆手,一夹马腹朝芳园冲了过去,封大娘和恕儿紧随其后,很快就消失在芳园被柳树环围起来的围墙后。
蒋长扬拨转马头,折身往后,路上遇到几个庄户,都和他打招呼,他一一和他们招呼过来。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泛白的路。天色越来越朦胧,前方出现了两个小黑点,然后慢慢变大,他认出那是刘畅主仆俩。
刘畅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蒋长扬,蒋长扬腰板挺直地坐在高大健美的紫骝马上,一手持缰,一手以一种熟稔的,看似随意其实却很牢靠的姿势握着马鞭,目光沉沉的从对面看过来,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这里没有女人,也没有共同的朋友,所以两个人都没打算退让。
两个人对视的时间有些久,谁都没眨眼皮。刘畅觉得眼睛有些权,眼皮在抽搐,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合拢去,他告诉自己他不能输,他的眼睛会酸,蒋长扬也会酸,他使劲睁大眼睛,狠狠的瞪着蒋长扬。
蒋长扬并没有刻意让目光变得更凶狠,也没有使劲瞪眼睛,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刘畅,刘畅穿戴得一如既往的华丽精致,高头大马,锦绣华鞍,站在某处周围二十步以内都是香的,身边跟着狡诈胆小的小厮,与这京中任何一家权贵的子弟没什么差别,唯一的差别是,他曾经是牡丹的前夫,是个当众欺辱自己的发妻,将自己的发妻逼入绝境,又罗罗嗦嗦纠缠不休的恶毒小人。他幼稚又可笑,可悲而自私,配不上牡丹,除了冲喜他一无是处。蒋长扬给刘畅下了定论。
秋实小心翼翼地缩在一旁,鼻腔总是发痒,他想打喷嚏,但是又不敢打,忍了好几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来得如此突如其来,又如此响亮,刘畅苦苦支撑的眼皮被吓得一跳,就再也收不回来,他先眨眼睛了!刘畅神经质地从蒋长扬黑黑的眼睛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笑意,不由恨得要死,都是怪秋实这厮!他忍了好几忍才没一鞭子抽到秋实身上去,而是及时堆起一个笑容来掩盖尴尬:“成风兄这是从哪里来?”
蒋长扬漾起一个淡淡的笑:“子舒兄这是往哪里去?”
他现在不是蒋长扬的客人,也没有夹在中间为难的潘蓉,他可以为所欲为,刘畅觉得自己更笑得自然点了:“随便走走。”
蒋长扬也道:“我也是随便走走。”
明明是去追何牡丹了!刘畅不甘心且忿忿地往他来的方向扫了一眼,主动邀请他:“既然都是随便走走,一个人独行未免太寂寞,不如结伴而行?”
蒋长扬颔首道:“我正有此意。”
他们并马顺着土路前行,马蹄声敲击在硬泥地上,发出有 点沉闷的“哒哒”声。也许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的,但他们的腰身都比平时挺得更直。
刘畅生气地发现,他好像没蒋长扬高,也没他壮……不过是一个只会骑马砍人的鲁夫罢了!长得高壮做什么?牛还更壮呢。精通六艺才是值得称道的,刘畅暗自咒骂了一声,又顺便找了找心理平衡,习惯性地堆了一个笑:“我前段时间见过朱国公,他老人家曾经向我问起过成风兄,他很关心你呢。”
蒋长扬淡淡地“哦”了一声,再无下文。
刘畅继续道:“令弟二郎也曾与我们一起喝过酒,他文采不错,也挺有血性的,还很讲义气,有其父其兄之风。”
蒋长扬又“嗯”了一声。
刘畅不急不恼,笑容越发灿烂:“我听到一个消息,要先在这里恭喜成风兄了。”
蒋长扬总算是多说了几个字:“喜从何来?”
刘畅侧身看着他,笑眯眯地道:“听说朱国公向圣上上表,请封成风兄为世子,待他百年之后承爵,还请赐名门望族的女儿为世子夫人。这不是大喜是什么?双喜临门呢。”
蒋长扬算是明白秋实和牡丹说过什么了。他侧首望着刘畅,认真地道:“刘寺丞的小道消息真多,这消息从何而来?可靠性有几分?”
刘畅收起了笑意:“蒋兄难道不知此事?我只想好心地提醒一下蒋兄,男儿前程当自重,不要自毁前程。”
蒋长扬一愣,随即放声大笑:“敝人的前途无需刘寺丞操心,刘寺丞只管操劳好自家的前途就好!你还有话么?”
刘畅当然还有,“听闻你是个忠义之人,虽然说我和丹娘现下已经和离,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平安度过下半生,她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可受不得气……”
他话未说完,“离她远点儿!”蒋长扬一声断喝,鞭子直指他的面门:“如果你还算是个男人,就离她远点儿!”
国色芳华 第130章 你是怎么想的
这就急了?刘畅惬意地拨开蒋长扬的马鞭:“何必呢,蒋兄,我不过是好心说出一个事实罢了,你就算是不领情也不用这样粗鲁无礼吧。”粗鲁无礼才是他想对蒋长扬说的话。
蒋长扬收回鞭子,拨拨马头,贴近了看着刘畅微微一笑:“粗鲁无礼?”他猛地挥出一拳,重重打在刘畅左边的脸上,“我就粗鲁无礼了怎么了?打的就是你这不知所谓的小人!”
刘畅不防他说动手就动手,根本来不及闪避,正觉眼前金星直冒,耳朵嗡嗡作响,紧接着右边又挨了一拳。
无耻的小人,他竟然偷袭他!刘畅差点没一头栽下去,牢牢抱住马脖子才算坐稳了。
“别打了!”秋实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下来,扑过去抱住刘畅的腿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公子,公子,你怎样?”
“闭嘴!”刘畅晃了晃脑袋,看到眼前的人影变成了好几个,他徒劳地伸手去揪蒋长扬,蒋长扬却早已拔马退开,站在一旁看着他,唇角含了一丝得意的笑:“还能骂人,看来死不了。”
刘畅愤恨得无以复加,他死死地瞪着蒋长扬:“蒋长扬!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你竟敢偷袭我。有本事正大光明地和我打。”
蒋长扬淡淡地道:“刘畅,这叫教训。先前我和你讲道理了,可你不和我讲,可见不是对谁都能讲道理的。你听好,既然你已和丹娘和离,就留着你的好心去伺候你的郡主。丹娘的事也好,我的事也好,轮不到你来置喙!下次你再多管闲事,再多嘴,我不介意再教训你一回。”
“你算什么东西,也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刘畅按上了腰间的剑。蒋长扬冷睨着他,讥讽地弯起唇角:“你还是省省吧!我的刀可不是用来宰马的,是宰人的。”
刘畅一下子想起了那日在宁王庄子上,那匹被他当众用短剑宰杀的,把清华摔下背的马。巨大的耻辱感让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雪白,他紧紧咬住了牙齿,才没有让牙齿颤抖出声。他握紧了剑柄,想抽出来往蒋长扬的身上砍过去,但他很清楚他不是蒋长扬的对手。他的手在剑柄上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他告诉自己,忍吧,忍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于是他抬起眼来看着蒋长扬:“你没什么好值得在我面前炫耀的,你不过就是比我身高体壮,然后在军中的时间比较长而已,若我似你这般,我也能,说不定比你还好。”
蒋长扬直视着他:“的确是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我不过是以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丹娘也不过是个弱女子,你又有什么好值得在她面前夸耀的?我替你脸红。”
刘畅抿紧了唇,固执地看着蒋长扬。
蒋长扬轻轻磕了磕马腹,与他对视着,慢吞吞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刘畅不甘心地低声道:“我们拭目以待,看你将来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蒋长扬回头望着他自信地一笑:“我怕你会气死掉。”
邬三站在青石砖场地上等蒋长扬,一看到他进来就迎上去:“刘畅走了,公子有没有追上何娘子?”
蒋长扬将事情经过捡要紧的说了一遍,隐过了打刘畅两拳的事情。邬三沉默片刻,道:“只怕经过此事,何娘子会避着公子了。您是怎么想的?可拿定主意了?”
蒋长扬没有说话,二人一直进了中门,他才道:“我前几天给夫人写过一封信,你明日送出去。”
果然是这样,邬三在蒋长扬十三岁时便跟着他,对他的脾性也是了解的,他不是那种轻浮的人,他如果没有那个意思,没有拿定主意,是不会几次三番主动去找牡丹的。邬三低头算了一下,“如今已然深秋,要收到夫人的回信,只怕是明年春天的事情了。小人斗胆猜测,夫人那里约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若是,将来夫人许了,这边又黄了,怎么办?还有国公爷那里,不管怎样,你始终姓蒋……这一关怕是有点难过,还得防着有人捣乱做手脚。不如先把这里定了,再一举成事。”
蒋长扬想到牡丹先前谢他的样子,有些闷闷不乐:“我心里有数。要先定下她这里只怕是有些难,先别说何家不会光凭我一张口就应下,她也不可能随便就信了我。即便是能成,再去准备也伤人,还不如两头并进。将来她这里实在不成……”他默了一默,“实在不成大不了让人笑话我一会罢了。”说到这里,他有些不确定起来,只觉得越发烦躁。
邬三笑道:“那小人就着手去办,等忙过这段时间,您有空的时候还是应该多往何家铺子里走走才是。对了,潘世子在书房等您呢。说是要找您下棋。”
蒋长扬踏入书房,只见潘蓉闲闲地披了件青色绫子夹袍,半歪在榻上对着半局残棋冥思苦想,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抬头,而是拿着一颗棋子比划过来比划过去,半响落不下。
蒋长扬走到他对面坐下,不客气地道:“你的棋艺什么时候这样厉害了?这半局残棋就连和尚都破解不开。”
潘蓉皱眉道:“别吵,别吵,刚才我差点就想通了。”
蒋长扬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汤,一饮而尽:“那恭喜你了,我试过几回,反正我是暂时无法的。”
潘蓉抬起眼来看他:“你确定你无法解开?”
蒋长扬道:“那是自然。”
潘蓉将手里的棋子随意往棋盘上一扔,将棋局打乱,拍了拍手,嘻嘻一笑:“那我就悬崖勒马,不浪费精神了。”
蒋长扬觉得他是意有所指,便皱了皱眉头:“我刚才在路上遇到了刘畅,我打了他两拳,以后算是撕破脸了,说给你听,你心里有数,省得以后又拿你哥哥出来说事。”
“好,我不提,我不提。”潘蓉叹了口气:“他又故意惹你了,是不是?”
蒋长扬算是默认。
潘蓉起身在房里踱了几步,道:“我真不明白他,原来视如敝履,弄得要死要活的。现在如愿以偿了,偏又放不下,是魔怔了。还有你,蒋大郎,你是怎么想的?你来真的?我看她也就是皮囊好一点,懂得种牡丹,嫁妆丰厚一点而已。”
蒋长扬很不高兴地道:“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说她。”
潘蓉眨了眨眼:“我自来都是这种口气啊。阿馨也喜欢她得紧,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就是奇怪,到底为什么啊?”
蒋长扬沉默片刻,道:“我觉得你应该去做点正事,别总这样无所事事的。”
潘蓉往榻上一倒:“真无趣。就这你都能绕到这来,我敢打赌何牡丹不怎么喜欢你这性格脾气。她肯定自来对你都是彬彬有礼的是不是?我跟你说,女人对你越有礼,就越是不喜欢你。”他叹了口气,怏怏地道,“就和阿馨对我一样。她俩倒真是一路的。”
蒋长扬不由一阵微恼,他的脾气哪里差了?
潘蓉自顾自地道:“有时候我想,阿馨若肯骂我两句,打我两巴掌还好,她偏不肯,像块冰,怎么逗都没反应。今日还沾你光了,总算得了句骂,让我跟着刘畅滚,我真荣幸。”
蒋长扬听不下去:“你若是肯上进一点,把你那些莺莺燕燕遣了,少做点荒唐事,又何至于?”
潘蓉半晌冷笑:“奇怪了,我又不是我哥,她看不起我,不肯对我好,我为何要对她独一不二?”
蒋长扬看着他认真道:“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我经常都在后悔。”潘蓉无所谓地摸了摸刚留起的短髭,“算了,不说这个,糟心。我是要告诉你,先前刘家传出过很多难听话,其中包括何牡丹不会生孩子,只怕到时候都会被翻出来,你得自己有个数。”
蒋长扬隐隐约约听邬三说过一些,但都没放在心上,无所谓地道:“既是讹传,何必在意?”
潘蓉笑道:“讹传?只怕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她的确是没生过孩子,身体不好也是事实,外人不知,但两家的至亲好友可都认得她是半死不活抬进刘家去的,若不是她爹有钱,她还能活在这世上?还有李家,李行之为了她做了那么多事,我们都以为一定能成了的,可为何偏就闹到这个地步?亲戚都不做了。固然李家想攀高枝儿是真的,嫌弃她身子不好不能生,只怕才是最真的吧,那个可是和她家知根知底的人家。出身人品咱不说了,刘尚书家娶得的,你家也娶得。和离守寡再嫁的,当朝官夫人中屈指一数多了去,也没啥稀罕的。但不能生孩子,你爹你娘能同意?她自是不会给人做妾,但若为正妻,以后你便无嫡子,她又凶妒,你还可能绝后,这些你真的都想好了?”
明明知道潘蓉说的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并没有添油加醋,但蒋长扬心里就是很不高兴,皱起眉头道:“讹传就是讹传,谁知道她在刘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刘家不是怎么对她不利就怎么传,她现在身体好着呢。”
这世间,真不重视子嗣的能有几人?就算是他蒋长扬视爵位财富为粪土,他也不想绝后吧?听听这话,典型的外强中干。潘蓉微微冷笑,将一把棋子抓在手里,随意在棋盘上布局:“我话说到这里,你自己去想。不管怎样子嗣可开不得玩笑,否则怎么下功夫娶到她都是在做无用功。”
国色芳华 第131章 我很挑剔
蒋长扬从书房里出来时已是半夜时分,他无心睡眠,索性就在院子里打拳,一直打到身上出汗,天边微亮,他才就着井里的凉水擦了身,进屋去睡。
不过才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被窗外低低的说话声吵醒,却是他房里伺候的小厮有源在低声和邬三说他天亮才睡,邬三在问有源可知道是何原因。
蒋长扬翻身坐起,叫道:“邬三,你进来。”
邬三挑帘进来,见他还坐在床 ,人也不是那么快活精神,不由微微诧异,却不开口相问,只笑道:“公子,适才白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是要去芳畉,让派个人引路,小的因为不知何娘子是否事先有准备,便先使人去何娘子那里传了信。”
蒋长扬道:“怎么回的话?”
“何娘子使了封大娘娘过来接人,白夫人,十七娘领了潘小公子已然收拾整齐,吃了早饭就要走。”
蒋长扬皱了皱眉:“怎只是他们三个,其他人呢?我是说,何娘子没顺便邀请潘世子?”她昨日不是还说和他还是朋友么?怎地今日就只请白夫人她们,把她给排除在外了?
其实是想问怎么没请你吧?邬三偷觑着他的脸色,道:“何娘子怎会做这样失礼的事?自是都请了的。只是潘世子还没起身,白夫人也没让喊他。小的想着潘世子在,您也少不得要留下陪他,便没让人来喊您。可要小的去将潘世子叫起?”
“不必了,兴许她们几个女子有私密话要说,我们跟了去倒是没眼色。”蒋长扬的神色略松了一松,下床穿衣:“你领几个人,亲自送白夫人她们过去。”
邬三道:“您不再睡会儿?今日左右无事。”
蒋长扬一边穿靴子一边道:“左右睡不着,我不如把手里的事情先处理一下,让有源进来伺候我盥洗。”
邬三应了,却不出去,而是亲手打了水来,将帕子拧了递到蒋长扬手里。蒋长扬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接了帕子。
邬三待他洗漱完毕,方道:“公子手上的事情其实都不急,可以缓缓。倒是小的听几个庄户小子说,此地往东前行十里,有片山林,兔子野鸡都肥着呢,公子爷不如与潘世子一起去猎两只来,刚好可以赶上芳园的晚饭,也正好接白夫人她们回来。”
蒋长扬沉默片刻,道:“也好,你去安排。”
邬三本想问他那封信还要不要发出去,静立片刻,又改变了主意,转身自去安排其他事情。
蒋长扬抓起一本书来翻了两页,又烦燥地将书放回了原处,起身去了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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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荷和牡丹讲述秦三娘的事情:“去了通善坊,并没有找到颜八郎,连房子都给卖了,卢五公子使人多方打听,才知道一个月以前颜八郎新近娶的妻子与人私通,他又休了妻,之后在平康里与人酒后争事,他家中老父觉得无颜见人,便将房子卖了,全家都搬去了外地,颜八郎如今在牢里,连探望的人都没有一个。”
牡丹吸了一口冷气:“那秦三娘呢?有没有问到她的消息?”
雨荷道:“有街坊说半月前曾经在西市的珠宝铺子门口看到过她,说当时她和她的丫鬟穿着绫罗绸缎,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五六个身高体壮的侍从,出手也极为阔绰,不知是交了什么好运。那街坊本想上前去打招呼,但秦三娘的坐从根本不许她靠近,又凶又恶,现在大家都在传秦三娘因祸得福,说要不是颜八郎当初休弃了她,她还交不上现在的好运,还有羡慕她呢。卢五公子担忧得很,另寻邸店住了下来,又去请托了老爷,打算花大价钱打听她的消息,就生怕她是被什么歹人给骗了去,再也不能回头。”
牡丹一时无言。她倒不认为秦三娘会是被什么歹人给骗了去,结合颜家倒的霉,她猜这大概是秦三娘的报复,出手的人有计划,有目的,还有权势,而秦三娘付出的代价很可能是她自己,美貌就是她的武器,至于能不能回头,只怕根本就不在秦三娘的考虑范围内。
倾尽所有去报复这样一个男人,值得还是值不得?牡丹没有经历过秦三娘的那些事情,也无法体会秦三娘的心情和决心,但她想,她也许会恨,也会想要报复,但她是不会为了这种男人这种事再搭进自己一生的。
不同的人面临同样的事情往往有不同的选择,牡丹也无从去评价秦三娘到底做得对还是不对,她只希望秦三娘这次遇到的这个人能对秦三娘好一点,不至于再如颜八郎那般对待秦三娘。
雨荷没有见过秦三娘,秦三娘对于雨荷来说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和牡丹汇报完毕后她就将秦三娘给丢在了脑后,转而兴致勃勃地问起牡丹来:“丹娘,蒋家的园子建得好么?”
恕儿忙笑道:“就是在湖里筑了个高台,种了好些竹子,引水上去再流下来,其他也没什么稀罕的,也没咱们芳园漂亮,更没咱们芳园大。”边说边偷偷朝雨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别问了。
牡丹淡淡地道:“人家又不靠园子赚钱,只是建给自己看,当然用不着多大。而且他家周围的田地多着呢,不似咱们除了这个园子以外就什么都没有,怎能相比?”
雨荷很敏感地意识到大概是昨日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便朝恕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自己出去说悄悄话,牡丹惯常晓得她几人的脾性,认得一定是要说昨日的事情,也不管她二人,由得她二人去背后嘀咕,自家继续埋头清算帐册。
刚把这个月的开销看完,还没来得及统算数字,宽儿就进来禀告:“丹娘,白夫人她们已经到了大门口。”
“去把英娘和荣娘找来,马上跟我出去接人。”牡丹赶紧整理了衣服头发,起身往外走。林妈妈低声问宽儿:“都来了些什么人?那性刘的没跟了来吧?”
宽儿道:“没来,就是白夫人,吴娘子和那位小公子。”
林妈妈松了口气:“这样就好。我先前还真怕他跟了来。”
牡丹笑道:“妈妈担心什么?他若真这般不要脸果然跟了来,也不可能就不让他进门。将来芳园是开门做生意的,若是有人包了园子请客,其中就有他,难道就不包了?他自来他的,咱们只管把他当作是阿猫阿狗一般就好。”
林妈妈见牡丹说得没事儿一般,又想起昨日回来后恕儿和她说的那些事,不由又暗暗叹了口气,果然又是高攀了么?她可怜的丹娘。还是找个靠谱点的好,那日的那个卢五郎看着就不错,家里也富有,扬州又远,水土也养人,就是不知可曾婚配了?得找雨荷来仔细问问,若是人不错,就要赶紧去和夫人说,早下手为强。就是卢五郎不行,这卢家必然也会有许多出众的子弟。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可到处都是,还愁丹娘嫁不出去?
林妈妈想到这里,心情又好起来,笑眯眯地看着牡丹道:“丹娘说得好,阿猫阿狗他都不如,只把他当做是路旁的牛屎一样。”
牡丹并不知道林妈妈片刻之间又替她做了两个打算,见林妈妈从昨日的愁云惨雾到现在明显心情好转,便也跟着轻松起来:“不相干的人,妈妈爱把他当成什么就当成什么。”
须臾,英娘和荣娘也到了,几人说笑着出去,远远就看见封大娘引了白夫人与吴惜莲进来,白夫人,吴惜莲都是一副东张西望的样子,不时还停下脚步询问封大娘几句。
牡丹有些紧张,纵然这芳园是经过福缘和尚之手设计出来的,但却没有经过白夫人这类型的世家女子们的评判,而这些世家女子们的喜恶风评往往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世人,就像很多人以为,从宫中流传出来来的风尚一定就是最时尚最高雅最好的,哪怕它其实丑得一塌糊涂,也会得到热烈追捧。就算有人持相反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只因怕别人笑自己没文化,没眼光。在她心目中芳园固然是那最好的孩子,但就不知道是否能入白夫人和吴惜莲的眼。
牡丹快步上前,与白夫人和吴惜莲见过礼后,又将英娘和荣娘介绍给她们认识后,试探道:“我这园子粗陋,只怕入不得你们的眼,让你们见笑。”
吴惜莲今日见了牡丹微微有些不自在,听她提起园子,赶紧笑道:“哪里的话,虽然只是才大概成型,我却觉得很有神韵,也极雅致,水流蜿蜒,亭台楼阁倒也不必说了,这些石头可真是少见,更别说你那些珍稀牡丹,待到两三年之后,草木丰茂,必成名园!”
牡丹能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善意和求和之意,便也笑道:“一直就担心不能入你们的眼,听你这样一说,我这颗心总算是放下去一多半了。也别光说好的,提点意见,趁着工匠还在,也好及时补救。”
白夫人笑道:“她把我要说的都说光了,这园子真不错。你就别担心了,等着财源滚滚吧。”
吴惜莲眼神有些古怪地看向白夫人,财源滚滚这样俗的话都能从白夫人口里说出来……但她的嘴却不由自主地道:“嗯,阿馨说得对,丹娘你就别担心了。”
白夫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丹娘,你不妨引着我们走走看看,只怕以后人多了,就没今日这般清净了呢。”
得到她们的肯定,牡丹的兴致高起来:“如果你们来,我专为你们关一日门,只招待你们又如何?”
吴惜莲今日与昨日很有些不同,待英娘和荣娘很是亲切,引得牡丹几次怀疑她是不是吃错了药,但她对英娘和荣娘好,总比她傲慢讨人嫌的好,因此牡丹在言辞中也就对她更加客气温和。
主人殷勤,客人讨好,又都是年轻女子,气氛比之昨日不知好了多少,一行人一直在园子里绕了将近半个多时辰,方才去了撷芳亭喝茶说话玩耍。
话说到一半,潘璟睡着了,牡丹经了白夫人去客房,留下荣娘和英娘陪伴吴惜莲。白夫人安置妥当潘璟,拉了牡丹在一旁坐下,屏退下人,道:“丹娘,阿莲要我替她向你道歉。她说她错怪了你,请你别和她计较。她这个人自小被人捧惯了,养成了个直脾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恶意,也不是坏人,她不好意思说,叫我替她说。”
难怪得吴惜莲今日那样子,被追着发誓的时候她很讨厌,但知道赔礼道歉还不算太差,牡丹笑道:“她是你的朋友呢,怎会是什么坏人?我只是觉得她有些傲慢无礼,但也没觉得她有什么恶意。既然她道歉,我自然不会再生气。”
白夫人笑道:“就知道你不会太计较,她当时是想着,十九娘是她的族妹,感情自来极好。她不知道这事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自然该要个说法,不然就是对不起十九娘,害了十九娘,却没想到会伤到你。你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威胁要泼她一脸的水,反倒叫她清醒过来,觉得是她自己理亏,上了刘畅的当,她和我说,你好凶,凶死了。”
牡丹笑道:“我可不是威胁她,她逼急了我真敢的。”
白夫人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我也和她说你绝对不是威胁她,你没看她今天和你说话都有点小翼翼的,随时看你眼色?对了,刘畅昨夜就走了,我听潘蓉说,他被蒋成风打了两拳,他又对你做什么了?”
牡丹的心情微微有些沉重,沉默片刻方将秋实说的话说给白夫人听。
“这刘子舒实在是太过可恶,他就见不得你好。”白夫人轻轻握了握牡丹的手,皱着眉头道:“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关键是你怎么想?”
牡丹沉声道:“我和他远远还没到那个地步。”他那日固然对她说了他的事情他自己能做主,但他们毕竟并没有挑明,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王夫人虽与朱国公和离多年,但并没有另外婚配,这个儿子跟着独居的母亲尽孝也说得过去,蒋长扬想娶谁,大概是真能做主的。可现在王夫人马上就要嫁给别人,朱国公肯定不会再允许他跟着王夫人,任由王夫人安排。但呣子情份深厚,远远不是这个父亲能比的。要想拉住蒋长扬,承爵倒不一定,但干涉他的婚事却是完全可能的。
白夫人叹了口气,道:“其实这种事情关键看男人。比如当年的汾王妃与汾王,如果他果真有意,而且有能力不叫你受委屈,何乐而不为?蒋长扬是个很好的婚配对象,他能护得住你。”
“难道崔夫人刚去,又换个朱国公么?”牡丹苦笑道:“这种事情要讲究缘分的,咱们不提了。”
白夫人愣住,好一歇才伸手摸了摸牡丹的头发,心里却暗自下了决心,如果蒋长扬果然有意,她一定要竭尽全力促成此事,她却不知道,潘蓉在后面给了牡丹重重一击。
牡丹一看白夫人那样子就觉得好笑,怎么从昨日起就个个都用这种眼神看她?仿佛她就是个小可怜虫,她将白夫人的手拉下来,笑道:“阿馨,其实我很挑剔的。我要他护着我,尊重我,不干涉我,不纳妾,不许在外面乱来,还要对我的家人和朋友好。能满足我这个条件的男人估计真不多,他现在看着是好,但不定根本不能满足这些条件,要真到了那个地步,只怕我一开口就给我吓跑了。我还是先看看,说不定会遇到我说的这种人。”
白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算了,那我就不劝你了,免得害你错过这种绝世好男人。这里同碾玉和|乳娘看着就好,咱们还是赶紧往前头去,省得阿莲又在那里猜我们是不是故意冷落她。”
二人走至撷芳亭,但见吴惜莲与荣娘,英娘正坐着玩樗蒲,雨荷领了宽儿,恕儿在一旁伺候,甩甩在一旁树枝,怪叫,吴惜莲的侍女正与阿桃和英娘,荣娘的小丫鬟在亭下斗草,热闹得很。
吴惜莲抬起头,略带羞意地看着牡丹微微一笑,牡丹便挨着她坐下:“现在谁赢了?”
荣娘得意洋洋地道:“是我赢了。”
吴惜莲将手里的矢一抛,道:“你们来,我输得最惨了,得转转运才行。”
牡丹与白夫人刚加入战圈不久,阿桃就双眼发光地进来道:“蒋公子领了一位公子爷,提着好些野物,带着一对雪白的猎鹰来了!奴婢听工匠们说,那鹰是白兔鹰,现下一大群人在外面围着看那鹰呢。”
荣娘和英娘一听,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哪里?”
“他们去打猎了么?”牡丹诧异地看向白夫人,白夫人也有些诧异:“我们出门时潘蓉还睡着呢。这附近什么地方能打猎?”
阿桃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里往前行将近十里路,有片山林,什么大的野物是没有,但野兔和野鸡什么的都是极多得的奴婢适才见蒋公子他们拿来的多数还是野兔和野鸡,多关是去了那里。”
吴惜莲笑道:“走,咱们也去瞧瞧。”
牡丹起身道:“你们去看,我去厨房里安排一下晚饭,我这里没有一次招待过这么多贵客,有些不放心呢。”
白夫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勉强她,领了其他人出去,牡丹倒也不是想特意避开蒋长扬,但如她所说,刚去了一个崔夫人,她不想再来个朱国公。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想,在她没有确定应该怎么对待蒋长扬之前,尽量减少与他的接触是最妥当的。
蒋长扬和潘蓉今日所获甚丰,但相比他们拿回来的那堆野兔和野鸡,野鸭子外,众人对那对雪羽紫目金脚的白兔鹰更感兴趣,潘蓉得意洋洋地炫耀介绍,仿佛那对鹰是他自己的一般,蒋长扬这个主人倒被挤到抱着手一旁看热闹,他心不在焉地看着众人,觉得无聊之极。
忽见封大娘出来赶人:“小娘子们都要来看呢,大家伙儿该做什么都去做。”众工匠一哄而散,蒋长扬只觉得心口突然一紧,忍不住就抬眼朝门那儿看过去。
但见白夫人,吴惜莲,荣娘,英娘等人依次而出,每看到出来一个人,他的心都忍不住跳一下,但最后终是失望,直到最后一个丫鬟走出来。也没看见牡丹的身影,客人来了,她倒避到一旁去么?难道还打算就这样慢慢和他撇清了?蒋长扬突然非常生气,只觉得从昨夜起就一直聚集在心中的忐忑不安不确定,不舒服会都搅在了一起,让他恨不得立即爆发出来。
他冲动地问在一旁踮着脚看热闹的阿桃:“你家娘子呢?”
阿桃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那两只美丽的鹰身上,也没有看到底是谁问她话,头也不回地道:“去厨房安排晚饭了。”
蒋长扬四下扫了一眼,但见众人都在看热闹,潘蓉在忙着显摆,没人注意他,便转身朝着印象中芳园厨房的大体位置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捡了两只活野鸡提在手上,方才昂首挺胸地离开。
牡丹在厨房看过周八娘准备的饭菜,觉得还算满意,算着前面大概差不多了,她此时去正好露个脸,尽主人的责任和义务,将新来的两位客人一起请了后面喝茶玩耍等晚饭。便带了雨荷出了厨房,顺着碎石小道往前面去。
二人绕过一块太湖石,雨荷指着前面道:“丹娘,您看那不是蒋公子么?他这是要往哪里去?”
牡丹抬眼一瞧,果见蒋长扬提着两只尾巴极长的野鸡,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嘴唇紧紧抿着,脸色很是不好看。转眼他就看到了她,他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看着她,紧紧抿着嘴,没有如同往日那般对着她笑。
国色芳华 第132章 听从本心
看这样子似乎是在生气呢。牡丹仔细想了一下,她好像没得罪过他,那么就是别人招惹了他。是和潘蓉生气了?还是芳园里谁不懂规矩冒犯了他?牡丹一边思索蒋长扬生气的原因,一边笑道:“蒋成风,你这是要去哪里?这是去厨房的路。”她弯腰认真看了看他手里那两只野鸡,笑道:“哟,还是活的,是用置网捕的?你不会是要去厨房放生吧?”
蒋长扬看到牡丹笑得眉眼弯弯,还有心情和他说笑,不由越发生气。他想起潘蓉昨夜和他说的话来,这女人越是对你彬彬有礼,越是说明她对你不感兴趣,没把你放在心上。刘畅昨日在中间使了那种坏,她但凡对他有点心思,都不会如同现在这样笑得开心。还有刘家那样欺负她,传出那种几乎可以说是毁了她的恶毒话,她竟然半点都不急,她到底在想什么?有什么是她在意的?她在意的只怕只有她的家人,还有她这芳园和她那满园子的牡丹花吧?
蒋长扬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没意思。枉自他昨夜几乎没睡,一直就在想她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假的倒好办,如果是真的又该怎么办?他自然知道子嗣是大事,也知道母亲早就想抱孙子的心情,也想将来娇妻稚子,和乐美满。可是如果两者难以两全,他又该怎么办?
他想起当年他长大成|人后,呣子偶尔闲谈,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那么坚决地离开那个人,轻易就抛弃了过往的一切。母亲说其实下这个决心很不容易,但是她的眼里实在容不下,也骗不了自己的心,所以必须离开,懦夫才会故意欺骗自己的心。她听从的不是命运,而是她的本心。
什么都可以欺骗,就是不能欺骗自己的心。假如他的眼睛的确十分喜欢看到她,假如他的心的确只会因她而激动,假如别人真的不能给他这种感觉,而他又真的不能离开这种感觉,那么他便要接受现实,听从本心。于是他听了邬三的建议——打了猎后来这里见牡丹,他想他再见到牡丹的时候,他就会知道他的本心是什么了。
他打猎的时候,他试着幻想,他与牡丹其实只是袁十九那样的朋友,而他另外有个妻子在家里等他,但他每次幻想家里那个妻子,都是牡丹的眉眼,都是牡丹的笑容。看到芳园的大门,他想第一眼看到的人是牡丹,看到女人们鱼贯而出,她不在其中,意识到她是在避开他,那一刻的怒气让他明白,他的心的确是想要她,他必须试试。
他听从他的心,但她根本不知道,而且她大概也不在意。蒋长扬难过地看着笑容灿烂的牡丹,他算是明白潘蓉那话了,宁愿她生气。假如牡丹为了刘畅昨天那话生气,难过,那说明她好歹对他还有点想法,假如她不生气,不难过,那就是对他根本没想法,她根本不在乎。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胡乱猜测,想得他脑子里一团浆糊,甚至不知该怎么回答牡丹的话才好。
要让这团浆糊变得清爽,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问牡丹一句他想问的话,然后所有的困扰就都会迎刃而解。可是问她这句话,怎么这么难呢?如果他知道,她其实对他还是有点心思的,那么他开这个口就不难……他抓紧了手里绑着野鸡的绳子,回想起之前他去何家,要走之时,牡丹从里面冲出来告诉他,让他来这里选花,假如她真的对他那么客气,她本可以让她的父兄或者下人去告诉他……还有之前她对着他红过脸,害过羞,虽然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但他的确是看到了,他非常喜欢那种感觉。
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他必须试一试。
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一旁的牡丹见蒋长扬不回答自己的话,只是皱着眉头眼睛都不眨地盯着自己,仿佛越来越生气的样子,笑容渐渐有些维持不下去。她低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微微把脸侧开,强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你这样瞪着我做什么?”
“我没瞪着你。我是在想事情。”蒋长扬终于眨了眨眼睛,把手里的野鸡高高举起来,“你刚才说什么?我要去厨房放生?是这样说的吧?”
野鸡被缚住了翅膀,绑住了脚,被人提在半空中,炸着毛拼命地乱蹬,扑起一层呛鼻的细灰,提着它们的人神色莫测,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牡丹忙笑道:“和你开玩笑的。”
蒋长扬却认真道:“不知送它们去轮回,算不算另一种放生?”
神色终于正常了点。牡丹严肃认真地回答他:“假如它们做野鸡厌烦了,想重新投胎做人的话,那就算。”
蒋长扬将野鸡往雨荷面前一递,不容置疑地道:“那你送它们去厨房放生。”
雨荷看向牡丹,犹豫不决,牡丹示意她按蒋长扬说的办。到现在她已经知道,他提了这两只野鸡过来,绝对不是只为了送这两只鸡去轮回的,而是特意来找她的。
见雨荷提了野鸡走开,牡丹脸上堆了笑,继续往前走:“听阿桃说,你和潘世子今日猎到了许多野物?你还带了对白兔鹰来?非常漂亮?”
“嗯。”蒋长扬应一声,紧跟在她身后,迅速转入正题:“昨天我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刘畅,我打了他两拳。”
牡丹斟字斟句地道:“我先前听白夫人说过了。他这个人呢,总爱找事儿,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不理睬他,他自然就得瑟不起来。”
蒋长扬侧头看着牡丹,但见牡丹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着,脸上的神色一派平和,并没有什么特别愤慨或是激动的神色,她既没有因为他打了刘畅而感到惊奇,也没有为他提起此事而不安。她似乎是有备而来,这不是个好现象。他默了默,决定直接点:“昨日秋实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说的那个话,其实……”
他说的那个话,其实和她没有关系。牡丹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其实刘畅这个人就是这样,最喜欢胡乱猜测,胡乱使坏,你不必在意……”
“丹娘。”蒋长扬打断她的话,注视着她的眼睛,严肃地道:“假如有人到处说你的坏话,恶毒地想置你于死地,试图害你一辈子,你在意么?”
牡丹沉默片刻,轻轻道:“我当然在意,说不在意,那是骗人的。但是也要看是些什么,就比如说有些我是不能原谅的,非得争个明白不可。可是有些呢,就没必要非得去争了,事实就是事实,什么也无法改变。所以说坏话和谣言也分很多种,得区别对待,该在意的才在意。”
“那么什么才是你在意的?”蒋长扬不等她回答,径自道:“刘畅说的那个话就是我在意的。也许你不在意,但我很在意。”
又绕回了那句话。牡丹有些心烦,看着他紧抿的唇强笑道:“那话原也没什么,还不至于置你于死地,你不必如此在意。但是打也打过了,你以后必须得小心,他可是很记仇的。”她几乎是用半央求的口吻道:“不提这个,讲讲你们今天去打猎的那个地方吧?好玩么?”
蒋长扬把她的神色变幻尽数收入眼底,又见她几次打断自己的话头,心里有了点数。他敏锐地意识到,她并不是真的不在意,其实她恰恰就是在意了,所以才不想自己提这件事。这个认知让他有些雀跃,他忍不住低低地喊了一声:“丹娘。”
牡丹有些不自在,微微把眼睛侧开:“嗯?”
蒋长扬见她不自在,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底气也足了许多,道:“打猎不好玩,最起码我觉得不好玩。我一直在想事,心情很不好。”
牡丹没有吭气,静待下文。
蒋长扬追着她问:“你不问我在想什么?”
牡丹叹了口气:“你在想什么?”
我想了关于你的很多事,但是以后我不会再提起了,只要你肯,我就会去做。蒋长扬停下脚步,挡在牡丹面前缓慢而认真地道:“就算是有些事真的会发生,我也不会接受,如果我不想要,没有任何人能强迫我。”
这是间接的表达?牡丹一时无言。他出现在她面前,总提起那件事,她几番阻挡没有挡住,她就有了心理准备,此时说不上惊愕,也没有慌乱,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她觉得她的头脑有些混乱,想了很久,她才让自己涌现出一个笑容:“是的,听说你惯常很有主见。瞧,这就是我说的不必在意的谣言。”
她笑起来很好看,但这个笑容很艰难。蒋长扬想到关于她的那些流言,想到她遇到的那些事,想到她将来可能遇到的艰难,他突然很难受,他觉得她总这样笑,脸一定会酸。他轻轻道:“丹娘,你才十七岁,没有必要这么累。当着我的时候,假如你不想笑,就不用笑。假如你不想说话,就不必说。其他的我暂时做不到,但我希望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能自在一点。”
牡丹一愣,随即鼻子控制不住的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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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更。
国色芳华 第133章 你等着瞧
牡丹侧开脸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忽略鼻酸的感觉,他的示意,她能听得懂,但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要她为了他几句话就踏出一大步,她做不到,尽管她的心在想。
他和她起点不同,所处的位置也不同。
他此时可能觉得得到她的心是最重要的,其他所有外在因素都可以暂时不在考虑范围内,就算是他考虑到了,他也会很信心地认为一定能解决,但她没有他这样的信心和实力,她很清楚她的立场和生存环境,追求自在,可是成日张张惶惶的,她又怎么能自在得起来?爱情很重要,但绝对不是生活的全部,和李荇类似的事情不该再发生一次,就算是她的心不听她的话,她仍然可以管住自己的人。
牡丹回头看着蒋长扬:“有些时候我的确是觉得有点累。但多数时候我远比你们都以为的更快活。刘家的事情,李家的事情,大概都是你们同情我,觉得我可怜的基础和来源,可实际上,他们之于我,不过就是昨天下过的一场雨。也许曾经形成了水灾,弄庄了弄坏了一些东西,但我还在,我的家还在,相比同情,我更需要尊敬,我并不是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我还可以做很多事。”
虽然不知道她说这些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她说的的确没有错。他是同情她,但他更喜欢她面对困境时积极努力的样子。蒋长扬使劲点头,表示赞同:“你说得很对。就是要这样才好。不过嫁了人也可以很好,关键是看嫁给什么人。”
牡丹有些无奈,他到底懂不懂她要表达什么?好吧,是她说得太隐晦,比他还隐晦,她沉默片刻,破釜沉舟地说:“实际上,蒋长扬你的有些行为,远远超出了正常朋友的范围,就是这个最让我不自在,假如你真的希望我自在一点,以后就不要再迫着我说我不想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你年龄不小,想必经过的事情也不少,而我则是和离过的,大家都不是少不更事的人,应该清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最适当。我不会和所谓的朋友总这样含含糊糊纠缠,也不想要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发生一次,那样才是真正的累。”
蒋长扬没有想到他的一番真心表白会引得她说出这样一席冷酷的话。她凭什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他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提高声音道:“你说什么?我让你不自在?我强迫你?我这个所谓的朋友含含糊糊的纠缠你?是我让你累?”
“ 就是这样。”牡丹毫不迟疑地点头,转身就走,“之前你帮我的忙,我真心感激你,也不会忘记。开始说做朋友的时候,我很轻松,但是现在你真让我觉得不自在,不舒服。我要和你做的朋友不是这种朋友,我玩不起。”
玩?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这话说得,好像他从始至终就是为了算计她一样,他就是个厚脸皮的,居心不良的坏坯,还走得这样干净利落,好像他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看着牡丹走得飞快的样子,蒋长扬只觉从不有过的愤恨,他一片好心被她当成了驴肝肺,踩在地上毫不容情的践踏……他不假思索地撩开步子,三两步追上牡丹,将她堵住,阴沉着脸道:“何牡丹!你给我说清楚!我把你怎么了?”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仿佛要吃人一般,牡丹有些心虚,后退一步,外强中干的抬眼瞪着他:“说什么?要说的我都说清楚了。你看你看,你又强迫我了。是不是你们男人都以为,帮了女人的忙就有这种权力了?”
强词夺理,忘恩负义,蒋长扬从来同有像此刻这样恨过一个人,他紧抿着嘴唇,恨恨地瞪着牡丹,一言不发。
牡丹觉得他的眼睛里似乎闪着绿光,因为太紧张,她的牙齿有些发颤,她索性咬紧了牙,挺直了背脊,毫不示弱地和他对视。如果他真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如果今天就必须把这件事彻底解决掉,那么,就这样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最好。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经受不住反击,赶紧掉头吧!
但她惊异的发现,蒋长扬脸部的线条竟然慢慢柔和下来,眼里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抬着下巴,挑衅地看着她:“何牡丹,你不就是怕么?何至于如此!”
牡丹歪了歪嘴角:“我怕什么?”
蒋长扬淡淡地道:“你怕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我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被激得血冲上头,掉头就走的人。你不如换种方式和我好好说,可能效果更好。”当一个人的表现与平日的性情出现严重反差的时候,很可能这个人的内心此时一片混乱。她若是不在乎,若是不在意,若是没感觉,她怎会突然变得如此可恶?她本可以用很温和的方式很委婉地拒绝他,但她却采用了这样激烈的方式,说明了什么?蒋长扬超强的自信心令他以一种不同寻常的眼光去看待牡丹强硬的拒绝背后所隐藏的东西。
牡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当然怕,虽然我的名声已经被人坏得差不多了,但我还是觉得名声最重要,我也招惹不起权贵,我没有一腔热血,不顾一切的本钱。”
蒋长扬看着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一定不会让你为难的。”
牡丹听到这句话,突然有些怅然若失。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反射性地道:“谢谢。其实你是个好人,我那些难听话你别放在心上。”
好人?蒋长扬扫了牡丹一眼,突然提步用力从她身边挤过去,牡丹不防,被他挤得一个趔趄,晃了两晃,差点摔下去,揪着他的衣角才站稳,蒋长扬及时站住,斜了她的手一眼,“你揪我做什么?不怕坏了你的名声?”
算了,给他出出气,我忍。牡丹忍气吞声地缩回手,小媳妇似的站着:“我不是故意的。你刚才差点把我撞倒了。”
蒋长扬忍住笑,淡淡地道:“我的话没说完。你听好了,其实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你先前说那些难听话,还可以视为另一个意思。”他缓慢而清晰的道:“不愿意含含糊糊的纠缠,不愿意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那么就是说,你不满意我现在的行为方式。我应该换另一咱让你满意的方式,那你怎样才满意?”
牡丹皱起眉头看着面前的男人,觉得他与她印象中的那个蒋长扬比起来实在是很陌生。
蒋长扬看着牡丹呆呆望着自己的样子,越看越满意:“算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给我母亲写了信,一旦准备妥当就来提亲,在此之前我会妥善处理,绝对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困扰,你还怕不怕?”
这是孙悟空的筋斗云,瞬间一万八千里。牡丹先前有些发傻,随即沉了脸不语。
蒋长扬见好阴沉了脸不说话,强大的自信心与强大的自尊心顿时又起了冲突,他扫了周围一眼,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于是他抬起下巴,提高声音:“你还是不愿意?你看不上我?我哪里不好?”
牡丹道:“我……”
蒋长扬却又不想听她后面说什么,他摆了摆手:“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等着瞧,就这样了。”言罢大步往前,快速消失在石头花木背后。
牡丹看着天边的晚霞,长长叹了口气,这什么人啊,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也不是一般的霸道。
雨葆提着两只野鸡从一块石头后跳出来,一把扯住牡丹的袖子,笑得欢天喜地:“丹娘,丹娘。如果他真的做得到,那该有多好?”
牡丹无精打采地看着脚旁的菖蒲,道:“你都听见了?”
雨荷连连点头:“奴婢怕他藏了坏心,也怕周围会有不知数的人撞过来。”
难怪得就一直没人过来,牡丹举了举手:“算了,功过相抵,不追究你偷听偷看了。赶紧把鸡送到厨房去,耽搁的时间太久了。”
雨荷笑道:“哪里会专就等着吃这两只鸡,早就有人送去做着了的。丹娘,现在您准备怎么办?”
牡丹忧郁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不是要我等着瞧么?除了等毒害我还能做什么?这件事你不能说出去,包括你娘和林妈妈都不能说。以后,他若是再来,平常待之,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除了这样,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其他的什么方法。
雨荷忙道:“知道了。您赶紧往前头去,奴婢把鸡送去厨房。”
牡丹点点头,步履沉重的往前走去。她很矛盾,很害怕,也很纠结,但是,她的心也在偷偷的唱歌。
蒋长扬悄无声息地回到外面,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白夫人她们都不在,只剩潘蓉领着几个小厮随从在那里玩鹰,见他走过来,潘蓉道:“你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你不到。”
蒋长扬若无其事地道:“我去解手,走迷了路。”
潘蓉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将嘴紧紧抿着,俨然还是白天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回头不再多问,转而抱怨:“什么时候才开饭?饿死了。”
国色芳华 第134章 越人歌
酒酣耳热,潘蓉醉眼朦胧地问牡丹:“丹娘,你家这里可有什么乐器?”
牡丹摇头:“没有。”对于乐器歌舞来说,她从来只带了耳朵和眼睛,不曾带了手。
潘蓉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建议:“将来你这芳园还得养几个技艺精湛的歌舞伎才是。”
牡丹只是笑而不语,白夫人皱着眉头道:“若是丹娘是个男子倒也罢了,她是个女子,不用弄得这么复杂。”
“我就是那么一说,听不听还在她。生意上的事情我原本也不懂。”潘蓉刚开口就被白夫人顶,深感无趣,皱眉一口气喝了一大杯酒,看着蒋长扬道:“成风,你吹叶笛来听,我唱歌给大家听。咱们自娱自乐。”
蒋长扬悄悄看了牡丹一眼,见牡丹只顾低着头和白夫人说话,仿佛根本没听见潘蓉的话,也并不想听他吹叶笛,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便有些不情愿。
可耐不住潘蓉央求,英娘和荣娘在一旁起哄,吴惜莲也道:“我给你们击节助兴。”
她越不想听,他越要让她听。蒋长扬略一思索,便应了下来。
潘蓉赶紧使人去摘竹叶,又和众人夸口:“你们不知,成风他从小吹叶笛就吹得极好,那时候我们……”他略缓了一缓,瞟了白夫人一眼,继续道:“我们经常一起玩耍的一群人中,谁也没他吹得好,谁也没我唱歌唱得好,今日就让你们开开眼界。”
少倾,阿桃摘来了竹叶,蒋长扬挑了两片,吹了一首欢快的曲子,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潘蓉笑道:“成风,你吹得不错嘛,比以前还要好。我也唱唱,你听听我退步没有。”
他清了清嗓子,皱眉阖目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知),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一出,除了蒋长扬以外,众人皆惊。潘蓉的歌声和他的样子十分不搭调。他本长得眉清目秀,装扮得光鲜亮丽,却有一把十分有魅力,略带苍凉嘶哑的好嗓子,且十分投入,唱得愁肠百结,婉转凄凉。
吴惜莲听得忘记了击节,牡丹感叹的同时,却看到蒋长扬皱起了眉头,表情有些不安,不时偷偷看一眼白夫人。牡丹看过去,但见白夫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垂眸看着面前的酒杯,手指用力地握着筷子,骨节泛白。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潘蓉唱了一遍又唱第二遍,清脆的杯子破裂声音打断了他的歌声,却是蒋长扬起身带翻了杯子,沉声道:“时辰不早了,二郎我们该回去了。”
潘蓉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眼里有泪。“是该回去了。”他笑嘻嘻地又灌了一杯酒,借着举袖时偷偷拭了眼角的泪,涎着脸往白夫人身边挨过去:“夫人,为夫唱得好不好?”
白夫人面无表情地道:“唱得极好,好极了。”
他叹了口气:“唱得好也不见你赏个笑,其实还是唱得不好啊。你喜不喜欢?我再给你唱一遍啊,阿馨?”
“你喝醉了,咱们这是在做客。”白夫人抿紧了唇,几欲举手将他挥开,望着碾玉沉声道:“把阿璟抱下去。”
蒋长扬赶紧上前半扶半拖地将潘蓉拉开,低声劝道:“二郎,有孩子们在呢,让孩子们笑话。”
潘蓉靠在蒋长扬肩头上哈哈大笑,斜睨着脸色惨白的白夫人道:“阿馨,阿馨,我又丢你脸了,我这副样子啊,儿子都不能看,看了都会替我害羞。”
蒋长扬忙与邬三将他夹着,使劲往外拖。好一歇众人还能听见他的笑声和问话:“阿馨啊,今早你为何扔下我独自走了?”
事发突然,荣娘和英娘坐在一旁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牡丹忙示意她二人下去,又示意其他人退下。顷刻间,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厅堂里就只剩了牡丹、吴惜莲、白夫人三人。
白夫人直直地坐着,直愣愣地看着面前晃动的烛火,久久不发一言。
牡丹直觉潘蓉唱这首歌绝对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先前潘蓉流泪的那个样子,绝对不是故意做作出来的,蒋长扬的担忧也是确确实实的,白夫人这样子也颇令人担忧。但她却什么都不能问,只能是握住白夫人的手,安慰道:“阿馨,他喝醉了,男人喝醉了都是这个样子的。我还见过比这样更夸张的,他算是好的了,你别生气啦。”
吴惜莲连忙点头:“正是这样,我爹爹和哥哥们喝醉了经常都会发酒疯的。”
牡丹笑道:“正是。原来早上你出门故意不叫他,他这会儿才说出来,已是能忍了。还唱歌给你听,唱得也不错,我就没想到他能唱得这么好。”
白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苦笑一下,起身准备回去:“我不在意。丹娘,今日承蒙你盛情款待,多谢了。”
牡丹道:“不然,你和十七娘今夜就留宿在芳园?由得他们回去?明日早上再回去好了。”
吴惜莲有些动心,白夫人却坚定地道:“不,他既然喝醉了,我便得去照顾他,不能把他丢给蒋成风。”
牡丹还要再劝,白夫人微微一笑:“丹娘,别替我担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当夜无月,芳园外面漆黑一片,牡丹命人打起十多个火把,交给邬三手下的人,以便路上照明。潘蓉醉得一塌糊涂,根本不能骑马,只能是坐了檐子,由四个小厮抬着前行。相比先前他那惊天动地的几声“阿馨。”此时却没了任何动静,静悄悄地蜷在檐子里一动不动。
白夫人沉着脸过去,可看到他那副样子,还是沉着脸让碾玉取了一件披风给他盖上。火把照射下,牡丹看到潘蓉的睫毛轻轻动了动,眼睛睁开一条缝怔怔地看着白夫人。他感受到牡丹的目光,漠然地看过来,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对夫妇到底是怎么回事?牡丹看着坐在马背上表情冷硬的白夫人,还有在檐子里装睡的潘蓉,百思不得其解。看潘蓉的样子不像是对白夫人无情,白夫人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样子,可为何就到了这个地步?潘蓉不开心,白夫人也不开心,可是又生生绑在一起。
蒋长扬骑着马走过去,大声道:“何娘子,回去吧。有我在呢,就放心好了。”然后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夜深露重,风冷,进去。”不等她回答,他便打马往前,大声吩咐众人把火把打好,小心招呼女眷,又叫抬檐子的人走得稳一点。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碾玉就骑了马过来替白夫人和吴惜莲向牡丹辞别:“世子爷昨夜感了风寒,不能在此久留,已经往城里去了,夫人不能亲自过来道别,让奴婢过来和何娘子致歉。”
牡丹忙道:“不必客气。你们世子爷可是半途感的风寒?可严重?你们夫人还好么?”
碾玉叹了口气,强笑道:“您别担心,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世子爷也不是经常这样,通常还算给夫人面子,只是这两日脾气有些怪。过得两日,也就好了。”她顿了顿,忧虑地道:“何娘子,若是您有空,不妨经常找我们夫人一起说说话,请她来玩玩,可以么?昨日奴婢看她在这里玩得挺开心的。”
牡丹自是满口答应:“那是自然。你也替我带句话给你们夫人,还有十七娘,请她们有空时多来玩。我随时欢迎她们。”
碾玉欢喜地道:“奴婢一定将话传到。”
忽忽几日过去,这其间,蒋长扬再未上过门,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牡丹整日里忙里忙外,往往是白日里忙个不停,夜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倒觉得日子过得快得不像话。
眼看着就要到回城的日子,牡丹少不得又去种苗园与李花匠好生交流一番,请托他多上点心,看好园子。她看不懂李花匠的多数手势,只能是连猜带蒙,交流很不顺利。她试图用写字的方法与李花匠交流,但李花匠看到她写的字,只是不停地摇头,表示不识字,牡丹无奈之极,急得抓头挠耳。只好又将雨荷留在了芳园看顾。
途经蒋家庄子的时候,牡丹忍不住回头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她发现蒋家庄子外面不复往日那般清净,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柳树上拴了许多马,有好些人进出。
英娘和荣娘很好奇,低声问封大娘:“大娘,这里就是蒋家的庄子么?”
封大娘正要回答,忽听远处有人大声喊道:“二公子!您慢些!这紫骝马不比寻常的马,欺生得很。”
有人厉声斥道:“狗东西!爷骑爷的马,干你何事!”接着一阵马蹄疾响,三人三骑从蒋家庄子的那条岔道奔出,转入大道,飞也似地朝着牡丹这个方向奔过来。当头的那匹马正是蒋长扬那匹紫骝马,马上的人却不是蒋长扬,而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穿着玉色团花锦袍,头上簪着小金冠,肌肤如玉,满脸戾气的年轻公子。
牡丹赶紧示意众人闪到一旁给他让路。
国色芳华 第135章 婉拒
那人只顾挥鞭打马,疯狂纵马向前,风一般从众人面前掠过,绝尘而去,只余下浓重的香风一阵。后面追赶的二人中,其中一个见到牡丹等人,抱拳行礼,也来不及开口打招呼,就追了上去。
荣娘奇道:“姑姑,你认得刚才那人么?”
牡丹摇头:“有些面熟,大抵是蒋家庄的人,跟着去过我们庄子罢。其他人不认识。”
封大娘道:“适才那骑紫骝马的公子好重的戾气,这般不管不顾地拼命打马,只怕会把马儿弄得发狂,若是遇到什么沟坎阻拦的驾驭不住,怕是难逃一劫。”
英娘道:“我见蒋叔和邬总管皆宝贝这紫骝马得紧,也不知这是什么人,竟如此糟践这马。”
片刻后,又见三四个锦衣大汉骑马追了过来,立在路口左右张望,见到牡丹等人,其中一个缺了半只耳朵,满脸胡子的胖子打马上前,一点礼貌都没有,粗声粗气地道:“刚才有位公子骑马出来,往哪边去了?”边说边只顾盯着牡丹的脸看。
牡丹虽然厌憎他无礼,便想着人是从蒋长扬庄子里出来的,又是骑了蒋长扬的紫骝马,若是出了什么事,只怕那马儿也脱不了干系,便示意封大娘回话,封大娘举起鞭梢往前指了指:“往前方去了。”
那人也不道谢,只回头招呼其余三人跟上,纵马追上前去。
恕儿啐了一口:“哪里来的莽汉,忒无礼了。”
牡丹道:“人有千百种,理他作甚,赶路要紧。”
又行得约有盏茶功夫,身后又有人喊,这回是直接点了封大娘的名,却是邬三又领了四五个灰衣小厮骑马上前行礼,又是问的刚才那位年轻公子的去向。
邬听说已然有人追上去了,便索性缓了脚步,笑问牡丹:“何娘子这是要回城去么?这次怕是要在城里呆一阵子了吧?”
牡丹笑道:“父兄要出远门,要陪他们几日。”
邬微微皱眉:“这次莫非是要出海?可定下什么日子出行了么?”
牡丹还未开口,荣娘已然快言快语地接口:“就是这月二十六。”
邬三思忖片刻,抱拳告辞:“适才那位公子,乃是朱国公府的二公子,他随同朱国公来此做客,乃是客人。出了事儿不好,小的得追上去看看,何娘子你们慢行。”
“你忙着,不必管我们。”牡丹这才知道那人便是蒋长扬的异母兄弟,那样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而朱国色,此时出现在蒋长扬的庄子里,多半也与王夫人再嫁的事情有关系,也不知道他将会要求蒋长扬怎样?不期然地,牡丹想起秋实的那番话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打马快行。
到得宣平坊,已近中午时分,牡丹等人进了门,李氏牵着芮娘笑眯眯地迎上前来:“说曹操,曹操到。爹和娘刚才还正念叨着,若是你们今日再不回来。明日就要使人去接,可巧的你们就回来了。”
牡丹讶异道:“爹没有去铺子里么?”
李氏道:“今日家中有客,除了你四哥和六哥去了铺子里,其余人等都留在家中。”
荣娘奇道:“是谁呀?”
白氏领着几个捧着果品茶水的丫鬟走过来,笑道:“是卢五郎。”
牡丹心想着,段大娘那样的人,想必何志忠等人也是非常乐意交往的,既然大家彼此有意,那么刻意招待交往也是正常的。便也没放在心上,只问了一句:“是否有秦三娘的消息了?”
白氏低声道:“好像有点眉目了。爹请人在西市四处打探,有人识得那日跟了秦三娘外出的侍从中有一个是景王府的人,其他人却是眼生不识得。现下就是拿不准人到底和景王府有没有关系。”
景王?这个名字有点熟悉,牡丹沉思片刻,猛然想起这就是先前蒋长扬所说的那位养了许多好花匠,据说名不见经传的大闲人,假如秦三娘真的与景王府有关,那么她是怎么靠上景王府的?在王府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地位?牡丹不禁微微摇头,人生果然变化莫测。
一旁白氏与李氏眉目传了半日,方由李氏道:“前两日,李家父子二人上门来赔礼道歉。”
牡丹默了默,道:“怎么说?”
李氏笑道:“还能怎么说,人家小意上门赔礼,爹和娘还能将人给赶出去?自然是还做亲戚,留他们吃饭喝酒,欢欢喜喜地送出门去,还约定了二十六那日要来替爹和你哥哥他们饯别。李家表舅说了,那孟孺人的事情被宁王知晓,怒斥责骂,被降了品级,成了正六品媵, 不得自由出入府邸,府中的奴才们也被处置了一大批。”
牡丹不由有些奇怪:“那罚得还真重。”原本白夫人曾观她说过,此事可大可小,就看宁王怎么想,如今看来却是果然应了汾王妃的话,是按着最重的责罚来。但处置大批奴才却绝对不会是为了自己这事儿。
白氏笑道:“杀鸡敬猴,数罪并罚,具体是为什么,李家表舅自然也不会和我们细说,但想来她那样的人,自是不可能只做这一桩坏事。至于其他奴才们,依我说,早就该好生整饬一番了。乱出来一个庄子里的小管事,都敢胡来,作威作福,更何论其他人。”
提起邓管事的事情,牡丹便想起了那时李荇说过,那事儿牵涉到宗室间的一些事情,不由胡乱猜测,说不定这番也是如此,宁王不过借机处理一批人而已。但宁王府和她,李家之于她,此刻便隔得几乎天和地那么远,牡丹很快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进了后院,见过岑夫人,闲话过后,牡丹大致说了一下芳园的情况,言明想挑几个机灵能干有责任心,人品端正的小厮去跟着李花匠学着打理花木。岑夫人道:“这有何难?挑几个家生子去,前几日好几个人都和我说,儿子大了,要讨差事,稍后让你大嫂拿了名册,你挨个儿去挑,挑了之后不够的,又另外去买。”
岑夫人话音刚落,甄氏就道:“丹娘,我的陪房潘五家的正好有一对小子,一个七岁,一个九岁,精灵着呢,手脚也干净,正好跟了你去。”
她才一开头,白氏和孙氏等人便都有些意动,都想着芳园那里的活轻松,开春就可待客,去的都是有钱人,只要人机灵,少不了丰厚的赏钱,又是从家里去的家生子,去了还不得做个管事什么的,最妙的是,若是芳园果然好赚钱,手下的人习得一手好手艺,将来那便是个发财的途径,因此自是都想往里面塞自己的人。
牡丹却是早就料到会有此种情形出现的,早想好了对策,便都爽快地一一应承下来。见她毫不作难地应下来,其他人便都纷纷开了口,有些还不是何家的人,甚至还有人问牡丹芳园有没有总管事,人数转瞬间便凑到了十多个,还有继续往上涨的趋势。
岑夫人疑虑地看着牡丹:“你用得了这么多人么?”这已经不是她挑人,而是别人替她挑了,这些人拿去能用么?卖身契不在她手里,什么时候被人来个釜底抽薪,她还不倒霉去?只岑夫人不好当着几个有私心的儿媳妇说这话,只能是间接地提醒牡丹。
牡丹笑道:“芳园那么大,当然用得着,买人的钱再多几位我也出得起,也养得起,但只是,嫂嫂们替他们打算,我却生恐他们不肯答应呢。毕竟芳园不比城里,清苦寂寞,不见繁华,还得挖土担水,施肥除草,做到头也最多就是个管花木的管事,哪里比得城里面去铺子里做伙计好,既能学本事,又有前途,我正愁没人跟我去呢,幸亏嫂嫂们替我推荐。”
甄氏一听,不由睁大眼睛:“什么买人的钱?”
牡丹含笑看着她,理所当然地道:“李花匠和我说过了,要他教导徒弟不难,但必须是签了死契给我的人,否则他不教,这老儿脾气古怪倔强,经常还要我听他的,不听就要作气,偏生又有一门好手艺,离他不得。而且我新进招的几个花匠,都因为只是签的短契,很不听我打招呼,我便下了决心,这之后,凡是要进芳园栽种牡丹花的,必须都是死契,最后呢,我是不好意思白用家里和嫂嫂们的人,哪儿能不给钱呢?亲兄弟明算帐,这钱是必须给的。”
甄氏原来就是怀了二心的,只想着将人借给牡丹,身契还在自家手里握着,如今听牡丹这样说,却是有些不情愿了,便干笑道:“丹娘说得有道理,这事儿还得先问过他们娘老子,省得怨我拆散骨肉。”
“正是这个道理。”牡丹低头吹了一口茶汤,若无其事地饮了一口茶,又问白氏和孙氏等人:“嫂嫂们要不要也先问一问?”
白氏和孙氏对视一眼,笑道:“自然要问。问过以后再来和丹娘说。”
牡丹微微一笑,晓得此事这算是基本揭过了,之后不会再有人大胆乱伸手。她倒也不是生防死防,毕竟旁人若是要学她种牡丹,只要能出得起钱就能请得匠人去,根本不缺这些小花匠,而这些小花匠中,十个中若是能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她便感谢得很了,只是,她要求她手下的人和她都是一条心的,以她的命令和利益为主,这乱七八糟的去了一帮人,各有各的主子,各有各的利益,势必会影响大局。
国色芳华 第136章 父女谈心
卢五郎一直在何家坐到日暮时分,暮鼓响起才告辞离去。牡丹见前面散了,忙去前面寻四郎商量,请他在走之前领了她去请托张五郎,借助张五郎手下的人放话出去,说她在此时便要预订明年的接头,借以试探一下曹万荣的态度。
何志忠等人虽知牡丹回来了,却是还未曾见着,见牡丹进来,很是欢喜,便都叫她坐下,问长问短。何志忠更关心那什样锦接得如何了,开口问的便是什样锦,之前牡丹尚不觉得,此时听来却有些异样的感觉,便含含糊糊地应道:“接了,长得极好,蒋公子也还满意,他又帮我寻到一个好花匠。”然后迫不及待地岔开话题:“爹爹此番带哪几个哥哥去?要去多久啊?”
何志忠见她眼神闪烁,很不想细说的样子,心中有数,心知急不来,便顺着她的意思,笑道:“我此番带你大哥、三哥、四哥一同去,留你二哥、五哥、六哥在家。你有事多与他们商量。去的时间么,多则年余,少则七八月,总会回来。”
牡丹很是不舍:“去这么久?都要经过哪些地方?”
何志忠叫她往前在他身边坐下,一一告诉她:“由广州东南海行200里到屯门山,往西二日到九州石,又往南边,二日到象石,西南再走三日便到占不劳山,拐南行二日又至陵山;再走一日,到门毒国;又走一日,到古笪国;然后半天可以到奔陀浪洲,过两日,到军突弄山,继续前行,五日后就到海峡。海峡北边是罗越国,南面是佛逝国,然后还要继续往前……”
牡丹听得满头雾水,她根本不清楚这些古国名哪里是哪里,只听到七拐八弯一直走,便道:“啊呀,我记不住,爹爹告诉我最远可以到哪里就是了。”
何志忠捋着胡子笑道:“若是风向好,去得远了,从广州出发约有87天便可到乌刺国,若是还想去得远,可以换小船,然后陆行千里一直到大食国都城报达。”
大食国都城报达,牡丹却是知道的,乃是今天的巴格达。没有想到何志忠会去这么远。这时候的海船可没有现代那么坚固,她有些担忧:“去这么远?”
何志忠笑道:“当然不去这么远,这是说给你听着玩的。我们不去报达,就在沿途的国家采买一些香料和珠宝,若是天气好,风向好,很快就回来了。”
大郎笑道:“说不定我们回来的时候,你的芳园已经赚得够本了呢。到时候可要好好敲敲你的竹杠,非得让你花点钱好生招待我们一回不可。”
牡丹笑道:“哪儿有那么快?我算了一下,要拿回本钱最少也是三年以后的事情。”
六郎道:“那也不一定。若是遇到贵人去游园,看着喜欢了,一次赏赐千金万金也不是不可能。我听说张五郎弄斗鸡,每日里进账不少,每每遇到贵人子弟们去看热闹,少不得要下场去亲自弄一回,他便替人家选斗鸡,赢了也能分到不少彩头还能得到赏赐。”
牡丹道:“坐等贵人赏赐那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事,不能算进去,还是要靠实打实的来才准得数。”
何志忠便说六郎:“你听听你妹妹怎么说的。我早和你说过多少遍,莫要总盼着天上掉金子,休要说不能,就是真掉了,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会不会给砸死!为人还是要踏实点的好。”
六郎无所谓地道:“知道了,我就是那么一说,这不是盼着丹娘能交好运很快就能挣着钱么。”
何志忠皱眉道:“我们去了,你要好好跟着你二哥、五哥做事情,没事儿别到处乱晃,多陪陪你媳妇。”
趁着何志忠教训六郎,牡丹拉了四郎在一旁商量去寻张五郎帮忙的事情。四郎笑道:“这个简单得很,明日一早我便领你去寻他。”
六郎本就是敷衍何志忠的,竖着耳朵到处听,听说四郎要领牡丹去寻张五郎,立即来了兴致:“我也去!”
何志忠皱眉道:“你去凑什么热闹?”如若不是六郎至今没有子嗣,他此番便是要将六郎带了去学本事长见识的,哪里会留他在此?
六郎陪笑道:“从前东市这边的香料铺子一直是四哥打理着的,我人头不熟,只怕有人欺生。张五郎在这东市中本就混得熟,我若是与他交好,那些不长眼睛的东西自不敢多来,我这也是为了生意。”
何志忠听了也觉得还算有理,但始终不放心,威胁道:“总而言之,我是先和你打过招呼的,若是你自己不成器,可莫要怨我不念父子情分。”
六郎闻言十分不悦,不由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地道:“爹爹莫要总是想着儿子贪玩,儿子已是这个年纪,轻重缓急都是晓得的,您手把手教出来的,还不放心么?再说了,不是还有二哥和五哥盯着我么?”
何志忠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回头看着牡丹:“我不在家,你自己要多小心,莫要太劳累,没事儿的时候多陪陪你母亲。”他顿了顿,爱怜地摸摸牡丹的头发,低声嘱咐道:“罢了,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有数。咱不刻意高攀,却也要别委屈自己,若是人好,该把握的就要把握好了。”
牡丹一时忍不住,抬眼看着何志忠:“爹爹,我现在慌得很。”
何志忠皱了皱眉,携了她的手:“这里闹哄哄的,走,咱父女二人去书房里细说。”
牡丹将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给何志忠听,然后道:“我先前也还是像爹爹说的那样,不刻意高攀,也不委屈自己,想着如果他真的不错,很适合,我也不会拒绝,慢慢相处着,彼此都觉得合适便不多想了。可是如今这情形,我实在是害怕像李家那样的事情再次重演。而且,我也不是那么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些心虚。”
崔夫人当初还是背着李荇和李元独自干的,借的是宁王府孟孺人的势,看着凶险,实际上解决的机会也很大。但假如换了朱国公,那又是另外一说了。朱国公约莫是不会用崔夫人和孟孺人那种没道理,站不住脚的办法,可能还会先礼后兵,但若是他们不识好歹,对方有的是法子。也不用做得多夸张,只需日日骚扰一下何家的生意就够呛,还抓不住证据,想告都没得地方告。
这还只是一方面,还有蒋长扬,牡丹和他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真正接触的时候也不多,也没有谈过什么心,论过什么人生理想,甚至他的许多事情她都还不清楚。若是在现代,少不得还要谈个几年才算得,可这是在古代,见过一面,听过美名,甚至不曾见不曾听便可定终身。
她和蒋长扬这情形,比起那些盲婚哑嫁的来已经好了太多,所以蒋长扬可以因此以为,他现在对她已经足够了解,符合他的要求,比较满意,能够娶了回去。但他对她的感情有多深,到哪个地步,她却是不能因为他几句话就能知道的。
从前她无论是面对刘畅还是面对李荇,总体说来她都是占着上风的,她清楚刘畅的脾性,可以轻而易举地激怒他,牵着他的鼻子走;李荇与她非常熟悉,她完全不必担心李荇会伤害她。但蒋长扬不同,那天他的表现就颠覆了以往她对他的认知。他更多的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容易被表面现象所蒙蔽,胆大脸皮厚,她不熟悉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把握他。他能对她做到什么地步,会不会伤害她,都是个未知数。
何志忠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走了两圈,道:“这事儿不难办。有些话你不好说出口的,待我去问。先前他没有明确表示过,我也不好多说,既然他已经和你说了这话,便交与我处理。”
牡丹有些犹豫:“会不会不太好?就好像我迫着他似的……而且朱国公也在他那里……”
何志忠不由好笑地道:“有何不好?他既然敢对我女儿说这种话,做这种事,我这个做父亲理所当然地该去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若是诚心,也果然如他所说那般有能力解决,你便静待佳音,他若是胆敢戏弄我的女儿,你哥哥们照样揍得他满地找牙!”
牡丹想起当初大郎怒打刘畅,忍不住抿嘴笑起来,伸手抱住何志忠的胳膊撒娇:“有爹和哥哥真好。”想想又补上一句:“他也打了刘畅两老拳。”
何志忠笑道:“敢打刘畅不是什么稀罕事,张五郎也曾打过他。只是你说得对啊,人心隔肚皮,少不得让你爹爹放亮这双老眼,好生替你看一看。已是错了一回,不能再错二回。”他叹了口气,揉着牡丹的头发道:“我的丹娘哟,人生能有几个三年?青春年华眨眼就过去了。爹爹我记得才出过几次海,你们就大了,我和你娘就老了。爹爹替你着急啊。”
牡丹只觉心头又软又酸又暖,将头伏在他膝盖上,轻声道:“爹爹,我真舍不得你们出远门。”
何志忠低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总是这么腻人,也不怕被你侄儿侄女们瞧见了笑话。好了,赶早去休息,明日不是还有正事要办么?我的时间紧,得好好想想把蒋成风约出来后怎么对付他。”
国色芳华 第137章 有客到
第二日一早,六郎果然跟着四郎、牡丹一道去寻张五郎。张五郎还未曾起身,他家中只得一个老娘,听见有客来,便扶了个还梳着丫髻,约有十来岁的小女孩出来待客,见是四郎,喜不自禁,请入屋内坐下,推了小女孩去叫张五郎起床并洗茶瓯,自家小心翼翼地从裙带上取了钥匙开锁取好茶来煎茶汤。
牡丹仔细打量了张五郎家一番,但见是个两进的院子,青石砖铺地,正中一棵老枣树,顺着墙边种了几株白的、黄的、橘红色的掬花,墙粉得洁白如新,中堂里的桌凳家私屏风都是簇新,虽然不成套,五花八门的,但看着倒也顺眼。
张五郎的老娘见牡丹打量她家,便笑道:”小娘子,这都是我儿近日才挣钱买回来的,又新又好,你来坐这月牙凳,上面铺的是蜀锦呢。只有你这漂漂亮亮的小娘子最合坐了。“
六郎差点没笑出声来,牡丹瞅了他一眼,忙谢过张五郎的老娘,依言坐在那月牙凳上,顺着她的意夸赞了她家里的新家什几句。四郎也夸张五郎出息了,张五郎的老娘听得眉眼弯弯,又搜出一碟子酸枣来待客。那碟子却是个鎏金镶瑟瑟的银碟子,张老娘特意拿给三人看,也说是张五郎挣来的。
水还未开第一滚,张五郎便半敞着衣袍,趿拉着鞋,边走边系裤带,打着呵欠走进来:”何四哥怎地这时候来寻我?今日不做生意么?“一眼看到坐在六郎下手的牡丹,唬得倒退一步,忙忙地跨出门去躲在檐下整理衣服,顺便拍了小女孩的头一巴掌,低声骂道:”打死你个臭丫头,有女客在怎地不先与我吱一声?“
小女孩嘴刁刁地脆声道:”你又没问。谁让你不穿好衣服就出来的?“
这么大的声音,屋里的人想不听见都不行。张五郎气得脸都红了,抖着嘴唇小声道:”嘿!你个吃白食的,还敢这么凶!小心我打死你。“
小女孩伸出舌头冲他做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张五郎没法子,只好厚着脸皮进屋与众人见礼,只与牡丹见礼的时候不敢抬眼看她,虚虚一揖便缩在了何四郎旁边去,借着何四郎将自己的身子和脸掩去了大半,估摸着牡丹看不到他了,方笑道:”今日吹的什么风?把你们兄妹三人都吹到我这狗窝里来啦。我昨日睡得夜深,怠慢了客人,还望莫要见怪。“
”不怪,不怪。“四郎笑道:”你这是狗窝?我们进狗窝里来坐着,那我们也是和你一样的。“
张五郎微红了脸道:”我非是这个意思。“
六郎道:”张五哥就莫要谦虚啦,我看你这小日子过得就极好的。这些日子手气好吧?“
张五郎笑道:”还好,前些日子得了一只好鸡,连胜七场,赢了五十万钱和一只鎏金银盘。“
六郎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岂不是比丹娘的牡丹花还要值钱?“
”她是稳赚不赔,我是有输有赢。“张五郎呵呵大笑:”再说我这是俗物,她那是雅物,岂能相提并论?不说了,不说了,你们今日来所为何事?我晓得你们都忙得很,不比我这个闲人。“
四郎忙道:”有两件事相求,一件是我要出远门,东市的香料铺子暂交六郎打理,他想请五郎的弟兄们吃顿便饭,认识认识,交个朋友。另一件,却是丹娘要求你帮忙。“
”前面这事儿简单,六郎挑了日子定好时辰和我说一声就行。“张五郎把眼看向牡丹,牡丹忙将来意说明,笑道:”过后少不得好生答谢一番诸位哥哥。“
张五郎将大手豪爽地一挥:”都是小事情,丹娘你只管放心,我自会料理妥当。但你还是应当四处去问问走走,做个样子给人看,才不至于失了真。“
牡丹笑道:”早有这个打算的,这里出去立刻就去。“
四郎起身告辞:”要出远门,要准备的事情多着呢,我们先告辞了,今晚去我家喝酒。“
张五郎打着呵欠送他们出门:”你们忙,我就不去添乱了,等你们回来,我再设软脚替你们接风洗尘,到时候想喝多少喝多少,想喝多久喝多久。“
四郎停住脚低声道:”我们船上还可以多带几个人。“
张五郎沉默片刻,道:”我不是那块料。我就只能做点斗鸡走狗的事儿,再说了,我家里还有老娘呢,还有那个吃白饭的,我走了她们怎么办?谢了,谢了。“三两把将四郎推出了门,把门紧紧关上。
四郎叹了声气,六郎不以为然地道:”我说四哥你管得真宽,姻缘天定,这人天生吃哪碗饭也是命中注定的。我看他现在就未必比我们过得差,最起码就不必去冒出海这么大的风险,又玩又挣钱,何乐而不为?“
四郎皱眉道:”爹爹的话你是没放在心上。你没听见他说么?有输也有赢。他经常赢那是因为他才是设局的人,多数时候也不下场的。真要去赌,你看有几人不输?而且赌来的钱始终……“
六郎待他可没待何志忠那么客气,当下便不耐烦地道:”什么钱不是钱?你们逛着,我去铺子里。“说完就扔了牡丹与四郎二人,径自去了东市。
四郎叹道:”你六哥这脾气总改不了,丹娘你将来有什么事别指望他,多和二哥和五郎商量,该瞒着的也要瞒着些,他靠不住。此番爹爹本想带他去,可又想到他至今也没个孩子,一来一去再耽搁上两回,杨姨娘又要哭。“
牡丹一时无言,跟着四郎绕了几个道观、寺院,做足了声势,见日过午间,方才归家。行至门前,牡丹见自家门口拴着两匹马,便道:”似是有客来?“大步进了大门,就见邬三坐在门房里与门子正低声说笑,牡丹的心不由激烈地跳动起来,原来是蒋长扬来了。来得倒挺快的。
邬三见牡丹站在外面,赶紧起身去问好,笑道:”我们公子听说何老爷子与大公子他们要出海,本该二十六那日去灞桥上设席饯别,折柳相赠。但那日公子恰好有要事,脱不得身,故而提前来府上送别。“
原来是自家跑来的,难怪得呢。牡丹笑道:”实在太客气了。府上不是有客么?“
邬三笑道:”客人今早走了,我们便是送客人进城来的。“
牡丹不由暗想,蒋长扬能亲自送朱国公进城,大约是二人的关系此番得到修复了?是因为承爵的事情,所以才会引得蒋二公子如此暴怒,骑马狂奔,拼命折磨蒋长扬的爱马?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又想起门口的两匹马中并没有紫骝马,便问:”紫骝马今日怎么没来?“
邬三不动声色地道:”紫骝马受了点伤,怕是这一两个月都不能行路,要好生养着了。“却没有提蒋二公子的事情,牡丹见问不出多的来,只好吩咐人好生招待邬三,自进了后院。
她挂心着蒋长扬和何志忠的谈话结果,忐忑不安地洗了脸换了衣服,寻了本书出来才翻了两页就觉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只得歪在窗前的榻上逗甩甩说话混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前面仍然没有消息传来,牡丹再也躺不住,起身对着镜子抿了抿头发,想了想,又取了白夫人送的一管粉色甲煎口脂轻轻涂了点,对着镜子照了好几照,方才带了宽儿往岑夫人的房里去。
到得外面,只听里头笑成一片,牡丹掀开帘子走进去,见是林妈妈、封大娘、杨姨娘三人陪岑夫人坐着说话,四人皆眉开眼笑的,便道:”老远就听见你们的笑声,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
林妈妈笑眯眯地道:”杨姨娘在和夫人讲扬州的风土人情呢,恰好说到了开船击鼓,浇酒祭神,保佑平安。“
牡丹笑道:”好端端地提起扬州来做什么?“
林妈妈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不是正好说到卢五郎么?便想起刚好和杨姨娘是同乡,就说起来啦。都说扬州水土养人,繁华富庶,可惜没机会一见。杨姨娘不胜感叹呢。“
牡丹此时对扬州半点不感兴趣,一心只牵挂着前面,便咧咧嘴角应景笑了一笑,走到岑夫人身边去挨着她坐下,一边绕着岑夫人的裙带玩,一边假意道:”爹今日不在家中么?怎地不见他?“
岑夫人却是昨夜就听何志忠说过事情经过的,也不戳穿她,只将裙带从她手里拉开,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你爹在书房里陪客人下棋呢。就是那位蒋公子,我正要使人去前面看看,他们可要吃什么,好叫厨房里做,你既然闲着,正好去瞧瞧。“
牡丹应了,起身离去,越靠近书房,就越觉得不自在。这本是上次蒋长扬来,她主动承担了的事情,当时她做得再自然不过,可此时却觉得当时那种轻松自在完全不在。
国色芳华 第138章 两种待遇
书房外没有人伺候,里面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显然谈话已经结束了。牡丹举手轻轻敲了敲门,她想她大概已经知道结果了,假如蒋长扬没有过了何志忠这一关,何志忠是不可能心平气和陪着他一直下棋的。
何志忠好一歇才道:“进来。”
牡丹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窗边榻上与何志忠盘膝相对的蒋长扬。蒋长扬自她进门开始就一直望着她,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容。牡丹灿烂地回了他一个笑,然后扭头看向何志忠:“爹爹,娘让我来看看你们可要用点什么吃食?”
何志忠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回头看向蒋长扬:“成风你想吃什么?不要客气。”
蒋长扬笑道:“什么方便就来什么好了,我不挑。”
何志忠道:“如果你不饿,不如留下吃晚饭好了。丹娘去让厨房好好准备一桌酒菜。”
牡丹抬眼看着蒋长扬,静待他点头,蒋长扬却摇头,笑道:“谢过世伯的好意,但我还是不叨扰了,随便做点 什么来吃就好。”
何志忠也不勉强他,捋捋胡子道:“也好。既是这样,丹娘你就去厨房,让她们像上次那样做碗馄饨送过 来。”
牡丹应了,转身去了厨房,不多时,馄饨做好,她又亲自送了过去。推开房门,却只见蒋长扬一人坐在里面,何志忠不见影踪,便道:“我爹呢?”
蒋长扬抬眼看着她:“世伯说想拿件宝贝给我看,让我等着。”
牡丹“哦”了一声,将食盒放下,上前去收拾桌上的棋子。她捡白子,蒋长扬捡黑子,两人从棋盘的两头开始 收拾,动作都很慢,一直捡到中间交汇处,不可避免的二人的手就碰到一起。牡丹便将手伸到右边,蒋长扬却装作不知,也将手伸到了右边。
几番碰撞,他的指尖轻触她的指尖,温热而轻柔,牡丹几次让开,他又跟了上去,始终不离她的左右。牡丹迅速缩回手,微红了脸,抬眼看着他。
蒋长扬却是一派的沉静,只垂着眼专心地捡拾黑子,并不看她,仿佛刚才他都不是故意的,是她多想了。牡丹暗自泄气,又继续捡白子,这次她挑了处没有黑子的地方,她倒要看看,他还怎么把手伸过来。
可她刚捡了两颗,某人的手又跟了过来,却是跟着她一起捡起了白子,他仍然不时地碰触她的手指一下,只是轻轻一触,然后又如同游鱼一般滑开。
她又不是小孩子,总这么逗牡丹不由微恼,索性张开两只手,将棋盘上剩余的棋子全都扫在一处,正要将其全部捧起时,蒋长扬的两只手轻轻落在了她的手背上,一本正经地道:“里面还有黑子,我替你拣出来。”
话虽如此说,他的手却犹如被胶粘住一般放在她手上就不动了,而且瞬间掌心里就出了一层细汗。又热又烫又湿,牡丹犹如触电一般,指尖轻轻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收回去,某人却当机立断猛地一按,将她的手牢牢按住,紧紧握在手中。牡丹低垂着头,轻声道:“放 开。”
蒋长扬怎肯放开,看到牡丹通红的脸和轻轻颤动的睫毛,他又得意又兴奋,牢牢捧住牡丹的两只手,暗自感叹,这手可真小,可真滑。本已是秋日,他却觉得比三伏天还要热,窗外的秋阳透过还未换下的天青色窗纱照射进来,落在牡丹的脸上,越发将她的脸照得艳如桃 花,红唇鲜艳欲滴。他有种冲动,极度渴望伸手去轻轻触触她脸上那层细细的绒毛,看看是不是比丝绸还要细滑,但他终究还是不敢,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手,低低喊了一声:“丹娘。”
牡丹垂眸不语。她的掌心也是潮湿一片。一片静寂,她只能闻到不远处悬下来的银缕空香球散发出淡淡的柑橘香味,只能看到浮尘在阳光下欢快的舞动,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得激烈,呼吸声时轻时重。
只听得蒋长扬在耳边轻声道:“丹娘,你别怕。”
“我才不怕你。”牡丹只觉得脸上犹如火烧一般滚烫,低声道:“快放手,我爹要来了。”
蒋长扬轻轻道:“世伯说要拿件和他命一样重要的宝贝给我看。我就一直等着,接着你来了。”
牡丹心中一颤,这意思是说,何志忠已经认可他了?她抬起眼睛看着蒋长扬:“没错,我爹爹说,如果你敢戏 弄我,他和我哥哥们绝不会轻饶你,不管你是谁。”
蒋长扬泰然自若地盯着她的眼睛:“我没有戏弄你。我说过,我有能力做到,也有决心做到。我从前十多年不 曾靠着他,同样长大成|人,之后几十年我也不必靠着他同样就能活得很好。你所担心的那些,都交给我去解决。但在这之前,我只怕是不能如同从前那样经常去见你了,在没有最后达成之前,我不会给别人任何可能给你带来困扰的机会,但如果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让人去找邬三和我说……你能理解么?”
他远比她所想象的更加慎重小心,牡丹沉默片刻,低声道:“所以你今晚才不能留下来吃晚饭?”
她想要他留下来吃晚饭。这个认知让蒋长扬的心飞扬起来,他很想留下,但想到他即将要做的事情,他知道他不能:“丹娘,那些只是形式上的东西……”他恋恋不舍地松开牡丹的手,从食盒里取出已经被泡的有些糊了的馄饨,用筷子夹起一只放入口中,快乐地吃下去:“你瞧,我不是已经吃了么?这才是最实在的。最主要的是,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何志忠已经答应他,只要他能由父母出面,三媒六聘风光上门提亲,即便是只有岑夫人在家,也会答应他。
牡丹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蒋长扬,你我相识的时间并不算长,我好多脾气性格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过日子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确定你将来不会后悔?”
蒋长扬听到她这话,欢喜的扬起眉毛:“我早就想好了,最坏的可能我都想到了,想好了我才开的口。我从来 不是轻率就会下决定的人。”他默了默:“至于将来,我不知道会怎样,但我想,是我自己下的决定,我不会后悔,也没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说法,做了就要承 受,到时候是怎样就怎样,没有多话讲。”
“你说得很对,不做不做,做了就要承受后果,没得多话讲。”牡丹喜欢他的这种说法,她抬了抬头,看着他 的眼睛:“我那天曾经和白夫人说过,我不做妾,也不喜欢妾,还不喜欢被人束缚着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和则在一起,不和则离,你确定你能接受?”
蒋长扬早听过潘蓉的描述,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孩子的事,实在不行就过继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若是肯委曲求全,那也不是他认识的何牡丹。他微微一笑:“我娘也不喜欢妾。这世上悍妇何其多,不少你一个。”
这世上悍妇何其多,不少你一个。一丝甜蜜迅速将牡丹的心紧紧包裹起来,她忍不住将蒋长扬手里的半碗馄饨接过去:“别吃了,都糊了,我让人重新给你做。”
蒋长扬不给:“还好好的呢,别浪费。”心里却在想,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
牡丹见他吃得香,半点为难的样子都没有,不由暗想,是了,他不是她认识的那些衣必华服,食必精美的公子哥儿,他爱吃就由得他去吃,这就是摸手的代价。
趁着他吃东西,牡丹坐在一旁重新收捡棋子:“我听邬三说,紫骝马受了点伤。”
蒋长扬的脸有些阴沉,狠狠地将最后一个馄饨咬烂:“孬种,有脾气不敢对着人发,却只敢对着一个什么都不 能做的畜牲发。”
牡丹沉默片刻,道:“你们今早是送朱国公和他进城来的?”
蒋长扬将碗放下,叹了口气:“确切的说,是送他进城来寻大夫的,他被树枝把脸给刮花了,怕毁了脸,整夜地嚎叫,说我专养了一匹马来暗算他,就是那马儿将他带去那里的。如果不是他马术了得,已经掉下马摔死了。又怪我没有及时带人去寻他,居心不良。他也不想 想,他有多大的面子,也配么?”
“那朱国公怎么说?”这是个什么人呀,牡丹想起当时问她们话的那四个无礼的锦衣大汉,猜到大概是那位被赐婚夫人的人,想来当时说的难听话会更多。
蒋长扬抿嘴笑了一笑:“怎么说?他只会抡鞭子教训不听话的人。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那里摆威风,干脆借着这个机会,一并将客人给送走了。”
牡丹见他虽然在笑,但眉头却是轻轻蹙着的,不由低低叹了口气:“总会过去的。你还要吃么?我再让人给你 下一碗?”
蒋长扬摇了摇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不必了,今天在你家待的时辰够长了,我必须得走了。”
国色芳华 第139章 饯行
“回去吧。”蒋长扬停在书房不远处的月亮门前回过头来看着牡丹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大步离去,牡丹默默目送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方收回目光。
微风吹过树梢,发出一阵悦耳的沙沙声响,她抬眼看向枝头,但见金黄的,枯黄的,半绿半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枝头,落到地上,褐色的泥地竟然也被点缀得有了几分亮色。她上前弯腰拾起一片落叶,将落叶上的浮尘吹去,用指尖顺着凸浮的叶脉轻轻描摹了一遍,她这就开始恋爱了啊,牡丹抬眼望着瓦蓝的天空,弯起了唇角。
何志忠与蒋长扬在外院别过,漫步走入小院,见牡丹独自立在树下沉思,面容恬静美好,不由轻笑一声:“丹娘,现在放心了么?”
牡丹回头看着何志忠灿烂一笑,上前挽住了他胳膊:“爹爹,你们先前都说了什么?”她想知道蒋长扬是怎样打动何志忠的。
何志忠故作讶异:“他没有告诉你?”
牡丹将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肩膀,撒娇道:“没有啦,他就是说你要给他看一件珍贵如命的宝贝。”
何志忠捋着胡子笑道:“丹娘,他和我说,他知道所有有关你的流言。”他抬眼看向天边的流云,缓缓道:“有人和他说你身子病坏了,不能生育,也不会答应纳妾,但他想实在不行,将来就过继一个……我虽然并不是很相信他能从始至终遵守诺言,但我确实是因此对他更满意。”
牡丹一时怔住。她猜来想复查,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纵然一直知道这个流言,但她自己知道真实情况,所以她根本就没真的把它当回事。她轻声道:“爹,我……”
何志忠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他叹了口气,轻抚着牡丹的肩膀道:“爹爹也曾年轻过,年轻时,做事情但凭一腔意气,不计后果。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人的想法也会慢慢改变,有很多人,心爱着时缺点也是优点,可一旦不爱了,优点便也成了缺点,这个时候人的品行就是最关键的,善始善终和反目成仇可是两回事,我本可以告诉他实情,之所以不说是因为这事还没到可以与他深入谈论的地步——他既然这么认为,便由得他,反正他要请父母上门提亲也不是短时间内的事情,在这段时间里,他还有很多余地,仔细思量,假使经过这段时间他都认为没有任何问题了,他便是你一辈子的良人。到时候再告诉他实情也不迟。”若不是真心求娶的,真相说出来更像一个笑话。
牡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爹爹看重的不是他的承诺,而是他的品行。”
“对。好的品行比金银之物更难得,更重要,好好珍惜。”何志忠看着牡丹单薄的身子暗想,牡丹现在是想着她能生,所以她不在乎,很轻松,但假如她真的坏了身子,不幸生不出孩子来,天长日久,谁也难说会有怎样的改变。作为父亲,作为男人,他很清楚什么事可信可行,什么事不可信不可行,他自然希望女婿无条件对女儿好,但万一,蒋长扬想要自己的亲生骨肉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但他只看蒋长扬的性格为人,知道无论如何蒋长扬都会尽力照顾牡丹,不会发生刘家那样的事情就足够了。
转眼到了何志忠父子出远门这日,晨鼓刚响起,何家人便尽数起了身,一家人团团围坐话别。何志忠本早就将家中的事情安置妥当,此时却又不放心起来,又絮絮叨叨地将紧要的事情和岑夫人,二郎等人念叨了一遍,又叮嘱六郎要如何,如何。
六郎烦不胜烦,勉强笑道:“爹爹你记性不好啦,这些事儿您早就交代过好几遍了。”本还想再说,得到杨姨娘一个白眼,方将话收了回去。
何志忠一愣,随即感叹:“我的确是老了,待此番归来,以后便再也不跑远路了,就交给你们年轻的去跑。”
岑夫人本想劝他此番也莫要去了,但想到他的性格脾气,便将话咽下,见天色大亮,忙催促道:“快些收拾了出门,只怕诸家亲朋好友都在灞桥等着了的,让人久等不好。”
于是人仰马翻,一大群人簇拥着出远门的父子四人出了门,出城又走了许久,方到了灞桥附近,远远就看见马匹成群,屏障绵延,人来人往。却是因为今日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故而送别的人也极多。
何家一行人刚出现在路口不久,早就候在路旁翘首以待的李家的小厮便飞速迎上来,道是李元领着几个两家交好的至亲好友在前方设席为何志忠等人饯行。
这是早就说好了的,何志忠并不意外,便道:“前面引路。”
到得地头,众人纷纷上前行礼致意,待所有人都寒暄完毕,李荇方才上前给何志忠行礼,寒暄过后,他便半垂着眼迅速退下,并不敢抬眼往何志忠身后看。他知道牡丹就在那里,但他已经远远地看过她了,知道她好就够,他不敢也不愿在此时再与她目光相对。
牡丹立在岑夫人身后看着李荇,不过二十来天的功夫,他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他虽然仍然衣着光鲜整洁,时髦清新,也还在笑,也在和人打招呼说话,但更多时候他都是沉默的,任谁都看得出他很不开心。他似乎感受到牡丹的目光,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将自己隐藏到人群最深处。
牡丹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虽然她很怀念当初从前那个和她一起结伴去参加宝会的李荇,那时候他们在一起又轻松又自在,但她知道,那个李荇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那种日子也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饯行所花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众人就起身,准备送何志忠父子上路,却见卢王郎带着两个小厮也赶了来送行。何志忠少不得将卢五郎介绍给众人相识,除了李元父子,众人多数都是经商的,都听说过段大娘的名号,对卢五郎很是礼遇,卢五郎如鱼得水,周旋在众人中间,谦恭圆滑讨喜。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欢笑声,七八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从一组屏障中走出来,其中一个妇人的声音又清脆又好听,显得格外突出:“本该拆柳相赠,留你留下,但这柳树叶子都黄了,掉得差不多了,难不成我们送你一根光秃秃的枝条?你要不要?”
牡丹不经意地看过去,不由看傻了眼,那妇人姿容娇艳,肌肤赛雪,衣着更是华贵撩人,五彩鹦鹉抹胸在鹅黄|色的披衫下时隐时现,宝石蓝的金缕长裙拖曳得极长,发上的结条金钗步摇翠翘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配着她那张妖艳中又带点天真娇憨的脸,让人一看便难相忘。
如果不是她的丫鬟阿慧紧跟在她身边,牡丹简直不能将眼前这张谈笑风生,妖艳动人的脸与印象中那张清水出芙蓉的脸相连起来,这不是别人,正是那杳无音信,卢五郎四处寻找的秦三娘。
秦三娘并没有看向牡丹这群人,她陪着那几个妇人,轻松欢快活泼地从众人身边走过,留下一阵幽香和一个引人遐想的曼妙背影。倒是阿慧看了牡丹一眼又一眼,伏在秦三娘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但秦三娘始终也没有回头。
牡丹看阿慧的样子分明是认出了自己,她不相信秦三娘没有看到她,但秦三娘既然不肯认她,那便也罢了,她也不会无聊到特意上前去和秦三娘打招呼。
牡丹回头看向卢五郎,结果卢五郎眼睁睁地看着人从他面前经过,半点反应都没有,全然就是一副看陌生人的表情,她只好上前去小声提醒卢五郎:“那就是秦三娘。”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所以不认识。”卢五郎大吃一惊:“她怎么没和娘子打招呼?”说着便要上前,牡丹忙道:“别去,她大概是不方便,我看她的丫鬟大概已经认出我来了,她若是方便,自然全来相认,咱们冒然上前,只怕给她添麻烦。”
卢五郎点了点头:“那我从她身边人下手。”左右一张望,但见前方有几张骆驼车,几个车夫正坐在那里闲聊,便提步往前,随意寻了一个,作揖问好,将话去套。
那车夫嘴却极紧,问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来,卢五郎无奈,只好在一旁候着,须臾,秦三娘送了人,与几个妇人携手回来,径自上了骆驼车,扬长而复查。卢五郎便悄悄缀在后面,打算寻个合适的机会上前相认。
何家众人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何志忠,大郎他们,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了,方才折身回城,何家众人男女老少一大群,走得奇慢,岑夫人心想其余人等都是有事情在身的,不好叫人久等,便叫二郎去说,请众人先行。
李元看了无精打采的李荇一眼,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我正好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客气了。”言罢与众人辞过,率先离开。从始至终,牡丹与李荇没有说过一句话。
国色芳华 第140章 示范
张五郎通过他特有的方式很快将牡丹要高价订购明年牡丹接头的事情传扬了出去,前面几天的时候,四处一片风平浪静,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牡丹仍然每日骑了马,四处去寻些种有名贵的牡丹寺庙,道观游荡,打听情况。特别是那些今年被曹万荣订了接头的寺庙和道观,她去得最多,言谈中露出对这些牡丹品种的向往和痴恋。但除了她特别需要的品种外,她基本没给定钱,只是口头表示自己要,同时也没和这些人写契书。
待到第五天的时候,她寻访到了一户花农家中,这户人家据说有一株叫粉狮子的牡丹王,每次开花可达好几百多朵,比较有名。牡丹才跨进这家人的门,当家人就亲自迎了出来,而且张口就喊出她的名字来,笑问她是不是要订接并没有,牡丹心中一喜,知道她的目的的基本已经达到了。
那花农领牡丹去看那株牡丹王,这株牡丹王果然名副其实。丛围达到4丈余,高近5尺,看着就已经很醒目。那花农得意洋洋地给牡丹介绍:“何娘子来得不是时候,若是枝繁叶茂之时,这株牡丹可达6尺余高,今年开了五百多朵,每朵半尺大,两寸高以上,花型特殊得很,不是我吹牛,这京城中似它这般大,开得这般好,这般多绝对数不出几棵来。您要是要,给的价格好,自然给您挑出最好的留着。”
牡丹就算是没看到过花开,也知道这粉狮子是什么样子,花是牡丹中少见的托桂型品种,中花品种,花色淡粉色转白色,外瓣2轮,瓣基具大型墨紫色斑占据整个花瓣基部,紫斑周围的紫纹呈辐射状,内瓣狭长略扭曲,墨紫斑更是占了花瓣的四分之三到五分之三。且不说花色花型,光它一年可开几百朵花,她就对它真正的感兴趣。对于这样的花,相比接头来说,她对整棵花更感兴趣。
牡丹想了很久,开出一个价:“你这棵牡丹,固然开得不少,但相比名贵品种也算不得什么,我给你三十五万钱,另外贴两棵嫁接好的姚黄和魏紫,你整棵卖给我。”
那花农犹豫得很,无奈牡丹给的价格诱人,他考虑再三终于应下来,接着牡丹在他的在几户不同的花农中买了好几株已经长大成型的牡丹,一天之内,她一口气花了一百万钱,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然后她便歇了下来,又过了两天,张五郎派人来和她说,曹万荣又开始行动。这次不光是在寺庙和道观中广泛预定接头,更是深入到了许多花农家中。他是真打真的出钱预定,还和人家写了契书,而不是如同她那样只是口头约定。
牡丹立刻又出门抢着预定了两家,曹万荣更是疯狂,甚至发生了有人找上门来退牡丹的定钱。牡丹笑笑,也不计较,收了钱就将人送出门去,从此不再理会此事。
、 当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芳园的牡丹花集体被施当年最后一道肥。于是那几天里,芳园一直飘散着一股农家肥味道,用恕儿私下里抱怨的话来说,她现在闻着她的头发丝儿都是农家肥的味道,再好的熏香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这么臭,也难为牡丹竟然能天天守在一旁盯着众人给牡丹施肥,必要的时候还会挽起袖子亲自上前示范,控制施肥量,真是半点不嫌恶心的。
花匠们和前来帮忙的庄户们也用异磁的目光看着牡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娘子,不在一旁享福,在这里闻臭不说,还拿着粪瓢走来走去,不但教导人骂人,还随时自己舀上一瓢,这可真是……
牡丹穿着旧粗布衣裳,手里拿着个又脏又臭的粪瓢,亲自给那群才来不久的半大小子做示范,这群半大小子,基本上是她从何家挑出来的,平时倒也还好,听话规矩,就是到施肥这一步骤时,这些从城里长大的孩子就皱起了眉头,甚至有那夸张的还忍不住恶心作呕,郑花匠等人教过几次后,便不耐烦再管,都去找也诉苦,说是这些家生子没有吃过苦头,不适合干这个活,建议她另外去买人。
牡丹清楚得很,这些家生子固然有些怕脏,不太听话也是有的,但郑花匠等人定然也不是真心教导这些和他无亲无故的孩子。既然如此,她只有亲自教导他们这些最基础的东西,想要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牡丹花匠不容易,培养出全部属于自己的一群花匠更不容易,她必须舍得在他们身上下功夫。
有她带头示范,这群孩子再不敢多话。毕竟主人都不怕脏臭,他们还敢么?牡丹做过示范后就在一旁看他们干活。
她把目光投向队伍最前头的满子,他是这群人中身形最瘦小的,也不是何家的家生子,而是张五郎得知她要用人,便建议她买的。满子本姓赵,他爹与人斗鸡输光了家产妻儿,自己跑去上了吊,债主凶猛,恶名在外,可以想见这对呣子的悲惨下场。
张五郎日日见惯了这种事情,自不是什么慈悲菩萨,也不爱管这种闲事,但不知这孩子怎么求动了他,他便出面去寻牡丹,牡丹半句没问,便依着他的意思将这对呣子高价买了下来。这孩子的确也好用,不怕脏累,无论什么事,只要牡丹开口,他一定是不声不响第一个往前冲的人。
为此他平时没少受其他孩子的排斥欺压,偏他忍得住,不诉苦,不流泪,始终最勤奋。
这几日,当其他人捏着鼻子嫌弃的时候,他就一直提着半桶粪跟在郑花匠身后,郑花匠怎么做,他就跟着怎么做。
牡丹早把他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却并不按照雨荷的意思,出手干涉他和其他几个孩子之间的事情,而是由他自己去解决。她会给他机会,假如他能站稳,通过她的考核,他便是她重点培养的对象。
等孩子们手里的事情做完后,牡丹宣布:“我早有打算在你们中间挑一个人出来管事,但不知你们中谁最好,现在看来,满子最好。以后你们都由满子来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
她的宣布一出,众人哗然,满子则不敢置信地抬眼看着她,牡丹微微一笑:“你们都听好了。我知道你们之前在家中,基本没吃过什么苦头,但既然来了我这里,便要按我安排的做。我不可能如同今日这样总盯着你们干活,还是要靠你们自己自觉。从今天开始,我会分任务给你们,然后请师傅做示范,谁若是做不好,满子来和我说,如果到时候谁嫌脏怕累,那么,说明他不是吃这碗饭的,芳园不养闲人,既然不能做花匠,便去扫地挑粪挑水,若是还做不好,没有法子,我只好请他走人。”
其他的难听话她就不说了,但这些孩子们瞬间都明白了。她满意地看到平时与满子有矛盾的几个孩子都目光复杂地看向满子,满子微红着脸,双眼闪闪发光。牡丹暗叹一口气,希望满子的品行不要让她失望才好。
这里才安置妥当,宽儿就来禀告,说是李满娘与窦夫人,雪娘她们来了。她们不肯在厅堂喝茶等候,直接就往这边来了,牡丹忙迎过去,李满娘之前并没有提前和她说过要来,突然来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怎么不提前让人过来和我说一声?”她走到离几人一丈远的地方便站住了脚,只因雪娘捂着鼻子皱着眉头不停地搧:“何姐姐,你臭死了。养着这么多的人,却要自己动手。他们都吃白饭的啊。”
牡丹不好和她解释,只能抱歉地笑笑:“这是精细活儿,马虎不得。嫌我臭你们就该在厅堂里候着,等我收拾好再来,不就香喷喷的啦?”
“是找你去找猎,兑现我的诺言的。”李满娘笑道:“我使人去你家寻你,说你来了这里,我想着若是先使人来和你说,白白耽搁功夫,不如直接来寻你。其他人已经先去了,我们特意过来接你。”
她很久没有见过牡丹了,李荇定亲那日,何家二郎去了,白氏去了,岑夫人推病,牡丹更是不见影踪,虽然何家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但终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情分始终是不可能和从前相比了。现在的情形就是,在平日里,如果李家不主动去寻何家,何家绝对不会主动贴上来,亲戚亲戚,就是越走才越亲,她若是再不主动点,这情分尽早有一天要断了的。
牡丹看了看天色,见已是午间,不由有些犹豫:“现在就走?来得及么?”
李满娘道:“去得远呢,当然是现在就走,今晚就在外面搭设毡帐歇一夜,明日一大早才开动。”
牡丹笑道:“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
雪娘生怕牡丹拒绝,也不嫌弃她臭了,上前去推她:“不许拒绝,快去洗澡换衣服,我等这天已经很久啦。你只需要换身方便骑射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有我替你张罗,快去,快去。”
窦夫人也笑:“丹娘你就如了她的愿吧。”
牡丹笑着应了,抓紧时间去收拾东西。
待到了地头,牡丹才发现,这次来打猎的人中有好些熟面孔,其中甚至还有她想不到的人。
国色芳华 第141章 蒋二公子
营地设在一个平坦开阔的上风区,一眼望去,二十多顶青毡一字排开,马儿嘶鸣,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除了上次郊游同去的黄氏等人外,牡丹还看到了那将清华郡主弄得摔下马的兴康郡主。兴康郡主与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女坐在一顶毡帐前,正肆无忌惮地说笑,她的气色好得很,神色又轻松又自在,可见清华堕马之事最终对她造成的影响很小。
雪娘四处溜达一圈回来,恰好看到牡丹看向兴康那伙人,以为她厌恶这些宗室贵人,便解释道:“本来没想请她来,但因为此番请的人多,关系不一,你喊我,我喊你,她便知道了。她一听说是李夫人出头约的人,便追着说要来,李夫人没法子,只好应了她,结果她又叫了好些人来。你别担心,我后来与她接触过几次,她不似那清华,并不难处,也不会没事儿来找咱们的麻烦。”
“我不担心。”牡丹知道,自从那次李满娘救了兴康郡主那位表妹之后,兴康郡主这边的人就一直断断续续的与李满娘有来往,此番兴康郡主出现在这里,原也在情理之中。
她也不担心兴康郡主会找谁的麻烦,一来她与兴康郡主没有什么矛盾,二来既是李满娘承的头,兴康郡主怎么也得给李满娘面子,又怎么会来寻她们的麻烦?
雪娘见牡丹表情恬静,果然不是担心的样子,便笑道:“那就好,咱们别操这些闲心。夜里我与你共住一顶毡帐,现下先让人搭着,我领你去瞧猎鹰、猎豹、猞猁呀。有一只猎豹,不知道是谁家的,长得可真好。”
二人一起去了搭建在下风处的另一个营地,这营地专供下人们住同时也是烧火做饭,栓马养鹰、关猎豹和猞猁、猎犬的地方。
雪娘熟门熟路地撒了两把钱下去,便有一个年轻的小厮来领她们去了一个毡帐,进了内里,一个黄发黄髭的胡人驯豹师起身迎上,疑惑地看着牡丹和雪娘,那小厮笑道:“这两位小娘子想看看咱们家的惊风。”
那胡人友好地一笑,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动作。牡丹探头看过去,但见靠角落的地方放着一只大笼子,一只黄皮黑斑的猎豹懒洋洋地匍匐在里面,看见生人过来,立刻“呼啦”一下站起身来,警觉地看着牡丹和雪娘,呲着牙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雪娘调皮地冲着那豹子做怪动作,围着笼子打转:“哟哟哟,凶得很嘛,有本事你来咬我呀。来呀,来呀。”
那豹子不高兴地冲着她呲牙咆哮,团团打转。牡丹笑道:“雪娘别调皮了,看你把它逗急了。它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雪娘哈哈大笑:“豹子脾气自然不会好,可是急躁的猎豹是打不好猎的,我这是帮它训练耐心。”
忽听有人在毡帐门口笑道:“是么?我的惊风打不好猎?待我把它放出来试一试如何?”紧接着,一个穿天青色圆领缺胯袍,系黑色犀皮腰带,足蹬高靿靴,肤色如玉,笑容满面的男子手提一根镶金错玉的马鞭大步走了进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牡丹与雪娘。竟然是那蒋二公子。
那驯豹师和小厮都齐齐给他施礼:“小人见过公子。”
蒋二公子理也不理,倨傲地抬眼看着牡丹和雪娘:“二位很懂猎豹?所以看着我这惊风不好?”
牡丹大概知道他的一些脾气,无心招惹他,便笑道:“自然是极好的,所以我们才会特意来瞧。刚才不过是女子间的戏言而已,请公子不必在意。”
蒋二公子见牡丹说了好话,心中舒坦了些,又看向雪娘:“你懂得驯豹?不如我请你来替我驯?”
雪娘撅起嘴道:“你这人好生小气,刚才不是都说了是戏言么?我若觉得它不好,怎会特意巴巴儿地来瞧?”
蒋二公子见雪娘表情可爱,不派小儿女的天真娇憨,牡丹美丽温柔,又着意说了好话,便也就笑了起来:“我也是戏言,两位娘子不必当真。”
雪娘见他态度好转,便胆大地歪头看向他:“你能放它出来让我摸摸吗?”
蒋二公子微微一笑:“有何不可?”立即命那驯豹师:“阿克,将惊风放出来。”
他侧脸的时候,牡丹瞧见他左面的脸上有几条淡红色的疤痕,从眼角一直拉到下巴。她猜着,这大约便是他骑了紫骝马被树枝刮花的地方了。要说这蒋二公子的长相,长得和蒋长扬真的有那么几分相像,眉毛、鼻子、脸的上半部轮廓都很像,但蒋长扬的下巴是方的,他的却是有些尖,加上肤色如玉,看上去与蒋长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它脾气暴躁,你们可别乱伸手。我叫你们摸你们才摸。”蒋二公子回过头来叮嘱二人,一眼注意到牡丹似乎在看他的脸,他立即不自在起来,眼里闪出一丝愠怒,侧身上前,换了个角度,将好的一面对着牡丹和雪娘。
牡丹赶紧收回目光,假装什么也没发现,自然而然地点头同意:“不会乱伸手的。”
那驯豹师将豹笼找开一条缝,闪身入内,将嘴套皮套尽数给那惊风带上后,方命那小厮将笼子门打开。门才一打开,那豹子就“轰”地一下往外蹿,险些将那驯豹师拉得一筋斗,那驯豹师发出一声厉喝,那豹子缩了缩脖子,似有些害怕,但接下来蒋公子的态度却极大的助长了它的威风。
蒋二公子哈哈笑道:“好威风的惊风!过来,乖孩子。”那豹子便不再管那驯豹师,硬生生拖着那驯豹师走到蒋二公子面前,讨好地拿头蹭了蹭蒋二公子的靴子,围着他直打转。
蒋二公子回头对着牡丹和雪娘微微自得地道:“我与旁人不同,他们要求的是豹子绝对听话,但我觉着,这豹子还是要有野性才好。”
牡丹和雪娘出于礼貌,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正说着,那豹子一不小心蹭着了蒋二公子的袍子,蒋二公子勃然变色,一脚踹将过去,骂道:“不长眼的畜牧,又把你那杂毛蹭得小爷一身都是。”那豹子立即害怕地趴下去,表示臣服。
雪娘见状,惊异地“啊”了一声,道:“哎呀,它好听你的话啊,你真厉害。我常听人说,这豹子更听驯豹师的话,可是它明显就更听你的话,你是怎么做到的?”
蒋二公子哈哈一笑,温柔地抓着豹子的头皮,洋洋自得地道:“不用怎么做,本公子就是有这个本事。”原来他所谓的野性,是针对其他人来说,而不是针对他来说。他要求的是这豹子只听他一人的话,而其他人则要保持“野性”。
看着蒋二公子验上的自得,牡丹暗想,刚才他踹这一脚,分明就是为了向她们炫耀,想得到这一句夸奖而已。这人这性子,可真是……
雪娘也觉得这蒋二公子性情骄傲,便不以为然地悄悄撇撇嘴,上前抓了那豹子的头皮两把,见那豹子匍匐在蒋二公子的脚下,动也不敢动,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兴趣,敷衍了两句,就叫牡丹走人:“我们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只怕我娘她们会到处找我们。”
牡丹忙附和道:“那我们就回去吧。”二人正要给蒋公子告辞,蒋二公子不满意地看着牡丹:“你不是要摸么?我把惊风放出来,你又不摸了?莫非你看着我这惊风不入你的眼?”
牡丹一愣,明明是雪娘要摸好不好?她不摸也会得罪人?唉,算了吧,惹他做什么,不过就是摸摸豹子一把。
她便上前摸了摸那豹子的背:“公子言重了,是我胆子比较小……”
话音未落,但见蒋二公子突然松了手上的皮绳,那豹子猛地拧身蹿起,不过眨眼功夫,两只爪子就搭在了牡丹的肩头,两只眼睛凶狠地盯着牡丹。豹子的嘴被嘴套套着,可是爪子仍然很锋利,搭在肩头上,透过夹衣,牡丹仍然感觉到一阵生疼,腥风扑鼻而来,让人几乎要窒息。牡丹听见雪娘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她想叫,却叫不出来,她傻傻地与那豹子对视着,双腿都忘记了颤抖。
雪娘一扑扑上蒋二公子的胳膊,拉着使劲晃:“别吓我何姐姐,她身子不好,求你了。”
蒋二公子看着牡丹的脸虽然变得煞白,却仍然不动不抖的样子,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打了声唿哨。那豹子方才轻轻巧巧地从牡丹身上下来,转身作势又要去扒雪娘的肩头。吓得雪娘惊异失措大叫起来,松开蒋二公子的胳膊,朝牡丹奔过去一把抱住牡丹的肩头,把头埋在牡丹的肩头上,眼看着是怕得不得了。蒋二公子及时将手里的鞭子猛地一抽,那豹子方收回势,走到蒋二公子脚边乖乖趴下。
牡丹扶稳雪娘,低声道:“莫怕。他不敢把咱们怎样的。”雪娘这才回过神来,打量着她道:“何姐姐,你还好吧。”
牡丹此时方感觉到双腿在发抖,她挤出一个笑容:“还好。”她自问她进来以后没有做过什么得罪蒋二公子的事情,难道就因为她没有表现出对这豹子十分的兴趣看,他便要如此惊吓她么?但看那豹子的动作表情,简直就是轻车熟路,可见做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
蒋二公子假意问牡丹有没有被伤到,然后道:“这该死的畜牧,野性难改,其实是你吓着它了。幸亏没有造成伤害,小娘子莫要和这畜牲一般见识。”
牡丹回头看着他,静静地道:“我自然不会与畜牲一般见识。”
蒋二公子的脸色变了变,随即转过脸,厉声喝道:“正德!来将这两位娘子送回去。另外将我们带来的桔子送些去给她们赔礼压惊。”
“是。”一个肥胖的身影从账外闪进来,对着牡丹和雪娘抱了抱拳:“两位小娘子请。”
牡丹定睛看过去,却是那日在蒋长扬的庄子外盯着她瞧,毫无礼貌问路的那个缺耳朵。那个缺耳朵显然也认出她来了,但却没有如同上次那样盯着她瞧,只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睛。
牡丹心回电转,迅速回过头,只见蒋二公子站在阴影里斜眼看着自己,表情莫测,目光意味不明。她恍然明白,遇到蒋二公子是巧合,但被这豹子扑到肩上却绝对不是巧合。只吓唬她,却没有吓唬雪娘,说明她知道她比较好欺负。
虽然自上次别过之后,她一直没有见过蒋长扬,蒋长扬也只是让邬三送过几次小东西,带过几句话来。但她之前和蒋长扬有来往的事情是万众瞩目,怎么都瞒不过去。蒋二公子大约是猜到一点,却拿不准实情,不然光凭他对蒋长扬的恨意,兴许就不只是吓吓她这么简单了。
牡丹沉默片刻,脸上漾起一个笑容,望着蒋二公子道:“不必了,说来也怨我,豹子野性难驯,我不该贸然伸手。公子这豹子训练得极好,虽然被我吓着了,却也只是搭着我的肩头,并未伤人。公子不必送桔子,也不必派人送我们,我没事,还能自己走回去。”
蒋二公子歪了歪唇角,淡淡一笑:“不妨,送你们回去是应该的,就当是我赔礼道歉。二位就不要推辞了。”
牡丹见执意要如此,便不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牵了雪娘的手往外走。
出了毡帐,迎面遇到李满娘家的小厮,上眼就看出牡丹与雪娘的样子不对劲,又看到她们身后的那缺耳朵,不由惊异道:“两位娘子这是怎么了?”
雪娘不满地呶了呶嘴,正要开口抱怨,牡丹抢在她前面道:“我们来看我表姨养的那只猞猁,听说这里有只豹子,便顺道进来瞧瞧。那猞猁在哪里?”
那小厮听说是要去看猞猁,忙笑道:“是在这边,请二位娘子随小的来。”
牡丹看着那缺耳朵道:“真是对不起,我们还要去看猞猁和猎鹰,这位大哥你忙着,不必管我们。”
那缺耳朵却掀眉一笑,笑容狰狞:“小娘子莫客气,小人既然奉了我家公子之命,自然要将你们二位一直护送着,你们只管你们要做的事情,不必管小人。”
既然爱跟着就跟着呗。牡丹点了点头,不再理睬他,径自跟着李满娘家的小厮去了另一个毡帐。牡丹是第一次见到猞猁,见了才知道,那猞猁长得像猫,只是比猫大得多,约有四尺长,短耳朵。两只大耳朵高高竖着,耳尖上长着长长两簇毛,两颊长着一圈犹如围脖似的漂亮长毛。一双眼睛特别漂亮,犹如黄金镶嵌了绿宝石一般。它威风凛凛地趴在地上,警觉地看着牡丹和雪娘,此外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动作,安静得很。
雪娘和牡丹经过养猞猁的人的允许,都摸了摸它的头,它没什么反应,懒洋洋地斜瞅着她们,一脸的无所谓。牡丹觉得,它比蒋公子那只豹子还要有王者风范一些,看来是什么样的人就养什么样的动物。
雪娘出了毡帐,见那缺耳朵还在外面候着,不由有些不耐烦,耐着性子问他:“看了半日的豹子,我们还不知道你家的公子贵姓呢?”
缺耳朵淡淡地道:“我家公子姓蒋,是朱国公府的嫡长公子。”
雪娘和牡丹倶是一愣。雪娘是没想到刚才那个不讨人喜欢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朱国公的嫡长子,一时表情有些复杂。牡丹则是没有想到他们在外面都是这样介绍蒋二公子的。真是有意思,这样的介绍方法。真正的嫡长子有谁会在外面特意和旁人介绍自己是嫡长子的?她暗自笑了一笑,表情掩过,垂头跟着雪娘又去看了其他的猎鹰、雕、鹞、以及猎犬等物,一直游得缺耳朵有些不耐烦了,方才回了宿营地。
到得宿营地,李满娘和窦夫人迎上来道:“你们去了哪里?我们适才到处找你们。”
雪娘道:“我领着何姐姐去看猎豹和猞猁呢。”
李满娘道:“别乱跑,畜牧不长眼睛的。”今日来的人有些复杂,小心为妙。
雪娘闻言,差点冲口而出,道是不是畜牧不长眼睛而是人不长眼睛。转眼又想到身后还跟着一个缺耳朵,便回头去瞧,却见缺耳朵早就不见了影踪。她方才诉苦:“朱国公家的公子也来了,那人好生可恶,竟然放豹子来吓唬我们。”
窦夫人皱眉道:“可伤着哪里了?”
雪娘撅嘴道:“我没事儿,倒是何姐姐,被那豹子趴在肩头上,难为她竟然不叫不抖,胆子真大。”
“你没事儿吧?”李满娘忙拉着牡丹检查,诧异道:“他是跟着兴康郡主等人来的,我先前见着他还好,对我们还算有礼节,丹娘怎会招惹了他?”
牡丹无从解释,只好摸了摸脸,调笑道:“大约是因为我长着一张惹事生非的脸罢。”假如她没猜错,蒋二公子只果然知道她是谁,那么不管雪娘是否领了她去瞧那豹子,蒋二公子只怕都会来捉弄她一回,招惹她一回的。
窦夫人一笑:“你倒是个大度想得开的。这事儿必然又是雪娘惹出来的。也不问清楚是谁家的,看得看不得就贸贸然往里闯,你这性子迟早要惹大祸。”
雪娘委屈道:“我是先看过一回见没什么事,这才领着何姐姐去瞧的。谁知道他会突然跑过去?又是这般的小气?不过看看而已,这样都要惹祸,您干脆把我关起来好了。我也去瞧了别人的,怎么就没惹祸呢?可见并不是我们的问题。”
李满娘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见那缺耳朵突然冒了出来,手里抬着半筐金黄的桔子,规规矩矩地和窦夫人、李满娘行了礼,笑道:“适才我家公子养的豹子不懂规矩,惊吓了两位小娘子,这是他让小人送来给二位小娘子压惊的。他此时有事在身,稍后再亲自来赔礼道歉。”
李满娘想了想,命人接过桔子,客气道:“不过是误会,请你家公子莫放在心上。”
缺耳朵笑了一笑,也不多言,又看了牡丹一眼,抱了抱拳,告辞而去。
李满娘回过身,对着牡丹和雪娘道:“既然已经来了,便去和兴康郡主他们打个招呼罢,把这筐子桔子带上。”
牡丹立刻明白了李满娘的意思,将桔子带过去给兴康郡主等人看,就等于间接地将此事告诉兴康郡主,蒋二公子是跟着兴康郡主来的,她自然明白该怎么办。当下也不推辞,牵了雪娘的手跟着李满娘和窦夫人朝兴康郡主那群人走过去。
却说那缺耳朵远远看着李满娘命人托着那半筐子桔子,领着牡丹和雪娘朝兴康郡主等人走过去,又盯着看了一会儿,便转身朝另一个毡帐走去,同守在帐外的三个锦衣汉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大声道:“小人正德见过公子 。”
帐内蒋二公子正翘着二郞腿坐在榻上,迎着光擦试一把镶金错玉的匕首,听到他的声音,懒洋洋地道:“进来!”
正德刚掀开帘子走进去,就听得耳旁风响,他下意识地将头一侧,但见一把珠光宝气的匕首扎入毡帐的门框上,他刚才若是慢了些儿,说不定就会挨上一下子。他沉着脸看向蒋二公子,蒋二公子端坐榻上,笑得没心没肺:“正德呀,我这下子如何?越来越好了吧?你这个师傅都差点没躲过去哟。”
正德默不作声地侧身将那把匕首取下来,用袖子擦了擦,上前双手递上道:“公子好手段,正德甘拜下风。”
蒋二公子哼了一声,也不接那匕首,轻抚着脸上的疤痕道:“如若不是你们不把我放在心上,去得那么晚,我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被毁了容貌不说,还被人嘲笑。”
正德忙道:“是小人失职。”
蒋二公子尖酸刻薄地道:“我知道,你是觉得你自己够丑的,巴不得我也同你一样,是不是?”
正德不敢说话,只低头不语。
蒋二公子又突然转换了话题:“你说,那姓何的女人真是他的相好?”
国色芳华 142章 目标一致
正德斟字酌句:“小人不知。这些天打听来的消息都只是说他曾经为这女子出过头……其他的却是不好说。”
蒋二公子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匕首,不耐烦地道:“管她是不是,反正干净不到哪里去。不然为啥他不去帮别人,专门来帮她?”
正德道:“公子,其实他与她倘若真是那样,对你只有好处没坏处。”
蒋二公子饶有兴致地道:“是呀,是呀,我娘也是这么说的。要真是都听老头子的安排,真让他再娶了高门大户的女子,这家里哪里还有我们的位置。”
正德的眼睛亮了亮,道:“所以说,公子目前要做的事情不是吓唬她,折腾她。小人窃以为,应该博得她的好感,让她乖乖听话,撮合他们才是。”
蒋二公子哼了一声,道:“还用你提醒我?我自然知晓。不然你以为刚才惊风会只是搭在她肩头上玩玩就算了?我还会让人送桔子去赔礼?我刚才不过是为了试试她的胆量,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胆子还真不小呢,就那样都没让她变颜色。”
正德道:“小人适才见那窦夫人、李夫人命人拎着那半筐子桔子,领着那两位小娘子往兴康郡主那边去了,您要不要跟过去瞧瞧?”
原本朱国公是不许二公子出来的,勒令他在家面壁思过,若不是夫人想了法子,替他求了情,他还没机会出来参加这次狩猎会。这次狩猎会,看着普通,实际上有许多军中人士的家眷在,还有一位夫人盯上许久的人也在。若是二公子在这些人面前留下个难看的印象,可就白白糟蹋了夫人的这番计算。
蒋二公子起身道:“当然要去,我要去赔礼道歉呢。他越压着我,我越要叫他知道我的好。一个野人也能和我比?”
正德谄媚地道:“那是,公子文才武略,温文如玉,少有人及。”
蒋二公子斜睨着他道:“正德,这些谄媚话少和我讲。我娘才喜欢听,我不喜欢听。你与其和我说这些谄媚话,不如多上点心,护得我周全才是正理。”
正德晓得他的脾气,重话听不得,好话又假装不爱听。却也不戳破,乖乖前面引路。
却说在另一旁,兴康郡主正满面兴味地看着牡丹:“丹娘,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牡丹笑道:“谢郡主挂怀,我很好。”
兴康郡主上下打量她一回,笑道:“果然是不错。我听说你建了个园子,请的福缘大师设计,还买了袁十九的石头,又种了许多名品牡丹,可有这回事?”
她怎会如此清楚?牡丹有些诧异,仍然回答:“的确如此。”
“你这园子,还未开张,却已名声在外。许多人都期待着呢。”
兴康郡主哈哈一笑:“你倒是越来越好过,有人却不好过啦,明明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却不敢出门,生怕出丑。可见这天理昭昭,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虽然没有直接提清华的名头,但在座的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谁。今日和她来的人,多数都是和她交好的,闻言都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牡丹不好接她的话头,便也低头微笑不语。
兴康郡主原也不指望她接话,笑了一回后,抓了个桔子扔给身边一位穿Сhā红色胡服,眉目浅淡,樱桃小口的女子,笑道:“阿溪,你吃个桔子。”然后回头对着旁人道:“蒋二郎养的那只猎豹,我是见过的,看着还不错,实际上根本没我四哥养的那只好。这猎豹,养来本就是为了狩猎的,重要的是要听指挥,它不听驯豹师的话,性子又急躁,只怕和好的猎狗相比都不如。”
那女子轻轻推了她一下,兴康郡主抬眼看过去,但见蒋二公子领着几个锦衣大汉似笑非笑地站在人群外看着她,她无所谓地一挥手:
“蒋二郎,你来得正好,我说你那猎豹,没有教好,远不如我四哥养的那只,还该好生调教调教才是。”
如今这京中,已然有许多人知晓了朱国公府的事情,可蒋二公子呣子却仍然以嫡长自居。蒋二公子最恨最忌讳的也就是被人当众称呼他做蒋二郎,家中的仆从谁也不敢叫他二公子,叫了就是一窝心脚。偏生这兴康郡主先说他的豹子不好,然后还叫他蒋二郎,真是叫人气死了。
蒋二公子眉毛一挑,眼里闪过一丝怒气,随即强压下去,笑道:
“郡主说得是,我的惊风的确是没有调教好。不然也不会惊扰了两位娘子。”说着满脸堆笑地上前给牡丹和雪娘赔礼道歉,当众深深一揖到底:“都是我的不是。还请二位娘子莫要汁较,待得明日猎了鹿,再送给二位赔礼。”
牡丹和雪娘对视一眼,虽然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仍然起身还礼:“公子言重了。不过就是小小的误会而已。”
蒋二公子却仍然满脸的诚恳难过状:“二位这是不肯接受我的赔礼道歉么?我本是想立刻就送上点好东西表明诚心,奈何出门在外,我实在是没有其他好东西在身边,唯有这筐桔子还算拿得出手,故而……”他有意顿了顿,“不管怎么说,今日都是我的不是,二位若是不满意,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但凡我能做得到的,必然要做到……”
他装得十分像,其他人纷纷劝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你那豹子不是还戴了嘴套的?二位小娘子都不是那小气的人,你一个大男人也就莫总挂在嘴边了。”
牡丹若不是知道他的脾性,只怕都要以为他真的十分过意不去。
凡事反常必为妖,她自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也笑道:“蒋公子莫要太在意,我真是没放在心上。”雪娘也应了一声同样的话。
兴康郡主挑眉道:“蒋二郎,如今你的脾气好多了嘛。从前我们不怎么和你一起玩,是因为朱国公管得紧,你的脾气也有点……”她微微笑了笑,继续道,“现在看来却是不一样子。出来玩就是寻个开心,别学有些人有事没事总爱生事。误会解开就好啦。”
“郡主,我爹管得严。你们不知道实情也是有的,我其实向来就不是个爱惹事的。”蒋二公子笑眯眯地坐下来,听众人说话,不时Сhā上一两句,又总偷偷去瞧兴康郡主身边那个穿Сhā红色胡服,叫阿溪的少女,那少女察觉了,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色,反而微微将下巴抬了抬。不光是蒋二公子总偷看她,言辞中吹捧着她,就是另外几个宗室子弟,对她也多有客气之意,她显然也很受用。
牡丹悄悄问李满娘:“那个穿橘红色胡服的女子是谁?表姨认识么?”
李满娘轻声道:“我听说是赵郡萧氏族长的嫡长别女,叫做萧雪溪的。她的父亲刚升任了吏部尚书,她则刚刚及并,正是目前京中最热门的婚配对象。”
不多时,天色黑尽下来,四处燃起了篝火,众人围着篝火吃过晚饭,各各寻了相熟的人把酒谈笑。牡丹白日里本就觉得有些乏累了,便带了恕儿起身去毡帐中休息。走到半途,忽听寺人笑道:“哎呦,这不是何娘子么?真是巧啊。”
却是蒋二公子领着那缺耳朵站在一棵树下,望着她笑得热情万分。
牡丹吃了一惊,左右一看,周围人都在顾着玩,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略一思忖,想着他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便笑了一笑,福了一福:“原来是蒋公子。”
蒋二公子听她如此称呼自己,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围着她和恕儿转了一圈,笑道:“我其实排行是二,蒋长扬是我兄长。,,他想干什么?牡丹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道:“这样啊?还请公子恕我眼拙,不曾识得恩人之弟。令兄对我有救命之恩呢,我曾经去他那里道过谢,却不曾遇见过公子。幸亏公子提醒,不然真是怠慢了。”
蒋二公子呵呵一笑:“我不和我哥哥住在一起,何娘子不认得我也是正常的。不要说你,就是京中许多人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他皱着眉头幽幽叹了口气,“说起来真是遗憾,我与我哥哥本是这世上最亲近之人,他却从不曾在外人面前提起过我,还视我为仇敌。实在是让人想起来就格外心痛。”
牡丹谨慎地没有作答。
蒋二公子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目光灼灼地道:“何娘子,难道我哥哥就不曾和你提过我和我爹的事情么?”
牡丹笑道:“我只知道他从安西都护府来,其他都不知道。”她有些难为情地道:“蒋公子,这样的事情,你哥哥恐怕只会和他的至交好友说吧。”言下之意就是她和蒋长扬不是至交好友,蒋二公子找错了人。
蒋二公子哈哈一笑,突然压低声音凑过去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只会帮你。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牡丹抬眼看着他:“我不明白蒋公子的意思。”
蒋二公子胸有成竹地一笑:“你看到安康郡主身边那个女孩子没有?那就是我那未来嫂嫂的人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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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0的。
国色芳华 第143章 夜会
牡丹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是么,倘若果真如此,那便要恭喜蒋公子了。”她只看出蒋二公子对那萧雪溪有点意思在里面,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个因由在内。想来,蒋二公子那般讨好萧雪溪,也是因为看上了萧雪溪的身份地位,以及生怕蒋长扬得了萧雪溪去吧?她隐约猜到了几分蒋二公子的来意,心里便有了计较。
蒋二公子见她面色如常,不由暗自纳罕,莫非他弄错了?可既然已经出了手,断然没有收手道理,怎么都得再试一试,便笑道:“自然是真的。我哪里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左右张望了一番,示意牡丹跟他走:“何娘子,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往那边去说。”
牡丹做出一副紧张害怕的样子,一边左右张望,一边讪笑:“蒋公子,这样做不好吧?这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
蒋二公子闻言迅速回头,但见牡丹紧张的揪着衣角,一幅生怕吃亏上当受骗,被人占便宜的样子,她身后那个小丫鬟更是用看登徒子的眼神警惕地看着自己,不由暗自唾弃了一声。把他当成什么人了?这女人长得是很不错,但他从来就没有喜欢残花败柳的嗜好。
缺耳朵到底是谨慎得多,便在他耳边轻声劝道:“公子,万事小心谨慎为要。”
蒋二公子闻言默了一默,不怪这女人瞎想,这黑灯瞎火,荒山野岭的,孤男寡女,的确不妥。这是关键时刻,不能出岔子,刘旁人传出点什么闲话来可就不好了。想到此,蒋二公子咳嗽了一声,道:“何娘子,你别怕,我是正人君子。对你断然没有任何歹意。你豹子都不怕,又怎会怕我呢?”
“那是当然,朱国公府怎会出歹人呢?我也就是那么 提醒一下,公子自是高风亮节,可就怕有小人嘴碎,污了名声,那可是千金都换不回来的。”牡丹一边附和,一边暗想,一般说自己是正人君子的人都不是好人,就像使劲说自己是嫡长子的人通常不是嫡长子一样。
蒋二公子听到这话,高兴地笑越来“说得是,你知道就好。”他又咳了一声:“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位萧娘子出身非同一般,又是五姓女,她爹又是新任的吏部尚书,人又貌美多才,可以说是男儿再好不过的婚配对象,可不是一般女子比得上的。”
他说到这里,特意停了下来,观察牡丹的表情。可牡丹虽然点头“的确是个好姑娘。”此外仍是一派莫名其妙的愣怔模样,就他意料之中的被打击、嫉妒、丧气、难过的样子都没有,他不由有些丧气,连接下来说的话都有些有气无力:“按理我哥哥得了这样的机会,应当欣喜若狂才是,偏生他对这们亲事看不上得很,可我爹却硬想把他们凑到一处去。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这两个彼此无意的人硬凑到一处,还能得了好?我真替他们担心呢。”
牡丹听他这意思,仿佛是这萧雪溪对蒋长扬也不感兴趣,按照常理,她应该对蒋二公子的话表示赞同,再八卦一点,或者对蒋长扬心怀痴念,就应该问蒋长扬和萧雪溪心仪之人分别为谁了。但她永远不会提这个问题,她转身就走:“蒋公子,实在对不住,你说的这事儿我实在无能为力,更管不上。听多了,只怕会对那姑娘家的名声有损害,更怕让我那恩人生出什么误会来就不好啦。请你恕罪,我先告辞了。”
蒋二公子的话还没说完,特别是最关键的一句话没说出来,见她竟然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不由大急:“哎……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忽听有人在一旁笑道:“蒋公子有什么话要同我家丹娘说的?”却是李满娘偕同窦夫人和雪娘走了过来。
蒋二公子暗骂了一声,摸了摸头发,道:“我在向她赔礼道歉,问她可有伤到哪里了呢。”他眼珠子一转,灵机一动:“还有就是,我替我哥哥向她转达一句话。”管她是不是,先把话传出去,叫这萧雪溪先厌憎了蒋长扬就对了。
李满娘皱起眉头:“敢问令兄是?”
蒋二公子狡猾地笑道:“我哥是蒋长扬啊,夫人们大概应该都认识的。他端午节时救了何娘子那事儿可没人不知道呢。”
雪娘惊愕地指着他:“什么?蒋大哥是你哥哥?”
“雪娘!”窦夫人一声轻斥,雪娘及时管住了嘴。果然是长得有点像哈。她不明白真相,不免暗自嘀咕,好奇怪哦,缺耳朵说他是朱国公府的嫡长子,兴康郡主又叫他做蒋二郎,莫非蒋长扬其实是庶长子?
嫡长子可是最有可能承爵的,雪娘暗自叹息,这种怎会是嫡长子?无怪哪方面,蒋长扬都要比他出众多了,这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难怪蒋长扬从来没提过自己的身世呢,要是她,她也不平死了,坚决不提。
蒋二公子跳眉看着雪娘:“原来黄娘子也认识我哥哥的。你和何娘子交好,她没听完我说的话就走了,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你去说给她听。”
雪娘不假思索地道:“什么?”
窦夫人忙温和地提醒她:“雪娘,既然何娘子都不肯听的话,你听了也不能说给她听,否则她生了你的气怎么办?既然如此,你听了也没用,还浪费蒋公子的时间。”
雪娘一想也是,暗道自己差点又犯了错,这人明显不是个好人嘛,蒋大哥既然提都不会提起他,又怎会让他带话给牡丹。当下便望着蒋二公子甜甜一笑:“蒋公子,我娘说得对,何姐姐脾气大得很,我不敢惹她。你还是自己去和她说吧。”说完奔奔跳跳往前走了。窦夫人和李满娘皱着眉头看了蒋二公子一眼,也跟了上去。
蒋二公子懊恼万分,还想出言留住雪娘,缺耳朵忙劝住他:“公子千万不可。”
他皱眉道:“干什么?难道这个法子不行?那你倒是另外给我出个好主意啊。”
缺耳朵轻声道:“公子,这事儿上不得台面,也急不来。现在大家基本上都已经知道您迟迟未能封为世子的事情了,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所以更要小心。这法子可行,但从谁的嘴里出来都行,就是不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且不说国公爷那里,就是旁人听说是你这个做弟弟的说出来的,那也是不好听得很。不管她是否真的与大公子有私,机会已经错过,不可能再回来。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和先前一样,谦谦如玉,若有人问起您大公子的事情,您就要说他的好话,不停地夸他,千万不能说任何不好听的话。”
蒋二公子烦躁不堪,低声骂道:“烦死了这个虚伪的小人,他为什么不死在安西都护府?他说他不要,干嘛还回来捣乱?”他看了一眼不远处说笑的兴康郡主等人,见萧雪溪被三四个年轻男子团团围在中间,笑得灿烂,不由发酸道:“那我去和他们坐坐。”只要萧雪溪看上了他,那老头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缺耳朵耐心地道:“公子,时辰已经不早,您与其这个时候去和他们喝酒聊天浪费精神,还不如回去早些休息,争取明日一鸣惊人,拔得头筹。到那时,谁还敢小瞧了您去?那几个宗室子弟,说起来好听,可是真论及人才和家底,又有谁能真正和您相提并论?您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好生看看您的真实本领。”
蒋二公子沉吟片刻,抬眸望着缺耳朵展颜一笑,使劲拍了拍他的肩头:“正德,你说得对这么多的人,一人说我一句好,我爹也不能说我不好我听你的。那这件事儿?”
缺耳朵正色道:“这件事交给夫人去做,她一定比您考虑得更周到,做得更妥当。您只管把您最好,最英勇的一面展现给萧娘子看就是了。”
夜色深沉,山风呜咽着帐外呼啸而过,雪娘睡得死死的,不时像小孩子似的咂巴两下嘴。牡丹裹紧了被子,半闭着眼一动不动地想心事。
先前李满娘等人回来后,李满娘把她找了过去,低声问她蒋二公子的事情,她如实以告,却没有主动提到蒋长扬半句。李满娘叹了口气,也没有提及蒋长扬,只道:“这样看来,他们兄弟间争斗得很厉害,你小心被牵扯进去。慎重起见,若是没事儿,就暂时不要和他来往了吧。等过了这个风头又再说。”
她当时虽然告诉李满娘,她实际上已经很久没有蒋长扬见面,从而暂时安抚了李满娘。但她很清楚,这不是她小心或是不小心的问题。从蒋长扬和她有了那个约定之后,她已然和蒋长扬拴在了一起,他固然说会小心从事,不让那些纷扰打扰到她,可是她明白,只要有人有心,总能弄出点什么来。毕竟他回到京城后,与他来往最密的女性就是她了,躲是躲不过去的,传出去就传出去吧,她等着接招。
朦朦胧胧间,牡丹听到帐外传来一阵异响,仿佛是有什么在轻轻敲击刮擦她的毡帐。她有些害怕地坐起身来,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但见雪娘睡得沉沉,睡在门边的两个丫鬟也睡得极香,似是没有人听见这异响。
大约是她多想了,需知这外面是一直有人守夜的,若是看到什么定然会首先示警。牡丹又躺了下去,可过了不多时,又听到几声轻响。绝对是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挠毡帐,牡丹正想推醒雪娘,就听到一声叶笛声响。
她打了个激灵,以为自己听错了,紧接着又听到几声叶笛声响,有点像鸟叫,却又不像,她觉得更像是在喊“丹娘、丹娘”。她不由心跳如鼓,紧张地抓紧了被子,有心立刻起身出去,又怕其他人被吵醒,露了行踪,只好僵着身子不动弹。
又过了片刻,当毡帐被抓挠的声音再度传来后,她试探着回挠了几下。随即一片静寂,叶笛声也没了。
牡丹将衣服快速穿上,裹上兜帽披风,又静坐了片刻,确认周围三人都睡得很死后,方鼓足勇气,蹑手蹑脚地从两个丫鬟的脚边绕过去,轻轻拉开毡帐的门,跨了出去。
不远处几堆火燃得正旺,五六个守夜的男人正拿着一壶酒边低声说话边喝酒。除了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男人们的说笑声,还有偶尔穿过山林的夜风声,此外一片宁静,远处的天空更是漆黑一片。牡丹立在毡帐门口,将兜帽盖住了头脸,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丹娘……”有人从她身后不远处的黑暗里轻轻喊了一声。
牡丹急速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探头探脑地看着她。果然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蒋长扬虽然她早有猜测,但这个猜测一旦被证实,她还是忍不住咧开了嘴,左右张望,看有人注意这里没有,蒋长扬见状,朝她招手,轻声道:“来,只管来。”
牡丹决定相信他,转身往阴影里去。蒋长扬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走出营地后,漆黑一片,他停下来牵着她的手,引着她往前面走,快速拐入附近一片林子中,夹杂着风声,脚下被踩碎的落叶声听起来也没那么刺耳了,走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他停了下来,站在她面前低低喊了一声:“丹娘。”
牡丹紧张地抿了抿嘴唇,裹紧兜帽披风,轻声应了一声:“你怎么来啦?还这个时候?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蒋长扬逼近了她,极小声地道:“丹娘,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咱们靠近点说。”
光线极暗,牡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孔,但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青草味,还能听见他的气息,能感觉到他灼热的气息几乎穿透她的兜帽,将她的脸和脖子吹得又痒又酥。离得太近,牡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却被一双铁臂紧紧搂住了肩头,她低声道:“唉,你别……”这个无耻的家伙,又在一本正经地占她便宜了。
“丹娘……”蒋长扬的气息有些不稳,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无比剧烈,几乎要冲出胸膛来,他稳了稳神,低声道:“这几日情形有些不稳,我听说他也来了,很担心你,你还好么?”
他很担心她,所以他半夜三更找来了。牡丹只觉得先前被豹子扒在肩头上的恐惧和被蒋二公子拦路的不快全都不算什么,她抬眼看着他,用欢快的语气说:“你放心吧,我很好。半夜三更的,走山路不安全,你带得有多的人吧?天越来越凉啦,穿这么少,你冷不冷?”
“当然冷,替我暖暖。又冷又累。”蒋长扬抿紧了嘴,猛地将她搂入怀中。牡丹没有挣扎,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前,听到他的心在她的耳朵下有力地跳动着,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幸福。蒋长扬发现牡丹的安静顺从,不由越发加重了手臂上的力气。
二人都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阴冷的山风一阵一阵从他们身边盘旋而过,二人却都不觉冷。良久,牡丹方推了推他:“你怎会知道我来了这里的?”
蒋长扬松开她,将一只大手Сhā入她的兜帽中,恶作剧似地抓着她的头发胡乱揉了揉,然后将手停在她的脖子上流连不去,轻声道:“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他今日让豹子趴在你肩头上吓唬你了。”这样大的事情,她却不提,先问的是他冷不冷,带的人多不多,安全不安全。得到她这份体贴关心,他再跑多远,他都心甘情愿。
牡丹一愣,道:“你怎会知道?”
蒋长扬笑道:“我就是知道。”他将手放在她的肩头上,亲昵地咕哝了一句:“好姑娘,真勇敢。”
得到夸奖,牡丹有些得意,望着他微微一笑:“快说,你怎么知道的?”
蒋长扬就是不说,故意拿乔:“你猜。”
“不说算了。”牡丹见他这样子似乎是问不出来了,便伸手去拽他的手:“拿开啦,我要走了,怕雪娘她们醒过来找不到我,闹起来就不好看了。”
“那边我留人看着的,再呆一会儿没问题。”蒋长扬叹了口气,顺势将她的手握住,低声道:“我今日本是去芳园寻你的,我有好事要和你说,去了才知道你被她们叫来这里了,刚巧我又得知他也跟了来,他那样的脾气,我很担心,所以我追着来了。”另外还有一个担心,就是那萧雪溪,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和牡丹说。
他还在犹豫,就听牡丹道:“蒋二公子非常同情你呢。他说朱国公硬要将你和萧雪溪拧到一块儿去,真是苦了你了。”
蒋长扬想起那日她听见刘畅才说了那句话,就不再理睬他,今日她见着了人,又听蒋二说了这种话,表面上笑,不知心里会不会特别生气,不由紧张地道:“他即便就是敢背着我论定,我也敢找到萧家去退了,你……”
“我相信你。”牡丹打断他的话,笑道:“虽然我没有听蒋二公子说完,但我想,他大概是想和我合作,按他的想象,我的目标应该是你,他的目标应该是萧雪溪。”
蒋长扬微微一怔,随即轻笑道:“这下子可好啦,只怕没两日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寻你了。”虽然夜太黑,看不清牡丹的表情,他还是小心地盯着牡丹看。她原来就说过怕麻烦,这下子有人上门去骚扰她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嫌烦?
牡丹沉默片刻,低声道:“那天我答应你之后,就有心理准备了。你要我怎么做?”
蒋长扬心里一暖,道:“我不要你怎么做。还是老样子,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别回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管装糊涂,咱不给他们当枪使。任由他们去蹦跶好了。”他顿了顿,“我看你芳园里面没什么得力的壮丁,回去以后买一个吧?”
牡丹抿嘴笑道:“要多少钱?贵不贵?贵了我可不买。”
蒋长扬叹了口气:“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吝啬的,我倒贴,可以了么。”
牡丹轻轻一笑:“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有好事要和我说么?什么好事?”
蒋长扬默了一默,轻声道:“你还记得福缘和尚曾经出过一趟远门么?”
牡丹道:“我记得,我还送了他盘缠呢。”
蒋长扬微微一笑:“那就对啦,他那次出远门,是帮我去捉拿了一群妖僧。”
牡丹心念一动,忙问道:“是不是陆浑山的事?”她那些日子曾听说过,陆浑山中有一群妖僧,专门骗人财命,死了几百人。此案当时轰动一时。她却不知道这事儿竟然是蒋长扬去做的。
蒋长扬微微一笑:“正是。”
牡丹能隐隐感觉到他暗藏的得意,不由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你这么厉害。现在说给我听听好么?”
是男人,都希望自己心仪的女人觉得自己厉害,就算是蒋长扬也不例外。不过他生性沉稳,虽然听到牡丹如此说很是开心,却仍然推辞道:“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伙的功劳。”
牡丹不依:“你就告诉我,他们是怎么行骗的嘛,我知道了他们的骗术,倘若我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也能多个心眼啊。”
蒋长扬抿了抿嘴,简明扼要地道:“他们穿了金箔袈裟坐在暗室中,从外面看去金光闪闪,称是佛身放光,又在崖底烧了火,命人穿了纱衣在崖上走动,远远看去,轻纱随风飘扬,就像是仙人在飞翔。骗信众吃下带有莨宕子的斋饭,骗他们登崖,信众吃了药后神魂不清,看到对面的仙人在飞,便也跟着去飞,落崖之后正好摔入崖底的火中,必死无疑。然后他们就正好将信众的家产财物侵占干净。我们一共从崖底找到焦尸残骸几百具。”
牡丹沉默片刻:“实在是太过可恶了。”
蒋长扬点头:“是,这回案情、罪名已经全数查清并定下,相关人员按功行赏,我也得了封赏……”
国色芳华 第144章 野有死麕
蒋长扬一直将牡丹送到毡帐附近,眼看着她进了毡帐,又听了一会儿动静,确认她安全无虞方才转身离去。他回过头看着苍茫夜色中的群山,轻轻吐了一口气。这次他数功并进,得了正四品下阶明威将军,仍然直接听从皇帝的指示行事,虽说离他的目标还很远,但总有一天,他会得到他所想要的。
第二日一早,牡丹朦胧间听见外面有了动静,忙把雪娘推醒,待得她二人收拾妥当出去,只见众人都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家匆匆吃过早餐后,就纷纷上马,放狗把鹰,朝着山里去。
牡丹紧跟在李满娘身后,不时和她马背上匍匐着的那只猞猁互瞪眼睛玩。牡丹大着胆子将马鞭伸过去轻挠它的皮毛,它大抵是知道牡丹没有恶意,便只是盯着牡丹看,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李满娘笑道:“如花脾气极好,你若是喜欢,我让你大表哥给你弄一只幼崽来,打小养着玩,挺不错的。”
“如花。”牡丹“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捂住了嘴,李满娘真会起名字。不过说实话,撇开这猞猁警觉威风的样子不谈,它倒是长得真漂亮,只是这名字实在是也太容易引人遐想了。
李满娘也跟着笑:“你是觉得我这名字起得古怪吧?”
牡丹道:“人家都喜欢取个将军啦、惊风、雷暴什么的。”
李满娘笑道:“不是非得起个威风的名字,才会威风,等会儿你看它的手段。”她回过头悄声道:“如花一定比惊风厉害。”
正说着,蒋二公子的驯豹师阿克骑着马走了过来,惊风坐在他身后,身下垫着花纹精美的厚垫子,眯着眼睛,悠哉乐哉,一副贵族派头。从牡丹身边经过时,它似乎闻到了牡丹身上的味道,记得这小娘子昨日曾被它扑过来着,便猛地睁大了眼睛回过头来看着牡丹,似乎想有所动作。
李满娘身后的如花突然炸了毛,瞪着惊风,发出一声低沉的威胁声。
李满娘得意的一笑,朝牡丹使了个眼色。牡丹很是惊异,如花果然识得清谁和它是一伙儿的。
惊风也炸了毛,腰一弓,就从马背上半站起来。这个时候可不能让它们打起来,李满娘轻斥了如花一声,如花虽然趴下表示臣服,却仍然虎视眈眈,紧绷着背脊半点不放松。阿克则更干脆,回头就是一鞭子,然后望着李满娘和牡丹抱歉的一笑。
牡丹发现,阿克这一鞭子下去,惊风就彻底安静了,完全臣服地趴在垫子上,放松了腰线,与昨日那种丝毫不惧怕阿克,只怕蒋二公子的样子完全不同。这说明什么?牡丹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疑惑看向阿克。
阿克大大方方地迎着牡丹的目光,轻轻一笑,径自打马往前头去了。
李满娘见牡丹表情有异,便道:“丹娘,你看什么?”
牡丹便将昨日的经过细说了一遍,李满娘低声道:“蒋二公子平时只怕脾气不好,手下的人为了哄他高兴,骗他来着。这豹子,从小就是跟着驯豹师,吃住都在一处,最听的就是驯豹师的话。怎可能对他一个十天半月不露一次面,想起来才去逗逗,不高兴就挥鞭相向,拳脚*加的公子哥儿的话?怕,兴许是真的,但只怕是怕这驯豹师。倘若这驯豹师不守在一旁,只怕他两鞭子下去豹子就要暴起伤人。”
牡丹不由道:“这样说来是极其危险的了?”
李满娘笑道:“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危险之物。倘若它不危险,这京中的贵胄子弟只怕还看不上呢,有只豹子跟着,多威风啊,小娘子们都要多瞧两眼的。”
牡丹不由轻笑:“那表姨你呢?你领着这只猞猁,威风不威风?”
李满娘哈哈大笑:“我这纯粹就是为了消遣,可不是为了让小郎君们多瞧我两眼。我在幽州的时候,你表姨夫和表哥们不在家,我若是再不给自己找点事儿做,便要闷死了。”
忽听前面一声号角响,李满娘连忙催马:“快,前面发现猎物了。”牡丹不及细想,打马快速跟上。
这一日,如花大显身手,安康郡主等人带去的鹰、鹞、猎狗也极不错,偏那看着最威风的,名头最响的惊风收获只是中平,虽然不似安康郡主所说的那般不堪,却也让一心想拔得头筹的蒋二公子大失所望,他想猎到的鹿更是丝毫不见影踪。他心里不痛快,仍然牢牢记着正德的话,要在萧雪溪的面前表现出好风度来,自然是一直装笑。
安康郡主只当他脾气果然好,见此情形自是调笑了几句,又提点他的豹子该好好训一下才是,萧雪溪和几个宗室子弟也跟着笑。本来大家伙都是年轻人,这种善意的调笑算不得什么,笑了之后丢开就完了,偏蒋二公子就不是那脾气好,心胸开阔之人,管你善意还是恶意,任何嘲笑他都忍不下。虽有那缺耳朵一直紧跟在他身边,不时提醒他小不忍则乱大谋,才令他强忍着没翻脸,僵硬地一直咧着嘴干笑,可明眼人都能瞧见,他握着酒杯的手是抖的,那笑容更是怎么看怎么都比哭还难看。
众人瞧见,有那讨嫌的,越发去撩拨他。那几个宗室子弟中,甚至有人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蒋长扬,说蒋长扬十五岁就上阵杀敌,斩敌十余人;十七岁时更是带着三十人小队纵马奔袭上百里,夺得敌首首级,打猎更是小菜一碟。又说朱国公年轻时如何神勇,如今也丝毫不输于年轻人。言下之意就是只有蒋二公子一人不行。气得蒋二公子暴跳如雷,差点跳将起来,正德死死拽着他的衣襟,他拼命忍着,忍得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约有筷子粗细。一口咬在烤肉上,更是一副生吃人肉的表情。
后来还是萧雪溪打的圆场,用其他话题将众人引开,众人才算放过了即将暴走的蒋二公子。众人的谈话内容五花八门,从东家扯到西家,从某人的爱好怪癖又扯到某人的新宠,或者还说谁家是夫人当家,谁家的宴会最豪华,谁的脾气品行又如何等等。牡丹坐在一旁安静地吃东西,竖起耳朵细听,把所有有用的信息全都截留下来,牢牢记住了今日所提到的各色人等——她潜在客户们的忌讳和喜好。
雪娘对这些实在提不起兴趣来,略坐了片刻,吃完了手里的烤肉后,便缠着牡丹去别处走走,牡丹不想去,轻声道:“听听这些对你也有好处。”
雪娘撅嘴:“实在听不下去。”一眼瞥到蒋二公子闷声不响地起身走开往下人们呆的地方去了,立即来了兴趣,暗想这蒋二公子刚才忍气至此,只怕转过身就要发脾气。当下起身领了贴身丫鬟,假说要去瞧李满娘的猞猁,大摇大摆地跟了去。
这边众人吃饱喝足,又在火边说了会子闲话,言道都累了,又因第二日还要赶早再猎一日,便都散了。牡丹回到毡帐里,刚收拾完毕,雪娘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气冲到榻边挨着牡丹坐下,道:“哎呦,何姐姐,你猜我刚才看到了什么?哎呦,渴死我了。”
牡丹见她跑得小脸通红,便递了一杯水给她:“你看到什么了?”
雪娘将水接到手里,却不忙着喝,只道:“蒋二公子在出气呢,那鞭子抽得,啧啧……”
牡丹下意识地就想到那驯豹师阿克,忙道:“他打谁了?”
雪娘喝了一口水,含糊不清地道:“还能打谁?谁让他丢了脸就打谁呗。先抽了惊风几鞭子,惊风脾气果然不好,一边躲闪一边咆哮,我瞅着简直就是目露凶光了,亏得是带着嘴套,又被人拉着的。那驯豹师才上前求情,他便劈头盖脸地朝那驯豹师抽去,说那驯豹师和惊风若是明日不能替他扳回面子,回去就请驯豹师走人,再剥了惊风的皮做褥子。那驯豹师好可怜,平白无故挨了打,转头还要去安抚惊风。”
牡丹不由回想起李满娘的话来——惊风怕的不是蒋二公子而是驯豹师。她越想越觉得这蒋二公子实在是被娇惯吹捧狠了,连真相都看不清楚,这样的人,就算是承了爵,只怕迟早也会被裭了爵。知子莫若父,朱国公一定要拉回蒋长扬,约莫除了愧疚之外也是从长远考虑罢。
雪娘略停了一停,道:“这还不算呢。他出来后看见我站在外头,凶得像什么似的,大声问我在看什么?是谁让我去看他笑话的?那个缺耳朵一直拉他,他倒踢了那缺耳朵一脚。我就回了他一句,这又不是他家,我想站在哪里就站在哪里,谁也管不着。他便死死瞪着我,像要吃人似的。可萧雪溪远远喊了他一声,他立刻就变了张脸,望着她笑得和朵花儿似的,轻言细语的就更不用说了。萧雪溪问他和我说什么,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我在问他怎么让豹子更听话。我呸什么东西啊。哪儿有这种变脸如翻书,说假话张口就来的人?”
萧雪溪主动向蒋二公子示好?这是什么意思?牡丹不认为萧雪溪会看上蒋二公子。她皱眉细想了一回,不得要领,便劝雪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何必去招惹他,不小心吃了亏,就算过后能找得回来,你也还是吃了亏,没人能替你疼了去。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起早呢。”
第二日一早,牡丹才走出毡帐,就惊异地发现蒋二公子与萧雪溪坐在了一处,言笑晏晏,蒋二公子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半点颓废之色?待到众人要起身行猎之时,牡丹很清晰地听到萧雪溪对蒋二公子道:“蒋公子,祝你今日拔得头筹。”
蒋二公子笑道:“借你吉言,不如咱们一起?”
萧雪溪笑得灿烂:“我笨手笨脚的,骑射功夫又不好,若是和你一处,只怕是要耽搁你。”说完也不等蒋二公子再留她,大声招呼安康郡主,像条游鱼似的跟着安康郡主去了,只留下蒋二公子一人站在原地怅然不已。
牡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找蒋家的那个驯豹师阿克,找了好半天才看见阿克带着惊风骑马走在人群边缘,他今日脸上没有笑容,沉静而冷漠,惊风却和他相反,显得烦躁不堪,旁人靠近一点都会引得它炸毛,只有阿克的触摸才能让它安静柔顺一点。
天近黄昏之时,众人收队回到营地,互相清点战利品,待到战利品清点完,晚饭也要做好了,却始终不见蒋二公子一行人。有人道:“蒋二公子说起,今日他必然要猎得鹿,莫非是往山里更深处去了?”
安康郡主看了看已然完全黑尽的天际,皱眉道:“人是我带来的,须得去找找才是。倘若出了什么差池,我没法子和我表姑交代。”
恕儿八卦地在牡丹耳边轻声道:“奴婢听说,朱国公夫人是已故的金池大长公主的独女。”
牡丹这才知晓,原来那位现任朱国公夫人与安康郡主是有亲的,还是位皇亲国戚。不过想想也是,能得皇帝亲自出面往里横Сhā一脚的,又怎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只不知当年的八卦狗血到底是怎样上演的。
纵然大家不见得与蒋二公子有多少交情,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众人便都去点自家的人马猎狗,点了火把等物,准备前去寻找蒋二公子。这里人马才拉扯起,那边却有人喊起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随着这声喊,蒋二公子带着蒋家的一众人马渐渐走入火光下。他洋洋自得地走在队伍前端,志得意满,看见众人整装待发的样子,满脸惊奇地大声开玩笑:“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莫非是这里闯进老虎来,所以要连夜开拔换营地?”
安康郡主见他回来,松了一口气:“因迟迟不见你回来,是要去寻你。”
“多谢各位啊。”蒋二公子心情很好地朝众人拱了拱手,笑道:“我不过是追着一头鹿,跑得有些远了,结果又遇到一头,便走得更远了些。倒叫大家伙儿替我担忧了。”
萧雪溪笑道:“听蒋公子这样说来,今日是猎到鹿啦?”
蒋二公子笑而不语,只跳下马来,示意随从将驮着猎物的马牵上来给众人瞧。火光下,众人看得清楚,竟然是两头鹿并一只麂子,还有若干七零八碎的野鸡兔子等物。
萧雪溪脆声笑道:“哎呀,蒋公子今日果然拔得头筹呢。不枉你跑那么远的路。”
蒋二公子扬眉吐气地含笑看着她遥遥作揖:“还多谢萧娘子吉言。”接着看着众人,热情地笑道:“不知各位可否吃过晚饭啦?剥头鹿来烤上如何?”
雪娘不服气地轻声道:“真是想不到哦,他竟然还真的拔得头筹了。狗屎运也忒好,这么多的人,竟然就只他遇上两头鹿。”
牡丹道:“兴许他昨日教训了豹子,还真起作用了呢。”
不只是雪娘一人嘀咕,许多人也都有此想法。蒋二公子见众人惊诧的表情,越发得意,想了想,突如其来地道:“今日是借了萧娘子的吉言,我才猎得这两头鹿。为表示感谢,除了咱们今晚吃的,另一头就送给萧娘子了,还请萧娘子不要嫌弃。”
缺耳朵闻声,满脸懊恼之色,奈何话已出口,已然来不及阻拦,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众人全都看着萧雪溪。野有死麕。众人都知道诗经中的这首诗,蒋二公子送头死鹿给萧雪溪,其含义实在是值得人遐想。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当众求爱,蒋二公子真自信,就凭人家昨夜和今早和他说了几句好话,他就敢不留余地。牡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场戏,坐等结局。不过依着她想,萧雪溪是绝对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的。
萧雪溪大方自然地微微一笑:“蒋二公子今日一共猎得多少头鹿?”
蒋二公子不明所以:“就是这两头呀。”他听到萧雪溪的称呼突然从蒋公子变成了蒋二公子,微微有些不喜,却仍然记挂着正事,暂时将这点小小的不快放在一旁不理。
萧雪溪煞有其事地摇摇头:“那你这鹿可不够分。”
蒋二公子皱眉道:“怎生说?”
萧雪溪纤手一指,在人群中点了几个人,笑道:“我可不敢一人独占了这功劳,预祝你今日拔得头筹的人可不只是我一个人呢,你要送鹿,可得一起送,不能厚此薄彼,不然大家可都要说你不仗义呢。”
她固然是在装糊涂,但这话也相当于是拒绝了,蒋二公子倘若识趣,就不该再纠缠。偏巧蒋二公子就是个执着的,转身高高举起一头死鹿递到萧雪溪面前,大声道:“我已然留了一头给大家分食,这一头,我就想送给萧娘子,想来没有人会因此和萧娘子过不去。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萧雪溪面色不变:“那我注定要辜负蒋二公子的好意了。我最近身子不妥,怕上火,不吃鹿肉。我若收了就是浪费,所以坚决不能收。”她顿了顿,饱含歉意地给蒋二公子行了个礼,担忧地道:“蒋二公子,您不会因此怪罪于我吧?”
蒋二公子脸色渐渐沉下来,眼里闪过一丝戾气,他还想再说话,安康郡主已然高声道:“好啦,忙累了一天,都过来吃饭,吃了饭早点休息,明日赶早回京。”缺耳朵也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萧雪溪更是瞬间躲得不见影踪,他这才恨恨地算了。
雪娘没忍住,将头埋在牡丹的肩头上,忍笑忍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冲动生猛的蒋二公子带来的这个小Сhā曲很快就被众人有意识的淡忘了,众人喝酒吃肉,载歌载舞,玩得不亦乐乎。除了蒋二公子,人人都很欢乐。萧雪溪仍然被众星拱月似地围着,悠闲自在,笑得灿烂之极。
一夜无话。
清早,牡丹和雪娘才刚起来没多久,就听得外面一阵喧嚣,有人高声斥骂,还夹杂着鞭子抽打的声音,牡丹和雪娘对视了一眼,走出毡帐。
但见昨夜残存的篝火旁,两个穿灰衣的奴仆跪在地上,正在承受勃然大怒的蒋二公子的鞭子,惨叫连连。几个服饰与那二人相似的奴仆围在周围,敢怒不敢言。又有好些个其他家的奴仆远远站着窃窃私语。
此时天色尚早,除了奴仆外,多数人尚未起身,或者是听见动静却懒得理睬,自然无人上前去劝阻。牡丹和雪娘认得这两个奴仆是与萧雪溪走得最近的一个名唤九郎的宗室子弟的,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叫人去打听。
下人尚未回话,九郎就披着袍子,打着呵欠优哉游哉地走过来,抓住蒋二公子的鞭子道:“蒋二郎,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火?可是昨日鹿肉吃多了?有什么火冲着我来就是,打下人做什么?”
蒋二公子使劲往回拽鞭子,怒目而视:“九郎你底下的人干的好事竟敢说这种败坏我名声的话,今日定要给我个说法。”
九郎唇角含着一丝慵懒的笑容,眼神冰凉:“敢问二郎,他们都说什么了?说来听听?”
蒋二公子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恼羞成怒地红了脸,大声道:“你自己问他们”
九郎看向自家的奴仆:“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挨鞭子的奴仆猛地往前一扑,大声道:“回禀郎君,有人说蒋二公子带回的鹿是与山中猎户买的,不是他自己猎的。那鹿上的牙印可是狗的,不是猎豹的。小的们也没说怎样,只是说了句二公子运气好,就挨了打。”
这下子,听见动静从毡帐中走出的众人全都面面相觑。有人已是认定蒋二公子做了此事,微微不屑地道:“就说了,他运气怎么那么好,这么多好手在这里,都没能遇着,就他一人弄了两只,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朱国公这儿子真是聪明……”
蒋二公子眼见众人脸上露出不屑来,不由脸红脖子粗地瞪着眼睛道:“谁乱嚼舌头我就打得谁。想往我身上泼污水,也得拿出证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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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45章 八卦
“蒋二郎,打狗还看主人面,就算是我手下的人真有错,也该和我说一声,让我来处理。你这样,可真是不给我面子。”九郎语气森寒地说完这席话,突然又哈哈一笑:“你虽然不懂事,但我看在朱国公的面子上,不想伤了和气。你看这样如何?我不计较你乱打我的下人,你也莫要为两句闲话就和两个没见识的下人斤斤计较。反正说也说了,打也打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证据什么的就不说了。”
他这话说得巧妙,蒋二公子越是闹腾,越是显得心虚。
众人都笑起来,出声相劝:“算了吧,何必为了这么点事儿伤了和气?”却也有人悄悄问:“证据在哪里?看看去。”
蒋二公子连围观的人都恨上了,只不敢得罪多数人,勉强忍着,厉声对着九郎喊了一声:“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荣誉名声如山重,你来试试?”
九郎调笑道:“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运气,打不着两头鹿,想试也试不了。不过说真的,二公子不愧出身朱国公府,骑射功夫果然了得,如此手段非是我等能及。改日教我两招呀。”
其余几个宗室子弟闻言,都挤眉弄眼地附和起来:“名誉可不是弄虚作假就能弄来的。”
蒋二公子的眼睛红了,他瞟了一眼萧雪溪,但见萧雪溪远远站在一旁,专心地低头和侍女讲话,唇角带笑,表情闲适,仿佛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被美女瞧不起了!这个弄虚作假的名声他也当不起!他严重地受了刺激,血“嗡”地一下往头上冲,猛地往前一扑,封住了九郎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道:“今日你若拿不出证据来,我便与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九郎如同拂去灰尘一般不屑地将蒋二公子的手从他衣领上扒开,讥笑道:“好大的口气!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那就试试呗!”
蒋二公子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只张着嘴呼哧呼哧喘粗气,手摸向了腰间,他要用鲜血来扞卫他的尊严!
九郎见状,瞳孔一缩,也摸向了腰间。两边的人马立刻剑拔弩张,刀剑出鞘。
安康郡主见势不好,忙上前劝道:“听我一句劝,以和为贵,都少说两句吧。这闹将起来,谁也得不了好。”萧雪溪、李满娘、窦夫人等人也纷纷上前相劝。
然而两个已经彻底发怒,誓要一决雌雄的男人是怎么都不会听她们相劝的,一个自以为天衣无缝,别人就算是猜到也拿不出证据,拿不出证据就是诽谤,必须死扛到底;另一个则是胸有成竹,定要将对方虚伪的嘴脸给撕破,将对方踩到尘埃里。最后的结局就是,被众人拖开,然后用事实说话。
当被人妥善保留下来的,一块带着明显动物撕咬过痕迹的连皮带肉的鹿肉被放到众人面前时,蒋二公子呆了,摸向腰间的手也软了,他无助而恐惧地看向缺耳朵,缺耳朵满脸惊愕,随即朝他眨了眨眼睛。他定了定神,确信当时痕迹已然处理干净的,这块肉不过是别人试探或者事后弄的罢了,便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算什么?随便留块鹿肉,扔给狗撕咬一下,不就行了?九郎,我与你从来无怨无仇,你为何如此处心积虑和我过不去,要陷害于我?”
缺耳朵也上前行礼道:“九爷只怕是有误会。这个死后咬的和死前咬的,经验丰富的猎手和仵作可是能看得出来的。不如咱们寻人来看看,把这误会解开如何?”
九郎微微一笑:“我不是和谁过不去,也不是刻意刻意陷害谁。只是不小心知道了点事实,本来也不干我事,不想惹麻烦,愿意息事宁人,可是有人不识好歹,不知收敛,非要与我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为了活命,也不想担着这个陷害人的罪名,不得不请大家伙儿评评理了。”
听到此话,蒋二公子与缺耳朵都有些心惊,不知道九郎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便嘴硬地道:“拿出来!别光说不练。”
九郎鄙夷地扫了这主仆二人一眼,掀起嘴唇冷冷一笑:“真是不巧,我恰好认得这山中几个猎户,从这里骑马大概就是两三个时辰的功夫,要不,大伙儿再歇一日,咱们去请他们来看看,评评理,还你或是我一个清白……”
他才说到这里,众人就看见蒋二公子的脸色惨变,愣怔不语,心里都有了数,便低声议论起来,都是说朱国公一世英明,怎会养了这么个货。
蒋二公子苍白着脸,茫然四顾,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听到一阵嗡嗡声,嗡嗡声又全部化作了讽刺讥笑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轻蔑的,鄙夷的,看不起他的,他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种耻辱?想离开,觉得不甘心,不离开,又实在呆不下去。蒋二公子不由眼圈儿全红了,眼泪也汪在了眼眶里。
先前冲动不听劝告,此时又是这样一副孬样,他但凡敢应承下来与猎户对质,设计拖延一下,总有办法让大面上稍稍掩盖些去,不至于弄得这么难看。可他这样子,分明就是心虚了,不敢对质。失了先机,自己想补救也不及补救,唯今之计只有先闪再说,缺耳朵失望地叹了口气,上前去扶蒋二公子:“公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既然是有人成心要陷害,浑身是口难分辨。咱们先回去,再寻一个公道。”
这分明就是自家给自家找台阶下,可是敏感、善于联想的蒋二公子却从中听出些另外味道来,不由握紧了拳头,一派狰狞之色,微微哽咽着嘶声道:“我和他没完!咱们回去!”言罢不看众人,大步离去。没人知道他说的这个“他”是指的谁,牡丹却是心里一沉。
蒋二公子已经颜面尽失,很长时间之内都不会好意思出现在众人面前,自然也不可能再显摆,再去勾搭谁。九郎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有人嘲笑说蒋二公子奇笨无比,却也有人低声道:“做这种事情怎会不万分小心?分明是被有心人给算计了。需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听到此言,周围好几个人都一阵沉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牡丹心中的不安更加重了。虽说这事儿是蒋二公子弄虚作假在前,过后事泄丢人是活该。但她并不认为蒋二公子和他身边的人都是蠢材,连起心动意做这么件事都不能掩盖得稳妥些,不过一夜工夫就露了馅,这中间必然是有人故意将此事泄露出去。是蒋长扬么?他是为了报复蒋二公子那日吓唬她的举动?莫非他还隐藏在这附近?她回头扫了一眼远处雾气笼罩中的山林,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之前的猜测,蒋长扬那样沉稳的个性,就算是要替她出气,也不会选择这个时机。难道真是蒋二公子运气不好?牡丹抬眼看向越走越远的蒋二公子一行人。
不经意间,她看见训豹师阿克抱着手站在远处的营地上,冷冷看着蒋二公子等人,那种眼神让人很不舒服。阿克很敏锐,牡丹不过多看了他两眼,他立刻就察觉到了,他回眸望着牡丹,亲切友好地一笑,一如前天见到她时那般亲切。刚才那个阴冷的人,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
因为朱国公府的人全都走光了,众人没有忌讳,蒋二公子的事情便成了回去路上最流行最热议的话题,连带着朱国公府的事情都被翻出来说了一遍。牡丹在一旁静静听着,知道了朱国公蒋重虽然脾气有些暴躁,但平时为人很低调,并不热衷于与众权贵们来往,连带着府里的人也很不出门晃。
府里人口简单,排在最高位的是说一不二,被封为忠勇国夫人的老夫人。而那位现任朱国公夫人姓杜,她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就是这蒋二公子蒋长忠,今年十九岁,品行大家都看见了,文不成武不就,自小便被祖母、外祖母和母亲娇惯得不成样子。次子蒋长义,今年十七岁,半点不爱舞刀弄棍,只爱读书。这两个儿子都让朱国公不是很满意。
此外还有两房杜夫人为了显示自己和王夫人绝对不同的贤惠而抬成的妾室,这两个妾室都是杜夫人的陪嫁,一人无出,一人生了个女儿,女儿今年十四岁,叫做蒋云清,平时难得出现。
说实话,现在的朱国公府没什么八卦可供娱乐,众人说到这里就找不到朱国公府的任何闲话来说,他们只能是把朱国公的两任夫人拿出来翻来覆去地比较,说王夫人脾气太倔,不敌杜夫人,不受婆婆喜爱,最终败走。却又感叹,王夫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么大的年纪,还能拿下安西节度使方伯辉。虽然是继室,但安西节度使这个位置向来敏感重要,是圣上最信任重视的人之一,想要什么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不能有?可见王夫人定然有其过人之处。
议论完了母亲,又把蒋长扬拿来和蒋二公子对比,有人如数家珍地把蒋长扬的事迹说了一遍,然后捂着嘴无情地嘲笑蒋二公子,有人甚至下了断言,蒋长扬此番归来,就是为了替母亲一雪当年的耻辱,假以时日,朱国公府一定是蒋长扬的天下。
后面的话题又扯到了其他上面,牡丹听着没有意思,便打马绕开。这日天气不好,有些阴冷,她裹紧了身上的兜帽披风,将帽子往下压了压,挡住无孔不入的冷风。她有些想蒋长扬了,他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何娘子,你好。“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左后方传来,牡丹回头,但见萧雪溪拥马跟在后面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萧雪溪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色织锦胡服,头上戴着缂丝浑脱帽,披着件玉色披风,腰间的蹀躞带上镶嵌了金玉,配着一把小巧玲珑的弯刀。胸部丰满,骨肉匀称,眉如远山,笑容恬淡,看着娇柔却很骄傲的美态。
她找自己做什么?牡丹微微一沉吟,便望着萧雪溪甜甜一笑:”萧娘子,你好。“
”何娘子,早就想和你说话亲近来着,只是这两日太忙,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下终于有机会啦。你不会嫌我唐突吧?“萧雪溪的目光锁在牡丹的身上。牡丹今日穿的是一身海棠红的缂丝毛织翻领胡服,腰间系着黑色蹀躞带,足蹬黑色高筒靴,披着淡青色的兜帽披风,兜帽下一张莹白如玉的脸,眉不描自翠,唇不点自朱,最妩媚动人的当属那双凤眼,适才回头这轻轻一瞄,便是秋波荡漾,勾魂难耐。
牡丹笑道:”哪里会。萧娘子客气。“
”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何娘子,早先却好几次听说过你。“萧雪溪暗自叹了口气,往日她只是远远看过这个因为和离而名声很响的女人,知道是个美人儿,近了才知,实在不是好看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见到自己主动来和她打招呼亲热,她脸上也没有什么惊喜交加或是巴结的神情,坦然自若,气质风度也很不错。要说有什么遗憾,就是稍微瘦了点。
牡丹面带诧异地挑眉一笑:”哦,是么?原来我这般出名?“
萧雪溪道:”我听说过你的许多事情……“她静静地观察着牡丹的表情,见牡丹只是面带微笑,专注地侧耳细听,丝毫没有不快的表情,胆子便也大了几分,”你这样的人,人见了只会怜惜的,不知那日蒋二郎怎会做下那种糊涂事?“
牡丹神色不变:”萧娘子误会了,那日不过是个误会而已,蒋二公子也道过歉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萧雪溪沉默片刻,略过这个话题,笑道:”蒋二郎与他哥哥蒋大郎差别真大,是吧?“
来啦,来啦,真是多方位的考察呢,看来蒋二公子说的是真的,不光朱国公有这个意向,萧家和萧雪溪本人也有这个意向。打听就打听呗,干嘛引着自己说这种容易招惹是非的话?真不是个好人!牡丹淡淡地笑道:”很正常嘛,人和人就没有相同的。“
萧雪溪笑道:”说的是。蒋大郎才回到京中没有多长时间,就声名鹊起,实在是英雄出少年。“
牡丹有些想笑,英雄出少年?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蒋长扬这个年纪都已经不算少年了吧?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肃然起敬地点头:”说的是。英雄。“
萧雪溪的眼睛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向往和兴奋:”我第一次听说他,就是端午节之后,能在那种情形下救人,又做得如此漂亮的,我认识的这些年轻公子中,可没有几个。“
牡丹只好应道:”是的,他是我救命恩人。“
萧雪溪的眼睛一亮:”你也觉得他好吧?“
的确是好,不过不干你事。牡丹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年英豪,自然是好的。谁能说他不好?“
萧雪溪的笑容又甜美了几分:”不过光有骑射功夫,胆识过人,并不算得就是最好。若是光论出类拔萃的骑射功夫,边关将士多的是。“
”是呀。“牡丹微微一笑,再不多话。
她晓得按照常规,她应该马上不住口地夸赞历数救命恩人的各种优点,但她就是不想再和萧雪溪说蒋长扬的其他优点。
萧雪溪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牡丹把她想要的信息说给她听,不由有些失望。嘴巴还真紧,不过大抵是不想招惹是非吧?这也能理解。萧雪溪客气地和牡丹道了别,打马走开了。
雪娘凑上前低声道:”何姐姐,她总问你蒋大哥做什么?昨天她才和那些宗室子弟一起说笑,然后又去和蒋二公子凑在一起,现在又来问蒋大哥的事,她到底想干嘛?“
牡丹道:”可能就是好奇吧。“
雪娘道:”蒋二郎真是活该!蒋大哥他真可怜,我还以为他是庶长子来着,谁知会是这样的。你最近见到他没有?“
牡丹突然想起了黑夜里那双温暖有力的手,还有耳边那跳得咚咚响的心脏,那股清新的青草香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虽然还没达到那个境界,却也常常在想他了。她有些恍然地摇头:”没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牡丹这副恍然的样子落到雪娘眼中,却是另一种情形,雪娘同情地道:”那你……“
牡丹微微一笑:”我怎么啦?“
雪娘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没什么。“随即往牡丹身边靠了靠,柔声道:”何姐姐,我最近得了两块雪狐皮,又厚又软又漂亮。要入冬啦,我分你一块,你经常骑马出门,正好拿去做个帽子戴。剩下的还可以缝个手筒。你不许推辞,不然我要生气。“
牡丹微微一笑:”那先谢你了,你要什么?可别客气。“
雪娘眯起眼睛甜甜一笑:”我什么都不要,就当是上次你帮我弄那个浴室的答谢啦。“她做了好几件错事,给牡丹惹了好些麻烦,但牡丹从来没有怪过她,唯一一次沉下脸来教训她,归根结底也还是为她好,窦夫人经常和她说,交朋友就是要交这样的人。她虽然不能为牡丹做什么,却是愿意多关心一下牡丹的。
眼看着快到京城,李满娘打马过来:”丹娘,你是要跟着我们一起回城去,还是要回芳园?若是要回芳园,我们到了路口先送你回去。“
牡丹想起蒋长扬说过要她再去买一个人,又想到他刚刚受了封赏,说不定会留在城中,二人若是要见面,在乡下反而不如城里那么方便。蒋二公子刚出了大丑,萧雪溪的态度已经很明朗,朱国公夫人只怕坐不住,会马上行动,她独自一人在芳园也不妥当,不如跟了众人回城去,留在家中静待几日还要妥当些,便道:”我好几日没回家了,跟你们一起回去罢。“
众人一起进了城,各自别过,李满娘送牡丹回家,行至昭国坊附近时,忽见后面传来呼喝之声,随即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人,一乘八人白藤檐子被围在中间,檐子帘幕低垂,内里的丽人看不清容貌,但跟在一旁,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深绿色官服,面色阴沉,目光阴鸷的人不是刘畅又是谁?
见着了他,牡丹不用看也知道檐子中的那个人是谁了,定然就是那清华郡主。她如今成了瘸子,自然是不会再如同从前那般嚣张地骑着马到处炫耀她的花容月貌和娴熟的鞍马技艺,如果不是非得出门不可,她是不愿意给人看笑话的。这檐子的帘幕自然不会打起来。
刘畅早就看到了牡丹,他不屑地将下巴高高抬着,冷漠地从她们身边走过。朱国公府有意和萧尚书家议亲的消息虽然还未散布出来,时刻关注着的他却是知道的。就算是这门亲不成,刚受了封赏的蒋长扬也会是许多人家心目中的贵婿的目标,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冷笑,何牡丹,我等着看你的结果。想到牡丹嘶声恸哭的样子,他的心狠狠撕扯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快感。
清华郡主烦躁地半躺在檐子中,透过帘幕阴冷地看着刘畅的侧脸。刘畅有一张好脸,也有一个好身材,坐在马上腰背笔直,看着很是引人。曾经她最爱的就是与他鲜衣怒马,并肩执辔,奔驰在宽阔的大街上,郎才女貌,羡煞旁人,然而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他太招惹女人了些,她又是这个样子……她难过地狠狠掐了自己的那条短了两寸的腿一把,腿上传来的疼痛让她的心里的酸楚少了些许。
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嫁给他了,她本想要他跟她单独住在郡主府,他却一定要她住进尚书府。若是她腿脚还好,她就不信他会如此……分明就是嫌弃她。随便吧,她冷冷地想,正好收拾那群贱人和她们生的贱种。她可不是何牡丹,可以任人拿捏,走着瞧。
国色芳华 第146章 呣子
正当牡丹与刘畅、清华郡主擦肩而过的时候,蒋二公子蒋长忠正蔫蔫地站在朱国公府的大门前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今日发生的事情断然不可能瞒得住,最多两三日就会传遍京中的上流圈子,假如被父亲知道,逃不掉一顿好打。一想到被鞭子抽,他身上的某些地方就又隐隐作疼起来。挨鞭子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他开始愤恨不平,明明上次就是蒋长扬庄子里的人不把他放在眼睛里,故意挑衅他,蒋长扬不是个好东西,阴险卑鄙,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原本也正常,若不是父亲那么偏心,他也不会那么生气。他在父亲面前长了那么多年,尽孝是他,膝下承欢也是他,挨鞭子挨得最多的也是他,凭什么到头了好处尽是蒋长扬得了去?骑个烂马出去溜达溜达,回来也要挨一顿鞭子。他心酸难过极了,他在父亲的心目中,还比不上蒋长扬的一匹马么?父亲怎么能那么对待他?
从小到大,父亲最爱的就是惩罚他,蹲马步,端酒杯,一直发展到和丫鬟亲个小嘴也要被鞭子抽,抽,抽,想到鞭子“咻咻”的破空声,父亲愤怒、失望的眼神,他的腿肚子忍不住抽搐起来,掌心也冒出冷汗,几乎握不稳鞭子。回头望着缺耳朵道:“我不想回去,我们去庄子里住段时间吧?”
缺耳朵晓得他是又开始打退堂鼓了。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事儿哪里能躲得过去?若是让二公子仓皇逃走,自己少不得要跟着,过后再被国公爷拿住,只怕要被赶出去。还不如赶紧进去找到老夫人和夫人说项,让她二人去设法化解此事,才是最妥当的。想到此,缺耳朵便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公子,还有老夫人和夫人呢。若是去了庄子里,老夫人年老体迈,只怕是赶不及。”
迟早要被父亲拿住,蒋长忠毫不怀疑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父亲骑马抓回来。为今之计,只有依靠祖母她老人家了,想当初,有多少次,他都是靠着她老人家才从父亲的魔爪下逃出来的。蒋长忠叹了口气,随即又狠狠瞪了缺耳朵一眼:“就是你个狗奴才给我出的馊主意,我都说不行,你偏说行。我此番若是得不了好,你也休想逃得脱去。”
明明就是你大公子不听人言,非得要赶时间一鸣惊人,事后又沉不住气才惹出的**烦,这会儿倒是他的错了。缺耳朵暗自腹诽,可面上却不敢做出来,得先想法子把这活宝哄进府去才行。他皱着眉头认错:“都是小人的错。”接着又附在蒋二公子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蒋长忠虽然点头,但总是觉得脚下似有千斤重,就是迈不出那一步,他凶狠地回头看着身后大气也不敢出的侍从们,怒吼道:“今日的事情谁也别想逃脱,竟然胆敢背主,叫我查出来是谁干的好事,保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正德,进去就把他们给我统统关起来”
众人愤怒,却不敢言,这会儿求情只能是火上浇油,便都把头深深埋下。唯有那只叫做惊风的豹子,因为被关在笼子里的时间太久非常不耐烦,焦虑地在笼子里来回走动,不时地呲呲牙,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声。
正德亦有些不耐烦,微微皱眉道:“公子,过会儿国公爷就要回家了。”
蒋长忠的ρi股立刻犹如被火烧了一样,顾不上收拾内贼,快步进了府门,往后堂去找忠勇老夫人。他丝毫不用酝酿情绪,只需想着朱国公狰狞的样子,他的眼圈就红了,表情就显得又绝望又害怕。
和许多贵夫人一样,已经七十高龄的老夫人同样很信佛,她坐在佛堂里闭着眼睛严肃认真地敲着木鱼诵经,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朱国公府繁荣昌盛,人丁兴旺,万事遂意。突然听到佛堂外出来一声哀鸣:“祖母救命孙儿要死了”
老夫人手里的木棰被吓得一下敲了个空,她睁开已然混浊了的老眼,侧过头看向门口。藏青色的夹帘被人高高掀起,门口站着她最心爱的孙子。蒋长忠红着一双眼睛,粉嫩的脸上还带着上次受伤没消散的粉红色疤痕,微微噘着一张鲜红的嘴,脸上的神情又惊又可怜。
老夫人颤巍巍地朝蒋长忠伸出手:“过来乖孩子,和祖母说说,这是怎么了?”
蒋长忠一听到这温柔的声音,眼圈更红了,鼻头一酸,猛地往前一扑,跪倒在老夫人面前,把头埋入她怀里一边拱一边嚎啕大哭:“祖母救命孙儿被人陷害了您要给孙儿做主啊”
老夫人使劲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不哭,不哭,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蒋长忠舔舔嘴唇,先夸自己两句:“孙儿去打猎,昨日猎了两头鹿,谁也没有我做得好。”
老夫人赞道:“好呀我孙儿好样的。”
“可是有人见不得孙儿好就想要孙儿出丑,让朱国公府出丑。”蒋长忠悲愤地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略去自己做了的丑事,只着重渲染九郎如何陷害他,众人如何对不起他嘲笑他,最后才总结道:“孙儿冤枉分明是有人设计故意买通了山中的猎户来陷害我,那些人嫉妒我让他们丢了脸,跟着来踩我我浑身是口都说不清,有心要和九郎算账,正德又和我说他是宗室子弟,轻易招惹不得,我若是动了手,会给家里惹麻烦的。孙儿少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生生忍了这口恶气。”
这个脸果然丢得不小,只此时不是追究他到底做了什么的时候,而是要看到底是谁在背后使坏。老夫人脸上的神色变幻了又变幻,缓缓道:“那你这段时间都得罪了谁?”
蒋长忠差点脱口而出就是蒋长扬那个野种,话到口边,及时改口道:“孙儿自那日从大哥的庄子上回来后就谨遵父亲教诲,深居简出,安心读书骑射,这段时间见过的人都少得很,哪里会得罪什么人?孙儿真是不明白,是谁这么处心积虑和孙儿过不去?”
老夫人沉默半晌,提高声音道:“你果真没有得罪过人?平白无故的,九郎怎会与你这般过不去?”
蒋长忠缩了一下脖子,低声道:“萧雪溪与我多说了两句话。”
老夫人的眉毛突然挑了起来:“萧雪溪与你多说了两句话?她也去了?”
蒋长忠一挺胸膛:“是,她经常找我说话来着。大抵就是这个原因,我听见九郎他们私下底议论说,我们朱国公府的人不过一介武夫,不配。”
老夫人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先下去。”
蒋长忠大急,眼圈又迅速红了:“祖母,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我真冤枉啊,我该怎么办?”
老夫人皱了皱眉头,眼里闪出一丝精光:“你父亲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然上阵杀敌好几年,立刻把泪给我收了这事儿我自有主张,你老实去自己院子里呆着,等你父亲召唤。”
蒋长忠忍住眼泪,牢牢抱住她的膝盖:“我不去,父亲不会听我解释,先就会拿鞭子直接抽死我的。我就在这儿陪着您,孝敬您,祖母千万不要不要孙儿。”
自从失去长孙,这孩子刚生就被她抱在臂弯里,她看着他的头发从黄变黑,从稀疏到浓密,牙齿一颗颗地长齐,个子一点点地长高,她对他寄予了无数的希望,可是怎么就成了这么一副样子?老夫人想归想,祖孙俩的感情到底非同一般,看到他那可怜样,她不由想到自家儿子打起孩子来果然手重,这孩子成了这个样子只怕也是被得打怕了。
想到此,老夫人无奈地吩咐身边最信任的叶妈妈:“去把夫人请过来。”然后用不怎么威严的声音对蒋长忠斥道:“起来擦把脸,换身衣服,看看你这样子,哪里有半点儿国公府公子的样子?”
蒋长忠半点不怕她,想到有她和杜夫人护着,ρi股至少不可能开花,最多就是印花,便打起精神起身去了隔壁,摊开手任由丫鬟伺候。老夫人抓起木棰继续敲打木鱼诵经。
不多时,披着五彩晕罗银泥披袍,发绾高髻,Сhā着金结条花钗步摇,已近不惑之年,仍然花容月貌的杜夫人稳稳地走进来,见老夫人还在诵经,便安静地束手立在一旁静候。待到老夫人睁开眼睛,她方才温文贤淑地上前扶起老夫人,笑道:“不知母亲有何吩咐?”
老夫人扫了她一眼,威严地道:“你不知道?”
杜夫人早就得了缺耳朵的告知,心中清楚得很,然而她深谙老夫人的秉性,自不会坦承自己已然知道,只微笑着轻轻摇头:“母亲说笑,儿媳怎会知晓?”
老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做的好事”
杜夫人讶异而委屈,语气却百般温顺:“请母亲教诲。”
老夫人往榻上坐定,接过杜夫人双手送上的参茶,轻轻啜了一口,不知为何,往日里喝惯了的参茶此时觉得特别苦,半点不对味。她的心情越发不好,将茶盅往矮几上重重一放,道:“你为何让忠儿去接近萧家的闺女?”
杜夫人满脸讶异:“母亲,这话怎生说?忠儿见着萧家的雪溪了?”
老夫人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就莫在我面前装糊涂了,莫要以为我不知你打的算盘。当着我的面倒是说得好听,你明明知道那是公爷打算为老大迎娶的姑娘,还让忠儿去招惹。这是想要兄弟睨墙么?这就是你的贤惠?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害了忠儿,还累了国公府的名声,让人看够笑话,你满意了?”
杜夫人愣怔片刻,顷刻间泪流满面,跪下去道:“母亲,忠儿做错了事,便是儿媳没有教导好,请您老人家责罚就是,儿媳断然没有半句怨言。可忠儿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还请母亲告诉儿媳,也好先行补救,然后儿媳再负荆请罪,请母亲责罚。”
不辩解,不喊屈,一来就认错,然后直指问题的要害处,这个儿媳当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老夫人揉了揉额头,也没心思去追究到底是不是她有意指使蒋长忠去搅的局,直截了当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便,道:“忠儿被人挖坑给埋了,这回脸丢得够干净,还无法辩解,我看短时间内他是没脸出去见人了,就是他老子弟妹只怕也要被人笑话。”
杜夫人擦着眼泪道:“母亲,您要说儿媳有私心,那也是有的。儿媳本是想着,这孩子被管得有些发蔫,天真软善,不知好歹,这样下去不是法子。恰好听说有这么一场围猎,去的又是军中的家眷们,本性纯良忠义,才会让忠儿去走走,多认识几个,学学做人处事,对他将来也有好处。怎会想到萧雪溪那样的人也会去,宗室子弟也掺杂了进去?
不然儿媳怎么也不会让他跟这些人混到一处,惹出这样的祸事。至于老大,儿媳心中对他只有愧疚,恨不得想个什么法子好生补偿一下他,但愿他不要怨恨我们,将来也能到您和国公爷面前尽尽孝,疼爱他的手足兄弟,哪里又会特意去坏他的事?您也知道,国公爷多年以来心中那点念想,我怎敢去惹得他不高兴?我这些年与那边的亲戚几乎断了来往,为了就是让他高兴些,怎敢做这种糊涂事?”说完泪如泉涌,伤心不已。
老夫人沉默不语。
蒋长忠正在换衣服,忽见老夫人身边一个丫鬟进来,将先前伺候他的丫鬟找借口赶了出去,低声道:“公子爷,夫人已经知道了,让您出去后什么都不要管,只要认错就好。”然后在蒋长忠耳边轻声嘱咐了一回。
蒋长忠换了衣服出去,见他**哭得梨花带雨,立即往前跪倒,大哭道:“娘,都是儿子不孝,害您为难了。”
杜夫人流着泪狠狠将他一推,厉声骂道:“孽畜不争气的东西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做下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不必等你父亲回来,我先收拾了你大家便都清净了”与蒋长忠想隐瞒死赖到底的想法不一样,她清楚得很,自家儿子做的这事儿是瞒不住的,一查就能查清楚,与其此时替他遮掩,过后又被揭穿再被臊一回脸皮,把她一起拖进去,不如这个时候就将她的态度端正了,把老夫人争取过来。
蒋长忠听她这意思竟然是一来就断定是他做了不体面的事情,不由“啊”了一声,喊屈道:“娘,真不是儿子做的,儿子冤枉”
杜夫人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搧在他脸上:“闭嘴孽子还敢狡辩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是肯听你爹的教诲,听我的话,踏踏实实做人做事,哪会遭致如此羞辱?不自重者,取辱。你还敢叫屈?还敢隐瞒欺骗你祖母?如今全家的名声都被你拖累了,你这个不孝不悌的东西我打死你”随即一边心酸落泪,一边打蒋长忠。
蒋长忠趴在地上失声痛哭:“儿子知错了,再不敢了。儿子只是长这么大,自来不被爹爹瞧得起,他们都嘲笑我说我不如大哥,说我是孬种。儿子一时糊涂,便想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哪成想是刚巧入了人的圈套……”
老夫人心中的那点陈年隐痛被杜夫人的一番倾诉和她呣子二人的哭声勾起,一时觉得心痛如绞,挣扎着一声断喝:“都给我闭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杜夫人与蒋长忠俱都闭了嘴,回头看着老夫人,老夫人沉稳地道:“现下第一桩最紧要的是,马上登门去向九郎赔礼道歉,如果他肯出面说清楚这事儿是误会,那是最好。就算是不能,也不能叫这仇更加结深了,他闭了嘴就好。第二桩,便是去查查,这后面到底是谁在捣鬼。把跟着忠儿去的所有人都给我锁起来,查不清楚不放松。第三桩,忠儿将这几日的所有经过一一说来,不准有半点隐瞒。”
见老夫人出手,杜夫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些她都想到了,只不过老夫人性格好强,自己又有嫌疑,无论怎么说怎么做,在朱国公眼里都落不了好,不如老夫人出面来统筹安排,查出来无论是谁在捣鬼,也都和她无关。
蒋长忠跪在地上,只比先前说的版本多增加了一点点,能够隐瞒的统统隐瞒干净,包括他用豹子吓唬人,约牡丹算计蒋长扬和萧雪溪,主动勾搭萧雪溪等等都是一字不提。老夫人听得累了,闭上眼睛,“下去吧,我歇歇。等国公爷回来,让他马上到我这里来。”却是不留蒋长忠在这里了。
蒋长忠正要说话,杜夫人给他使了个眼色,瞪着他道:“孽畜,你扰得你祖母不舒坦,还不赶紧跟我回去,让你祖母清净会子?”
蒋长忠不敢多言,蔫蔫地跟了杜夫人行礼告退,杜夫人给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才转身离去。如果不出她所料,老夫人这是要背着她呣子二人与朱国公谈论关于蒋长扬的事情。想必老夫人也是有所怀疑。
老夫人怀念蒋长扬这个长孙不假,但痛恨不原谅王夫人也是真。兴许她是想补偿蒋长扬,喜欢蒋长扬的能干出息,但她绝对不会喜欢一个离开十多年,满怀仇恨,刚回来就把整个家搅得乌烟瘴气,已经和他们不是一条心的人。杜夫人给蒋长忠理了理头发,叹了口气,她就不信,这个几乎算是由老夫人一手养大的孩子在老夫人心目中没有蒋长扬那个陌生人重。
呣子二人从老夫人的居处走出来,穿过冬青树环绕的小径,将要走到杜夫人住的院子时,迎面来了一个眉清目秀,身材高瘦,举止儒雅的少年。那少年见了二人,立刻脸上含笑,上前亲亲热热,恭恭敬敬地和二人行礼问好:“母亲万安,哥哥好,你们是才从祖母那里出来么?”正是蒋三公子蒋长义。
杜夫人温和地望着他一笑:“义儿这是要去哪里?”
蒋长忠也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书呆子,穿成这个样子,是要往哪里去?”
蒋长义笑道:“我与几个同窗约好,要去曲江池芙蓉园荡舟吟诗。特为过来拜别母亲。听说母亲去了祖母那里,正要过去。”他看着蒋长忠发红的眼圈,却丝毫不问是怎么回事。
杜夫人叹道:“乖孩子,难为你这般懂事,你哥哥倘若有你一半,我就不会如此操碎心了。”
蒋长义疑惑地看看杜夫人,又看看蒋长忠,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哥哥比我强多了。咱们朱国公府靠的军功起家,我却连最普通的弓都拉不开,更不要说别的……”
杜夫人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吧,小心一点,湖上风凉,记得带个厚披风。”
蒋长义应了,却不忙着走,而是站在原地目送杜夫人和蒋长忠进了院子,又默默站了片刻,方才转身离开。
杜夫人才进院子,就听见身边最得信任的大丫鬟柏香过来道:“夫人,线姨娘又犯病了。”
杜夫人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抬眼看向蒋长义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地道:“还不赶紧去请大夫?”柏香领命而去,杜夫人严厉地看着蒋长忠:“来,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给我听,若是漏了一个字,我便不管你的事。”
听得蒋长忠说到见着了牡丹,并让豹子扒在牡丹肩头上吓唬过人,又找牡丹说过那种话后,杜夫人面色凝重地想了很久,低声道:“你实在是太蠢了,也不知道我怎会养出你这个儿子来。我少不得要亲自上门去替你赔罪,顺便会会这位何牡丹……”
而此时,朱国公面色凝重地听老夫人说完,握紧发抖的铁拳,怒道:“这个敢做不敢为的孽子……我这辈子的脸面都给他丢光了……查什么查?也不必掩盖。他自家若是站得端正,怎会给人可趁之机?这事儿母亲不必再管,待儿子来处置。”
老夫人叹道:“我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是不想看到兄弟睨墙的惨剧。必须得拿出个章程来才行。”
朱国公猛地瞪大眼睛:“母亲此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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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47章 不干我事
基础+本月粉红40的,先加本月的,没了再还上月的。求粉红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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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沉默片刻,沉声道:“忠儿平日并不常出去与人结交,你这些年也谨慎得很,不曾有仇家,我不信他会把谁得罪得这般狠,非得要和朱国公府过不去。这分明是有心人的算计,是要他丢尽脸面,从此坏了名声……”她见朱国公只是皱眉,似有些茫然的样子,顿了顿,点出一句:“坏了名声,谁家还肯把好闺女嫁与他?就是前途也堪忧。他坏了事,谁最能得利?”
朱国公算是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由生气地道:“母亲是说这是大郎干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老夫人摇头:“我没说一定是大郎干的。我只是觉着,这事情必须查清楚,孩子的名声也要设法挽救,不能放任自流,不然会影响到其他两个孩子。还有就是大郎,这孩子从安西都护府回来,就从来不曾来瞧过我,也不肯踏进这府里半步,只怕是心中有恨。人是会变的,你我都不知道,他母亲这些年都和他说了些什么,你我认识的只是小时候的大郎,不是现在的大郎。有些事情,咱们必须要做到心中有数。”
朱国公皱起眉头,沉默不语,良久方道:“这世子之位本就该是他的。他是我的嫡长子,人也出息,他前几日才得了圣上的封赏,做了正四品下阶明威将军,赏了金刀两柄,其他金银布帛若干,论才干眼光,其他两个孩子是远远无法和他比的。”
老夫人不赞同地道:“这两个孩子还小,接触的人和事也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长处。你收起你那臭脾气,好生调教,假以时日必然会有所长进。我可是听说大郎的脾气就和他娘的一样,又臭又硬,端午节时做的那种事情,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他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吃大亏”她沉默片刻,道:“他得罪了宗室,这次这事儿说不准就是那件事招惹的祸端……”
朱国公叹了口气:“您对阿悠的成见太深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她脾气固然不好,认死理,却是明白大是大非的人。大郎也不笨,他明白着呢,我听说好几个亲王拉拢他,他都没有理睬。圣上几次和我夸赞他来着。”
“这就对了,这说不定就是个警告”老夫人沉下脸来:“说到那个女人,你还在怪我是不是?杜氏哪里不好?温柔贤淑,当年如果不是她割肉给我做药引,我早就死了,哪里能活到今天?这些年她孝敬我,对你更是百般迁就,贤良大度,把这个家打理得妥妥帖帖,无可挑剔,而那个女人马上就要另聘高官了,心里哪里还顾念半分旧情?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话不投机半句多,朱国公不欲再谈此事,起身道:“您累了一天,且歇着吧,我去看看那个孽子。”
老夫人忙道:“不许打孩子,那孩子就是被你打狠了才养成那个性格,你越是逼得厉害,越是害了他。他还小,年轻气盛,谁不会犯点错?过了这次以后就不会了。”
朱国公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老夫人不依,拽着他的袖子道:“你今日必须得答应我,不然就是要我的老命。我已经没了大孙子,这个再不能由着你来。”
朱国公只得耐着性子哄道:“我答应您。”
老夫人又道:“你去和大郎说,叫他行事谨慎沉稳点,别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还有,让他过两天无论何回来一趟,让他兄弟好好说说话。萧家那个女孩子,你还是着人再去打听打听,她怎能招惹了忠儿又去招惹宗室子弟呢?可别弄个行为不端的进来。”
朱国公闷声应了,起身往杜夫人的院子去。才到门口,就见蒋长忠只着中衣,披散着头发,脸色青白地跪在院子里,杜夫人穿着素服,面色沉静地站在一旁,见他过来就上前行礼问候。
朱国公心中有气,便不看杜夫人,只面沉如水地看向蒋长忠,蒋长忠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拼命磕头,颤抖着青白的嘴唇,话都说不出来。
朱国公一看到他这怂样,就不由得怒火上涌,上前戳着他的额头怒斥道:“孽障你干的好事你可真长本事自己做了丢人现眼的事,还胆敢往你哥哥身上推。我看是上次的鞭子抽得不够狠,没有让你记住教训”
杜夫人的脸色极其难看,事情真相还未查出,他凭什么一来就认定与蒋长扬无关?蒋长忠糊涂愚蠢不假,但若非有人成心下套,又怎会弄到这个田地?这么多年,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他怎能如此无情无义?她的心凉了半截,随之而来又是另一种愤恨和不甘。当下也不上前去劝,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他要做到何种地步。
却说蒋长忠一看到朱国公铁青的脸色,充满杀气的眼神,比自己两根手指头并在一起还要粗的食指,杜夫人又在一旁观望不说话,不由又急又怕,最不妙的是腹中突然一阵酸胀绞痛,两种急凑到一处,忍都忍不住,他拼命夹紧了掬花,抖成一团,好容易才喊出声来:“儿子知错了,父亲饶命”
朱国公咬牙切齿地道:“还敢让你祖母替你求情,我今日必要叫你好生记住这个教训,不然以后你只怕胆子更肥,更不知道廉耻来人把这个孽畜给我绑起来”
话音未落,蒋长忠凄声叫了一句:“母亲救命”随即眼睛往上一翻,身子一软,往地上瘫倒,随即一股臭味散发出来。
杜夫人见状,挖心挖肝的疼,也顾不上脏臭,连忙上前去掐蒋长忠的人中,焦急地喊:“忠儿,我的忠儿”又一迭声喊人:“快把公子抬进去收拾干净,去请大夫”
朱国公一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和难过。这样的人,怎会是他的儿子他愤怒地瞪着杜夫人:“起开这个时候还要娇惯他,这孽子死了更干净些谁都不许动他,就让他自生自灭”说罢一脚踢开上前去扶蒋长忠的柏香。
杜夫人看了看阴冷的天空,多年来的怨气瞬间爆发,豁出去地上前抓住朱国公的袖子,将一双美目瞪得老大,恶狠狠地道:“蒋重你好狠的心儿子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就没有错?就只会怪我娇惯?这些年,你经常外出,又管了他多少?你去看看这京中,哪家的儿子会对自己的父亲怕成这个样子你要他的命是不是?要我们呣子替人让路是不是?行你先打死他,再来打死我一了百了。是,你不舒坦,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对你百依百顺,什么都不要了,你还不满意么?你要真这么狠,有本事当年就不要答应娶我进门”
杜夫人向来是温柔高贵娴雅的,从未有过这种泼辣凶恶的样子,但这样的她,却拥有另外一种美态。朱国公看着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不由想起适才老夫人的话,当年老夫人病重,说是要人肉做药引,娇娇女杜夫人二话不说就从手臂上割了一块肉下来,至今还有老大一个疤。她百依百顺,唯他是从,对家中的姬妾子女下人、以及找上门来的他的那些袍泽弟兄亲切友好,什么都好,就是儿子没有教好……但诚如她所说,哪里又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自不教父之过……那个人已经要嫁了,从前再也回不来,无法改变。
他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良久长叹了一声,丢下一句:“让人把他收拾干净,明日我就送他去军中。”
晴天霹雳。杜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嘶声道:“你说什么?送谁去军中?”
朱国公沉声道:“他丢了这么大丑,就算是我拼命掩盖下来,也瞒不过有心人,前途姻缘统统成问题。更何况,他这样下去,这一辈子休想有出息,不小心还会惹来杀身之祸,贻害家族。你若是真想他像个人样,便听我安排。唯有鲜血才能叫他真正像个男人”
杜夫人呆若木鸡,儿子被送走,她一系列的精心安排还有什么用?等到儿子回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黄花菜都凉了,她不甘心她带了几分祈求,几分软弱,苍白着脸上前去抱住朱国公的手臂,哀声道:“阿重,阿重,边疆艰苦,最近又不安宁,他从没吃过苦头,他会没命的,我求你,都是我的错,我会好好教导他,和他说,让他改邪归正,要不,你好生打他一顿?我求你了……”
听到她喊出年轻时昵称,朱国公不忍地看着她,语气却十分坚定:“不行别人的儿子上得战场,我的儿子也上得我宁愿他死在沙场上,也不愿意他这样我心软太久了,想着能教好他,结果反而是害了他。你若是真心疼他,就不该再溺爱他,这是害他”只有远离开家中这两个妇人,远离周围那群阿谀奉承之人,让蒋长忠去军中历练一回,才有希望将他拧转过来。
杜夫人的娴雅、泼辣统统不见了影踪,只捂着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都是我的错,我没教好他,我不该叫他去围猎,不然也不会惹出这事儿来丢了府里的脸。你怪我吧,别让他去,他只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就是因为他不懂,所以才要叫他学。”朱国公叹道:“我固然生气他丢了我的脸面,但他也是我的骨肉,我总是为了他好的。你别哭了,他过得几年回来,若是侥幸得个功劳,得了一官半职的,可不比现在好得多么?就这样定了。你有什么话,今夜可以和他说个够,明日一早,我便要送他出去,现在我先去请个假。”
他见杜夫人还想开口,冷冷地道:“如果你一定不同意,那也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我明日就领了他,挨家挨户地去赔礼,承认他做下的丢人事,请大家看在他年轻不懂事的份上,都忘了这事儿,再给他一次机会。你觉得怎样?”
那和直接毁了蒋长忠又有什么区别?杜夫人绝望地看着朱国公越走越远,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去。柏香指挥人将蒋长忠抬进去,回头见杜夫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担心地上前劝道:“夫人,要不要去和老夫人说一声?现在也许只有老夫人才能让国公爷改变主意了。”
杜夫人回头,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冷静。她抬眼看着柏香身后那株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朱李,静静地道:“不必了,他已经下了决心,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心。就算是老夫人,也不行。”如果不出她所料,在朱国公过来之前,老夫人一定已经替蒋长忠求过情了,只能到这个地步。她再吵闹挣扎也是于事无补,不过是徒然惹得他更加厌烦,觉得她害了儿子,日后更不愿意与她商量事情而已。
柏香知她是决计舍不得让蒋长忠去边关吃苦的,便皱眉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
杜夫人淡淡地道:“去军中,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她进了屋,命柏香替她研墨铺纸,提起笔来,开始写信,须臾,写好了信,她小心翼翼地吹干,封好,递给柏香:“你马上出去,把这封信交给舅爷。”
柏香应了,小心地将信收入怀中,正要告辞离去,杜夫人抬了抬眼皮,道:“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一趟曲江池芙蓉园,看看义儿是否还在那里。如果在,就让他回来和他哥哥告别,若是不在……”她没有再说话。
柏香也不问她后面的话,行了个礼,悄悄退了出去。
杜夫人又坐了片刻,喊道:“来人,伺候我梳洗”须臾,梳洗完毕,她换上了一身精致华贵的衣饰,稳稳地走到蒋长忠的榻边坐下来,轻声道:“忠儿。”
蒋长忠早已经醒了,只是适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无颜见人,他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便侧身向里,一动不动地装睡。听到杜夫人的声音,他的睫毛动了动,却不肯回过头来,也不肯出声。
杜夫人也不管他是否真的睡着还是醒着,只温柔地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道:“忠儿,适才你爹说了,要把你送到军中去历练两年……”
话音未落,蒋长忠呼地翻身坐起,尖叫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才不要和那些浑身是汗,到处长虱子的莽汉在一起”边说边将身边的瓷枕扔到地上去,狂乱地道,“这是阴谋,他把我赶走,就什么都是他的了娘,你要戳穿他的真面目,不能咽下这口气。”
杜夫人难过地扶了扶额头:“这件事定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别怕,我已经给你舅舅写了信,他会照顾你的,你绝对不会有任何危险。你安安心心地呆上两年,好好上进,将来对你只有好处……”
蒋长忠听她的意思,竟然是站在朱国公那边,立刻翻身下床,赤着脚往外面冲:“我会死的。我去找祖母她老人家一定舍不得我吃这种苦头,任由我被人欺负的”
杜夫人冷喝一声:“把他给我拦住”
几个婆子立刻出现,将蒋长忠给拦住,蒋长忠疯狂地踢打着她们,杜夫人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你是要我的命是不是?我现在只恨从前太娇惯你了些,不然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好,我不拦着你,我也不会再管你,你爹爱把你怎样就怎样你去你去”
蒋长忠喃喃道:“祖母……”
杜夫人冷笑:“祖母,可不是你一个人的祖母。她若是能帮你,早就帮你了。”
蒋长忠红了眼圈:“外祖母,若是外祖母还活着,我……”
杜夫人的鼻子一酸,声音越发尖利:“你外祖母已经死了”
蒋长忠梗着脖子站了片刻,慢慢蔫了下来,杜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不争气,现在只能退一步了,先缓缓,来日方长……关键是你要活出个样子来,不能再叫人瞧不起,不然你这辈子永远也别想承爵。他和我们可是有深仇大恨的,等他承了爵,你就等着他把我们娘儿俩死死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超生吧”
蒋长忠听到她肯定的语气,想起蒋长扬那张酷似朱国公,冷漠没有表情的黑脸,猛地打了个寒颤:“娘,我都听你的。”
杜夫人缓缓道:“那好,你要是还想保住命,保住爵位,就要听我的。等你父亲回来,你就和他说,你愿意去军中。若是你祖母舍不得你,你也要亲自和她说,你丢了家里的脸,也想学学真本领,是自愿的。”难道以为把人挤走,就有机会了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有的是办法让封世子这件事缓延下去,只要蒋长忠争气,她迟早能翻身。
曲江池芙蓉园畔,朱国公只带了一个随从,骑马缓步往蒋长扬的居所走去,到得门口,随从上前敲门。门子探头一瞧,忙不迭地将大门打开,请朱国公入内,然后飞也似地往里去报信。
蒋长扬正在听邬三说话:“何娘子今天中午到的,小的已经让人和她说过了,请她明日去西市看人。无名酒楼那里也定了雅间。”
蒋长扬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忽听有人来报:“国公爷来了。”
他皱了皱眉头,起身迎了出去。
朱国公站在中堂里,背着手盯着那架蝶栖石竹六曲银交关屏风瞧得入神,以致在蒋长扬走到身边方才惊觉,匆匆回神。
父子二人也不寒暄,或是互相打招呼,各自找地方坐了,蒋长扬看着奴仆将茶汤奉上,方道:“有什么事?”
朱国公挺讨厌他这种态度和口气,却又无可奈何,沉默片刻,道:“前两日,你二弟去围猎,做了件丑事。”
蒋长扬轻轻吹了滚烫的茶汤一口:“还不算太丑。”
朱国公道:“你可听说了?”
蒋长扬倒是没有装糊涂,点了点头:“听说了。”此外不予任何评论,脸上也没什么幸灾乐祸的表情。
朱国公有些艰难地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比如说,你觉得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最好?”
蒋长扬沉默片刻,道:“不干我事。”
朱国公一愣,随即大怒,猛地站起来,双手捏成拳头,蒋长扬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朱国公非常缓慢地坐了下去,肩膀垮了下来:“你说不**事?”
蒋长扬无所谓地道:“当然不干我事。第一,不是我干的;第二,还是不干我事。”
朱国公有些惊异于蒋长扬的敏锐,他回眸望着蒋长扬,对上蒋长扬那双沉静坦荡,不躲不闪的眼睛,他完全相信了此事与蒋长扬没有任何干系。他想起老夫人的话,说不定是有人借此想给朱国公府一个警告,他斟字酌句,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不管你肯不肯,血脉关系是断不了的。你是我的长子,他是你的兄弟,将来你还要……”
蒋长扬打断他的话:“我约了人,是要事,正要出门。”他重重地咬了“要事”两个字。
朱国公猛吸一口气,抓起马鞭站起身来:“你行事小心一些,不要卷进去。你祖母想你,你看什么时候有空,过去看看她。”他见蒋长扬不吭气,重重地道:“你非去不可,不然我就和圣上说,你大不孝”
蒋长扬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在?”
“最近我都不会在,我明日要送你二弟去军中。等我回来我让人来接你。”朱国公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蒋长扬不会答应,谁知道蒋长扬竟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他狐疑地看着蒋长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蒋长扬不再言语,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关于蒋长忠的事情。朱国公无奈,只好走人。
待朱国公主仆走远,邬三上前道:“公子爷,您打算去国公府?”
蒋长扬道:“明日见过何娘子,咱们就去。”
邬三道:“你不等国公爷在家啦?”
蒋长扬笑道:“就是要他不在才好行事。那小子去了军中,倒是可以清净一段时间了。你去瞅瞅,到底是谁做的好事?”
国色芳华 第148章 犯痴
无名酒楼今日一大早就接到了一桌上等酒席的订单。若是往日,掌柜的必然会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这一整天生意都会很兴隆。然而今日他却是高兴不起来,来人的要求极高,态度又恶劣,所点的无脂肥羊、驼峰、鲙鱼、单笼金|乳酥、巨胜奴、玉露团、天花饆饠、生进鸭花汤饼这些菜肴便也罢了,唯有这罂鹅笼驴,是要将鹅用草木灰水清洗干净肠胃后,放在铁笼中,在笼中生炭火,再放一个盛满五味汁的铜盆,鹅绕着火盆走,渴极便饮五味汁,一直到鹅被生生烤死,烤熟为止,驴也是一样的处理方法,唯因体积庞大,所花时间更久。
按理,这两件东西,本是无名酒楼的招牌菜,平时总准备得有,以备不时之需。但今日这位客人,却点名要的是现做的,最新鲜的,而且还要在两个时辰之内拿出来,且不得推脱。这可真是急坏了掌柜的,鹅倒也罢了,唯这驴,他是绝对没法子的。掌柜的做惯了生意,自是知道什么人可以骗,什么人不能骗,比如面前的这位主儿,便是绝对不能骗的,唯有百般讨好说情。
穿着男装的牡丹进入无名酒楼之时,正好看到掌柜的卑躬屈膝,满脸堆笑地和面前的豪门奴仆说情,那奴仆却只是高高翘着二郎腿,自顾自地喝着茶汤,充耳不闻。
牡丹暗自替这掌柜的掬一把同情泪,跟着堂倌上了二楼雅间,先叫小二给恕儿和刚买来的小厮贵子弄个地方,弄几个小菜安置妥当了,方才推门而入。
蒋长扬穿着一身华贵的朱色圆领窄袖衫,头上戴着最新式的官样圆头巾子并长脚罗帕头,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的茶几前聚精会神地分茶汤,听见声响,抬起眼来望着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坐到他对面:“天凉,喝杯热茶汤暖暖身子。”
牡丹捧起一杯热茶,好奇地拿着他上下打量,又弯腰去瞧他靴子上的靴带,果不其然,靴带上还钉了金花银饰。她斜睨着他,坏笑道:“今天打扮得挺贵气的嘛。哎呀呀,朱袍啊,朱袍。”
蒋长扬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将脚伸长给她瞧:“御赐之物。”不等牡丹相询,又将腰间的金刀解下递到她面前:“还是御赐之物。”
牡丹含笑赏玩了一回,道:“你不会是特意拿来给我瞧的吧?穷得瑟。”
蒋长扬正色道:“才不是呢,我另有妙用。”说着却将牡丹递回的金刀放在她右手边,并不打算收回去,接着眼睛黏在了牡丹的身上,牡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眼皮:“你看什么?”
“第一次见你穿男装。”蒋长扬轻轻一笑,不躲不让反而将脸凑过去,牡丹却只是轻轻戳了他一下,便收回了手。她温柔的手指只在他的眉眼上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走,他不甘心,索性探手替牡丹整理衣领:“这里没弄好,皱了。”他的手指轻轻刮着牡丹的颈项,异样的感觉让牡丹瞬间红了脸。
蒋长扬的指腹放在牡丹的颈动脉上,感受着指下的勃勃生机,嗅着她身上馥郁的芬芳。他的声音低下来,微微带了些沙哑:“丹娘,这金刀是一对,我拿去做聘礼,你看如何?”忍不住的,他的指尖就在她的脖颈上画起了圆圈。
“你爱拿什么做聘礼,我怎么管得着?”牡丹的脸红得犹如被煮熟了的虾子,她轻轻侧了侧脖子,躲开他不安分的手指,顾左右而言他:“外面是怎么回事?”
蒋长扬恋恋不舍地收回手指,强作镇定地低咳了一声:“蒋二公子要去从军,他家里要为他饯别,他嚷嚷着要吃这里的招牌菜,于是便有人千方百计地要替他达成这个小小的愿望。”
牡丹确认了蒋二是因为围猎之时出的丑才不得不去的军中,叹了口气道:“我见掌柜的很是可怜,这做不出来能怎么办?既然要吃,为何不提前来定?”
蒋长扬拍拍手,示意堂倌送饭菜上来,回头望着牡丹道:“他们只管吃,哪里管人做得出做不出?这世上有许多人都是如此,但凭一己之好,哪顾他人死活?”他沉默了一下,挑了挑眉毛:“派来的这个人八成是昨晚误了事儿,不曾提前来定,又是个不懂事的,不知道这罂鹅笼驴的具体做法,以为一开口要就来了。你等着瞧,马上就要出事儿。这无名酒楼可是有背景的。”
果不其然,他们这里菜才刚上齐,不及品尝,外面就传来一阵喧闹声和叫骂声,以及碗碟落地的破裂声。蒋长扬振衣而起:“来了你想不想看热闹?”边说边将临向大堂的窗子打开,示意牡丹过去。
窗子不小,只窗子缝太小,蒋长扬紧紧挨着牡丹站在一处,彼此的体温透过秋日的夹衣传导到彼此的身上,烫得吓人。牡丹强作镇定地按捺住心跳,没有躲避开,蒋长扬扫了她一眼,欢喜地翘起了嘴唇,偷偷将手爬过去放在了她的肩头上,又趁机捻了他觊觎已久的那白玉一般的耳垂两下。牡丹不语,狠狠掐了他的腰一把。
大堂里乱成一团糟,朱国公府的那个刁奴正在乱砸东西,破口大骂,而无名酒楼的掌柜的却是不住口地哀告:“真是做不出,这生意小人做不了,不做了。”
正在吵闹间,二楼的一间雅座突然被人打开,三四个锦衣汉子蹬蹬蹬下了楼梯,不由分说,几拳招呼在朱国公府的那个奴仆身上,瞬间将那人变了国宝熊猫,随即流水行云一般将那人叉翻在地,当头一个穿蓝色锦缎圆领缺胯袍的汉子一脚踏在他的背脊上,骂道:“打死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青天白日的你胆敢在此滋事,扰了贵人的清净,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那掌柜的可怜巴巴地上前求情,说出来的话却是别有意味:“几位大爷,饶了他吧。他可是朱国公府的,我们小本生意,惹不起。”
蒋长扬因为得到一亲芳泽而露出的笑容瞬间收了,他皱起眉头看向那掌柜的,那掌柜的却是一脸的害怕和哀求,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情来。
那穿蓝色锦袍的壮汉一挑扫帚眉,粗声粗气地道:“天子脚下竟有此等凶徒作恶,真是反了管他是谁家的,都该送到京兆府去治罪”说着脚下更加用力。
朱国公府的那个刁奴顿时杀猪一般惨叫起来。那掌柜的满头是汗,不住地替他作揖求情。
忽听一条温润的声音响起:“这是做什么?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接着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紫袍,头戴紫金冠,白面微须,年约三十左右的贵人气定神闲地从二楼楼梯上缓步而下,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
那几个刚才还很嚣张的锦衣汉子一见了他,立刻松开朱国公府的奴仆,上前规规矩矩的行礼。那贵人潇洒地一摆手,示意众人起身,然后走到朱国公府的奴仆面前,伸脚轻轻踢了踢他,用靴尖勾起那人的下巴,笑道:“你是朱国公府的奴才?”
那奴仆只觉得一股上等龙涎香的味道充盈了整个鼻腔,只看那紫色衣袍,便知来者不是普通的富贵之人,当下头也不敢抬,蚊子哼哼似地应了一声。
那贵人却笑道:“朱国公向来恪守礼法,哪里会有这样不知体统,为非作歹的下人?分明是有人不怀好意,故意借了朱国公府的名头出来做坏事。来人,把他给我绑了,送到朱国公府去,请朱国公定夺。”他扫了一眼地上破碎的杯盘碗盏等物,云淡风轻地对着掌柜的道:“这些损失都算我的,记在我账上就是。”
掌柜的犹如见了活菩萨,跪下行礼道:“多谢闵王殿下面恤”
闵王?牡丹吃了一惊,原来这就是那位闵王。此时,闵王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扫了二人站立的这个方向一眼。牡丹想往后退,蒋长扬稳稳地托住她的腰,低声道:“别动。他看不到我们。”
闵王果然又收回了目光,待旁边一个白面无须,面容姣好的少年郎用雪白的丝帕替他仔细擦拭过靴尖后,方带着那几个锦衣大汉,拖着被绑成粽子的朱国公府奴仆扬长而去。
蒋长扬轻轻合上窗子,若无其事地让牡丹坐下:“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牡丹沉默片刻,道:“最近是不是很不太平?”
蒋长扬的筷子顿了顿,笑道:“你怎会这样以为?”
“上次蒋二公子出丑的事情看似合理,实则很蹊跷,我听有些人的意思,似乎是怀疑你。今天这事儿,更是凑巧。既然是要送二公子出远门,满足他一个小小的愿望,自该派出妥帖的人来办理,怎会让这么一个二愣子来?朱国公自来低调,手下的人怎会如此胆大妄为?又刚好给闵王遇上,实在太巧。”牡丹苦恼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帕头:“恰恰的,你又刚好在这里,我担心有人在背后算计你。”
蒋长扬的眸色一深,笑道:“没有的事儿,不过就是凑巧,你想多了。”
牡丹抬眼看着他,他的笑容显得很轻松,眼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她也笑起来:“反正你多加小心就是了。”他既然不愿意说,她就由得他。
蒋长扬点点头:“我得一个消息,听说明年圣上有意办一场牡丹会,胜出之人奖赏万金,还会赐号。你……”
牡丹双目放光:“真的?你不会骗我吧?”
一听到和牡丹花有关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实在是过分。蒋长扬有些不满的轻轻叹了口气:“当然是真的。但这些事情只在一念之间,说不定突然就改了主意。”
牡丹笑道:“我知道,我先做好准备,到时候若是不办了,我也要想得开就是了。是不是?”
蒋长扬笑着夹了一箸驼峰放在她面前的小银碟子里:“就是这个理。”
牡丹亦回了他一箸鱼:“多吃点。”
蒋长扬将鱼尽数喂进嘴里,笑得眉眼弯弯。牡丹突然沉了脸道:“萧雪溪让我向你问好。她说你年少出英豪,真是太崇拜你了,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蒋长扬一滞,差点被呛住,但见牡丹的眼睛眨了眨,嘴唇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忍不住探手捏住牡丹的鼻子:“你是不好意思说你自己的心里话,转借他人之口说出来吧?”
牡丹白了他一眼:“看不出你原来还是个自恋狂。”
门外传来几声轻响,邬三在外低低喊了一声:“公子。”
蒋长扬飞速收回手,正了神色:“进来。”
邬三进来,贼眉鼠眼地打量了二人一眼,但见二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地正襟危坐,两人的表情都是一本正经地严肃,不由暗暗撇了撇嘴,暗道装什么装,口里却严肃地道:“公子,时辰差不多了。朱国公没有等这里饭菜送去,适才已经带着人出发,与闵王走的两条路。大约是碰不上了的。”
蒋长扬默了默,看向牡丹,温柔地道:“你吃好了么?”
牡丹放下筷子起身,嫣然一笑:“吃好了。”
蒋长扬见她的唇角沾了点汁子,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替她擦了,手伸到一半,才想起邬三在一旁看着,他回头,但见邬三果然半弓着腰,一双眼睛却贼眉鼠眼地看着自己那根手指,不由在半空里转了个方向,指向邬三:“你送何娘子回去,下去备马。”
邬三古里古怪地笑了一笑,出得门去。蒋长扬的脸不受控制的红了,牡丹忙道:“不必麻烦邬总管,我带有下人,你不是说贵子挺厉害的么?让他跟着你更妥当。”
话音未落,某人的指尖已经快速从她唇角抹过,“你这个……”牡丹恶狠狠瞪着正在舔指尖的蒋长扬,一颗心不受控制的乱跳,她跺了跺脚,转身往外走,想了想,又折回来,双手捏在蒋长扬的脸颊上,狠狠蹂躏了一回咬牙切齿地道:“天气太冷,我替你活动活动,以免冻坏了。”
蒋长扬也不喊痛,反而双眼放光,紧紧地盯着她,牡丹惊觉不妙,才要松手,就被他捧住了脸颊,低声道:“我也替你活动活动。”牡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温温热热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他的唇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辗转不去。
牡丹暗暗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亲过旁人?这个样子好像是没有哦?
蒋长扬偷眼看着牡丹小扇子似的浓密眼睫,挺翘的小鼻子,还有那他早想很久的红润诱人的唇,恨不得一口咬下去才解恨。以前是机会不对,今天好像机会合适,不过从哪里下口比较合适呢?
正在犹豫间,牡丹的眼睛已然睁开,她踮起脚来,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口,随即将他猛然一推,快速跑下楼去了,蒋长扬快行两步,只看到她的背影。他忍不住摸着那半边脸咧嘴笑了起来,下一次,下一次
邬三用看白痴的表情一直打量蒋长扬,蒋长扬骑在马上,脸上带着一种梦幻般的微笑,不时用手摸摸脸颊,又将那只手去摸摸嘴唇。邬三翻了个白眼,平日不容易犯痴的人一旦犯了痴病,这症状比谁都严重。
朱国公是铁了心要将蒋二公子送去军营,在派出来订酒席的仆从没有按时将酒席送到后,时间观念很强的他不由分说就押着人上路。这可苦了娇生惯养的蒋二公子,因他不肯吃府中先前送上的饭食,导致不要说什么罂鹅笼驴,就是国公府中的寻常饭食也没能混个饱,空着肚子哭兮兮地跟着朱国公上了马。
蒋长扬与邬三在金光门附近等了不久,就看到黑着脸的朱国公带了十多个人,团团将蒋二公子围在中间,蒋二公子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青色圆领缺胯袍,畏畏缩缩地骑在马上,双目赤红,恋恋不舍地看着这繁华的京城。而穿了白色圆领窄袖衫的蒋三公子则骑了一匹枣红马,不远不近地跟在众人身后,不时看向蒋二公子,满脸的同情。
才出金光门,朱国公就停住了马,叫蒋三公子上前:“义儿,我送你二哥此去,约一月半左右就会回来。我不在家中,你要好生读书,落下的弓箭兵马也不能荒废,更不要胡乱茭结,要孝敬你祖母和母亲,知道么?”
蒋三公子规规矩矩地应了。
朱国公又道:“今日我已然嘱咐过你母亲,这些日子闭门不出,约束家人,小心从事,不要惹祸。可若是发生了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你就去曲江池芙蓉园畔寻你大哥帮忙。”
蒋三公子抬起眼睛,沉稳地道:“父亲放心,儿子省得。”
朱国公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年纪也不小,也该承担责任了,这些日子,就要全靠你了。”
蒋长义小心翼翼地道:“儿子惭愧,长这么大从未为家中做过任何事。”随即打马行到蒋二公子身边,挨着蒋二公子低声说了几句话,背对着朱国公,将个油纸包快速塞进了蒋二公子的袖子里,然后道:“二哥保重”
待到朱国公领着一群人绝尘而去,他方带着身边的小厮拨转马头往回走。
蒋长扬在远处将这父子几人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回头望着邬三道:“三公子对二公子还真体贴,现在除了朱国公一个人,只怕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偷偷给二公子带了吃的。这样贴心的弟弟,还真是少见。”
邬三嗯了一声,道:“国公爷用得着亲自将二公子送出去么?让哪个得力的家将送去不就行了?反正二公子也不敢半途逃走。”
蒋长扬嗤笑了一声:“你怎知他不是特意出去避开的?他要再不走,就得被闵王给堵在家里。”眼看着蒋长义走得要不见了影踪,他忙道:“走,跟上,看蒋三公子去哪里?我们先去看看三公子做什么,然后再去国公府,时机正好,想来那个时候闵王也走了。”
蒋长义并不打算马上回国公府。他从金光门进来,经过群贤坊,扯直进了西市。东逛逛,西逛逛,在一间书店里就呆了约有一个时辰,然后方才提着两本书出来,上马往国公府去了。
蒋长扬他们一直缀在蒋长义的身后,这种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从沙漠里,草原上,荒芜的戈壁滩上,他们尚且做得到,更何论是在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头上?
很快蒋长扬就断定了蒋长义这是打算回国公府,他轻轻磕了磕马腹,示意邬三跟上,不过快跑片刻,他就追上了儒雅的少年。他并没有主动和蒋长义打招呼,而是沉着脸从蒋长义的身边经过,然而他身上的朱袍和腰间的金刀,以及胯下高大的枣红马,脚上钉了金饰的靴带实在无法不吸引蒋长义的目光。
几乎是一瞬间,蒋长义就惊喜地喊了出来:“大哥”
蒋长扬勒住马缰,沉着脸看向他,然后又茫然地看着邬三,邬三会意,忙笑道:“公子爷,这是国公府的三公子。您没见过。”
蒋长义仿佛没有看到蒋长扬脸上的冷漠与不耐烦,兴冲冲地道:“是,大哥,您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您的。大哥,您这是要到哪里去?真是太遗憾了,刚刚小弟才和父亲,还有二哥分开。父亲还交代我,让我有空去找您呢。”
蒋长扬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我正好要去府里,你我一道去吧。”
蒋长义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垂下眼眸,沉默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又抬起眼来,温和纯净地看着蒋长扬一笑:“好呀,求之不得。”他吩咐身边的小厮:“赶快回府去报信,老夫人若是知道,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蒋长扬淡淡地望着他笑:“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却是听说过你的许多事情,我听说你很有才情,读书读得很好,交游的才子也不少?明年你可要参加科举?”
蒋长义的脸微微一红:“我读得不好,去考试也只是丢人现眼而已。”
蒋长扬“哦”了一声,不再言语。蒋长义倒有些失望了。
须臾,到得国公府门口,但见几个奴仆一拥而上,牵马的牵马,引入的引入。不时往蒋长扬那身光鲜的衣饰上打量。到了二门处,就见杜夫人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国色芳华 第149章 扔出去
“哎呀,是大郎呀,你快请进,你祖母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这下不知该有多高兴呢。”用一种看似和蔼热情,实则优越的,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蒋长扬。长得具体还是要像朱国公一些,甚至有个与朱国公一模一样的下巴,但是他五官的线条又远比朱国公精致许多,个子也更高。完全没有她所想象的那种蛮横粗野劲儿。可是他这身装扮,实在是让人一看见生气,就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升官得了奖赏么?穿给谁看呀。
杜夫人看看他带来的小厮手里抬着的一个大箱子,不由愤愤不平,暗自骂了一声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显摆什么
相比杜夫人认真细致的观察,蒋长扬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抱了抱拳,喊了一声:“杜夫人。”然后就闭上了嘴,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杜夫人心里不舒服,抬眼看向蒋长扬身后的蒋长义,很温柔地道:“义儿,你们是在哪里遇上的?”
“回家的路上遇到的。”蒋长义小心翼翼地说了,目光落在杜夫人的盛装华服上,轻声道:“母亲,适才可是有客人来过?”
杜夫人遗憾地道:“是闵王,才刚走呢。你们要是早来一步,就能遇上了。”听她的口气,似乎朱国公府面子极大,闵王是专上来做客一般。
蒋长扬没什么表情,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跟着引路的仆人往前走。
蒋长义却满脸的惊讶好奇遗憾:“闵王殿下?”
杜夫人“嗯”了一声,将他脸上的惊讶好奇遗憾统统收入眼里,回头望着蒋长扬:“大郎啊,你这次来家里可要多住些时候。我们一家子好好团圆一下,只是可惜你父亲和二弟刚出了远门,不然今夜一定要好好吃顿团圆饭。”
蒋长扬淡淡地道:“既然国公爷和二公子不在家,我看看老夫人就走。夫人不必准备晚饭了。”
杜夫人听他这个话,划分得挺清楚的啊,她心情不好,又还有好几件事情没查探清楚,比如围猎会上是是做的,今早的事情又是谁做的,还要备份礼送去给闵王。面前这个人,是不是一个口是心非阴险毒辣的坏东西等等。她自然没有心情去好好招呼蒋长扬,干笑着将人送到老夫人那里,示意心腹眼线听好看好,立刻找了个借口迅速溜开。
蒋长扬行过礼后,将那一大箱子衣料绸缎药材等物打开放到老夫人面前,说是孝敬老夫人的,之前不曾来瞧,是因为功不成名不就,不好意思来。
老夫人上下打量着她,除了打扮张狂了一点以外,其实还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器宇轩昂,落落大方。她因为朱国公忤逆不孝的行径而不好的心情,因此明媚了许多。她亲亲热热地叫他到身边去坐下,瘪着牙齿不停地问东问西。蒋长扬好脾气地回答着,听得老太婆哈哈大笑。
蒋长义在下面独自坐了些时候,觉得无聊之极,便也寻了个借口躲出去。还没走多远,就看见庶出的妹妹蒋云清带着两个丫鬟急匆匆地走过来。蒋云清与他的关系向来极好,见他在这里,忙上前和他打招呼,轻声道:“听说那位来了,夫人让我过来拜见一下,怎么样?”
蒋长义笑了一笑:“穿着朱袍,腰挎金刀,靴带都是金的,又给祖母带了好些礼物来。这会儿祖母留他说话正高兴呢,你我不如过会儿再进去好了。”
蒋云清笑道:“也是,这会子进去反倒是干坐没意思。三哥你送父亲和二哥一直到哪里?怎么不早点回家?先前闵王爷来了,要是你在,那该有多好?”
蒋长义的脸上不见任何喜色,只道:“我送他们到金光门,然后去西市买了两本书。闵王来家里是做什么?”
蒋云清有些迟疑:“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来找父亲的,兴许是什么好事吧?”她左右张望了一番,背开丫鬟,靠近蒋云清极其小声道:“有人说你奸,昨日公子挨训,你倒跑到外头去避风头,躲得干干净净的,连情都不曾求一个,就巴不得他被赶走呢。你这几日不要乱出门了。”
蒋长义的脸色煞白,吃惊地看着蒋云清,蒋云清朝他挤了挤眼睛,语气快活的大声道:“二哥,我们进去吧。”
蒋长义敛去眼里的神色,温和一笑:“走吧。”
二人才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声脆响,二人忙跨进门槛,险些没撞上人,蒋云清还是第一次在老夫人这里遇到这种莽撞不知事的人,赶紧往后退一步,正要开骂,才发现这人身材高大,穿的正是蒋长义描述的朱袍,腰间的刀也金光闪闪。她忙将那句喝骂咽下去,抬眼看着来人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与此同时,蒋长义也开了口:“大哥,这是云清。”
蒋云清正要给蒋长扬问好,蒋长扬却看都没看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满脸不快的大踏步去了,一直走到院子门口,都不曾回过头。
“这是怎么了?”兄妹二人面面相觑,全都转身快步往里走,但见地上一滩水印,老夫人歪在榻上,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的,恶狠狠地瞪着蒋长扬带去的那一箱子财物,一张老脸简直拧得下水来。
兄妹二人同样也是敬畏着老夫人的,都不敢开口相问,你推我,我推你,还是蒋云清干笑着上前去替老夫人捶腿:“祖母,您老人家可要躺躺?”
老夫人猛地抬起头来,声音尖锐地道:“我还没死一个个就巴不得我死了才干净?”
蒋云清不敢说话,飞速站起,与蒋长义一边一个垂手肃立。又过了好一会儿,老夫人方哼哼道:“来人,把这些东西给我抬了扔出大门去谁稀罕他的破东西,吃了用了都不养人”
蒋长义大惊失色:“祖母,不可大哥他做了什么事惹您老人家生气了?”
老夫人不答,只捶着榻道:“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他真以为他不得了,我们这一大家子都只能靠他了?我还没死,你爹也还没死,你们几个也还活得好好的这种孽障,他也配你们的大哥?扔出去,扔出去”边说边拿着拐杖打丫鬟抬箱子。
蒋长义和蒋云清都是一样的看法,这东西怎能扔出去呢?扔出去了还不知旁人会怎么编排自家。于是便商定由蒋云清哄着老夫人,蒋长义去请杜夫人。
却说这里早有人将此事知会了杜夫人。杜夫人听说此事,笑得合不拢嘴。她欣喜地拍着来送信的丫鬟:“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三句两句就吵起来了?”
那丫鬟有些迷惑地:“奴婢也不知,先前挺亲热,挺高兴的,说着说着,扯到安西都护府,又说起了一位什么王夫人,然后不知大公子说了句什么,奴婢没听清,可老夫人突然就发作了,怒气冲冲地摔了杯子,骂大公子不孝不悌,又说王夫人如何,方伯辉如何。大公子什么都没说,沉着脸起身就要走。老夫人更生气,叫他把他的东西拿走,大公子让老夫人扔了。”
杜夫人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一直在这边处理家事,正好到了关键时刻,坚决不见谁。老夫人那边,她怎么吩咐的,你们就怎么做好了。不许气着老夫人,要按老夫人的指示行事,谁敢忤逆老夫人,我剥了他的皮。”
那丫鬟会意,自去办理不提。出得外面,远远看见蒋长义过来,随便绕了个弯,便躲开了蒋长义。不到两盏茶的功夫,蒋长扬带去的那只箱子就被无情地扔了出去。引得众人围观。最要命的是,里面的好绸缎扔出去后就变成了陈年货,黯淡无光不为其说,还被耗子咬过,药材也是生了虫的。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杜夫人又沉着脸指挥人出来捡了回去。第二日一早,京中许多人家都晓得了,蒋长扬与国公府的老夫人产生了不愉快,老夫人生了气,把孙子送上门去的礼品都扔出府去,而杜夫人围在中间左右为难,两边都惹不起,只好千方百计打圆场。
于一个版本开始流传,蒋长扬因为之前其母与朱国公府的私怨,对朱国公府一直不满意,这回刚得了封赏,就迫不及待地上门去耀武扬威的炫耀,故意送些不好的东西去,硬生生气得老夫人不认孙子,气病了。又有人扯出蒋长忠出丑,被送去军中的事情,人家都说,好巧啊那件事指不定就是蒋长扬干的。
在有人有意识地散布下,牡丹当天中午就听说了。她不清楚状况,只下意识地为蒋长扬觉得冤屈。和岑夫人说过之后,仍着了男装,带上恕儿和贵子,往曲江池芙蓉园去寻蒋长扬。到了地头,门子开门,方才知道蒋长扬一大早就被召进宫里去了。
牡丹不由暗自心惊,会不会和刚发生的这件事情有关?那门子见她脸色不好看,忙请她进里面去候着。牡丹心想,如今这个情形,他不在家,她巴巴地跑到他家里去蹲着,若是给人来瞧见,说点什么出来更不好。便谢绝道:“我在曲江池附近游一圈,半个时辰后再过来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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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50章 同道中人(基础+粉红120)
初冬的曲江池,委实没什么看头。只岸边枯黄的草皮上还可以坐几个晒晒太阳,那还得选个避风点儿地方,不然冷风从湖面上刮过来,就算是上面挂着明晃晃的大太阳,也够耳朵疼一回。但就是这样,游人也并未因此少上一点,那湖面上,仍然有许多船来往其上,船客饮酒作乐,其间还有好些穿着颜色鲜艳的襦裙,浓妆艳抹,手持乐器的女子。
牡丹领了恕儿、贵子,选个蒋长扬回家的必经之道,把一块厚厚的毛毯铺在草坪上,和旁边的小吃摊上买了些零嘴,坐下边晒太阳吃东西。见着风大有人放风筝,牡丹便又买了一只蜻蜓,打算放着试试玩。
忽见湖面上一张画舫越靠越近,船头坐着个穿桃红薄纱襦子,着柳绿鹦鹉抹胸,系石榴红银泥裙子,穿绿缎小头鞋,怀抱琵琶,浓妆艳抹的女伎。那女伎自弹自唱,歌声悦耳,引得许多人回头去瞧。
牡丹与恕儿也回头去看,却见一曲终了,船舱中走出一个穿湖绿色圆领窄袖袍,钩鼻鹰目的络腮胡来,正是曹万荣。曹万荣手里举着一只双耳银杯,笑嘻嘻地那女伎说了句什么,那女伎就抱着琵琶弯了弯腰,由着他将那大杯子酒喂到她嘴里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曹万荣收回杯子,将她喝酒的位置转过来,伸出舌头给她留下的口脂给舔了。船舱中众人发出一阵笑声,那女伎也不生气,大大方方地取个素绢儿帕子来,在上面印了一口,把那素绢儿扔到曹万荣怀里。方理着裙带,摸出一盒口脂,自家补妆。曹万荣拿了那方印了朱唇印的帕子往鼻下边嗅,边做陶醉状。惹得那女伎笑得花枝乱颤,又拨了几个高音。
恕儿“恶”了一声,扯着牡丹的袖口道:“这人好生yin邪。光天化日之下,行此伤风败俗之事,实在太恶心了。”又点评那个女伎,“这么凉,还穿薄纱,啧啧啧……”
牡丹收回目光,道:“你不喜欢看,不看就是了,看远处。”
那女伎回眸,恰好瞧见他们,远远看去,只当是几个俊俏小公子,便朝着她们招手。恕儿骂道:“看看,真不是个好人,她船上那些男人就更不是好人了,还敢叫我们?呸”
“那也不见得……”牡丹正要说话,忽听立在一旁的贵子突然道:“老少爷儿们,寻欢作乐,逢场作戏的多了去。这种事情多得很,也正常得很。恕儿妹妹你记着,不见得寻欢作乐、逢场作戏的就都是坏人,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就都是好人。这世上,操贱业的人多极,难不成都是坏人?”
牡丹睁大眼眼看着这个昨日才通过特殊途径卖到自己手里来的小厮,微微笑了起来。
贵子不过二十刚出头,中等身材,看着不壮却也不瘦弱,眉目普通得很,属于那种丢到人堆里去就难得找出来的那种。但她亲眼瞧见,他一个人就撂倒了三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马术也极好,她一直遗憾他不会读写,未免太可惜了些,没想到他还能发出这样一番言论。实是居家旅行之必备良药。
恕儿明显不愿意认同这个初来乍到,看着又不怎样的小厮的话,便叉腰撅嘴道:“好人家的女儿会做ji女么?不会好人家的男儿会来找ji女么?不会所以都不是好人”
“说了你也不懂,懒得和你说。”贵子的脸一沉,把脸侧开,不耐烦再和这个小丫鬟胡扯。
牡丹笑道:“别说了,文人雅士在平康坊住着的人多着呢。你能说他们不是好人家的男儿?就是要管,管管自家人得了。”这世道本就狎ji成风,谁好或是不好还真扯不清。
“哎呀,原来是何七公子。这可是真巧啊。”曹万荣竟然指挥他那艘画舫朝牡丹等人靠了过来,他的表情和蔼得很,甚至有些巴结讨好的意思:“何公子,这里都是几个同道中的好友,要不要上来一起喝酒游湖,谈论一下大事?”
牡丹笑道:“多谢曹园主,我今日另有要事,就不打扰了。”她和恕儿若是着了女装,曹万荣断然不可能如此轻慢地叫她上船,但她们着的是男装,此举倒是有些故意逼迫她的意思在里面。曹万荣话音未落,船舱里就钻出三四个男人来,为首一个须发皆白,清瘦挺劲,穿了身赭色的丝质圆领窄袖衫,戴黑纱幞头,笑得和蔼万分,就像是邻家的长者一般。另一个,则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穿件茶色丝质圆领窄袖衫,身材颇似那老者,清瘦挺劲,长相也颇清秀,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格外引人。另外二人,牡丹曾经远远瞧见过和曹万荣一处,估计和曹万荣是一伙儿的。
此时爱着男装的女子不少,而且众女子穿男装,赶的是时髦,并不是特意要装得有多像。故而,众人见了这主仆三人,都瞧出牡丹与恕儿乃是女扮男装,便都觉得叫她们上船来不妥。
曹万荣却道:“何七公子,你可能不知道,这两位……”他指着那穿赭色圆领衫和茶色圆领衫的两个男子,用一种格外抑扬顿挫的声音说:“这两位,可都是洛阳来的。吕振声吕老乃是有名的品花,种花名手,这花儿呀,什么好,什么不好,他清楚着呢。”
牡丹虽不知曹万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仍抱拳行礼,恭敬地道:“何七见过吕老。”
那老者捋捋胡子笑道:“好,英雄出少年。”
曹万荣又指着那年轻男子:“这一位,是吕老的幼子,吕方吕十公子。他年纪虽轻,但已然尽得吕老真传,同龄人中,论眼光,论技术,没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他们吕家的牡丹园,在洛阳是首屈一指的,敢说是甲天下。”
听着果然很厉害。牡丹微微一笑,也抱了抱拳:“吕十公子年少有为。”
吕方扫了牡丹一眼,回头微微不悦地看着曹万荣道:“曹兄,你又胡说,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多不胜数,只求不是末流便已意足,我怎敢托大?”
曹万荣哈哈大笑:“哎呦,我的十公子,您就不要太谦虚了。适才吕老也说您是吕家的千里驹嘛。我说的可是事情,这洛阳,除了吕家的牡丹园,的确就再无一家敢称牡丹园,只能称花圃……你们若是果真在京中开园,我看这京中诸园只怕也只能如此咯。”边说边拿眼睛去瞟牡丹。
恕儿已然是大怒,牡丹却没什么表情,淡淡地立在那里,手里提着那只风筝翻来覆去地瞧。她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心里就一直在想,洛阳有个吕家牡丹园久负盛名不假,听说他家乃是祖传的技艺,人多力量大,又是多年的家族,自己这个芳园从这些方面来比定然有不极的地方。这二人来京城做什么?又怎会与曹万荣搅到一处去?莫非是为了蒋长扬日前与她说的那个牡丹会?
若是,那这个消息蒋长扬打听到的时候,其实早已经散布出去了,或者,故意送到有心人耳里了。那么说来,明年春天这个牡丹花会,必然是要举行的。她的芳园、曹万荣的曹家花园,这洛阳方家,其他还有些什么人?兴许还有些是他们谁也想不到的,隐藏在民间的奇人。
曹万荣看不惯牡丹那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使劲咳嗽了一声,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后,方大声同吕家父子介绍牡丹:“诸位,这吕七公子,呵呵……”他用袖子捂了一下嘴,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其实就是一位娘子,她贪玩,所以着了男装。适才我竟然没想起,就邀请她上画舫,幸亏,她记得,不然可是我的错了。”
牡丹一皱眉头,冷睨着曹万荣笑道:“曹园主,你这口气不妥哦,不知道的,定然会误会,当你是个登徒子幸亏,你记得,不然我可是要犯错了。”
曹万荣本想嘲笑牡丹女人做男人事,又故意当着这些人笑话她不自量力,戏弄她一回。哪知牡丹毫不留情地就反讽了回来,脸色便有些难看,借机道:“何娘子,你我虽是同行,但我一直是抱着向你学习,想和你和谐相处的,反倒是你,一直就和我过不去,处处都针对我来,我男子汉大丈夫不与你小女人计较,但也不要太不把前辈放在眼里了。”
牡丹被他的连珠指责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扫了不停附和曹万荣的那两个跟班、以及用审视不喜的目光看着自己吕家父子二人一眼,心里有了数。这牡丹会,只怕与这吕家父子二人有莫大的关系,曹万荣在拼命巴结他们,同时又拼命打击自己。这个时候,只怕那吕家父子二人已然被他哄得差不多了,她与他争辩,也辩不出什么名堂来。反正都要留个争强斗狠印象的,与其忍气吞声,不如畅快淋漓。
牡丹当下微微一笑:“曹园主,您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我人品这般低劣,就总和您过不去。可是您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把画舫从那么远的地方摇过来和我打招呼,好意把两位吕先生介绍给我认识。实在是让我好生惭愧……”她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挡了一下脸,朗声道:“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听了曹前辈的教诲,心中恍然大悟了。日后前辈若是看上放生池边的哪株牡丹,只需和我说一声,叫我别去,我一定不去,省得我看到了就舍不得转让;再然后,这寺庙中、道观中,我也不去定接头啦,您看上哪家,在门上写个曹,小女子转身就走,也免得最后还要劳动小和尚来退我定金,我还得额外搭上小和尚的跑腿钱。”
曹万荣的脸色越来越黑,吕老皱起眉头来审视着牡丹,吕方却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前辈,我是最尊敬的了,但现在这情况,哎呀,我真不好意思见你们了,不敢耽误你们,船家,快开船啊”牡丹侧过身,再不理睬曹万荣等人。贵子闻言,竟然真的将手里拿着的哨棍拿去推画舫。
“走”曹万荣回头看着吕老道:“吕老,您看她,惯常生来的牙尖嘴利,我百般让她,好意与她说道,我却成个什么人去了?”边说边使劲跺了一下脚,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做这种事情,看似真是委屈到了极点。
吕老皱眉道:“你说她家中大富,父兄极宠她?来往权贵极多,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还让两个男人当街为她大打出手?”
曹万荣立刻使劲点头:“对,对一个是她前夫,一个是她表哥。啧啧……那时候她离书都还没到手呢,就帮着旁人谋害亲夫了……这还不算呢,她与好几个王府都沾亲带故的,她说了,这天下的牡丹奇品很多,但最绝最妙的必然出自她手中。也不知是谁给了她这般大的胆子吕老,您此次出山,一定要把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给好好教训一顿”
吕老果然大怒:“这种败类也配种牡丹花?也敢说自己爱牡丹花?还叫牡丹?真是糟蹋了这个好名字”
曹万荣趁机道:“吕老,小人愿把自家那个小园子送与您,只求您……”
吕老扫了他一眼:“我说过不在京中开园子的。”
曹万荣万分惊喜:“别呀,这京中就缺您这样的行家里手老前辈坐镇,才会妖魔倍起……”吕老喝了一口酒,缓缓道:“不急,慢慢再说。”
吕方皱起眉头看了曹万荣一眼,又抬眼看向岸边原来远远的牡丹。她手里拿着的那只风筝已经飞了上去,但她明显是个不会放风筝的,竟然在树边就放了,上升的风筝自然被树枝给挂住。她跺着脚喊,那个小丫鬟指手画脚的,来来回回地跑,她那个小厮则拿着那根哨棒使劲儿地往上戳,试图将风筝给解救出来。
她围着树子打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看,看从哪里着手最好,轻轻勾出就好,但她那小厮是个傻蛋,任她怎么比划,一棍子戳去,还是将蜻蜓风筝给戳了个大洞。那小丫鬟气急败坏,手指头都差点戳到那小厮的鼻子尖上去了。
她却一把打开那小丫鬟的手,一人塞了一个红澄澄的橘子。那小厮此时方得意地望着那小丫鬟笑起来,炫耀似地当着那小丫鬟的面,将橘子瓣抠出来,一瓣一瓣地塞进嘴里甜甜地吃了。那小丫鬟哭了,她却笑了,恶劣地去捏那丫鬟的鼻子,那丫鬟忍不住,哭得更大声了。她有些惊慌的松开手,拍那丫鬟的肩膀,那丫鬟却趁机提了那小厮一脚。
这样的人,会是曹万荣说的那种人么?吕方有些奇怪。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见几骑人马过来,当头一个穿朱袍的,从马上跳下,一言不发,直接走到树边,三两下就爬上了树,取了那只已经被棍子戳了个洞的蜻蜓风筝,递到她手里。她拿着蜻蜓比划,微笑着不停地说话。那人只是看着她笑,并不多话,小丫鬟和阿贵则埋头收拾东西。待他们收拾好东西,她便翻身上马,跟着那穿朱袍的人向着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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