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隔得远,但吕方从小就有副好眼神儿,他能看到何七的一颦一笑,灿若朝霞,论相貌,她是当得起那牡丹二字的,但就不知道人品到底如何了。他暗想,她的牡丹园是叫芳园吧?他必须去看看才行。
“公子,您在看什么?来,奴家唱首曲儿给您听。”娇艳的乐伎搧着阵阵香风,朱唇轻启……蹬了小头鞋,伸出未曾穿得罗袜,蔻丹鲜红的脚不时去撩一下吕方的小腿,半透明的蓝色薄绫裤子随风飘荡。
吕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家中配有一种香膏,皮肤似您这般干裂枯燥的,值得一用”
乐伎一愣,悄悄收起了脚,娇笑道:“公子吹牛”
吕方很认真:“吕方从来不吹牛。”
乐伎挑了挑眉毛,逼近他去:“那你拿来给奴家瞧,然后再替奴家涂抹上如何?”她的脚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勾上了吕方的大腿,吕方不动,微微笑着:“太累了。旁人只需擦一次就好,姐姐你可能要擦上十年才可能会有所好转。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晚了呢。”
乐伎的脸微微一红,松开了脚。吕方转身离开,一颗金珠落到了乐伎的怀里,冲淡了她适才的悲伤和气愤。
牡丹与蒋长扬并没有直接回他家,而是另外寻了个隐蔽的茶楼坐下来说话。
待到众人都退下后,牡丹方轻声将自己听说的事情说给蒋长扬听了,道:“我们全家都听说这件事了,我娘让我来瞧瞧。适才听说你一大早就去了宫里,我还担心是不是受了这件事的牵连,看你还穿着朱袍回来,就想着应该没事儿了。”不孝可是大罪名。就算是皇帝也经受不住这种舆论,倒在这上面的人可不少。
蒋长扬轻轻握起她的手,微微一笑:“我来的时候就猜,这事儿传得这样沸沸扬扬的,不知你会不会来看我,哪成想竟然是等在半路上。早知道你果然来了,我就该跑快一点,看看这天色已经晚了,你坐不多会儿又要回家。”
牡丹挨个捏着他的手指玩:“怎会闹到这个地步?他们也太毒了,知道你的人,都晓得你是绝对不会拿那些坏了的东西去孝敬老人的,你再不喜欢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蒋长扬觉得被她捏着的手指一个比一个舒服,不由微微眯起眼来:“我早猜到会这样的啊。从此以后,人家都知道我和朱国公府不和,就不会因为我的关系去找朱国公府的麻烦,同样的,朱国公府的麻烦也轻易不会找到我头上来了。有得必有失,就看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
牡丹用力捏了他一下:“但是不孝这个名声,你怎么担得起?明明不是你的错。他们也太恶毒了些。”
蒋长扬轻笑了一声,起身将脸放在离她不过半尺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她:“现在就这么替我着想了啊?”
牡丹伸手去推他的脸:“油饼脸,满脸的油,恶心死了,离我远点儿。”
蒋长扬二话不说,将她的手拉起,就在他脸上擦了一道:“你说得对极了,是油,我陪圣上射了半日的箭,出了许多汗。脸都没来及洗,就跑回来了。”
牡丹只觉得手心里油腻腻的,挣脱开来,用帕子一擦,啧……她简直看不下去,嚷嚷着要拿橘子来将这只手剥橘子给蒋长扬吃。
蒋长扬也不嫌弃,递过一只橘子在她手里,牡丹终是不可能那般,另取了一张干净帕子托着剥皮:“听你的意思,圣上没有怪你?御史台那边……”
蒋长扬微微一笑:“没人治他们的罪就好了,还敢说那些东西不好,有些可是御赐之物,私吞的人,等着掉脑袋吧。所以我今早是替他们求情,而不是替我自己求情。”
牡丹皱眉:“你没告诉他们里面有御赐之物?”他绝对是故意的
蒋长扬叹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就被赶走了。他们对我娘和我的看法实在是太大,竟敢在我面前侮辱我的娘,身为人子,怎能忍受?我今早已在圣上面前发过誓,这一生,我不会继承朱国公府的任何东西,包括爵位。但血脉亲情不能断,故而我把她们昨天做的糊涂事情承担下来,都怪我没有事先和他们说清楚,才会发生那种事情。所以替祖母挨了几板子。”
牡丹的眉头越发皱得深:“你挨打了?哪里?疼不疼?”
蒋长扬捂着腰:“疼得厉害,若是你肯帮我上药,一定好得快。”牡丹轻轻踢了他的小腿一脚:“疼死你算了。”
蒋长扬灵巧地让开,低声笑道:“你等着,她们马上知道上了当,就会在朱国公那里坐实了我的罪名,我是来害他们的,坚决不能让我回去。朱国公很快就会怀疑上我了。”
牡丹焦急地道:“圣上怎么说?”
蒋长扬轻轻叹道:“圣上,他其实不喜欢我和朱国公府走的太近,我娘她和方伯辉……所以,我越和朱国公府走不到一处,他越开心。”所以虽然他挨了打,挨了骂,皇帝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国色芳华 第151章 斗鸡
伴君如伴虎。牡丹想起李荇曾经找过蒋长扬,还有昨日在无名酒楼出现的闵王,还有蒋长扬坚称不是朋友的那位景王,心下了然,不由郑重地道:“你要小心。反正我觉得,什么都没有安然健康更好更宝贵。”
蒋长扬微微一笑,掐了掐她的脸:“我有数。你要相信我,别担心。虽然我很喜欢你牵挂着我,不过不喜欢你替我担心。”
牡丹反掐回去:“总之你小心。我走了,还要去一趟东市。”
蒋长扬送她到门口,看不见她的身影方才折转了身。
牡丹一到东市,直奔何家的香料铺子,她走进铺子,伙计眼尖,一眼瞧见她,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娘子今日怎生有空过来?”
牡丹笑道:“我有事找我六哥,他在里面吗?”
伙计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他不在,先前卢五爷过来找他说事儿,他请卢五爷往酒肆里去了,说是天色不早,让我们到时候直接关铺子回家就得。他不回来了。”
“去了多久?”牡丹看看天色,此时不过申正。当初何老爹遇到重要的客人,会在比这样还早的时候就去酒肆。但若是卢五郎之类的人,就不会领着去酒肆,而是直接带回家。不过想来他们年轻,喜欢去看胡姬表演也是有的。但是,卢五郎什么时候和六郎这般要好了?
伙计有些躲闪地说:“今日有些忙,小的当时没有记时间,好像没多大会儿?”
牡丹见他为难,笑了一笑,不再追问,就过去了哪家都不问,只问掌柜的:“东叔,最近生意可还好么?”
掌柜的是何家用了多年的老人,深得信任。听见牡丹问,便笑道:“都是老顾客。”
牡丹心中一沉,那就是说香料铺子的生意虽然还好,但不如从前。想当初四郎经手的时候,老客自然是不放过,每日里还有许多新客上门来,才会有那样好的生意,才会供得起这一大家子人锦衣华食。如今只剩老顾客,那就是被其他家香铺给拉去了。她沉吟片刻,笑着同掌柜的和几个伙计道了辛苦,问了东市斗鸡场所在,叫了贵子和恕儿,在隔壁铺子里买了几端适合老年妇人和小女孩儿穿的好衣料,往斗鸡场去。
斗鸡场在放生池附近,牡丹人还未靠近,就已经听到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和怪叫声。放眼望去,但见一个斗鸡场也是分了雅座和普通座位的。雅座便是一间拆面下光了隔扇门,内里摆放了些凳子桌子茶具之类的屋子,观赏角度自然最好,还高高在上。有好些衣着华贵之人高高坐在上面,边饮热茶汤,边观战。
而普通人,就是毫无章法地围成一圈,你推我,我挤你的,拼命往前面挣,挣着去看场地中央那两只斗争激烈,不停扑棱着翅膀,冲撞抓咬,互相用距劈击对方,打得红脸红脖子,难分难舍,鲜血淋漓的斗鸡。只要其中一只占了上风,众人必然大吼大叫,拍着大腿,挥舞着胳膊,每个人都旁若无人,无比投入,无比狂热,眼睛瞪得比铜铃大,眼晴脸颊耳朵脖子一样红,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和筷子一样粗。
牡丹先看场中那两只鸡,其中一只暂时占了上风的,全身羽毛都为青色,闪着青绿色的光,打斗中,不时露出底下白色的细绒。另一只稍微柔弱些的则是颈项和背毛为红色,群边毛为灰褐色的,尾巴则是黑色。
贵子见牡丹盯着那两只鸡瞧,主动给她介绍:“七爷,斗鸡的毛色非常讲究,青、红、紧、皂死色为上乘,那只青毛的,底绒为白色的,叫乌云盖雪:那只红的也是极品,叫白绒。您看到那鸡距没有?那上面可是装了尖刺的,还有鸡超膀上也扑有芥末粉。一扑一啄一劈,都可能吃亏的。”
牡丹奇道:“明明是红色的,为何要叫白绒?”
贵子道:“红色的斗鸡小鸡仔儿刚出壳时绒毛是白色的。”
牡丹笑道:“你懂得还真不少呢。”
贵子微微一笑:“小人长在市井之中,三教九流的事情自然是知晓一些的。”
恕儿大感兴趣:“贵子,贵子,你说哪只能赢?我也去下注。你去么?我借钱给你。”
“你这会儿是押不了的,得等下一场。”贵子淡淡地摇头:“谢恕儿姐好意,我从来不赌钱。”
牡丹看着贵子那不卑不亢的样子,想起了雨荷。
此时两只鸡打得有些乏了,渐渐没了先前的精神头,一个麻衣汉子提着一捅凉水过来,往两只鸡头脸上喷凉水,那两只鸡立刻又兴奋起来,进发斗得激烈精彩。
牡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低声吩咐贵子:“去打听一下,张五郎在哪里?他若是有空,烦劳他过来一叙,若是无空,我便等着。我和恕儿在那边等着,站远些,免生是非。”贵子也不问张五郎是谁,毫不留恋场中火热的局面转身就走。倒是恕儿,看得眼馋,万分不想走。
牡丹选了个相对僻静点的树荫下站着四处张望,她总觉得能在这里看到六郎。虽然知道六郎既然来了这里,必然会刻意躲着,不叫人知晓,不容易找到,但她还是忍不住四处张望,结果如同她意料之中一样,找不到。
不多时,贵子果然将张五郎领了过来。张五郎披着件绿色的锦缎半臂,内里穿着月白色的圆领窄袖衫子,袖子高高挽着,走一步当贵子走两步。一眼瞧见牡丹,呵呵笑道:“何……七郎,你真是稀客呢。”
牡丹忍笑给他行了礼:“七郎见过五哥,我有事要请五哥相助。不知五哥此时可有空?若是没有,我再等会儿也没关系。”
张五郎回头看了一眼狂热的人群,道:“过了这场还有一场,下一场的斗鸡已经选好了,自有人去办理,我没事儿了。这里不是说话处,那边我有个居处,你若是不嫌脏臭,可随我来。”
牡丹笑道:“我怎会嫌脏臭?”
张五郎望着她嘿嘿一笑,当头领路。
几人一都一后绕过狂热的人群,从那排雅座旁一条小径往里走,旁边有好几个院门紧闭的小院子,里面也爆发出不亚于外面的热闹叫好声和焦虑的吼叫声。牡丹想着,外面那个是公演,里面这个可能是小包厢,是些身份尊贵,却又热衷此道,不肯给旁人瞧见自己的贵人罢。
她才想着,张五郎已然笑道:“这里面是些有钱人,出手都很大方,不欲与外面锱铢必究的凡夫俗子们同流合污。”
牡丹微微一笑。斗鸡是真的,里面还有其他勾当也是真。她曾听蒋长扬说过,诸王爱聚在宅中斗鸡,被圣上得知,明令不许。其实怕的就是诸王私下结交罢了,那么这些地方正是搞地下活动的好地方。
不多时,张五郎在一间噪杂的小院前停住脚,道:“你们先候着。”他才进去不久,里面就没了声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打着呵欠走出来道:“何七爷,里面请。”
牡丹定晴一瞧,却是那日在张五郎家中见着的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女孩子,想起她给张五郎吃瘪,张五郎那样凶悍的人却那般让着她,有些好奇她是张五郎的什么亲戚,便笑道:“原来是你呀,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一笑,露出两颗白花花的兔子牙:“我叫……”
张五郎走出来,瓮声瓮气地道:“她叫吃白饭的,就叫她饭粒儿。”
那女孩子闻言大怒,翻了翻白眼儿,叉腰骂道:“老娘哪里吃白饭了?在家里浆洗煮饭,夜里给娘子暖脚捶背:白日里给你送饭,还帮你算账,老娘……”
听到她一个小人儿口口声声老娘长、老娘短的,众人忍不住微笑起来,饭粒儿的眼睛瞬间红了,恶狠狠地瞪着张五郎。
张五郎不理睬她,只请牡丹往里面走:“乱七八糟的人都给我赶开了.进来说话。”
牡丹轻轻摸摸饭粒儿柔软的头发,笑道:“饭粒儿的垂髻是自己梳的么?梳得真好。”
饭粒儿红着眼睛看着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自己梳,谁给我梳啊?我可不是有钱的娘子,养得起奴婢下人来伺候。”
这个年纪的孩子全牙是刺。牡丹一愣,微微一笑,转牙进了正中一间挂着蓝底白花布帘的屋子,屋子里有个铺着蓝底白花布褥子的小坐塌,几个月牙凳,一张矮几,几上零零散散放着几张纸,一管半秃的笔.一把旧算盘。
张五郎撇撇嘴:“就是饭粒儿弄的。这鬼丫头,嘴巴毒,半点不讨喜,幸好还认得几个字。丹娘别跟她计较,她就是那讨死人恨的德行。上次你六哥来,笑话了她两句,被她一杯滚茶从裤档上淋下去……”说到这里,他猛然住了嘴,有些尴尬的看着牡丹。
恕儿更是大惊小怪地看着张五郎,又看看贵子,又看牡丹,结果贵子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牡丹神态自若,微微一笑:“脾气是不怎么好,但我六哥必然也是活该。不过幸亏是我六哥,若是你院子里的那些贵客,可不好对付,可不会管她是不是年岁还小。”不就是说个“裤档”么,值得一个个如此大惊小怪么?
张五郎微微红了脸,侧开脸道:“那是,我说过她了.不许她出去乱走,平日里只在这屋里,若不是你今日来了,也不叫她出来。”
牡丹点点头:“说起我六哥来,我先前从香料铺子里来,不见我六哥,听说是去和一位朋友去酒肆了,我还担心会把你一起叫了去,我来会扑个空呢。”
张五郎微微一笑:“他倒是来喊过我几次,但我哪里有空陪他去喝闲酒?后来就再没来过。有天,我有空,想着他几次相邀都不曾去,心中有愧,便去请他吃酒,也说他不在,去了酒肆。”
牡丹也就明白了张五郎的意思。六郎大概是有点问题了,但不在张五郎这里晃,而且还可能因此和张五郎发生过矛盾,不欢而散,为此还挨了饭粒儿一杯滚茶,会去后却不曾听六郎提起过。自己的家务事,也不该扰人,知道个大概,其他的回去和家里其他人商量就行。
想到此,牡丹转了话题,说起了正事:“五哥,我今日来是有其他要事要请托你。我听说,明年春天可能会办牡丹花会。”她将今日遇到曹万荣的事情说了,道:“我想请五哥替我安排两位兄弟,查一查那洛阳方家的底细,还有曹万荣的目的是什么。按行规,这是定金。钱不好带,就拿这个抵抵。”
恕儿规规矩矩地将一个银碗放在桌上。
张五郎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小事儿而已,上次不过说了那几句话,你就给了每个弟兄一匹绢,他们都说你成大方了,这次的事情……”
牡丹含笑道:“五哥,我知道行有行规。若只是您一个人,我倒是不客气,但其他兄弟都是要养家糊口的。这不值当什么,就是一点心意。而且,若是牡丹花会果然要办,我要麻烦您的事情还多着呢,总不能叫人总白跑腿是不是?”
张五郎沉吟片刻,道:“行,我会把你的意思转给各位兄弟们知晓,叫他们好好把事儿给办妥了。”
牡丹松了口气,笑着谢了,让贵子将先前买的那几匹衣料拿过来:“上次去五哥家中,承蒙伯母盛情款待,有心请她老人家去做客,奈何我经常不在家。这是一点心意,正好给伯母和饭粒儿裁件冬永。”
四匹衣料,一匹天青色的,一匹暗枣红色的,一匹嫩绿的,一匹桃红的,都是上好的锦缎。张五郎默了片刻,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大声吼道:“吃白饭的,还不过来感谢你何七哥!”
才刚喊了一声,饭粒儿的头就从帘子下伸了进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屑地道:“我耳朵又没聋,学什么牛叫。”
张五郎被她气了个倒仰。她却自顾自地走过去看料子.然后露出非常满意的神色看着牡丹福了福,笑道:“何姐姐,挺好瞧的,比某些人买的好看多了,我承您情了,再替我家娘子给您道谢。先前我挨了骂,心里不舒坦,拿您乱发脾气了,请您见谅。其实我想做个有钱的娘子,养奴婢下人来伺候我。”
牡丹忍不住笑起来:“真有志气,你一定会有钱的。”其实她自己现在的钱也不是她的,而是何志忠和岑夫人给的。真正属于她的钱,明年春天才会有。一定会有的。她轻轻握紧了拳头。
张五郎自动忽略了饭粒儿话里说的某些人,见她谢过了牡丹,便起身送牡丹出去:“时辰不早,我送你出去,不然等会儿众人散了归家,又脏又乱,啥人都有。”
牡丹回头看了饭粒儿一眼,饭粒儿正在聚精会神地拉起一块衣料对着光看,又轻轻拿起摩挲了一下脸颊,脸上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来。挺可爱的小姑娘。
张五郎淡淡地瞥了一眼,磨着牙道:“讨死人恨的死丫头。”
牡丹笑道:“小姑娘挺有趣的,是你家亲戚么?”
张五郎叹了口气:“不是。也算是。
我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简直就不客气,把我家当她家。听说是个穷措大的女儿,爷娘都死了。她认得几个拘爬字,就自以为不得了。惹我啥时候烦了,提着衣领扔出门去,看她不哭爹叫娘!”他的眼睛有些红,用一种烦躁却又带着点亲昵的口气说“一老一小两个拖累,害得老子什么地方都去不得。你四哥让我跟他们去出海,你大哥让我去从军……我说我就只是吃这碗市井饭的,做生意都做关张,唯有这个还赚钱……”
牡丹第一次听到他和她说这些。她沉默片刻,笑道:“其实张五哥,我觉得你现在挺自在的。至少,你没跟着沉迷进去。这热闹,也真热闹。”
张五郎翘唇一笑,铁搭似地往墙一站,抬眼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道:“这人生百态可比戏场还好看,经常看人悲欢离散,家破人亡……只是这事儿,到底不是积阴德的事,我养着饭粒儿,就当是积阴德罢。对了,你六哥爱去最大那家胡人酒肆。”
牡丹记得那家酒肆,那时候她才从刘家出来,跟着张氏和孙氏来放生池边看牡丹花,在那里见着那位美人儿玛雅儿,还有被潘蓉调戏……
那时候张氏就说过六郎最爱去那里。她谢了张五郎,转身离开。
张五郎站在原地,确认她安全地离开这块地头方才转身,才一转身,就被饭粒儿一脚跺在他脚背上,挽起袖子叉着腰拧着眉道:“看什么看?往哪里看?我是穷措大的女儿?就认得几个狗爬字?原来养我是为了积阴德?你要提着我的衣领把我扔出去,让我哭爹叫娘?!娘说过,等我及笄,就拜堂!等我长大了,看谁哭爹叫娘!”
她才多少岁?十岁。他却是要到三十的人了。张五郎无奈地看着面前那搓扳儿似的,身高只到他腋下的身材,叹了口气,一把提着她的衣领往回走,轻轻住房里一扔,道:“等你长大点又再说吧,吃白饭的。”
“我不是吃白饭的!”饭粒儿哭红了眼。
“你娘给你取名儿叫饭粒儿,不就是希望你能吃白饭还是整粒的白米饭粒儿么?饭粒儿就是吃白饭的。”张五郎回了她一句,扬声往旁边一间房喊了一声:“来个人,做事儿!”
一块还带着墨汁的砚台穿过蓝底白花的布帘子,精准无误地砸上了张五郎的背脊,崭新的绿色锦伴臂上顿时开了一朵黑花。一阵爆笑声从周围几个先前还安静成一片的房间里响起来,张五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暴怒地冲进去,却见饭粒儿高高站在塌上,身上披着牡丹新买的衣料,眼眶红红地道:“我不穿了,我会好好给娘子做衣裙。等你将来有了新娘子,这个留给她,我给她做。我针线很好的,别赶我走。”
张五郎哀叹了一声,捂着头走了出去:“你自己穿吧。”
牡丹主仆几人走了没多远,忽听后面闹哄哄的一阵乱响,却是最后一场斗鸡散了场,有人赌光了家产,被当场拿着剥衣服,要押着去清算赌资。那人哭天抢地,半祼着上身,将头往一旁一棵树上撞,喊不如死了,撞得血肉模糊,又被人拖开,半点不容情地拖着往前走。一大群看热闹的人闹哄哄地跟过节似地围着追着往前面去了,扬起尘土和难闻的馊臭汗味儿一片。临空还能听见那人凄凉的哭喊声:“兰娘我对不起你,儿子……让我死了吧……我鬼迷心窍了啊……”
牡丹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跟着那些人走了几步。贵子咳嗽了一声:“娘子?天色不早了。”
牡丹才恍惚惊醒过来,回头望着贵子和恕儿道:“回去后就明确规定,芳园的人谁都不许赌钱。”
回家途中,从那间最大的胡人酒肆下经过时,牡丹抬起眼看过去,一个穿着骑翠色纱裙,披着翡翠色纱衫的女子靠在二楼的窗台上,荡悠着一条穿了绯色灯笼裤的腿,洁白如玉的脚上还是未着罗袜,纤巧的足踝上还挂着一串精致的金铃。她回过头来笑看着牡丹,抬起雪白纤长的手指,将垂下的一缕微卷的褐色头发别到而后,轻轻拨了拨手里的胡箜篌,朝牡丹抛了个媚眼,碧绿的眼眸妖治迷人。
是玛雅儿。牡丹抬眼看着她,她可真美丽。
恕儿还记着找六郎,推了推牡丹:“娘子,要进去么?看啊,那胡姬将您当成年少貌美的公子啦。”
牡丹回过头,严肃地说:“我们不进去。你怎知她是把我当成年少公子了?这些人的眼睛最毒,说不定是看到阿贵了。”六郎的事情,还没拿准,得先和家里商量,问一下情况才行,贸贸然地跑进酒肆里去做什么?
恕儿一愣,随即捂嘴偷笑起来。
阿贵闹了个大红脸,好几天都不和牡丹说话。
国色芳华 第152章 托
牡丹正要收回目光,忽见两只手探上来,稳稳抱住了玛雅儿的腰,将她一下抱起放在空中晃悠,玛雅儿尖声地惊叫着,笑着,求着饶,手里的胡箜篌却不曾放开过,抓得死紧,根本没有因为害怕而松手去搂惊吓她的男子的脖子。
你们在玩弄我,我也在玩弄你们。不知怎地,牡丹的脑子里突然想起这句话来,她怔怔地看着玛雅儿。
玛雅儿没有看牡丹,而是望着吓唬她的那个人大笑,而抱着她的那个人,穿着黑色的丝质圆领袍子配着玉色的里衣,光洁一丝不苟的发髻上Сhā着羊脂古玉发髻,浓眉秀目,唇角含着一丝讽刺的笑容。他抬起微醉的双眼,看似是在看怀里惊慌尖叫也妩媚得滴水,假得无可挑剔的玛雅儿,实则是在看楼下的那个人。
他第一次看见她穿男装。
她在看这里。
刘畅使劲往玛雅儿粉嫩的脖子上亲了一口,就拥她在窗边,含着玛雅儿的脖子拼命地吮吸。见鬼去吧,他才不在乎,不过一具臭皮囊而已。
恕儿扯了扯牡丹。牡丹转过头,轻轻一磕马腹,不疾不徐地离开了东市。
刘畅越发热情,玛雅儿的笑声越发开怀,可是谁又在乎呢。玛雅儿不在乎,别人也不在乎,刘畅猛地持玛雅儿推开,跌跌撞撞地下了楼,纵马而去。
“刘寺丞,刚来就要走么?你个没良心的。”玛雅儿淡淡地扫了他的背影一眼,边娇嗔地喊了一声,边从怀里摸出一块手绢,擦了擦脖子上他刚才留下的口水,扬手将那张帕子扔到了窗外。然后,她调整了一下姿容衣服,抱起胡箜篌,又到窗台边以同样的姿势坐下,微笑着看着窗外过往的行人,遇到那看着感兴趣的,亦或是年少多金的,不时抛个媚眼,再笑上一笑。
牡丹回到家中,问明二郎、五郎、六郎都还未归家。便换了衣服住岑夫人的房里去,杨姨娘正陪着岑夫人说笑。见牡丹进来,岑夫人便让她过去坐:“怎么样?可见着了蒋公子?”
牡丹碍于杨姨娘在一旁,便道:“说是去了宫里,等了许久,在路上遇到了,他说只是一个误会,已经解决好啦。”
杨姨娘合掌笑道:“那可就好了,好人有好报。”接着又喜滋滋地对着牡丹挤眼睛:“你回来的路上可遇到卢五郎了?”她笑的时候,发上Сhā着的一把金框宝铀的犀角梳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牡丹见她挤眉弄眼的,不明白她要干嘛,还是笑道:“不曾。”
杨姨娘笑道:“他要回扬州了。今日是来辞行的,他本想见你一面,结果你不在。他从未时一直等到适才,见天色晚了才走的。”她有意顿了顿,道:“他说他明日还要来,让丹娘你在家里等等他,有事儿要和你说。”
卢五郎自那日替何志忠等人饯行后,牡丹就再也没见过,听说他倒是会常常去找一下二郎和五郎,但秦三娘的消息却是从来没传回来过。既然是决定要走了,还非得见自己,那便是有事相求,并与秦三娘有关吧?牡丹忽略了杨姨娘话里话外的暖昧,只望着杨姨娘微微一笑:“谢姨娘提醒。我记着了。姨娘头上的梳子真好看.以前没见过。”
杨姨娘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笑道:“前些日子,老爷走之前,我过生日时给的。”
牡舟又赞了两句好看。其实她很清楚,何志忠当时是给了杨姨娘一把犀角梳,但绝对不是这把。何志忠在这方面分得清楚得很,这样豪华精致的梳子,岑夫人都没有,杨姨娘又怎会有?
岑夫人扫了杨姨娘头上的梳子一把,看看天色,道:“阿杨,孩子们快回来了,你去瞧瞧,饭食做好没有?”
这便是赶人走了,一定是要和牡丹说卢五郎的事情。杨姨娘没心没肺地对着牡丹比了个动作,笑眯眯地走了。
牡丹的笑容一直保持到杨姨娘的裙角消失在院子门口方才停住。
岑夫人道:“说吧,什么事儿?”
毕竟是嫡母和庶子的关系,任何一件事情,都得小心的处理,不能冤枉了人,也不能因此错过了最佳机会。牡丹斟宇酌句:“我去香料铺子里,原本想请六哥陪我去找张五哥,请他帮忙办件事儿。但是六哥不在,伙计说,卢五郎去找他,二人一起去酒肆喝酒了。那时候是申正。”
可是卢五郎自未时起就一直在何家。岑夫人的神色严肃起来。
牡丹接着道:“老掌柜的说,生意还平稳,都是老客户。我就独自去找张五哥,张五哥说六哥找过他好几次,都是约去喝酒,他忙,没空喝闲酒,就没去。后来有空了,去约六哥,六哥却不在铺子里。听说,六哥最喜欢去东市最大那家胡酒肆。”
岑夫人抿紧了嘴,抓起瓷茶瓯满满饮了一大杯.用帕子擦拭干净唇角后,方缓缓道:“多亏你爹不曾将铺子里的银钱过他的手,只信老掌柜,不然要翻了天。这事儿你先别提,只装作不知,他回来必然听铺子里的人提起,要来试探于你,你就随便胡诌一个理由就是了。待我与你二哥、五哥商量,先拿实在了又再说。”
暮鼓响起后,二郎、五郎先行归家,听岑夫人说了六郎的事情,二郎皱眉道:“明日我想法子去见见老掌柜,看看是怎么回事。”
五郎道:“我看他最近心情很好,应当是挣着钱了。”
岑夫人想到杨姨娘头上的犀角梳子,忧虑道:“此时赢钱还好说,只怕到时候输了钱,便要打铺子里的主意。虽则铺子里收钱点货自有一套规矩,日日都要对账,但他若是有心,怎样都能找到法子。我最怕的是他以次充好,赚取差价,败了店里的名声。你们兄弟二人拿出个章程来,看看怎么处理这事儿最好,没拿实在之前,不得轻举妄动.注意莫要伤了他的心。”
二郎应道:“知晓了。”
忽听六郎的笑声在门口响起:“咦,今日又是我一人最后归。”
众人微微一笑,都住了口,并不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来。六郎先给岑夫人行了礼,又同众人打过招呼,方在牡丹身边坐下来,笑眯眯地道:“丹娘,听说你今日去铺子里找过我?”
牡丹嗅了嗅,闻到他身上有股谈淡的酒味儿,便笑道:“是呢,伙计说你招呼客人去了酒肆。六哥要不要来碗醒酒汤?”
六郎边看着牡丹的眼畴,边笑道:“不用了,哥哥我有分寸,店子里的生意重要,怎会那么早就喝醉了?我只是和卢五郎喝了一会儿酒,他就来我们家,我去了另一家胡人铺子看降真香。店子里的降真香不多了。”
看来是已经和杨姨娘对过话了,牡丹抿嘴笑笑,眨了眨眼:“那看着了吗?”
“品质不太好,我没要。”六郎又坐了片刻,坦然自若地和其他人说了会子闲话,又像模像样地说了一些店子里的生意,哪个客人如何挑剔,他又如何应对等等,表现得淡定自若。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送走二郎兄弟几人不久,卢五郎就来了。果然不出牡丹所料,他是来拜托她的。原来秦三娘真是跟了景王,却不曾入住景王府,而是住在丰乐坊中,无名无份。
“我初时与小姨相认,她装作不认识我,让人把我赶出去。可第二日,却又派了人来,引我去见。”卢五郎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地道:“她说她日子过得不错,让我们莫要担心,我看也果然不错。便决定回扬州去……可前两日她的丫鬟来传话,说她最近身子不太好。”他停顿了一下,起身对着牡丹深深一揖,“我本想上门去探,却不方便去,想来想去,只想到了您,拜托您去看一看,也好叫我放心,回去后和母亲有个交代。”
牡丹想起秦三娘那日见着了她也装作不曾见到的样子,沉思良久,断然道:“卢五哥,你看见的,上次她就不愿认我,我去不合适。再说了,她既然上次能悄悄引你去见,这次自然也能悄悄引你去见。你不如多在京中待些时候,她总能找到机会引你去见的。”
卢五郎沉默片刻,起身深深一揖,道:“是我对不起您,我说了假话。她不肯与您相认,其实是有苦衷的。这次……”
牡丹淡淡地道:“这次她又有难了,是不是?”
卢五郎有些尴尬:“景王与她有些误会,许久不曾去她那里了,她有了身孕,却不能自由出入,所以我想请您去……”
牡丹咬了咬牙,打断他的话:“卢五哥,实在对不起你。这件事儿,我没法子答应你。我只是个小老百姓,能力有限,不敢掺和王府里的事情,更何况我是吃过大亏的。若是您手头不方便,我倒是可以设法,唯独这事儿,我实在没法子。”
“不需要钱,不需要钱。”卢五郎虽然很是失望,脸上却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默默地坐了片刻,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告辞走了。
岑夫人道:“丹娘,你为何拒绝他?你果真是因为上次秦三娘不曾与你相认,生了气么?其实如果只是上门替他去看看人,并不会怎样的。”
牡丹道:“不是。我是觉得不对劲。”
———通知———
偶要出远门,从这个周六开始,一直到下星期周末,整整九天,都不会在家。出行在外不方便,得先把这九天的存稿弄出来,以免断更。所以从今晚开始,都是三k,大家见谅。上月还差3章债务未还清,迟早我会兑现诺言的。
国色芳华 153章 虑
牡丹没有忘记李荇曾经找过蒋长扬,没有忘记前天突然出现在无名酒楼,奔着朱国公去的闵王,也没有忘记蒋长扬和她说过的话,更没有忘记芳园中那个从景王那里高价买来的李花匠。假设景王其实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没有存在感的人,而是那个不声不响就替秦三娘把颜八郎逼得家破人亡的人,他就一定会知道她与蒋长扬的关系匪浅。
再假如秦三娘真的如同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总有一日会报答自己,那么,她之前一直都不肯认自己,也不肯认卢五郎,必有其原因。而卢五郎早先一直请何家帮忙,与何家关系还算密切,待到与秦三娘有了接触,却一直不曾和何家提过,如今却突然找来,还把秦三娘有了身孕,与景王有误会的这种私密话都说给自己听。前后态度变化之大,由不得牡抒不怀疑,这其中有猫腻——当然不会是冲着她来的,而应当是冲着蒋长扬还有他身后的人去的。
只是这些怀疑,牡丹并不敢和岑夫人细说,只能是道:“有些人飞黄腾达之后,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见识到自已最落魄悲惨之时的人。秦三娘若是想认我,她早就来了。她肯认卢五郎,却不肯认我,按我想来,应当就是这个原因。那么卢五郎只是一厢情愿,我就算是答应了他,去了以后也不会得到秦三娘的好脸色,更何况,这涉及到王府中女姬妾子嗣争宠之事,我们还是少掺和的好。如今爹爹大哥不在家,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岑夫人微微一沉吟,道:“你说得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她当初既然愿意给景王养在外头,就该有心理准备,也有应对之策。你去了也无益。”
牡丹点点头,笑道:“娘,前日您不是说天气凉了,脸上、手上进来越干燥,要做什么香膏么?今日正好的,咱们做呀。多做一点儿,我正好拿去送人。”
岑夫人年纪不小,却保养得极不错,手上的保养方子不少。近日她的精神总有些倦怠,引着她弄弄这些感兴趣的东西消消乏比较好。
岑夫人果然来了兴致,笑道:“这有何难?想做就做了。我教你。收拾两只猪蹄,洗一斗白粱米,放五斗水,慢火煮熬,待到猪蹄和米都烂了,取清汁三斗备用。这是第一步。然后把白茯苓、商陆各五两、萎蕤一两、白芷、藳本各二两,切碎熬成三斗药汁备用,这是第二步。最后将桃仁一升研碎,与药汁、清计一起煮,熬得一斗半,滤去渣子,置入瓷瓶中,投入甘松香、零陵香末各一两,搅拌均匀,冷却之后用丝绵将瓶口盖严实,每日夜里睡前取些涂脸和手就好。”
哎呀,原来是古代版的胶原蛋白美白去皱夜霜,真正的纯天然。牡丹兴奋地叫宽儿拿钱去厨房,让人准备猪蹄,恕儿则取钱去库房要其他药材等物。
“见者有份!”吴姨娘和杨姨娘携手进来,笑道:“难怪得夫人这皮肤这么多年就一直这般白净滋润,原来是有秘方的。既是丹娘自掏腰包,那便多做些分点给我们用,让我们也拈沾光。”
牡丹笑道:“人手一份好么?”
杨姨娘拍手笑道:“好。好。”然后左顾右盼,摸着自家的脸颊,讨好地看着岑夫人笑:“婢妾虽然比夫人年纪小,这脸上的肌肤却没夫人这般紧致光滑白净!”
非常明显的讨好,约莫是心虚了。岑夫人淡淡一笑:“你可比我和吴姨娘小了十多岁,又是扬州人,我们可怎么比都比不过你。”
杨姨娘干笑:“夫人又挤兑我。”
牡丹看时,她头上那把金框宝钿犀角梳已然不见了,职而代之的是一把很普通的银婆金Сhā梳。
不多时,薛氏等人也闻讯来了,一齐坐下亲手研磨药材杏仁等物,一家子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唯有孙氏坐在角落里,抓着一把杏仁翻来覆去地看,魂不守舍。
牡丹见状,挨到她身边笑道:“六嫂在做什么?”
孙氏被唬了一跳,抬眼望着牡丹淡淡一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么大的杏仁儿不多见。”
相比杨姨娘的春风仔意,四处讨好卖乖,孙氏还是穿着半就不新的家常衣裙,头上也只Сhā了几根双股金钗并两朵珠花,连粉和胭脂都没上。人看着却是瘦了许多,显得心事重重。牡丹便道:“六嫂你怎么瘦了?”
孙氏抚了抚脸,淡淡一笑:“是么?约莫是没有搽粉的缘故?”随即起身嚷嚷道:“小姑子嫌我瘦了,待我照照镜子去,若果然是,晚上多吃点。”去了就再没来,却是故意躲着牡丹。
孙氏和杨氏明显是晓得有些事情的,只是不肯和他们说,说到底,
还是嫡庶之分,防着他们的缘故。实际上,岑夫人和大郎等人却都不是那想让庶子过得不好的人。牡丹歪头想了一会儿,埋头继续做事,才碾了一钵杏仁,恕儿轻手轻脚地进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信已经交给贵子了.他骑马去的。”
牡丹点了点头,虽然一切都只是她的直觉,无凭无据,她也不清楚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她还是希望蒋长扬能多掌握一些情况,保护好他自己。
却说卢五郎出了何家,直奔丰乐坊而去,进了丰乐坊,七拐八弯,转到一所大宅子的后门前下了马,小厮上前用马鞭柄轻轻敲击了两下门,好半天门才轻轻开了一条缝,一个老苍头探出头来,扫了卢五郎一眼,立即打起精神让开了路,满脸推笑地上前牵马:“表公子来了啊?”
卢五郎点了点头,给小厮一个眼色,小厨忙抓了一把钱给那老苍头,闷不作声地跟着老苍头牵着马走开。卢五郎轻车熟路地沿着一条冰裂纹石小道,绕过雅致幽静的假山流水,走至一座小楼前站定,低低咳嗽了一声。
石青色的夹帘被打起来,阿慧探出头来笑道:“表公子来啦?夫人等您许久了。”
卢五郎进了屋,将披风递给阿慧:“姨母在楼上?”
阿慧替他将披风桂好,柔声道:“在看绣娘做小被子呢。公子此行还顺利么?”
卢五郎摇了摇头,走到窗边的锦杌上坐下:“请夫人下来吧。”
秦三娘清脆悦耳的声音从楼上响起来:“五郎,上来。”接着两个穿着石青色糯裙的绣娘抱着装满针线活计的白藤箱子,安安静静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垂着眼悄元声息地退出了小楼。阿慧不动声色地立在了门边,当起了门神。
卢五郎撩起袍子上了楼,隔着水晶帘子可以瞧见秦三娘慵懒地靠在窗边的锦塌上,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她披着件浅紫色的莲纹披袍,反绾髻上的金结条四蝶钗展翅欲飞,雪白的纤手还捧着杯冒着白汽的热茶汤.看上去慵懒又迷人。
蔡大娘替卢五郎打起帘子:“公子要喝什么茶?”
卢五郎道:“随便。”
“就将我喝的这个紫笋给他一瓯。”秦三娘回过头来,也不调整自己的坐姿,只抱怨道:“这天儿越发凉了呢,养得这人半点儿精神都没有。”
卢五郎远远地坐在水晶帘边的月牙凳上,捧着银鎏金双耳茶瓯,有些拘束地道:“姨母身子不同平日,不该坐在那里吹凉风。”
秦三娘笑了一笑,紧了紧披袍:“事情办得如何了?”
卢五郎道:“果然不出您所料,她拒绝了。”遂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说完又忍不住道:“姨母,她若是答应了.您又怎么办?”
秦三娘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盯着氤氲上升的水汽轻轻道:“她与我根本就算是陌生人,她又才经过那种事,差点吃了大亏,听到你说我有了身孕,还与景王生分了,除非是傻了才会来。你放心,我说过的话算数,她要真是傻,果然来了,我也尽量不会叫她吃亏就是了。”
卢五郎沉默良久,道:“姨母,这事儿办不成,景王那里您怎么办?”
秦三娘笑道:“怎么办?凉拌呗!鱼儿不上钩,可不是我的错。他自己出过几次手,可不都是老样子?若他因为这个而怪我,活该他成不了事儿。”她轻轻巧巧地将一句寻常人根本不敢听也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
卢五郎不自在地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他不小心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也不知道回去后会不会被母亲给打死。可是想到富贵险中求,万一侥幸成功,整个家族的前景一片光芒,就全都不一样了,他又有些兴奋。
“你不必担心,他若其是想拉拢那个人,自然会另外想法子,下大力气的。”秦三娘扫了卢五郎一眼,看着他发白的指关节,温柔地道:“让你做这种事情,真是为难你了,待到今晚见过殿下后,你明日就启程回扬州吧。你母亲若是问起来,你就实话实说,孩怎么办,她心里自然有数。我原本是不想要你掺和到这里面来的,可是你我运气都不好,恰好给他撞上了。是我拖累了你们。”
卢五郎大着胆子道:“姨母,大约不是运气不好,而是迟早都会如此。”被狼盯上了,又怎会逃得过?除非那狼自动放弃了目标,改了主意,或者就是能把狼杀了。
秦三娘一愣,随即微微一笑:“约莫是吧。时辰差不多了,你下去休息一会儿,我也要梳妆了。”
国色芳华 154章 探(一)
慢火细熬,猪脚美容膏一直到下半夜方才成了。第二日一早,牡丹刚起身,恕儿就兴高采烈地拿了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瓷瓶给她瞧:“娘子您瞧,成了呢。您快试试,用了赏点给奴婢们试试。”
细瓷瓶子里的|乳白色香膏看着闻着都还不错,牡丹瞅了一眼,笑道:“你十四五岁的人,正是花骨朵儿似的,肌肤娇嫩得很,急什么?”
因为天冷呆在房里的甩甩约莫是听到牡丹说了一个“花”字,便想起了雨荷,在一旁起劲地喊:“死荷花,死荷花。”
牡丹被它吵得脑仁疼,随手从银盘子里抓了一颗松子仁儿朝它扔过去:“大清早的,闭嘴”
甩甩灵巧地接住,一口吃了,兴奋地大叫着:“牡丹,牡丹,牡丹真可爱”
“真是呱噪。”宽儿赶紧给它换水食:“不说话谁也不会把你当哑巴。”
恕儿打水伺候牡丹洗漱:“按您的吩咐,昨日夜里守着熬膏子的人都打赏了,各房的也都按着人头分好送了过去。还剩下十六瓶,都在这里了。”
牡丹侧脸瞧过去,果见桌上一溜放着十六只婴儿拳头大小的白瓷瓶子,瓶子口都用五彩丝绸蒙着,看着倒像是药,而不是护肤品。便随手将银簪子挑了些涂在手背上揉开,果然挺滋润的,气味也好闻。便吩咐道:“给林妈妈和封大娘每人一瓶。剩下的给白夫人、李满娘、窦夫人每人送两瓶。你们想要,就每人一瓶呗,阿桃也给她一瓶。听夫人说,冬天治手脚皲裂不错。”
恕儿假意推道:“可是都给了咱们,您可只剩下四瓶了。”
牡丹撇撇嘴:“你要是不想要,就把你的留给我。”
恕儿干笑一声,飞快地道:“奴婢去给您寻匣子,找纸研墨好写帖子。”
牡丹笑啐了一口:“口是心非的坏东西!”
她这里才刚开头,甩甩便接了下手:“坏东西!”
“你这坏鸟!”恕儿气得直翻白眼,对着甩甩比了个掐脖子的动作。
甩甩突然恼羞成怒,扑腾起来,却被链子扯了回去,只好气冲冲地站在架子上竖起翎毛示威:“坏东西坏东西!”
恕儿得意地冲它做了几个怪动作,方才心满意足地去取东西。
牡丹把东西装好,写了帖子,还未封匣子,前头岑夫人身边的丫鬟桂烟就笑嘻嘻地进来行礼问好:“有客来,夫人请娘子出去。”
牡丹忙起身净手:“这大清早的,早饭都还没吃呢,谁赶这么早?”
桂烟笑道:“奴婢不知呢。只看到穿得极好看,人也美丽,亲切极了。就是身边跟着的姐姐们,也着绫罗绸缎,穿金戴银,个个都漂亮得很,带了好些礼物,说是来向您赔礼道歉的。”
牡丹马上就猜到是谁了,她还以为蒋长忠被送去军中,朱国公府又被蒋长扬算计着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那人不会有时间有心情来了呢,哪成想还是找上门来了,还这么快。
桂烟见牡丹皱起眉头不说话,忙笑道:“娘子不知是谁么?”
牡丹对着铜镜打量自己的发型衣饰,答非所问:“她带来了多少人?”
桂烟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不多,估计就是二十来个。四个丫鬟,两个婆子,还有八个护卫,还有舆夫八个。门房里都塞满了。”
恕儿替牡丹正了正花钗,又用篦子沾了水将她的散发给刮平了,没好气地道:“这还不多?是来打老虎的吧?这到底谁呀?赔礼道歉搞这么大排场。”
牡丹道:“不是打老虎的,而是养豹子的。”
恕儿闻言立即闭了嘴,转而担忧地看着牡丹,她没有雨荷与牡丹那样亲近,牡丹很多事情并不和她说,然而这段时间雨荷的重心在芳园,她则一直跟着牡丹,很多事情不可能毫无所觉。朱国公夫人这么大阵仗来找牡丹,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对牡丹不利?
牡丹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目前的状态很好,衣服配饰也很得体,便回头道:“走吧。”一抬眼看到恕儿担忧的眼神,忙按了按她的肩头,轻轻摇了摇头。从上次蒋二公子的表现来看,杜夫人不会把她怎么样,最多就是试探,她只需要应对得当就行了。
主仆几人到得前面,果见两个穿着天青色绸襦裙的婆子立在中堂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站得那个笔直,一丝不苟。就是牡丹从她们前面经过,她们也没抬抬眼皮。牡丹扫了这二人一眼,满面笑容地跨进中堂。
才进中堂,就见一位徐娘半老,我见犹怜的美人儿端庄大方地坐在上首,含着笑亲切地看着自己。她身后一溜站着四个穿水红襦裙,梳垂髫,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也是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庄严肃穆,像观音菩萨面前的龙女儿似的。
岑夫人陪坐在一旁,笑道:“丹娘,还不快过来给夫人行礼。”
牡丹往前疾行几步,福了下去:“夫人安好。”话音未落,就被一双温润暖和的柔荑稳稳托起,鼻端立时传来一阵淡淡的冷梅香。
杜夫人笑道:“不客气,我本是替我那不成器的犬子来赔礼的,怎地倒叫你给我行礼了?”声音听上去又温和又快活,非常悦耳。
牡丹抬眼看着杜夫人,微微一笑:“您是客人,年长,身份尊贵。给您行礼本是应该的。”她眼前的杜夫人生得肌肤如玉,花容月貌,漆黑发亮的头发梳成一尺高的峨髻,Сhā着九树花钗,那花钗做得极其精巧,纯金打造,结条工艺,叶片巍巍,上面还有成双成对用宝石镶嵌或是雕琢成的小鸟。随着杜夫人的举动,似展翅欲飞一般,生动活泼。再配上她那件银红色织金锦披袍,鹅黄八幅小团花罗裙,整个人显得高贵美丽,却又观之可亲。
杜夫人也在打量牡丹,牡丹穿的是茜色织锦滚白兔毛边短襦,配同色的八幅罗裙,没什么花巧,唯有腰间配了一条巴掌宽的碧色裙带,裙带上系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碧玉琢成的牡丹花压裙,长长的碧色丝绦一直垂到足踝处。发髻虽然梳得简单,然而头发却浓密亮软,黑中泛蓝,唯一的发饰是一对双股金钗,钗头上配着两朵红宝石攒成的牡丹。宝石极好,行动之间,似有流火闪过。但就是这简单的衣饰,就完全衬托出了牡丹的明艳端丽之处。
杜夫人一时有些失神,透过牡丹仿佛见着了另一张脸,当年,那个人也是明艳如朝霞,简简单单一身衣饰就可以穿出与众不同的感觉来,无论站在哪里都让人只能看见她……如今,她想必正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吧,她的儿子成才了,轻轻就将朱国公府弄得鸡飞狗跳,丢尽了脸面,自己的儿子却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最可恨的是,蒋重的态度。杜夫人的心口一阵刺痛,眼里闪过一丝利芒,不由握紧了牡丹的手。
牡丹轻轻一笑:“夫人?”
杜夫人恍然回神,收回手,亲切地笑道:“哎呀,看到你们这些漂亮的小姑娘,才惊觉自己老了。”她笑着瞟了牡丹一眼,“十多年的光阴,弹指之间就过去了。”
“那是因为夫人的日子好过,才会觉得快。”牡丹客气地请她坐下,转身走到岑夫人身后站定,亲昵地看着岑夫人笑道:“我娘也经常和我们兄妹说,几十年的光阴闭闭眼就过去了。快得很呢。”
言谈举止坦然大方,竟然毫不怯场。杜夫人对牡丹这样的态度和举止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满意。她既希望牡丹能果然如同蒋长忠猜测的那般,与蒋长扬有情,然后把蒋长扬迷得神魂颠倒,非卿不娶,从而断绝了蒋长扬与高官显贵结亲,平添助力的路子;同时却又遗憾牡丹怎么生成这个样子,家里还有钱,蒋长扬应该得个又丑又讨厌又没地位又穷又没见识的老婆才好。
她暗自苦笑了一下,也知道那不可能,就算是当初王氏将蒋长扬留在了府里,任由她一手打整,她出面给蒋长扬娶的妻也不可能是这样的,最少也是个绣花枕头。比起绣花枕头来说,身份地位低下的商人之女更好,目前要弄清楚的,就是这二人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然后才好拿捏。
杜夫人想到此,便笑道:“丹娘,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不懂事,做了那样可恨的事情。本该让他亲自上门来给你赔礼道歉,奈何他已经被他父亲给送到军营里去,以示惩诫了。故而,只好由我来赔这个礼。我教子无方,希望你看在他年轻不懂事的份上,不要和他计较。”说完手一招,一只紫檀木盒子就被放在岑夫人面前:“这是一只百年老山参,给你压压惊。”
“我不能收这样贵重的礼物”牡丹有些惊慌的睁大眼睛,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来:“是因为我被追风吓唬那件事二公子才被送去军营的吗?我当时就和大家说过了是误会,是我的错,与二公子无关的。怎么还会像这样?”
杜夫人此时方露出哀戚的神色来,轻轻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一副为儿担惊受怕的慈母形象,让人看着就心软得不得了。
牡丹不安地道:“夫人一定非常难过吧?”她沉默片刻,用商量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道,“要不,让我哥哥骑马去追国公爷,说明真的和二公子没有关系,您看好不好?”
国色芳华 第155章 探(二)
杜夫人猛然抬眼直视着牡丹。
真的一星半点的消息都不知道么?真的不明白是因为后面那件丢人现眼的事情才会落到那个地步的吗?还是为了给自己留面子,故意装不知道,抑或是为了不叫自已怀疑她与蒋长扬别有渊源而装得过了头?
杜夫人看着牡丹久久不发一言,牡丹黑白分明的凤眼里渐渐流露出一丝害怕来,脸色也有些苍白,有些怯怯地看着她,小声道:“夫人,我真的没怪过二公子,如果我适才说的这个法子不好,那您看看我能做什么,请您吩咐就是……”
杜夫人轻轻一笑,笑容温暖如春:“乖孩子,看把你吓得。国公爷已经走了几天了,追不上啦。这事儿啊,和他让追风吓唬你有点关系……”她有意顿了顿,看到牡丹的眼睛急速眨了几下,嘴唇也微微翕动,仿佛有话急着要说的样子,便立即来了个转折,“但是……怪不得你。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情,反正你当时也在场的,这种丑事瞒不住,最让国公爷伤心的事情是他猎鹿作假那件事!你知道的吧?”
牡丹的脸上明显露出放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来,但她随即又收起了放松的神色,转而礼貌地说:“我当时只听到闹哄哄的,我认识的人不多,也不敢多惹麻烦,没敢多问,并不清楚事实真相,但我想,一定是有误会。”
她猜不到杜夫人的打算是什么,她只知道,这件事情不管杜夫人怎么算计的,她都要尽量少牵扯进去为妙,不给人当枪使,不打前阵,不牵涉到其他任何人——最少不应该由她的口里说出来。示弱、推脱、顺着杜夫人的话头走,便是她此时所能做的。
杜夫人将牡丹的神色前看在眼里,半真半假地叹道:“我是个女人家,当时也不在场,弄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可是我心疼儿子的心是真的,不愿意让他年纪轻轻就背负着这样的骂名。
我今日上门来,一是为了向你赔礼,二是希望你能看在他哥哥救过你的份上,把你所知道的事情一字不漏的说给我听。但凡能有一分希望能刷清他这个恶名,我总要去做的。”
岑夫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威严地造:“丹娘,我和你爹平时就教导过你,做人要知思,晓得大义,你把你所知道的事情都说给杜夫人听罢,不许有所隐瞒!”
牡丹犹豫片刻方斟字酌句地道:“蒋公子的救命之思,我时刻放在心上,不敢相忘,只苦于没有机会报答他。又怎会不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说给夫人听呢?只是夫人也知道,当日去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是跟着表姨去的,所亲近者就是她和黄将军家的雪娘二人而已,其他人,并不熟悉也不敢亲近。那日被追风吓着了之后,更是不敢乱走。我不会打猎,行猎之时就紧跟着表姨,回了营地,除了吃饭时就一直躲在毡帐中。”
她苦笑了一下,“实不相瞒,这行猎对我来说实在是苦差一件,但为了表姨的感情却不得不去。我自小身子不好,养得娇气,在野外住着实在不舒坦,恨不得早点回来才好。骑了一日的马后,浑身骨头都似散了架,躺下就不想起来,可是又有蚊虫,夜里风还会怪叫,睡塌也太硬,又是和人同住……”
杜夫人哪里肯听牡丹抱怨这个,听她越扯越远,不得不皱着眉头打断她的话:“都说我家忠儿是被人陷害的,而且一定是和他交好的人,他单纯,说不出什么来,相反倒是旁观者清。你见着我家忠儿的时候,看到他和谁最走得近?或者爱和谁说话?和谁说的话最多?”她似笑非笑地瞟着牡丹,“我听说,他事后又我过你赔礼?”
杜夫人最想听的,就是听牡丹说蒋长忠爱和萧雪溪呆在一起。
牡丹垂下眼眸抿紧了唇,一言不发,暗骂杜夫人真是毒夫人,一张口就设了个套。自己若是不想扯到萧雪溪,不管说谁和蒋长忠比较接近,在这样的语境下都会意指那个人就是陷害蒋长忠的。将来杜夫人完全可以和人说,就是那个何牡丹和我说的啊,那可不就多多惹出些麻烦事情来?
而自己要是不肯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就必须得面对她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蒋长忠曾经和她提过萧雪溪这件事,还是要牵扯出萧雪溪。不过所幸她当时并没有听蒋长忠把话说完,此时正好朝着另一个方向推脱。
杜夫人见牡丹垂着眼不说话,挑了枕纤长的眉,将手里的茶瓯不轻不重地一放,茶瓯是上等的越州瓷,与银茶托相击,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声。若是朱国公府的人,看到她这个动作,便该知道她是不高兴了,要发威了,识相的就要赶紧从实招来,以免让贤良淑德的夫人破功。
可这不是在朱国公府,岑夫人母女也不在她的治下.当然会被无视。岑夫人一点不掩饰脸上的不高兴,木着脸不说话。牡丹也仍然垂着眼抿紧了唇不说话。
杜夫人不耐烦地看了柏香一眼。柏香正要出列担当自己平日里替夫人教训人诱哄人的角色,腿都迈了出去,杜夫人又突然想起自己这是在人家做客,自己是来赔礼道歉,替蒋长忠重塑形象的,不能伏势欺人,更不能堕了名门公卿的风度,损了自己温柔贤婉,有礼大度的形象,便又将柏香看回去了。
她再度温柔地一笑,柔声道:“好孩子,你别担心,你今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给任何人听。而且呢,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好处,以后有什么事儿,我自然都会替你担着。说吧,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
这一回牡丹的脸红了,扭扭捏捏,目光躲闪地看向其他地方,用手指绞着裙带小声道:“我真是不知道。”
杜夫人微沉了脸,看向岑夫人,不疾不徐地道:“看来这孩子是没有消气呢,等我回去,先把那豹子剥了皮给她送过来做褥子,她消了气,什么时候想起了,想说了,又再和我说,您看如何?”
牡舟忙道:“夫人您别生气,我怎会如此小气?都说过那件事不怪二公子的,我又怎会想要那豹子的命?我不是那样小气狠毒的人。二公子为人和善得很,那日他皆众向我和雪娘道歉,大家伙儿都夸赞他谦和有礼,都说他好,很喜欢他。”
杜夫人坚决不肯放过她:“我听下人说他事后又单独我过你道歉,还和你说了好一会儿话?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牡丹看向恕儿,淡淡地道:“夫人,当时公子身边跟着那位缺耳朵的侍卫,我身边跟着这丫鬟。他们都知道我们说了什么的。”
恕儿不等杜夫人开口,立即上前行礼脆声道:“夫人容禀,奴婢那日就在一旁。当时天色已晚,我们娘子正要去毡帐休息,半道上遇到了公子和那位侍卫大哥,公子先道了歉,然后说,何娘子,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往那边去说。”她把蒋长忠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肯,听着就如同蒋长忠本人在面前似的。
杜夫人的脸色顿时变了。见恕儿还有继续往下说的趋势,忙制止住她,干笑道:“我家忠儿就是这样的天真赤诚之人,平日里被他父亲和我管得太严,有些不谙世事了。”
“我们娘子……”恕儿还要再说话,牡丹喝住了她.一本正经地道:“正是,夫人说得是。所以二公子一听到那位侍卫的劝告,便立即和我道了别。之后,我就再也没单独和他说过一个字了。我前面说过,蒋大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是他的家人,我只要能做的,都会尽力去做。只是这件事,实在是无能为力,还请夫人海涵!”牡丹言毕深深一福。
滴水不漏。杜夫人抿紧了嘴,定定地看了牡丹两眼,倒微微笑了。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荣华富贵,年少英俊,能干稳重,前途光明的男人,会是所有女人都想要的良人,特别是何牡丹这样的女子,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怎会是一盏省油的灯,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不急,不急,慢慢的来,只要诱饵放得多,放得妙,鱼儿总会自己咬上钩。这人呢,还是聪明点儿好,不然也不好拿去引上蒋长扬。试想,蒋长扬为着那个位置,再喜欢也不过就是给个侧室的位置,可是那根本不够……所以这杆枪一定要锋利,所向无敌。只要牡丹动了心,肯为她所用,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她根本不关心,她只要……
杜夫人微微笑着:“我还以为你多少会知道一点,看来真是不知道.我适才夫礼了。
请你看在作为母亲替儿子担忧的份上,不要和我计较才好。”
作为一位一品命妇,对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平民女子姿态摆得这样低,态度这样和蔼,真的是太难得了,非一般的教养和品性。牡丹自然不会和她计较,要是和她计较,那可就是不识抬举啦。
国色芳华 第156章 伪(一)
一直到走出何家的大门,杜夫人对自己今天的表现都很满意。她云淡风轻地看着何家的女儿们将她送到门口,看她前呼后拥,风光万分。她的白藤八人肩舆,她的九树花钗,人们对她的毕恭毕敬,都是女人们所想要的荣耀。
富而望贵,特别是何牡丹这样的女子,家族父兄曾经用金钱替她打开过刘家的大门,奈何她无福,遇上了清华郡主,所以不得不退出。但既然尝过了既富且贵的滋味,怎甘富而被轻贱?越是美貌年轻,越是有资本,野心就越大。她也许比较小心谨慎,但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她必然不会放过!
而这个机会,不管蒋长扬有没有给何牡丹,她都会给。杜夫人亲热地执着牡丹的手,万分真诚:“最难得有缘,我虽是第一次见到你,但实在是喜欢你。你若是有空的时候,不妨去我们府里陪我说说话,我家中有个女儿,年纪比你略小几岁,也是个爱弄花花草草的,性格也温和,一定和你谈得来。”
牡丹温柔地笑着:“谢夫人好意,有空我一定登门拜访。”
杜夫人恋恋不舍:“一定啊。”
目送着杜夫人率领着二十多号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去,甄氏撇撇嘴,道:“哪有这种赔礼道歉的?事先也不让人先来说一声,一大清早的就来,害得人饭也没吃好,一点都不诚心。”见没人理睬她,她便又回头望着牡丹哂笑:“丹娘哈,我看着杜夫人对你可真是热情啊,你总是那么讨人喜欢。”
热情?喜欢?黄鼠狼当然是喜欢鸡的,对待鸡也是很热情的。牡丹淡淡一笑,转身扶岑夫人入内:“吃饭,吃饭。饿死了。”
出了宣平坊,杜夫人招手叫柏香上前:“你觉得怎样?”
柏香谨慎地勒紧了缰绳,小心地让马儿的步调与肩舆的快慢保持一致:“回夫人的话,这人挺不识抬举,挺不懂礼貌的。您问她的话,竟然敢让个小丫鬟来回话,还扯上公子爷,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身份,公子爷哪里会……”
杜夫人微微一笑:“这也怪不得她,她年轻,又是这样的出身,谁也得罪不起。”
柏香道:“那她就敢得罪夫人么?这是看着夫人温和好心好欺负呢。”
“她哪也欺负我?她不过是被逼急了。”杜夫人优雅地翘起雪白柔滑的手,仔细打量着鲜红的蔻丹,轻蔑地道:“这样的人,看着挺谨慎小心的,好似云淡风轻,实际上在意得很,又野心勃勃。她尝过富贵的滋味,也经过人生最大的失意,怕的就是没机会。只要一旦有机会往上爬,就会不惜余力地往上爬,重新高高地站在人上,在从前打败过她的人面前耀武扬威,把负了她的人踩在脚下,让人对她坐俯首称臣,痛哭流涕的求饶,才是她这种人最爱做的事情!”
说到这里,杜夫人精致美丽的脸突然扭曲了一下,狠狠地撇过脸看向街上过往的行人。王筱悠,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纵然耍尽百般手段,又勾搭上了方伯辉,可是那又如何?方伯辉再手握重兵,再是天子重臣,可到底也曾封得国公,就算是得了,难道人家就肯把爵位传给你儿子么,人家还有人家自己的儿子……你不也不过是个继室而已……所以,王筱悠,我绝对不会被你打倒的,我要叫你看着我怎么笑到最后。杜夫人暗暗握紧了拳头。
柏香看到杜夫人的神情,知道她这个时候正是最烦躁,招惹不得的时候,忙语调轻柔,充满崇敬地道:“夫人,这世上能像您这样温和大度,不慕富贵的又有几人?也只有您才不和她计较。”
杜夫人半晌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柏香,树欲静而风不止,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前两日我一时不查被人算计吃了大亏,差点功亏一篑……”她想起当日宫使上门来查御赐之物被扔出门外之事时,自己的狼狈与不堪,不由加重语气道:“以后,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遇到这种大事,我忙不过来的,没有注意到的,你便要亲自把关,休要再叫小人钻了空子。”
柏香忙道:“都是奴婢失职,只要能补救,夫人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就是要了奴婢这条命,奴婢也是心甘情愿的。”
杜夫人轻轻一摆手:“罢了,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么?以后当差再小心谨慎一点。”她顿了顿,“府里的人,除了那等不忠不义的,我从来就没亏待过谁,唉……被打死的那两个婆子,虽然是她们胆大包天,咎由自取,为了保全大多数人,我才不得不处置了她们。但我想起来时,这心里还是闷得慌,疼得慌,好歹也是在府里伺候了那么多年的老人儿,一时糊涂就弄得魂飞魄散……回去后,你拿我的体己去安抚安抚她们的家人,让他们请人悄悄替她们超度一下,让她二人来世投个好人家。看看她们家里若有适龄的人,便挑两个来府里当差罢。”
她话锋一转,铿锵有力地道:“务必告诉他们,不得有怨!这样的大事,圣上只是惩戒了她二人,未曾涉及到其他人已是圣恩浩荡,若是再有怨怼之心便是不识好歹了。我也再护不得他们!”
“是。夫人真是菩萨心肠。”柏香恭敬而崇拜地应了,垂下眼眸默默地想自己的运气真是好。幸亏那日调包、扔东西的人谋算着要抢头功,瞒下自己这边,自作主张就把事情给做了,否则此时躺在泥地里,等着被超度,排除投胎的人就是自己了。以后做事情,果然是要十二分的小心,否则一不注意就会送了命。
柏香正想得出神,杜夫人突然又道:“柏香你跟在我身边已有好几年,一直深得我意,早就想给你寻个好出路,奈何我如今身边无可用之人,实在离不得你,只好暂时委屈你些时候,你不怨我吧?”
柏香赶紧道:“奴婢不委屈,奴婢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才得以跟在夫人身边伺候夫人,多少人羡慕奴婢不及,奴婢自己也骄傲得很,又怎会感到委屈?”
杜夫人微微一笑:“知道你忠心,可到底女大不中留,等这事儿过了这个阶段,稍微平稳一点,我便脱了你的奴籍,给你聘个好人家。”
柏香一颗心乱跳,却不敢表露出半点来,只能是皱着眉头似要哭了一般:“夫人,快莫要说这些,奴婢从来没想过要离了您。奴婢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您别不要奴婢。”
杜夫人眼里精光闪过,温和地道:“我是舍不得我身边的人受苦的,怎能不嫁人?嫁了人以后也同样可以给我做事嘛。”她眯了眯眼,“过几日,我打算设个宴,把族里的老人们请过来,再请几个国公爷的至交好友,当众给大公子赔礼道歉!但愿以后他不要再事事针对我们。”
蒋长扬不是会扮委屈扮孝顺么?还在宫里头替府里赔罪受罚,轻而易举就叫旁人都认为自己容不下他,算计他。这回她当众给他这个体面,亲自给他赔礼道歉,反正让人把他的东西扔出府的人是老夫人,她充其量就是一个治下不严。到时候再当着众人慢慢说起,老夫人怎会把他的东西扔出去,让人好好看看这个“孝顺”的孙子是怎么忤逆他祖母的……
杜夫人抓紧了身下的锦褥……只要成功,蒋长扬将再无翻身之日,别说承爵,就算是前途也堪忧,这么简单直接的事情,她早该想到的。从何牡丹这里下手,那是走了弯路……那个人吃了她的肉才能活到今天,我活了那么多年,享尽了荣华富贵,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将近二十年,也差不多该付一点利息了吧?
杜夫人拿定了主意,挺直了腰杆,微微翘起唇角,越发的端庄美丽。
到得朱国公府,杜夫人一下了肩舆就直奔老夫人的居处而去,还未进门,就听见老夫人“笃、笃”的敲击木鱼之声,便冲着迎出来的丫鬟红儿小声道:“老夫人又在诵经?今日的早膳进得可好?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她年纪大了,你们可得小心伺候。”
红儿笑道:“回夫人的话,老夫人身子好着呢,吃了一碗饭,半碗鸡汤,又用了好些羊肉。”
杜夫人点了点头,满意地道:“那是不错。”
然后继续相问老夫人的日常起居,不时叮嘱几句,忽听木鱼声住了,老夫人在里面道:“媳妇,你回来了?”
“是的,母亲。”杜夫人赶紧抢步入内,亲自扶起老夫人来,又接过红儿手里的参茶递到老夫人手里。老夫人慢吞吞地饭下一口茶,问道:“怎样?姓何的那个女子怎么说?”
杜夫人故意停了一停方道:“人挺不错的,我才一提,她就说一直都记着大郎的恩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话说了不少,只可惜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来……”
老夫人皱了皱眉头,突然冷笑了一声:“她当然是要帮着她的救命恩人的。不过本来也没指望她能起多大的作用,不过是不想要人认为咱们国公府不讲道理而已。”
国色芳华 第157章 伪(二)
杜夫人听得老夫人这句明显带着意气的话,心里暗喜,沉默片刻,低声道:“母亲,今日儿媳还遇到了杨御史的夫人,她说现在外面都在传前几日那件事,说得很不好听。”
老夫人越发不高兴,重重地将手里的茶碗一放,道:“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是奴才作怪,扔的也不是御赐之物,东西也都追回来供奉着了。圣上都没说什么,御史台倒有话讲了?”
这件事老夫人相当生气。东西是她为了维护她那不容违逆的形象而叫人扔出去的,可她没想到里面会有御赐之物,也没想到她的话发出去后,不是像往常发生类似的事情时那样,众人表面应了顺着她,实际上却会将这种貌似不妥的事情先按下来,过后等她气顺了才又去禀明。而是真的扔出去了!
她更不曾想到会有奴才如此胆大妄为,踩低捧高,竟敢趁机侵吞私占御赐之物与值钱的东西。不过也幸好如此,才能找到替罪羊,但最主要的还是圣上念旧情,睁只眼闭只眼饶了国公府,否则她白发苍苍还要入宫请罪,那才是把老脸都丢干净了。她也有些怨杜夫人,怀疑杜夫人趁此机会借她之手算计蒋长扬。但她最怒的还是蒋长扬,这小子阴险恶毒,非但不和她说里面有御赐之物,还激她说出那种话来,用心险恶,真正可恨!果然是娘种子!
杜夫人知晓老夫人此刻最恨最恼的人就是蒋长扬,心里少不得也在怀疑和怪着自己,只是话是她自己说出口的,找不到理由来责怪自己罢了。于是不肯说蒋长扬半句不是,只是小心翼翼地道:“倒也不是那么回事,只是人言可畏,朝中有多少眼红着国公爷的圣眷呢,这样放任着谣言越演越烈,实在是不好。我们忍点气受点气倒也算不得什么,就怕大郎听信了这些谣言,认为我们故意陷害他,心生怨怼,越发与我们生分了,那就不好了。”
老夫人冷笑道:“他早就对我们心生怨怼的了,还差这一点么?这谣言还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的呢。”
杜夫人低低地道:“大郎的脾性本就生得倔,这样含含糊糊地下去不好,让外人看笑话,有些误会该澄清的还是要澄清,别让人钻了空子。要让人说我们府里内斗,且不说大郎,就是对国公爷和忠、义儿、云清他们的影响也不好。再说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解除了误会,帮着府里一点,可不比指望外人的好?”
老夫人沉吟片刻,斜瞟了她一眼,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杜夫人道:“儿媳想,这事儿本是咱们的家务事,只因牵扯到了御赐之物才会闹大。既然已经闹大,便不能私下解决了,得当着众人将此事和和美美地解决好,叫人再找不到半点可说的才行。”
老夫人点点头:“怎么解决?”
“办一个家宴,请的人也不要多,就是府里的至交好友和族里的老人们。让大郎来,我当众给他赔礼道不是。”杜夫人见老夫人的脸一沉,忙急急地道:“是我没有管好家,才让这此狗奴才们钻了空子,做出这种丑事,我理应赔礼。”
杜夫人一认了错,就把责任全部承担了,这件事和老夫人就半点关系都没有了,她还是凝视和蔼公正严明的老夫人。有这样的好儿媳妇,老夫人心里非常舒坦,脸上的神色也柔和下来。很领悟地说:“好孩子,就是你吃得亏,让得人,分明就是他不怀好意,不念亲情算计咱们,该受惩罚的是他!可你为了国公府还不得不给他赔礼下小,实在是太委屈你了。这件事情也是因我一时嘴快糊涂而起的,我是年纪大了,要不然我一定要去求见圣上,说明真相……”
得了吧,这话也就是哄哄人而已。杜夫人哪里会不知道老夫人的德行,国公府的利益才是排在第一位的,平日里在家中怎么作怎么说都是一回事,可如果到外面,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对不会舍了她那张老脸,也不会去当着外人指责蒋长扬的。杜夫人一边冷笑,一边感激地道;“母亲待我比亲闺女还亲,我们是一家人,说不得什么算计惩罚委屈的,只要家和万事兴就好。”她适当地提了提蒋长忠:“忠儿不争气,义儿文弱,我惭愧得很,将来这国公府的希望说不得还要在大郎身上,只要他消气,以国公府为重,顾念他的弟妹,我给他赔礼道歉又算得什么?何况……”杜夫人微微红了眼睛,“本就是我对不起他们呣子。”
老夫人先前表情还好看,听到后面那句放话时,立刻掀了掀眼皮子:“谁对不起他们呣子了?要说对不起他的人,便是他那自私自利,泼辣悍妒,眼里只有她自己,完全没有父母宗族丈夫的娘!什么国公府的将来要全靠在他身上?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他这样的品行,就算此时圣上被他蒙蔽,终有一天也会被识破,风光绝对不会太长久。忠儿和义儿不好?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忠儿不是去军中历练了么?过得几年他总能出个样子来!还有义儿,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既然爱文,你也莫再听他爹的话,非得拘着他去弄什么骑射,给他请个好先生,好好补习一下,明年春天让他去参试!将来一文一武,互有依仗,哪会不如人?”
杜夫人先前听得还蛮高兴的,越听到后面心里越沉重,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母亲吩咐得是。我正想和您商量这件事情呢,其实,我早就听说我哥哥家中替孩子们请的西席不错,早有打算让义儿去拜师,奈何和国公爷提过一次,他没理我,所以就一直没敢和母亲提。”
老夫人叹了口气:“你什么地方都好,就是对厚德太顺从!这是大事,你早该和我商量!你哥哥给自家孩子请的西席,想来也不可能差的,又是亲家,知根知底,我放心,不怕孩子过去受气,也不怕给人给带坏了。我允了!他回来要有什么话,你就让他直接来找我!你明日便给义儿备下拜师礼,送他过去。”她想了想,又喊红儿:“去开我的箱子,取两只百年老山参出来,送去给孩子们的舅母。”
杜夫人忙道:“母亲不必,礼由我来备。”
“这是我的心意。”老夫人和蔼地道:“为着厚德那怪脾气,这些年你基本没去走动,突然有事儿了才去求人,本身就已经很失礼,我这里礼数若是再不周到些,你难做。”
杜夫人的鼻腔突然酸了,微微红了眼圈,低头不语。
老夫人看到儿媳委屈却又隐忍的样子,不由暗想,当年王氏若是有杜氏一半儿的乖巧胸襟,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委实委屈你了,可是你嫁过来时就该知道,府里是什么情况,厚德每行一步,如履薄冰……你放心,将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薄待忠儿。”
杜夫人吸吸鼻子,抬起头来,诚恳万分地道:“母亲休要说这些,儿媳自从嫁过来开始,便是蒋家妇,一切当以蒋家为重。”
老夫人赞许地点点头“你的事情多,你去忙吧,不必陪着我了。”
杜夫人却又不走,又陪着老夫人商量了一会儿家宴的事情,见老夫人累了,方才退了出去,出了院门后方低声叮嘱柏香:“去问问,老夫人怎会突然想起三公子读书考试的事情来的?”
柏香领命而去,杜夫人回到日常处理家事的偏厅,镇定自若地吩咐人给蒋长义重重地准备了一份拜师礼。待到东西准备好,柏香也回来了;“给夫人回话,听说只有上次大公子曾经提过,三公子既然这么爱读书,为何不让他去应试?其余再无人提过,三公子虽日日去给老夫人请安,却每次都只待不到一盏茶功夫就会告辞。”
杜夫人面上不改色,暗里却咬紧了牙关,看来蒋长扬这是要动手了!她深思良久,稳稳地道:“去把三公子请过来。”
听完杜夫人的话,蒋长义傻傻地看着杜夫人不说话。
杜夫人抿嘴一笑:“哟,傻了?是不是不想去?”
“不是,不是。”蒋长义激动地搓着手,失态地道:“儿子只是怕跟不上表兄弟们的进度,丢了母亲的脸。”然后又猛然拍了自己的头一下,掀起袍子给杜夫人跪下磕了个响头,只喊了一声:“母亲。”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杜夫人并不叫他起来,而是严肃地受了他这一礼,道:“你听好了,既然去了,便不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代表国公府脸面,也代表着我的脸面。不求你飞黄腾达,却一定不能失了君子之道。”
蒋长义流泪道:“孩儿谨遵母亲教诲。孩儿自知没有天赋,不能替家族争光添彩,但孩儿一定会好好做人的,绝对不会辜负母亲对孩儿的一片苦心和维护之意。”
杜夫人点点头:“好,你记着你今日说过的话,莫要让我失望,去吧。”
蒋长义又给她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退出。杜夫人面无表情地目送着他单薄的背影,端起早已冷透的茶汤一饮而尽。
国色芳华 第158章 预谋
天色将晚,太阳如同一个暗红色的蛋黄挂在灰蓝的天际,懒洋洋地散发着最后的余光。蒋长义心情灰暗地快步走出杜府,门房很是殷勤地替他将马牵过来,笑道:“表公子您慢走。”
蒋长义的脸上反射性地立即蹦出一个笑来,笑容可掬地命随身小厮小八打赏门房,翻身上马,才一拨转马头,脸就又阴沉了下来。小八见他脸色不好看,忙低声问道:“公子,可是受气了?”
蒋长义淡淡地道:“别瞎说,我可是他们的表兄弟,有夫人亲自领我上门拜师,舅爷再三交待,舅母悉心照料,谁敢给我气受?这府里从上到下,一个个待我可都殷勤得很。”
先生是好先生,也没把他给隔开来教,只是教的根本不适合他罢了。
本朝科举最重进士、其次为明经。
进士重诗赋,明经重贴经、墨义。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只需熟读经传和注释就可以中试,而进士一途难度非常之大,诗赋不但需要把基础打得牢靠无比,更需要文学天赋。当然,中了进士之后就是不一样的风光坦途,旁的不说,本朝的宰相就大多都是进士出身。
本来北方大家子弟多考的是明经,南方来的寒门子弟们才爱考的进士。偏杜家世代功勋,又是宗室姻亲,子弟们根本不愁出路,便不肯随这大流,偏要子弟们学诗赋,考进士,锦上添花。故而,先生是杜家兄弟自小时起就教授着的,讲授的也主要是诗赋,前段时间也许还讲经史,但监近考试的这段时间却基本都是讲诗赋、出题给他们做诗赋,每日里要做诗赋若干,在学堂里做,回去后还要做。杜家兄弟倒是如鱼得水,蒋长义却是有苦说不出。
朱国公府重武轻文,他自小根基就不牢靠,光靠死记硬背,怎可能与杜氏兄弟相提并论?他有自知之明,不敢指望进士,早就想好的考明经,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可偏到了此时却不能得到高手指点,就连死记硬背的那点时间都被先生布置的诗赋作业也占用了。
假如他不能在这短短的几个月内,在明经一途上有所提高,那他就算是千方百计,使尽了力气,借了那人的名头,瞒过那一位才争取到这次宝贵的机会,也等于是白白浪费,事后必然还要遭人耻笑。。。。遭人耻笑都是小事,最可恨的是机会稍纵即逝。。。。真是请的好先生,真是好手段。。。。想到此,蒋长义的心顿时揪成皱巴巴的一团,嘴里也干得发苦。
小八自小跟随蒋长义,只看他神情,听他这一句淡淡的话语,便知他此时已是难过之极,有心想安慰他两句,却苦于自己一个下人实是说不出任何可以起到实质性作用的宽慰话,便沉默下来。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默默地前行不久,小八略带了些兴奋地指着前面道:“公子,您看那不是刘寺丞么?”
蒋长义抬眼望过去,果见前方有一人,宽肩窄臀,穿着银蓝色的圆领缺胯袍,昂首挺胸地骑在一匹锦绣雕鞍,金玉彩饰的高头大马上,看着很是傲气豪奢,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显得格外打眼,不是刘畅又能是谁?
小八道:“公子,要上前去打招呼么?”
蒋长义只是沉吟不开口,小八道:“要不,您上去和他打个招呼?上次小的见着他待您挺和气的。他认识的人也多。。。。”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一人道:“这不是蒋三公子么?小人秋实给您问好啦。”却是刘畅的小厮秋实笑眯眯地从斜后方打马奔来,不待蒋长义反应过来,便大声喊前面的刘畅:“公子,是蒋三公子!”
蒋长义见避无可避,索性轻轻一踢马腹上前去赶刘畅。
前面刘畅听到声响,立即勒住马,回过头来望着蒋长义微微一笑:“蒋三郎,这么巧?我今日才和我一位朋友提起你来,可巧的就遇到你了。”
蒋长义笑得灿烂如同一朵粉红喇叭花:“那是真够巧的,刘寺丞,你怎会在这里的?”
刘畅笑道:“我今日休沐,便来这里拜访一位长辈。你这是往哪里去呢?”
蒋长义沉默片刻,道:“我才从杜府出来。如今我在那里随着表兄弟们一起的读书,准备明年的科举。”
刘畅点点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杜家的西席最擅的是诗赋吧?看来明年曲江宴上你要风光一回了,还不知要羡煞多少人。”那口气,仿佛已然认定蒋长义一定会中进士一般。
蒋长义苦笑起来:“刘寺丞你就别取笑我了,似我这样的半吊子,哪里敢抱什么指望,不过是小打小闹,给诸位才子们做个陪衬罢了。”
刘畅不动声色地道:“三郎你太过自谦了,我们都知道你自小发奋,我那位朋友还说你可惜了呢。”
他今日连着提起他这位“长辈”两次了,蒋长义心中一动,抬眼看着刘畅,羞涩地说:“敢问刘寺丞,不知我可认识你这位朋友?他怎会知道我的?我自小都不怎么出门的,也是这几年才认得几个酸书生朋友,都算不得什么,徒惹你们笑话了。”
刘畅呵呵一笑:“我这位长辈啊,说起来你可能也认得的,他姓张,名凤驹。。。。”
蒋长义的眼睛突然亮了:“真是凤驹先生吗?”张凤驹,本朝有名的饱学之士,出身官宦之家,精通明经。自己是吃得苦的人,也不是笨人,若能得到他指点精要,可以想见前途必然光明,而他早就想拜张凤驹为师,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今日乍然听得刘畅提起这个人,还似有意将其介绍给他认识,指点他学问,正是搔到了痒处,叫他怎么能不惊喜,满怀憧憬?
刘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蒋长义的神情,笑得真诚无比:“如假包换。”
蒋长义道:“他怎会认识我的?”
刘畅缓慢而清晰地道:“是我向他提起的你,我和他说,你是个人才,只可惜被耽搁了,可真的是非常非常遗憾。”
蒋长义高兴得一塌糊涂的同时,及时收住了缰绳,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我为什么要对猪好?因为我想吃它的肉。”不过,也得看付出和回收的比例是多少,划算不划算。就比如,这次这个机会,若不是那日他遇到刘畅,听刘畅不在意的一个提醒,他兴许还连这次考试的机会都没有。。。。。蒋长义迅速抬眼看向刘畅,对着那双略显阴鸷的眼睛呵呵笑了:“说来真是惭愧,不知小弟我何德何能,让刘寺丞如此牵挂我?”
刘畅的脸上露出一种苍茫的神色来,他看向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槐树枝,模棱两可地低声道:“前些日子,我曾与令兄成风、楚州侯世子一起喝酒,令兄曾经和我们提到过一些事情。我少时曾被父母一意孤行平白耽搁了许多年,每当午夜梦回之时总是不胜唏嘘。我能体会到你的痛苦和失落,还有不平,却又不知该怎么才能找到出路的那种苦。”
刘畅脸上的表情太过苍茫怅然,眼里又微微露了些恰到好处的恨意和不平,几乎是在一瞬间,蒋长义就相信了他。相信他一定能体会到自己那种不甘不平,失落害怕,徘徊忧虑,朝不保夕,不知明日将往何处的心情。可蒋长义到底是个自小就谨慎惯了的人,虽然被引得忧虑哀伤,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闭紧嘴巴,只忧伤的皱起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刘畅从眼角偷偷瞟了蒋长义一眼,表情越发地忧伤:“说起这个来,我心里真是又难过过来啦。。。。就想喝酒。不如我们折回去,去凤驹先生那里混酒喝好不好?”他拿马鞭斜斜指了指蒋长义,“你不许扫兴。”
已经有了考试的机会,再有一位名师指点,还有什么能阻拦得住他的脚步?蒋长义的心里乐开了花,却为难地道:“我不太会喝酒。”
刘畅见他上了钩,轻轻一笑:“不需要你有多会喝,咱们喝的不过是个意境罢了,干脆点,给我句准话,你到底去不去?“
蒋长义忙道:”去!“
刘畅翘起唇角:”这就对了嘛,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总拘泥在那小小的一片天地里?当多认识几个人才是,交游满天下才是。看看你哥哥,认识的人天南海北,从西到东,男女老少,什么都有,那才真是厉害。“
蒋长义崇拜地道:”我真是非常敬佩我大哥。。。。“
刘畅接口道:”那是自然,放眼这京中,有几人能似他这般视国公府的世子之位如粪土的?实在是找不到咯。“
蒋长义沉默良久,轻轻道:”那是因为他什么都有了,所以他才不在乎。“
刘畅哈哈大笑,够过去使劲拍了他的肩头一下:”说的对!所以你要努力呀。我领你去了凤驹先生那里,你一定要拜师成功!明年春天更不要让我们失望!“
蒋长义笑笑没吭声,不用刘畅说,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不前行,便是永远都被踩在尘埃里。。。。他不要过这种日子,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刘畅冷眼看着蒋长义年轻的眼睛里控制不住流露出的踌躇满志与狠意,淡淡的想,我的就是我的,蒋长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什么都休想得到!
国色芳华 第159章 错认
且不说一众人等各怀心思,都奔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此时楚州侯府的别院里一派的安静柔和,牡丹斜依在熏笼上,惬意地微微眯了眼,笑看着对面的白夫人和一旁逗老猫玩儿的潘璟,任由暖香自熏笼下冉冉升起,沾染了衣袖发鬓。
白夫人仔细地把猪脚美容膏细细涂在手背上,凑到鼻前去闻,笑道:“闻着挺不错,感觉也挺滋润的。丹娘你可真有闲心。”
牡丹道:“天气进发凉了,我娘年纪大了,心里记挂着我爹爹和哥哥们,成日里总想着礼佛诵轻,贪暖躲在熏笼边越发地没精神,少不得引着她做点旁的事情,分分她的心。”
白夫人仰面躺在塌上,命碾玉将美容膏给她涂满整个脸庞,闭着眼道:“我真羡慕你那么自在,每日里想做正事便做正事,想做闲事便做闲事。
我却是想好好清净一下也得称病才躲到这里来,想找你说话,又怕你忙,多亏碾玉回去拿东西,正好遇上恕儿,晓得你这些日子是空着的,这才将你请了过来,不然我此刻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一个。”
牡丹道:“有事便该使人去和我说,怎会如此多的顾虑?不管我有多忙,陪你说说话,探探病的功夫总是有的。你住到这里来有多久了?”这美容膏,李满娘和窦夫人那里她都是让林妈妈去送,唯有白夫人她很久没见着了,便让恕儿来跑这一趟,也有询问白夫人过段时间有没有空去芳园玩一趟,二人见见面说说话的意思。谁知白夫人早独自带着潘璟来了别院里“养病”,她要知道,早就来了。
白夫人的睫毛微微翕动着:“不久,也就是半个月左右的事情。”
联想起上次在芳园聚会时这夫妻二人的古怪情形,牡丹暗猜这二人是不是又闹别扭了,便道:“那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白夫人沉默片刻,道:“具体没打算过。看猜况吧,难得这么清净,不如好好享受一下。”碾玉的手顿了顿,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来,欲言又止,最终垂了眼,继续替白夫人抹脸和脖子。
牡丹看在眼里,心知这夫妻二人必然是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正想怎样宽慰白夫人时,忽见一个婆子用只团花金平脱大碗端了碗餢飳进来,笑道:“这是小公子先前要的餢飳。”
白夫人道:“拿过来我看。”
她睡着不动,那婆子忙上前几步递到她面前,白夫人扫了一眼,道:“煎煮得不错,不过别给他吃多了。”正说着,猛然捂住了嘴,翻身坐起,一阵干呕,碾玉眼疾手快,赶紧递上盂盒,白夫人眼泪都出来了,却只是呕出了几口清水。
那婆子吓得赶紧端着碗后退了好几步,有些惶恐地道:“夫人可是不喜欢这味儿?”
碾玉道:“放下碗,你出去罢。”
那婆子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潘璟吵嚷着要吃东西,他的|乳娘却不敢给他吃,只询问地看着白夫人。白夫人漱了口,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带他出去吃,只准吃半个,不许吃多。”
待到|乳娘抱着潘璟出去,牡丹方轻声道:“你怎么了?”
白夫人顾不上手上还涂着美容膏,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皱着眉头不说话,良久方低低叹了口艺:“大概是又有了。”
碾玉立即给牡丹使了个眼色,显然是心里早就有些数。
牡丹笑起来:“那是好事儿啊。阿璟有个弟妹陪着他玩儿,也不至于太孤单。请过大夫没有?”
白夫人好一歇才低声道:“没有,还只是猜测。”
牡丹看得出白夫人的心情非常恶劣,这个孩子,似乎是个意外,并不怎么受欢迎。她沉默片刻,轻声道:“请个大夫看看吧,如果是,该养着的就要养着,不要动了胎气。如果不是,有病也要早治。”
白夫人接过碾玉递上的帕子,慢吞吞地擦脸上的美容膏,擦到第三下的时候,她突然将帕子盖在脸上,捂着脸不动,只有肩头轻微地颤抖起来。
碾玉见状,惊慌失措地看着牡丹。她自小跟着白夫人,还是第二次看到白夫人似这般情形……
牡丹赶紧上前拥住白夫人的肩头。她也不说话,只轻轻抚着白夫人的背脊,这一摸不要紧,她才发现白夫人的背上全是骨头,竟然比她自己还要瘦。
约莫过了半柱香,白夫人的颤抖渐渐住了,她仍然将帕子捂着脸不动,瓮声瓮气地道:“丹娘,趁着天色还早,你赶紧回去吧。我心情非常不好,想一个人待会儿,今日不能招待你了,还请你见谅。”
碾玉焦虑地看着牡丹,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希望牡丹留下来。牡丹微微一沉吟,在拍白夫人的肩膀,柔声道:“那你歇着,我回去了。总之,你凡事多为阿璟和你自己,还有碾玉她们想想。你若有事,我这里随叫随到。”
牡丹深知,白夫人这样的人,从内到外都是非常骄傲的,在人前总是表现得尽善尽美,轻易不肯表现脆弱和无助,即便是想,她所受的教育也不容许她在别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宣泄情绪。她有她的骄傲和她的自尊,她虽然爱和自己说贴心话,但关于她和潘蓉的事情,她只是大致的提过,并没有认真细致地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出于尊重,白夫人不愿意说的,牡丹使不去刻意打听。尽管她知道此刻一定是白夫人最痛苦的时候,但她也知道白夫人此刻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独处,一个人肆无忌惮地宣泄情绪。
白夫人果然使劲地点头:“嗯,好的。”又赶碾玉走,“碾玉你替我送何娘子出去。”
碾玉嘴里虽然答应,却担忧地看着白夫人一动不动,牡丹轻轻拉了她一把:“走吧。”
碾玉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牡丹出了门,招手叫小丫鬟去旁边茶房里唤恕儿和宽儿过来,又叫人去给牡丹牵马、叫贵子,牡丹忙道:“你别忙乱了,赶紧回去替你们夫人守着门……”如果不出她所料,此刻白夫人一定在大哭,牡丹顿了一顿,低声道:“若是她始终不快活,时间太久的话,就让阿璟去喊她……我这几日都在城里,有事儿就赶紧让人去和我说一声,我马上就会到。”
碾玉匆忙朝牡丹行了个礼,快步奔进去,到了白夫人居处的外面,但见门窗紧闭,里面一片静寂,她有些心慌,下意识地轻轻推了推门,门是从里面闩上的,纹丝不动。碾玉害怕起来,有些想喊听,却又想起了牡丹的话,便将耳朵紧紧贴着门缝,屏声静气地听……里面传出了一阵低低的压抑的抽泣。
碾玉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可怜的夫人,想哭都不敢大声哭。
她算计着时辰,打算再过半个时辰,白夫人还不出声叫人的话,她就按照牡丹的吩咐,去把潘璟抱过来叫娘。然而白夫人的抽泣声却渐渐止住了,里面响起水声,约莫过了半柱香,门轻轻开了,白夫人站在门口道:去把阿璟抱过来。让厨房给我做碗燕窝粥。”她的脸色虽然不好看,眼睛也还红,但已然鬓发整齐。
碾玉松了一大口气,欢天喜地的应了。
牡丹一路上无心他顾,但放着马儿慢行,只顾低头默想白夫人的事情。她想帮助白夫人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要帮助白夫人,就必须了解他们的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蒋长扬明显是知道的。她看了看天色,预计自己回到城里后,蒋长扬应该刚好回家,便回头看着紧跟在自己身后的贵子:“贵子,你上次去芙蓉园送信,可知蒋公子这几日公务可忙?在不在城里?”
上次她让贵子去和蒋长扬说卢五郎上门来找她的事情,蒋长扬只口头上回了一句知道了,让她放心,此外就再无半句多话。之后杜夫人上门,她虽然没有特意去和他说,但她就是知道他是知道这事儿的,可他偏偏还是没什么话传过来,这都好几天了,她出门也没遇到过他。想到这里,牡丹忍不住微微撅起了嘴。
贵子“啊”了一声,目光有些躲闪,四处张望一番,道:“应该在的吧?”
牡丹道:“这样,你先往前头去芙蓉国瞧瞧,若是蒋公子在,你就和他说,让他往这个方向来,我有事儿要和他说。”
贵子抓耳挠腮:“娘子,这里离城还有些路程呢,丢您和宽儿、恕儿在这路上,不好吧。还是再走些时候又再说。可否?”
牡丹皱眉道:“你不想去?”
贵子干笑:“哪里会?”他拽着脖子往前看,眼里突然露出一丝喜色来:“娘子,说曹操,曹操到,您瞧那是谁?”
既然都这样说了,那还能是谁?牡丹抬眼一瞧,果见远处有两三骑人马过来,虽然还看不清脸孔,却可以瞧见当先那人穿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这袍子她记得清楚,蒋长扬第一次和她结伴回城,穿的就是这样一件衣服。她的心口一阵狂跳,高兴地举起马鞭,抽了马臀一下,迎着来人奔了上去。
行到一半,她算是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孔,不是蒋长扬,可对方也看到了她满脸堆笑迎上去的样子,牡丹尴尬万分,勒住马回过头瞪着贵子:“你干嘛谎报军情啊?”
贵子缩了缩脖子:“那不是看着像么?您也以为是了。”
国色芳华 第160章 不买账
“公子,那女子望着您笑呢。”小厮康儿好奇地大声喊吕方,“您认识她么?”
吕方有些发愣地看着前面笑得一脸灿烂的牡丹,不知怎么地,他的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细汗。他当然认得这是谁,还一心想着要设法去她的芳园里瞧瞧,可他也没想到她见着了他会这般热情。他只愣了片刻,就迅速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来。
康儿却又道:“咦,她停住了。”随即又道:“一定是认错人啦。瞧,看她尴尬的。”
管她认错人没有,这正是与她攀谈的好机会,反正是她先向着他笑的。吕方打马迎上前去,笑着朝牡丹行了个礼,道:“这不是何娘子么?您安好。”
牡丹匆忙回礼:“吕十公子,您安好。”
吕方听见她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排行,很是欣喜:“在下来到京中之后,常常听到您的名字,那日在曲江池畔偶遇,很是欣喜。只可惜仓促得很,没来得及详谈,一直想着若是能登门拜访,向您讨教就好了,可又怕您嫌我唐突。恰好的,今日却是遇上了。”
“讨教不敢,互相学习而已。”牡丹斜瞅着吕方身上那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不由暗想,这衣服怎会如此相像的?竟然是同样的花色,同样的款式。也不知蒋长扬的衣服是请裁缝上门定做的,还是家里的针线房做的?
吕方见牡丹悄悄打量自己的衣服,越发肯定她是认错了人,却也装作不知,只道:“实不相瞒,在下听说您嫁接了几株什样锦,非常感兴趣,很想去您的芳园看一看。”
牡丹抬了抬眼皮,望着他淡谈地道:“您消息挺灵通的。”
吕方一笑,毫不避讳:“是听曹先生说的。”
牡丹毫不客气地道:“那您想必也知道,更想看的人是他吧?您也瞧见了,那日他见着我时是什么光景。他让我在这京中几乎买不到花,差点没让我的芳园开不起来,所以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的事儿。您既然是做这行的,便该能体谅我的心情和不易之处。对不起了。”
吕方不急不躁:“何娘子稍安勿躁。我……”他笑了一笑,:“您放心,我此次并不参与牡丹花会。
果然是与牡丹花会有关,看来是势在必行了。牡丹微微一笑:“您不会只是来观摩的吧?您可是翘楚呢,不参加岂不是太可惜了?”
吕方默了一默,清俊的脸上露出些微得意来:“参加的人是我的父亲,我只是旁观品评。”
牡丹笑道:“那就更不能给您瞧啦!您到时候再品评吧。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微微一揖,轻轻磕了磕马腹,就从吕方身边绕了过去,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冷梅香味儿。
自己还是第一次遭到这种冷遇。吕方苦笑着还了个礼:“您慢行。”
康儿亦同样为自家公子不平,恨恨地道:“公子,这女子忒傲了,竟然都不肯给您看看。她却不知,在洛阳,在这京中,这些天有多少人争相想请您帮他们看看花儿,指点一下。您主动要看她的花儿,她还当宝一样地深藏着,真真是不识抬举。待到牡丹花会,公子您品评时,一定要毫不容情地评,叫她下不来台!看她还怎么傲气。”
吕方淡淡地道:“我岂是那样的人?我若是那样的人,此番谁又会让我来做这评花之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休要说旁的,就是家里送去的花我也不会徇私!”他口里如此说,心里却想着,看来这女子不但傲气而且底气也足得很。与那些苦苦哀求自己指点一二的种花之人不同,她所追求的,必然是极致。一今年纪轻轻的女人,却懂得种什样锦,这可真是太难得了。她越不让他看,他还偏就想看了,而且还筹也等不得,得好生想个法子混进芳园去才行。
恕儿生气地道:“娘子,他竟然知道咱们种了什么花!曹万荣是怎么知道的?分明是咱们芳园里有内奸!得好好查一查,把人揪出来。”
牡丹淡淡地道:“揪出来又怎样?赶出去,又招一个来?这天底下就没不透风的墙,总会有人知道的,兴许是不小心就说出去了,也兴许是有心人特意打听的。可那又怎么样,他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同样学不去!况且,你以为就是我一人有什样锦?你等着,参加牡丹会的人必然大多数都有什样锦!”最多不过好坏之分罢了。她的她不敢说是绝对的第一,却也敢说定在前三甲,当然,如果真的公平的话。
蒋长扬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来:“那你可知道,他就是这次牡丹花会的主评之一?”
“咦?!”牡丹惊喜地回头,但见蒋长扬穿着件竹叶青的圆领窄袖袍子,戴着软脚青纱纀头,腰间挂着那把黑黢黢的横刀,虽然显得温柔精神,然而两腮和下巴、嘴唇周围却都多了一层青白,也不知道好几天没刮胡子了。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和他说,一时之间卸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是望着他微笑,反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恕儿、贵子等人见状,自动放缓速度,住后和邬三说笑话去了,任由他二人前头自在说话。
蒋长扬看到牡丹又惊又喜的祥子,心里又软又暖,驱马赶上,与她并舆而行,低低地道:“怎么,没想到会瞧见我?咦了一声就不说话,可是高兴得傻了?”
“你才傻了呢。我早就知道你要来的,所以才会认错了人!都是你害的,幸亏是个稍微算是认得的人,否则丢脸死了。”牡丹白了他一眼,随即却又忍不住笑起来,拿马鞭柄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轻声道:“你怎会来的?我可不信你是刚巧遇上我的。”
蒋长扬促狭的一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来的么?那我当然就该在这里才对呀。“他把声调一降,严肃地道:“自家认错了人还敢怪我?不但不认错,还敢推卸责任?简直不像话!我就从来不会认错你!你在二十丈开外我就能认出你来。”
“二十丈开外?吹什么牛!我才不信!“牡丹才不怕他那张装出来的黑脸,嚷嚷道:“谁叫你要做那么一件和人家一模一样的衣服?再加上贵子那眼神儿,我不认错才奇怪。”
蒋长扬摸了摸下巴,突然探过头来低声笑道:“其实是你想我了,看着件眼熟的衣服都以为是我,所以才会认错人的,是不是?“
他凑得有些近,牡丹觉得他呼出的热气都喷到了她的脸上,弄得她的心跳有些不正常,她往后仰了仰,轻轻一让:“呸!谁想你了。”
蒋长扬看着她白玉般的耳垂渐渐变红,呵呵笑起来,在牡丹恼羞成怒之前及时刹住车,低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很远就能一眼认出你来,无论隔着多少人。丹娘,我想你了。”
牡丹使劲抿紧唇,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蔓延开去:“你这些天一定很忙吧?”
“还好。我新接了一个任务,大概要跑上一段日子才行。”蒋长扬停了停,道:“过些日子,我可能会不在京中,你自己要小心一些。”
“那危险吗?”
蒋长扬轻描淡写地道:“算不得什么。我不怕。”他做的这些事儿,又有几件是不危险的?都是些圣上拿着无比棘手,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儿。
还是那种不是件件都可以公之于众,做好了就有功,一旦做不好还要担过的事儿。可是风险与回报也是成比例的,他想要达到自己的目标,就要敢于抓住机会拼搏奋斗。
那就是说其实是有危险的,这皇差就没那么好当的。牡丹心里一阵难受:“那你要去多久?”
蒋长扬笑看着她:“还说没想我?我出去办件事儿都舍不得。现在就是这样,将来可怎么办?”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牡丹扬起鞭子轻轻抽了他一下。
蒋长扬虚虚挡了一下,道:“说正经的,我刚才和你说那吕方是此次牡丹花会的主评之一,可不是开玩笑的。”
牡丹道:“我知道呀。我早就请人打听过了,吕家是洛阳最着名的种牡丹的能手。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名声己经超过了吕家的当家人,他十六岁时就培育出了一株千叶黄花,人称吕黄,那株花这时候就种在皇后宫里呢。是不是?”张五郎打听得可详细。
蒋长扬挑眉道:“既然知道,还故意惹他?”
牡丹撇撇嘴:“他自家的爹参加了,曹万荣也要参加,无数的人都在吹棒他。我再吹捧他也不可能像那些人一样,陪着他去平康坊里歌舞押妓,反正关系都不可能到位的,再亲也亲不过他爹去。他要自觉,就不该问我提前看花。再说啦,你也说了,他只是主评之一,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呢。我与其捧他还不如将我的花儿好好弄弄.到时候艳惊四座,他就算是想打压我,也得找到合适的理由和说法才能服众,否则以后他的名声就完了。反正我就是不给他瞧。”
一说到牡丹花的事情,她整个人就变得骄傲又自信,蒋长扬微微一笑:“当然不可能只是他一人,公平还是有的。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我只是怕你到时候听人说你的花不好生气。”
牡丹道:“众口难调,怎么都会有人说不好的,我想得开。不提这个啦,我刚才从楚州候府的别院里来,才刚见着了白夫人,她的情况很不好,我担忧得很。我问你,她和潘蓉到底是怎么回事?方便和我说么?”
国色芳华 第161章 交心
“他们夫妻二人的事情,是说不清理不清的一团乱麻。他三人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白夫人更是自小就定给潘蓉的大哥潘芮的。潘芮当时还是楚州候府的世子,无论是做世子,还是做儿子、未婚夫、兄长、朋友,他都做得很好,几乎无可指责,相比较而言,潘蓉就显 得默默无闻,无人关注。潘芮与白夫人也算是情投意合,两边父母家族都相当看好他们这一对,但后来潘蓉惹了不该惹的人,这直接导致了潘芮后来出了事。
说起来,也不完全算是潘蓉的错。他年少,又贪玩好耍,不受家中重视,越发有些自暴自弃。便经常与京中纨绔子弟一起斗鸡走狗,一次斗鸡中,因为不堪受辱与一位皇子大打出手,他狠狠揍了那人,那人便叫了一大群宗室子弟来阴他。当时他正和潘芮一处,两兄弟都挨了 打,伤得极重,过后他活了下来,潘芮却是伤重难治,就这样没了。楚州候跪在宫门前三天三夜,圣上虽然惩治了凶手,却只是找了替罪羊,真正的罪魁祸首此时正风光无限。“
蒋长扬唏嘘一声,“我当时在安西都护府得知这个消息,特别难过,他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时和我母亲离京之时,只有他兄弟二人真心去送我,后来也一直在通信。而其他熟识的人,包括亲人,不是看笑话就是冷眼旁观。我曾和他约定,我在安西都护府,他在京中,一 起建功立业,谁知他竟然会是这样窝囊的死法。”
牡丹愣怔片刻,问道:“那人是谁?“
蒋长扬阴了阴脸,道:“闵王。他比潘蓉年龄大了好几岁,却不曾打得过潘蓉,做的又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报复时用的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以前更嚣张一些,经过这件事之后倒是更阴险了。“
这倒是闵王一向的风格,最喜欢背后阴人。牡丹不由联想起闵王做的几件事情来,暗自叹了一声,皇家就没几个好东西,接着道:“那后来呢?白夫人就嫁给潘蓉了?我听她大致提起过,她和楚州候夫人的关系似乎不是很好,在楚州候府很不快活。“如果白夫人爱着潘芮, 那么她心里一定怨过潘蓉,也不想嫁罢?
“家族间的联姻,除非是果然没法子了,不然怎会轻易改变?哥哥没了嫁弟弟,姐姐没了妹妹接着嫁,为了大伙儿,个人的意愿根本算不得什么。”蒋长扬的唇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接着道:“事后,潘蓉虽被封了世子,也娶了白夫人,可他一直非常内疚,又总觉得没有 人原谅过他,都瞧不起他,都是他的错。所以他行事有些荒诞,候府里先前还指望白夫人将他管起来,帮他理上正路,可他根本听不得白夫人的劝,白夫人一劝,他就说他不是潘芮,他是潘蓉,做不来潘芮惯常做惯的事情。
有谁禁得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捅心窝子?白夫人索性不管他,可这样一来,他却又变本加厉地往房里收人,白夫人那样的人,怎可能去求他别收姬妾?自然是不闻不问,任由他去,他越发放荡不羁。这又引起了楚州候和楚州候夫人的不满,楚州候夫人中年丧失爱 子,脾气本就有些怪,她自己待潘蓉其实也有些不满意的,经常冷眼相看,却又怪白夫人不肯尽力。她对儿子媳妇没了指望,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潘璟身上去,但她的管教方式与白夫人的又不一致,白夫人虽然恪守礼节,却不是个肯轻易低头的人,婆媳矛盾在所难免。“
这就像是一个恶性循环,但终究根源都在潘蓉身上。牡丹皱着眉头道:“如果潘蓉肯改变一下,虽然不会所有 人都满意,但至少没那么多人痛苦。”她顿了顿,低声道:“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他对白夫人到底有没有心?我看他那样子,似乎是对白夫人还是有心,可若是有 心,却偏偏要这样折磨人,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么?真是作。”
蒋长扬道:“他们是青梅竹马,具体的一些事情要他们当事人才知晓,但我可以肯定,他定然是不讨厌白夫人,而且还有些喜欢的。实际上,他在白夫人面前有些自卑,他觉得他差潘芮太远,在这种心理下,白夫人无意之间一句话,都有可能激起他极大的反感和痛苦。该 劝的我都劝过,不该劝的也都劝过了,可他还是这个样子……你若是心疼白夫人,那我便再约他出来一次,与他好生说说看。他要实在还不听,他们又不肯和离,便 只有你多陪陪白夫人散散心了。”
牡丹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二人沉默地前行了一段路,蒋长扬见牡丹一直皱眉沉思,心知她为白夫人担忧,便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和 我细细说说杜氏那日去你们家的详情?“
牡丹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低低抱怨道:“我一点都不喜欢她,看着倒是笑得和气得很,又似乎是非常谦 恭有礼,实则都是装出来的,只不过她装得很像罢了。可她到底也忍不住,挖坑给我跳,见我没跳,便忍不住露出真面目来着,还使劲儿磕我们家的茶碗,送的什么劳什子老山参,我才不稀罕呢。”
蒋长扬见她既娇且俏的样子,一时手痒难耐,恨不得只有他二人在,好伸手过去揉揉她的头,奈何邬三等人隔得近,路上行人也很多,只得悻悻地忍耐住,使劲儿捏了鞭子两下,笑道:“莫睬她,她是冲着我来的,不会把你怎样,最多就是想利用你来对付我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与她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利害关系,所以我并不怕她。”牡丹担忧地看着蒋长扬:“相 反的,我很是替你担忧。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她防备你也就罢了,为何那几个人都在打你的主意?你总拒绝他们,不会把他们都得罪狠了罢?这方面的事情我不是很懂,但我想,如果你要继续往这条路上走,还想走得更远更好,总得有所侧重,有所取舍,不然将来会很艰难……”
她对这些政事并不太懂,只是根据她前世的职场经验,在种种人事关系纷争中,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或者说,会过得非常艰难。必须有所侧重,有所选择。
蒋长扬含笑看着她,低低地道:“怕和我一起吃苦不?万一……你会不会后悔?“
牡丹对视着他,不假思索地摇头:“不怕。只要你真心待我,我能陪你一起吃苦,不会后悔。但前提是,你真 心待我。“凡事要想收获必然有付出,想要他真心的对待,她自然愿意付出。
蒋长扬见她一双眼睛黑幽幽的,表情又认真,又慎重,而且答得飞快,半点犹豫都没有,不由心中一阵酸软,觉得有什么充满了胸腔,满满的,暖暖的,控制不住地要溢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偷瞟了邬三等人一眼,急速抓了牡丹的手握在手里,沉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 你吃苦。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忽听背后几人一阵压抑的低笑,蒋长扬赶紧缩回手去,小声道:“我先说些事儿给你听,省得你担忧。我现在 虽然隶属内卫,但他们都不过是看上我的另一层身份,想替自己拉点助力而已,一是蒋家这边,朱国公他虽然小心又小心,但禁不住他在军中的声望还是很盛;二呢,是我义父那边。现在圣上春秋正盛,有些事儿还为时过早,情况并不明朗,故而我取的,是圣上的信任。至于以后,我自有打算,也有分寸。“
他还是没有和牡丹说他在做的事情,那些事情太危险。实则上,他自被选拔出来,来到这京中后,就只听从皇帝的指挥,专查有些人的丑事逆谋之事,还管官府查不出的案子。恨他的人肯定有,但只要想做事,想往上走,就是根本避免不了的。对于要紧的事情,谁能得罪, 谁不能得罪,他有数得很。只是做这种事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幸亏待他手里这件事办完,他便可脱身。可这些事儿离牡丹太远,她实在没必要知晓。她只需要快快活活种她的花,等着嫁给他就好。
牡丹看他的样子便是没有完全说实话,她不喜欢这种被隐瞒的感觉,索性低声道:“你其实对景王有点意思 吧?“
蒋长扬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你为何这样以为?“
牡丹知道自己猜对了,斜瞟着他道:“我就是知道,可我就不和你说。而且我还知道,你还在观望,待价而 沽。就像我种花似的,得在许多个花芽中选出最独特,最茁壮的那一个,马虎不得。”
蒋长扬失笑:“那我们便一起种花好了。”他温和地看着牡丹,“要学会巧妙地借助外力。有时候要请人帮 忙,却不能上门去求人,得等着人家上门来求你让他帮你。他帮了忙,却欢天喜地,你还情,更是欢天喜地,皆大欢喜。”
城墙就在眼前,牡丹恋恋不舍地看着蒋长扬:“你自己小心。“
蒋长扬点点头:“你也小心一点。我会抓紧时间约潘蓉,然后让贵子和你说,你有事儿也可以和他说,他有办法找到我。“
牡丹瞪了贵子一眼:“他就是内奸。早就偷偷和你说了我在这里,却不和我说,故弄玄虚。“
贵子闻言缩了缩脖子,蒋长扬笑道:“莫怪他了,他也拿不准我到底能不能赶来。“
国色芳华 第162章 心悸(一)
蒋长扬与牡丹别过,还未到自家门前,远远就见门边蹲着个东张西望的褐袍汉子。那汉子一见到他,立即起身笑眯眯地赶上来,拦在马前行了个礼,笑道:“大公子,小人名唤正德,以前是跟在二公子身边的。曾经见过您几次,不知您可还记得小人?“
蒋长扬把目光从来人那只缺耳朵上收回来,淡淡地道:“你有何事?“
正德谦恭地递上一封书信:“这是老夫人口授,夫人亲笔写的信,请您过目。”
蒋长扬微微一侧头,邬三立即上前接了。蒋长扬却又不看,淡淡地道:“我知晓了,你去罢。”
正德在这门口等了他好几天,好容易才等到了,还等着他回话交差呢,哪里肯走,便赔笑道:“公子爷,老夫人为着上次的事情格外不安,忧虑得吃不好睡不好。夫人也觉得委屈了您,又怕为了这些小事儿让一家子生分了,故而,二位夫人特意设了家宴,邀请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以及几位国公爷的至交好友赴宴,为的是把误会说开……其他人等是早就说好了的,就等您方便时定日子呢。”
这是霸王硬上弓,先把什么都定死了才来通知他,还他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去,不去就是不服人尊敬是吧?蒋长扬接过信来撕开瞧了,意思和正德说的差不多,只是口气越发委婉而已。他眼皮子也不抬地道:“我忙得很,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
正德眉开眼笑地深深一揖,也不敢候赏钱,站在原地恭送蒋长扬进了门方才折身回去报信邀功。
杜夫人闻言,暗自冷笑了一声,他以为定在明日,她就没法子了么?她决心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成的。她看了看天色,回头吩咐柏香:“柏香,传我的话,马上分头送帖子,其余人等今晚就是不睡觉,也要把活儿赶出来。”
少倾,柏香回来道:“夫人,都安排好了。”
杜夫人埋头坐在案前,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素面云头银盒,笑道:“柏香,你过来瞧。”
柏香忙上前凑过去道:“夫人,这是什么?”
杜夫人不语,只将盒子递与她。柏香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但见盒里放着半盒子白色的粉末,凑上去闻,没有任何味道。不期然地,她心里涌起一种特别怪异的感觉,强笑道:“夫人,这是宫中新出的粉么?”
杜夫人悠悠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什么粉?”
柏香只觉口干舌燥:“奴婢见识浅薄,看不出来。”
杜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眼光锋利如刀:“你当然看不出来,这根本不是粉。这是药,可以让心悸病人犯病的药。“
这家里,有心悸毛病的人只有一个。柏香的手一抖,差点没把盒子打翻,她赶紧扶住了,有些发懵地看着杜夫人,裙子下面的双腿已然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杜夫人望着她缓缓道:“柏香,前些日子你曾和我说过,你想陪我一辈子,我知道你忠心,但我不忍心让你陪我一辈子,平白误了终身。我说过,只要这事儿告一段落,我便给你脱了奴籍,给你寻个好人家,你还记得么?“
柏香垂头道:“奴婢记得。“
杜夫人一字一顿地道:“那你明日就将这个挑指甲盖大小这么一点,放在参茶里,明白么?只要做这样一件事,轻轻一挑,一晃,就什么都好了,从此你和你的儿女都不必再给人为奴为仆,荣华富贵也未必没有。“
手里的银盒子热得发烫,柏香恨不得将它能扔多远就扔多远,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的娘老子哥弟姐妹统统握在杜夫人的手里,她竭力想让自己显得沉稳些,然而她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和嘴唇抖成一片,根本不能言。
杜夫人镇定自若地看着柏香,待到她终于缓过气来了,方轻轻道:“你放心,只要你掌握好了量,不会怎样,最多就是犯病罢了,养上个三两天的,两服药一下去,她自然会好。“
柏香大着舌头道:“真的不会怎样?“
杜夫人一双美目里含了笑,亲切地道:“傻孩子,我是那样狠心的人么?我连肉都舍得给她吃,怎会做这种狠心事?我只是需要她小病几日而已。日后忠儿需要仰仗祖母的地方还多着呢。“
柏香也许不相信杜夫人前面的话,却相信她后面的话,二公子需要老夫人的地方的确太多了,杜夫人想来是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的。柏香颤抖的双腿渐渐定了,她捧紧手里的银盒子,低声道:“夫人您放心,奴婢一定做好。“
杜夫人回过身去打开镜袱,拿起一把紫竹篦子细细抿着乌黑发亮的鬓发:“做得干净些。就在开席前。“
“是。”柏香盖紧了盒盖,仔细收入怀中。
“除了这个,你还得这样做……”杜夫人低声吩咐了柏香两句,抿好了头发,又补了补脂粉,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起身笑道:“走罢,到时候侍奉老夫人用晚膳了。”
老夫人听说蒋长扬答应来,威严地吩咐杜夫人:“你一定要把事情都安置妥当,好好想想该怎么说,莫要叫人笑话咱们家。“
杜夫人娇笑道:“母亲您只管放心,儿媳定然不会误了大事。“随即给老夫人布菜:”您别总吃油腻的东西,大夫说了,您吃素点儿比较好。“
老夫人不依:“我不爱吃这个“
杜夫人坚决不让步:“您就是骂死儿媳,儿媳也还是不能依着您。忠儿、义儿可都还没成亲,您还没见着重孙子呢。“
老夫人叹了口气:“唉……算了,就你管得宽。“
红儿笑道:“老夫人您别说,若不是夫人这些年一直管着,时时刻刻吩咐着,您身体哪儿会这样安泰?“
杜夫人忙道:“快别说,这都是老夫人福缘深厚,行善积德,菩萨保佑的缘故,我不过就是尽点儿孝心罢了。“
老夫人笑眯眯地拍拍杜夫人的手:“别谦虚了,佛祖固然保佑,但也是你的功劳。”
杜夫人微微一笑,和她说起笑话来,听得老夫人开怀大笑,婆媳间看着简直就是亲如母女。柏香在一旁瞧着,心里又安定了几分,大约夫人说的是真话。只是她的手摸到那盒子时,总觉得那盒子会咬人。
第二日傍晚,杜夫人立在门前迎客,笑语如珠又不失谦恭地将客人们请进了花厅,忽听下人报道:“萧尚书到。“
杜夫人微微笑了。萧尚书是她特意请来的,只要过了今日,这门亲事就算彻底断了。萧尚书上前与杜夫人寒暄,杜夫人一边说欢迎的话,一边偷眼觑着萧尚书身边那个秀气纤巧的小厮。那小厮穿着件灰白色的寻常圆领袍子,个子偏瘦小,一张脸却长得耐看,眉目淡淡的,他虽埋着头,看着就是与常人不一样。见杜夫人看过来,他下意识地往萧尚书身边靠了靠,将脸藏在萧尚书身后。
杜夫人收回目光,让人将萧尚书领进去。那小厮跟着萧尚书走了几步后,左右张望一番,轻轻扯了扯萧尚书的袖子,杜夫人笃定地笑了。这不是萧雪溪乔装的又能是谁?还真看上了,找这样的机会来瞧心上人?小姑娘,等着心碎吧。
蒋长扬来的时间刚刚好,客人来了约有三分之二,既不需要他单独与朱国公府的人接触,等太多人,也不需要旁人等他而失礼。与那日他初次高调登门时不同,此番他低调地穿了件青色的圆领窄袖袍,笑容谦和恬淡,见着杜夫人,虽不甚热情,行动举止间却让人丝毫挑不出理来。而见到老夫人,更是没得说,干净利落地当着众人就给老夫人行了个大礼,道:“孙儿一时意气,害得祖母担忧了。都是孙儿的不是,还请祖母莫要和孙儿计较。”
老夫人本来见着蒋长扬就有气的,可没想他竟然这么给她面子,措手不及的同时又觉得倍有面子。不管蒋长扬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对国公府都有好处,她实在没必要和他过不起,当下慈祥地笑道:“好孩子快起来,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以后莫要再提。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你诸位长辈们。”
哪成想,在场的大多数人却都是认得蒋长扬的。看着众人与蒋长扬微笑交谈,有些人还勉励地拍着蒋长扬的肩头,萧家那个小丫头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蒋长扬看,满脸的欢喜之情。萧尚书更是热络,拉着蒋长扬就不放,杜夫人心中非常不是滋味,她看向站在墙角里的柏香,柏香有些慌乱地朝她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做了。
杜夫人收回目光,看着说得口干舌燥的老夫人端起面前那碗参茶一饮而尽,她放心地微微一笑,看向众人低低咳嗽了两声,众人安静下来,她举起手中的杯子:“第一杯,我先替厚德敬诸位,感谢诸位百忙之中仍然抽空光临寒舍。”她优雅地将手指在杯中蘸酒,将酒滴弹向天空,以示敬意。
众人饮下第一杯酒,杜夫人举步走向蒋长扬:“第二杯,我要向大郎赔不是。”
国色芳华 第163章 心悸(二)
杜夫人高高举着酒杯,表情显得小心翼翼:“大郎,都是我管家不力,让你受了委屈。我只希望你能看在你父亲和兄弟的面上,饶了我这一遭。”
继母专门设宴,当众给继子赔礼道歉。纵然此事大家都从侧面知道些根由,但没有人会想到杜夫人会做到如此地步。周围顿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静悄悄地看着杜夫人和蒋长扬,杜夫人的心思没人猜得着,只需等着看就是,反而是蒋长扬,他的态度很值得人关注。
蒋长扬在杜夫人站定以后,就站了起来,含笑道:“请恕我不能受夫人这杯酒。”
众人讶异地看着他,杜夫人的姿态很高,他若是与她斤斤计较,反而失了风度。不管怎么样,杜夫人在旁人眼中就是他的继母,是长辈,他应该尊敬,她主动赔礼道歉他也该接受。
杜夫人半点被扫了面子的沮丧和气恼都没有,而是忧伤地看着蒋长扬:“大郎,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那你说,要我怎样做?我只是希望家和万事兴罢了。只要能把这中间的误会解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有人暗自点头,道是杜夫人果然有大家风范,也有人觉得她做得太过,反而显得假了。然而,不管是真还是假,蒋长扬这样半点没有商量地拒绝,还是有些过分了。就算是装,也该装一下才对。
蒋长扬含笑道:“夫人言重,我从来不曾认为我们中间有什么误会。这酒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喝的,喝了反倒像是我生了夫人的气,当日发生那事儿,说实话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过后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圣上提起时我也专程向圣上解释过,认为这不过是小人作怪,且该处理的已经处理清楚,实在是无需再提。早知道会让老夫人和夫人为此事如此挂心,我早该上门说一说的,奈何实在太忙……的确是没有想到夫人竟然会如此看重,还劳累各位长辈走这一趟,倒是我的不是了。这样,我敬在座的各位长辈一杯,赔不是了。”
蒋长扬顺理成章地将杜夫人晾在一旁,举杯面向众人:“我先干为敬各位随意。”
杜夫人有些发怔,众人面面相觑,最老的一个族老率先响应,哈哈笑道:“果然大度我蒋家的子孙正该如此,这种小事儿哪里值得放在心上干了”
众人纷纷附和,都喝了手中的酒。蒋长扬笑道:“实不相瞒,我还有皇命在身,马上就要走。既然误会说开,我也可以放放心心地去办差了。我敬各位。”言罢,亲自提了酒壶,从座中最年老者挨个儿敬了过去,不拘是谁,都是满满一杯,豪爽利落。时人豪饮,最爱他这种脾气,一时之间,花厅里热闹成一片,蒋长扬果然成了主角。
杜夫人端着那杯酒,静静地站在一旁,窝火万分,以目示意柏香,柏香点点头,往老夫人面前走去,挨着红儿低声说了几句。红儿一沉吟,凑到老夫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老夫人的眉头顿时就皱在了一起。
蒋长扬敬到萧尚书面前,刚亲手替萧尚书满上了杯子,正要替自己倒酒,萧尚书身后一个清俊小厮立时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酒壶替他斟酒,轻言慢语地道:“将军是英雄,这等活计应由我等来做。”
那小厮一双手雪白细腻,骨骼纤小,挨得近了,一股幽香直钻入蒋长扬的鼻腔里,言语举止又还大胆。他不由多看了那小厮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刚好对上那小厮的眼睛,那小厮看着他羞涩地甜甜一笑,随即退下将半个身子藏在了萧尚书身后,却又大胆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笑。
这分明是个女子,蒋长扬轻轻皱了皱眉头,收回目光,对着萧尚书举杯。
萧尚书饮了酒,笑道:“成风,真是年少出英豪。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啊”
蒋长扬谦虚地推了几句。
萧尚书越看他越喜欢,道:“听说你喜欢下棋?我也好此道,犬子越西更是如痴如醉。有空的时候不妨来我家中手谈一番何如?”
萧越西,当时最有名的围棋圣手之一。年方二十五,却已经有了棋圣之称,为人高雅清华,乃是时下年轻人最爱交往的人之一。蒋长扬含笑抱了抱拳:“一定。”
萧雪溪见他这就要走开,忙悄悄扯了扯萧尚书的袖子,萧尚书忙道:“成风,荆州那个案子……”
忽见一个穿着水红襦裙,梳着垂髫的丫鬟过来行礼道:“大公子,老夫人听说您要走了,请您过去说话。”
蒋长扬抱歉地朝萧尚书抱了抱拳:“家祖母使人相唤,不知是何急事,失陪了,请容改时再叙。”
萧尚书笑道:“你请。”
蒋长扬含笑穿过人群,往老夫人面前而去。老夫人年纪大了,怕吵,是单独坐在一旁的,面前没几个人伺候,一看到他就沉着脸低声道:“听说你母亲明年春天要进京?还要在京中成亲?方伯辉已经派人进京为她修整园子房舍了?”
蒋长扬心中一阵火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见他不喜,冷哼一声:“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说这事儿,但实在是难得见你一面,不得不抓住机会说了,你去和她说,让她稍微有点分寸。再嫁也就算了,还大张旗鼓,生恐天下人不知她一女二嫁么?”
蒋长扬淡淡地道:“子不言母之过,何况我觉得我母亲没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再嫁的人比比皆是。祖母这样说,可有宫中的贵人听见了要不高兴的。”
老夫人见他又来了,怒道:“虽则民间再嫁之风盛行,朝廷始终还是倡导从一而终的。我……”
蒋长扬眼睛也不眨地直视着她:“无论天下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她生我养我,为我吃尽了苦头,有人说我两句又算得什么?”
老夫人被他看得心头发噎,无奈地扫了萧尚书那边一眼:“算了,不说这个。我和你说正事儿,我听说萧尚书的闺女儿跟着他来了,就是穿灰白袍子的那个,你好好看看。虽然她也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但家世人品总比你跟着的那个和离过的商女好你自己要拿好主意”
她怎会又知道了牡丹?蒋长扬猛然回头看着杜夫人。
杜夫人焦虑地看着老夫人,为什么还不倒?为什么还不发病?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莫非时辰不够?她骤然察觉到蒋长扬的目光,无心假装,淡淡地瞥了蒋长扬一眼,紧紧盯着老夫人,眉头皱成一团。她暗自祈祷,诸天神佛在上,让老女人快点发病吧,快点倒吧,早登极乐,只要蒋长扬当众气死了祖母,就永世不能翻身。
蒋长扬突然望着老夫人笑了,大声道:“祖母的教诲孙儿都记在心上了。您老人家安安心心地将养着罢。孙儿告辞啦”说着毕恭毕敬地朝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
众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过去。老夫人无奈,只好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来:“乖孩子,你小心些,一定要办好差,也要注意身体。”
蒋长扬又对着众人团团作揖,大摇大摆地要走。杜夫人急了,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蒋长扬:“大郎你不急吧,我和你祖母还有事儿问问你,就耽搁你一炷香的时间。”
蒋长扬为难地问邬三:“什么时辰了?”
邬三也不答什么时辰,只躬身道:“回公子的话,适才孟都尉已然使人来问,道是都等着您了。”
杜夫人忙道:“我就是担心你二弟,问问你军中的一些事儿,耽搁不了多长时间。”边说边可怜兮兮地看着老夫人,眼里全是哀求。
老夫人本觉得她多事儿,要问这些问什么人不知道?可见杜夫人那样子,仿佛又是有什么要紧事,似是想拉拢蒋长扬,或者是做点什么似的,便顺水推舟地道:“大郎,你过来,耽搁不了你多少时候,我再问你两句。”
杜夫人紧张地看着蒋长扬,见蒋长扬沉默片刻便点了头,心中不由一松,跟着蒋长扬到了老夫人面前,破釜沉舟地小声道:“大郎,你二弟的事儿我一直没机会和你说分明。他自己不成器,还总推到你身上去,说你几次三番害他,为的是想承爵,我和你祖母实在担忧,就怕你们兄弟相残……”按她的想法,蒋长扬听到这种说法,怎么也该解释几句,只要拖住他,让药发生作用,后面的事儿就好办了。
蒋长扬断然一举手,打断她的话,冷冷地道:“我来不及了。”言罢转身就走,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杜夫人大急,看着老夫人,老夫人忙道:“大郎,你站住你听好了,只要我活着一日,这种事情断然不许发生”
蒋长扬头也不回,大踏步而去。
老夫人虽然生气,但仍然端坐在那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在有客人看过来时,表面上还能维持微笑。杜夫人一颗心直落谷底,她冷厉地看向柏香,柏香一张脸青白,害怕而无辜地看着她。
杜夫人深吸一口气,暗自握紧了拳头,使劲掐了自己几下,方将那股怒火按了下去。再抬起头来,又是笑得如同春花晓月。
众人虽然都注意到了这边有些不同寻常,可蒋家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蒋家几个族老又意识地劝酒,加上杜夫人片刻后也如沐春风地含笑过来招呼众人,便没人再去刻意追究关心。反正就是做个见证,既然双方表面上都和好了,说过不再提往事,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杜夫人耐着性子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又耐着性子伺候老夫人歇下,好容易才回了自己的房间。才一进门,柏香就跪了下去,拚命磕头:“夫人饶命。”
杜夫人坐在榻上,淡淡地将手从右手看到左手,从大拇指看到小拇指,听到柏香磕头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没有先前铿锵有力了,方轻轻道:“怎么回事?”
柏香抬起血肉模糊地额头来,惶恐地道:“回夫人的话,奴婢都是按着您说的去做的,没有哪里错失一步。也不知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杜夫人温和地看着她一笑:“这么说来,是我运气不好了?我辛苦了这一场,结果倒是白费功夫了。”
柏香的嘴张了张,一任额头上淌下来的血落入口中,满口的腥咸,杜夫人却一改往日的体贴,她冷漠地看着柏香脸上的血污,灿烂的笑容里满是寒意。她不相信是她的谋算出了错,这其中必然是柏香不力,或者是柏香做了手脚,背叛了她。
看着杜夫人冷漠的眼神,柏香不敢多话,继续拚命磕头。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柏香觉得头昏眼花,耳朵嗡嗡作响,往下磕头的动作都变成机械无意识之时,外面突然有人喊道:“夫人,夫人,老夫人犯老毛病了。”
柏香松了一大口气,虽然迟了点,但好歹证明她真的做过了这件事。她不傻,老夫人死了后,下一个必然是她。所以她擅自调整了剂量,老夫人不至于会死,也不是她的错,是药量不够。
杜夫人坐着不动,淡淡地看着柏香:“你起来吧。大约是药力不足。”药和病人之间的关系,也许个体之间有差异,毕竟她也只是听人说,不曾有亲自试验的机会。假如还有机会,下一次一定要再多放一点。
柏香含泪看着她:“奴婢是按着您说的放的,一点不敢多,一点不敢少,就生怕误了夫人的大事。”
杜夫人不置可否地起身:“你下去歇着罢,这几日也莫要再出去晃了,就好生将养着,让人看到你的伤处反而不好。好好养养,我以后要依靠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柏香手脚利落地伺候她穿披风,低声献策:“夫人,这个时候也还不晚,奴婢让人放出风声去,反正老夫人是日间被气着了。”
杜夫人淡淡地道:“机会已经错过,这个时候再闹腾出去,就是画蛇添足,兴许人家还会说是我弄张弄乔,为着我自己的名声,累着了老夫人。”看来这条路走不通,还得另外想法子。
这一夜,杜夫人衣不解带,伺候老夫人一直到天明时分,方才得以睡下。才睡了两三个时辰,又被管家吵醒,道是萧尚书夫人上门来了。杜夫人只觉得头突突地跳着疼,鼻塞喉肿,强撑着起来应付萧尚书夫人,寒暄了一回,听到萧尚书夫人是为蒋长扬而来,不由气得倒仰。半点不敢表露出来,满脸堆笑地推说等朱国公回来又再说,好容易打发走萧尚书夫人,回到房中一头栽倒就再也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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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子将书信递给牡丹:“蒋公子说他昨日去寻潘世子,不曾寻着,此番却是来不及去寻了。只怕是得等他回来才行。”
牡丹微微沉吟,道:“让人收拾一下马匹,你也收拾一下,跟我走。”本来蒋长扬出面是最方便的,但既然蒋长扬忙不过来,她便只有亲自去试一试了。
贵子见牡丹与恕儿皆都着了男装,不由有些担忧:“娘子是要去哪里?”
牡丹道:“我去找潘世子。”
贵子想了想,默不作声地上了马。几人到了楚州候府附近,牡丹停住马,将钱和名刺一并递给贵子:“你去门房上问问,若是潘世子在家,就将名刺递进去,若是潘世子不在,便问去了哪里。”
少倾,贵子回来道:“娘子,说是好几日前就出去了的,大约在东市胡人酒肆,若是不在那里,便不知了。”
牡丹只一想,便猜着是去了哪里,当下拨转马头去了东市。到得玛雅儿所在的酒肆,不见玛雅儿坐在窗前,牡丹便使贵子去打听,道是玛雅儿在陪潘蓉吃酒,此时玛雅儿正在跳舞。
那堂倌儿见着牡丹等人,也不觉得稀罕,只道是哪家的小娘子贪玩,想来见识见识胡姬,便笑着道:“这位小郎君,我们店子里还有其他精通技艺的胡姬,不如小人替您引见?”
牡丹摇摇头,问清就是潘蓉一人,便命贵子将自己的名刺拿给那堂倌:“还请你拿去给潘二郎。就说我有事要找他,让他下楼来。”
那堂倌扫了一眼,但见上面写着个何七郎,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利索地往上去了。少倾,下来带了几分为难地道:“小郎君,潘世子说了,他此刻正忙着给美人奏箜篌凑兴,您若是要找他办事儿,便上去凑个热闹,若是不行,您便走人。”
牡丹沉默片刻,撩起袍子大步往上。恕儿轻轻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娘子,不妥吧?”
牡丹摇头。白夫人当初为了她的事情可以来回奔走,她为了白夫人走这一趟又算得什么?恕儿与贵子赶紧跟上去。
还未到门口,就听得箜篌声响。牡丹隔着珠帘望去,但见潘蓉一身绯衣,盘膝坐在茵席上,怀抱胡箜篌,拨弄得正急,含笑望着面前正旋转如飞的玛雅儿。
恕儿打起珠帘,牡丹也不入内,就静悄悄地立在门口看着,玛雅儿旋转过来,望着她嫣然一笑,抛了个媚眼,继续旋转如飞。潘蓉则是装作没瞧见她,迳自弄得高兴。
一曲终了,玛雅儿方才一个急旋,停在潘蓉面前,娇娇地举着一只手对着潘蓉笑道:“二郎,我跳得如何?”
潘蓉伸手摸了她的脸颊一把,将一粒珠子放在她手心里,笑道:“跳得真好。”
玛雅儿笑道:“可惜了,不能再跳呢,您有客人来了。”
潘蓉斜瞟了牡丹一眼,指了指身边的座位,然后又回头看着玛雅儿:“不妨,你继续跳。”
玛雅儿道:“不妥吧?”
潘蓉道:“她既然来这种地方找我,便是来欣赏歌舞喝酒的,你便该拿出拿手的来,让她见识见识你的才艺才是。否则才是真不妥。”
牡丹大步走过去,坐下来看着玛雅儿,低声笑道:“早就听闻芳名。今日总算得以一见。”
玛雅儿抿唇一笑,回身起舞。
潘蓉挑衅地使劲拨着箜篌弦,打算等着牡丹开口,牡丹却不言语,只专注地看着玛雅儿跳舞,然后鼓掌,表示赞叹。玛雅儿跳完,笑道:“跳不动啦,脚疼了,不如妾身为两位郎君斟酒。奏箜篌给二位听。”言罢取了干净杯子,给牡丹斟满一杯龙膏酒。
牡丹谢过玛雅儿,捧杯在手:“不知潘世子现在可有空了?”
潘蓉见不惯她镇定自若的样子,冷冷一笑:“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不认为你能有什么事儿找得上我,我看不惯你,你也看不惯我,何必呢。”
牡丹方回头望着他道:“世子是明知故问。不用提醒我也记得,我与你从来不对盘。若不是因为阿馨的缘故,我根本不会和你多说一句话。”
潘蓉冷笑道:“这样说来,我得感谢你赏脸来找我,和我说话了?你有这功夫,不如去给你的牡丹花泼点儿粪,省得你在牡丹花会上被人笑死。”
牡丹嫣然一笑:“我觉得有时候,人比花儿更需要泼粪。”
潘蓉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牡丹瞪着他道:“我问你,你可知道阿馨有了身孕?你可知道她非常不舒服,又伤心又难过?”
潘蓉一惊,张大嘴愣怔片刻方道:“你说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有你这种做丈夫的么?”牡丹抬起手里的酒,往他脸上一泼,讽刺地道:“我恨不得这是粪才好。可惜似你这样的人,泼再多的粪也不会长得更像样一点。”
潘蓉大怒,狼狈地擦了一把脸,先看玛雅儿,但见玛雅儿抬眼望着窗外,轻轻拨弄着箜篌,低声吟唱,根本不曾看这边一眼。他强忍着怒气:“我警告你,我看在蒋大郎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但你也别得寸进尺。”
“你无需管他。没有他我也会来寻你。”牡丹冷笑:“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只知,似你这般,实在是配不上阿馨的。你真的不配你连她一根脚趾头都配不上。”
潘蓉一双眼睛顿时变得血红,猛然起身死死瞪着牡丹:“你再说一遍”
牡丹推开贵子,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似你这般,你永远都配不上她也别想得到她的尊敬,她迟早要被你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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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啦,开始还债。
去了一趟西安,触动非常非常大,实在是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国色芳华 第164章 碰
潘蓉长这么大,还没人这样毫不容情地说过,而且一下子就戳中了他最痛的地方。他死死地瞪着牡丹,握紧了拳头,牡丹毫不退缩,直视着他。
半晌,潘蓉紧绷的下颌终于放松了一点,“哈”他怪笑一声,“你这个泼妇可真管得宽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私事。阿馨喜欢你,蒋大郎看重你,你还真就把自己当盘菜了?在我眼里,你可什么都不是。”
牡丹淡淡地道:“你说得对,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没有权也没有势,不能强迫别人改变意志,甚至自己经常会遇到很多无法解决的困难,不得不求助于人。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希望有一天需要向人求助的事情越来越少。我真心对待我身边待我好的人,我不总记着他们的不好,我多记着他们待我的好,我尽力为他们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到现在,我能做到问心无愧,你能么?”
潘蓉一愣,默然无语,握紧的拳头渐渐放开了。
玛雅儿停住了手里的箜篌,朝二人行了个礼,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潘蓉见玛雅儿退了出去,方道:“是她告诉你的?”他本想问是不是白夫人让牡丹来寻他的,但他转念一想又迅速否定了,白夫人怎会让人来寻他?她但肯低低头,服服软,他们又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不是。”牡丹见他的表情放松下来,语气也软和了一些:“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你们自己清楚。阿馨是怎样的人,你和她相处多年,定然比我这个才认识不久的人更清楚。纵然已经成了这样子,她仍然不肯和我细说,只是我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实在不忍心看她那样受尽煎熬,却无法解脱罢了。”她那个时候在刘家,丝毫不爱刘畅,仍然觉得倍受煎熬,白夫人像这样,定然是比她还痛苦万分的。
潘蓉敏感地抓住了牡丹最后一句话,猛然拔高声音道:“你别拿你和她比你自己和离了,就见不得别人好过是不是?你要是敢乱和她出主意,我才不管你是谁我定然不会叫你好过”
“她比我好过么?我实在没看出来。”牡丹望着他镇定地道:“你也不用威胁我,阿馨她是有主意的人,不用我给她出任何主意,她自己知道该怎么办。我若起心不良,何必来找你?既然你不想和她和离,那便是想好好过日子了,既然如此,两个人中总有一个要低低头,你也不肯,她也不肯,便是渐行渐远……”
潘蓉不语,良久方苦笑一声,低声道:“她站得太高了,我仰着头才能看到她。她本就看不见我,我再低头,更是卑贱到了尘埃里。你说得对,我连她一根脚趾头都配不上,她这样的人,本该配的是名士才子,英雄豪杰,怎奈造化弄人,摊上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之人,实在是大不幸。我知道她成亲时是不情愿,奉的是父母之命,成亲后是不甘心,看不起我这个膏粱子弟……”
他扬起眉来望着牡丹轻佻地一笑:“既然你这么关心我们夫妻间的事情,肯主动替她来劝我,为何你不肯替我劝劝她呢?你去问问她,我们自小认识,这些年来,她眼里心中,可曾有过我半分?那时候,我哥还活着,她是他的,我也不说了,也没资格说。可成亲后,她眼里心中又有我几分?”他的声音猛地拔高:“我一个大活人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死人吗?”
牡丹突然觉得潘蓉很可怜。被人瞧不起不可怕,只要有一颗强大自信的心,那些就是浮云,怕的是自己先就瞧不起自己,先就虚了,总要从别人身上去找自信,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潘蓉吼了一声之后,声音又低了下去:“算了,死人是争不过的,更何况我现在的一切本就是偷来的。我是个胆小如鼠,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我一直觉得老天不公,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若是我当时死了,就谁都不用受苦了。”
牡丹实在忍不住,沉声道:“你有没有问过阿馨到底是怎么想的?”
潘蓉道:“有些事情自己明白就好,何必再去听一遍假话?怄自己也怄别人。”说到这里,他有些发怔,他怎会莫名其妙就和这个不相干的女人说这些事儿了?**什么事?平白让她看他一回笑话。想到此,他的唇角挑起一个不怀好意地笑:“就像你和刘子舒似的,当初你家死乞白赖地把你嫁给他,你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会对他示好,你会忍受他的不是,但你会去追着问他心里有没有你么?他的行为就说明了一切。你再去问,就是自取其辱。”
牡丹微微一笑:“你不必和我说从前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巴不得让我也跟着你一起难受。但实际上,你和我说这个,我真的半点都不难过,我只是越发替你难过,你连问她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实在是可怜。你说得对,对方的行为就说明了一切。我不问刘畅,是因为他实在不值得,我没有任何期待,至于阿馨值不值得,她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自己比我有数。我也不会替你去问阿馨,你的所作所为就让她看了个够。”
潘蓉眯起了眼:“笑话,我可怜?你可怜我?我用不着你可怜你有这闲心不如多可怜可怜你自己”
牡丹摊了摊手,道:“我父母心疼我,兄长爱护我,朋友尊敬我,还有……我看重的人也同样看重我,我可没你可怜,潘世子是你自己在过日子,不是我在过,阿馨……我没其他办法帮她,便多陪陪她解解闷罢。”她起身看了看天色,“天色不早,我该走了,就不耽搁你看歌舞了。你继续。”
牡丹已走到门口,潘蓉突然叫住她:“阿馨她真的有身孕了?她很不好么?”
“她身上瘦得全是骨头,一个人躲在别院里,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牡丹严肃地看着他:“她把所有人都赶出去,躲起来哭……而你却在这里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你觉得她过得好不好?至于有没有身孕,你这个做丈夫的,难道不该更清楚么?你口口声声说着她高不可及,瞧不起你,实际上你无时无刻不在践踏她,把她踩到尘埃里。”
潘蓉的脸色瞬息万变,抬眼看向面前的琉璃盏,沉默不语。阿馨也会这样么?她不是无坚不摧的?长大以后,他只看到过她流过一次泪,就是潘芮死的时候,她一直默默地流泪,那个时候,他恨不得将她拥入怀中温言安慰,但他知道最不配的人就是他,是他夺走了她的一切。他只敢远远地偷看她,偷看他的父母,甚至羞愧得不敢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从不曾想过会娶到她,成亲以后,他就没看见过她流泪。不管他做了什么,从不曾见过,她就坐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他,无悲无喜。他觉得是她看不起他,看不上自然不会伤心,也不会流泪。他曾经最渴望看到她流泪,可她终于流泪了,他却感觉不是那么一回事。
牡丹见潘蓉这个样子,知道自己也就是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便朝贵子和恕儿比了个手势,大步走了出去。走到楼梯口,但见玛雅儿斜倚在扶手上,媚眼如丝地看着她笑,操着一口带了些怪腔调的官话道:“奴家以为适才你该泼我酒才对。”
牡丹默了一默:“我只泼该泼的人,泼你做什么?”
玛雅儿笑道:“的确不该泼奴家呀,该泼的是男人。”她神色一肃,道:“请问您可是开香料铺的何家么?奴家只听说何家有六位郎君,就不曾听说过有位何七郎。看到了才知道,原来是位美娇娘。”
恕儿觉着她的举止行为实在是太过轻佻,也见不得她与牡丹搭话,便皱起眉头,拉拉牡丹的袖子,示意赶紧走人。牡丹朝玛雅儿点点头,抬步往下走。
玛雅儿跨前一步笑道:“六郎出手可大方,他就在这后头呢,七郎您要不要奴家替您去叫一声儿他?奴家也好讨几个赏钱做件衣裳穿。”
牡丹皱起眉头看着玛雅儿。她那日把事情和岑夫人说过之后,二郎和五郎去悄悄查过铺子,生意没有原来好事实,但金钱货物确实是没出什么大问题;六郎仿佛也是察觉到不对劲了,便不再经常外出,小心得很。二郎和五郎弄了一回,让人跟了几次,到底也没抓住他的现场,便只是旁敲侧击地说了一说,他不服气,还与二郎、五郎拌了几句嘴。
杨氏守着岑夫人掉泪,大意是二郎和五郎趁着何志忠不在家,故意为难六郎,排挤六郎。二郎和五郎有些心寒,便想着反正铺子里管得也严密,又有老掌柜盯着,索性不再管六郎,只小心提防不提。没成想,今日倒让她给碰着了。
玛雅儿见牡丹皱眉看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勾起指头指指楼梯下方的一道非常不显眼的小门,低声道:“要不,七郎您自己去唤六郎?”
难怪得好几次有人跟着他进来最后都跟丢了,原来是在那里藏着的。牡丹一笑,朝玛雅儿抱了抱拳:“不必了,我还有其他事儿。谢您了。”
“谢倒不必,有朝一日我若是求上了七郎,七郎可莫要翻脸无情。”玛雅儿将手抚上牡丹的肩头,含情脉脉地一笑,仿佛牡丹真是个俊俏的少年郎一般。
牡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但只怕我能帮上的忙有限得很,会让您失望。”
玛雅儿笑道:“不会太为难您的。只是讨个小人情而已。”她目送着牡丹下了楼,收起脸上的笑容,怔怔地看着牡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酒肆门口。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她回头一看,但见潘蓉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她也不留潘蓉,朝潘蓉挥了挥手绢:“二郎你最好先回去换身衣服,洗漱一下再去哦。否则只怕是还会被再泼一盆凉水,这寒天冷地的,可不是耍处。”
对于她这般的体贴与周到,潘蓉见怪不怪,“嗯”了一声,快步下楼,急匆匆地叫人牵马出来,上马就狠狠抽了一鞭子,将小厮扔在身后,径自去了。
牡丹与贵子、恕儿从附近的房檐下走出来,牡丹领着恕儿往何家香料铺子的方向去,贵子则转身又进了酒肆,要了一壶酒,几碟菜,就在楼梯附近坐下静等观望。
牡丹去了铺子里,六郎果然不在。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掌柜的说闲话,得知六郎这段日子心情好得很,时常春风满面的,近日请铺子里的伙计们连着吃了好几次酒。
那便是手气很好,赢得够多了。若是有人做套,那必然是先要让他赢个够本,叫他放心大胆的,手脚越放越开,之后才好猛地给他一击,一击必中,只怕难以翻身。牡丹忧心不已,只好再三拜托老掌柜的多看着点儿。老掌柜的笑道:“娘子您放心,没事儿,我时时都盯着的呢。”
冬天里天气黑得早,眼看着很快就要闭市,贵子还迟迟不来,牡丹索性辞过老掌柜的,起身领了恕儿往外走,打算先回家,等贵子探听明白又再细说。
主仆二人即将行到市场门口时,忽听有人在后脆生生地喊道:“前面的是何姐姐么?”饭粒儿穿着身簇新的桃红锦缎袄裙,笑眯眯地跑将过来。
牡丹忙勒住马,笑道:“你又来帮张五哥算账?”
饭粒儿笑道:“是呀,不过如今天气冷了,斗鸡的人也走得早了些。早早就散了。”
“那这是要回家了?张五哥呢?”牡丹往饭粒儿身后张望,却不见张五郎的身影。
饭粒儿道:“别看了,他没来。他不要我跟着他一起回家呢,让我自己先走。”她瞟了瞟牡丹的马,眨眨眼道:“我没骑过马,您能带我走一截么?天要黑了,待我走到坊前只怕快要闭门了呢。”
牡丹见她一双眼睛转得叽里咕噜的,一边暗想这小丫头也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一边弯腰伸手给她,拉她上马,道:“张五哥真是的,这会儿才让你一个小姑娘独自走。要让你回家也不知道早点儿。”
饭粒儿充耳不闻,只顾使劲儿拍着马脖子兴奋地笑:“呀,真好玩儿。那日我让五哥也买马来着,偏他不肯买。说是养我一个就够费钱的了,没地方养,还费钱。”
牡丹笑道:“待你学会了,爱骑便来我家里牵马去骑就是。”
饭粒儿回头望着她笑:“真的?”
牡丹点点头,“当然是真的。随时来都可以。”
饭粒儿认真的看了她两眼:“你人还不错。”
牡丹失笑:“让你骑马就不错啦?那你也太好收买了。”
饭粒儿垂下眼沉默片刻,扬眉笑道:“何姐姐,外面都在传,明年春天会办牡丹花会,您有多少把握夺魁呀?”
牡丹道:“我也不知道呢,你问这个做什么?”
饭粒儿朝她挤挤眼:“下注呗,你也可以买自己赢,只要你听我的,一定能好好赚上一笔。人家都说洛阳吕家一定能夺魁,但我想着你才该赢。”
这丫头真学得快,这么快就从斗鸡开始向别的行业发展了?还真是一通百通呢。牡丹看向饭粒儿那双灵活的眼睛,见她满脸的期待,不由起了逗她玩儿的心思:“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该怎么办才好?你的计划是怎样的?”
饭粒儿认真的肃了神色,正要开口,忽听张五郎的声音炸雷似地响起来:“死丫头这会儿还在这里溜达闲逛。不是中午时候就叫你回去了的么?”
饭粒儿回头看了一眼,见张五郎的圆领袍子领子散着,斜斜地翻在胸前,面如锅底,眼似铜铃,端的好吓人。便抖了一抖,也不管马儿还在行走中,抓住马鞍就飞快地往下溜,唬得牡丹赶紧勒住马,腾出一只手去扶她:“慢点儿。”
饭粒儿的脚还未落地,就又被张五郎一把提住衣领,抓得腾空而起。她拼命地踢着脚,看着牡丹大喊:“何姐姐救命,今日回去他定然会打我,不给我饭吃的。”一边说着,眼圈儿果然红了。
牡丹虽然不信饭粒儿所言,但见张五郎提着饭粒儿,果然如同老鹰抓着小鸡仔儿似的,便劝道:“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张五郎气得吹胡子:“我能吓着她?你不知道她,我就没见过这种能来事儿的破孩子我要是稍微松活一点儿,她就能把我的胡子全拔光了。她又找你做什么?我一看她的样子就是不怀好意你可别上了她的当这死丫头,这些日子越发不像话”
饭粒儿大急,忙拼命朝牡丹挤眼睛,示意牡丹别把她刚才的话说给张五郎听。
她那样子太过滑稽,牡丹与恕儿都忍不住笑起来,牡丹故意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和我商量怎么做生意,怎么发笔财罢了。”
饭粒儿翻了个白眼。懒得看牡丹,将头歪到一边去了。
张五郎疑惑地道:“做什么生意?发什么财?”
牡丹笑道:“听说是牡丹花会可以下注的,买我自己赢,还可以赚钱。”
张五郎一怔,随即“啪”地一巴掌拍在饭粒儿的头上,骂道:“好的不学学坏的,年纪小小就弄这些歪门邪道,这是要做女赌棍了”
饭粒儿不服气地道:“怎么了?我就跟你学的,我不偷不抢,人家自愿的”又白牡丹:“你不肯就算啦,干嘛出卖我?”
话未说完,又挨了一巴掌,张五郎又气又笑:“你能跟我学?我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你跟着我不学好,将来怎么嫁个好人家?还出卖你了?这是为了你好。别人才懒得管你”
饭粒儿吼道:“谁要她管啊?”
牡丹含笑看着饭粒儿:“你做得我就说得,反正你不偷不抢,都是自愿的,我说说又怎么了?”
饭粒儿被她堵住,无话可说,低着头撅着嘴生闷气。张五郎望着牡丹笑道:“你莫理她。”言罢提着饭粒儿大步去了。二人走了老远,牡丹还瞧见饭粒儿不时抓扯张五郎一下,踢他一脚,张五郎怒极了又拍她一巴掌,如此再三之后,饭粒儿才算安生了。
恕儿笑道:“这饭粒儿可真倔。奴婢先前见着张五郎的样子,果然以为他会打她的,谁知会如此忍受。”
牡丹道:“不是他惯的,这孩子便只会忙着求吃饱穿暖了,哪儿会这样大胆?”
这一日贵子不曾归家,六郎也不曾归家,就只派了个小厮回家来说,他遇到往日一个生意上的朋友,要与人家说说话,坊门关闭前回不来。牡丹也不与岑夫人说,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第二日将近中午时分,贵子才回来:“一直都有人往那道门里面走,小的几次想混进去都没成。听说都是些背着家里人去的富家官家子弟,没有熟人领根本不能进,里面不光斗鸡,也赌别的,赌注随意,但多数都很大,若是输了轻易赖不得账。今日早上才瞧见六公子出来了,也没见他身边跟着什么熟识的人。小的打听了一下,听说他手气极好,十赌九赢,如今落入他手中的大概已经有了将近几百万钱,绢布金银器也不少。单只昨日下午到夜里,便到手上百万钱。”
“你确定属实?他的钱都在哪里存着的?”牡丹倒抽了一口凉气,六郎可不是什么赌神,越看越像是个可怕的圈套。纵然铺子里管得严密,律法也禁赌,可到底禁不住有心人算计。该了断时便该了断,莫到后面刹不住,拖累了一大家子人。
贵子认真道:“绝对属实。不会有错,钱都存在那里面呢,还可以钱生钱,将它就放印子钱。适才小的又去了一趟张五郎那里,请他帮忙打听了一下,的确没错。只那里又不是他的地盘,轻易Сhā不进手去。”
“你随我来。”牡丹赶紧起身,领了贵子去见岑夫人,岑夫人大吃一惊。
牡丹轻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岑夫人沉吟片刻,道:“便依你所说。立即着手罢。”
国色芳华 第165章 贼
且不说岑夫人与牡丹商量妥当,暗暗布置下去,只等机会便一把抓住六郎,一次解决干净不提。
第二日一早,碾玉带了两盒糕点来拜会牡丹,一见着牡丹便要行大礼,牡丹赶紧拦住了,叫恕儿给她搬了个杌子,因见她眉目含笑,便知潘蓉与白夫人的事儿大约是有了点进展:“夫人回府了么?”
碾玉笑道:“没呢,这回只怕是要在别院里一直住到元宵节前后,待胎稳了才会回去。世子爷陪着她住,不许府里的杂事来打扰她。”说到这里,她起身对着牡丹又福了一福,开心地道:“还多亏了您。”
牡丹按住她:“别总行礼了,累不累呀。我能做的有限得很。我去之前也没想到潘世子会听我的,这两日也害怕夫人怪我没和她商量过就自作主张,生我的气。他二人如今算是和好了?说开了么?”
“夫人的脾气太硬了些,有些话奴婢早就劝过她的,奈何身份在这里,说了也没人听。您关心她爱护她,她感谢都来不及,怎会怪您呢?”碾玉的神色有些黯然:“只是他二人看着是好些了,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儿能说好就好,更何况,此番不同以往,他那时候做得实在是太过了一些。不过好歹二人这回算是说话了,但愿以后会慢慢地越来越好罢。”
牡丹想起当时白夫人的情形,压低声音道:“有了身孕本是喜事,可我瞧着你们夫人似是非常不喜……他到底做了什么?”
碾玉心中信任牡丹,倒也不瞒牡丹:“他们之前就很不在一起,自从蒋公子的庄子里回去后就更是话都不说,直到那日世子又喝醉了酒,和夫人大吵一架,把我们都赶了出去……”碾玉的脸红了红,“他倒是第二日起床就走人了,和没事儿一样,该玩就玩,走得无影无踪,夫人却是躺了两天。”
牡丹不由皱起眉头来。这孩子竟然是这样来的,也难怪白夫人会忍受不住。
碾玉见她脸色不好瞧,忙红着脸道:“也不是那么那个……我替夫人沐浴时看过,倒也没伤到什么地方,只是夫人心里不舒坦,心中郁结。接着又为了一个姬妾的事儿,被老夫人说了几句,更不高兴,所以干脆避了出来。本是去散心的,只是越住越不开心……昨日世子天黑了才赶到,拍门的时候吓了我们一跳,还道是什么歹人,后来听见喊声才知道是世子。”
潘蓉进了门,也不管其他人,问了白夫人在哪里,直直就朝房里去了,白夫人正在教导潘璟自己吃东西,见他进去也不管,也不问,就当他不存在。
若是往日勉强还好的时候,潘蓉定然是嬉皮笑脸挨着她说上几句,见她不理也就径自走人;若是不好,进去看着白夫人不说话,定然是只坐片刻起身便走;偏这日有些奇特,进去以后也不呱噪,也不做脸色,就寻了个角落坐下来,静静地看着白夫人呣子二人。
白夫人不理睬他,潘璟和他可没仇,勉强熬了一会儿便伸手要他抱。潘蓉住日里定然是要趁这个机会和白夫人黏糊的,这日他一反常态地抱了潘璟在怀,由着潘璟自己吃东西,糊得他一身都是,低声和潘璟说话,并不主动去招惹白夫人。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一直坐到潘璟困了,奶娘将潘璟抱了出去,白夫人自顾自地命碾玉替通房散了头发梳洗,准备睡觉,潘蓉方试探地喊道:“阿馨?”
白夫人根本不理睬他。潘蓉便一直喊:“阿馨?阿馨?阿馨?”
一连喊了几十声,白夫人听得受不住了,忍不住回头道:“你要做什么?”
潘蓉挤出一个笑来:“阿馨,知道你讨厌我,这会儿最不想看到的人也是我。不过你好歹看在何牡丹替你奔走操劳的份上,平心静气她听我说句话,好么?”
白夫人想了想,叫碾玉出去。
“后来他们二人在房里说了什么,奴婢却是不知道,没多长时间世子爷也就从夫人的房里出来了,安排人第二日一早就去请大夫,回府里取东西和侯爷、夫人说分明,又特意让奴婢过来向您道谢。”碾玉笑了起表:“清早的时候,夫人就比往日多睡了些时辰,胃口也好了许多。奴婢瞧着她精神了,心里欢喜得很。下午的时候,奴婢跟着世子爷一起回了府,世子爷回了老夫人,老夫人也欢喜得很,商量着要送走几个不安分的姬妾……这会儿正在处理,只怕奴婢从您这里回去后.就该处理得差不多了。”
牡丹笑道:“这也不是我的功劳,倘若你们世子果真无情,也不会理睬我。但愿以后他们会越来越好罢。”虽然只是两三个而不是全部,可潘蓉到底也算是表了态,走出第一步了。至于以后这二人会走到什么地步,便要看他们自己了。
碾玉心情很好,便开始找潘蓉的优点说给牡丹听:“其实我们世子爷虽然有点不着调,可是他有一点还是很好的,府里虽然养了那么多姬妾,可除了夫人,就没人有过身孕……”
牡丹一时哑然。瘦地里选大包谷,好歹也算是优点,比起那些姬妾庶子庶女一大群的人来,至少白夫人不用操心有谁来和潘璟争什么抢什么。
她只愿,以后潘蓉会越来越收敛,与白夫人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碾玉欢欢喜喜,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歇话,惊觉天色不早,方惊惊慌慌地告辞离去。
牡丹与岑夫人、薛氏等人坐着做了会儿针线话,忽听芳园来了人,来的却是满子。满子规规矩矩地给牡丹行了礼,道:“娘子,这些日子小的们按着您的吩咐,闲来无事就四处走走看看,巡视一下园子里,一切安好。就是这两日总见着有几个陌生面孔总在外头瞎转,又背着人拿钱给胡大叔,花言巧语想混进园子里来,被阿桃给拦住了。然后便对着围墙比高度,正要追的时候,腿脚却利索,跑得飞快。接着周八娘说总有人在村子里打听芳园的结构是怎样的,郑师傅和喜郎都说大概是和牡丹花会有关系,雨荷姐姐很是担忧,让小的来请您示下,该怎么办才好。”
牡丹的脑子里立时浮现出吕方的那张笑脸来.便道:“你且等会子,待我收拾收拾,与你一道回去。”
牡丹禀过岑夫人,除了贵子以外,另点了几个强壮有力的家丁,却又不让家丁们与她一道,让他们先零零散散地往前头去了,分头进入芳园。她自己换了身黑色的男装,尽量打扮得不起眼,抢在天黑关城门前才出了门,悄悄回了芳园。
夜里的乡村漆黑一片,寂静得很。两个黑影抬着一抬梯子,跌跌撞撞地走在芳园附近田埂上。走不多远,其中便有人要歪一下,个子矮的那个不住嘴的低声抱怨:“公子爷,不是小的多嘴,这事儿不妥,要是被人拿住了是要吃大亏的。哎哟我的娘诶,这路可真难走,田埂咋那么窄?”
个子高的那个虽然也跌跌撞撞的,可是语气温和得很,还带着一丝兴奋:“康儿你小点儿声,仔细给旁人知晓了。我只是看看,又不动她的东西。
看看就回来,用不了多长时候。”正是吕方。
康儿不赞同地道:“难道您还不知道咱们家里的情形?这样的宝贝必然有专人守着的。您一个不小心,被抓住了被打可是活该。”
吕方笑道:“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这种事情我也不是做第一次了,从来就没失过手。”
康儿叹道:“您从前都是白日里乔装打扮混进去的,此番夜里翻墙做贼倒是第一次,可没什么经验,她家这院墙子可高。小的实在是担心您上了墙就下不去。”
吕方挪了挪肩上的梯子,伸手从衣领里拣出一根稻草根儿来,道:“我那不是混不进去么?防得死紧。我早就想好啦,这梯子是竹的,没那么重。你在外头等着我,替我扶着梯子,等我先上去,然后把梯子递给我,我再把它放到里面去,保证悄无声息地就下去了。”
康儿撇嘴道:“小的要问公子一句话,这园子大着呢,您可知晓他那宝贝在哪个方位?虽然使钱问了些情况,可到底也拿不准是不是真的,要是被讹了,您进去逛一大圈找不着怎么办?”
吕方沉默片刻,道:“按我推算,我先前看的那个方位绝对不会错。只府院墙最高之处,下面必然有宝。”
康儿见他是乌龟吃秤陀,铁了心了,暗想反正这种事情公子从来也没少做过,这次为了看这什样锦,不惜在农户的谷草堆里藏了一整天,看不到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便不再劝。
二人沉默着走到芳园高高的围墙外,站定了,吕方看好了方位,指挥康儿将竹梯子靠上了墙,低声叮嘱道:“你听着点儿啊,到时候得接应我。要是我出了事儿,你就赶紧跑回去找老爷来赔礼,别让我真被打死了。”
康儿借着夜色的掩护翻了个白眼:“您怕挨打,就别进去了,否则到时候挨打的人又是小的。再说了,黑灯瞎火的能看清楚什么?”
吕方一笑,将袍角别在腰带上,又摸了摸腰后挂着的装备,按了两下梯子,确定放稳当了,抬步往上。边爬边暗自抱怨,这院墙原本可以修得更美,弄几个花窗什么的,让人在外头就可以瞧见里面的风光不是更好?偏生弄这么高,难爬死了,不过越是难得看到他就越期待,想到佳人就在前方,他的手脚越发快速起来。
不多时,面前院墙那种冰冷的气息突然消失了,吕方惊喜地发现他已然到了墙头,他兴高采烈地正要往院墙一按,突然顿住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慢慢摸了一摸,果然模到林立的一片碎瓷片。他得意的一笑,多亏他早有防备,不然可要好看了。她越不让他看,他越要看。
他将腰后的装备拿出来,开开心心地放在墙头上垫好了,按了一按,又厚又宽的棉垫刚好够他骑上的。他放心大胆地骑在墙头,先往下扔了一包放了蒙汗|药的香酥鸡,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方才抽了抽梯子,示意康儿将梯子举起来。康儿赶紧擎起梯子,吕方从小就忙活在田间地头,力气并不小,轻轻松私就将梯子转了个方向,往芳园里头一搁,探实在了,翻身下梯,临行拆不忘将装备继续挂在ρi股后头。
脚踩了实地,他并不急着往前走。而是竖起耳朵左右听了一回,见悄无声息,方从腰间取出火折子打亮。他惊喜地发现自己果然没有走错路,这里的确就是芳园的苗圃。
他弄灭火折子,兴奋的转了个圈,然后冷静下来默默地想,假如他是芳园的主人,他会把宝贝放在哪里。他抬眼看向那排黑压压的房子,直觉宝贝一定在那排房子前,课是他也知道,那排房子里定然有人.会很危险。
他站了片刻,义无反顾地迅速往前走去。他的脚步轻灵如猫,果然是半点声息都没有。离得近了,他得意地笑起来,前面是一排棚子.不是那宝贝又是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一棵牡丹面前,打亮火折子,激动地上上下下照了一遍。还未看清楚,就听见身后一声轻响。“哈儿”地一声,ρi股后头就挨了一下。隔着厚厚的棉垫,他没什么感觉,但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吕方太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了,咬人的狗不叫,这叫缩头狗,这东西一击不中必然还会有第二下。趁着那狗使劲儿撕扯他的装备,吕方娴熟地从腰间摸出备用的第二个油纸包来打开了往前头一扔,香酥鸡的香味儿随风飘散出来,那狗却只是停顿了一下,也不叫唤,换了个方位朝着他的手臂一口咬了过去。
手臂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内心的恐怖,吕方苦笑了一声,今日算是踢到铁板了,遇到一条不收贿赂的狗。再不反击只怕要被这狗给咬死。
他从腰间取下另一样装备来,却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铜锤。
忽见一只手横空里伸来,劈手将他手里的铜锤给抢了,接着他的脸上就重重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前冒出一串金色的星星;一头栽倒在泥土里,大腿才一露出来,就又挨了那狗一口。吕方暗叫不妙,顾不得其他地方,赶紧伸手捂住要紧处,紧接着四处灯光四起,好几个壮汉从那排房子里奔出来,口里大呼拿贼,不由分说就上前去踢打起来。
那条狗此时方显露出真容,却是条吃得油光水滑的大黑狗,见众人上来便不再扑咬,而是立在一旁“汪汪”地大听,顿时整个芳园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好不热闹。
吕方才知自己这些天的行径早就落了人家的眼,这是早就设好圈套等着自己入敖,今日算是彻底栽了。挨打挨骂是少不了的,先保住命才是真的,便抱了头大叫:“住手!我有皇命在身!谁打死我是要负责要抵命的。”
那些人果然停了,吕方大喜,京城的人果然对这个“皇”字敏感得很,真是好用。正自窃喜间,忽听一条清脆的女声道:“按律,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若知非侵犯而杀伤者,减斗杀伤二等。可你就是来侵犯的,所以你就算是被咬死了,打死了也都是活该,是这样的吧?”
吕方抬头,但见牡丹穿着件青色圆领窄袖衫子,未曾戴噗头,就将一把青丝馆了个纂,清清爽爽地用根羊脂白玉簪子簪了,捉着一盏灯笼立在不远处,淡淡地看着自已。
“可我是奉了皇命的。就算是我行为不妥,我也挨了恶罚了。”吕方见牡丹一出现众人就住了手,心知她不会要自己的命,忙挣扎着起身,准备拍去身上的尘土,打算望着牡丹笑,却被人一脚踢在膝盖弯里,踉跄着又倒了下去,被狗咬到的手臂和大腿更是钻心地疼。他咧了咧嘴,挣扎着将血肉模糊的手臂和大腿递给牡丹瞧:“你瞧,你瞧,肉都去了一大块,快看到骨头。”
他眼看着牡丹身边的丫鬟皱起眉头将目光错开,牡丹却是眼睛也不眨地道:“吕十公子,原来你奉的皇命是夜入人家行盗窃苟且之事?请恕我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儿。今日我打死你算是活该,但我不想平白就要了一条人命。你说你奉了皇命,可有凭征?你若是拿不出来,我只好把你送交官府了,到时候数罪并罚,你也不会松活。”
一个硬心肠的恶女人,吕方给牡丹下了个定义。送官府他倒是更不怕,只是更加没机会看到这花儿了,不如趁此机会赖在这里,总有机会看看的。吕方忙赔笑道:“是我不对。我也只是太过爱花的缘故,所以才动了这等心思。还请何娘子大人大度,不要与我计较,饶了我这遭罢。你与我同是爱花种花之人,应当能理解我的这种心情。我真没什么坏心思,就是想看看。我若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叫我全家都不得好死。”
这个誓发得够毒。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忍痛的功夫却是一流的,这样的情况下竟然仍然能笑得出来……牡丹望着吕方兀自沉吟不说话。
吕方心知她大概已经相信自己的话了,他问心无愧,果然只是来看看便罢了的,便挺起胸膛道:“您要实在不信,先把我关起来,去问问,我这些年虽然看多了旁人的花,却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忽听旁边一个黑瘦的老头儿“啊啊”地吼了几声,拿着他那个铜锤,对着那条大黑狗的头比了几下。牡丹的眼神顿时变了,冷冷地看过来,吕方暗叫不好,忙道:“这个……我还是第一次用,也只是想把它敲昏而已,总不能叫我被它活生生地咬死吧……”说完又见牡丹的脸色变了一变,赶紧又道:“是我的错,我强词夺理,我夜闯你家,怎么都是活该,要不,敲我一下解解气?替这大黑狗报仇?”说着将头伸到那黑瘦老头儿面前。
牡丹本该觉得他可恶至极的,可看到他这样儿却忍不住有些想笑,便不言语,只看着李花匠。李花匠沉默片刻,竟然将那锤子高高举起来。
吕方吓得一抖,赶紧叫道:“慢着,冤有头,债有主,让那大黑狗来敲我。”
李花匠的一呆,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将那锤子丢给了旁边一个少年,望着牡丹比了两个手势。牡丹扫了吕方一眼,道:“给他处理一下伤口,把他关进柴房里去,明日送交官府。”
吕方大叫:“别呀!我做贼,已然挨了一顿打了,我对着你家的狗比划了一下,也要挨回来,可你们就没想过,它咬了我该怎么办?关柴房也就算了,关多少天都行,别送官府行不?”
牡丹回头道:“冤有头,债有主。不然你给它咬回去?”说着喊了一声:“大黑!”
那又肥又呆又傻的大黑狗立时小跑着过去,将耳朵放来贴着顶花皮,摇着尾巴去蹭牡丹。牡丹摸摸它的头,指指吕方,大黑狗立即竖起两只耳朵来,虎视耽耽地看着吕方,嘴里淌出的口水又清亮又绵长。
与狗互咬?吕方打了个寒颤,忙道:“不了,我不报仇了。我活该。”
牡丹笑起来:“你活该啊?你要不送官府也行……”
吕方忙道:“要怎样?”
牡丹扫了他被狗咬过的伤处一眼,缓缓道:“你写个生死文书给我,出了我这道门后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别赖我。本来你也赖不上,但就怕有人来生事儿。”
吕方鸡啄米似地点头:“那是自然。”
牡丹这才吩咐人将他抬出去,又叫人给他用清水冲洗伤处,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完又用酒来冲洗,还不让人包扎,吕方疼得死去活来,想叫又觉得跌份,便一直死死忍着。
国色芳华 第166章 儆
牡丹仔细将手里的文书看了一遍,满意地收起:“好了。”这文书写得好,将来吕方若是不小心死了,便可证明与她没关系,他是咎由自取;或是他想在牡丹花会上捣鬼,更可证明他曾经做过这不光彩的事儿,说出来的话自要大打折扣。
吕方苦笑道:“姑奶奶,你让我做甚我就做甚,如今也算是落了天大一个把柄在你手里,你可安心了?好歹替我包扎一下伤口呗,这样不小心擦着实在是疼,血淋淋的也怪吓人的。再不然,您看着也不雅观。”他却不知道,这被狗咬伤的地方,不单要清洗干净,还要将伤口祼露在外头才好。
牡丹根本不理睬他,吕方无奈,只得叹了口气:“罢了,随你爱怎么就怎么吧。我如今也算是落了把柄在你手里,又吃了这一顿好打,你好歹让我瞧瞧你那花儿呗?我只看一眼。”
牡丹道:“你不是摸都摸过了么?还不满足?”
“没看清楚呀”吕方急了:“我有把柄在你手里,将来有啥你都可以拿出来给人瞧,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怎么这么小气呀?”
牡丹道:“我就这么小气怎么了?你是贼任何人用这种方法进来我都不欢迎。这次给你瞧了,以后再来一个,我又给他瞧?”
吕方气得发疯,暗道真是亏大了,这样一想,立时便觉得伤口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恨不得起身将牡丹手里那张文书夺回来才好。
牡丹见他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文书,马上小心地收起来,笑道:“后悔了?迟了我知道你不怕送官府,你是想赖在我家里看花儿,故意顺着我的。我说,什么时候看不是看?你等着到时候一起看不是更好?”
吕方暗自磨牙,只道失策,仍不死心地道:“难道你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这好比明知前方有个绝世大美人,近在咫尺,偏偏半遮半掩不能看到其真面目,那真是眨眼的功夫都等不得又好比快要渴死的人见着了水却不得饮用,会急死人”
牡丹只是抿嘴微笑,又听外面一阵喧哗,几个半大小子扭着康儿进来,满子道:“娘子,他还有同伙。”
康儿先前还犟着脖子不服气,一眼看到草堆上躺着的鼻青脸肿的吕方,又瞧见他那两个血淋淋的伤口,不由嘴巴一瘪,犟着往前冲,大哭道:“可怜的公子……你怎么啦……”又瞧着牡丹吼:“你这个毒妇你要吃官司的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什么人?”
“做贼还有理了?”牡丹淡淡地看了康儿一眼:“要么马上闭嘴留在这里伺候他,要么就关到狗舍里去。等到天亮了把你送交官府去,看谁吃官司。”
康儿道:“我没做贼是你们把我强拉进来的。”
贵子冷笑道:“你家公子在这里面做贼,你在外头接应,合伙儿偷我家娘子价值万金的花,只是我们防备得紧才未得逞,还敢说不是同伙?”
康儿狡辩:“谁说我在外头就是同伙?谁说主人做了贼,下人便也是贼?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牡丹笑了一笑:“好,那你走呀。放开他。”
满子等人刚一松手,康儿立即甩开他们,揉着自己的手腕哼哼唧唧地看着吕方,眼圈儿一红,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公子……”
吕方皱眉道:“别哭了,我还没死呢,就这样罢,反正也是我理亏。”边说边看了牡丹一眼,只愿他小意赔不是,让她别那么讨厌他,防备他,成全了他的心愿。
牡丹也不看吕方,只吩咐康儿:“明**去寻你家老爷来,把你家公子领回家去。”
吕方虽早就不指望她会如同其他人一般来吹捧自己,甚至适才还以为她弄了那张文书在手,便会故意留他在这里刁难,让人来看笑话,把他搞臭了,从此再也没了评审的资格,谁成想她这么爽快的就答应放他走。当下他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样?”
牡丹奇怪地道:“不这样还怎样?难道你还要赖在我这里养伤不成?我家柴房可不宽敞。”
吕方提醒她道:“你今日算是彻底得罪了我,就不怕我在牡丹花会上给你难堪?你需知道,虽然到时候评审也不止我一人,但最精此道的人只有我一个。他们多少都会听我一点意见,你真不怕?”
牡丹笑道:“你被狗咬傻了吧。除非你刚才没写那东西给我才好。你大可以试试看,看谁更吃亏。”
吕方认真道:“我自然记得我有把柄在你手里,我是提醒你,我落到你手里,认栽了,你想要什么趁早说。若是打牡丹花会的主意,我先与你说清楚了,若是你的牡丹花不好,不管你怎么威胁我,我都是不会替你说好话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包括我父亲的花也都是如此你到时候就算是威胁我,我拼死也要维护公正的。”
“就凭你一人就代表了天下人?”牡丹哂笑:“适才还千方百计想着要看我的花,此刻却又来维护公平了?告诉你,我根本不需要威胁你,倘若你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公正,我更要你口服心服的说好”言罢转身离去。满子等人也跟了出去,一把大铁锁“咔哒”一声就将吕方主仆俩锁在了柴房里。
康儿见只剩了自己主仆二人,先打量了一番四面透风的柴房,使劲儿踢了门几脚,然后“呸”了一声,不屑地道:“这个毒妇说得清高,实际上定然也是不安好心的公子,说不定她早就打听到了您的脾性,那日是故意引你上当的,为的就是今日好来算计您这个法子倒是真的比那些请您吃酒耍子,吹捧老爷的来得毒。您等着瞧,明日她让咱们回家,定然还会有后手。”
吕方皱起眉头看着帐顶,全然没有听见康儿的话,只暗想,这样的自信骄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花?越想越难耐,心中不定,伤口又疼,躺在草堆里又冷又硬,辗转反侧简直难以入睡。
雨荷伺候牡丹盥洗完毕,不解地道:“娘子,您既然已经让人打了他,他反正已经记恨了您,便该扣着他多留几日,为难为难他,就这样轻轻放了有什么意思?”
牡丹笑道:“先前是怀疑他不是好人来着,自然要狠打。可后来我相信了他的话,他只是来看看,约莫是没有歹心的,便不想再多折腾他。但只是,此风不可长。曹万荣等人本就因为我是个女人,便存了轻视之心,总爱弄些小动作。按你们说来,这几日在外头闲逛的人,可不止是这吕十公子主仆二人,其中必然有曹万荣的人在里面。我正愁没有机会让人知道我的决心和狠心,恰好的他自己送上门来,我要借这个机会,告诉这些人,就算是花会的评审之一,我也照样不留情该打就打,该关就关。
其他人还有歹心的,大可来试试咬死打死概不负责。放了他,一来是因为留不住,他家里人很快就会来找,曹万荣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捣乱的机会,左右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必节外生枝;二来是因为他根本不想走,想赖在这里,另寻机会去瞧那花,纵然知晓他不会有其他动作,但我偏就不让他瞧见。他才会有所期待,外面的人才会更期待。”
雨荷点点头,替牡丹将屏风扣上,牡丹忙乱了大半夜,本早就累了,才闭上眼睛又想起一件事来,笑道:“雨荷,明日可不是白白放他悄无声息地走,你得和贵子一道护送他回去,若是有人问起,可要好好说道。”
雨荷应了,小心地吹灭灯烛退了出去。
鸡才叫第一遍,吕方就将好的那只脚将扎在稻草堆里头睡得扯呼的康儿踢醒,康儿撅着嘴顶着满头的稻草坐起:“公子您疼么?小的恨不得替您疼,可没法子呀。您再忍忍,等到天亮,毒妇放了小的,小的立马去请老爷来抬您回去。”
吕方摇头道:“我不走。我是告诉你,她稍候若是来让你回去报信,你不能去,我就要留在此处。”才说完就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康儿睁大眼睛,公子真的被狗咬傻了吧?这破地方四面透风,又冷又饿,有什么好留的?但他可不敢这么说,便劝道:“公子,小的明白您想瞧那花儿,可是您看看您这身子骨,再留几日怕是伤处都会烂了。”
吕方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话音未落又打了个喷嚏。
康儿道:“瞧吧,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吕方道:“反正不许你去。你要不听我的,回去我就不要你。”
到了天明时分,果见柴房被开了,阿桃提了个食盒进来,往他们面前一放:“吃吧,吃了赶紧去城里头报信。”
康儿打开食盒,但见里面装着热腾腾的两大碗汤饼,看着做得倒还精细。便毫不客气地先取出一碗伺候吕方用了,待吕方用完方端起碗来将自己那份吃了个干干净净。阿桃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才刚收拾干净,提着盒子要走,康儿看了吕方一眼,突然捂住肚子往地下一躺,大叫道:“疼死人了,疼死人了”说着遍地打滚。
阿桃被唬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Сhā着腰道:“莫要唬人谁信你来想讹诈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做了贼,又想做骗子,不要脸”
康儿却是叫得更大声,滚得更厉害了:“救命了,有老鼠药呀。”
阿桃呸了一声,道:“就是老鼠药,专门给你们这种尖嘴老鼠吃的。好心不得好报,就该给你们活活饿死”
吕方微微有些脸红,但却装作没听见,低声道:“小大姐,请你和你家主人说,请个大夫来看看。”
阿桃只是认定康儿是装的,就是不肯去,气哼哼地出去把门锁了,骂道:“叫你装叫你装你若是能叫唤着滚上两个时辰就给你请大夫”
忽听得里头康儿凄惨无比地叫了一声,突然没了动静,阿桃到底有些担忧,扒在门缝上一瞧,但见康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吕方拖着一条伤腿,使劲儿拍他的脸,掐他的人中,低声唤他。
阿桃犹豫了一下,生怕果然出事,便提着食盒直奔正房去找牡丹。
牡丹道:“给他找大夫。他爱躺着就躺着,雨荷,你和贵子赶去城里头,直接去通知他家的人来接他,就按我昨夜说的办。”
这边康儿睁开一只眼,望着吕方低声道:“公子爷,地上好冷,这都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了,还要装多久?”
吕方抬眼看着大门处,不确定地道:“我也不知道。算了,你别装了,别弄病了,起来吧。”
康儿正要起身,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立时赶紧闭上了眼睛。接着门被开了,几个壮汉进来,也不说话,分别将主仆二人架起就往外走。
吕方疼得龇牙咧嘴,强忍着看他们要将自己主仆二人怎么办。那几个壮汉拖着他二人七拐八弯,穿过一片竹林,过了一条小溪,又绕过奇石若干,方停在一处房舍前。那门口立着个粗壮的婆子,见他们来了便道:“放到床上去。”
那几个壮汉粗鲁地拖着吕方往里走,吕方忍受不住,叫道:“我自己来”
那几个壮汉挤眉弄眼地笑了一笑,齐齐将手一松,吕方一个踉跄,赶紧扶住门墙,康儿本是装死,不敢站着,只好顺势往地上一摔,摔得“咕咚”一声响,听得吕方心惊肉跳,少不得涎着脸请那几人将康儿扶到床上。
弄了半晌,才来了个撅着山羊胡的老头儿,摸着康儿的脉门沉吟了许久,方才弄了几大颗怪味无比的药丸让给康儿吃下去。吕方捏着鼻子道:“等他醒过来再吃。这药丸太大,他吞不下。”
那粗壮的婆子笑道:“良药苦口哩,既然病了,便要早点吃了药才能快些好起来。应付小孩子吃药,老奴最有法子了。”边说边将那药丸放入碗中给碾碎了,加水弄成糊状,叫个壮汉将康儿扶起来,捏着鼻子就灌。
吕方看得脸皱成一团,暗叫不好。果然康儿实在忍受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抱歉地直眨眼睛。
那婆子拍手笑道:“神医呀果然药到病除。”
山羊胡子笑眯眯地捋着胡子,自得的道:“还有一位病人未看呢,既然这位小哥好了,便给这位公子看罢。”言毕抬步朝吕方走过去。吕方下意识颤抖了一下,却被那山羊胡子一把拉住了手臂,仔细看了一回,道:“还要再洗洗,再吃上七八粒我配的这药就好了”
穿了一身嫩黄袄裙的牡丹笑吟吟地提了坛子酒进来:“米大夫,还用酒洗是啵?”
山羊胡子点头:“不但要洗还要洗得干净点。”
吕方想起昨夜所受的折磨,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弹跳起来就想开逃。牡丹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将酒坛子递给那婆子,两个壮汉上前按住他,那米大夫毫不客气地又挤又刮,将他狠狠折腾了一遍,待到弄完,他早已疼得冷汗浸湿衣衫。被风一吹,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他看着牡丹娇美的容貌,甜糯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都可恶。
牡丹笑道:“米大夫,这位十公子貌似感染风寒了,还请您给他开服药。也不怕苦,药效好就行。”
吕方本来害怕那米大夫又给自己弄适才灌醒康儿的那臭药丸,谁知米大夫却要了纸笔,坐下来认真开方子。开完方子,吕方要过去看,牡丹似笑非笑地递给他,他看了一回,但见药方果然不错,方厚着脸皮还牡丹:“有劳了。”
少顷,阿桃抱着身短衣进来放在床上,牡丹道:“十公子,我这里没有好衣服,你将就了罢。好歹是干净的。”说完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吕方哪里还敢挑剔。由着灰头土脸的康儿伺候着换了衣服,才躺下不久,那婆子又拿着把大剪子进来,不由分说就将他伤口处的布料给剪了两个大洞。吕方欲哭无泪,颤巍巍地挣扎着将新熬来的药喝了,瘫在床上装死。
中午时分,好饭好菜招待。只是主仆二人都有些没精打采的,吃得也不香甜。但好歹吃了东西下去,有点精神了,于是康儿瞅着吕方身上的那两个大洞,越看越想笑:“公子,说不定是她想看您,才找了这个法子。”
吕方一筷子敲在康儿头上:“胡说八道!”
这何牡丹此番作为定然是故意要让他出丑。他这种猜测一直到外面热热闹闹地来了一群以他爹吕醇为首的人接他回城去,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身上那两个洞时到达了顶峰。虽然做雅贼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可是这般模样出场,却可以叫他被人笑话一辈子。何牡丹果然够小气。
忽见牡丹过来笑道:“吕公子,您也别以为我是故意虐待您。您若是信我的话,回去后这伤口处最好也晾着,别包扎,待到伤口结痂又再说,对您只有好处。您若是实在不肯听,也由得您。”
吕方一呆,莫非这还是为了他好?这治疗方式可真是别开生面。
忽听吕醇一声厉喝:“孽障还不赶紧过来跟我回去?你要丢脸丢到什么时候?”
吕方硬着头皮迎着自家老爹要吃人的目光和众人想笑又不敢笑的目光,以及芳园仆人们的指指点点,挺着胸膛,满脸微笑,温文尔雅地维持着风度上了马车。
吕醇恨透了牡丹,又恨自家儿子不争气被拿住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叫马车夫开路。
“吕老,十公子,您们慢走。”牡丹立在那里对着吕醇行了个礼,又笑眯眯地对着那群跟着吕醇来的人行礼道:“各位慢行,今日来不及,改日做东。”
吕醇“哼”了一声,礼也不回,挤上马车扬长而去。吕方趴在窗口看着牡丹的身影越来越小,一边问吕醇:“爹,干嘛来了这么多人?”
吕醇恶声恶气地道:“你难道不知我那里向来人多么?这死女人派了个大嗓门的丫头和个大力气的小厮去,去了也不说清要干什么,就说要见我。我想着也是来求你的,便没有理睬。谁知这二人就硬往里闯,还嚷嚷出来,弄得所有人都知晓了,便都要陪我来。”又戳了戳吕方的头:“你什么时候才能省点事?得到钦点评审牡丹花会,这是何等的荣耀,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你却拿着不当回事”
吕方不在乎地一笑:“这算得什么?不能钦点牡丹花会我也照样能种出好花儿来。”
吕醇大声道:“你不在乎我在乎我不想最后赢了人家还说是你去四处偷窥,又给我通风报信,还在会上打让手才赢的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你,你要自毁前程气死我么?”
吕方顿时沉默下来。父子二人都沉默不语,半晌,吕方才打破沉默:“今日怎不见曹万荣?”
吕醇道:“他与这女人本就是死对头,只是给我派了马车,没跟来。”他的目光投向吕方的伤处,心疼得要死:“曹万荣说得没错,这毒妇实在太过恶毒。连包扎都不肯给你包扎。到了城里先去医馆给你瞧瞧。”
吕方心不在焉地道:“有人去我们家园子里盗花,不也是同样的下场么?包不包的,倒也没那么要紧。”
吕醇一时无话可说。
父子二人回到住处,曹万荣早在外头候着了,看着吕方的惨样,目光复杂地寒暄问讯了一回,又请大夫来忙乱一回,道:“怎样,我没说错吧,这女人恶毒胆大得很。分明知道你是什么人,偏生还下这样的毒手,实在不可原谅。却又狡猾,让人抓不着她的错处。”
“罢了,我怨不上她。”吕方心不在焉,不置可否地望着那两个伤口发呆。她想必是故意杀鸡儆猴,做给人看的吧?她一个女人,想来是不容易的。他苦笑了一下,他可真够倒霉的,恰好撞到刀口上去了。
经过此事之后,芳园内外都很是安生了一段时间,陌生面孔也没了,喜郎等人遇到牡丹,都情不自禁地带了些害怕和敬畏,做事儿利索多了。
国色芳华 第167章 惩
暮鼓响起,坊门四闭,华灯初上。
东市诸胡人酒肆中尽都关了门。然而在那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却是灯火辉煌,热火朝天,香味汗味炭气味全都混杂成一片,拧成了一股说不出味道的气味儿。
何六郎与十多个锦衣华服的子弟围在一丈见方的一个竹篱笆外头,红着眼,拼命跺着脚,握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对着竹篱笆里面正在扑打踩啄,虽然已经斗得头破血流仍然斗个不休的两只鸡大声鼓劲吼叫。
楼上刘畅安然饮着玛雅儿奉上的葡萄酒,微眯了眼睛惬意地听着楼下的吵嚷声,淡淡地问一旁的秋实:“时辰差不多了吧?”
秋实应了一声,蹬蹬蹬往下去了。不多时回来禀告:“公子,都安置妥当了。”
随即楼下一阵喧嚣,有人市场笑闹,有人高声叫骂,却是一局终了。刘畅放下手里的琉璃酒杯,振衣起身,慢吞吞地往外去了。
玛雅儿问秋实:“可是何六郎又赢了?”
秋实:“正是呢,他想不赢都难。”
玛雅儿摸了秋实的小胸膛一把,瞅着秋实骤然红透了的脸不在意的笑道:“他又赢了多少啊?”
秋实望着她碧波一般妩媚魅惑的眼睛和饱满的红唇咽了一口口水,颤抖地伸出一根手指,接着又伸出一根手指:“今夜是因为特别调教出来的鸡王,赌注特别大,他胆子小,可是布帛金银等物算下来也值两千万钱。”
玛雅儿眯了眯眼:“两千万啊,那可真不少了。”
秋实大胆地摸了摸她雪白细腻的手指一下,涎着脸笑道:“是不少,可他接下来会连本带利全还给公子的,输到他哭。”
玛雅儿竖起眉毛,“啪”地打了他不安分的手一下,翻脸道:“乱摸什么?好大胆的小厮你倒是当着你家公子摸摸试试?”
秋实委屈地道:“不是你先摸我的么?”
玛雅儿妩媚一笑,捏着他的脸颊使劲儿晃了几晃,道:“我摸得你,你却摸不得我,知道么?”随即裙子一旋,转身飘然离开,扔下傻兮兮的秋实立在那里发呆。
玛雅儿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往下看,楼下新的一场斗鸡又开始继续上演,旁边却又开了一场樗蒱,赌的人中正有何六郎,还有几个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何六郎满面红光,说话的声音都比往日里来得响亮,一边掷矢,一边高声呼卢,好不春风得意。刘畅站在阴影里,抱着双臂,脸色阴沉地看着何六郎等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渐渐的,何六郎的笑容慢慢变淡,无以为继,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鼻尖冒出来,他死死咬住唇,眼神须臾不敢离开樗蒲棋盘,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一上一下,显然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与他相反,他的对手却是笑得轻松灿烂。
约莫是要输光了。玛雅儿悲悯地摇了摇头,看来何家那丫头没有重视她好心给的提醒呢。她似是不忍再看到接下来的悲惨结局,将目光游离开去,四处张望,猛然间,她在刘畅斜对面的阴影里发现了几个面孔陌生的人。
那几人站在门边,穿得花团锦簇的,都很年轻,面容普通,有学着刘畅一般抱着双臂看热闹的,也有东张西望低声说笑的。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色,他们的眼睛,随时扫射着场地里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
这几人往日也来过几次,可她没注意,今日看上去很是有些不同,他们都带了刀,目光炯炯。玛雅儿总算是来了点精神,她再往更偏远处瞧去,更加振奋起来。有个人袖手靠在阴影里睡觉,畏畏缩缩地缩成一团,带着个搭耳胡帽,将脸遮了大半,看着似是谁家带来的小厮,不堪等候贪赌的主人,累得先睡了。可那身影看着实在熟悉。虽然她只见过几次,但她可以确定,那人是何家小女儿身边的侍从。
玛雅儿将目光转回到那几个人身上,是不是一伙儿的呢?想做什么?其中一个留了小胡髭的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看了过来。目光说不上锐利,只是很冰冷,玛雅儿凭直觉就非常不喜欢他那种眼神。她立即对着那人嫣然一笑,抛了个媚眼,那人竟然回了她一个眼风,咧着嘴对着她笑了。
可随即,那边何六郎站起身来道:“我不赌了”他的对手则冷笑:“我还没说停,你就停了?往日里可没这个规矩。你从我手里赢了多少钱?今日爷的手气正顺,那容你坏了?”
何六郎怒道:“还敢强迫的么?”
对方嘿嘿一笑,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把的锋利的匕首来,猛地Сhā在他面前:“你刚才怎么说?”
他适才已经输光了所有,还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再赌就要连裤带都输光了……何六郎脸色煞白,看向往日交好的赌友们,希望有人能替他说说情,让他就此收手,却看见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无情的笑。
忽然听得有人猛然大叫了一声:“内卫在此都不许动”众人一静,停下动作,一齐把目光投向声音来源处,终于看清楚了那几个人。
律令曰:诸博戏赌财物者,各杖一百;举博为例,余戏皆是。赃重者,各依己分,准盗论。输者,亦依己分为从坐。
但各处或明或暗的赌场实在不少,朝廷也没管那么宽。况且这场子向来都是以隐秘着称,又说是有后台,众人才会如此放心大胆。可今日内卫却在这里出现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到底是在这里出现了
看清楚来人手里的腰牌,全场顿时哗然,大乱,众人全都似那无头的苍蝇一般,或是拼命抓起面前的财物,不要命地往门前赶,或是糊里糊涂就往楼上跑。也有被吓傻了呆立不动的,比如说何六郎。
那小胡髭“仓啷”一声横刀出鞘,双手紧握横刀,对着离他最近的一张几子猛地一刀劈将下去,那几子一下断成了两半。小胡髭嘶哑着嗓子吼道:“内卫办案,有不听号令者有如此几”
有人不信邪,试图上前去和小胡髭套交情,还未到得跟前,就被一脚给踢翻,冰凉的刀背在脸上狠劲拍了几下,吓得ρi股尿流,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内卫办案,冷面无情。
玛雅儿抬眸朝刘畅先前站立的地方看过去,刘畅早就不见了影踪。她淡淡一笑,跑得还挺快的。只可惜另外一道暗门没人知晓也没人守着,不然可以看看光鲜亮丽的刘寺丞会怎么面对这些凶横的内卫。不过此番刘寺丞也算是阴沟里翻了船,损失巨大。
小胡髭大摇大摆地领着几个人,从楼下扫荡到楼上,将除了女人以外的所有人全都赶在一个角落里,将斗鸡用的竹篱笆围起来,所有人一视同仁,蹲在地上举手抱头,谁稍微动一下就是一脚。又将场内的财物一扫而光,带着人将场子里的那个装着各色人等票据债条的大铁柜子砸了个稀烂,把里面的纸张半张不剩拿了个干干净净。
办完这一切,小胡髭一手提着刀,站在篱笆边上点人,每被他点到一个,那人就会被毫不容情地拖将出去。都知道落入内卫手中没有不死也得脱层皮,一时之间哭爹叫娘之声此起彼落。
何六郎心惊胆战地抱着头,一双眼睛灵活地四处乱瞟,但见被拖出去的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多数都是些官家子弟,或是平日里赌得极大的,还有就是几个庄头。他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大约是不会找上他了。
才这样一想,就听有人道:“你,出来”刚才还往他身边拼命挤的人一下往两边闪开,何六郎不敢相信地望着小胡髭,是指他么?
小胡髭不耐烦,斜着眼睛,将手里的横刀对着他虚虚一劈,一道寒光闪过,何六郎顿时觉得腿脚一软,冷汗顷刻间湿透了衣衫。他浑浑噩噩地被人拖了出去,他睁大眼睛望着小胡髭,喃喃地道:“我赌的不多,我全输了,还有其他人……”
小胡髭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将他的后半句话吓得咽了回去。被挑出来的人挤在一起,心惊胆战地看着小胡髭等人,小胡髭笑吟吟地对着楼上的玛雅儿招手:“美人儿,长夜漫漫,下来给爷们斟酒。”
玛雅儿拍了拍手,好几个貌美的胡姬走出来,欢天喜地的下了楼,提了酒给众人斟上,开始劝酒。小胡髭等人却不多喝,每人只捧了一杯,细细呷着,坐着休息。
何六郎一直保持同样的一个姿势战兢兢地蹲在角落里,他不知天亮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不明白为何场子中那么多的人都没被挑出来,噩运偏偏就落到了他的头上。明明他前半夜手气还很好的,怎会到了下半夜就输了个精光?还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非常后悔,他就不应该去玩樗蒲的,他应该一直玩斗鸡,他的运气就不会背转了。
听到一旁同样被挑出来的几人的窃窃私语,担忧害怕之声,何六郎的思绪才从痛失的钱财、突然变得不好的运气、以及对突然翻脸的赌友的失望和沮丧中回转过来。
“输五疋之物,为徒一年从坐,合杖一百。”他输得不少,同样要判刑,要挨打。何六郎不敢再去感叹不公平,而是开始考虑迫在眉睫的危机问题,为了安全起见,他连小厮都没带一个。这会子他被内卫拿进去,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要死在里面了……就算是想法子通知了家里,何志忠回来后也会打死他的……可相比较以后被何志忠打死,被弄去那不知名的地方弄得生死不知更让人害怕。
何六郎目光热切地追逐着玛雅儿,试图与她对上眼,暗示她上门去和家里人说一声,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把他捞出去。可是往日里嘴甜甜,得了他许多赏钱的玛雅儿却一直低头奏着胡箜篌,唱着欢快的歌,看也不看他一眼。
终于,小胡髭饮尽最后一口酒,起身叫众人牵着一串人,抬着几口装满了金银器物珠宝锦帛的大箱子,准备起身。这下子被拿住即将被带走的人顿时炸了锅,纷纷喊不公平,其他留下的人则暗道侥幸,小胡髭冷笑:“怎么,还想罪加一等?谁再叫爷爷就先拿他开刀。”
叫苦声抱怨声都停了。小胡髭得意地扫视着缩头缩脑的众人,将手一挥:“走”随即扬长而去。
剩下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动也不敢动,犹自抱着头蹲着。直到玛雅儿笑道:“人走了,诸位客官要不要起来喝点酒压压惊?”
众人方才踉跄起身,活动蹲麻了的腿脚,问胡姬们要酒喝,骂骂咧咧地抱怨,怀疑是否出了内奸,内奸又是谁,然后开始清算自己损失了多少财物,要找主人家算账,但主人家肯定是早就不见了的,众人无奈,只得坐等天亮,低声咒骂。
周围一片忙乱嘈杂,贵子拉紧了身上的棉袍,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眼看着就要天亮,忽听有人问道:“你是谁?从前怎么没见过你?”接着衣领就被人一把揪住。却是个喝得醉醺醺的醉汉红着眼睛狐疑地看着他,随着这一声呼喝,许多双眼睛看了过来。众人刚经过那件事,又惊又怕又肉疼,急需出气筒,看到陌生人都觉得是奸细,眼神自然和善不到哪里去。
贵子心里着慌,表面上仍然不慌不忙地拉了拉领子,正要开口讲话,忽然一股香风袭来,玛雅儿笑道:“这不是张公子家里的老甫么?你们家公子此番被拿去,你回去报信可要小心脱层皮了。”
见玛雅儿认得人,醉汉便松了手,将贵子狠狠一推不管了。贵子看着玛雅儿行礼:“多谢您了。”
玛雅儿媚眼如丝:“告诉你家公子,她欠我人情。”
晨钟响起,坊门四开,东市却还不曾开门,一直又到天大亮了,响亮的钲声响起,市门方才打开。贵子混在一群垂头蔫脑的赌徒中走出去,小心翼翼地东转西拐,不时回头看看,确定无人跟梢,方才回了宣平坊何家。
何家一如既往的平静安详,二郎与五郎早就如常去了铺子里,女人们则都在正房里欢欢喜喜地陪着岑夫人说话做事儿。相比精神抖擞的众人,牡丹与岑夫人都是一夜不曾睡好,有些怏怏的,随时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还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其他人。
忽见帘子轻轻一掀,恕儿探进头来,牡丹与岑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即找了个借口起身往外。恕儿低声道:“贵子回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呢。”牡丹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走出岑夫人的院子,才出了二门,立即加快了脚步。
贵子独自坐在厢房里,围着炭盆,捧着一大碗热汤饼,正吃得欢畅。见牡丹进来,立刻便要放了碗,起身行礼。牡丹忙制止他:“累了一整夜,辛苦了。不急,先坐着填饱肚子再说。”
贵子憨厚地一笑,飞快地吃完汤饼,起身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低声道:“郭都尉说,他原本想替您狠狠出了这口气,但查封那里实在不太可能,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他让小的来问娘子,要留人多久?您说了算。”
“我原也没想要查封那里,这样已算是很如意了。”牡丹沉吟片刻,沉静地道:“且先留他一个月。一定让他好生吃吃苦头,好叫他永世难忘,不敢再犯。”
贵子点点头:“小的知晓了。”他踌躇片刻,低声道:“昨夜里小的见着了那姓刘的。可后来内卫才一出声,人就溜了,大约是另有暗门。”
牡丹抿紧了嘴,果然是天下何处不相逢。
贵子见她脸色不好瞧,忙又道:“不管是谁设的圈套,总之是破了,而且偷鸡不成蚀把米,此番损失也惨重得很,就算是不被查抄,也得很久之后才能恢复元气。现场的金银财帛有限,可是铁柜子里的票据债条都被拿光了,那得值多少钱啊。”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暂时去除了这块心病。”牡丹轻轻出了一口气:“你先去歇着,明日将我之前许给郭都尉的东西送过去,然后好生替我谢他一谢。还有玛雅儿那里,你也跑一趟,送份礼过去。”
贵子应了,行礼退出。
牡丹拿了铜箸轻轻拨弄着炭灰,为了解决这事儿,她是绞尽了脑汁,与岑夫人、二郎、五郎商量过后方定了计策,然后四处请托人。却没想到贵子这样一个人,认识的人却不少,而且很快就搭上了郭都尉这条线,虽然花钱不少,却将事情办得干净利落。郭都尉是内卫的人,这次的事儿他也赚得不少,各取所需,她并不怕那赌场背后的人找到她头上来,只是这玛雅儿,几次相助,到底想图什么?
却说昨夜里何六郎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在寒风中,眼看着小胡髭拿着腰牌威风八面地让人开了坊门,将众人带入不可知的黑暗中,他突然有些想哭,有些想念家里的其他人,包括他看不惯的人。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是天麻麻亮的时候才终于停了下来,进了一道黑森森的大门,七拐八弯,又进了一道冷冰冰的门,没人审问他们,他们被扔到了一间潮湿阴冷,看不见任何光亮,散发着怪味儿的牢房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牢房里有一个人被提出去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又过了些时候,又一个人被提出去了,也没回来。牢房里看不见天光,不知晨昏,也无人给他们送水送饭,何六郎无法计算时辰,只知道他已经饿得麻木,睡醒三觉,与他一同进去的人已全都被提走,只剩下了他一人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又冷又饿,无声无息,孤寂一片。
他又饿醒了两觉,他绝望地想,他不会被人遗忘在这里面了吧?他会不会被活活饿死在这里面?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完全有这个可能,一想到自己会死,本来已经饿瘫了的他突然来了力气,挣扎着摸索到门前,使劲晃着门,嘶哑着声音大声地喊:“来人来人来人放我出去”
嘶哑的声音穿过栅栏,飘散到外面空旷的秘道里,弱弱地消失,然后一点声音都不剩。他并没有喊多长时间,就再也没有精神喊,软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半睁着睁与不睁都一样的眼睛,虚弱地喘气。他要死在这里了,他绝望地想,他虚弱地再次昏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惊喜地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一只冰冷的碗,里面有半碗熬糊了的菜粥。这样的粗食,他从前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但此刻的他觉得这个比黄金宝石更加珍贵难得。他颤抖着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从所未有的香甜,只可惜越吃越饿,牙缝都不够塞,他伸长舌头,将碗洗得干干净净。
生活逐渐规律起来,隔上一段时辰就有一碗菜粥并两个又冷又硬的粗粮窝头,还有半罐子凉水。何六郎先前还根据饭菜的供应次数来记日子的长久,到了后面,他长期饥饿着,为了保持体力就常常睡觉,便也就没了那个兴致。只是想起从前的好日子来的时候,他便开始咒骂。
骂开赌场的人没本事,坑了他,骂内卫不是人,这样不公平地对待他,也骂家里人没良心,他失踪那么久,都没人管他的死活,也骂他的赌友们没良心,都是些见利忘义的恶毒小人。他咒骂的声音非常小——食物不多,就是骂人也得保存体力的。
骂完之后,他又开始低声抽泣,要是何志忠在就好了,家里断然没人敢这么对待他的。他恨孙氏没出息,又恨杨姨娘不顶事,接着又恨岑夫人狠毒……把所有的人都抱怨一回之后,他才算是舒服了一点,浑浑噩噩地又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门响,他赶紧睁开眼,但见两个狱卒高举着火把,立在门口道:“带你去行刑。”
何六郎惊慌失措:“我罪不至死”
两个狱卒闻言乐了,挤眉弄眼了好一歇,方道:“行杖刑。你小子好运气,本来要打一百杖,一次就可将你打得ρi股开花,但你家里人使了钱,每日就打你五杖。你且慢慢熬吧。”
何六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这也就是说,他得熬上二十日才能熬完这一百杖。
国色芳华 第168章 拨
一连阴冷了好几日后太阳终于出来露了脸。傍晚时分,庭院里没有半丝风,只有余晖洒落窗棂,落下一片金黄,一派的静谧。
刘畅面无表情地端着一杯热茶汤,静听清华郡主的长兄,魏王世子抱怨并质问他:“子舒,是你说的,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我才听你的话入的股。如今怎会惹上了内卫?折本了不说,关键是内卫查到我头上来怎么办?要是再牵扯上我父王,那又怎么办?“
既然想赚钱,就要担得风险,扔几个钱给他便撒手不管,见到一点风吹草动就鬼吼鬼叫,哪有这个道理?刘畅皱着眉头,按捺住性子道:“你放心,你我从未亲自出面,也没几个人认得是我们的。内卫要是想找麻烦早就上门了,这都过去好些天了,也没见人上门来,更不曾听见任何风声,可见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魏王世子冷笑一声:“你是没有经过事,哪里懂得内卫的脾气?这会儿看着倒是风平浪静的,但只怕是什么时候一不小心惹着了,立马就甩出来砸到脸上了。”因见刘畅垂着眼坐着不动,便急道,“你别光坐着,得赶紧地拿出个章程来才行。”
刘畅将手里的茶盏一丢:“你要我拿出什么章程来?我自己不也牵扯在里面么?我是使了几拨人去打听,可都没问出什么来。要不,你去问问?你好歹是亲王世子,宗室子弟,人情面比我更熟更宽更广,你一出马保证是马到成功。“他顿了顿,带了些试探道,“说到怎会牵扯上内卫,我也不明白,我这里思来想去,是没有做过任何与内卫有冲突,有瓜葛的事情。就是不知道你们那边……”
魏王世子的脸色果然微微变了变,道:“这是什么时候?我们可没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要我说,定然是来赌的人中出了岔子,谁想借机报复。要我去打听办这事儿不是不可以,但我手头最近有点紧。你先垫点出来给我周转周转?“
果然魏王府也不干净刘畅沉吟片刻,道:“你要多少?“
魏王世子盘算半晌,道:“那边的胃口大得很,怎么也得要五万缗,你先垫给我用着。等到分红时我再折算给你,该给多少就给多少。“
刘畅沉默不语。他根本不信魏王世子的话,就连此番合作,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要叫他平白给魏王世子这么钱,他自然不肯。
魏王世子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心里也有些没底,仍道:“不是我故意为难你,你算算账,那许多的账簿条子落到他们手里,那是多少麻烦?若是能拿得回来,一一去讨要回来,远远不止这个数。我真是手里不方便,不然我拿也是一样。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难道你还怕我赖账么?说过会折算给你就一定会折给你。”
刘畅淡淡地道:“我也赔了许多进去,比你的还要多,这几日还有许多人来问那印子钱的事儿,我还得把它们一一摆平,绝对拿不出这么多来。你若是实在要急着用,我勉强可以从其他地方挪出点给你,不过只有五千缗,你要不要?”
魏王世子立时坐直了身子,气极反笑:“我要五万缗,你给我五千缗……五千缗够做什么?还不够请他们吃喝玩乐上几顿的,办得成什么事儿?子舒你也太精明得过分了些。”
“要说我精明得过分了,我前些日子分给你的红利可也不少,尽管你从来不曾管过半点,我可没少你一文。”刘畅坐着一动不动:“现下我就只有这点,还是把其他铺子里进货的本钱都挪出来了。你把我杀了也没法子,不信你去翻账簿。不然,你去和清华商量商量如何?她手头的钱不少。光是聘财我就给了她不少呢。”
魏王世子果然有些动心。却犹豫道:“可那是她的嫁妆。”
刘畅哈哈一笑:“嫁妆又怎么了?她就是一文钱没有的嫁过来,我也没什么意见。这可是大事儿,再说只是周转一下而已,她定然是肯的。将来分红利时,我再折给她,不也是一样的?”
魏王世子想了想,便说了几句好话,起身告辞,径自往清华郡主府上去了。
送走魏王世子,刘畅疲累地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对着残阳慢慢转动水精杯里的葡萄酒,葡萄酒在水晶杯里折射出美妙的光芒,他却觉得晃眼睛,看得人累,他索性一饮而尽。一杯又一杯,直到酒力上头,觉得有些昏沉了,他方将杯子往玉儿手里一塞,往后一仰,倒头便睡。
随着婚期的临近,他夜里非常难以入睡,睡眠太浅,被惊醒后就轻易入不得眠,白日里却又总是觉得疲倦困怠,脾气越发的暴躁。加上最近不明不白亏的这一大笔,不但将他设的局给一举击破了,还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烦恼。他也曾怀疑过是不是何家发现了端倪,通过蒋长扬出的手,可一问才知道蒋长扬这些日子一直不在京中,牡丹与蒋长扬也没什么联系,可见蒋长扬与此事并无多大关联。
而被弄进去的包括何六郎在内的几个人,到现在为止,谁都没出来,而且谁家都有可能,短时间内也无法弄清楚到底是谁搞的鬼,更是让他成日里兜着一肚子的火气,看谁都不顺眼,不过三两天里,府里的姬妾就被他责罚了大半,一个个见了他都犹如老鼠见到了猫,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见他似有困意上头,玉儿甚至不敢给他脱靴子,更不要说给他脱衣服,只敢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锦被,然后在一旁动也不敢动地坐着静静守候。过得约有小半个时辰,忽听得外头轻轻一声响,女儿姣娘小小的脸蛋从帘子下头伸进来,带着些不符合年龄的稳重与小心,胆怯地看了刘畅一样,转而渴望地看着自己,眼里含了泪,伸出两只小手来,却不敢开口喊人。
刘畅从来不喜欢孩子,琪儿与姣娘从小到大就没被他抱过几回。见着了也是淡淡地哼一声,更不要说抱着玩乐逗笑,弄得这两个孩子见着他都是躲躲闪闪,埋着头话也不敢多说。玉儿看着姣娘的可怜样儿,心里一揪,瞅了刘畅一眼,小心起身去抱姣娘。
玉儿的手刚摸到姣娘,姣娘一时忍不住,低低抽泣了一声:“想姨娘了。“
玉儿一时心酸不已,忙给女儿擦泪,忽听得身后的刘畅猛地翻了个身。母女俩同时被吓了一跳,一动不敢动地回头看过去。但见刘畅紧紧皱着眉头,大大睁着眼,生气地看着母女俩,沉声道:“做什么哭哭啼啼的。”
玉儿忙道:“姣娘大约是不舒服。”话音未落,姣娘却已经被吓得哭了。玉儿赶紧将她搂入怀中,轻抚头顶,无声安慰。
刘畅烦不胜烦,正想发脾气,对上母女俩如出一辙的惊慌失措,含满眼泪的眼睛。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喟然叹了口气,摆手道:“出去“
忽听有人道:“公子,郡主来了。“
话音还未落,清华郡主就已经立在了门口,高高抬起下巴道:“刘子舒,你是什么意思?“
玉儿赶紧领着姣娘对清华郡主行礼问候,清华郡主扫了她母女一眼,只觉得说不出的扎眼睛,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摸了摸姣娘的头顶:“姣娘乖。”
刘畅按捺下不耐,淡淡地道:“又怎么了?你们兄妹还要不要人安生?挨个儿来找我算账是不是?”
清华郡主从姣娘头上收回手,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先叫玉儿:“给我端杯热茶汤来,要蒙顶石花,别的我不喝。”吩咐完毕,方才回头望着刘畅道:“你为何让我哥去问我借钱?”
刘畅讶异地一挑眉:“他问我借钱,可我没钱啊,他可是你哥哥,我怎么都得替他想这个办法不是?”
清华郡主噎了噎,生气地道:“他自己要借钱,从哪里不是借?干嘛提醒他去问我借?我会生钱么?那么多的钱,借给他我用什么?叫我倾家荡产啊?”说什么将来从刘畅这里分,难道就不是他们自己的钱了?她还只是稍微推脱了两句,就被说得还不如刘畅一个外人对王府尽心。
刘畅不动声色地道:“我又不知晓你家两兄妹的事儿,你要不肯,不答应就是了。我也觉得奇怪呢,如果是前些日子那件事儿,根本也用不了这么多,也用不着这么急。可他急得很,不听我劝,骂了我好一歇,不依不饶的,我也是没法子才想起推给你。怎么,你给他了?”
“给他?笑话。他从前为着我与闵王府稍微近了一点儿,我还在病中就找上门去那样骂我对我不理不睬的,这会儿见闵王又风光了,便又巴巴儿地吹捧。分什么红?来来去去不都是我们的钱?我才不给他钱在我手里,要讨好谁我自己不会去?再说了,还不知我父王是个什么主意呢。省得过后又骂我。“清华郡主哼了一声:“你出的好主意。害得他又恨上了我。“
“不给就不给。你也别担心,亲兄妹哪里会有隔夜的仇?过后自然就好了。“刘畅闭着眼不再言语。他早就猜到清华郡主记仇得很,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世子这么多钱,果然不出他所料。只是他没想到,魏王世子竟然又被闵王拉了过去。也不知魏王是个什么主意,不过不要紧,不管魏王府最后是个什么下场,清华也休想站在他头上一辈子。
清华又默坐了半晌,道:”天要黑了,我去正房看看你母亲,你一起去么?“
刘畅并没有任何声息。
清华郡主恨恨地起身,往正房去了。
到得正房,戚夫人萎靡不正地靠在美人榻上,含笑看着琪儿活泼地玩耍,时不时地嘱咐一句小心。碧梧含笑蹲在一旁,一边替戚夫人捶腿,一边爱怜地看着琪儿,看上去正是其乐融融。
清华郡主进了门,笑眯眯地望着戚夫人道了好,戚夫人淡淡地点点头,并不招呼她坐。她也不需要戚夫人招呼,径自寻个最好的位子坐了,又指挥碧梧替她弄茶汤。碧梧不情不愿地停下手,起身出去净手煎茶。
戚夫人见她旁若无人的样子就来气,扫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天气冷,你们也快要成亲了,你腿脚不利索,来回的跑太累,就少跑两趟吧。“
清华郡主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在了脸上。猛然间觉得全身都疼起来,特别是旧伤处疼得厉害无比,钻心的疼,彻骨地疼。她阴沉地看着戚夫人,戚夫人视若无睹,亲自喂了琪儿一瓣核桃,搂着琪儿响亮地亲了一大口:”我的乖孙子诶怎么这样招人疼啊?“
琪儿撅着嘴亲了一下戚夫人的脸,笑道:“好祖母。“
戚夫人搂着琪儿笑:“哎呦,真是聪明又可爱。“
清华郡主的表情渐渐恢复过来,淡淡一笑,不在意地道:“长得真好真聪明,只可惜是个庶出的。真是可惜了。“
戚夫人的脸也阴沉下来,有些怏怏的道:“怕什么?我把他养在我身边,一样的出息。”
要亲自教养啊?果然招人疼呢。清华郡主暗自冷笑了一声,朝琪儿招手:“好孩子,过来我瞧瞧。“
琪儿看了她一眼,便往戚夫人身边紧靠过去,紧紧贴着戚夫人不动,只偷偷打量着她。
清华郡主忙给阿洁使个眼色,阿洁便从身上摸出个玉蟾来,递给她,她便起身走到琪儿面前笑道:“来,我给你这个玩儿。”
琪儿看了看那玉蟾,接过去扔在地上,踩了两脚,随即跑回戚夫人身边去紧紧靠着不动。戚夫人赶紧看了清华郡主一眼,却见清华郡主歪了歪唇角:“可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天色不早,我走了。”随即起身走了。
见她走远,碧梧害怕地捏着琪儿的手低声骂道:“琪儿你太不懂事了。”
戚夫人哼了一声:“你怕什么?有我呢。”
清华郡主出了刘府大门,回头恨恨地看着刘府门前挂着的大红灯笼,死老太婆,小破孩儿,都去死她进门前,再也不要看到这小破孩儿在她面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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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事儿,就只有4k。
国色芳华 第169章 威
且不说清华郡主为了她清除异己的目标怎样规划,怎样布置,如何下手,刘畅又在如何算计她和身边可以算计之人。
却说牡丹眼看着最晚一个品种的花芽完全分化完成,方才放放心心地从芳园回了城。才走到岑夫人的房前,就听见里面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声。因见封大娘立在廊下,便朝封大娘以目相询,封大娘伸出六根手指。牡丹会意,晓得是杨姨娘和孙氏又在里面守着岑夫人哭,于是悄悄进了屋。
但见今日不同往日,二郎、五郎、几个嫂嫂、吴姨娘都在,岑夫人手边上还放着一张纸,所有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杨姨娘泪眼婆娑地跪在岑夫人的膝前,哭道:“婢妾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外头做些什么,只当他是老老实实地按着老爷的嘱咐做事儿的。哪成想他会在外头做下这种事情?他再不争气,也是老爷的骨肉,夫人看在婢妾这些年辛勤伺候您的份上,可怜可怜婢妾罢。”
孙氏则是跪在一旁垂着头流泪,伤心不已。
牡丹微微觉得有些奇怪。从六郎出事儿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了,前头那几日,从六郎不见了开始,杨姨娘和孙氏还是千方百计地隐瞒,只背地里偷偷请了孙氏的娘家人去找。待到后来岑夫人发了脾气,接着又有“好心人”将六郎赌钱,被内卫带走的消息送了来,家里边算是炸开了锅。
岑夫人发脾气归发脾气,仍然派了二郎和五郎去打听,寻探。最后是“得知”了六郎的下落,又使了点钱,可内卫的门槛高,他们始终“无法”见到人,也“无法”将人弄出来。杨姨娘和孙氏闹腾了一段时间,知道六郎在里面虽然吃了些苦头,但实际上安全无虞,便稍稍放了心,加上家里甄氏等人时不时会说几句风凉话,动辄就拿六郎的事情来说给孩子们听,让孩子们别跟着学坏了,她二人都觉得没有面子,不光彩,也就不再嚷嚷。这才安静了多久,便又闹上了。
牡丹挨着五郎坐下来,低声道:“又怎么啦?”
五郎指了指岑夫人手边的那张纸,低声道:“有人寻上门来,道是你六哥借的钱。”
牡丹讶异地道:“有多少?是赌债么?真的假的?”当日六郎将手里的钱全输光了,又欠了旁人的部分赌债,然而小胡髭等人却是及时出现,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借据欠条什么的。这借据又是从何而来的?
五郎叹道:“不多,也就是一千万钱,条子是真的,利息不高却也不低。我们估摸着,大约是他前面和人借了做赌资,后面却因赢了的钱可以放印子钱,利息远比他和人家借的这个高,他见有利可图,索性留着赚钱。”
忽听岑夫人将手里的茶盏重重一放,提高声音道:“就是因为他是老爷的骨肉,所以我才肯管他他若不是,我早就将他赶出去了你和六郎媳妇儿果真一点都不知晓他到底在外头做了什么么?我问你,你那些值钱的新衣首饰果真都是老爷给的?还有六郎媳妇儿,你最近捐给寺庙里的钱财多得很,又是从哪里来的?也别想着和我说假话,是真是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到时候我再禀明了老爷,让他自己来处理,想来老爷定然比我更公平。”
何志忠临出门前关于对赌博的痛恨和警告还犹在耳,杨姨娘和孙氏一怔,齐齐住了声。
岑夫人停了停,环顾众人,道:“当时才出事儿的时候,你二人隐瞒不报,私底下对着我做了多少小动作,我也不曾追究。还想着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苦头也吃了,出来后好歹也会收敛收敛,你们也当知晓,什么事儿纵容得,什么事儿纵容不得,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为了他花钱找关系托人情也就不提了。哪成想现下还有人拿了条子上门要债,我倒是想替他把事情全管了,可惜我管不了老爷的儿子不只是他一人,这个家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家,更何况原来老爷就说过,家产将来每个人都有份,我替他还了这钱,其他人就少了怎能服众?还是赌债,这个口子一开,以后大家有样学样,怎么办?”
她拧起眉毛指着杨姨娘和孙氏:“你们若是晓事,你们自己种下的恶果就该自己偿他赢钱时,得享受的人是你们,如今要还钱了,就该你们来承担这一千万钱,还有利息,你们自己想法子去还”
杨姨娘和孙氏对视了一眼,杨姨娘呜呜咽咽地道:“夫人这是要我们的命哩,我们两个妇道人家,从哪里去筹这么一大笔钱?莫非要我们典衣服卖首饰么?就算是我们出去典衣服卖首饰,丢的也是何家的脸面……”
岑夫人巍然不动,冷静地指着众人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何家的脸面不是靠赌棍和不务正业的人撑起来的,所以也不是赌棍和不务正业人就能丢得掉的。今日话我就说到这里,你们若是不肯还,也行,我来替你们典当处理,不够的,再从公中借,慢慢地扣了还掉你们自己动手还是我替你们动手?”
杨姨娘“啊”了一声,泪眼模糊地看向岑夫人,但见岑夫人表情坚毅,明显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不由眼巴巴地看向吴姨娘。吴姨娘同情地看着她,表示爱莫能助,至于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什么表情都有,但就是没有人愿意替她们说情。
她嘴巴一瘪,哀哀地哭起来:“老爷啊,老爷啊,你在哪里啊?快回来吧你再不回来我们都要被人生生逼死了”
吴姨娘见状,赶紧去捂她的嘴:“别乱说夫人哪里对不起你?你可不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
“我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脾气。”岑夫人冷笑:“放开她,让她叫,我倒是要看看她能叫出个什么名堂来你觉得是我不肯帮你是不是?好,我叫你心服口服。在座的,谁家都有在场的,我问你们,你们可愿替六郎偿还赌债?愿意的,我不拦着你们。”
又有谁会愿意替他填赌债这种无底洞呢?薛氏等人全都低着头不说话。
杨姨娘见状,往前一扑,抱住吴姨娘的腿:“吴姐姐,你好歹替我说句话,我一辈子都记你的情。真是没这么多钱。”
吴姨娘为难地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甄氏赶紧低咳了一声,搧着帕子阴阳怪气地道:“哎呦,爹和大哥他们几个在外面餐风饮露的,吃尽了苦头,二哥和五郎日日早出晚归,累得回家来话都不想说,娘和大嫂、二嫂勤劳操持家务,这日子才会过得这样舒坦。你们倒好,一个个游手好闲,吃香的喝辣的,大手大脚的花钱,还听不得家里人的忠言相告。吃穿用尽,总给家里人添麻烦,竟然还想我们替你们还赌债?我说你们干嘛不来抢啊反正我是没有半文的,谁要替你们还谁还,别扯上我们。”边说边起身往外头去了,还嘟嘟囔囔地丢下一句:“我有那钱还不如给叫花子呢,还得点善行,这是肉包子打狗也……”
荣娘和英娘几个女孩子听她说得好笑,都捂着嘴偷偷笑起来。杨姨娘见没有法子了,又看向牡丹,才喊了一声丹娘,正要开口,牡丹直截了当地道:“姨娘不必说了,若是生病或是正当的,砸锅卖铁都好说,这个就不要想了,我没有。也不会替你说这个话。”
杨姨娘无奈,哀哀地哭着准备退场,孙氏沉默片刻,不服气地道:“我又管不住他,总不能叫我拿我的嫁妆替他还债吧?娘您平日里管家,两位哥哥是长兄,难道对六郎就不该管教了?怎地他出了事儿还尽是我们来承担?难道你们不该管?丹娘有事儿的时候阖家老小都上阵,这会儿六郎有事儿就一个个都袖手旁观,无非就是嫌我们是庶出的罢了,实在叫人齿寒”
杨姨娘听见她说出自己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又痛快又害怕,假意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打量岑夫人等人的脸色。
还从未有人如此当面顶撞过,说出这样无理的话。岑夫人一时气得发晕,睁大了眼睛指着孙氏道:“你的嫁妆是你自己的,你愿不愿意拿出来替他还债是你的自由,没人逼你你管不住你的男人,倒是我们大伙儿的错了?庶出的?他是庶出的我们就该忍气吞声的由着他胡来,由着他拖累这一大家子人,那才叫公平?你们始终没个孩儿,他要纳妾,是谁拦住他的?是谁特意将他留在家中陪你的?他和你的吃穿用度,什么地方不如人?平日里是谁给你气受了还是苛刻你了?
你敢说我们没有管过他?发现不对,我们问时,是谁替他打的掩护?是谁替他鸣不平?我告诉你,若是我自己生的不管是谁如此,我一样的对待,还一定将他打个半死才算了事我再问你,你是不是他的妻子?你有没有得到他交回给你保管的财物?你有没有得到他赌钱得来的赃物?有没有?你只要敢说一句没有,你立时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杨姨娘生了他,是无论如何也脱不离这个关系,夫妻好说得很我不强迫你,也不委屈你你们爱干嘛就去干嘛”
杨姨娘见岑夫人发了大脾气,又有些害怕,赶紧拉了孙氏赔笑道:“她也是急的。口不择言了,说到哪里都不知道。还不赶紧给夫人赔礼道歉?”
孙氏垂下眼皮,也不说话,就静静地行了个礼。
岑夫人将脸撇到一旁,淡淡地道:“债主三日后上门,别想着就全部推给公中,给你们两天的时间,明日傍晚我要见不到筹来的大多数钱,就亲自令人去替你们筹。到时候我可不知道什么是谁的嫁妆。”然后命封大娘跟了她二人一道去,就不再过问。
众人散尽,牡丹见岑夫人心情不好,便陪了她坐着一起说话:“眼看着马上就是年底了,火候也差不多了,等这里的钱还完就让他回来吧。”
岑夫人沉吟片刻,道:“也行。”言毕揉着额头道:“等你爹回来,我实在就想让他们搬出去住了,该分的就分了罢,我和他们烦不住。”
牡丹笑道:“娘要是嫌闷,等这事儿一了,便跟我去芳园住几日散散心如何?把家里丢给嫂嫂们去管,您轻松几日。”
岑夫人叹了口气:“也好。”她沉默片刻,“我昨夜里做了个噩梦,心情很不好,过两**陪我去法寿寺敬香。”
牡丹应了,开解她道:“也别放在心上。您做的这个梦,说不定就是应在六哥被人上门讨债这件事儿上了呢。”
岑夫人叹了口气:“但愿是吧。”
牡丹靠在她的肩头上,轻声道:“娘,今日六嫂的话特别难听,是不是我出的这个主意不妥?做得过分了些?”
岑夫人摇头:“不,你是为了这个家好,也是为了他好。这人一旦有了赌瘾,是很难得戒掉的。吃屎不记臭……要叫他永世难忘才行。你不知道,你爹和我年轻时曾经见过多少赌徒,割过耳朵砍过手指,都说不赌了,可一旦见着就什么痛都忘了。钱她们自然筹不齐,可是非得给她们一个教训,不能叫她们心存侥幸,更要借此机会给家里其他人一个教训,不然这家就乱了。”
牡丹靠着她,低声道:“我就想我们一家子人什么都好,平平安安的,顺顺当当的。”
岑夫人笑道:“那你到时候也好好敬敬香吧。顺便,也要求佛祖保佑,让蒋大郎平平安安地回来,把你们的事儿顺顺当当地办了。”
牡丹一时脸微微热了,一头埋在她怀里,小声笑道:“我才不管他。一去这多天,连信儿也没一个。”
岑夫人爱怜地揉着她的头发,调笑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哪能天天都给你带信?不然叫他赶紧让人来提亲,好生守着你一处都别去好了。”
杨氏和孙氏一旦发现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手脚倒也快,很快就将值钱的衣物和首饰,以及房里头的值钱摆设拿出去换了钱。孙氏果然不肯拿出自己的嫁妆来,只肯将从六郎和何家得到的东西拿出来,杨姨娘虽然不满,却因岑夫人有话在前,便默默地忍了气,打算等到六郎回来后又再说。
二人弄了许久,也还差了将近四百万钱,岑夫人也没多说,直接就当众让她二人写了借条,从公中取了拿去一并替六郎还了债,通知薛氏,从此后将杨姨娘、六郎夫妇的吃穿用度全都减了,直到还清公中的钱为止。
杨姨娘脱下了华服,穿着家常的袄裙,戴着寻常的钗环,一与家里其他比就生气,干脆连饭都不出来吃。孙氏的嫁妆还在,却因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不好意思盛装,便找了个借口,倒是娘家老母病了,让娘家哥哥来接,要回去小住一段时日。岑夫人也不刁难她,给她备齐了礼物,盛情款待她家里的人,孙氏有些惭愧,走的时候便悄悄去给岑夫人磕了个头。
牡丹陪着岑夫人在大雄宝殿敬了香火,岑夫人又抽了签,却是支下签,当下脸色就变了。牡丹赶紧笑道:“算不得什么呀。还是听听师傅们怎么解。而且一定有解的。”
正说着,慧生和尚过来了,接过岑夫人手里的签一瞧,笑道:“这签不差。而且是好签。有惊无险,绝处逢生,游人一定会平安归来,没得事,女檀越不必担忧。”这一说就全部说到了岑夫人的心上,岑夫人嘴里虽然不说,脸色明显好转起来。
牡丹忙道:“娘,您不是说有几处**看不明白么?今日慧生师父正好有空,您不妨请他替您解说一二呀。”
岑夫人果然有些心动,慧生和尚忙叫小沙弥引了她往后殿去,牡丹抢前两步赶上慧生和尚,双手合什行了个礼,恳求道:“家母最近心烦气躁,多有忧思,夜不能寐,还请师父借佛理开导于她。小女子不胜感激。”
慧生和尚还了她的礼,笑道:“女檀越放心,这是分内之事。”忽听不远处有人低咳一声,恕儿侧目一瞧,却是如满小和尚提着个食盒站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见她瞧过来,嘴巴一咧,露出两颗大白兔门牙来。
恕儿看得好笑,忙和牡丹说了一声,跑过去找如满说话。牡丹自陪了岑夫人去听慧生说佛论经。
慧生和尚一旦说起佛理,便是眉飞色舞,引古博今,说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岑夫人听得入迷,牡丹勉强按捺着性子听了好一歇,到底有些耐不住。便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忽见恕儿立在门口悄悄朝她招手,便知是与如满小和尚有关。左右她许久不曾见过福缘和尚,此番也带有礼来,便与封大娘、林妈妈说了一声,领着宽儿提了东西往外头去。
如满小和尚早跑得不见了影踪,恕儿见牡丹二人一过来,就扯着二人往僻静处走,神色严肃地道:“娘子,奴婢和您说件事儿,您听了可别生气啊。”
牡丹笑道:“什么事儿?这么认真。”
恕儿低声道:“适才如满小和尚与奴婢说,这些日子,总有两位萧公子来寻他家师父说话手谈,一坐就是老半天,每次都问蒋公子来不来。那年长的那位公子下棋可好,年轻那位却是像个女人似的娘娘腔。他问我们晓不晓得蒋公子怎会有这样的古怪朋友?奴婢便悄悄与他跑去看了一回,您猜是谁?”
萧雪溪不期然的,牡丹的脑子里就冒出这么个人来,她缓缓摇了摇头,“没听蒋公子说过,我猜不着。”
恕儿有些气急败坏:“就是上次行猎时遇到的那个萧雪溪穿着男装还挺俏的。福缘师父根本不认得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厚的脸皮就天天蹭上了。”
宽儿笑着呵了她的咯吱窝一把:“哎呀,人家正主儿都没急,你倒急上了。佛门四开,谁不能进?”
恕儿推了她一把,道:“娘子,您要不要过去瞅瞅?”
牡丹道:“我本来就要去探访福缘师父的。”说完当先往前头去了。恕儿和宽儿赶紧提着东西跟上。
主仆三人七拐八弯到得福缘和尚住的草堂,还未靠近,便听得琴声悠悠。如满小和尚坐在草堂门前,怀里抱了个金黄的大橘子,正将一张嘴塞得满当当的。看见她们过来,笑嘻嘻地跳将起来,翻个白眼才将口里的东西咽下去了,急吼吼地对着屋子里大喊了一声:“师父,何娘子来了”琴声顿时断了。
福缘和尚走出门来,行礼笑道:“女施主许久不见。”
牡丹还了礼,命宽儿将东西递给如满,笑道:“里面是些茶叶、香料、纸笔、墨锭、糕点等物,不成敬意。”
福缘一笑:“女施主客气。里面请。”
牡丹抬步进了屋里,但见正中靠墙一张茵席上盘膝坐着身着雪白圆领窄袖衫,作男装打扮的萧雪溪,她的膝盖上放着的琴还未曾收起;靠窗的棋盘前坐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眉眼酷似萧雪溪,却又深刻粗犷了一些的棕袍年轻男子,手里还捏着一粒棋子。
见牡丹进来,那年轻男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漠然地垂下了眼眸。萧雪溪则望着牡丹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真是人生和不相逢,何娘子,您好呀。”
牡丹微微一笑,行了个礼:“萧娘子,您好。打扰您的雅兴了。”
萧雪溪将琴抱开,往茵席一边挪了挪,请牡丹坐下:“您请这里坐。”
如满却已经另外抱了床茵席过来,就在萧雪溪身边放了,笑嘻嘻地请牡丹坐:“何娘子,您坐这里。”然后笑起来低声道:“您送来的糕真是太好吃了。”说着情不自禁地咂巴咂巴嘴,又偏心地将萧雪溪面前的炭盆往牡丹面前挪。
牡丹笑起来:“贪嘴的小和尚。”
萧雪溪在一旁笑吟吟地道:“何娘子和福缘师父、如满师父很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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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70章 比(含加更)
牡丹微微一笑:“说不上很熟,但一定不陌生。毕竟我那园子还是仰仗了福缘师父才能有今天的样子。”
窗边那个年轻男子闻言,抬眸看着牡丹道:“原来你就是芳园的主人?”
牡丹一笑:“是我。听公子这话,莫非芳园很有名么?”
“嗯。”那年轻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牡丹一回,却又什么都没说,转过头继续研究棋盘去了。
萧雪溪带了几分骄傲地给牡丹介绍:“这是我大哥萧越西,他不见着棋的时候还好说,一旦见着了棋,心里眼里便只有棋,说话做事可就有些糊涂了,天马行空的,说到哪里做到哪里都不知道。”
牡丹随口道:“天才么,总有些怪癖的。”
萧雪溪闻言,饶有兴致地道:“你认得我大哥?”或者说,她想问的是牡丹知不知道她大哥这个名人,只是她所受的教育让她没好意思这么直截了当地问。
牡丹摇头,老老实实地道:“不认识,第一次见到,第一次听说。”
萧雪溪有些不爽:“你说他是天才……”
牡丹笑道:“难道不是么?他下棋定然很厉害。”
“何以见得?”萧雪溪不服气,坚决相信牡丹要么就是认得萧越西的名头,要么就是才听如满小和尚说过什么,却跑到这里来装神弄鬼。
牡丹指着四处张罗的福缘和尚,笑道:“只看福缘师父就知道了。福缘师父是个棋痴,一下棋就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今日他竟然能在琴声中听到如满的喊声,还亲自起身出来迎我,那就是说明他的心思早就不在下棋上了。这样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对手太弱,赢得太轻松,实在没意思;另一种是对手太厉害,几乎没有赢的可能,也没意思。若是前者,福缘师父一定会三下五除二将令兄击杀干净,结束棋局,若是后者,他便会故意拖延时间,找些事儿来做,迟迟不肯接上。”
福缘和尚闻言,回头笑道:“你说对了,和尚也怕输。输怕了。一连下了十多天,可是天天输,次次输,神仙也会觉得没意思,更何况我这个吃五谷杂粮的和尚。”
“你还观察得挺细致入微的。”萧雪溪一声笑起来,扫了萧越西一眼,背对着他骄傲地对牡丹小声地道:“何娘子,你是猜对了我大哥可是有名的棋圣,自小时候起就颇有贤名……你喜不喜欢下棋?若是喜欢,正好请我大哥指点指点你,回去以后呀,也不敢说多的,你在你闺阁密友中是一定能占上风的。”
牡丹对萧雪溪的洋洋自得颇有些不顺眼,便摇头道:“说来惭愧,真是浪费好机会了,我不会下棋。”
萧雪溪惊讶地道:“你不会?”随即又是一副惊觉自己失礼的样子,转而温婉地笑道:“下棋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不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牡丹随意“唔”了一声,她非常不喜欢萧雪溪这种故意做作出来的谦虚、大方和体贴。看着是温婉体贴,实际上全是赤祼祼的炫耀。
恕儿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牡丹一眼。牡丹是会下的,小时候病弱,没什么游戏,除了爱花之外,还爱经常跟着何志忠一起下棋,何志忠下棋的水平不差,她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去了刘家之后,没人陪她下,她开始时也还会独自坐着打棋谱,后来病过那一场之后却是不再碰了。不想再下棋与不会可是两回事儿,她怎能在萧雪溪面前弱了一样才艺呢?
恕儿此刻已经完全将萧雪溪看作是了牡丹的情敌。既然是情敌,那就必须从气势上,言谈举止上,从外在到内在,一样一样地彻底压倒才行想到此,恕儿便故意道:“娘子,您又不好意思了?您虽然下得不好,可是萧公子是什么人,就算是您输了也不会笑您的……”
萧雪溪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只当是女子间为了保住面子故意说的场面话而已,并不当真,倒是萧越西抬眼认真地看了牡丹一眼。却见牡丹淡淡地笑着,只是摇头。
这边萧雪溪又将琴抱了放在膝上,轻轻拨了两下,讨教似地对着牡丹道:“我x常弹琴,总遇到一个指法问题不能解,今日正好与你商讨一下……”
牡丹又笑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不会弹琴。”原装何牡丹这些功课一样都没落下,只是都不精通拔尖,而且她还不喜欢弹琴,就更别说了。她这个山寨的也不喜欢,一心就想着自由、种花、发财、挑男人、过好日子,因而更是全都丢到了一旁去。先前说下棋的事情是带了赌气,这会儿说到弹琴,倒是真的忘光了,也不会了。
这下子不要说恕儿,就是宽儿都生气地垮下了脸,不明白牡丹到底想做什么。萧越西也带了几分讶异地看向牡丹,这可真是怪了。听说她家庭富足,又是独女,这般好容貌,寻常人家定然是要娇养严格教导的,这些功课一样都不会落下。寻常女子被人问到不会或是稍差的才艺,都会觉得羞窘,她倒好,不会,还承认得挺顺溜,挺理所当然的,半点羞愧都没有,仿佛会的人还不如她一般……真古怪啊。
福缘和尚笑嘻嘻地看了淡定自若,半点羞愧的意思都没有的牡丹一眼,走到萧越西面前坐下,道:“我们还是继续吧。贫僧虽然总是输,但权当是在苦修了。”
萧越西颔首,拈起一枚棋子,想收敛心神专心下棋,却忍不住侧耳去听一旁萧雪溪与牡丹的对话。
萧雪溪又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又害羞抱歉地道:“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给你难堪。何娘子想必一定有自己最拿手的绝活,请你教教我罢?”
牡丹一笑:“萧娘子太过客气认真了,不过偶尔遇上,趁机闲谈,问两句话实在算不上故意难堪。你问我的拿手绝活呀,我啥都不会,就只会种花。你已然精通才艺了,用不着和我学这个。”
萧雪溪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就是牡丹什么都不会,或者说就是会也不如她,会的也是大家闺秀们并不需要掌握的技巧,从才艺出身这一方面来说,她算是压倒性的胜利。她本该觉得牡丹没有什么威胁性的,可是萧雪溪的心里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因为牡丹的样子太过淡漠,太不在意了。她的脸色反而慎重起来,端起一个标准的社交性的假笑道:“何娘子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谦虚的人。”
牡丹笑看着她:“萧娘子你也实在是我见过的最体贴的人。”
体贴?萧雪溪心里最明白,她刚才的所有举动全都和体贴沾不上任何光,真正体贴的是如满小和尚,最不体贴的就是她了。何牡丹可半点都不傻呢。萧雪溪脸上堆起笑来:“哪里,哪里,谬赞。”
牡丹一笑,“萧娘子你当之无愧。”然后起身告辞:“家母还在前头,请恕我这就要回去了。”
萧雪溪虚虚一礼:“请。”
因着萧越西也不专心的缘故,福缘和尚更是不专心,见状忙与萧越西告了罪,起身道:“贫僧送何施主出去。”
眼瞅着牡丹与福缘和尚一起出了门,萧雪溪的脸沉下来:“福缘和尚对她倒挺客气的。我们来了这么多天,可没见他送过谁。”看来她打听来的消息果然不假,何牡丹的确与蒋长扬等人关系匪浅。
萧越西索性将棋盘打乱,随意摆了个棋谱:“你不服气?我们本就是厚着脸皮赖在这里的,他早就烦了,没把我们赶出去就算客气了,你还想他对你再客气一点?你只看小和尚的举止,就该知道他们关系远比我们亲近。再说了,你不是早就打听到他们来往过密,那么,客气一点又有什么稀奇?”
萧雪溪道:“不说这和尚。大哥,你觉得她怎样?她真的什么都不懂么?我怎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萧越西沉默片刻,道:“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萧雪溪急了,跑到他面前坐下道:“你才说得怪了,你是我大哥,我让你跟我来这里守这许多天,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明白?竟然问我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萧越西抬头看着她,认真地道:“我不知她到底会不会。但我看她的样子和丫鬟的表情,还有她的家庭出身,想来她应该是会的。就算是不能和你比,也不会是什么都不懂。但她很懂得藏拙,也不愿意轻易与你争比。还有,她远远比你更美丽。”
听自家大哥说牡丹比自己远远更美丽,萧雪溪明知道是真的,可还是有些不舒服,气恼地道:“她是彻底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才这样应付我,是不是?她也太目中无人了些”随即又沾沾自喜:“也罢,红颜易老,韶华易逝,什么都不懂的纸美人算得什么?蒋大郎可不是那浅薄的人。她不敢和我比……算她识相,否则一定要输得很难看。”她的才名不是浪得虚名,这些才艺,她可是从小就练起的,冬来夏往,寒暑交替,从来不敢落下一点,为的就是将来可以找个很好的夫君,得到他的尊重和怜爱,以及众人的敬仰。
萧越西不客气地道:“假如说,她与蒋大郎果然有情蒋大郎喜欢她……”眼瞅着萧雪溪的脸色变了,他仍然眼睛便也不眨地继续往下说:“那么,你再比她精通这许多才艺又如何?而且她会种花,还种得很好。”他顿了一顿,“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也知道,蒋大郎的母亲最爱牡丹,再说了,我听吕方说过她,她那样的脾气,估计王夫人会更喜欢她的。只人心这一条,你便已经输给她了。她着实不再需要其他的了,其他的对她来说,有也只是锦上添花。她自然不屑于与你比这些没用的花架子,这是小姑娘玩的把戏。”
萧雪溪往前探身,生气地看着他喊道:“大哥你怎么能这样精通才艺是每个大家闺秀所必备的才能,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
萧越西打断她的话,认真地看着她:“我是男人,我比你清楚。只要喜欢,她什么都不会也是憨得可爱;只要不喜欢,她就算是什么都会,也还是不喜欢。感情与是不是才女无关。”
萧雪溪的脸一下子白了,哀愁而沮丧地看着萧越西:“哥哥……那我是一直在做无用功了?可是我还什么都没做,有些事情也是道听途说,也没见着他,怎么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甘心。”
萧越西一笑,怜惜地替她整了整幞头:“我只是分析给你听,并没有叫你就此收手。一切都还在假设上,并没有证实。除去这些以外,你其他方面的确比她更合适蒋大郎,你既然喜欢他,觉得只有他才能配得上你,那你就试试看,不战而逃最可耻。”
萧雪溪突然又有了力量,她坚定而自信地道:“大哥你说得对不战而逃最可耻我还什么都没做,怎么能就此认输呢?我一定要赢一定会赢”就算是蒋长扬果然对何牡丹有情,她也能让他改变观点他总会明白,谁更适合他。是她,而不是那个和离过的,只会种花的商人之女。
福缘和尚将牡丹一直送到前面方才住了脚:“何施主您慢行。”
牡丹与他道过别,转身要走,忽听福缘和尚突然说了一句:“听说成风约莫要过了元宵节才会回来。”
牡丹一直不知福缘和尚到底知道她和蒋长扬多少事,此刻听了他这话才算明白,他大约是知晓的,便也不刻意隐藏情绪,有些难过的道:“只要他平安顺利就好。”她还想着元宵节时与他一同观灯游玩呢,看来是泡汤了。
福缘和尚双手合什:“佛祖一定会保佑他的。”
牡丹到了前面,岑夫人已经准备起身回去了,见她来了便立刻起身。牡丹见她心情似已平静许多,因蒋长扬总也不回来而生出的惆怅也淡了许多,高高兴兴地找话与她说。
母女二人一起出了法寿寺,岑夫人见天色还早,便道:“我们绕去东市的香料铺子看看。”那铺子自六郎出事儿后,便由二郎一人将西市那边管将起来,五郎则来管理这个铺子,试图在年关香料大卖之时将生意弄得兴隆些,多多赚一点,将前段日子六郎放走的客人拉回一个算一个。这些日子忙得昏天黑地的,一回到家里连话都不想说,岑夫人心疼得很。
到得东市,从玛雅儿的酒肆前经过时,牡丹特意仔细看了一回,但见虽然门还开着,但门可罗雀,早已不复当日车水马龙,胡姬当垆卖酒的热闹样。再一抬头,更是不见玛雅儿的身影。牡丹微微沉吟,叫过贵子:“你去打听一下,玛雅儿还在么?里面的生意还在做么?”
贵子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道:“里面那道暗门被钉死了,玛雅儿也不在里面了。不单是她,另外好几个貌美的胡姬都不在了。听说是街道尽头处又新开了一家酒肆,叫米记的,远比这边更豪华,客人也更多,她是往那里去了。娘子往前头走,便要从米记的门口过的。”
还未行到街尾处,就见镌刻着“米记”两个字的黑底金字招牌高高挂着,醒目得很。走得近了,只见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玉勒雕鞍的骏马在外头就拴了不少。二楼正中窗口最醒目处,又见一身胭脂红袄裙的玛雅儿含笑坐在那里,笑眯眯地与楼下的客人打招呼,见着了牡丹主仆,微微一笑便过了。
牡丹回头问贵子:“可知道是什么人开的?”
贵子道:“听说是一位米姓胡商开的,此前名不见经传。只知道先前是在西市开酒肆的,不知怎地就突然开了这么大一间,还将好几间酒肆的貌美胡姬都弄了来充门面。”
牡丹歪着头想了想,道:“什么时候你有空了,也来坐坐,看看是不是也别有洞天。里面比外头更热闹,更赚钱。”
贵子笑着应了。
到得香料铺子,五郎与老掌柜的并不在前堂,来往几个客人,都是小伙计出面应付。另有一个面生的客人,穿着件小团花锦袍,捧着茶盅坐在堂里气定神闲地喝茶,倒似是无人招呼一般。
岑夫人忙叫了一个伙计来问那二人哪里去了,听得五郎正与老掌柜的在后头仓库里对账清货,忙得很。岑夫人不由奇道:“怎地这个时候对账清货?却留着客人在一旁无人照管。是何道理?”边说边上前去招呼客人:“敢问客官要点什么?”
那客人笑了笑,道:“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是在等五郎。”
岑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了声抱歉,让牡丹去把五郎叫出来。牡丹寻去仓库里,见五郎与掌柜的一人抱本厚厚的账簿,顺着货架往下对货。牡丹忙喊了一声:“五哥。”
五郎回头一笑:“丹娘你怎么来了?你今日不是陪着娘去法寿寺敬香的么?”
牡丹道:“出来了,娘挂心着你,想过来瞧瞧你呢。前头有人等你,她让你往前头去,这里交给我来做。”
“是简老三吧,他早就来了的。不过我往前头见娘去。”五郎笑着将手里的账簿递给她,指给她瞧:“已经对到这里了,你和老掌柜的继续顺着货架往下对就是,我前头去瞧瞧。”
牡丹捧着账簿与老掌柜的顺着货架往下对,老掌柜的惊诧于她的记忆力与灵敏,叹道:“若丹娘是个男子,家里头就没这么累了,人手就不紧啦。几位小公子只顾着读书,也不来店子里跟着学学,将来可怎么办哦。”
牡丹笑道:“人各有志,他们能读出书去是最好,若是不能,总有人会折回来经商的。我爹年纪还不算太大,哥哥们也正当壮年,还可以教导他们好多年。老掌柜的,怎地挑了今日对账清货?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掌柜的道:“不是,是好事。您看见外头那位客人了么?他家里有个叔叔在宫中当值,说是今年除夕,宫中四处都要大燃燎火,需要大量的香料。宫里库存的不够,会在外头各大香料铺子里采购一些。往年我们家也曾供过的,还供得不少。若是货好,价格绝对不亏,故而我与你五哥一起清点清点,看看能拿出多少来。若是能做成,便可将前些日子的亏空全都补上,大家都可以过个好节。”
牡丹笑道:“那是好事儿呀。那我们铺子里的香料够么?”
此时除夕夜,有两件事必然要做,第一件是逐除疫鬼的驱傩,第二件则是必然在庭院里燃起燎火,在居室内四处点上灯烛,唱歌跳舞,饮酒守岁。寻常百姓会在居室中焚些香,庭院里的燎火却必然只是寻常柴木,可是宫中和达官贵人的府里,燃的燎火却是一定要放入许多香的。她曾听说过有那奢华到了极点的,更是燃的整个燎火全用的都是沉香,再加甲煎,焰起数丈,香闻十里。
老掌柜的叹了口气:“旁的都好说,就是沉香不够。偏偏这沉香又是要得最多的,而前头一段日子里,还恰恰的被六郎把大半全都卖给一位客人了。”
怎么又是六郎?牡丹皱眉不已,转而一想,六郎那时候也不知道后面会有这事儿,有生意不做是傻子,也怪不得他。便道:“那没有其他法子么?要不,四处找些备上?那些规模小的铺子大概是有的,他们是没机会卖给宫中的,我们可以去买了来再转手,少赚一点无所谓,可是可以借这个机会打打名头。”
老掌柜的道:“适才我与你五哥也是如此商量的,只是还要再与简三爷商量一下。不过想来问题不大,从前就与他打过好多次交道的。”
果见五郎与岑夫人快步进来,五郎带了些喜色道:“他倒是答应给我们四十车的份额,还有将近一个月,现下咱们得赶紧分头去寻沉香。西市附近住的胡商,各个小铺子里,周围的州县,说不定还能凑齐。赶紧的,别让旁人抢在我们前头去。”
岑夫人道:“一定要小心了,别弄些不好的来滥竽充数,那可是大祸。”
五郎认真道:“我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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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础+上月的950。到此,上月的债还完了。
国色芳华 第171章 胁
大计初定,五郎、老掌柜便分头行动,势必要将这四十车沉香木凑齐。岑夫人也不闲着,道是要去寻几家亲戚好友,多少凑出一点来也是好的,大家还可一起赚点钱,正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牡丹少不得陪着她一起去。
一家子忙碌了好几日,稍微有了点眉目,只是还差着十多车,怎么也凑不齐。货多的人家自有出路,货少的则都被他们挖了个空,眼瞅着是有些麻烦了,五郎不由叹了一句,若是六郎当时没有将自家库存的卖给人就好了。杨姨娘听见,不服气得很,却不敢多话。五郎叹息归叹息,少不得和家里打了招呼,收拾行李往附近州县去了。
二郎要管着家里其他生意,便由牡丹去守着香料铺子。牡丹谦虚和气,倒也与铺子里诸人处得很好,生意平平稳稳地做着走,偶尔雪娘领着几个小姐妹来买点香料,一会儿饭粒儿又来缠缠她,张五郎也会不时带两个人过来坐坐,每日里还忙得很。总觉得一眨眼的功夫,一整天就过去了。
头夜下了一场薄雪,牡丹感了风寒,略略起得迟了些,早上才到店铺里,忽见秋实立在门口东张西望,一时看见了她,便一蹴一蹴地蹴将过来,欢喜地笑道:“何娘子,小人秋实有礼了。”
牡丹皱起眉头来:“你来干什么?”
恕儿上前去推他,骂道:“小兔崽子,好大的胆子,还敢到我家娘子面前来晃,上次怎么没泡死你?”
秋实灵巧地躲开,因见香料铺子里好向几个伙计面色不善地抱着手出来,晓得不妙,赶紧道:“不要动手!小的也不过是下人,又能做得什么主?今日也不过是来传句话而已,说完就走。”
恕儿骂道:“满肚子的坏水,听你说一句至少会少活十天.谁耐烦听你说什么?赶紧滚·!”边说边示意两个伙计上前将他给叉住,省得拦住了牡丹的路。
秋实见牡丹绕开自己,抬步往里去了,匆忙喊道:“何娘子,您真的不肯听这句话么?这可关系到您家六公子和您的事情,你要不听,过后可别后悔。”
牡丹心里一动,随即看了贵子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秋实见状,急道:“何娘子!您可真狠心那!明明有机会可以救得您家六公子出来,您竟然听都不肯听……”果见铺子里的伙计都看过来,秋实心里正高兴,正想再接再厉吼出两句威胁牡丹就范,忽见一个年轻面生的小厮眯笑眯笑地朝自己走过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了一声:“小兄弟,你可真不懂规矩。”紧接着秋实就觉得肩膀一沉。膝弯里一软,控制不住地跪了下去。
秋实“哎哟”地叫了一声,侧头看着贵子嚷嚷道:“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行凶么?”
贵子一手提着他的衣领,一脚踩在他的小腿上,沉着脸就是一耳光,骂道:“呸!不要脸的狗东西!我们何家的事情关刘家什么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是上门来找打的。再在这里胡乱嚷嚷,把你舌头割了!”
秋实被他搧得眼冒金星,挣又挣不脱,吐出一口带血丝的口水来,仍大声喊道:“你敢!”
贵子一手提着他的衣领,将他往店铺后面拖:“你看我敢不敢!”
秋实害怕,杀猪一般地尖叫起来,死命往地下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进去。”
贵子黑着脸抓着他的衣领,使劲儿搧了两个耳光道:“你刚才不是想进来么,这便让你进来了,你却又不肯,是何道理?”
秋实被打得捂着脸只是“哎?哎?”地乱叫,贵子吼道:“还敢乱说么?”说着又是不停歇地几巴掌。
秋实吃痛,哀哀告饶:“不敢了!”
贵子道:“懂得规矩了么?”
秋实道:“懂了。”
贵子又道:“下次见着我家娘子还敢这般无礼么?”
秋实哭丧着脸道:“不敢了。”
几个伙计看得捂着嘴只是笑,恕儿出来笑道:“贵子,娘子说把他扔出去,别打疼了你的手。”
贵子果然叫了几个伙计来,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前后荡了几下,猛地将秋实给扔了出去。秋实被砸在大街上,好一歇才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站在香料铺子门口抱着手哈哈大笑,秋实坐在街中间哭了一回,方丢下一句狠话:“你们等着瞧!”然后抹着泪一瘸一拐地去给刘畅报信去了。
牡丹坐在后堂里,将炭盆里的炭灰拨了拨,眼瞅着那炭燃得红彤彤的,便有些失神。贵子轻手轻脚地进来禀道:“人走了。”
因他能干,牡丹向来高看他一眼,仍叫恕儿端了杌子给他在炭盆边坐了,又加了一碗热茶汤。
子原本是等着她主动问自己的,因她不问,索性道:“娘子怎么看刚才这件事?看似是漏了风声,要不要小的去问问郭都尉?按小的对郭都尉的了解,他绝对不会是那样的人,啥时怕什么地方出了分岔子……”
“不用去问。”牡丹道:“我在想,姓刘的要么是知道了些风声,要么就是凭空猜测,故意试探来的。我若是怕那小厮嚷嚷了,他说不定越发怀疑我们。郭都尉那里,他若是杳然泄了我们这里,你去找他也无用,若是没有,又叫他寒心。下次再有什么事儿,可就不好开口了。就算是要找他,也要把事情弄清楚,看看到底错漏出在哪里,才好去请他帮忙善后。”
贵子沉吟片刻,道:“那同在怎么办?就算是姓刘的没有任何把柄,胡乱猜测,他这样来乱吼一气也不好。
传到家里去,只怕杨姨娘等人会说您见死不救……外面知晓了,闹起来也是麻烦。”
牡丹低低咳嗽了一声,道:“先等着。如果姓刘的果然知道了点什么,他片刻后就会找上门来;若是不知,保是试探,便不会来了。”她顿了顿,道:“再说了,我赌死他不敢到外面去乱说。除非他想与我两败俱伤。”
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人来报:“娘子,有位客官说是要买沉香,老掌柜的问他要多少,他说要一车。老掌柜的说没有,他便坐着不走,说咱们家这么大的铺子怎会连沉香木都没有。”
这明显是故意刁难了,还故意挑着沉香森要,似是个晓得些内情的。牡丹皱眉道:“是谁?”
那伙计有些作难,道:“是刘畅。”
牡丹的眼皮不由跳了跳,道:“告诉他,何家不和他做生意。”
那伙计依言去了,贵子、恕儿都沉默下来,这正应了牡丹适才那句话呢,刘畅手里有把柄,故而片刻后就杀上门来了。
恕儿忧虑地道:“娘子,怎么办才好呢?这人不比秋实,可轻易打发不掉。”
牡丹道:“我早就想清楚了,我并不怕。先晾晾他,看他到底想怎样。”她早在做那件事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万一有朝一日事情泄露,六郎、杨姨娘等人要怨恨她,她也承受了——总得有人来做这个恶人,反正她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六郎拖累了这个家的。
接着老掌柜亲自进来了:“丹娘,你先家去罢。此时外头客人正多,他说要么你见他一面,要么他让人在街上喊何家的香料铺子是空架子,没有货。你回家去他就没话说了。”
牡丹笑道:“他是来买东西的,是客人。他居心找我麻烦,我就算是回去他也还是有本事继续闹腾,若是这样闹上一天,这生意也没法子做了。老掌柜的你莫担心,让他进来。”
老掌柜的同情地看了牡丹一眼,出去亲自引着刘畅往后堂去。
刘畅还是第一次来何家这个香料铺子,以往从门口经过无数次,那里节何家人在,热情地招呼他进去,他从来也没进过一次。现如今要进来,却还得想了法子才能进。一个商铺的门槛就那么高……他带着些酒意,恨恨地想着,无视庭院里正开得灿烂的腊梅和扑鼻的芬芳,大步穿过庭院,一把撩开了门口挂着的淡青色夹帘。
一股暖香味扑鼻而来,但他没看见牡丹。他首先看见的是一脸厌烦的恕儿,然后是一个年轻着实的面生小厮,那小厮胆子奇大,抬着眼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他,半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他二人将门给堵住了,他看不见牡丹。
这定然就是将秋实给打得鼻青脸肿,扔在大街上的那个人了,刘畅眯着眼盯着贵子看,本来冷静的情绪一下子被挑起来,含着气冷笑了一声:“何牡丹!你藏头露尾地做什么?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么?”
“让他进来。”牡丹的声音平静得很,听不出任何情绪。贵子和恕儿往两边一让,让出了路。刘畅抬眼看过去。但见牡丹穿着身茜色镶了白狐皮边的袄裙,坐在软榻上,手里握着根亮铮铮的铜箸,脸儿被炭火烤的红通通的,突然间又捂着嘴打了个喷嚏,眼睛水汪汪的,看上去格外娇俏可人。
刘畅一时有些失神,他记得那一年她刚嫁过去的冬天,头天夜里下了雪,他从外头回来,才进书房,就看见她在他的书房里亲手为他弄炭盆。那时候她还小,没这个时候边么美丽,可是一样的可爱惹眼。但是眼神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是害羞欢喜期待地看着他,此刻她却是淡漠地看着他,不耐烦地道:“你又想怎么样?”
“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有数?非得我给你说出来你才晓得害怕?”刘畅一阵烦燥,将目光从牡丹身上收回去,大步走到牡丹面前,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不在牡丹面前失了气势。可是他找来找去,竟然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坐的地方。或者说是适合他坐的地方。别家铺子的后堂是招待贵客大客户的地方,总会摆几把椅子,大家平起平坐,才好谈生意,可是牡丹这里怪得很,就是她自己坐了个软榻,然后对面有个小杌子可以坐,他若是坐下去就平白比她矮了半截……可是站着说话……他情不自禁地瞅了瞅贵子和恕儿二人一眼,站着回话的人是下人……刘畅生气地瞪着牡丹,这个坏东西,总是和他没完没了的作对!就是这样的小事儿也要他心里不舒坦。
牡丹哪里晓得刘畅在想些什么,也不叫人给他斟茶,闲闲地道:“刘寺丞可真闲,不去办差,成日里到处乱管闲事,一会儿要买香,一会儿派条狗来乱吠,就是不做正事,拿着俸禄也不害羞。”
刘畅斜睨着牡丹,往窗边一站,冷笑道:“你别和我扯这些。我是听说了一件事,事关你六哥,还有你,我都不敢相信你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特意来求证的。”
牡丹不语,轻轻啜了一口茶,眼皮子都不抬,也没有叫身边人出去的意思。
刘畅无奈,只得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敢做出这样黑心的事情来!你六哥贪赌,你让你母亲长兄好生教训他一顿就是了,为何要做下这种狠毒的事情,勾结内卫,端了人家的场子,把人给关进去,弄得生死不明,你倒好意思在这里烤火喝茶赚钱,过得悠哉乐哉……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就不怕你六哥知道了,晓得你的黑心烂肝,就不怕外头那些吃了亏的人知道了,把你给弄得粉身碎骨?你这是跟着蒋大郎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也跟着变得黑心肠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他明明是来威胁她的,他不露痕迹地摆了一下头,死女人,这些天没事儿天天从他的酒楼下晃过来晃过去的,看得人压烦。
牡丹好笑地看着他:“真是奇怪了,刘寺丞是我什么人?这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家里的事情又关你什么事?你可真是闲!倒是你这样巴巴儿地来管闲事,倒让我越发相信有个传言呢。”
刘畅气得冒烟,使劲一拂袖子,怒道:“何牡丹,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我怎么会找上门来?我手里有证据!”他猛然逼近一步,将头低下去,靠近牡丹,咬着牙低声道:“你家里的破事儿我不管,你是不知道那场子背面还有些什么人吧?我只要轻轻透出一点去,你就等着粉身碎骨罢!”话未说完,就闻到从牡丹身上传来的暖气和香气,不由心头一阵乱跳,本来想要说的话也没说完,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站定了做了个深呼吸才算是慢慢平静下来。
“证据?”牡丹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酒气,压恶地横了他一眼,冷笑:“你别乱给我安罪名,吓不着我,这世上可不是你一个人长着头脑长着嘴,你想怎样便怎样,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我也有证据,说你身为朝廷命官,却不务正业,诱拐良家子弟赌博,放印子钱,逼得人家破人亡。你这事儿要是传到御史台,只怕是讨不得好呢。也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下场?“
刘畅先前只是打听到了一点,加上他自己也很是怀疑,几经推论,觉得就是何家人搞的鬼,蒋长扬是内卫的人,牡丹与内卫搭上线最方便。此时听牡丹这样说,几乎完全认定了就是她干得好事。不由得一股怒气从心头生起,快速游遍四肢百骸,全身都充满了暴怒,张嘴就来:“何牡丹!你好大的胆子,果然是你!”
牡丹媸笑一声:“别乱说话,民不与官斗,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去招惹你家,也没那么厉害,可以使得动内卫。我只是想借机和你说一声,人在做,天在看,你小心点儿!当心有朝一日死无葬身之地!死了没人替你掉一滴泪,也没人给你送终!”
刘畅的脸一阵青白:“你再说一遍?”
好像咒他死儿女,是恶毒了点。牡丹哼了一声,侧过头不再说话。
刘畅这才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你去和你家里人说,这次宫中要用的香料,不许你们参与,不但如此,还要把你们手里的香料全都卖给我!”
牡丹将手里的铜箸猛地往铜火盆里一砸,溅起火星无数:“你凭什么?!”
刘畅见牡丹终于发了脾气,瞪着自己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心里稍微好过了点,一边做出傲慢的样子来,却又忍不往瞟着她的胸脯,冷笑道:“不凭什么。你若是不答应,就等着瞧罢。你信不信?我只需要放出点口风去,没得几日,就叫你何家的铺子关张大吉!”
牡丹见他偷盯着自己的胸脯瞧,气得一脚踢翻了火盆,火炭落到刘畅的靴子上和袍子上,瞬间散发出一股焦臭味,刘畅吓得往后连退几步,先夺了牡丹的茶瓯将茶水灭火,不够又一把抓了窗台上养着水仙的瓷盘,将水仙提着一把丢开,将水淋下去,又手忙脚乱地拍了几下才算了事。恕儿看得哈哈大笑,被他狰狞地瞪了一眼,吓得住了嘴。
牡丹待他弄完,方冷笑道:“我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明和你说了!你尽管试试看!你要做只管去做!掂量着来!我何家的铺子关张大吉,你刘寺丞的仕途也一定玩完!我娘前些日子让人去打听我六哥的事情,听说内卫的牢房很不错!里面关过的大人物可不少,你正好去沾沾仙气。说不定正好就在里面飞升了,连棺材都免了。”
话才说完,就见刘畅的眼睛血红一片,双手紧握成拳,死死地瞪着她,似是随时要发作,去掐她的脖子一般。牡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贵子沉着脸上前来,刘畅举起手来,正要伸手去拉贵子,忽见秋实鼻青脸肿地跑到门边,带着哭声道:“公子爷不好了,不好了公子爷!”
刘畅一呆,随即大怒,抬脚要踢秋实:“你爹才不好了!”
秋实哭得鼻涕连着口:“公子爷,真是不好了,琪公子没了。”
刘畅呆若木鸡。他纵然不喜欢孩子,不重视两个庶出的孩子,可是他每天从戚夫人那里总能看到两个小东西,琪儿年纪虽然小,心里怕他,却总会巴巴儿地去巴结他,讨好他。今早他出来的时候,琪儿分明还在戚夫人怀里撒娇,又讨好地递了一瓣桔子给他,他自然是不吃的,他嫌脏,都是随手就赏给了身边的下人。可是这会儿秋实却和他说那个小东西没了。
只听得秋实絮絮叨叨地道:“家里刚派人来说的,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说是要吃糯米团子,不知怎地,吃了就没咽下去,怎么弄都弄不出来,不多一会儿脸就紫了……夫人和碧梧姨娘都哭得昏厥过去了,老爷也回了家,就等着您了。”
刘畅浑浑噩噩地往外头走。他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他这一生,仿佛都在追寻得不到的东西,总也抓不住他想要的。从前拥有的时候,他不在乎,不觉得重要,可总是在它们消失在了他生命里的时候,却又觉得它们其实早就是他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只是来去如风,他还没准备好接受,就已经失去。他走到庭院里,突然回过头来望着牡丹,脸上带了种非常奇异的微笑:“你如愿了,我唯一的儿子死了。”
牡丹低头不语,她诅咒刘畅没人送终,也从来没喜欢过他那两个庶子庶女,可是也没想过琪儿会小小年纪就突然死掉。
刘畅见她不语,又道:“你想要他死,一定很久了吧?今日总算是如愿了,高兴吧?”
牡丹听到他这话,刚才的不忍瞬间变成了烦躁讨厌:“你这人简直莫名奇妙!你儿子死不死关我什么事!有这功夫,不如去瞧瞧你儿子到底怎么死的。”说着又是一连串的喷嚏,眼泪汪汪地扬着手叫恕儿:“赶紧把帘子放下来,冷风刮得我不舒服。”
刘畅定定地看着牡丹,直到帘子被放下来,再也瞧不见刀子,方快步离开。
恕儿趴在窗口见他主仆二人走远了,回头看着牡丹道:“去了。”
牡丹低声吩咐贵子:“趁着他无暇管这边的事情,你赶紧跑一趟郭都尉那里,准备就是这几日把人接出来。”
国色芳华 172章 毒(含加更)
刘畅阴沉着脸出了何家铺子,横了秋实一眼,冷冷地道:“闭嘴马上跟我回酒楼去。”
秋实吃惊地张大嘴:“不先回家么?”
刘畅淡淡地道:“不急在这一时,大事要紧。”人若是没死,他赶去还有点作用,人已经死了,赶去也没用,迟早都一样。
主子如此,秋实委实也没必要再想尽法子地想些伤心往事,好让自己心酸流泪,假装为一个小毛孩伤心,便抹了眼泪陪着刘畅去了“米记”不提。
刘畅进了酒楼,先往楼上去,行至一间雅间前,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望着里头的人道:“何家一定会想尽一切法子做成这笔买卖,你可以着手准备下一步了。”
里面的人笑道:“你怎知道一定会?他家可是老生意人了,稳重得很的。”
刘畅笃定地道:“我自然知道。你只管按着我说的去做就是了,别的不用多问,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人都有脾气,之前他不跑这一趟,兴许何家还不一定非要做成这笔生意,如今他跑了这一趟,表示他也要争这笔生意,何家人定然不会轻易放弃。从牡丹的反应上来看,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事儿是一定要成的。何家此刻正是人手空虚之时,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刘畅先将这边的事情布置妥当了,方才打马回去。他才一进门,碧梧就丢下怀里的琪儿,嚎啕大哭着扑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仰着头道:“爷,您一定要为琪儿做主啊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我可怜的琪儿,你死得好冤……”
刘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看了一眼琪儿的小身体,忍不住心里一酸,沉着脸道:“是谁煮的糯米团子,又是谁喂的?拖出去给我狠狠地打”
戚夫人红肿着一双眼睛,阴冷着脸道:“不用问了,都是他的奶娘干的,人已经死了。”
刘畅一呆:“怎么死的?”
戚夫人心里难过得要死,又恨清华,又恨手下人没用,还恨刘家父子不听她言,招惹得这许多是非。当下有些心灰意冷,懒得回答他,只垂眸转动手里的念珠,低声念佛。玉儿紧紧抱着姣娘立在一旁,小声道:“小公子才一咽气,就碰墙死啦。”
这就是说,无迹可寻了?好一个干脆利落的意外。刘畅咬紧了牙,此仇不报非君子
碧梧疯魔似地扑过来,一把扯着刘畅的衣袖,大声道:“我的琪儿一直活得好好的,原来何牡丹在的时候都一直没事儿,为何长得这么大了,她要进门才突然出事?一定是她,那天琪儿得罪了她……她先是要了雨桐那一胎的命,然后又要了琪儿的……她是个毒妇啊不能让她进门,你一定不能让她进门。”她指着姣娘,语气森寒且肯定万分地道:“不然你等着瞧,下一个就是姣娘”
玉儿越发搂紧了姣娘,打了个寒颤。
“住口”刘承彩有些担心地看了刘畅一眼,生怕他又突然犯了拧,不肯与清华成亲了,便皱眉斥道:“琪儿就是被噎死的,无凭无据的乱嚼什么?这是圣上钦赐的婚姻,岂是你一个无知妇人捕风捉影就乱说得的?”
碧梧心想着自己容貌已毁,儿子也死了,反正已然没了指望,还顾忌这么多做什么,便一改往日对刘承彩的畏惧之情,大声道:“老爷、夫人,琪儿虽是庶出,却也是你们的亲孙子,亲骨肉。他死得不明白,是人都知道,天家又如何?你们若还是男人,便该为自家骨肉讨回公平……”
刘承彩断喝一声:“住口我念你遭逢丧子之痛,难免神智不清,不与你计较,但断然不许你含血喷人,来人,把她给我带回房里去没有我的话不许放出来”
碧梧嚎啕大哭,看向刘畅:“公子爷,婢妾跟了您多年,自来便是小意儿地应承,从不曾拂逆了您半点心意,琪儿更是自懂得说话始,那一日不喊你几十次爹爹您就是不念婢妾这多年的心意,也要想着他是你的至亲骨肉,小小年纪就枉自送了性命……”
刘畅看她哭得可怜,想起往昔欢爱之情,一时也觉心酸,却扔硬着心肠道:“把姨娘扶下去,请大夫来瞧。”言罢再不看碧梧一眼,只埋头吩咐人准备丧事。刘承彩几次与他说话,他也故意装作没听见,刘承彩无奈,便也往后头去了。
碧梧哭得死去活来,伏在房里怏怏不乐,玉儿与纤素、雨桐一道去瞧她,她只看着众人嘿嘿冷笑:“你们总会与我一般下场的。”一边说,一边瞅着玉儿看,玉儿被她看得胆寒,起身找个理由走了。其余二人在她从前当红之时更是没与她少有龃龉,见状便也走了。
碧梧又埋头在枕头上哭得一塌糊涂,把清华郡主来来回回地咒骂了无数次,骂完清华郡主又怪刘畅绝情寡义。哭得累了,忽听得脚步声响,却是刘畅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也不劝她,只道:“你跟了我一场,我总不会让你白白吃亏。我且问你,你要想走,便拿了银钱布帛自去,不去,要留下,便要忍得气,自家小心。总有一日,能替你我的儿子出了这口恶气。”
碧梧没成想他进来是说这样一席话,便也不哭了,愣愣地看了刘畅半晌,一大声哭将起来,扯着刘畅的衣袖道:“我的爷婢妾不要钱,出了这道门,又能往哪里去?只要您最后一句话,便什么都成了。”
刘畅见她哭得眼睛似核桃一般,发乱脸黄,便取了巾帕替她擦脸,一擦一擦,碧梧便生出些其他心思来,往他怀里靠了,低声道:“公子爷,婢妾自此之后只有您了,无依无靠,您再给婢妾一个孩儿傍身。”
儿子刚死,她却想着要另外一个孩子来傍身,还有心思做这种事。刘畅一僵,随即厌恶至极,却又找不到话来说,仿佛她失去一个,再给她一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且他也的确需要一个不是清华生的儿子,可是他此刻的确是不想和碧梧做这事儿。正在想如何委婉拒绝之时,忽听得外头门响,道是清华郡主听说琪儿没了,特意上门来瞧,请他出去。
刘畅忙将碧梧攀缠在他腰上的手给推开,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养着,现在不是时候,你把身子养好了,来日方长,我定然再给你一个。”又叫丫鬟进来伺候碧梧用药。
碧梧也就不再歪缠他,抽泣着靠在床上渐渐睡去了。
刘畅到得外头,但见清华郡主穿了身素服,素素净净地坐在那里陪刘承彩说话,刘承彩客气得很,戚夫人却是不见影子。清华郡主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望着他,脸上一派的怜惜:“碧梧呢?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般乖巧的孩子,真是太可惜了。”
刘畅冷眼看着她,硬是从她的眉眼里看出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猖狂得意之色。他心里恨不得将清华撕成碎片,仍不露声色地走至她身边,淡淡地道:“这是他的命,没有福气,也怨不得旁人。”边说边往椅子上一靠,玩弄着手里的羊脂玉扳指,顺带扫了阿洁一眼。
阿洁瞧了他一眼,垂下头拨弄着衣带。
清华郡主见刘畅不甚在意,半点追究的意思都没有的样子,心里越发轻松,决定提前行使她刘家未来主母的权力,便道:“我去瞧瞧碧梧。”
这不是上赶去找打、找骂么?刘畅一哂:“你去。我在这里等你。”
刘承彩想劝,被刘畅凶狠地横了一眼,索性拂袖往后头去了。不管他的这些腌臜事体。
清华一走,刘畅也起身后头去了,不多时,阿洁遮遮掩掩地过来,刘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好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和我打声招呼。你的心肠也与她一般地狠毒也想帮着她把我压得死死的,断子绝孙是不是?”
“不是奴婢不想说。”阿洁叫屈:“她谁也没告诉。背地里安排下去的,等到今早才知道呢。奴婢还正担忧她已经有所怀疑了,防着呢。”
刘畅一滞,当机立断:“短时间内不许你再使人过来递信,都断了。有事儿我自会让人去寻你,赶紧回去。”
阿洁忙忙地走了。
刘畅立了片刻,听说潘蓉来了,忙忙地往前头去见潘蓉,一边竖起耳朵听后头的动静。但见潘蓉唇红齿白的,看似过得滋润得很。不由心里发酸,酸溜溜地道:“最近一直不见你,派人去寻你也不见,只听说你处置了几房貌美的姬妾,突然间就清心寡欲了,到底做什么去了?”
潘蓉道:“阿馨有了身孕,嫌在家闷,便去了别院里住着。难得她肯给我好脸色,我自是要好生陪伴着她。”边说眉眼里便露出快活幸福的神色来。
他二人的事情刘畅一直知晓,原本是难兄难弟,如今潘蓉过得舒坦,他后院里却是一团糟,扯也扯不清。刘畅不由一阵黯然,强笑道:“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琴瑟和鸣了。先前不是还不消停么?是如何好了的?”
“多亏得何牡丹在中间相劝。我原也没想着她还有这般好心,有这般性情,到底是沾了她的光。”潘蓉见刘畅的脸色古怪之极,忙停住了话头,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地突然成了这个样子?我瞧着郡主的车驾也在外头,怎不见人?”
什么都和何牡丹有关。先是碧梧说若还是何牡丹,琪儿必然不会死,此时潘蓉又说多亏了何牡丹居中相劝……刘畅沉默片刻,冷笑了一声:“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她此刻正忙着安抚碧梧,装扮好人呢。”
二人相交已久,潘蓉无需他多说,便已然明白了个大概,不由睁大眼睛道:“这还没进门呢,这是破家灭门的恶妇。你就这样忍着?”
刘畅心里越发不爽,“不然你叫我怎么办?我无凭无据,就算是有证据,这种事情还少见么?有谁受了惩罚?”
潘蓉一时无言,只同情地看着他:“那你以后怎么办?”
刘畅阴阴地道:“且看谁熬得过谁。”他要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败名裂。
潘蓉默了片刻,低声道:“早知如此,你……”
刘畅不耐烦地道:“早知如此,我要早知了还会如此么?”
二人相对无言,只是吃茶,不多时,又有好几个刘畅的狐朋狗友听说了此事,都上门来瞧,一群人便都围坐吃茶。忽见念奴儿在帘子外头闪了一闪,秋实忙跟了出去,片刻后回来附在刘畅耳边轻声道:“碧梧姨娘拿了剪刀去刺郡主,被郡主身边的人拿下了,绑在后头问夫人怎么处置呢。因着郡主的手果然被刺破点儿油皮,夫人作难得很,请您后头去一趟。”
刘畅一阵气短。他本想着让清华郡主去碧梧那里吃点亏,谁知清华打的竟然是这个主意,斩草除根。他一时不查,就着了她的道,绝对不能让她如愿。当下略一沉吟,低声吩咐秋实几句,秋实领命而去,他自己坐着没事儿似的不动。
不多时,外头闹哄哄地闹将起来,却是将事情扯出来了,碧梧疯疯癫癫地披散着头发跑将出来,跪在他面前痛哭求饶,又去抱着琪儿嚎啕大哭,清华郡主没露面,她身边几个嬷嬷倒是穷凶极恶地奔将出来,要拿碧梧治罪,要刘畅表态。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是走是留都不妥。
刘畅趁机替碧梧求情,说是她初逢丧子之痛,先前本就有些疯魔了,还请清华郡主体谅于她,莫要与她计较,那几个嬷嬷早得了清华郡主的意思,坚决不松口。
碧梧跪在地上哀哀地哭,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可怜,以潘蓉为首,众人纷纷开口替她说好话,都让请郡主出来说话,那几位嬷嬷也只是推清华郡主受了惊吓,不敢出来。
众人看得一时叹息不已,都道宗室贵女果然碰不得。清华郡主在里面听人报了信,装不住,只好装作惊吓过度的样子,歪偏偏地走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亲口饶了碧梧,却要碧梧搬出去住,省得她疯魔了再刺伤其他人。
碧梧抱着琪儿哭得死去活来,说的话也有些古怪,众人听见都暗自叹息,心生怀疑。刘畅一脸的憋屈,忍着任由清华郡主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弄得每个客人走时都同情地看着他。他心里憋屈得要死,却只能如此忍着。
好容易挨到晚间,清华郡主走了,戚夫人又是一台怒火朝他发作起来,又哭又骂,说他不是个男人,护不住自己的老母、儿子和女人,任由她们被毒妇清华欺侮至此,刘畅一口气上不来,摔帘子走了,途中遇到刘承彩,一句话也不与刘承彩说,只瞪了一眼,便与刘承彩侧身而过。
到得玉儿房中,又是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时分醒过来,但见一盏冷灯如豆,映照着窗边独坐的玉儿,看着好不凄凉。便软了声气道:“玉儿你怎么不睡?”
玉儿回过头来望着他,红着眼眶,低低地道:“公子爷,婢妾求您件事儿。”
刘畅见她神色有异,不由拔高声音道:“有话快说”
玉儿起身跪倒,低声抽泣道:“公子爷,今日郡主身边有位嬷嬷来问婢妾,这些日子您是不是总歇在婢妾房里……”话未说完,就听得“呯当”一声巨响,却是刘畅砸了玉枕,血红了双眼,咬着牙不说话。
玉儿待他气息平了,又道:“婢妾自己是不怕的,可是姣娘,她还那么小……”说着眼泪流了下来,Сhā烛似的磕头:“求您保全她。”
刘畅目光狰狞地瞪着玉儿:“那你要我怎样保全她?”
玉儿小声道:“碧梧姐姐在外头一个人住着,孤零零的也可怜,让婢妾去陪伴她罢。”
刘畅冷笑道:“你跟她去了外头,就不怕有人断了你们的嚼用,再捏个罪名将你们给弄得不得翻身?”
玉儿小心翼翼地道:“只要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看顾着婢妾们,想来,想来也不会到那个地步。再说,就是清贫一点,只要能保全女儿,婢妾心甘情愿。”
各奔前程去避祸,这个家很快就要被清华只手遮天了,想宠谁他竟然不能做得主。想当年,牡丹在时,这些姬妾谁不是望穿秋水地盼望他往房里去?更不要说各出手段,花样百出地捧他爱他,惹他怜惜,只盼他多留一夜?他到得哪里不是众星拱月?如今可好,他来了反而成了人家的负担,成了人家最害怕的事情……
刘畅又屈辱又痛恨,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怒视着玉儿道:“不光是为了保全女儿,也为了保全你自己的性命吧?这主意是她身边的嬷嬷与你出的?你既然投靠了她,什么都听了她的,又何必来求我?”
玉儿流泪道:“公子爷,婢妾跟了您多年,是什么品行您不知晓?当初何娘子在时,万众人欺负她一人,婢妾也从不曾欺负过她,恪守本分。她去了,大家都有心思,婢妾也还是恪守本分。如今这个情形,婢妾又能怎样呢?婢妾领着姣娘避开一些儿,遇事公子爷也少作难。您可怜可怜姣娘,婢妾十月怀胎生了她,又养她到现在,一千个日夜不容易。”她顿了顿,认真道:“您是婢妾的夫主,婢妾怎会去投靠她呢?您要是不肯让婢妾走,婢妾陪您到最后就是了。”
刘畅突然觉得没有任何意思,摆了摆手,无力地道:“都去吧。”
玉儿赶紧给他磕了几个头,也不敢收拾东西,就在一旁陪他坐着,二人对着一盏冷灯,一直看到天边微亮,方各奔东西,各了各事。
埋了琪儿,刘畅亲自去了一趟魏王府,与魏王府商谈和清华大婚之事,只字不提府里的事情,只说会一心一意地对清华好,人前人后将功夫可以做足。魏王很是欢喜,留他吃晚饭,二人又谈了许多事。刘畅曲意讨好奉承,魏王惊喜之至,言道怎地从前不知刘子舒还是个人才,与他竟然兴味相投。
清华郡主听说,得意一笑,只当刘畅服软低头了,便与身边人笑道:“这男人天生就是贱,与他一个笑,他便学猴儿跳,竟不知天高地厚了,我若是似何氏那般待他,他必然不把我当回事。如今叫他晓得了我的厉害,方好仔仔细细地,慢慢地收拾他。不说要叫他似他爹刘尚书似的喝尿,也要叫他不敢轻易胡来。”
这话又传到刘畅耳朵里,气得三尸神暴跳,风也似地在屋里走了无数个来回,方将这口恶气硬生生咽了下去。便不常在家中住,每日里出了官署,便总拉了几个同僚,或是权贵宗室子弟往“米记”去,杯盏交换,听歌听曲儿,不动声色地盘桓关系不提。
这一日傍晚,众人刚进了酒肆,才分宾主坐下,忽见秋实进来使了个眼色,刘畅赶紧起身告了声罪,出门往另一边去了。二人往临街的窗边站定,秋实低声道:“何家六郎适才被接回家去了。”
刘畅眼睛一亮,挑了挑眉:“明天你不必随我去,只在这里看着,且看来香料铺子里守着的人是谁。”正说着,但见牡丹裹着件大红色的织锦镶貂皮兜帽披风,气定神闲地骑着马从酒楼前经过,看来是赶回家去见六郎,阖家吃晚饭。
刘畅目送着牡丹的身影,道:“明日就让人去和何六郎说道说道这笔生意,他欠着这么多钱,又丢了这么大的丑,定然想抢在他兄长妹子的前头,把钱和面子一并赚回来罢。”何家的爪牙是钱,没有了钱,何家还能怎么样?
却说牡丹回到家中,但见家里人大多数都已经回来,都在正堂里团团围坐,岑夫人高踞堂首,六郎瘦骨嶙峋地匍匐在岑夫人脚下,痛哭流涕,不停地认错,赌咒发誓,只说他以后再也不敢犯了,求岑夫人还让他回去守着铺子做生意,将功折过。
岑夫人淡淡地道:“你才出来,身子不好,暂且养好了又再说。”杨姨娘一听急了,道:“让他去看着,总比丹娘一个女子风里去雪里来的好。就要多跑跑身子才壮得起来。”
六郎闻言,立即看向牡丹,原来牡丹已经接了香料铺子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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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础+上月400的。偶的事情基本告一段落,这个月粉红30一加更。求粉红。
国色芳华 第173章 喜
基础+7月440的,7月的债明天就可以还完。本月粉红30一加更,求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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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见六郎朝自己看过来,只作不知,淡淡笑道:“可曾请了大夫来替六哥号过脉?现下天气寒凉,怕是要先看看,早作预防,省得将来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杨姨娘听见,立刻又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先喊了一声:“丹娘说得是,赶紧去请大夫。”随即又想起自己呣子是待罪之身,便拿眼去瞧岑夫人。
岑夫人并不在意,便吩咐薛氏:“丹娘想得周到,让人赶紧去请大夫过来。”
六郎却只当是全家舍不得让他重新掌了生意,借故推脱,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只是理亏,不敢多言,只能闷闷不乐而已。晚饭时,因不见五郎,便问五郎哪里去了,杨姨娘心想着,若是六郎没有犯事,这事儿此刻便该是他在忙,立下功劳也是他的,现下可好,立下大功,赚了大钱统统都是旁人的,自家只有错处,赎不完的罪,便带了几分意气道:“你还说除夕夜宫里头要许多香料,问我们家要四十车沉香木,价钱好的很。却被你将库存的卖掉大半,害得五郎不得不四处奔波去凑齐这香一家子都被你害惨了”
六郎生气道:“我先前怎知后头宫里头会要这香?人家来买香,我难道不卖?我要早知道,还不早就发了,还在这里窝着受气?”口里是对着杨姨娘嚷嚷,那态度却是对着全家人发作一般。
杨姨娘使劲儿拧了他的大腿一把,喝道:“伊哟喂你还敢嚷嚷?你害得我为你操碎了心,成了穷光蛋,又和公中借了若干钱,还不知何日才能还得清呢。说你一句你就不高兴了?哪里的道理?我看你赶紧回牢里蹲着去才好,大家眼不见心不烦。”
六郎听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少,当下皱眉道:“怎么回事?你怎地就成了穷光蛋?”
杨姨娘瞅着刚回家来的孙氏道:“你问你媳妇儿。我是穷光蛋,她倒是还有点钱傍身的。”
岑夫人皱眉道:“行了都少说两句有什么吃完饭又再说”
众人不敢再多言,埋头吃饭。六郎看着什么都想吃,只胃口坏了,并不敢多吃,又看得杨姨娘心疼不已,拿着内卫杀千刀的长,杀千刀的短骂了一场。甄氏讥讽道:“自家人不争气,骂人家作甚?许多人还没得机会进去一游哩”杨姨娘方怏怏地住了口。
饭后岑夫人不耐烦与他呣子二人啰嗦,叫二郎留下与六郎分说,自带了薛氏、牡丹等人往后头去了,说说话,洗洗涮涮,该睡的便睡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牡丹仍旧往香料铺子里去,六郎讪讪地看她出门,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关了一个月的时间,早就发了霉,正想蹴着骑马出门去放松放松,便被岑夫人使人来唤他进去说话。他有心不想去,奈何不敢招惹,只得窝着气进去,果然岑夫人言道叫他好好将养,不要轻易出去。
六郎越发生气,一眼瞅着孙氏往岑夫人面前曲意讨好,越发不顺眼。杨姨娘为了孙氏不肯拿出嫁妆来给他还债一事,本就挑唆了他几句,此时见着孙氏这样子,他更是恨得牙痒,便心想着要好好教训孙氏一顿,出了这口恶气。于是夜里便往死命里折腾孙氏,过了两日,孙氏受不住了,又不好意思与妯娌婆婆说,便叫身边的丫鬟回娘家去说,假托娘家母亲病了,想她,来接她去住两日。岑夫人不作多想,照旧应了。
六郎一听,高兴得很,便说要送孙氏回家,要去岳家磕头行礼。这理由合情合理,岑夫人拒绝不得,先嘱咐他一回,又叫跟班的小厮盯紧了他,不叫他与些不三不四的人多说话,放了小两口出门。
六郎将孙氏送回娘家,打了个蘸水,便寻了借口往东市里去,才刚进了坊门没多久,就被人盯上了。却不是他从前的赌友,而是惯常还说得上话的一个开绸缎庄子的朋友叫方二的,方二先言道稀客,又说要替他打酒洗晦气,小厮见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便防得没那么紧,由着他去了。
方二却是刘畅故意请托了去颠他的,专拣些他运气不好的话来说,又总夸五郎、牡丹运气如何的好,牡丹一个女儿家,这般作为,怕是要跟着继承家业了之类的话,六郎一个男儿家,偶尔做错了事算得什么?赶紧翻身做番大事给他们瞧瞧。
听得六郎怒气冲冲,想起自家赌债都是从自家房里出,杨姨娘成日里在他耳边念叨说自己没有金银饰物好衣裳,都是为了他。孙氏也瞧他不起,舍不得拿嫁妆钱给他用,家里人更是不用说,个个儿见了他都似瘟神。甄氏说话更是难听得要死,便只埋头喝酒:“我倒是想翻身,可也要有机会。”
方二见火候差不多了,方才缓缓说出宫中要这沉香木的事情来,挑唆六郎道:“六郎想要翻身也不难,现下就有一个好机会。你家兄长要凑齐这香料,只怕是凑不齐的。你来将这香料给凑齐了,便是一份大功劳,分红利之时你也能多分一份,看谁还能小看于你。”
六郎虽则心动不已,却也知晓不易,皱眉道:“能够说人情的人家,我母亲、兄长已然全都去寻过了,正是因为这京中没有其他人了,方才往附近的州县里去的。我哪儿还能寻得着?”
方二笑道:“说起来真真是巧。我这里便有个现成的人情儿。先前不与你家五郎说,是因为他之前看不起我,从来不懂得敬我,我便故意不与他说。现下这个人情便留给你好了。”
六郎怀疑地道:“有这般好事,你不去寻旁人,偏生来便宜我?”
方二奸笑道:“你难道不明白么?旁人哪里有你这般急着要的?谁会舍得给我那许多的好处?”
六郎心下明了,道:“我要先看过东西,东西若是不好,我不要。”
方二拍着胸脯打包票:“晓得你家做生意向来最重信义,哪里敢拿不好的给你?还怕大郎、四郎回来打杀了我呢。”
二人说说笑笑的吃了约有一两个时辰,醉醺醺地约着去看那沉香木。六郎一见之下,酒都醒了大半,道:“这分明就是我家卖出去的东西这是谁买的?将我家的东西反转过来赚我家的钱,亏他想得出,让他出来见我。”
方二冷笑道:“是你家卖出去的东西不假,可如今它比从前更值钱了。你早知道,为何不留着?你管他是谁买的?”说着对着六郎比了个指头:“就算是你按着这价格拿回去,送进宫中也还是可以多赚得一分。还不说你家其他那几十车,难道就不赚钱了?没有这个,你家连那几十车都卖不出去。若是今年卖不成也就算了,日后呢?最要紧的是,何家丢了这笔生意,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情,只怕也没人来找你家了。”
这些道理六郎也是懂的,因此没话讲。方二见他没话讲了,便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回家去就说要按宫中的价格来买,多的那一分,直接就付给你。大家伙儿都图个方便,你看如何?”
六郎沉吟不语,方二微笑着道:“不强迫你,你自己考虑。反正东西是从你家里出来的,好坏你自知。三天之内你不要,我便出手了。此刻有的是人要,能将你家挤下去,别家还更欢喜呢。”
六郎心事重重地回了家,但见出门多时的五郎已经回来了,便赶紧上前去打听,问怎么样。五郎叹了口气,道是跑了这许久,只凑齐了三四车,其余的都是下等货色,拿不出手,还整整差着十一车。
六郎眨眨眼,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五郎只是叹气:“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往年这沉香木不是什么稀罕的,偏生今年却是少见的很一般。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有些想打退堂鼓,与岑夫人道:“娘,实在不行,就不做了。这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
岑夫人道:“不行,这事儿至关重要,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今年错过这个机会,只怕以后就再也没了我家的位置。”不单是刘畅刚刚跑去威胁的事情,而是综合考虑,怎么也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六郎不动声色地在一旁听完看完,静悄悄地回了房。等着何家人上上下下跳了好几日,急得不可开交之时,他方出面说自己有法子。他按着与方二商量的说出来,不敢说是自己先卖出去的,只说遇到了往昔一位跟着何志忠认识的生意人,人家里有货,但是价钱上要高许多,基本与宫中给的价格持平。他又怕事情不成,便主动将价格往下压了半分,让二郎、五郎等人觉得还有半分利可以赚,尽力促成此事。
二郎与五郎商量过后,去看了货,认定是好的,兄弟三人检查一回,钱货两讫,将东西拉回库房里去,六郎则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他那笔钱财,小心翼翼地躲着藏着不敢有任何不妥之处,只怕被家里发现不提。众人见他平白谨慎了许多,还当他突然转了性。
方二先将钱给刘畅送过去,恭喜他道:“恭喜您报了仇。当初何家父子将他们手里的宝贝假装旁人的,与您竞价平白骗了您的钱,如今就将他家的东西赚他家的钱,您总算是报了这仇了。”
这就叫报了仇?他可不是贪图这蝇头小利的人,好戏还在后头。刘畅淡淡地嗯了一声,叫秋实拿好处给方二,又置酒请方二吃。待到方二吃得烂醉,他自己清清爽爽地骑马出了门,先去离皇城最远的永阳坊看过要买的大院子,高高兴兴地付了钱,叫人收拾干净,照着最贵最好的重新打家具,幻想着不久的将来,佳人在怀,温柔风流。然后又去寻人,准备进行下一步。
秋实见他唇角微微上扬着,正是许久不见的好心情,便刻意吹捧他一歇,言道他必然心想事成,马到成功。刘畅听得眯笑,随手将荷包解了扔给他,道:“好生把我吩咐你的事情做好,有你的好日子过。”
过不得几日,在刘畅与清华成亲之时,何家与其他几家大香料铺子一道,各各将自家的各种香料分批次打上各家的标记,顺利交割给了简老三,只等节后再一并算钱。
因着香料的事情告一段落,何家便放心大胆地准备过节的事情。又因五郎归来,六郎的心性也似乎在好转,牡丹便不在香料铺子里呆着了,便也拿出钱来,命人买了酒、猪羊鸡鸭鹅鱼、干果等东西,又取了钱财布帛,亲自押着车,将东西送到芳园去。叫雨荷将正堂的门开了,四处烧起炭盆来,弄得暖烘烘的,叫众人进去领赏钱,分酒肉,也要过个好节。
分完酒肉,又叫厨房里准备宴席,晚上要请众人大吃一顿,一时之间,芳园里热闹得要不得。人人都兴高采烈的,争着做事情,只希望早点开席,将好吃的弄到口里。
牡丹特意让周八娘置了一桌上等席面,将几个得用的花匠请了,也叫雨荷跟着一起坐下,敬酒敬菜,言道大家辛苦了,又专门发了封赏,大伙儿都高兴。
第二日一早,贵子领了个面生的男人进来递了封信,却是蒋长扬使了回京送信,特为绕过来给她送的。道是昨日就到了的,去了何家,牡丹不在,只好又耽搁一日,等到今日方才送了过来。
牡丹问了几句,得知蒋长扬一切顺利,快要回京,便放心下来,忙着要看信,打赏了钱,让贵子将人领下去好生招待,她自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看着、看着眉眼弯弯,唇角忍不住的带了笑容。
雨荷、恕儿在一旁瞧见她看得欢乐,都捂了嘴偷笑,故意上前去假装要偷看,牡丹边笑边小心让过了,偷偷藏起就是不给她们瞧。雨荷、恕儿纷纷笑起来,问牡丹可是有什么好事。牡丹抿嘴微笑不语,半晌才道:“元宵节去观灯,你们去不去?”
这意思是蒋长扬约她在元宵节观灯,听得两个丫鬟拍手大笑:“去,自然去的。”二人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往年里牡丹被拘在刘家不得出入,那是没有办法的苦楚,今年有了机会,自然是不能平白放过。
牡丹便叫二人:“我们要进城去了,你们赶紧的把园子里没安置妥当的事情都安置妥当,中午还要宴请肖里正和几个乡老,不许出任何差错不然你们都留在这里看园子得了。”
二人笑闹着去了,牡丹方又将蒋长扬的信拿出来捧在手心里,反复看了两三遍,摩裟了许久,方小心地折叠了,收入随身的荷包里。在熏笼边坐了片刻,起身净了手,从桌子底下拿出个白藤筐子来,将里头的针线取了,对着光细细地做。她做得极慢,全凭着残存的记忆和最近从林妈妈那里学来的手艺做,可是一针一线下去,却全都用尽了心思。
雨荷做完了事情,从外头进来,一眼瞧见牡丹埋着头,聚精会神地做针线,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笑道:“丹娘您这个荷包还要绣多久?这眼瞅着就要到元宵节了。”
牡丹头也不抬,眼睛都不敢错开:“快了,快了,就是这天把的事情。”
雨荷凑过去瞧,但见鱼戏莲纹的花样绣得中规中矩,说不出错,却也说不出好,不过就是普普通通。只色彩搭配得醒目大胆,看着另有一种感觉罢了。便调笑道:“娘子这花样实在绣得不咋滴。”
牡丹的脸色果然一变,随即背转身去对着雨荷,悻悻地道:“就是绣得不咋地,照样有人要。”一边说,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雨荷吃吃地笑起来:“知晓了。不是看花样绣得如何,关键是看绣花的人是谁。要绣得好,花大价钱买一个不是更好?可那一样么?不一样。我若是得了这样一个荷包,必然是要贴身收藏的,千金不换。”
牡丹害了羞,又想笑,几番想忍下去也不曾忍得,担心再继续做下去就把针线做坏了,索性扔了起身去挠雨荷:“迟早把你嫁出去,看你还来笑话我。”
雨荷一边招架一边笑:“您把奴婢嫁谁呀?奴婢可没人送荷包。”她自将芳园的事情管起来之后,越发泼辣胆大利索得多,从前说到嫁人,她便害羞,如今却是麻溜地说起了玩笑话。
牡丹发现这一变化,立时停住了手,笑道:“我给你说一个,正是送荷包的好对象。你看咱们家谁最能干,我最爱使谁就是谁了。”
雨荷一愣,随即满脸绯红,跺了跺脚,转身往外走:“奴婢本是想与您说,节下这里无人看管不妥,还是让奴婢留下来守着的好。可您这样笑话奴婢,奴婢却是一定要去看灯了。”
牡丹只是在屋里哈哈大笑,雨荷红着脸快步往外走,一颗心跳得咚咚响,转过一个弯,差点没撞上人。那人见她直直走将过来,忙退后一步,站定了,眼观鼻,鼻观心,行了个礼道:“雨荷姑娘。”
雨荷一瞧,正是目前这芳园里最得用的人,立即飞红了脸,一句话不说,垂着脸飞快地往外头去了。留下贵子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发了一回呆,方去寻牡丹禀事。
午饭时分,算着肖里正并几个乡老该到了,牡丹收拾妥当,前往大门口去接人。却见肖里正牵着自家的小儿子,身边又紧紧跟着一人,缩着头看着她只是笑,不是那吕方又是谁?
牡丹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吕方才一见她皱眉头,立即往肖里正身边靠,可怜兮兮,忐忑不安地道:“肖伯伯,我还是回去算了。”
肖里正也不知得了他多少好处,闻言立时拉住他,对着牡丹认真道:“何娘子,老夫晓得你是个宽宏大度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吕十他也是太过爱花的缘故,才会做下糊涂事。冤家宜解不宜结,他早就想来与你分解分解,道歉认错,奈何不得其门而入。不得不几次上门去求老夫做这个中间人,老夫见他心诚,便斗胆将他领了来赴这个宴席。这大节下的,你便看在老夫的面子上,饶了他这遭。”边说边行了个礼。
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芳园与周围的农户把关系搞得越好越安全,更何况是这肖里正也不是什么坏人,周八娘平日里在厨房里当差,也是利索又干净。牡丹还真不能不给肖里正这个面子,当下干笑一声,还了礼,道:“看您说的,不就是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情么?不要说是他,就是您随便领个人来,我也要好生招待的。”
吕方听得暗里翻了个白眼,多个人多双筷子,仿佛他就是那来混吃混喝的,还是没说与她和解的事情,纯粹就是吃饭。却见牡丹笑吟吟地对着自己比了个请的动作:“吕十公子,您请。”
先吃了再说,左右是光明正大地进了这园子。吕方抬步往里走,四处张望,不浪费一点时间。忽听得牡丹假惺惺地道:“吕十公子,不知您的伤口可复原了?我几次想去看您来着,但实在是琐事缠身,又怕到了地方被令尊赶出来,不敢去。”
吕方立时觉得伤处有些一跳一跳的疼,干笑了两声道:“托您的福,不过是开了两朵牡丹花而已。”
牡丹眨了眨眼,道:“怎么?伤口竟然如此之大?”
吕方只是笑,肖里正家的小儿子道:“我瞧着啦。是在伤疤周围刺了一大朵牡丹花,好看得紧。手臂上的是赵粉,腿上的是魏紫,含苞待放,娇艳可人,对不对?吕哥哥,我没说错罢?”
这分明是吕方给他解说时用的口气,牡丹一愣,扑哧一声笑出来:“吕十公子果然爱花成痴。”
吕方面红耳赤,对着牡丹只是行礼作揖:“我真不是故意来捣乱的,也没有坏心。此番为了与您赔礼道歉,下足了功夫,何娘子您莫与我计较了罢。”
牡丹摆了摆手,笑道:“罢了,肖里正不也说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你不记恨,从前的事情便不再提了。”
吕方顿时一喜:“那可不可以……”
牡丹正色道:“不可以。不过你可以看看其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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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幼膳房》:但凭一手绝技,闯荡属于自己的人生。
国色芳华 第174章 府上有祸!
且不说牡丹与吕方说起牡丹花来都是相见恨晚,兴味相投。牡丹从芳园回来没有几日就是除夕。这一日,家家贴春书、桃符,共烧纸钱,在庭院中燃起燎火,居室内堤岸上灯烛,唱歌跳舞,饮酒守岁。
虽然何志忠等人不在家,但何家人早已习惯这种别离,吃过晚饭,饮了驱寒祛湿的花椒酒之后,但听得外头一阵喧嚣,却是一年一度的驱傩活动开始了。孩子们一阵嚷嚷,全都往外头去看热闹,牡丹也随了众人一起往外。
但见无数人戴着狰狞的假面具,扮作各种鬼神的形状,居中两位,分别戴着老人面具,一为傩翁,一为傩母,率着众人歌舞喧腾,跳笑欢叫,一片沸腾,好不热闹。
过去一群人之后,忽见又来了一群,却是衣着同色同款的红衣黑裤,都拿着牦牛尾拂子,明显比适才那群人更加齐整。其中一人停在门口,掀起面具,望着何家诸人一笑,孩子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纷纷喊道:“是张五叔。张五叔这是要去哪里?”何洌,何淳更是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二郎忙对着张五郎抱了拳,笑道:“五郎这是要去哪里?”
张五郎看了身后欢腾一片的诸人一眼,笑道:“这些都是要往宫里的护僮辰子,稍后要随乐吏入宫驱傩。”他挤了挤眼睛,道:“听说圣上与贵人们照例都要出来观看,正是难得的机会。”其实,也就是偷窥宫中生活的最佳时机。
二郎笑道:“许久不见你有此种雅兴了。”
张五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次进宫的人约有一千人之多。有许多人是趁此机会想混进去看看,因着我与乐吏面熟,便央了我帮忙。”
众人心领神会。每年里这个时候,总有许多人四处寻觅辰子之衣,想方设法地混入驱傩队伍中,偷看宫中后妃公主贵人美人,其中不乏富贵子弟以及读书人。
张五郎定然是与乐吏勾结了,利用这些人的猎奇心理,好收取钱财。
何濡、何鸿等人见状,都想跟了去看热闹,不敢自己去求父母,便去歪缠牡丹,牡丹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去同岑夫人说了,于是四个最大的孩子便都跟了张五郎同去。何家众人又看了一会儿热闹,转身往里准备继续守岁。
天将要明时,众人正要睡下,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响,伴随着一阵欢笑声,却是四个男孩子回来了。进了屋里,众人相询,何鸿兴高采烈地道:“真是不枉走了这遭,宫中各处锦绣幄帐,明设灯烛,盛奏歌乐,庭中燃起火山数十,焰起数丈,明亮如白昼,香气四溢,绮丽无比。只可惜后来燎火暗了时,宫人推了载了沉香木的车来添加,离我们最近的那座火山有一股子怪味。分时是里面烧的沉香木不妥,也不知是怎么搞的。”
二郎不在意地道:“总是有胆子大的奴才,浑水摸鱼,换了好的,拿坏的去滥竽充数,赚钱呗。那就没有人过问么?”
何鸿道:“有人问啊,不过不影响大局,又加入了大量的甲煎去掩盖而已。上面的人似乎也没闻到。
”
五郎笑道:“这是什么时候,就算是闻到了也要装作没闻到。过后才去慢慢理会。”
何濡不耐烦了,道:“这事儿不说啦,说点好玩的。”紧接着其余几个男孩子七嘴八舌地跟着说起自己的所见所闻来,听得其他几个没有去成的孩了艳羡不已,拉着他们东问西问,就是大人也感兴趣,不时Сhā一句嘴。甩甩也打起精神跟着大声聒噪,众人都忘记了睡觉,一时之间好不热闹。岑夫人见气氛热烈,心情大好,便任由孩子们去嚷嚷,只吩咐伺候的人招呼好了,厨房里招呼好了,便自去睡觉。
牡丹回到房中,一觉睡到中午时分,方才起身梳洗打扮。到得外头,却是全家都起来了,正准备开饭,便又热热闹闹地准备吃饭,可还未举起筷子,就听见门房急匆匆地跑进来道:“有客人到。”
这初一就出门访客的可少见,大家伙儿都是从初二方才开始访的客。岑夫人奇怪归奇怪,仍叫人快请。
片刻后,一个穿鸦青色兜帽披风,水红色袄裙的年轻女子疾步进来,先张望一下席间,一眼看到牡丹,忙福了一福,道:“何娘子,奴婢是阿慧,您还记得么?”牡丹在她一走进来的时候便已经认出了她是秦三娘身边的贴身丫环阿慧,之所以没有主动开口相询,是想看她要做什么。此时听她点了自己的名,便一边叫人给阿慧安置座位,上热茶汤,一边笑道:“记得,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适才还以为看错了呢。”
阿慧扫了众人一眼,压低声音道:“奴婢是来传话的,不知何娘子可否方便?”
牡丹心想秦三娘自那次之后便许久没了动静,单先这个时候突然派了个丫环来,说不得还是什么大事,忙请阿慧往后头去,阿慧却又瞧了岑夫人和二郎一眼,道:“事关重大,还请夫人和二公子一起听听。”
岑夫人和二郎俱是惊诧地对视了一眼,薛氏便立即起身领了其他人出去,只留岑夫人娘几个与阿慧在里面。见众人退下,阿慧不等何家人出声相询,便语气急促地道:“我家三娘让奴婢来告知,府上有祸!”
一句话听得众人皆是惊异万分,若是寻常人家,此时听到这种不吉利的话,只怕是要生气,只岑夫人见过的场面多,面不改色地道:“祸从何来?还请慧姑娘细细分说。”
阿慧见她面色如常,应对自如,暗自赞了一声,道:“府上之前是否曾向宫中交过四十车沉香木并各色香料等三车?”
二郎不知不觉绷紧了身子,道:“是有此事。”
阿慧叹了口气道:“昨夜宫中燃烧燎火,只用沉香木与甲煎,有一堆燎火,添入的沉香有问题,臭气难闻,当时许多人都闻到了,只不敢惊动贵人,勉强按了下去,但过后是一定要追查的,查来查去,有人说正是府上送去的四十车沉香木中的十车,也不全都是不好的,而是里头掺杂了次口假货。若是分开了往其余火山里烧,定然闻不出来,偏生全都凑到了一处。。。。。。”
岑夫人等人顿时大惊失色,他们先前就听何鸿提过此事,不过谁也没想到会与自家有关。二郎断然道:“不可能!我家送去的香料,无一不是经过我们兄弟的手,仔细勘查,确认无误之后才当面交割给简老二的!若是有问题,在简老三那里就被打回来了!哪里到得了宫中!”
阿慧也不言语,等他说完,方才缓缓道:“何家是多年的声誉,自然没有人怀疑府上的诚信,可到底经不住小人作祟。那车上还明明有府上的印记,如今简老三已经推得干干净净,说是正因为你们是多年的交道,从未出过错,所以就没有仔细察看。可是,他也暗示了,说本来是想多给府上一些份额的,但是府上的沉香木不够,所以才给了四十车,又有人作证,说府上前些日子曾四处奔波,到处寻找沉香木凑足那四十车,甚至周围府县都跑过来了,也不曾凑齐,还差得十一车,后来还不知怎地,突然间就凑齐了。。。。。。我家主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让奴婢先来与府上说一声,府上心里有个数,待得后面有人上门问讯之时也好有个准备。”
这意思就是说,何家为了做成这笑生意,想方设法,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不惜以次充好,甚至添入了假货。二郎愣了片刻,晓得中了圈套,且那简老三也是被收买过的,又想到了六郎牵头弄回来的那十一车香料,当下气得要死。牡丹和岑夫人也想起刘畅跑上门去闹的一回,都有些变色。
阿慧见状,忙安慰道:“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府上果然没有做过这些事情,原也不怕他查。我家主人记着何娘子的情分,已然外出奔走,希望能早日水落石出,还府上清白,但只是,力量有限,只怕还是要吃些苦头。”晓得不好久留,便起身告辞。
岑夫人虽然急得手脚有些发抖,却还能撑得住,谢过阿慧并请刀子向秦三娘转达了谢意,又重重封赏,才叫牡丹送客。
转身便咐啥薛氏等人赶紧地往夹墙里藏财物,以备不测。
牡丹送了阿慧出去,走至无人处,阿慧望着牡丹行了一礼,轻言细语地道:“好叫何娘子得知,我们三娘子从来也不敢相忘您的援手救命之恩。只许多时候身不由己,可心中却从从未息过报答之心,还望您莫要计较。”
牡丹扶住了她,叹道:“我当日帮她,也不曾指望过她报答,只是随心所欲,见景生情而已。今日得她人情,便是抵过了,你让她不必放在心上。”她觉着,秦三娘既然能在第一时间内知晓此事,并使人上门来报信,定然是从景王那里知道的。秦三娘要怎么处理这事儿,早就有数,无论她与秦三娘怎么攀人情,都不会改变最后的结局,索性大方些儿,不必再提。
阿慧见她绝口不提上次卢五郎的事情,只说谢过今日之情,并不曾有半点打蛇随杆上,胁恩相报的意思,暗道她知趣,微笑着低声道:“何娘子大方,可我家三娘子却不敢忘恩。她有句体已话儿要奴婢单独传与您听,这事儿还在蒋将军身上。”
牡丹一愣,随即苦笑不语。果然景王是打的是先看笑话,等有人上门相求再卖人情的主意,若是要得他帮忙,便是要蒋长扬明确表态。可蒋长扬现下明明就是不肯表态,也不便表态。再说了,蒋长扬此刻在哪里她都不知道,怎么指望得上。少不得该承受的就先承受着,另寻他法,总有法子可寻。
阿慧见牡丹不语,了然地一笑,道:“我家三娘子还说了,她体会您的难处。若是蒋将军不便,她也自当为您使力,只是他人微势单,要费些心血和时辰,府上要操心和耽搁的时间也会更久。”
牡丹听音辨意,晓得秦三娘的意思是,绕开景王替她使力,当下虽不敢全部相信,也不相信秦三娘能有这个本事却也有些高兴,并不拒绝,行礼谢过,送了阿慧出去。
阿慧才一出门,牡丹使贵子去寻郭都尉,她自己骑着马奔去寻白夫人。紧接着二郎便使人去喊六郎,又把何鸿,何濡几个喊去细细详询当时的情景。六郎自然是抵死不认,只道那十一车沉香木可是二郎、五郎一道检查过,确认没有任何问题的,这会儿可不能把责任全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正说着,门又被砸响,呼啦啦进来一个看铺子的伙计,说是香料铺子被查封了,从库房里头找出来一百多斤假沉香木和劣质沉香,一时之间仿佛是坐实了何家果然有假货。二郎顿时一掌打在六郎脸上,怒道:“怎么回事?之前还干干净净,就是最后这两天是你守的铺子,你到底放了什么进去过?”
之前五郎与牡丹、老掌柜才对过帐清过货,最后那两日因他与五郎都去收帐,却是六郎去守的铺子,要出问题就出在他身上,六郎心虚,冷汗浸透衣衫,只打死不认,推说不知。他接了方二的钱后,方二说想看看何家仓库里藏的名香好香,让他行个方便,库房重地,轻易不许外人进入,他因有了把柄在方二手里,不好推辞,便偷偷领了方二入内,事后还去方家喝了一回酒,醉到傍晚时分方才醒来,此时想来,说不得库房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哪里敢与众人说实话,只一味咬死不认,还道:“大祸临头,赶紧跑吧。”
五郎安抚地按了按张氏的肩头,冷笑道:“跑?跑到哪里去?我们跑了一家老小怎么办?”
接着又是一阵喧嚣,呼啦啦进来一群官差,不由分说,也不要人送上的钱财,只将链子往二郎、五郎、六郎脖子上一套,绑了人还要往时翻箱倒柜的乱翻一气,岑夫人大叫一声:“慢着!拿人便拿人,这是要抄家么?先拿出公牒批文来!”
封大娘等人便纷纷将二门挡住,不放那些人入内,他家人缘自来就好,周围的邻居见状,便纷纷出来劝说,围了里外好几层。
为首那官差冷笑:“这是要谋逆造反哩,全都给我拿下!”忽听得有人在门前道:“呦,这是怎么了?这大初一的就闹得不得安生。”却是刘畅穿得光鲜水滑的。施施然走将进来,含笑扫了岑夫人、二郎、五郎、薛氏等人一眼,不见牡丹,微微有些失望,转身对着那为首的官差笑道:“孟三儿,你不在家里过节,跑出来乱什么?”
那叫孟三儿的官差望着他眉开眼笑地道:“原来是刘持承,弟兄们办差呢,您老人家怎会到了这里?”
刘畅笑道:“这里住着我一个老熟人,这几日放假,便过来闲逛,谁成想会正好遇到这事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三儿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无非就是说何家奸商,竟敢以次充好,把假货卖入宫中,犯了欺君之罪,要拿去问罪,岑夫人等人又抗旨谋逆之类的话。
刘畅假惺惺地惊叹几回,道:“这其中必然有误会的吧?何有可是出了名的讲诚信的生意人,与宫中送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敢做这胆包天的事情?”
那官差与他一唱一和,冷笑道:“利欲熏心心渐黑,谁说的清楚?如今好几个人指挥他家,又从他家铺子里搜出假货来,难道还有假?”
刘畅便上前去朝岑夫人行了个礼,假意问岑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岑夫人晓得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冷冷地撇过脸不语。刘畅便扶着额头叹道:“我本想厚着脸皮做个人情,不叫女眷孩子们受到惊吓,既然伯母您不领情,我也没脸……”言罢转过身,给孟三儿使了个眼色。
孟三儿得到他暗示,立即狞笑一声,便叫人动手,将人全都绑起来,大言不惭地道,有事儿他担着。于是乱七八糟地闯进一群人去,胡乱搜了一气,却没搜着什么太值钱的,只将正堂里摆着的香山子,几个金银碗盘,一些绫罗锦缎,女子首饰等当做赃物收了。
刘畅出了门,就在外头袖手站着听热闹,心情说不出的好,眉眼飞扬。昔日里,他家以财压得他无还手之力,和离时,他家一家子打上门去,将他好一顿胖揍,又在东市,端午节时,斗宝会上,都叫他丢尽了脸面,吃了无数的哑巴亏,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且看着,立即就有人来求他了。想到牡丹会梨花带雨地哀求他,他拒绝,她又求,他再拒绝,直到他心情好了他方才应了她,到那里……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多时,官差除了大腹便便的张氏和吴姨娘,杨姨娘,等人以外,将岑夫人、薛氏、白氏、甄氏、封大娘等几个女人,当头的几个何鸿、何濡等几个大些的男孩子绑了,一连串地牵了去,才出门没得多久,就见牡丹引着潘蓉、贵子引着个黑脸汉子骑马奔来,一时瞧见这种惨样,牡丹脸色煞白地跳下马来,眼里含了泪,行久扑过去抱住了岑夫人。
潘蓉与那黑脸汉子则上前与孟三儿打交道,好说歹说,想要孟三儿放了女人和孩子们,孟三儿只是沉着脸不答应,说得急了便大呼小叫起来,一时之间,潘蓉与那黑脸汉子也没什么法子。
刘畅远远看着巍然不动。他知道牡丹认得的人多,也晓得必然会请动许多人来,看看,连潘蓉都请来了。但今次不同往日,他布局了许久,请了好些热心人帮忙,真凭实据拿在手里,不榨干了何家,不压死了何家不会收手,看以后何家人还拿什么来狂。
但见何家人被挤在街口处闹腾了一歇,到底被牵着去了。那黑脸汉子与潘蓉劝了牡丹几句,都骑马跟上前去看着,只剩下牡丹带着贵子,孤零零地立在人群中,傻兮兮地看着何家人的背影动也不动,突然捂着脸蹲了下去,久久不曾抬头,好几个女人上前去劝,她只是拼命摆着头不抬头。
刘畅的心顿时仿佛狠狠抽搐了一下,随即又是一阵酣畅淋漓的快感。他握紧了手里的马鞭,就立在阴影里一直看着牡丹,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牡丹慢慢站了起来,望着周围的邻居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扶着刀子一个姨娘的手转身朝何家的大门走去。
刘畅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挡在牡丹面前,他想告诉他,他可以帮她,他也不要她怎么求他,只要她开口,对他好言好语地说上一句话,如了他的愿,他便可以让她的母亲、嫂嫂、侄儿们毫发无伤地回来。
可是牡丹只是停了一停,就漠然从他面前走过去,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刘畅忍不住,跟了上去,在门口再次堵着了牡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丹娘!我可以帮你。”
牡丹抬眼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言语,刘畅被她看得难受,正有些烦躁了,忽听刀子开口道:“你能帮我到什么地步?能替我家洗净冤屈么?”
刘畅一开赴,忍住欢喜缓缓道:“你家哥哥们果然大胆,做下的事情是板上钉钉子的,人证物证俱全。这香料铺子是断然无法再开的了,我现在能做的,便是先替你将你母亲、嫂嫂、侄儿平平安安地保出来,再叫你哥哥他们少吃点苦头,定罪轻一些,不能做香料生意,还能做珠宝生意嘛。”
牡丹眯了眯眼:“你怎知他们人证物证俱全?”
刘畅道:“我怎不知?我不瞒你,这事儿上面已经有了定论,如今过堂也果然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你要不信,过上几日你便知道结局。我只是可怜你母亲年纪一大把,还有你几个嫂嫂和侄儿,可从来都没有吃过这样的罪。女人家,关在牢里头十天半月的,便什么都完了,你那几个侄儿前途也堪忧。还有你几个哥哥,少不得要皮开肉绽,吃尽苦头。”
国色芳华 第175章 都想交易
刘畅见牡丹的脸色果然越发见白,眼神却是若有所思的,不见得就有多害怕,便略停了一停,带了几分讽刺地道:“你也别想着还有蒋长扬,他鞭长莫及,等他回来时,可什么都晚了。不过你朋友多,你也可以去试试,看看他们能帮你到什么地步。白夫人不说了,她保胎要紧,潘蓉的能力就是那样儿;你要找的什么郭都尉,可是告假回了家;你家的那几个亲戚,黄将军等人,只怕一时半会儿手也伸不了这么长。至于其他几个你以往沾过光的贵人,此刻都在宫中,你找不上。你去试试看,真要是不行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牡丹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几乎想要吐出来,强忍着道:“那你想要我怎样?”
刘畅的心一阵狂跳,盯着牡丹缓缓道:“这里不是说话处。”然后摆出一副牡丹不让他进去,他便不说的样子来。
牡丹只是沉默不语,半点相让的意思都没有。
刘畅无奈,只得淡淡地道:“少年夫妻老来伴,你我是结发夫妻,情分本来非同一般,我一直都不肯与你和离,偏你气性大,非得与我和离,这才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无情,我却不能无义,我实话与你说,这次的事情与闵王府、还有萧尚书府都有莫大的关系。就是怨你惹上了蒋长扬,这才自取其祸。我呢,拜你所赐,与清华成了亲,日子过得非常不如意。但我也不想与你计较了。”
牡丹皱眉道:“莫与我说这些!只说你到底想如何。”
刘畅扫了她一眼,半提了心道:“我在永阳坊买了个大宅子,里头的东西家什都是最贵最好的,只是差着个主人住在里头,空旷冷清得很。你若是肯去住着,我便不再与你计较从前的事情,我们还是一家人,我自然要使足力气去帮你家的。我晓得你会觉得委屈,可这样的日子也只是暂时的,过得两三年,咱们还和从前一样的。香料铺子,我来想法子,过些时候又重新开起来。”再生个儿子,比琪儿还要可爱伶俐百倍的,他一定把他捧在手心里头疼,等他弄废了清华,便可以重新过上从前的日子。不期然的,刘畅的脑海里就浮出了这个念头。
牡丹气极反笑,简直找不到话可以和他说,也想不通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构造的。
刘畅见她只是冷笑不语,不由有些恼羞成怒,恶狠狠地道:“你若是不肯,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莫要后悔!你该感谢我不计前嫌,给你这个机会!”
牡丹收了笑,静静地道:“是不是我答应了你,你马上就可以想法子先放我娘和嫂子他们出来?”
刘畅道:“那是自然。”
牡丹道:“先放出来又再说。不然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记恨我们家的人,变着法子来羞辱我的?答应不答应都在你,反正人已经进去了,我再等些时候也无所谓。”果然是他动的手脚,果然他图的是这个,将岑夫人等人弄进去,就是要逼得她松口,既然如此,自是要先将岑夫人等人弄出来。
刘畅的脸色瞬息万变,道:“好,我先去办事,人一进门我就要看到你住到永阳坊去。”他的脸色瞬间阴冷了下去,狠狠地道:“如果你敢骗我,我叫你几个哥哥变成残废!再发配到南岭去,一辈子都回不来!我说到做到!”
“那不可能。我怎么也得看到我家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不然我宁可看着他们受罪,也不要丢人又丢财。再说了,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就不在家,未免也太明显了吧,你是故意让清华来害我的呢。”牡丹垂下眼眸,暗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指甲掐得手掌心生疼。
“你可以暂时不住永阳坊,但我要一个保证。”刘畅又定定地看了她一回,方转身大步走了。
他要的保证是什么,牡丹心里有数。只此刻没有任何时间给她害怕和厌恶,她深吸了一口气就转身进了门,先命人清扫院子,又叫吴姨娘清理失去的财物有多少,她自己叫了贵子、雨荷等人过来,布置了几件事,第一件,让贵子拿了钱去找他相熟的,能靠得上的内卫帮忙查真相,最好能从六郎那里问清楚关键环节;第二件,再替她背里去寻一下玛雅儿,看是否会有意外收获;第三件,雨荷赶紧回芳园去守着,小心有人知道何家出了事,趁机捣乱;第四件,让人去请张五郎过来,她有事相托;第五件,让恕儿去汾王府外候着,若是看到汾王妃回家,就赶紧来报。
不多时,张五郎来了,二话不说,便陪着牡丹去了东市找人,先去找的方二,吃了个闭门羹。一问才得知,方二今早就成为人证被带走了,说的是六郎为了赚那不义之财,请他做的中间人,买了假货,他事前并不知道六郎是拿这东西去的宫里头。
张五郎看着牡丹:“这下子又去哪里?”
牡丹道:“去寻简老三。”
二人于是又急匆匆地赶去找人,同样不曾见着简老三,只见着他家一个管家,出来就气势汹汹地骂人,道是何家狼心狗肺,害惨了他家主人。总之是也被弄将进去了。
一时之间,仿佛是没有了其他办法,无迹可寻,张五郎默不作声地看了牡丹疲累的脸一歇,道:“不然先回去等着吧,事发突然,急也急不来。过得两日自然会见分晓。”
牡丹点了点头,途经法寿寺时,突然想起刘畅说此事与萧尚书府也脱不了干系,明知他也许是胡乱诌了吓唬她,仍然想往里头去走走,兴许和尚有办法联系上蒋长扬也不一定。
张五郎见她折身往里,便也跟了她去。福缘和尚在做晚课,不曾见着,却见着了她想见的人,不过不是萧雪溪,而是萧越西。
萧越西今日不曾坐在棋盘前,而是静坐煎茶,见着牡丹进来,便主动与她打招呼,请她坐下喝茶。
牡丹沉默着坐到了他旁边,看他姿势优美地育汤花,分茶汤,然后把一瓯茶随意地递到她面前。她马不停蹄地奔波了半日,着实也累极了渴极了,也不管里头是否有盐,举起茶瓯一饮而尽。
萧越西等她喝完了,又递上一瓯,牡丹又是一饮而尽,再递,牡丹摇了摇头:“够了。谢您的茶。”
萧越西也不再劝,自己端了一杯,慢慢品着,道:“很累吧?”
牡丹沉默不语。
萧越西抬眼看向草堂外的残阳斜影,缓缓道:“生为美人,却没有相称的家世和能力保护,再不认命,便是悲剧,也容易给身边的人带来许多的麻烦,你认不认同我这个观点?”
牡丹抬眼看着他,沉声道:“我认同你的观点。但我觉得,容貌、出身都是无法选择的,我身边人的麻烦也许因我而起,但绝对不是我的错。我不认命,被命运折腾捉弄,也不是我的错。除非是我个人行为不妥遭致灾祸,那才是我的错。”
萧越西轻轻一笑:“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将烈性隐藏在温婉下的女子。果不其然。你家里如今遭到这样的灾祸,的确不是你个人的错,可是却与你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当年你父母若是不贪你活命,千方百计将你嫁与刘家,之后你若是不贪青春自由,不与刘畅和离,不与蒋大郎暧昧不清,便不会遭致今日之祸。”
他果然知道自家发生的事情。牡丹猛地坐直:“你的意思是,我若是坐着等死,任人宰割,就对了?你不是名士么?原来也不过尔尔。我还听刘畅说,说我家中此次遭了的灾难,还与府上有关,那我又是如何招惹到府上的呢?”
萧越西收回目光,不急不躁,高高在上地看着牡丹:“我提过了。你不认命。”竟然是半点不隐瞒萧家也推波助澜的意思。
赤祼祼的轻视。我就是欺负你了怎么样?你能怎么样?你敢把我怎么样?牡丹一时气得睁大了眼睛,前所未有的痛恨,痛恨自己没有用,痛恨这个万恶的旧社会。
萧越西看到她气得满脸通红的样子,轻轻一笑:“不过我和刘畅可不是一伙儿,我还瞧不上他的为人。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罢了。”
牡丹咬着牙道:“今日已然有两个人给我机会了。一个要收我做外室,还想侵占我家的产业;你又想给我什么机会?又是为了谁?”
萧越西忍不住笑了:“你倒是挺坦诚,挺爽快的。我家有娇妻稚子,前途一片光明,钱权都不缺,绝对不会想收你做外室,也不想侵占你家的产业。我只是想和你商量件事情,其实,也当得上是给你一个忠告。”也不管牡丹想听或是不想听,淡淡地道:“你和蒋长扬不配,你将来会很大的拖累他。”
牡丹被狠狠刺了一下,语气尖锐地道:“你管得可真宽!我不配,谁配?这是替谁鸣不平呢?”
萧越西淡淡地道:“我妹子配。夫妻不单只是情投意合就可以,还更需要能互相扶持。他们出身相近,共同的话题也会更多,我妹子能给他你所不能给的一切好处和帮助,而你不能!所以他们一定会比你们过得更幸福,你若是肯听我的忠言劝告,我来替你解了这个难题!一切只在你一念之间。”
国色芳华 第176章 搅浑了
他替她解难题?他先帮着人挖了个坑把她推下去,然后再站在外头逼她把他想从她这里抢去的主动交给他,她答应就拉她上去,不答应就看着她死在坑里,他这忠言果然逆耳!牡丹忍住怒火,道:“你说得对,我们的出身不能比。可是有一点你弄错了,你妹子能给他的,我不见得不能给他,而我能给他的,你妹子却一定不能给他!”
萧越西笑了:“你就这么自信?依我说来,应该是你能给的,我妹子统统都能给,包括你拥有的美色,天底下不缺美色,用钱可以轻松买到。一个两个兴许不如你,不过八个、十个加起来总能胜过你。而我妹子能给的,你却一定不能给!你若真是为了他好,也该放手,而不是自私地拖着他。”
牡丹也笑了:“鸡同鸭讲,我懂你的意思,你却不懂我的意思。你听好了,我不会卖自己,也不会卖别人!你家果然有自信,便该亲自去问他,而不是背里头来做这样的龌龊事!蒋长扬如果真是需要女人给他一切的人,我也不需要你来同我做什么交易,我先就一脚踹了他!再把他赏给你妹子!”牡丹说完也不看萧越西的表情,起身要走。
张五郎恶狠狠瞪了萧越西一眼,萧越西半点不在意,“啪!啪!”拍了两下手,慢吞吞地道:“真有志气!也真勇敢!但你需知,我们平日里下棋,都要布局,要纵观全局,有守有攻,不能只把目光着眼在某一处,否则必输无疑。这和做人一样,孤勇是最要不得的。我敬佩你的志气和勇气,但也同情你的无知与冲动。你这是典型的为了争一口气就往火坑里跳的傻子行为。”
他笑看了牡丹一眼,心平气和地道:“我来替你分析一下利弊。你不答应我的好意,出了这道门,你就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眼睁睁看着你的家人吃苦受罪,置之不理,然后与蒋长扬双宿双栖,却始终心怀愧疚;另一个就是成为刘畅的禁脔,失人失财,这个离你的初衷就更远了。可我知道,何娘子这样的人,自是不会为了自己就舍弃了一家人的,也不愿意轻易就卖了自己。可是如今灾祸迫在眉睫,你没得旁的选择,只能选其中之一。你现在的态度,就是宁愿选刘畅,也不愿意选我的提议了,这又是为了争哪口不值钱的气?说你无知、说你冲动,你还不服气么?”
牡丹望着萧越西道:“做人和下棋有关联,可还是不一样。下棋没有人情,做人会讲人情,下棋输了还可以重来,做人输了便是再不能回头。你下棋是把好手,那是因为棋子没有生命,只听你意念起落,做人你未必是把好手,你也不是神,不是你视作棋子的人都肯听你指挥,一丝不芶地执行你的意念。你且收起你所谓的好意,我不认!害了人,却还想扮好人,实在是比刘畅还恶心。”
萧越西微微一笑,将手里茶汤一饮而尽:“实话与你说,刘畅此番不但想得人,还想得财。他过些时日便要在东市开个大香料铺子,你若信他,你家的香料生意永远也别想重新起来。我本可以坐等现成的,可我没有这样做,你还嫌我不够良善?我自认我比许多人都好心,我替你打算得最周到。要对付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可以有上百种法子,便我不屑为之,只要你给我我想要的,你便毫发无损。你家这案子,若是遇上往时,总要待到大家都收了假后才动,怎么也得拖个十天半月。可是这一回不同,有人等着看结果的,十天之内必然会定下来,若是有人往里头添一点,说你家香料有毒,心怀不轨什么的,你说会怎样?你气性大,一时半会儿地想不通也正常,我不逼你,我这些天都会在这里等你,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回来找我。”
“那您可真是难得一见的高风亮节了。我遭遇恶人迫害,您路见不平,帮了我大忙,我自惭形秽,害怕了,便主动退出,进而成就了一段佳话。原来您这名士的风度与名声就是这样来的,受教了。”牡丹大步向前,转瞬间就走得不见了影踪。
萧雪溪从布帘子后绕出来,气得七窍生烟:“好不服人尊敬!她以为她是谁?她不要的再赏给我?枉自我一片好心,想替她解了这个难题,脱了刘畅的手段,各有各的好处。既然她那么愿意上赶着去给刘畅做外室,就去呗!倒还省了我许多心思了。”原本她也没那么好心,只是不想要蒋长扬将她视作是刘畅的帮凶,只是为了表明,她曾经多么好心,多么努力地帮过他的情人。至于他的情人最后为了何种原因放弃了他,那可与她无关。
萧越西不气不笑,垂眸望着面前渐冷的茶汤,淡淡地道:“不必气急败坏,追究这些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原计划中,这也只是第一步,不管她与刘畅走到何种地步,你都还按着我说的继续做就是。”
萧雪溪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在他身边坐下,道:“哥,你确定一定有作用?”
萧越西非常肯定地道:“我确定。不如此,他要总想着她,你这日子也没意思。我们要办成此事,还要办得非常漂亮。总要叫他心甘情愿的才好。”也不是说这不是下棋,不是他想怎样棋子就怎样的么?他倒是要让她瞧瞧看,绕了一个大圈子后,她是不是还是按着他的意思走。
牡丹与张五郎出了后院,张五郎低声道:“丹娘,为何不答应他?虽然他也没安了好心,可先拖拖不是更好么?你也别觉得这样就对不起蒋大郎,他若是真心疼你,便能体贴你的不易,只希望你好,绝不会生你的气。”
牡丹苦笑了一声,没有言语。理论上是这样,可当时她的自尊与现实发生了冲突,并且还占了上风。不想在情敌面前低头,不想在情敌面前失了面子。她安慰自己,上天送她过来,不是专门让她来吃苦受罪的,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
“何娘子!我家师父请您往养病所里头去。”却是如满小和尚笑嘻嘻地跑过来,眨着两只眼睛看着牡丹,一边去瞧刀子和张五郎手里是否有盒子之类的东西。
牡丹察觉他的眼神,不由抱歉地道:“今日来得匆忙,来不及准备……”
如满早已看到她和张五郎两手空空,便大度地的摆手:“没事儿,反正萧公子带来的也不错,不吃白不吃,你的留着以后他们不来了,再给我。”
牡丹没心思与他调笑,只“嗯”了一声,快步往养病所去:“你师父不是去做晚课了么?怎地往养病所去了?”
如满道:“我师父做早课和晚课并不讲究时刻,什么时候想做什么时候做。他是房子被人占了,没地方去,只好去养病所呆着。”
不多时,几人转入养病所,七拐八弯进了一间小小的龛堂,里头光线昏暗得很,福缘和尚正独自对着棋盘,见牡丹进来,亲切一笑,请牡丹往他跟前坐。
牡丹一时看着他,仿佛见了亲人一般,眼圈儿就热了,别过脸去忍了,情绪平定方才回过头来。刀子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找人商量一下,看看她的打算是否可行。
福缘和尚道了一声:“我佛慈悲!和尚才知道这件事。先说说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牡丹勉强笑了笑,轻轻道:“我是这样想的,看似关键的人证物证都被人掌握了,可是只要事情发生过,总会有迹可循。”
福缘和尚听得很认真:“的确如此。那么你想她从什么地方下手了么?”
牡丹抬起眼来,看看佛龛上那个笑得一团和气的佛,静静地道:“不是有假货么?那么假货是从哪里来的?是谁做的,谁买的?又是谁把他掺杂进我家的货里,开进我家仓库里去的?这个总能弄清楚。弄清楚这个,顺藤摸瓜,也就不怕了。只要能弄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我应有办法。”她顿了顿,道:“师父,前不久您和我说,成风要过了元宵节才回来,可我前几日收到他的信,说他元宵节时会赶回来,您可辞海,他是否一定能回来?”
福缘和尚双手合什,表情有些不确定:“实不相瞒,时下消息是送出去了的,但是不曾收到回信。你莫要急,他只要能走,就一定会赶回来。”
张五郎在一旁听见,悄悄起身往外,行至草堂处,站在门边定定地看着萧越西道:“你帮她的条件是什么?”
萧越西淡淡地道:“没有什么条件,就是不管她用什么办法,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十日之内必须寻个门当户对的,不是京城人氏的马上嫁出去。日后就算是见着蒋长扬,也不能泄漏半点,而且还要彻底断了他的念头。作为回报,我可以保证她哥哥们完好无损。当然,她如果心存侥幸,要骗我,便会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我不会对她有半点怜悯之心。你告诉她,蒋大郎虽然能干,别人也同样有这个能力。而且,可不知道蒋大郎会不会为了她一个人与许多人为难。”
“我会劝她的。”张五郎默默转身,迎着了牡丹,低声将我会劝她的。的话说了,道:“丹郎,你好好考虑一下?”
牡丹沉声道:“张五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然后如此这般地与张五郎说了一回,二人赶在关闭坊门前回了宣平坊,牡丹与张五郎别过,还未进门,就见薛氏立在门首翘首相待,一瞧见她,眼圈就红了,急急忙忙地赶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总算是回来了。回家来不见你,真是急死人了。”
牡丹忍住泪意道:“大家都还好么?全都回来了么?”
薛氏道:“好,好,难为你请来的那两位,一直跟着我们走,一直四处打点,也就是被全都关在一处,没多大会子,便放了我们回家,这会子他们又去寻人了。只是你二哥他们还是没动静。”她略微停了一停,抹了一下泪,小声道:“丹娘,我们才刚进门,姓刘的就跟来了,说是,说是你要跟了他去?娘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这还躺着呢。”
牡丹疾步往里,还未走到正堂前,就见刘畅背着手走了出来,带了几分嘲讽望着她道:“怎样,出去忙乱这一圈,可找到什么人肯帮你了?你要找的人找到没有?汾王妃是不是还在宫里头没出来?你别叫人守着了,根据可靠消息,她被皇后留在宫中,怕是要赏了灯才会回来。”晓得她不会死心,所以他由着她去。本是一刻都等不得,却不得不耐着性子等。
竟然像是她找过什么人都知道似的。牡丹垂着头沉默片刻,突然抬头看着他道:“我还真找着人帮我了。萧越西道是看不起你的为人,所以想给我一个机会,做笔交易。”
刘畅的眉头挑了挑,淡淡地道:“这交易肯定是没成了。不然以你现在的脾气,这会儿要么就是为与我说,要么就是张狂地赶我出去。”他表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心里头却有些打鼓,不知萧越西到底提了什么建议,想做什么交易?按他想来,萧家希望促成萧雪溪与蒋长扬的亲事,更该巴不得他和牡丹做了一对,彻底断了蒋长扬的念头才好。这Сhā手又是想干什么?
牡丹也不装,道:“我的确是没想好。因为他实在是太过目中无人了,气得我肝疼。我忍不下这口气。我先去看看其他人。”说完径自往里走了。
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刘畅遐想无数。
她不肯去忍旁人的气,可至少表面上还愿意忍他的气。是不是她心里还是知道,他其实对她还是比旁人好的,她也还更愿意接受他,更愿意相信他一点?她要去看谁,还和他说一声,她还是有点自觉的。他这样一想,心情就觉得舒坦了些。便叫在一旁沉着脸,仇恨地瞪着他的甄氏道:“劳烦三婶引路,我也去看看伯母。”
甄氏差点没“呸”一声出来,暗自心想道:“谁是你三嫂?”翻了个白眼道:“后头女眷多,等我去问问。”说着扬了扬帕子扯脚就走,明显的就是一去不复返的样子。
“牢都坐过了,还怕丢脸?”刘畅不耐烦,翻脸道:“马上要关坊门,谁有空等你?去把何牡丹叫出来!“他想着想着又有些心慌了,觉得不踏实,必须得快刀斩乱麻!
甄氏本想给他骂过去,却见白氏颠颠儿地过来,脸上带了点讨好的笑,道:“您等着,我去替您叫丹娘。”
甄氏顿时翻了个白眼,暗自骂了一声没志气的,一肩膀撞了白氏一下,抢在前头大步往里走。
岑夫人半躺半坐在榻上,只默然看着牡丹不说话,目光幽暗,突然之间却像是老了十岁光景。牡丹被她看得难受,朝吴姨娘使了眼色,请她小心看顾着,自家撇了手走出去,叫人上来问话。贵子却是还没回来,恕儿含着泪道:“奴婢一直在门口候着,不见王妃归家。因见天色晚了,要闭坊门,又怕娘子担忧,不得不回来。明日一早奴婢再去候着……”
牡丹道声辛苦,叫她下去休息。就见甄氏一阵风似地走将进来,道:“丹娘,有人要见你,我是不肯替他喊你,但有人担忧她在牢里的男人,巴巴儿地做了摇尾巴狗……”紧接着白氏脸色微白地进来,道:“丹娘,刘寺丞请你一定出去。”她重重地道了那“一定”两个字。
这怪得谁?小姑子与丈夫,谁更亲?说不定白氏心里头还在怨她给家里惹了祸事呢。牡丹沉默着点点头,扶着林妈妈的手往外头去了。才行到二门处,就见贵子满头大汗,却面带喜色地快步过来,一见着牡丹就低声说了几句话,牡丹赶紧叫人给他拿钱,贵子打个转,立刻又走了。
牡丹这才往前头去见刘畅,刘畅有些急地看着天色,见她好不容易才摸出来,也不管林妈妈在旁边,伸手就去扯牡丹,往正堂里头拖。他突然在这里发蛮,却是没人想得到的,林妈妈和牡丹大吃一惊,牢牢抱成一团,忽听得外头发一声喊,却是何濡、何鸿几个高高举着扫帚门闩等物冲将进来,劈头盖脸地往刘畅身上招呼。
刘畅气急败坏,猛地将何濡一脚踢开,大吼一声:“小兔崽子们,爷不与你们计较,再不住手,打我一下,我便还你们父亲伯父叔父两下。”白氏冲进来叫几个男孩子赶紧住手,牡丹也叫他们先住手,几个男孩子红了眼圈停住手,却都立在门口不走。
“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刘畅哼了一声,从袖子里头甩了一张纸来,丢在牡丹前头:“你自己签个字画个押。”
牡丹看也不看,一把扯得稀烂,冷笑道:“你当我是什么?签卖身契?卖身与你为奴为仆?我还不如答应萧越西呢。好歹还能是个囫囵人儿,用不着一辈子低人一等,更是连累亲人都被人瞧不起。我不与他置那不管钱的闲气了,明日就去应了他。相比较而言,与他做交易更划算。”
她前后变化可真大,分明是进去看见她的母亲嫂嫂侄儿们全都无虞,这才突然翻了脸。刘畅气得发抖,咬着牙道:“你这个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小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才把你母亲她们弄出来,你就翻脸不认人。我要把你哥哥们全都……”
牡丹凉凉地道:“全都弄死是不是?萧越西也是和我这样说的。他说我只要一答应你,我哥哥们就全都别想活着出来,我家的香料生意也别想再做起来。还说你要开一家比我家还大的香料铺子,是不是?你开始时说得好听,这会儿却又这样侮辱我。
我可不傻,你分明就是没安好心,想叫我丢人又失财。是你先骗我,先算计我的,也别怪我生气。萧越西的提议果然是不错的,他不就是叫我莫再与蒋长扬来往么?其他一切都好说。我要傻了才不答应他,偏要上赶着被你糟蹋。“
刘畅看着牡丹一张一合,利索无比的粉嫩唇瓣,恨不得一把给她捏住了,使劲扯几下,叫她疼得哀声告饶。好不容易死死忍住了,冷笑道:“你倒是想得美!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光凭一句白话就信了你?你若应了他,同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会上你当的人只有我!”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恨透了萧越西,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收拾萧越西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牡丹斜睨着他道:“我不做怎么知道?他要维持他的名士风度,不屑做与你同样的小人事情。我倒是宁愿相信他,也不肯相信你的。”
“名士?不过是个可笑之极的伪君子罢了!既做表子又想树牌坊。”刘畅咬紧牙齿,狠狠踩了那被牡丹撕碎那张纸几脚,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给我等着瞧!明日我便让人送你哥哥的牙齿来给你们好好瞧瞧!”说完又狠狠砸了几个花瓶,气冲冲地去了。
白氏泪眼涟涟地看着牡丹,失声道:“丹娘!你这个时候得罪他做什么?好歹哄着点,先拖着又再说。”
牡丹看着白氏道:“二嫂,我晓得你心里头怪我。我不怨你,无论如何,我都会把哥哥们救出来的。”
白氏哭得一塌糊涂:“你说到一定要做到!你二哥从来最疼你,你的侄儿们还小……”
张氏扶着肚子出来道:“二嫂!这不是丹娘的错!你与其在这里哭给丹娘看,不如明日跟着娘和大嫂四处跑跑,去寻往日与爹交好的人,讨要人情更有用。”
白氏抽泣着不说话。张氏去问牡丹:“你明日打算怎么办?
牡丹道:“我去拜访一个人。”她要去见杜夫人。她要把这潭水给搅浑了,给贵子和张五郎他们争取时间和机会。
国色芳华 第177章 人多力量大
天刚蒙蒙亮,何家人便都静悄悄地起了床。包括以往赖床,需要大人和服侍的下人们左一遍右一遍地威逼利诱的孩子们都按时起了身,规规矩矩地收拾妥当,坐到饭桌前去吃饭。
岑夫人按时出现在饭桌前,虽然脸上露出了些苍老疲惫,可是她妆容得体,装扮也一如既往地整洁华丽,和从前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她威严地扫了家里人一眼,见白氏、张氏、杨姨娘的眼睛虽然是红肿着,神情也萎靡不振,可个个儿都还穿戴得很整齐,牡丹也是装扮得很精致,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我们何家还没倒,不能失了精气神。”又大致地通报了一下昨日吴姨娘统计出的失了的钱财有多少,语气故作欢快地说:“多亏了早有准备,所以就算是以后再不做生意,我们也还可以衣食富足。”
众人闻方,都配合地笑了一笑,岑夫人便又安排:“不能光坐着不动,也不能只靠丹娘一个人在外头忙乱,饭后我们出去找相熟的人家走动走动。”
何鸿率先道:“让我陪毒害祖母一起出门。”他才一开了头,何濡他们几个便纷纷附和,表示愿意跟着大人出门,英娘荣娘她们则表示愿意留在家里照看年纪更小的孩子和处理家事:“虽然说我们不是很懂,但可以让我们先熟悉一下,慢慢地学。”
岑夫人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随即含笑点头:“好,好,没有枉自平日里那般悉心教导你们。”见孩子们懂事了,大家都觉得振奋了许多。
饭吃到一半,李满娘并何家几个亲戚好友便都来了。众人疾步进来先打量了一回,方放了些心,李满娘道:“看到你们这样子,我们就放了许多心。原本昨日听说就要过来年的,但是因为想先打听清楚消息,再一耽搁就到了今日早上。”
“大过节的,给大伙儿添麻烦了。”岑夫人赶紧请他们坐下,三言两语转入正题,细细详述磋商。牡丹过来行了礼问了好,便告罪要往外头去。
“丹娘!”岑夫人忧虑地看着牡丹,忍了几忍,终是道:“你小心,早点回家。”
牡丹心头一暖,点点头,默默出了门。
李满娘见她去了,低声对岑夫人道:“行之昨日才一听说,就和他父亲一起赶过去,赶过去时,你们已经回家了,便又去了其他地方,今天一大早父子俩都又出去了,能做的都会想法子尽力去做,靠到有确切消息的时候,会马上使人来说。让我先过来看看你们,看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
她虽没明说,岑夫人却是晓得李荇大概是故意避开牡丹,李元约莫是不方便直接上门,便使了李满娘做代表,可是人父子背后也在做事相帮,实在是没什么可怨的,便谢道:“日前没有什么要做的,心意我们领了。”
李满娘叹了口气:“要出门么?你去罢,这里我替你看着。”
岑夫人谢过,自收拾准备出门不提。
却说牡丹走出门去,接过小厮递上的缰绳,跨上马背,立在街口处,抬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再想到她即将要做的事情,全身都充满了斗志和力量。她一定要做到,一琮要做好。
清晨的朱国公府一片静寂,安静得很,不闻人语之声,只有蒋长义原来在家时养的两只鸟儿不时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叫声。杜夫人带着几分疲累,从上次病发之后身子就一直不爽利的老夫人房里走出来,站在廊下神色晦暗地看着墙边那颗光秃秃的柿子树,越发想念被蒋重扔在军营里的蒋长义。蒋重倒是一甩手就回来了,扔他一人孤零零地在那里,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年节下的,有没有新衣穿,有没有肉吃?那脾气不知与人相处得拢么?会不会吃人背后算计吃大亏?
正想得肝肠寸断,忽见蒋长忠和蒋云清二人从远处慢慢走过来,兄妹二人边走边说话,低低地笑着,二人都穿着新衣,打扮得光鲜靓丽,男的看着清秀俊美,女的看着亭亭玉立,都出了人才。
杜夫人的心里顿时一阵不舒服,他们倒是过得舒坦……却见那兄妹二人都看见了她,立时收了脸上的笑容,拘束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刀子行礼问好。杜夫人见状,更是不爽。
做出这种样子来,她是老虎么?她平日里可是少了他们的吃,还是少了他们的穿?一群养不乖的白眼狼!心里骂着,脸上仍做了十足的亲切样,和蔼地道:“都吃过早饭了?来给你们祖母请安的?”
蒋长忠脸上带了些讨好的笑容道:“是的,今早的早饭做得很好吃。母亲有没有用过早饭?您连日里一直忙累,挺疲倦的,应该多休息一下,祖母也不会怪罪您。”
蒋云清也道:“是呀,是呀,这里就由女儿来照料着,母亲去歇息歇息吧。您实在太辛苦了。”又惭愧地道:“说来惭愧,女儿竟然没有母亲起得早,实在是不孝。”
杜夫人觉得要舒坦了些,叹了口气道:“自上次你们祖母犯了病后,就一直不见好转,我实在是很担忧。”一眼看见蒋重背着手走过来,心里又来了气,把脸撇开,越发笑得灿烂亲切,对着两个孩子嘘寒问暖,又问蒋长忠的学业。
蒋重在一旁听了会儿,道:“夫人你受累了,去歇歇吧,这里交给我们。”
也不知是为何,自从蒋长义被送走之后,杜夫人突然就没了安全感。纵然到处都是她的耳目,可她还是不放心,这样热闹欢腾的场面,全家都在尽孝,怎能少得了她?她见蒋重父子三人都要进去陪老夫人尽孝言欢,突然又觉得身上的疲累都不见了,便要跟着一起进去。果然蒋重感激地看着刀子,趁着儿子女儿不注意,偷偷捏了捏她的手。
忽见柏香疾步进来,对着她眨了眨眼,道:“夫人,外头帐房里有点杂事,要请您出去看看。”
杜夫人疲累地望着蒋重等人笑了笑:“我去看看。”
蒋重道:“总什么事情都让你一个人操劳。你怎么忙得过来,让清儿和忠儿跟着分担一下吧。你歇着,让他们兄妹二人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蒋长忠和蒋云清,杜夫人三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杜夫人笑道:“也好,让清儿跟着去学学。”
蒋云清哪里敢去,她是宁愿被骂懒惰没出息没孝心也不肯去的,便笑着撒娇道:“母亲饶了女儿这遭,女儿改日再跟您学,难得见着父亲、哥哥都有空在家……”
杜夫人佯骂了她两句,跟着柏香出去,走到外间方道:“怎么说?”
柏香左右瞅了瞅,方小声道:“有客人来了,是何牡丹。带了好些礼物来的。”
杜夫人一愣,随即凉凉一笑:“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来做什么?”
“没说呢,不过看着神气似是不太好。”柏香道:“那夫人见是不见?”
杜夫人挑挑眉:“见,怎么不见?我不是热情邀请过刀子上门做客么?怎么人来了反而不见?没有这种道理。你马上去把她领到花厅里头,好茶好果子伺候着,我这就来。”
柏香领命而去。
杜夫人回了房,慢吞吞地换了一身华贵的衣裳,弄得金碧辉煌的,方才慢吞吴地出去,此时离柏香来向刀子报信,已然过了将近半个多时辰。
到得花厅外头,她站住脚细听,只听屋里静悄悄一片,只有柏香说笑的声音显得特别突兀,良久方听得牡丹低低地回答一声,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杜夫人脸上堆了笑,声音爽利地道:“稀客呀稀客!今日吹的什么风,把贵客吹到家里来了!”
但见牡丹穿着套粉绿色的织锦襦裙,头上Сhā着几根双股金钗,脂粉不施,一见着她,眼圈儿便红了,一壁厢起身给她行礼,一壁厢强笑道:“承蒙夫人不弃,上门去瞧小妇人。早就想来回礼,却一直没机会,这回便趁着节下来拜会夫人。只怕是唐突了。”
杜夫人忙扶住她,笑道:“说的什么傻话,我是诚心邀请你上门来做客的。只是你不来,我也不好意思强着你。”
便见牡丹欲言又止的,似是遇到什么为难事一般。杜夫人一边猜测,一边故意亲热地劝着牡丹吃这个,拿那个,捡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说,堵着牡丹的口。
牡丹早有心理准备,晓得杜夫人这样的脾性最是会装,干脆起身要行礼,一口气将事情说出来:“实不相瞒,我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求夫人施以援手来的。”
杜夫人立时换了一副嘴脸,收起笑容,扶住牡丹,亲切而担忧地道:“哎呀,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说吧,只要能替你做主的我一定不会推辞!”
牡丹感激地道:“就知道夫人古道热肠,这一趟没有白来。”随即将何家的祸事说了一遍,不提刘畅,只提萧越西,红着脸颤抖着声音道:“我不知道萧家怎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认为我和大公子有那样的暧昧之事。我如今走投无路,不得不厚着脸到府上来,还请夫人替我分辨一二,别让我这么仓促地嫁到外地去,不胜感激。”
杜夫人不由一时火起,萧家可真是性急,这女儿是嫁不出去了还是怎么地?上次她婉拒了萧尚书的夫人,接着蒋重回来,萧尚书又请人上门保媒,是她劝了老夫人,说萧雪溪品行有待观察,又劝了蒋重,说还是该和蒋长扬谈谈再说,省得蒋长扬又犯倔,越发影响感情,还得罪人,这便拖了下来。从此萧家便不曾上过门,她还以为但凡是爱脸面的,便不会再来。谁知道人家现在这情形,大概是打算绕过朱国公府,怎么也要攀上了,想必是打算从王夫人那边走罢?做梦!
杜夫人想到此,作义愤填膺状:“他们怎能这样不懂事呢!这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却不认真表态。
牡丹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情,略带了迟疑和不字,低声试探道:“我惹不起他们家,只怕因为我的事情给家里其他人招灾,怕他家不相信,越发下狠手,害了我哥哥们。不得已求到夫人这里,不知夫人……”
杜夫人似笑非笑地道:“这种行为果然属实,我是看不惯!可是你也知道,这人情世故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要我帮你其实不难,但你要对我说实话,我才好做到心中有数。”
牡丹点头:“您问。”
杜夫人抬眼,目光锐利地看着牡丹:“无风不起浪,你和大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不说实话,我是不好拿捏轻重。想为你作主,也怕失了分寸,反而不美。”既然萧家这么忌惮何牡丹,要说这二人清白,她是怎么都不信了。
牡丹沉默不语,直到杜夫人有些不耐烦了,方才低声道:“我一个商人之女,又是和离过的,配不上他。”
这话的意思很分明,就是她果然看上了蒋长扬。杜夫人不露声色地道:“配不配,旁人说了不算,还得看大郎的意思。他是怎么想的?”
牡丹有些难过地黯然道:“他……他前程正是锦绣一片……”随即又不说了,只强笑道:“大公子是个好人。他救过我的命,我只愿他好的。”说完心里暗念了一声对不住,将蒋长扬给描述成个贪图权势之人了。
好人!野心勃勃的好人!看来真是看上了这世子之位,美人、权势两手抓,什么都不耽误,真是个好人!杜夫人沉默片刻,同情地看着牡丹道:“真是可惜了。”见牡丹眼圈又红了,才道:“你先回去吧,等我消息,我会尽力而为,替你们消除误会。”
她的话说得很活泛,既没答应什么,也没拒绝什么。牡丹也不再多言,起身告辞:“夫人果然救得我家,有事但凭吩咐。”
“我呀,只希望大家都好。假如有需要,我便使人来唤你。”杜夫人点点头,叫柏香送牡丹出去,坐在原位上盘算起来,如果这事儿果然属实,怎么才能叫萧家竹篮打水一场空,彻底死了这心?一个萧家去了还有另一个,她倒是要看看,倘若不能成全蒋长扬那两者全都占全了的心思,他到底是要何牡丹还是要别的?这中间,少不得还要撩拨一下何家这女子,动心起意的,配合她行动才好。少顷,柏香进来,她便低声吩咐柏香:“去,让人好生打听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这案子是谁管着?休要叫府里其他人得知。”
牡丹从朱国公府出来,扯直去了丰乐坊。叫宽儿拿了钱上前去敲门,央求要见阿慧,自己远远地躲在一户人家墙根下不动。过了约有一炷香功夫,但见阿慧与宽儿边走边回头,急匆匆地赶过来。牡丹方才走出去见了,阿慧道:“我家三娘子最近不好出门来见客,还请何娘子这里见谅,要做什么,只与奴婢说也是一样的。”
牡丹便低声说了一席话,听得阿慧不住点头。别过阿慧,宽儿道:“娘子不去看看白夫人么?兴许白夫人有其他办法找到汾王妃也不一定的。”
牡丹摇了摇头。白夫人要养胎,潘蓉昨日开始就一直在帮忙,到时刻也该知道与刘畅有些关系了。两下里定有不方便,尴尬的地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不用她多说,她们自然会帮,她去了反而是为难他们,给白夫人心里添堵,就由着潘蓉捡好听的宽慰白夫人罢。
宽儿见她摇头,脸上也是一阵黯然。主仆二人途径西市,便先往里头逛了一圈,但见往日里热热闹闹的何家铺子紧紧关着门,上面贴着封条,好不冷清,不由心酸不已。宽儿骂道:“明明出问题的是香料,怎地连这里都封了?”
牡丹放马回行,微微叹了口气:“因为主人犯法了。所以全部存在都不合理。”幸好因为要过节,要放好几天假,好多贵重的东西都没存在铺子里,侥幸得秦三娘报了信,岑夫人命人收进夹墙里去了,否则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她的话宽儿似懂非懂,只皱眉道:“不知夫人她们去走人家讨人情,情形如何了?”
牡丹摇头:“不知道。我只盼着我爹爹和哥哥们平日里为人还算和气讲道理,不至于墙倒众人推。”
忽听得有人喊道:“那不是何家的娘子么?”
牡丹回头一瞧,但见一个身材高大,黑不溜秋的人笑嘻嘻地走过来,却是那次宝会时见着的奥布。他穿着一身雪白的圆领窄袖衫,越发显得黑白分明。牡丹便跳下马来,朝着他一笑:“原来是您。”
奥布指了指不远处几个穿得五花八门的胡商,同情地道:“都听说了事情,不相信府上会做这样的事情。以前没少得何老爹照拂过,大家伙儿凑了点份子,正想给府上送过去,兴许喂饱了,二郎兄弟几个就可以放出来了。现下您既然来了,便给您拿回去也是一样。要是需要作证,我们都可以去,老何家不是这样的人。”
见牡丹看过去,那几个胡商便都朝着牡丹行礼,脸上露出友好关切的表情来。牡丹再一次的眼圈热了,这次与在朱国公府时的不同,是发自内心的感动。她先还了礼,哽咽道:“多谢各位的好意,我替家父、家母、家兄谢过了。我也相信案子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只是这些,还请先收起,暂时用不着。”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波斯走过来,却是当初主持宝会的那个老者,将个玉牌递到牡丹手里,道:“我们都商量过了,东西送到你家里去太过打眼。就放在我的邸店里头,到时候若是要用了,不论是谁,就凭这玉牌便可来取用。将来若是用不着,再拿来退我也不迟。”
牡丹见推辞不得,小心翼翼地贴身藏了,眼泪汪汪地含笑谢过众人,又马不停蹄地往东市去寻张五郎。
本来节下许多铺子都不营业,可是有许多人这个时候有空有闲钱,张五郎的斗鸡场生意简直火爆得很。张五郎并不如同往日一般在外头巡视招呼客人,只躲在房里低声与人商量事情。
饭粒儿穿身簇新的红绸绵袄裙,用帕子兜了一帕子瓜子,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眯了眼睛边磕瓜子,边警惕地盯着大门。看见有人进来,辩别无误了,便略让一让,看见不适合的人,便使劲咳嗽一声,起身去大声招呼。
牡丹与宽儿将兜帽捂紧了脸,一头撞将进来,饭粒儿见着,正要起身大声招呼,突然看见牡丹拉开兜帽朝她笑了笑,便开心地笑了,指了指里头,示意张五郎在里面,然后也不和里头的人通传,直接让牡丹进去。然后拉了宽儿一道坐在门口分享瓜子儿。
牡丹打起帘子探头进去,喊了地声:“张五哥。”就听得里头一阵静寂。张五郎翘着脚坐在榻上,贵子坐在一旁,另外还有好几个或是面生,或是面熟的人望着她,不远处有个人背对着她坐有月牙凳上一动不动。
贵子率先起身行礼,张五郎也出场招呼牡丹,那人方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牡丹,却是李荇。一直没见着他,却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多半也是碰巧了吧。牡丹一时感慨万分,不自觉地抓了兜帽一把,笑道:“大家都在。”
张五郎便招呼牡丹过去坐,李荇立时站起身来,默然将自己的月牙凳让给牡丹。牡丹犹豫片刻,走过去坐了,月牙凳前燃得正旺的炭盆立即将一股暖气送了上来,再接过贵子递过的热茶汤饮尽,她脸上身上的寒气顿时消去的大半。
张五郎见刀子坐定了,便道:“我们适才将打听到的事情凑了一下,都按着你说的去做了,少不得两三天里就有消息传过来。”不单是查假货的来源,还查那两个关键人物的弱点,不要小看小人物,他们长期没在市进间,反而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牡丹看着贵子,贵子点了点头,表示内卫那边也靠着蒋长扬的情面请动了人。
牡丹舒了一口气。
“这个案子由京兆尹亲自来管。”李荇轻轻道:“你六哥被打断了一条腿。掉了几颗牙齿。”
国色芳华 第178章 反攻
牡丹顿时想起了昨日刘畅的威胁,又想到刘畅大概是最恨六郎上次害得他失财,所以先拿六郎开刀的,一时便有些无语。
李荇见她目光黯然,便安慰她道:“也不要紧,一直在想法子的。”实际上试过了好些法子,但是Сhā不进手去,刘畅这回是花了大本钱了。
牡丹敏感地分辨出他的安慰之意,想想也是,刘畅那般张狂地找上门去,自然是心里有数得很。她低头笑了笑:“辛苦表哥了。总给你添麻烦。”
李荇也笑了一笑:“我也不想这样辛苦。唯愿你过得顺顺当当的。”
牡丹低声道:“我也是希望你过得顺顺当当的。”
李荇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二人一时之间就又没了其他言语。半晌,张五郎道:“丹娘回家去吧,你得养足了精神才好呢。你放心,姓刘的让跟着你的人,今儿一早已被我打发了。明日你照常行动你的,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我今日就察觉到了。”牡丹应了,起身领了贵子和宽儿,有些犹豫地看向李荇,李荇微微撇过脸,道:“我还有事要和张五哥说。”意思就是各走各的。
牡丹点点头,辞过之后,拉起兜帽,大步往外走去。贵子边护着她和宽儿往外头走,边低声道:“找到了玛雅儿,她什么都没说,只说要亲自见您。明日早上她有空,让您明早来这外头等她。最好带点很值钱的东西来。”
牡丹翘了翘嘴角,道:“很值钱的东西,要多值钱?”
贵子抓抓头:“拿不准,她那样子有点开玩笑似的。”
牡丹默了默,道:“行,稍后从她门前过,就给她留个意思罢。你那边的情况怎样?刚才我不好细问你。”
贵子沉声将昨夜有人从六郎嘴里逼问出的事情说了一遍,牡丹深呼吸了一口气,暗恨六郎实在不争气,心眼比针尖好小,又贪图小财,这才让刘畅有机可趁。她停下脚步,看着贵子道:“贵子,你实在是帮了我大忙,我是不知该怎样才能谢你。你要什么,你和我说。”
贵子一笑:“小的为主人分忧,本是分内之事。娘子何谈其他?”他低头笑了笑,道:“若要说,想求娘子什么,到时候小的自会开口。”
给他自由,给他富足的生活,她能给的。牡丹认真地点了点头。
行至“米记”楼下,老远就看见玛雅儿的身影,贵子举起手来远远比了个动作,玛雅儿扫了一眼,便装作不曾看见。
主仆三人回了家,才一踏进家门,就听得里头呼天抢地的,杨姨娘的声音显得极尖利,甄氏提着裙子出来,大惊小怪地道:“丹娘你可回来了适才刘畅那个小厮送了几颗牙齿来说是你几个哥哥的!”
牡丹正想说不是其他人的,只是六郎的,就见白氏眼睛红肿地走出来,将手绢子包着一颗还带着血迹的牙齿摊在她面前,道:“丹娘你二哥腿被打断了。还有这牙齿……”
牡丹忙安慰她:“说不是二哥……”
紧接着,杨姨娘又哭嚎着奔出来,扯住牡丹的裙子,高高举起一颗牙齿来:“丹娘回来了啊?丹娘,丹娘,你救命你六哥的腿也被打断了……还有敲了一颗牙齿!”
这死刘畅吃屎长大的搅屎棍刘畅她要不听李荇说了,还真被他唬住了。牡丹硬着心肠道:“我适才听确切消息说了,牙齿都是六哥的,腿被打断的也是六哥因为假货就是他经手的他吞了不该占的钱财若要治罪,就是他首当其冲!”
杨姨娘吃了一惊,随即脸色煞白,松了手,扶着柱子摇摇欲坠,又羞又愧,嚎哭起来:“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养了这孽障……害了全家人……”
孙氏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也不劝杨姨娘,也不找牡丹,自回了房,已是下定了决心要与六郎和离,只待事情一了,便要走人。
牡丹扯直往里头走,一头看到李满娘立在一旁,苦笑着看着她,张氏也牵着小何淳站在那里,便停下来与李满娘打过招呼,又喊了声:“五嫂,吓着你没有?”
张氏望着她一笑:“我没事,我就是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你好不好。”随即握了握她的手,“丹娘,别难过,和你没关系。”
又见英娘她们几个迎上来,纷纷问询:“姑姑你饿了么?渴了么?给你做了好吃的。”一边说着,又往她怀里塞热手炉,牡丹忍不住抿嘴笑了,压力很大,动力也很大。
傍晚时分,岑夫人和薛氏、何鸿、何濡几个面色疲惫地回来了,道:“有推脱的,也有答应帮忙的,就是不知道能帮上多少忙了。”
牡丹忙道:“那当时爹爹提过的那位在御史台做中丞的本家呢?”
岑夫人道:“没见着,说是访亲去了。”
牡丹皱了皱眉头,怕是以为何家果然犯了事,是上门去讨要人情,故意避而不见的罢,便语气坚定地对着何鸿道:“把名刺给我。”何鸿不敢不给,牡丹自收了放在怀里,只等隔日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何中丞不提。
第二日一大早,众人依旧各自行事,牡丹穿了身月白色的圆领窄袖袍,戴了幞头,将眉毛弄得粗了些,贴了小胡髭,认真做了男子装扮,径自往东市而去。寻了间茶寮坐了许久,方见玛雅儿顶着个黑色的兜帽披风来了,笑吟吟地行了礼,道:“七郎,奴家晓得好些事体。就看你拿来的东西值钱不值钱。”
牡丹从随身的荷包里头拿出约有三两重的一对瑟瑟来放在她面前:“这个如何?不够还有这个。”又拿出一粒龙眼大小,泛着孔雀绿的黑珍珠:“这个可说是独一无二。”
玛雅儿拿过去把玩了片刻,道:“不要这个,给奴家一个安身之所。奴家便遂了你的意。”她是当红歌姬,钱财不少,却不是那么容易摆得脱这伎者身份的。要人赎出去,倒也简单,可要看是什么人赎,她自己还满意或是不满意,日后又过什么样的日子。
牡丹自是晓得自家商人这种身份,怕是不好顺利赎出这惯常招待贵客的玛雅儿,就算是弄出去了,也是后患无穷,便道:“怎会看上了我?”
玛雅儿微微一笑:“其实,是想请你托个人情,请蒋大郎来赎我出去。”见牡丹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便吃吃笑起来,道:“我只有意与他做个侍妾,什么都不占,奉你为长,你可容得我?”
牡丹一时口里发苦,道:“我想救家人,却也不想骗你,我容不得你。你们认得么?”
“怎会不认得?他打听消息也会到我这里来一两回。”玛雅儿眸色黯然地笑了一回,道:“和你开个玩笑呢。就是想托你和他说,我累了,不想做这个了,想回老家。你答应我,便好说,不答应便罢了。”
牡丹认真道:“我可以尽力去做,但最后他会怎样,我不知道。你得有准备,先想好了。不过他如果不答应赎你,我也另外想法子帮你就是了。你家在哪里?”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啥意思?就光找上他蒋大郎了。
不期然玛雅儿探身过来,在她脸上抹了一把,笑道:“看你这认真的小样儿就不会跟着人学学,满口答应,等我帮了忙又再说么?不过我还就喜欢你这认真的小样儿好了你且听好了,我家在龟兹……”
与玛雅儿别过,牡丹又去了何中丞家里,亲自将门房给打发好了,递上名刺,然后就坐着不动。那门房进去递了名刺,出来道是主人一大早出门访友去了。牡丹笑道:“不妨事,我反正没事,就在这里等。”
一等等到中午时分,她笑吟吟地叫贵子出去买了胡饼来吃,还分门房几个。门房哭笑不得,找了个借口又往后头去,仍旧被拒,悄悄儿回来守着牡丹。眼看着天色将黑,暮鼓响起,门房开始赶人:“小郎君,要闭坊门了,您赶早家去,我们要关门了。”
牡丹只是笑,就是不走。贵子从外头马背上取了一床被子来,就往长登上铺。那门房慌了手脚,又拉不下脸,苦劝一回,又往后头去,少倾,面带喜色地来道:“原来主人回家了,因没从这道门进出,故而不知,请您过去一叙呢。”
牡丹不慌不忙地跟着他往后头去,一路上半点也不多张望,少倾,到了一间四面透风的亭子外头,门房朝里头的人拱了拱手,自去了。
那人满脸寒色地抬眼看着牡丹:“你是何家的老七?怎没被拿进去?”却是那何中丞了。
比他官职更大,脸色更难看,更讨厌的人牡丹见了无数,怎会怕他?当下笑道:“我是女子。”
何中丞吃了一惊,后悔不该放她进来。若她死赖着不走,可怎地好?
牡丹缓缓道:“何中丞不用怕,我不是来为难您的。只是初始听家父说您为人光明磊落,不惧强权,想请您指点一二。您且听我说完,若是觉得我家罪有应得,小女子便折身走了,若是觉得其中有蹊跷,便指点一二,出了这道门,便与您无关了。”
何中丞的脸色不见任何好转,但还是道:“你赶紧说,马上要闭坊门,你说不完,我便使人将你扔出去,不管你是男是女。”
牡丹便不提刘畅、不提萧越西,大致说了一遍案情,何中丞一听就知道其中有猫腻,脸色稍微松了松,道:“若是有证据,便可呈来,否则难上加难不是我不敢仗义执言,而是也怕误伤了人。”
牡丹也不管他怎么想的,先行谢过,快速退出,飞也似地直奔汾王府,就在那坊里寻个邸店住下,就想着兴许能赶上汾王妃回来捡个漏什么的。
她这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走着,只苦了刘畅。将六郎打落牙齿,打断了腿,扔到何家去吓唬人,又操心萧越西来捣乱,四处上跳下窜地只防着萧越西,叫人盯紧了萧家那一头。紧接着又生怕牡丹要寻他寻不到,看着天要黑了,回到家先寻清华的不是闹了一场,接着跑到永阳坊去高床软枕地靠着,等牡丹自动来求他,他正好把她给办了,把米给煮熟了再说。他香汤沐浴洗得干干净净,等得都有些迷糊了,谁知却迟迟不见人来,一问才知连派去跟着她的人都被人给拦了,甩得干干净净,竟然她白天去了哪里都不知晓。
一想到她白日里定然是去寻萧越西了,他就不由心中暗暗生恨,咬着牙想,这个恶毒狠心的东西他留着二郎、五郎不动,是还想着将来好见面,既然她无情,少不得他用点力气,要叫她一次就怕了他。还有萧越西,他用个什么法子收拾他呢?他萧越西不是自诩天才么?看不起他?还想把妹子嫁给蒋长扬?算了,反正都是嫁给蒋家做儿媳,蒋二郎隔得太远靠不上,还不如便宜蒋三呢想必蒋三得了萧雪溪,正是如虎添翼,去做世子吧,叫蒋长扬啥都得不到至于萧越西,一定要他好好丢回脸从此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些人的下场,刘畅的心情顿时大好,在床榻上打了个滚。一眼瞧见帐子的颜色和款式在灯光下不是那么好瞧,便皱着眉头喊人:“来人来人重新换床好帐子来。”
管事的被丫鬟从温暖的被窝里揪起来,打着呵欠进来道:“公子,这就是最好的。”
刘畅骂道:“好个屁没见识的夯货你晓得什么叫好帐子么?七宝帐,紫绡帐,九华帐,玳瑁帐,连珠帐,听说过么?不论哪种,明日就去西市寻了商胡给我买来还有这屏风我曾瞧见有人有座银交关鸟毛贴饰的盛装仕女屏风,你去给我弄一架来不拘多少钱!”
那管事的忙忙地应了,退下不提。刘畅盯着兀自晃动的水精帘子,思绪不期然地又飘到了那个午后。他当时也是隔着水精帘子,看着牡丹穿着豆青色的短襦,系着石榴红的罗裙,慵懒美丽地躺在窗下的软榻上,素白纨扇盖在脸上,浓艳的紫色流苏从凝脂般美丽的脖子上倾斜而下,胸前绣的金色花蕊反射着阳光,是那样的晃眼睛。当时他其实是觉得看不够的,可是她一点都不招人疼,忒般可恶,惹得他发作……
可是……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和清华在一起,她没有看见,会不会一切都不同……他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一时心头有些酸软,又有些寒凉,彻底没了睡意,又发疯一般叫人把管事再次喊过来,亲自持着蜡烛,游魂一样地在院子里游了一圈,看到不满意的便叫统统换了最好的来……折腾了大半夜,鸡叫时方才在葡萄酒的作用下睡着了。
一大早,他从噩梦中惊醒,先叫人去跟牡丹,将人给接到京兆府去看看热闹,随即他自己约见了蒋长义一回,又跑到京兆府去蹲着,想着是先拿二郎或者五郎来开刀好呢,还是继续拿六郎来折腾?他有些拿不定主意。等了小半日,不见人来,接着又说没见着人,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哪里。
刘畅不由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先叫人狠狠抽了气息奄奄的六郎一顿鞭子,又要叫人去抽二郎和五郎,不好打残了,先叫他们吃点苦头总好吧?反正又不是他打的,是别人打的,他只是不管而已,还是她何牡丹自己逼他的。
正要动手呢,就被潘蓉涎着脸给缠上了,硬拉了他要请他喝酒。刘畅晓得他打的什么主意,也不揭破他,照常叫人去使力,他自己跟了潘蓉去。
他才一去了,就有人拿了朱国公府的名帖找上了管事的,言道何家是蒋家的亲戚,案情未明之前暂且高抬贵手云云。
刘畅弄得昏天黑地的,突然见秋实鬼鬼祟祟地摸进来,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刘畅一时听得心神荡漾,酒都醒了大半,忍不住就暗笑了一声,死女人,不见棺材不掉泪。再一看,天色都晚了,要关坊门了,她要寻他,或是他要寻她,都来不及了似乎。立时踉跄着起身要走,不妨被潘蓉与玛雅儿一边一个,痴笑着死死拽着不放。只急得他要死要活的,翻了脸才出去,可是四下里坊门已然闭了,只好悻悻然又折了回去,玛雅儿将袖子半掩着脸,故意装气,只是不理他。刘畅委委屈屈地住下,一整夜梦里都是牡丹。
清早,阳光灿烂,清华郡主的脸上却半点都不灿烂。自成亲一伊始,刘畅便半点不在状态,虽然也还往她房里来,却总不肯与她亲热,每每被她逼急了,不拘早晚起身便走。下了一回药,倒被他收了她新近最宠信的一名婢女,然后倒骂那婢女狐媚不守规矩,让赶出去,气得她要死。她撒泼也好,哭闹也好,他是自若淡定的很,而且立刻就请太医来家给她诊脉,或是让人去魏王府寻人来看她。
她嫂子先时还来,劝她说反正姬妾都散了,他也经常在她房里,一不舒服就请太医来家,待她足够好,还闹什么?她的自尊是不允许她说刘畅用对付何牡丹的办法来对付她,只能是忍了。再闹,再闹,家里便推有事没人来了。瞧瞧,这眼瞅着又是在大节下的连着两夜不归,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清华郡主想到此,先去上房寻着戚夫人借故发作了一回,摔了戚夫人最心爱的一个琉璃描金茶盏,戚夫人本来就心情严重不好,对她严重不满,无端吃气怎能忍受得?不敢惹她,便去惹刘承彩,揪着刘承彩的胡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弄得刘承彩也心火上升,一迭声叫人去寻刘畅归家,问刘畅死到哪里去了。
这下子合了清华的意,她便不闹了,笑眯眯地吃着酒等。刘畅本是瞒得紧得很,怎奈有人故意递了消息来,立时晓得刘畅在永阳坊置了一所大宅子,设的连珠宝帐,安的羽毛屏风,金银碗盏,绫罗帐幔,奢华得很,里头还有好些个貌美的年轻女子,怕是金屋藏娇。再一问,晓得他一夜宿在永阳坊里,一夜是宿在了玛雅儿那里,又风闻有人要替玛雅儿赎身,气得将一口银牙咬碎。又听说刘畅不肯归家,立时怒火攻心,多少天来积下的气全都喷将出来,气势汹汹地命人准备了车驾,不管不顾地奔将出去,一心要把刘畅这个窝给烧了才舒坦。
刘承彩见清华面目狰狞地要出门,生怕出丑,忙叫人拦住,上前去劝说,反被她骂道:“呸老的养外室,小的也跟着学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拦着我?”
刘承彩被她当众唾骂得老脸无光,怒气冲冲地往后头去了,发誓再也不管他两口子的事情。去了后头又被戚夫人扯着哭,气得捶着胸跌着脚骂道:“这家里待不得了”随即大发雄威,将戚夫人推在地上,拔腿往外头去,夜里也不耐烦回家。
刘畅清早起来就叫人去何家通知牡丹,直接到永阳坊来,他自己急抓火燎的往永阳坊去,怎么哄牡丹,然后拖多久才把二郎他们放出来。永阳坊太远,骑马也得走许久,到了永阳坊,快到得自家宅子附近,只听得一片喝骂之声,有许多人围着看热闹,还蒸腾着一股青烟,不由觉得大不妙,忙往上去看了。
但见院门大开,清华身边的几个嬷嬷面目狰狞地守在门口,自己买了来准备伺候牡丹的几个貌美奴婢被捆成一串跪在院子里头,满头青丝被剃成阴阳头,如花似玉的脸蛋上全是红掌印,差点打成了猪头,伏在地上只是哭。管事的被抽得躺在地上只是“咿呀,咿呀”地乱叫。清华高高立在台阶上,冷冷地看着他,脚底下还踩着撕碎了的连珠宝帐,踩得稀烂的羽毛屏风。她身后的朱漆隔扇门,统统被砸了个稀烂,后院里头,糊臭一片,青烟直冒,不用问也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清华见了缩头缩脑的秋实,便又要叫人将秋实绑起来好生教训一回这不长眼引着爷们学坏的小厮。秋实吓得一把抱住刘畅的腿,鬼哭狼嚎,只喊救命。清华才管,亲自上前去搧秋实的耳光,边抽边含沙射影地骂刘畅,又骂小贱人狐狸精云云云云。
刘畅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挖心挖肝的疼,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狠狠骂了一声:“毒妇我今日若是忍了这口恶气,我就不姓刘”握紧了手中的鞭子便想朝清华抽去,清华见着了,尖叫了一声,一瘸一拐地朝他扑过去,长长的指甲向着刘畅白嫩俊秀的脸蛋儿恶狠狠地挠上去:“你做了丑事还敢打我?”刘畅岂肯让她挠着,一把扯住了就是一脚踢过去,二人顿时扭成一团,互搧耳光,又咬又踢,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
几个嬷嬷见状,赶紧地将门给关死了,扑上前去拉架。只那二人死死抱在一处,谁也不饶谁,待到好容易分开,清华顶着个黑眼圈,发乱鬓散,钗横委地,肿着半边脸,嘴唇上还流着血,躺在地上疼得起不来身,手里牢牢攥着从刘畅头上扯下来的一把头发,也不流泪,只睁大眼睛仇恨地瞪着刘畅,呼呼直喘气。
刘畅则幞头被扔到一旁,发髻歪散着,衣带被扯断了,衣领被撕烂,软哒哒地落下来,垮在腰间,全身的尘土,脸上好几条深深的血痕,脖子上老大一个血口子,却是被清华咬的。也是吃人一般看着清华,凶狠无比。
几个嬷嬷弄清楚清华嘴唇上的血是咬刘畅咬的,看似刘畅吃亏更大,便放了心,一人劝了一句,扶的扶刘畅,搀的搀清华。清华倔强,不肯说她肚子吃刘畅踢了几脚,疼得抽筋,强忍着起了身,瞪着刘畅道:“我与你没完!”
刘畅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歪着脖子豁出去地吼道:“你且去娶了你这毒妇,我就断子绝孙了,全家老小日日受你腌臜气,自家弄个园子躲清净都不行?又烧又打又杀,走,我与你一同去见你父王你守的什么妇德?尊的什么孝道?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心里头却有些打鼓,一闹闹大了,少不得拔出萝卜带出泥,扯出何家这事儿来,先吓唬吓唬,安置下来再说。
清华憋着一口气,怒道:“谁怕你来你养外室,错先在你!”
刘畅冷笑:“捉贼捉赃,人在哪里?”
清华指着下头一串变了样儿的小美人,道:“她们不是么?”
刘畅越发笑得阴险:“是呀,是呀,就是呀。爷都还没来得及收用呢。要不,收几个去伺候你?”边说边上下扫了扫清华,冷笑道:“让她们日日给你炖羊腿烤羊腿,好好补补。”又去拖清华,将手上的血糊了她一脸:“来来来,让人看看你的丑样儿毒样儿!”
清华看他肆无忌惮的模样,晓得是抓不着他痛脚,想到自己这惨样落到昔日姐妹眼里,从此没脸见人,一时没忍住,一声哭了出来,拖着ρi股死命赖着只是不肯去。刘畅拖得累了,一把扔她在地上,气喘吁吁地道:“说是谁撺掇你来的?没脑子的蠢婆娘”边说边朝秋实使眼色,让他去拦牡丹,只怕牡丹会来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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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k大章,祝七夕快乐,有情人终成眷属,倾心相守,没情人的也很快走桃花运,遇到真命天子,幸福到永远。给点粉红来点鼓励么。
国色芳华 第179章 汾王妃回来了
秋实倒是想赶紧跑掉,脱离这个是非窝呢,可他刚挪动脚步,就被清华一大声喝住:“站住!作死的奴才,这是要去给谁报信呢?”
刘畅和秋实的小心肝都颤了一下,刘畅道:“我本与人约好今日要谈生意的,现下成了这样子,怎么见人?少不得叫他去和人说一声。”想想要叫清华不发声,就是要叫她不得闲,于是又发力去拖她:“你只顾管他作甚,我问你的话你还不曾回答!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们就去找你家的人评评理,看你自进了我家的门都做了些什么!”
清华本已是打了退堂鼓,见他又扯过来,实在躲不得,又实在害怕,只好虚张声势,威胁他:“刘畅!你敢!你敢动我一根头发丝试试,我一定去宫里头,我也不要这张脸了......“
刘畅“呸”了一声,骂道:“我还不要命了呢!正经的公主娘娘也没你这么不知轻重的......到底是谁说的?你说不说?不说我定然休了你!”却是没有再动手了,只暗自盘算,得弄件事,把清华的痛脚抓在手里才好。
“你敢!我才先出了你!”清华只不说是谁说的,奋起反抗,她越不说,刘畅越怀疑与萧越西脱不开干系。
二人在那里纠缠不清,秋实趁机跑了出去,三拐两拐,奔至半途中,远远看见一个像是牡丹的身影与个年轻男子说话,随即跟着那男子走了。立时迭起脚去追,没追上,打探无门,只好折回去报信。彼时刘畅与清华已经停止了练武,只在修炼口才。
刘畅见秋实回来了,心急火燎要将清华撇开,一问究竟,怎奈清华发现他心急,偏就不放,二人便呈胶着状态,谁也奈何不得谁。几个嬷嬷也不劝,只在一旁袖手看着,谁都晓得这二人是轻易离不掉的,看着不出大问题就好。
闹到天将要黑,二人都腹中空空,没了精神,方才借着下人相劝,各自回去。刘畅听秋实报了,气得晚饭都吃不下去,心急火燎地一打听,这才得知二郎、五郎有人Сhā手暂且保下了。保的人不是别的,又是朱国公府,立时便想到与杜夫人分不开。一时就有些烦琐,又是朱国公府,又是萧家,还答应了他,也不知那死女人到底背后答应了多少人的条件?果然好得很!
正在咬牙切齿,想赶在天黑关闭坊门前施展下一步行动,又听说魏王府来了人。
来的却是魏王世子妃,到底是娘家人,拐弯抹角抹角地将戚夫人和刘承彩噎了一回,又训刘畅,清华得意得很,刘畅不得己,忍气吞声,一拖错过了最佳反应时机。
且不说刘畅这边如何成了一团乱麻,牡丹天微微亮就在汾王府外头候着,守了一日不曾守到,倒是张五郎和秦三娘都分别派人来会过了她。第二日一清早,她又在王府外守候,一边来回踱步御寒,一边低声与贵子说话打发时间,不多时忽见一个穿着褐色圆领袍子的麻脸汉子骑马过来与贵子打招呼,审视地看了牡丹一眼,贵子忙跟了他立在墙边低声说话。
二人说了一回,那麻脸汉子留在原处,贵子过来叫牡丹:“娘子,这位是金爷,这次的事情多得他襄助。万事齐备,只欠东风。”
牡丹大喜,忙整了衣衫,上前去谢,金爷目光锐利地看着她,还了她的礼,将一叠纸递给她,道:“某已将所托之事尽数办妥,适才已然道与贵子知晓,郎君不用多谢,这本是某欠下的人情。”然后扬长而去。
牡丹津津有味地翻看着手里的纸张,戏谑道:“虽则得了张五哥他们的襄助,但若非你请动了内卫,也不会如此顺利。你这样能干的人,怎会卖身为奴?你若是去跟随个王侯将相什么的,不说飞黄腾达,也比跟着我强。”原本是想将雨荷配与他,但越看贵子得力的表现越是不敢开口了,说不定又是个装的。
“这些人看的不是小的脸面,还的是将军的情分。”贵子笑道:“至于小的,出身本就卑贱,要说王侯将相,将军可不是将?护得您周全,将来将军可不会叫小的吃亏。”他欠的,可是蒋长可是三条人命,说不得,说不得。
牡丹微微一笑,越发想念蒋长扬。忽听清脆的马蹄声从街口处传来,紧接着车轮粼粼声响,她立时振奋了精神,回过头去睁大眼睛的的看着,但见二十多号人马簇拥着一张双马拉乘的大车对着自己这边行了过来。
牡丹愣了愣,随即狂喜,不假思索地迎了上去,大声喊道:“民女何惟芳求见汾王妃!”看见有人拦道,便有侍卫上前凶神恶煞地驱赶,贵子挡在牡丹面前,牡丹只是跳着脚大声喊,仗着贵子掩护,身形灵活,左冲右突一直往前头去。
马车停了下来,少倾一个垂髫侍女走过来,审视地看着牡丹道:“哪里来的浪荡子!竟敢如此无礼,冲撞王府仪仗!王妃命打二十鞭子扔出去!”
浪荡子?牡丹突然想起自己上唇处还贴着的小胡髭,立时手忙脚乱地扯了一把,也不管扯干净没有,只厚着脸皮大声道:“我不是浪荡子!是王妃自己说我是她的小朋友,邀我来府里做客的!我姓何,上次是跟着白夫人去的福云观,烦劳这位姐姐替我和王妃说一声。”
那侍女早得了吩咐,一边看着牡丹脸上残留的半边胡子忍着笑,一边故作严肃:“好大的胆子!王妃说了不认得你!”牡丹睁大眼睛,一边躲避来拿她的人,一边大声道:“外面人都说王妃体恤下情,古道热肠,常救人于危难之中,我这才来的,如今看来,却是假的!也只是沽名钓誉之辈!打了也好,叫我认清了才好。”
汾王妃在车架里听见,倒笑了,与身边的侍女道:“还是一样的胆大妄为,莺儿你去领她进府。”
莺儿跳下车,喝住揪着牡丹的侍卫,掩嘴笑道:“这位长着半边胡髭,不知是男是女的小郎君,王妃问你,你认清楚了又怎样?”
牡丹听她这样问,心中大定,伸手将另外一撇小胡髭撕下来,老老实实地道:“不怎样,我就是想引起王妃的注意,听我一言。”
莺儿笑道:“你倒是老实。王妃要见你,请随我来。”牡丹看了贵子一眼,将怀里的纸张尽数递与他拿着,转身随莺儿进去,在一间小小的花厅坐下来侯着。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便有人来领牡丹入内,七拐八弯,入了一间华屋,但见正中蜀锦七彩地衣花团锦簇,上头压着兽头银鎏金香炉吐纳芬芳,四边帐幔低垂,一架青红素白屏风前设着张美人榻,榻上歪靠着的正是汾王妃本人。
牡丹上前行了礼,汾王妃淡淡叫她起身,道:“我原定要元宵节观灯才回,你怎知我今日回来?”牡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实不相瞒,一直就守着,昨夜里是歇在这附近的邸店里,就想撞个好运。”
汾王妃也不问她到底为了什么事,只问:“为何不让白夫人领了你来?或是递上名刺等我能仁?何必去闯我的仪仗?就不怕被打了扔出去么?”
“阿馨她身体不好,在养胎,不敢劳动她。等您召见,又恐误事,让兄长受罪。敢大胆闯王妃的仪仗,一是久旱逢甘雨,喜而忘形,二是知道王妃心善,不会与我计较。后来大胆说那些话,也只是听说您忘了我,仗着您心善,故意想引您注意,希望您见着了就想起来啦。”“呵……”汾王妃哂笑了一声,道:“小嘴儿挺会说的,我要是惩你,倒是我不心善了,罢了,小朋友,你寻我何事?”
牡丹忙将当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汾王妃道:“你是说你家是冤枉的,被人陷害了?”
牡丹点了点头。
汾王妃慢吞吞地道:“可是据我所知,那事儿证据确凿,想要翻案那是万难,你是欺我不知实情,特意来引我替你去冲锋陷阵得罪人的?你心疼你朋友阿馨,心疼你的家人遭罪,为何就不感念我也曾帮过你忙?”
牡丹一时沉默下来,虽然她靠着秦三娘、张五郎、内卫、李荇等人相帮,已经将事情大致经过弄清楚了,关键地方有了充分证据,可是还需要一个人承头将它揭出来。到底牵扯到这么多人,民告官,就算是一时告到了,解了一时意气,也是后患无穷。之所以找上汾王妃,就是想找一条折中的,对何家最好的解决方法。
汾王妃是蒋长扬信任的人,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既然不行,那便只有走另一条路。
想到此,牡丹抬头笑了一笑,强忍着想要继续苦求的欲望,朗声道:“王妃说得是,谁都不容易。谢谢您上次帮了我,这次又拨冗见了我,听我唠叨这半日。为难您了。”说望着汾王妃深深一礼,便要告退。
汾王妃见她果然要走,道:“慢着,你既然言之凿凿说你家兄长是被冤枉的,应该有证据吧?你苦守这几日,空跑这一趟,难道就甘心么?不怨我?”
牡丹苦笑道:“我会失望,但决不会怨您。”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至于证据,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怎敢让它出现?
汾王妃垂眸不语,挥手让她离开。见牡丹离开,莺儿便问汾王妃:“王妃为了她匆忙赶回来,为何见了她又什么都不做就叫她离开?”
汾王妃泰然饮茶:“且试她一试,蒋大郎千里传书求我,我总得看看他的目光如何,看她配不配。你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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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80章 何大胆
牡丹行到汾王府的大门处,想到此时不知外头有几双眼睛盯着自己,断然不能泄露了实情。就算是汾王妃不肯帮她,她也要把一切运用到极致。便收拾心情,笑眯眯地与贵子碰了头,贵子看她神情好,还以为成了,便问牡丹:“可是成了?”
牡丹只是点头,待到拐弯处,确定周围没有眼睛了,方收了笑容道:“接下来按照我原来定下的计划走。回去后先将这个抄十份备用,然后送半份给何中丞,就告诉他,我有可能会去敲登闻鼓。”这是试探何中丞的看法,同时也是利用他传点风声出去给人看。
二人行到家门口,一时就在附近瞅见好几个鬼鬼祟祟的脑袋,遂置之不理。门房看见牡丹,大喜,一边开门一边大声通知里面,说是牡丹回来了。牡丹只是笑,正要提步入内,忽听得有人喊了一声:“何娘子!”
牡丹回头,却是吕方领了小厮康儿站在隔壁人家的门口,便引了进去奉茶。一说起来,吕方也是知道了这事情,上门来慰问探望的,牡丹并不敢与他深谈,只谢了他的好意。
吕方也自知交浅言深,人家不可能与他说什么,便道:“实不相瞒,我也认得几个人,我愿意替您去跑跑,想法子先拖一拖。拖得越久越有利。只不过事成之后,你得答应我给我看你那什样锦。”他也是与萧越西闲谈游玩,偶然得知此事,萧越西言谈之中表示不平,愿意替何家伸张正义的意思,他才敢来讨这个人情。
牡丹看他那样儿似是有些胸有成竹的,一边猜他到底和谁有关联,一边道:“没的说。先谢十公子的好意,我感激不尽。”说到此处,顿了顿,“其实,我这几日东奔西走,寻了好些故交,现下也找到了一个万全之策,就是等着时机。不过,能多得一把助力也是好的。”左右到了现在,那群人也该知道朱国公府Сhā了手,她也曾跑过汾王府,不管吕方去寻谁,她暗示一下,兴许会收到意外的效果。
吕方见她应了,高高兴兴地起身告辞去寻萧越西。萧越西听说,暗忖道,万全之策……结合他这两日得到的消息,应该是何牡丹得了汾王妃的保证,或是受了景王或是何中丞的撺掇,结合她那样的性格,很有可能会去敲登闻鼓。登闻鼓,她破釜沉舟,胡乱闹腾一回,一闹闹到蒋长扬回来,变数太大。左右刘畅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会做到底,他便罢了,他只需做好下一步就行。
想到此,萧越西便挑了挑眉:“这事儿简单,我一位友人得了两盆江南送来的冬牡丹,后天下好办个宴会,你让她着了男装来,我引荐几个人与她认识,一定促成此事。”
吕方便催他赶紧拿帖子,萧越西笑眯眯地取了递将与他,打发他出了门,立时叫人进来:“去告诉他们,立时把事情全都抹了,不许再管这事儿,自然会有人去做到底。”
却说吕方才一走,又来了访客,是柏香:“我们夫人说,这事儿果然是小人作崇,不过您也知晓,原来与萧家传过什么话。国公爷那里是通不过的,因此都是我们夫人私底下帮您,难度大得多。她已是使尽了力气,却也只得这案子暂且拖一拖,让令兄暂时不受罪,最后还是关键要看您……”
牡丹便做出感激虚心的样子来,拉着柏香说好话:“姐姐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
柏香道:“夫人心善,自家也是过来人,见不得人吃苦受累,更见不得小人得志,有心想成全您。但只怕,她尽了全力,到最后坏了有些人的好事,将谗言传到大公子耳朵里头,两下里一挑拔,她里外不是人,她倒是可以忍了,最怕的就是大公子也对您生了误会可怎么好?”
“那怎么办?”牡丹担忧地道:“我没什么见识,还凭夫人指点。”
“有个好机会,一劳永逸。”柏香笑了笑,如此这般与牡丹说了一回,牡丹都赌咒发誓地一一应下不提。随即却又不在家中住了,换了身衣服悄悄儿出了门,躲得无影无踪。
吕方才一拿了帖子就直奔何家,说是要找牡丹,得知牡丹不在家,没人知道去了哪里,不由大急,一定面见岑夫人,留下帖子,再三强调了这个宴会的重要意义,请牡丹一定要去赴宴云云。
刘畅刚见了一个人,那人答应他会亲自和萧越西说,不许萧越西Сhā手,也会暗自去管朱国公府的事,高高兴兴回来卯足了劲儿准备大干一场。先是听说萧家的人全部偃旗息鼓了,正在想动作还真快呢,紧接着又听说汾王妃突然回来,牡丹闯了她的仪仗,被请进了汾王府,出来的时候笑容满面;又听说牡丹身边的小厮去偷偷摸索御史台的何中丞,出来以后神色轻松;他立时敏感地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马上叫人立即出去再探。
牡丹并不知晓这一切,她藏身在张五郎的一个斗鸡用的小院子里头,听贵子从何中丞那里得到的回复:“何中丞说,赞成您去击登闻鼓。只要您敢做原告,他就敢豁出去。”
牡丹沉吟不语,半份材料,就鼓动她去敲登闻鼓……纵然这也是她希望得到的结果,但有些事情的真相委实难猜。她皱着眉头,费尽心思地试图从这些信息中分析出对她最有利的办法来。她不过是个小人物,从前不曾遇到过这些事情,是摸着石头过河,很难。
秦三娘那边也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阿慧,另一个牡丹认不得,是个神情严肃的中年妇人。阿慧望着牡丹疲乏:“我家三娘子也说赞成您去敲登闻鼓。到时候她自会想法子帮您。”口里说着,却一直在偷偷瞟那个中年妇人,牡丹心知有异,便应了:“既然都这么说,我便去敲。”
阿慧深深望了牡丹一眼,退了出去,却将头上一支钗落在地上,砸在青砖上“叮当”一声响,宽儿忙拾了还与他,便笑道:“幸好是银的,若是水晶或是玉的,岂不是粉身碎骨?那可是冤枉死了。”
那妇人抿着嘴看了她一眼,阿慧坦然自若地望着她微微一笑,又与牡丹别过一遭。
牡丹长吁了一口气,看来秦三娘这边出了点儿问题,秦三娘不赞成她敲登闻鼓,可是她背后的人希望她敲,希望事情闹大一点才好。
紧接着,又有人送了吕方的贴子过来,将原话传到。张五郎不由冷哼一声:“这姓萧的可真是见风倒。脸皮天下第一厚,十二个城墙转拐还加十个碓窝底。”
牡丹想想杜夫人通过柏香传的话,不由得微微一笑。第二日她穿了短衣,把脸抹得焦黄,装扮成一个小厮的样子,由张五郎等人远远跟着,穿过延喜门,直达宫城正南的承天门外。她远远看着朝堂外东边立着的肺石,西边立着的登闻鼓,一时不胜感慨。
她抬起头来,用帕子将脸上的妆容一一擦去,露出本来面目,直视着登闻鼓,一步步地走过去。张五郎立即扯开喉咙大喊一声:“有人要敲登闻鼓了!”一时之间在场的眼睛都朝牡丹看了过来。继续有人喊道:“是个女子,还乔装打扮,大概是有奇冤!”
牡丹充耳不闻,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到登闻鼓前,她伸手去拿那两根鼓槌,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妹子,你三思!没有证据怎么争?”紧接着就有人跑过来,拉开她开始劝,要拉她回家。牡丹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着道:“我有证据在手,今日就要拼了,谁都不许拦我!”
刘畅沉着脸远远站在一旁看着,朝着身边的人歪了歪下巴,示意人赶紧趁着机会去把人拦下。他才晓得了萧越西给牡丹下了贴子示好,才晓得有人早就知晓牡丹要来敲登闻鼓,晓得牡丹掌握了证据,晓得牡丹有了靠山,人家都准备撇开了去,光丢了他一人撑着。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和她谈判,他也正是打算这么做的。可是他觉得心里最深处有个地方非常非常的冰凉,心灰意冷。她宁愿死,宁愿拿全家冒风险,她也不肯遂了他的意。
忽见有个太监到他跟前,神态倨傲地道:“是刘寺丞么?我家王妃要见你。”
刘畅望过去,但见不远处一张马车静静地停在墙角转弯处。他回头看了牡丹一眼,抬起脚来,缓慢地一步步朝那张马车走过去。
却说牡丹这边,有人看不惯了,出来道:“朝堂之外岂容如此喧哗?兀那女子,到底是击鼓还是不击?不击就速速离开,省得大板子打下来不是耍处。”
牡丹一时有些茫然,原本她该按原计划“被人拦住”然后回去等人和她谈判,可她不是女诸葛,做到这一步,她已经费尽了全力,她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按照她安排的来。她有种半疯狂的欲望,登闻鼓就在她面前,只要她举起鼓槌击下去,她的状子就可以直接送到皇帝面前,她一定能胜了这场官司,可是她也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来何家人在京城中做生意和生活,都会平白多了许多麻烦。
忽然有一双温热的手放在了她的手腕上,汾王妃含笑看着她道:“你个何大胆!我倒小瞧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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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81章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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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茶楼隔间里,昏暗的光线,低矮的坐榻,陈旧的铺设,就是茶瓯,也露出一种年深日久的陈色。唯有隔间正中的铜火盆锃亮,里头的炭火燃得红中发白。
隔着一张低矮的茶几,刘畅与牡丹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是静默无语。到了这一步,已然成仇,再无多话可讲。
良久,隔扇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敲了一下,内监特有的公鸭嗓子响起来:“何娘子?”
“来了”牡丹忙应了一声,起身要走,不期然的,袖子被刘畅一把扯住。她停住脚步,看向刘畅,本待出言讽刺,可看到刘畅青白中还带着几道深深血痕的脸,寡白的唇,两条显得越发凌厉的眉毛,包着细白布的脖子,不敢再刺激他,只是默默抽出了袖子。却也没有马上走,道:“你该知道我的决心,我希望你遵守诺言,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这样闹腾没有任何意思,对谁都没有好处。”
刘畅颓然垂下手,目光复杂地看着脸上还残留着黄粉残痕的牡丹,盯着她浓密卷翘的睫毛,挺直小巧的鼻子,娇嫩的唇瓣,他慢慢地转过脸,盯着忽明忽暗的炭火,几不可闻地道:“你走吧。”
牡丹沉默片刻,道:“说好了的事情我希望你紧着些办理,我没什么耐心。”
刘畅不语,待到耳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猛然回头,却只看见两扇刚刚合拢的门。他使劲呼吸着周遭的空气,试图抓住一丝一缕曾经熟悉的芬芳,却什么都没有闻到。他举起那只刚抓过牡丹袖子的手来,仿佛还能感觉到她冰凉中又带了点粗粝感觉的袖子从那里刚刚滑过,但也只是仿佛,他徒然地握紧了空空如也的手。
良久,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喊声:“下雪了下雪了好大的雪。”他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空旷冷寂的街道,僵硬地站直了身子,越站越直。他将窗子全部打开,任由北风将雪花吹送进来,落得他满头满脸,又化作冰凉刺骨的雪水,他闭了闭眼,大声喊道:“秋实”
秋实蔫头蔫脑地探进头来,小声地道:“公子?”
刘畅抓起旁边的披风,一阵风似地走出去:“牵马出来,走”
秋实赶紧跟上:“这大下雪的,公子爷您要去哪里?回家么?”
刘畅淡淡地道:“去哪里?自然是去找人情托关系。”这事儿最后牡丹虽是采用了折中的方式,但他心里头明白,要将何家人弄出来,将沉香木事件抹平,一定得有人撑着。他除去现在要赔何家的损失以外,必会被秋后算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获罪了……而另外那两人只会推得干干净净,说什么都是为了帮他,一时之气可以忍,但不能忍一世。既然人家看不上他,他便自去寻他的伯乐。
秋实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主子要倒霉了,现在除了要保官职不受罚以外肯定顾不得其他的,便咧着嘴道:“那明日的宴会不去了吧?”
他岂能让萧越西如愿?刘畅咬了咬牙,不假思索地道:“去已经做到这一步,不差那半点。告诉他们,再出差错我灭了他们”言罢将兜帽戴上,一头扎进风雪之中……傍晚时分,走得疲累不堪的他在丰乐坊的一座宅子前停下来,转了好几圈后,最终紧紧扯着兜帽遮着半边脸敲响了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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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从隔间里出来,快步穿过狭窄的通道,行到对面一间宽大些的隔间,轻轻扣了几下门,门很快打开,汾王妃缓步走出来。汾王妃不言不语地将手递给牡丹,牡丹愣了片刻,便托住了扶她下楼。
到得楼下,汾王妃示意牡丹跟她上车,牡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含笑道:“我这装扮……”
汾王妃不语,只偏了偏头,莺儿笑道:“还推辞什么?”言罢推着牡丹上前。牡丹弯腰上车,突然觉得额头上一点冰凉,她伸手一摸,却是一点清亮的水,她抬起头来,但见盐似的雪粒儿从天空飘落下来,慢慢的,越下越密。
莺儿欢喜地道:“下雪了,下雪了王妃,下雪了呢”
汾王妃看着愣愣地立在马车外头的牡丹,道:“你准备在这里站一整天?我与你说完话还要进宫呢。除非你不想赶紧接你哥哥们出来。”
牡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来,利索地钻进了马车。汾王妃的马车里头铺陈得很舒适,暖和得很,汾王妃拉牡丹坐在小炭炉前,盯着她看了两眼,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牡丹笑道:“先回家通知家里人,然后准备接哥哥们回家,挨着上门谢人,挑个好日子,准备重新开张。”
汾王妃抿嘴笑了笑:“那蒋大郎呢?”
牡丹不期她会突然提起蒋长扬来,便垂下眼睛道:“等他回来又再谢他。”她已经听莺儿说了,这次是蒋长扬千里传书,求汾王妃回来助她,他自己则在赶回来的路上,不是今夜就是明早定然到京。虽然莺儿暗示即便汾王妃昨日拒绝了她,但最后始终都会出手相助。可是牡丹很明白,汾王妃昨日的拒绝意味着什么——不认同,不相信,就是这六个字。
汾王妃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们之间恐怕用不着谢了吧?”
“我……”牡丹刚开了个头,汾王妃摆摆手,“我喜欢上进敢拼重情义自重的人。愿你们心想事成。”
莺儿朝牡丹挤了挤眼,暗暗推了她一把,牡丹忙道:“谢王妃成全。”
汾王妃笑起来:“谢我作甚?我又不是他家长辈,充其量能替你们做个媒人罢了。”
这个媒人可不好请,牡丹忍不住微笑起来。
汾王妃见她笑了,脸上便露出一个孩子气的调皮笑容来:“这也是蒋大郎求我的。你那阿馨,昨日才听说我来了,便拖着身子来求我,也不枉你心疼她,她也是极心疼你的。”她顿了顿,有些骄傲地道:“说起来,我做了十几桩媒,从来没有过得不好的,要我做媒,我是要先看过,认定了才肯答应,不能砸了我的金字招牌。”这便是表示认同牡丹了。
莺儿这丫头贼精贼精,立即又推牡丹:“还不赶快谢过王妃吉言,将来您和蒋将军一定会过得很好。”
牡丹有些脸热,果真起身谢过,汾王妃见她虽然面红耳赤,却毫不扭捏,不由哈哈大笑:“总有一日要吃你的谢媒酒。”
宣平坊离宫城并不远,很快就到了何家大门处,何家早得了张五郎等人赶早送回来的信,岑夫人领着一群人立在门首候着,翘首以待,一见车马过来,一壁厢上前行礼道谢,一壁厢热情地邀请汾王妃入内奉茶奉饭。
汾王妃含笑道:“此案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你家蒙受的不白之冤自会昭雪,作祟的人迟早会受到惩罚。你可以准备压惊宴了。”又拉过牡丹的手递给岑夫人:“你养了个好女儿,真是有福气。”
岑夫人握紧牡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牡丹也反过来握紧她的手,两母女依偎着,甜甜蜜蜜的笑。
汾王妃看着这对母女,夸张地喊道:“哎呦,我不能再看了,我没女儿,这是故意让我眼红的。走罢,走罢,进宫”要了何家损失的清单,马车转过,自去宫中收拾这事儿的须尾不提。
且不说何家众人欢欢喜喜的打扫房间,准备接二郎、五郎、六郎回家。又备下好酒好菜,宴请答谢一众亲朋好友,聚众欢腾不提。
天将黑时,三骑快马抢在城门落下之时飞奔入城,踩着暮鼓,踏着茫茫大雪,朝永善坊飞奔而去。看见这三骑入了城门,立即便有人分别往朱国公府、萧府而去。
牡丹与岑夫人等送走张五郎、李满娘、李荇等一众亲朋好友后,回到房中软在睡榻上。闭着眼睛盘算明日的事情,杜夫人要利用她,又不知萧越西打的什么主意。还有蒋长扬,他马上就要回来了……牡丹捂住有些发热的脸,翻身趴在锦被上闷笑起来,她也和个傻大姐似的了。
忽然听得外头脚步声响,英娘和荣娘差不多是尖叫着跑进来:“姑姑,姑姑快出来蒋叔来了”
天黑屋暖,饭饱神虚,甩甩本是昏昏欲睡,扎听得这声尖叫,犹如被打了鸡血一般,猛地竖起翎毛来,怪叫一声:“蒋叔蒋叔”
牡丹猛地翻身坐起来,一颗心咚咚只是乱跳,差点没冲出胸腔去。她一手捂住了,起身要往外走,随即又折回去,坐在镜子前,手忙脚乱地梳头,又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怎样。英娘和荣娘进来,拉着她就往外头扯:“好得很了,好得很了快,快。”
牡丹忙乱中蘸了点清水抹了抹头发,低声骂道:“臭丫头,你们急什么?”英娘和荣娘只是笑,拉着她三步两步走到外间正堂门口,大声道:“姑姑来了”
牡丹一眼就看到蒋长扬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她看,不由心跳加速,却假装很镇定地望着他笑:“回来了?”
蒋长扬心疼地看着她:“我回来了。”
国色芳华 第182章 蜜语
烛火摇曳,暖香盈屋,蒋长扬一边吃饭,一边抬眼看着对面的牡丹只是笑。牡丹半垂着眼,借着睫毛遮挡,不时偷瞟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岑夫人等人,又不时偷偷看蒋长扬一眼。二人目光对上,都是心领神会的微微一笑。
岑夫人与薛氏、林妈妈、封大娘在一旁低声说话,不时偷窥这二人的表现,将他二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全都装作不曾瞧见,只是说话的声音越发大了,笑容也越发灿烂。
蒋长扬三口两口将碗里剩下的水晶米饭下了肚,然后将碗递给牡丹,示意她再给他盛点。牡丹含笑接过,满盛一碗递过去:“吃慢点,吃急了不好。”也不知他是几天没吃好了,这样狼吞虎咽的,这都第四碗了。
蒋长扬满不在乎地道:“没事儿,我
从前的时候,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吞掉一个蒸饼。”
牡丹不信:“你都不嚼呢!怕是猫儿吃鱼,狗儿吃肉……”正在说,脚就被勾了一下,接着某人的脚挨着她的小腿轻轻蹭了几下。牡丹的脸顿时滚烫发红,心跳慢了半拍。蒋长扬没事儿似地笑着,声音还大得很,显得他多光明正大似的:“你不不信,你要是这会有,弄个来我吃给你看。”
牡丹暗自呸了他一声,低声道:“你别太过分了,小心被我娘拿大棒子赶出去!”
蒋长扬无辜地看着她:“怎么了?我怎么了?”
牡丹抬起脚来,一脚踢过去,蒋长扬不避不让,生生受了,明明眼里满是笑意,还假意紧张地偷看着岑夫人等人,低声劝牡丹:“别胡闹。小心让她们听见了,多不好意思。”
牡丹鄙视地看着他,小声道:“你还知道不好意思?你个登徒子。”
蒋长扬见她脸儿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唇娇艳得如同花瓣一般,害羞带笑又加上薄嗔,端的是胆艳娇媚不可方物,不由晕了晕,笑道:“我怎么是登徒子了?你给我说清楚。”
忽听得岑夫人站起身道:“也不晓得邬三他们在外头吃得可好?我去看看。”薛氏也道:“也不知道英娘和荣娘几个丫头收拾的房间怎样了,我去看看。”然后都一本正经地吩咐牡丹:“好生招呼成风,若是饭菜不够,或是想吃什么,马上让厨房做。我们稍后就过来。”
牡丹半垂着眼应了,起身静候岑夫人、薛氏出门,蒋长扬眉梢眼角都差点飞起来,忙忙地放下碗,起身客气道:“给伯母和大嫂添麻烦了。”恭敬地送了岑夫人和薛氏出了门,回头一瞧,但见牡丹斜瞅着他,鄙视地看着他:“你惯会装。”
蒋长扬偷瞟了坐在灯下,看着有些昏昏欲睡的林妈妈一眼,对着牡丹学习班个手势:“欠打。”
牡丹呸了一声,随手就抓了个橘子朝他丢过去,“你才欠打!”
蒋长扬灵巧地接住橘子,比划着要扔去砸牡丹,牡丹侧着头,挑着下巴,威胁地瞅着他。蒋长扬扔出去,却又猛地往前一跳,在半途截住,抄在了手里,盯着牡丹磨着牙道:“磨人精。”
牡丹瞅着他悄声道:“我怎么磨人了?你给我说清楚。”
她怎么磨人了?难不成他告诉她,他一闲下来就总想着她?想极了就恨不得两肋生翅,飞将回来?还有大家伙儿闲极无聊说起家里的女人或者相好的时候,他也满脑子地想着她?蒋长扬的脸突然有些发红。沉默了老半天,方道:“我一直很担心你,就怕自己回来晚了。”他顿了顿,强调道:“真的很怕。”
牡丹看着他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脏衣服,又想到他适才吃东西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心头一热,往前走了几步,离他更近了些,道:“我好好的。”
蒋长扬的眼睛亮了起来:“贵子不住口地和我夸你。”随即却又有些黯然:“如果不是我的缘故,不会这么复杂,你不会这么难。”
“如果不是你的缘故,我也不会认得这么多人,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帮我。”牡丹一笑,弯腰拿起碗筷塞到他手里:“好了,快吃饭,都冷了呢。赶紧吃完去洗澡,早点休息,明日一大早还要进宫呢。就算是铁打的身子,连着几天吃不好睡不好,一直赶路也熬不住。”
蒋长扬看了林妈妈一眼,林妈妈似是更瞌睡了,伏在桌上动也不动。遂将碗筷接过去放下,大胆地握住牡丹的手,捧到唇边轻轻一吻,低声喊了声:“丹娘……”
想到前几天所经历过的担忧害怕恐惧,牡丹眼眶顿时有些发热,一任他捧着她的手,垂下睫毛低声道:“干嘛?”
蒋长扬不语,只是珍重地又连着吻了刀子的手好几下,牡丹的眼眶湿了。扭着手道:“你干嘛?”
蒋长扬抬眼看着牡丹,只觉千言万语全都一齐拥堵在心口,半句也说不出来,只道得一句:“我……”然后又低头吻了牡丹的指尖一下。
二人的心头尽是软软的,酸酸的,暖暖的,忽然听得林妈妈那边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二人都吓得一齐丢了手,一本正经地站好,呆着不动,也不敢回头去看林妈妈,脸全都红成了一片。半晌,不见林妈妈有任何动静,蒋长扬大着胆子瞅了一眼,望着牡丹做了个轻松的表情,二人忍不住,都一声笑出来,重新往桌边坐了。
蒋长扬满足地吃着饭,含笑看着牡丹,喊道:“丹娘......”
牡丹应了,把盘子里好吃的拣给他,却又听他喊了一声:“丹娘......”
牡丹又应了,他却又没了下文,如此三番两次之后,牡丹偷偷掐了他的胳膊一把:“你要干嘛?”
蒋长扬含笑低声道:“不干嘛,就是想喊喊你,听你答应我。”
牡丹一时忍不住,翘起唇角来:“我给你做了点东西,我针线不好,就是一个荷包和两双袜子,你可别嫌。”
“就是一块破麻布,我也稀罕。”蒋长扬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我也有东西给你。”
牡丹期待地看着他:“是什么?”
蒋长扬偏不告诉她,要拿乔:“你猜。”
男人喜欢送女人,认为女人喜欢的东西通常无非就是那几样,比如自家老爹和哥哥们,就爱送家里的女人们珠宝、衣料、名香、稀罕的小玩意儿,可牡丹觉得蒋长扬会送她的东西一定不是这几样。便道:“我猜不着。”
蒋长扬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你过两天就知道了。”
牡丹心痒难耐,带了鼻间撒娇道:“告诉我,快说......”
蒋长扬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突然低声道:“发现你比从前更好看了。是我眼花了还是你一天比一天更好看了?”
“不学好,嘴花花的。”牡丹心花怒放,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道:“我倒是发现你比从前更老了。”一边说,一边不由鄙视了自己一回,论真实年龄,她比蒋长扬还大那么两三岁呢。
蒋长扬闻言,不自然地一僵,随即笑道:“我连着几天没洗衣脸,看上去自然老,等我好好睡一觉,用香澡豆细细洗衣干净了,就不老了。”
他也怕人说他老。牡丹哈哈大笑起来,林妈妈明显地一惊,坐直了身体道:“怎么了?”
蒋长扬微微不满地看着牡丹,急忙道:“没事儿,丹娘听我说笑话呢。”
打量她不是过来人!林妈妈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还是该吃完饭再慢慢地说不迟。”随即不再装睡,而是坐直了身体,在一旁看着二人,开始实行她的职责。
二人闷闷地应了,蒋长扬暗怪牡丹:“就是怪你,笑那么大声做什么?”
牡丹含笑道:“我高兴,想笑还不成么?莫非你要我不要笑才好?”
蒋长扬叹道:“罢了,我说不过你。”一时忍不住,又笑了,又偷偷踢了踢牡丹,道:“越来越凶了。”
顷刻之间吃完了饭,林妈妈唤人进来收拾了碗筷,牡丹这才将第二日的赏花宴以及这些天的事情慢慢说给蒋长扬听,先说了玛雅儿的事情,然后盯着蒋长扬看。
蒋长扬半点不自然的神情都没有,只认真点头道:“这样说来,实在多得她襄助。等过了这个风口,我使人将她赎出来,有人去安西都护府的时候,再将她送过去好了。”
牡丹有些轻松,又有些含酸:“她说她要给你做侍妾呢。”
蒋长扬诧异地道:“有这回事?会有这种事?”
牡丹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很激动吧?”
蒋长扬本是想笑,却晓得关键时刻笑不得,丝毫不敢笑,让了一让,叫屈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她是害我呢,你那么聪明,可别上当。”
牡丹白了他一眼:“明日我还要去赴宴,看看你爹替你相看的那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儿到底想出什么招。”
蒋长扬正色道:“别拿她扯上我,我消受不起。”随即低声笑道:“我媳妇儿只有你才当得。等我这边一松活了,我就来接你。”
国色芳华 第183章 错了(一)
牡丹听得蒋长扬说“媳妇儿”三个字,不由瞟了他一眼:“别乱叫,谁让你乱叫了?”
“叫不叫都是一样。”蒋长扬微微一笑,伸手讨要东西:“不是与我做了荷包和袜子么?还不拿来?稍后又忘了。”
牡丹便叫人去拿,道:“难不成你明日就要穿?”
“难不成做出来就是为了放着的?”蒋长扬反问一回,道:“再说说那个女人要你怎么做?”
牡丹便知他说的是杜夫人:“还是不怎么相信我,不肯说详细的,只说算着你在元宵节时必然会回来,那一日让我去看灯,然后依照她的指示做。不过现在你既然提前回来了,也许她的计划会变也不一定。”只要有心,蒋长扬回来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只怕此刻许多人都知道他回来了。
兴许是想让他当众出丑,坏他的名声,兴许是想坏了杜夫人自以为他所谋求的婚姻,总而言之就是为了一个目的,朱国公府的世子之位。蒋长扬沉吟片刻,道:“无妨,任由她花样百出,无非求的就是那一样。倒是明日这个宴会,你着紧些。我再派个人跟着你一道,若是发现不对劲,就赶紧走,不必与他们客套!”
牡丹应了,将宽儿送来的荷包与袜子递与蒋长扬。岑夫人走进来道:“时辰晚了,已经两更了,都歇了罢。”
二人方恋恋不舍地道了别,冒雪各自回房歇息不提。
蒋长扬等人居住的是由何鸿、何濡几兄弟腾出来的院子,辞别送他过来的何鸿后,眼见着隔壁的灯还亮着,便轻轻叩了叩门,推门而入,见屋里只有邬三一人,便道:“顺猴儿呢?”
邬三笑道:“老毛病又犯了,不看清楚地形睡不踏实。”
蒋长扬正色道:“这是人家内宅,叫他休得胡来!让他马上回来,都来我房里,我有事要交代。”
邬三瞟了他手里拿着的小包袱一眼,应了一声,起身准备去寻人,才到门口,就听一人声音清脆婉转如黄鹂:“公子当顺猴儿是什么人?我晓得轻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断不会让咱们被赶出去。”
说话间,一个二十来岁,五短身材,面皮白净无须,五官秀美如女子,鬓边簪了一枝还带着雪水的红梅的年轻男子笑嘻嘻地走进来,又手朝蒋长扬行了个礼。
蒋长扬往榻上坐了,道:“好你个顺猴儿,又去偷摘人家的花。”
顺猴儿掩嘴一笑,娇滴滴地翘了兰花指道:“看奴家长得花容月貌,赏奴家一枝花戴,又怎么了?”
蒋长扬还没什么反应,邬三已是狠狠打了好向几个寒颤,捂着心口道:“我的娘喂,公子爷有事快交待,受不住了。”
蒋长扬淡淡扫了顺猴儿一眼,顺猴儿便摘了花,束手站好,一脸的严肃认真样:“公子请吩咐。”
蒋长扬指了指对面的月牙凳,道:“坐吧。”待他二人坐定,方道:“明日一大早我要进宫面圣,邬三陪我去,顺猴儿留下来,与何娘子一道去赴宴。”他顿了顿,“回来后要有问必答。”
牡丹一夜好梦,天明时分晨鼓才响便醒了,因见不曾点灯,屋里隐有亮光,便起身拉开屏风下床,推窗一瞧,但见四处银装素裹,房檐子上垂下的冰钩子映着廊下还未熄灭的红灯笼,反射出温馨柔美的淡淡红光,真是美丽极了。
恕儿听见声响,与宽儿掌了灯,提了热水进来,见牡丹在窗前往外头瞧,便道:“宽儿适才去打热水,回来道是那雪积了约有巴掌厚,却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适才还说,幸好蒋公子是昨夜赶回来的,否则可不得被这场雪拦在路上?”
牡丹应了一声,取水洗面:“夫人她们可起身了?”
分明是拐关弯问蒋长扬可起身了,恕儿与宽儿对视一眼,都明了地笑起来:“起了!起了!蒋公子早早儿便起了身,还是鸿公子陪着吃的早饭,才一听得晨鼓响了,便出门往皇城方向去了。”
这么早?牡丹一愣,随即又笑了,将帕子拭了脸上的水汪汪,往镜台前坐了:“替我梳男子发式,取前些日子新做的那件豆青色的圆领小团花织绵窄袖袍来。”
少顷,装扮完毕,恕儿忍不住拍手笑道:“好个俊俏的小郎君!若是不知情的女子,少不得要看昏了头。”
牡丹亦是喜滋滋地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端正了帽子,道:“怒儿也装扮了随我一道去。”
吃过早饭,贵子又引了顺猴儿过来见牡丹,顺猴儿做的小厮装扮,言谈举止间却是娇柔美媚如女子,肌肤欺霜赛雪,声音清脆如黄鹂,看着竟然是比恕儿还要像个女扮男装的。牡丹昨日不曾见过顺猴儿,此时见了就有些发愣,总是盯着顺猴儿的哗处看:“你叫什么?”
顺猴儿将衣领往上扯了扯,笑道:“小的叫顺子。”
牡丹见他扯衣领,忙将目光收回了,顾左右而言他,待听得吕方来接人,方道:“走罢。”顺猴儿束手立着:“娘子请。”牡丹从他身边经过,但闻得一股幽香,沁人心脾,与寻常男子用的实在大不同,实在忍不住,又看了顺猴儿一眼。顺猴儿妩媚一笑,吓得牡丹干笑一声,忙折对往外去了。
“我听说你家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还以为你不会去了呢。”吕方见牡丹果然着了男装,领了几个人出来,不由喜出望外。
牡丹正色道:“虽说是那样,但有些关系总是得要理才理得清,人也不是马上就能放出来的。能各方面平衡好,早点把事情料理干净也是好的。再说了,我也想去瞧瞧江南的冬牡丹。”因见吕方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便笑道:“看什么呢?”
吕方认真道:“我听说你去敲登闻鼓,实是没有想到。幸好有人替你出了头,若是没有,你便得硬着头皮撑到底,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我觉得你家这情况,那是万般无奈之下才走的路,你太心急冲动了些,已然接了我的贴子,便该再等等看看才妥当。我是不知道,否则一定会拦着你。”
吕方是局外人,又怎会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枚棋子罢了。牡丹黯然一笑:“我是太心急了,因为家里头收到我哥哥们的牙齿。”
“你哥哥们的牙齿?”吕方一时觉得牙齿酥了,错眼见了顺猴儿,又是一愣,只当是与恕儿一般,丫环扮的小斯。便有些奇怪,牡丹怎会带了如此娇媚的一个丫环在身边,殊不知扮作男子出门去参加这种宴会,只会更招麻烦,因此委婉劝道:“那里多的是男人,还是多带两个真的小厮在身边方便些。”
真的小厮......牡丹瞟了一眼笑嘻嘻没有任何感觉的顺猴儿一眼“已然够了。走罢。”
吕方不好再劝,只得暗想彼时多看顾着点就是了。
萧越西这位朋友设的赏花宴,却是在居德坊的一所宅子里。小厮引了牡丹与吕方踏着才清扫出来不久的青石小径,直奔园中一座暖亭。二人入内,但见其中只有同样作了男子装扮的萧雪溪一人。她正铺了蜀纸,聚精会神地对着外头一株正在怒放的红梅挥毫。见二人进来,也不回头,只道:“我哥哥他们去那边赏雪景去了,还请稍候片刻。”
吕方过去瞅了一眼,笑道:“墨梅,凌雪傲骨,好生精神!”萧雪溪也觉得这是自己画得最好的一副画,仍假意谦虚了几句,微微错开身,特意让牡丹看清楚。这画儿,最后可是要在蒋长扬那里出现的。
好个琴棋书画俱精的大家闺秀!牡丹一笑,自寻地方坐了。转眼却发现不见了顺猴儿。她是知晓顺猴儿是蒋长扬的人,来来去去总有章法,只是捏着一把汗,生恐被人发现而已。
不多时,有人过来道:“几位郎君在春晓湖那边赏雪赏得高兴了,便将宴席设在那边,着小人来接几位郎君过去一同赏雪观景。”
萧雪溪忙将画上添了最后一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首诗:“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随即落下墨款,蒋荷包里随身带着的小印盖了,叫小厮采儿守着等它干了再收起来交与她。牡丹看了她那方小印,却是撷芳主人四个篆字。
等得牡丹等人出去,采儿认认真真在一旁坐了,静候画干。忽听得一声响,接着外头有人骂道:“请人做客却不打扫干净园子,什么道理!”
又有人低声温和劝道:“小八,休要无礼。”
那小八委屈道:“公子,您跌了跤,脏了衣裳,可怎么好?”
公子温和地道:“无妨,不是还带了一身么?前面有个暖亭,且去借了地方换了就是。你去问问,看里头可有人,可方便?”
采儿听见客人摔了跤,不敢怠慢,忙抢先打起帘子迎出去,问得是朱国公府的三公子,便殷勤引了入内:“内里无人,唯有小的一人。”
蒋长义闻言,沮丧得紧。不是说萧雪溪一个人在这里么?怎地就走了?一眼瞧见桌上的墨梅图,看到撷芳主人小印,顿时来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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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不会作诗,以上借用唐末齐已的早梅诗一首,借以抒发萧孔雀的孤芳自赏与希望独占鳌头望春台的自信情怀。只差2票就满150,还有一更。
国色芳华 第184章 错了(二)粉红150加更
蒋长义不动声色地坐下换衣,却又打了个喷嚏,让小八拿了钱赏给采儿,让帮自己去厨房要碗姜汤。
他给的赏钱很是丰厚,言辞又极温和,采儿犹豫地看了那幅画一眼,心想堂堂朱国公府的三公子想来也不会动一幅画的心思,便袖了钱往前头去了。
采儿前脚一出门,蒋长义后脚就飞快地往桌前站了,小八替他研磨,他自己运笔如飞,也画了一幅大致差不多的墨梅图,也写了一首诗,也留下随身小印,随即将萧雪溪的画作卷了,交给小八。小八鬼鬼祟祟地出去,很快就有个穿了白粗布衣裳的年轻小厮上前来接,并与小八耳语了几句。
小八听得连连点头,将画递给那年轻小厮,回身去禀蒋长义。那年轻小厮自将一块旧布包了那画,往后头去了。顺猴儿从不远处的冬青树丛后探出头来,大摇大摆地跟了上去。
待到采儿回来,蒋长义已经换好了衣服,坐等他的姜汤。小八略略扫了一眼桌上的画,见还原封不动地放着,便不管它,送走蒋长义便借着这由头缩在亭子烤火取暖,不去其他地方领差。
却说牡丹跟着吕方等人踩着乱琼碎玉往后头行去,但见天色碧蓝,衬着园中的皑皑白雪,梅花怪石,又有一汪碧水缓缓东向西流来,自有一段旖旎风光。吕方往牡丹身后看了又看,实在忍不住,低声问道:“七郎,你那小厮呢?”
牡丹有些尴尬地道:“他说他腹疼。”
吕方也有些脸红,低声道:“去了这大会儿还不回来,难不成是迷了路?我这就让人去帮你找找吧?怕冲撞了贵人,小心着紧些好。”
牡丹谢了:“没事,我这小厮做事稳妥得很,且再等等,若是再不回来,我再请托你。”
萧雪溪回眸打量牡丹与吕方,他哥哥说得对,何牡丹这样的人,其实该配吕方,与吕方才是门当户对。一时想到昨夜收到的消息,道是蒋长扬回来了,这么急着连夜赶回来,多半也是为了她罢?想到此,萧雪溪心里一酸,越看牡丹越讨厌,却故作亲热地笑道:“你们在后面嘀咕些什么呢?说得这么高兴?也说与我听听。”
吕方道:“没说什么,就是觉得这院中的雪景不错。”
“不肯把你们的秘密说给我听就算啦。”萧雪溪哂笑一回,后退几步,与牡丹并肩走着,亲热地挽了牡丹的手,同情地道:“适才我没来得及与你说,你家里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可怕了。也真难为你年纪轻轻的,在外抛头露面的跑。”压低了声音,关切无比:“说句得罪人的话,你如今虽有贵人襄助,可贵人也难理得周全,有些须尾收拾不妥当,日后也难做人。”微微拔高音量,显得欢快无比:“不过你也不必担忧,有我哥哥替你设法,一定会顺利解决。”又隐晦地提起刘畅,义愤填膺:“怎会有那样的无耻之徒,趁火打劫……”
牡丹就不信萧雪溪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这副嘴脸与萧越西实在是没得差。论装,她果然远远不是人家的对手。
这处宴席,却是设在湖边的水榭之上,将水榭四周的隔扇窗子上齐了,只留一面正对着湖面雪景,四周架起大铜火盆,燃起银丝炭,再用银鎏金兽首香炉焚起香来,暖香袭人,赏雪享受两不误。内里坐着三四个年纪与萧越西差不多的宽袍大袖的男子,说笑间俱都是引经据典,对着两盆牡丹吟诗作对,出口成章,显得个个都不是俗物,果然与当初刘畅搞的那些重点吃喝玩乐的宴席档次不一样。
只是与牡丹先前预想的稍微不一样,不许仆从入内,只能在外伺候。牡丹略一思索,便也进了。
萧越西见了牡丹,起身微微一笑:“只怕你不来,幸好你还给我这个薄面。”言罢对着众人道:“这是何七郎。”又指着吕方:“这个不用我说,你们都是认得的。”
身居主位的一个男子立即起身热情招待牡丹与吕方入席,笑道:“七郎的家事我们已然知晓了,萧兄的朋友便是我们的朋友,无需担忧。”
吕方便与牡丹介绍:“这位是席兄,此间主人。”又低声提醒了一声:“京兆尹家的长公子。”
萧越西见他二人喁喁私语,便道:“十郎,此间七郎不熟,还烦你多多照料她。”
吕方自然义不容辞,牡丹却瞧见萧雪溪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那笑容实在是让人讨厌得很,遂将脸撇过,与吕方一道近前去赏冬牡丹。但见那两株从江南来的冬牡丹,都是单瓣品种,其老枝貌似干枯,见花不见叶,一株花瓣紫色,瓣基有紫黑斑,另一株花瓣粉红,花瓣基部略有紫斑。
吕方看得津津有味,连声称奇,牡丹却是失望无比。她本以为古籍中记载的冬牡丹应该会与现代的不一样,可是现在看来,却都是一样的。
萧雪溪朗声道:“听说二位都是个中翘楚,我们都不知这牡丹的名字,还请不吝赐教。”然后看向牡丹,貌似替牡丹争抢露脸的机会:“七郎你先说。”
牡丹轻轻道:“因其老枝貌似干枯,却能抽枝开花,开花时节见花不见叶,似枯枝开花,故而叫做枯枝牡丹。”
“原来你见过?”吕方大为惊讶,随即很是折服。可又看出牡丹的失望之意,心想她连这样稀奇的品种都看不上,不知还晓得和藏着些什么宝贝,一时心头痒得不行,恨不得与牡丹秉烛长谈,将牡丹所知所晓全都挖出来。便缠着牡丹只是讨论那牡丹花的事情。
萧越西与萧雪溪对视一眼,都是心领神会。
不多时,外头又来了个身材瘦削,笑容看着很是亲切恬淡的少年,席公子便拿了大杯子满装了酒要罚那少年:“蒋三郎,你来得迟了罚酒,罚酒”
那少年也不推辞,接了杯子就是一口饮尽。众人起哄,又叫他连饮三杯,他也不推,俱都饮了。萧越西便笑:“果然不愧是朱国公府的子弟,豪爽大方”
牡丹不由仔细打量了那少年一眼,猜着约莫是蒋家第三个儿子蒋长义。果不其然,萧雪溪很快过来低声道:“这是朱国公的第三位公子,叫蒋长义。你不认识吧?”她谅牡丹也不认识。
牡丹摇头,却见蒋长义慢慢走过来,羞涩地对着萧雪溪行礼问好,萧雪溪自是摆出她在那次行猎时面对众子弟献殷勤时的模样,长袖善舞,哄得蒋长义眉开眼笑,感觉自己深受重视。
便有人说用酒胡子劝酒,牡丹见席间的杯子统统都是大杯子,又晓得此间饮酒俱是豪饮,喜欢灌自己,也喜欢灌别人,便直言道:“我不善饮酒,先行告退了。”
萧越西道:“不强求,只要有人愿替你喝即可。”
吕方生怕牡丹就此离席,忙道:“七郎你莫怕,我替你喝”听他说他要替人饮酒,便有人掩口要笑,却被萧越西淡淡扫了一眼,便将笑声吞回去了。
牡丹不肯,忽见顺猴儿蹴将进来,假意递了块帕子给她,小声道:“只管应了就是。”随即又去了。才一出去,就与其他人的随从一道,被人拉了劝酒。
于是那酒胡子转将起来,接着指了牡丹或是吕方好几次,不多时,吕方便灌了满满六大杯下去,喝得直摆头,看着就有些发晕了。萧雪溪便笑:“七郎你看十郎不行了,你总得自己饮一杯罢?”
“那是自然。下次我自己喝。”牡丹应了,坐等那酒胡子静止,哪成想接下来许多次都是指着旁人,其中又以蒋长义和萧雪溪居多,萧雪溪自己饮了三杯,脸儿红红地抚着脸道:“我不行了,我去后头吹吹风。”遂起身离席,往后头去了。
蒋长义又连饮了两杯,不胜酒力,只来得及告了声罪,就飞也似地往外头奔去。萧越西并不放在心上,只让人继续。不多时,有人送酒进来,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人出宫了,一请就答应,道是马上就来。”
萧越西点点头,示意那人还按原计划进行。他淡淡看了转酒胡子的人一眼,那酒胡子便又指了牡丹和吕方好几回。
牡丹饮了两杯,吕方又饮了四大杯,他越喝越不正常,面如桃花,眼如寒星,笑容满面,就近抓了牡丹的袖子,凑过去憨态可掬地笑道:“哥哥,你教教我怎么种花儿认花儿。好么?我也有些看家本领,愿意拿出来与你交换。定然不叫你吃亏。”
牡丹好气又好笑,扯出自家袖子道:“你醉了”吕方却是笑嘻嘻地趴在席上,只顾爬着去扯她,也没其他动作,就是大声喊:“好哥哥,好哥哥,你教我么……”
“这家伙越发没样子了。”席公子一群人只是笑骂,假意上前去拉,却总也拉不住,他就是执着地朝着牡丹爬。萧越西边喊快拉住他,边忍不住奇怪,按理牡丹应该喝了第二杯后就一定会醉,可她怎会不醉?
牡丹狠狠踩了吕方的手一脚,又将一杯冷酒泼在半挡着她的席公子脸上,起身往外,大声喊道:“贵子顺子”进来的却不是贵子,而是蒋长扬。
蒋长扬寒着脸过去,抓住还在大声喊:“好哥哥,你干什么踩我?好疼给吹吹……”的吕方,将他的手一抖一拧,将他狠狠摔在地上,然后望着萧越西冷冰冰地道:“好像令弟出了点儿意外。”
国色芳华 第185章 没错(一)
今日出了意外不要紧,还有元宵节呢……萧越西看着蒋长扬寒着的脸笑嘻嘻地喊了一声,“蒋兄,这都是误会,吕十郎喝醉了酒就是这样一幅赤子神态……”突然听得蒋长扬后面那句话,呆了呆,正想说蒋长扬和他开什么玩笑,忽见一个侍从脸色煞白地在门口探了探头,不由心中一紧,勃然变了脸色,疾步往外头去了。
谁都清楚明白得很,萧越西的这个“兄弟”到底是谁,席公子等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该往外头去瞧瞧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该留在原地坐等萧越西通知。毕竟个个都是明白人,晓得人生中总有些意外是不希望旁人知道的。便又偷眼看着蒋长扬,不明白他为何既然已经看到和知道萧雪溪出了意外,却不管不问,径自走到这里来,先揍了人,方慢吞吞地对着萧越西说。
蒋长扬才不管他们,只叫牡丹和他走,牡丹看着趴在地上半点动静都没有的吕方,总觉得蒋长扬刚才那狠狠一摔把吕方摔坏了,便戳戳蒋长扬:“看看他怎么样了?”却见蒋长扬黑着脸看过来,不由唬得缩了缩脖子,随即又想,她有什么好怕的?便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小声道:“他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他不是坏人。就算是不想理他,好歹也叫他家的仆从进来。你不喊我喊。”
她怎么就知道吕方和萧越西不是一伙儿的?怎么就知道吕方不是坏人?这家伙刚才对着她那样儿,就像是财迷见了金银财宝一样,说不事也是个浑水摸鱼,痴心妄想的!蒋长扬咬着牙,忍了又忍,将脸色和声气缓缓放软了,闷闷地喊人进来帮忙。
牡丹见他神色放软了,又低声补上一句:‘我以前放狗咬过他,刚才又狠狠踩了他的手,也不知道被我踩坏了没有,要是坏了手,以后不能接花了,就算是被废了。”
蒋长扬没说话,神色地又软了些,大方地走过去替吕方看了一回手,然后道:“他没事。”又叫贵子帮着康儿送人回去,一回头撞见了牡丹赞赏高兴的目光,心里的别扭又去了大半,渐渐的有些高兴起来。
牡丹感觉到他没有刚进来时那么生气了,便瞅着他微微一笑,蒋长扬使劲抿着嘴,唇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忽听得外头闹将起来,有人大声喊救命,还夹杂着哭声,众人再也坐不住,纷纷看向席公子。
身为主人,这个糊涂是怎么都装不下去了。左右他已经留给萧越西一段时间处理了的,现在他该出场了。席公子便道:“我去瞧瞧看是怎么回事,失陪。”意思是不要其他人跟着去。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大众的联想力想来是极丰富的,其他人心痒难耐,却也只得困在水榭内坐等消息。但这种情形可不是有些人想要的,先是一人飞奔而来,往蒋长扬面前跪了,捣蒜似地磕头,不住口地哀求:’大公子,大公子,求求你救救三公子!当真不是他的错,他是被人陷害的!”却是蒋长义的贴身小厮小八。
原来适才假山洞里头的那个男人是蒋长义,蒋长扬默然。彼时他前往水榭,途经一座太湖古假山时,听见动静不对,便小心绕到假山后头,却见萧雪溪散着头发,脸色潮红,神态娇媚,双眼迷离,衣冠不整地和个男人抱在假山洞里头……这是他绝对想不到的场景,而且外头还没人把风,他怕被牵扯上,便急急地退了出来,并不曾看清那男人是谁。现在听来,竟是蒋长义。
恭喜萧雪溪如愿以偿能嫁入朱国公府,恭喜朱国公添了个名门贵女的儿媳增长光彩,恭喜杜氏以后夜里睡不安稳。蒋长扬有些想笑,生生忍住了,沉声骂道:“你这奴才胡乱嚷嚷什么?干他什么事?”
小八含泪道:“萧家小公子给三公子送了张纸条,约他在附近那假山后的藏春坞见面,三公子去了……然后就发生了后头的事情。”说一半吞一半,又拼命磕头:“来不及细说了,求您先去救救他。”
紧接着又见顺猴儿探进头来,含着两汪泪,一副被惊吓过度,惊恐万分的样子,颤抖着嘴唇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公子要杀人呢……好怕人……”
众人恍然大悟,什么事情会让一向从容优雅的萧越西要杀人?杀的还是朱国公府的三公子,一男一女会有什么事?便都纷纷劝蒋长扬:“说不定只是有点小误会,说开就好,出了人命要不得,先去看看再说。”也不管蒋长扬肯不肯,只簇拥着他往外头去。
蒋长扬看了牡丹一眼,示意她跟上,然后稳稳当当地跟着小八,沿着牡丹等人来时的路,绕到一座巍峨高耸的太湖石假山前就被人拦下来。席公子满头冷汗地团团作揖:“一点小误会而已,已经处理好了,外面风寒,还请大家伙儿回去饮酒吃菜烤火。”
众人对视一眼,都看蒋长扬,蒋长扬微微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小八又哭又跳:“大公子,您不能见死不救!救了三公子,小的给你做牛做马!”忽见一个小厮从假山后绕过来道:“请蒋将军过来一下。”
反正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萧家和蒋家这团乱麻扯不到他头上,蒋长扬本待不管,想想又停住脚,拉了牡丹往前去看热闹。那小厮皱着眉头,想拦牡丹,被蒋长扬一眼瞪过去,便有些迟疑,迟疑间,蒋长扬和牡丹已经并肩走过去了。
席公子便劝众人:“都回去吧,都回去吧。”
众人哂然,暗想,先前闹腾得那么大声,又是发生在这路边,人来人往的,想瞒住怎能瞒得住?那些个下人一个个都如同猴儿似的精,想知道什么不能知道?用不着三五日,只怕就要传遍的。罢了,罢了,不曾亲眼瞧着便都装作不知道,心知肚明好了,便都纷纷离开。
牡丹来明乃是从这假山的背后过来,不曾见得这假山前头是个什么样子,这时候方看清除了假山下有个大洞,上头写着”藏春坞“三个字。
萧越西铁青着脸站在洞口,蒋长义衣冠不整地被人绑着按在雪地上,死气沉沉的,不知死活,现场不见萧雪溪。
小八倒是忠心可嘉,猛地扑过去摇蒋长义,声音尖利得直Сhā云霄:“公子,可怜的公子,明明不是您的错,偏说是你的错,真是要命……呜呜……幸好大公子在,不然连个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就这样被人欺辱,喊冤都不能……”
蒋长义痛苦的挣扎着抬起头来:“你闭嘴!虽说……可我到底也……萧大哥……有误会。不管怎样,都是我的错,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你就成全我们吧。”
萧越西眼里露出寒光,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厮,身边的小厮立即上前,一脚将小八踢倒在地,伸手去捂他的嘴。蒋长扬上前一步,拦住那小厮,淡淡地对着萧越西道:先不忙喊打喊杀,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论罪,好么?”
”蒋家养的好儿子!竟然用这种下作手段害人,从今后萧家与蒋家势不两立!”萧越西猛然看向蒋长扬,眼里充满了恨意,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好个蒋长扬,他既然听到动静,看到了,竟然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就走了,还好意思假装热心的和他说,好像令弟出了点问题!如果那个时候蒋长扬但凡肯管上一管,也不至于到现在不可收拾。
他精心安排的棋局,莫名就被人搅了局。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竟然这样对待萧越溪,他要知道了是谁,一定把那人挫骨扬灰!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此刻这样痛苦和愤怒过,萧越西的心头一阵抽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萧家和蒋家势不两立关他什么事?他只知道现在他和萧越西兄妹俩势不两立。蒋长扬毫不退缩地对上萧越西凌厉的眼神,带了点鄙薄和轻视,哂笑道:“以责人之心责已,不要总认为都是别人的错,势不两立什么的就不要说了罢,你若真心疼你妹子,不如成全他们,何必棒打鸳鸯?”
以责人之心责已?棒打鸳鸯?狗屁鸳鸯!萧越西想骂人。
可是又想到适才来时看到的情景,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是知道萧雪溪中了不知从哪里来的药,迷糊着不知人事,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旁人瞧见萧雪溪的样子却是没什么不情愿的。蒋长扬看见的情形大概也是如此。
再说了,蒋长义适才竟对他说,是萧雪溪约他来的,他问蒋长义要证据,蒋长义不给,说是要留给朱国公府的人来才肯拿出来。他搜遍了蒋长义的全身,却什么都没搜到。他不是被哄大的孩子,可蒋长义那样有恃无恐的样子却让他犹豫不决。
他抬眼恶毒地看着小八,一定在这个狗奴才的身上!小八被他一扫,立即暴跳起来躲在蒋长扬身后,尖叫:“大公子救命!”
国色芳华 186章 没错(二)
蒋长扬不言,任由小八抓住他的袍子,巍然不动,只淡淡地看着萧越西。他虽然不说话,但态度很明显,有他在,萧越西别想飞起来。
萧越西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所有的计划统统被打断,前面所做的一切准备都付之流水,作了无用功。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管真相如何,萧雪溪和蒋长扬也是没有任何可能的了。可是要叫他咽下这口气,平白便宜了灰兔子一样的蒋长义,他不甘心!萧雪溪也不会愿意!但要怎么办?棘手得很。
萧越西在痛苦轮回中挣扎良久,直到萧雪溪身边伺候的人从藏春坞里头出来,低声道:“娘子清醒了。”萧越西方扫了蒋长扬兄弟俩一眼,转身入内。
萧雪溪裹着件裘皮披风,怔怔地坐在冰凉的石榻上,双目失神无光,涣散没有焦距,她不明白这样可怕的事情怎么会落到她身上,不该落到她身上。就算是不幸,为什么刚才的那个人会是蒋长义,而不是蒋长扬,还被蒋长扬给看了去……她想死。萧越西一阵心痛,上前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叹了口气。萧雪溪猛地一缩,尖声道:“那酒有问!你……”萧越西吓得冷汗都出来,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姑奶奶,小声点儿,都在外头呢。”
萧雪溪疯狂地抠着他的手,使劲地挣扎,满脸满眼都是泪,萧越西心头不好受,生生忍了手上传来的剧痛,任由萧雪溪发泄。良义,萧雪溪没了力气,软了下来,他还不敢松开手,只低声道:“阿溪,事已至此,你再悲愤也无济于事。你放心,一旦查出是谁搞的鬼,我立刻替你报仇雪恨!现在我放开手,你别嚷嚷。”萧雪溪哭得喘不过气来,抽搐一回,良久方缓过来了,低声哭骂道:“是谁害的我?不就是你么?”若不是你在那酒里头下药,又没本事,让她误饮,她怎会落到这个地步?萧雪溪一时悲从中来,又探手去掐萧越西的脖子:“你害我,哥哥你害我。你赔我,你赔我啊,我不依……哥哥,我不依……”
萧越西有苦说不出,只能使劲按住萧雪溪的手,小声抚慰。他自己最清楚,他要的效果是自然而然,干净利落的,又怎会用这种下三滥的药?给人一查就能查出真相来,堕了他的名声?
原计划中,他今日要做的是埋下怀疑的种子——让牡丹醉酒,利用吕方喝醉了酒就会发狂缠人的脾气先弄点不愉快给蒋长扬看看,再利用那幅画,让牡丹心生疑虑,重头戏还在元宵节那日。待过了元宵节,这二人间要不生隙也难。只要有了疑虑,有了误会,他再慢慢施展手段,神仙也难将这二人再重新捏合在一起。为了保护萧雪溪,所有不太合适的场面他都让萧雪溪提前避开,留给他来处理。可是今日萧雪溪却因这个提前商量好的退出反而落入别人的较大而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该牡丹喝下的酒牡丹没喝下,不该出现的下三滥的药出现了,还被萧雪溪给喝下了,又被人把她和蒋长义凑在一处,而且就在这路边的假山洞里。蒋长义言之凿凿,是萧雪溪请他来的……
这些不该出现的事情统统出现了,虽说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但也说明自家的篱笆没有扎牢,还是得怨他自己。萧越西心中一阵烦躁,沉声道:“别哭了,蒋三郎说是你请他来的,可有这回事?”
萧雪溪声嘶力竭地道:“怎么可能!他毁了我,还也污蔑我,我要他死,我要他死!”蒋长义怎么配得上她!
忽见一个小厮探头探脑地进来,低声道:“朱国公来了。”
朱国公来了!蒋重怎会突如其来的跑到这里来?绝对不会是凑巧。萧越西猛地站起身来:“可知他来做什么?”
他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贴合着他的安排,一步紧逼一步,将他逼入墙角里,手段卑劣,狠毒无比。但他不知道对手是夜班,这个人有可能是蒋家的任何一个利益关系人,也有可能是潜藏在他身边的,表面上是他朋友,实际上是萧家的敌人,还有可能是一些不愿意看到萧雪溪与蒋长扬成就好事的人。
一切皆有可能。萧越西越想越坐不住。
那小厮摇头:“不知道,蒋家兄弟还不知道,此时席公子正设法拖着他,想问您的意思……”
见或是不见?若是见了,萧雪溪和蒋长义的事情基本上就是对手所希望达成的结果;若是不见,以后萧雪溪这要是折回头去寻蒋家,到底是女方,吃亏得多,萧越西又在痛苦中轮回了遍,最终做了艰难的决定:“请他过来。”
萧雪溪含泪道:“哥哥,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愿去做女冠去!”
萧越西硬着心肠道:“你好生歇着,我是你哥哥,能替你争取的我自然会替你争取,就是我不行,也还有爹爹!”言罢不敢回头,大步往外头去了。
蒋长义还在老地方趴着,蒋长扬立在一旁和牡丹喁喁私语,小八提心吊胆地立在离蒋长扬不到三步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周围的人,随时准备跳到蒋长扬身边去求庇护。萧越西咳嗽了一声,“令尊来了。”他看见蒋长扬的脸上露出一丝讶然来,牡丹有些不安,蒋长义的脸色则看不清楚,不过小八脸上却是露出害怕惊惶的样子来,猜不透。
不多时,紫衣玉带的朱国公蒋重板毒害脸大步行来,先看见蒋长扬,再看到他身边明显是女子装扮的牡丹,想到他一出宫就急匆匆来见这个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女子,心中便不喜。又见蒋长扬的表情淡淡的,丝毫没有半点儿子见了父亲后的尊重之意,心中更怒,还未来得及问蒋长扬话,就瞧见了地上趴着的蒋长义,一旁站着仇人似的萧家人,不由大吃一惊,问蒋长扬:“这是怎么回事?”
蒋长扬瞟了萧越西一眼,不语,意思是别问他,要问就问萧越西。
萧越西也不和蒋重行礼,淡淡地道:“敢问国公是听说了令公子做下的好事才急匆匆起来的么?”
蒋重不知蒋长义这个一向老实乖巧的孩子到底做了什么事,但他直觉这事儿不简单,便道:“我是有事找我儿成风,听说他往这分阶段来了,这才过来的。敢问萧大郎我家三郎怎么得罪了你?”
真凑巧。萧越西嘿嘿冷笑,使劲儿踢了蒋长义一脚,道:“岂止是得罪,我要杀了这个没有廉耻的卑鄙小人!”
蒋长义吃痛,生生忍住了没有叫出声来,只硬撑着抬起对看蒋重:“爹,儿子错了,儿子不该来赴这个宴会,生生害了家里的声誉,让您失望了!”
“你这个孽障!说,到底做了什么丑事!”蒋重心对一沉,上前去扯起蒋长义来,不由分说,一巴掌就要朝蒋长义脸上拍下去。
蒋长义早猜到事发之时会挨这样一顿,便也不挣扎,只闭了眼准备承受。蒋长扬往前一步,抓住蒋重的手腕,淡淡地道:“先问清楚了再打也不迟。”然后问蒋长义:“你有什么话还说清楚?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蒋长义一听这话有内容,仿佛是帮着他一般,按理说,蒋长扬该恨他的,可是蒋长扬似乎愿意帮他,这样的机会怎能放过?他便叫小八:“拿那张纸条给国公爷看。”
小八这才背过身去,翻起几层衣襟来,在亵裤夹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蒋重。蒋重皱着眉头接过去,地是寥寥几个字,就是约蒋长义在这里见面。笔迹娟秀,看得出是女子手笔。
蒋长义这才满脸羞愧地缓缓道:“我因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怕失态丢丑,便往外头来打算醒醒再回去,突然就有人用这纸包着一粒石子扔到我脚边。我拾起来,见是萧……萧家娘子的笔迹,想到她在宴会上待我很是亲切,便壮毒害胆子往这里来,一来她果然在这里,刀子待我很好,我一时鬼迷心窍,没把持住,我们……”
萧越西听不下去,一声断喝:“上面具名了么?你怎知晓是她和笔迹?”
蒋长义犹豫很久,方道:“我以前看到过她写的诗词,先前在暖亭里头也看到过一张画,印象很深,所以认得是她的。”
萧雪溪在里头听见,忍不住扶毒害墙壁站起身来,哭骂道:“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给你写过纸条?你也配?分明是你在我酒里下药,趁我昏迷,污了我的清白……”
蒋长义痛苦地道:“明明你以前见着我,待我就一直挺好,先前待我也那么好,大家都看见了的,刚才你也喊我蒋哥哥……我……罢了……都是我的错!”
萧越西脸红耳赤,狠狠瞪了身边小厮一眼,那小厮忙往里头去,低声相劝,萧雪溪低声抽泣起来,却不出声了。
蒋重一时心思百转,事到如今,萧家这样必须结,不结以后便是仇人。便握着那张纸条板着脸对着萧越西道:“若是这孽障的错,我必然叫他偿命,只是他喊屈,是否先取那画儿来瞧瞧?我好叫他死得心服口服。”
国色芳华 第187章 赠三郎
萧越西有心向蒋重讨要那张纸条来一探究竟,却又觉得似乎反倒显得心虚了,沉默片刻,朝人使了个眼色,他手下会意,自去取画,在外头空转了一圈后回来,道:“那画不见了。奉命守着画儿的小厮道是只有蒋三公子去过。”
众人皆是沉默。萧越西目光锐利地看着蒋长义:“还请三公子将那画拿出来。”
蒋长义暗自冷笑,不过区区一个仆从,怎就认得他留下的那幅画不是萧雪溪的?分明是故意不认,谅定他拿不出来,日后好死死压着蒋家,压着他……幸亏他早有防备。但此刻与萧越西谈条件的人是蒋重,他要看看蒋重的意思,便微微闭了眼睛,默然不语。
蒋重却是不肯就此罢休的,便道:“抓贼的事情可以暂缓一步,不妨请萧娘子写几个字出来看。”倘若真是萧雪溪的笔迹,蒋长义固然有错,萧家也脱不掉一个教女无方。原来老夫人和杜氏私底下议论萧雪溪的行为有些不端,有待进一步观察的话已是落在了他耳朵里头,当初尚不以为然,觉得恐怕是她婆媳二人为了蒋长忠的缘故有偏见,此时见了今日之事,却是深深怀疑了。
再说,以萧家的作风,必然会趁此机会提出很高很难的条件,替萧雪溪争取将来。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蒋长义的真正身份是什么,有些东西,他注定给不了蒋长义。还有就是他辛苦维持多年的名誉,已经因为一个蒋长忠失去许多,今日不能再失去更多。
萧越西不由心头火起,蒋老贼还真和他扛上了,一定要将这盆脏水泼在萧雪溪身上,证明他儿子无辜?他儿子才是受害人?便一挥袖子冷笑道:“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我人微言轻,不敢与朱国公相争。待家父过来,咱们又细谈。”
他态度太过强硬,蒋重也有些拿不准,不由皱起眉头来。一时之间,仿佛陷入了僵局。
蒋长扬轻咳了一声:“论理,我不该管这事儿,不过既然见到了,便多两句嘴。现在争谁是谁非,并无意义,关键是看怎么解决这事儿最妥当。萧家娘子年少貌美,系出名门,我三弟儒雅英俊,也是贵胄之后,正是才貌相当,门当户对,是一桩好姻缘。何必为了些末小事,伤了两家和气?”
竟然是撮合起来了,蒋重惊讶地看着蒋长扬,萧越西恨得咬牙,里头的萧雪溪哭得断了肠。牡丹抿嘴暗笑不语。
蒋长义长叹一声,沉痛地缓缓道:“其实画的确是我拿了。那暖亭里此刻留下的画是我的。”见几双眼睛同时扫过来,他忙道:“之所以如此大胆,非是我妄为,实是那图就是送我的。就是这幅图,才让我有胆子敢来赴约。”
萧越西简直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那图怎会是送他的?怎会有这样不要脸的自作多情之人?
蒋长义又道:“小八,你领他们去将那图拿过来。”小八得令,领了蒋重身边的人和萧家的人一道,就在不远处一座亭子的石凳子下头取了图过来,打开一瞧,正是一幅墨梅图,上头的印正是撷芳主人四个字。
只那图与先前牡丹瞧见的有所不同,图上角落处多了几个字:“赠三郎”。笔调,意态,竟与那诗作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蒋重展开手中的纸条一比,沉重的看了萧越西一眼。萧越西惊觉不妙,伸手去要,蒋重轻飘飘一扔,他也顾不得此中的轻慢之意,拾起来一看,纸条上的字与书画上的字一模一样,不由气得七窍生烟,目露凶光,恨不得杀了蒋长义。定然是这狗贼模仿萧雪溪的笔迹添上去的!
却说蒋长义见了这三个字,眼睛大放光彩,惊喜之极。纸条是早在计划之中的,但他来之前并不知萧雪溪会留一幅画在暖亭里头,彼时取了也是临时起意。刚才也是准备胡乱攀扯,只求核对笔迹,却没有想到刘畅会安排得这样妥当仔细,不但备下纸条,还连画上也添上去了,手脚真快一时之间,他对刘畅敬佩不已。
他心中笃定,假意长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我早见过萧娘子许多诗画,很是仰慕她的才气,她待我向来也亲切得很,只我从来不敢痴心妄想。直到今日,一进来,就有人叫我去暖亭,我去了,见了此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狂喜之下,壮着胆子取了此画,留下自己的画……谁知后来……唉……都是我的错。”
被人害了清白与主动勾引可是两回事,萧越西咬着牙封着蒋长义的衣领道:“狗贼是你添上去的我妹妹自小端淑,断不会做这种事就算她要送你,敢那么明目张胆的么?你这手段也太拙劣了些。”
“我人笨,不会推论这些。”蒋长义只是摇头:“我只知道我没这本事,只知道这字就是她的笔迹。”
萧雪溪也不哭了,忙忙使人出来道:“我画画时何娘子和吕方都看见的,他们可以作证!”
众人都看牡丹,却听牡丹淡淡地道:“我不懂琴棋诗画,也不感兴趣,没看清楚。也许吕十公子知道。”
吕方,一旦他酒醒之后,再被人说上几句,定然会明白他自己今日也吃了算计,恼恨尚且来不及,又怎会来替萧雪溪作证?这事越描越黑,萧越西索性将那画给撕了,冷笑:“这年头,什么都有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妹子今日被人暗算,认栽了我萧家还养得起她。”
蒋重见萧家落了下风,方道:“我适才是糊涂了,争这些做什么?看来是有人在背后捣乱,就是想要你我两家结仇……”萧越西挑了挑眉毛,没说话。
蒋长扬见这二人明显是打算进入下一步,接下来便是谈条件说和,这亲事已然做定,没有什么好戏看了,便叫牡丹走人。
二人才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萧越西凉凉地道:“何娘子预祝府上生意兴隆,你的芳园开张大吉。”
牡丹晓得他不怀好意,淡淡地道:“只要小人不作祟,一定大吉大利。”
商女蒋重已然明白了牡丹的身份,当下就把脸沉了下来,冷冷扫了牡丹一眼,又看蒋长扬:“我稍后去曲江池找你。”
蒋长扬不置可否,只含笑看着牡丹道:“不妨,有小人作祟也不妨,全都灭了就是。”然后引了牡丹出去,丝毫不掩饰他的关切之意。
蒋重气得七窍生烟,蒋长义却是若有所思,蒋长扬这般高调,莫非是果然有心娶这个女子?又或者,是见木已沉舟,故意装给蒋重看,表示不在意的?但看蒋重的模样,怕是不会允许,老夫人也不会答应。那么杜夫人呢?她又怎么想?还有回去后还得过她那一关……蒋长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丝毫不关心蒋重和萧越西怎么谈条件,反正人一定是要落到他手里的,他无法左右蒋重,萧越西却不会让萧雪溪吃亏,他操这种闲心做什么?等着就好。
且不说蒋重与萧越西怎样商讨蒋长义与萧雪溪的事,牡丹与蒋长扬出了那园子,并辔而行。蒋长扬生怕牡丹因适才蒋重的态度不高兴,变着法儿逗她欢喜,牡丹默不作声,只含笑享受他献殷勤。蒋长扬越发着急,低声道:“你莫生气,也莫理他,有我在,断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再过得几日,媒人定然要上门!”
牡丹见他说得绝对,心中高兴,低笑道:“我才没想这个。我是觉得你三弟真厉害,那字儿竟然写得一模一样,我是分辨不出真假的。他心思也真细腻,在萧越西眼皮子地下做成这件事,不容易。”
蒋长扬笑了一笑:“就凭他一人,只怕做不到这个地步,有人帮他。”忽听得后头有人轻笑一声,顺猴儿讨好卖乖地道:“公子,您真是神机妙算。小的写的那赠三郎三个字写得如何?”
牡丹吃了一惊。顺猴儿此时方缓缓道来,把蒋长义怎么摔跤,怎么进暖亭,怎么画画,小八怎么把画交给旁人,那人又是如何叮嘱小八的,他又如何跟上去,看到那人藏好了画,又怎么交代人一定要做好今日的事情。然后抚掌笑道:“小的就想,他们既然提前准备了纸条,又备下了药,啥都安排妥当,那小的再帮帮他们的忙,替痴情人完成心愿,也是一件积功德的事情,便添了那三个字。表示顺猴儿到此一游。”然后自恋地看着自己那双手,感叹道:“手啊,手啊,你怎么就这么巧呢?”
蒋长扬轻轻抽了他一鞭子,低声骂道:“德行你添那几个字,实在是太过拙劣。”
顺猴儿尖叫了一声,娇滴滴往牡丹身后躲了,道:“公子,萧大公子好威风,小的看他不顺眼,替小的出出这口气罢。”
蒋长扬歪歪头,拽拽地道:“允了。”然后讨好地看着牡丹:“丹娘,我们去看潘蓉和白夫人罢?”
牡丹正有此意,故意道:“你不等你父亲了么?”
蒋长扬道:“他找不到我,自会等我。我就想和你说说话。”牡丹心中受用,忍不住望着他甜甜一笑。
而此时,刘畅正听人细细描述今日发生的事情,听完之后,哈哈大笑一回,一口气饮了半坛子酒,扶着额头只是笑:“萧越西,枉自你自认算无余策,却不知人心难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所谓忠仆义友,这世上能有几人!”钱钱钱,真是好东西啊。
秋实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公子,那画儿上的字,不是我们的人添的,仿佛是凭空就出现了。怕是走漏了消息呢。”
刘畅摆摆手:“不妨,肯添这字的,必然也是与他家有仇的。”随即阴阴一笑,“收拾了小的,还有大的。”他这官职铁定是要丢了,不找个垫背的他怎么能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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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88章 王氏阿悠(一)
且不说牡丹见到白夫人,二人说不尽的欣喜和悄悄话,蒋长扬又是如何感谢潘蓉,转眼间天色渐晚,不得不辞别了潘蓉夫妇二人,回转宣平坊。
到得宣平坊,巷道里已然有些幽暗,蒋长扬兀自拉着牡丹说话,不肯离去。牡丹便挥了鞭子轻轻去抽他:“好了,送到地头了,还不赶紧走!要关坊门了!”
蒋长扬扫了一眼远处背对他们站着的邬三、顺猴儿、贵子等人,反手握住牡丹的鞭子,进而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今晚还去你家吧?”
他的手温暖有力,带着一层薄茧,正好将她的整个手掌全都握住,牡丹非常喜欢这种感觉,她调皮地翘起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挠了几下,语气异常的坚定:“不行!我娘不会答应的。”
蒋长扬原也没指望她会同意,也能想象得到他如果再赖在何家,岑夫人会是什么表情,一定是又为难又委婉的劝他回去,毕竟今日不同昨日那种情况。当下叹了口气,揪紧牡丹那几根不安分的手指,使劲捏了几下,低声道:“算了,你说了算,知道么,你做的袜子很暖和,穿着很舒服。”
牡丹扬了扬眉,开心地笑起来:“真的?”
蒋长扬露出一排白牙来,无比诚恳地道:“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挠了挠头,”我其他袜子都破了,也没人补,简直没法儿穿,只有这两双换不过来。”
牡丹果然大包大揽:“那我再给你做几双呀。”
蒋长扬心中暗喜,偷偷瞟了远处的邬三一眼,神秘兮兮的道:“最后和你说个笑话,邬三他娘子竟然给他在兜肚里头絮丝绵,逼着他穿。他做贼似的,不给我们瞧,偏偏被我看见了,我笑他,他还说我不懂。”
“笨!”牡丹拍了他一巴掌,“这也是笑话?人家那是怕他出门在外凉着肚子。”
“哦!”蒋长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真会装,明明想讨要东西还偏偏要人主动说送他。牡丹好气又好笑:“也有,只要你敢穿。行了吧!你可以走了吗?”大红色绣老虎,他敢穿不敢穿?
“你敢做我就敢穿。”蒋长扬呵呵呈笑,使劲儿捏了捏她的手,左右张望一番,确定安全无虞,果然无人,便做了件他昨夜刚回来时就想做的事,飞快地往牡丹脸上亲了一下,再飞快地逃开,“后日我去接哥哥们。”
都叫上哥哥了,可真自觉。牡丹捂着被他偷袭过的地方,严肃地叫住他:“你站住!你知不知道,我早就想和你说件事了。”
蒋长扬一愣,回头一瞧,见牡丹严肃地板着脸,捂着被他偷袭过的地方皱着眉头看着他,似乎显得很生气。他有些莫名,又不是第一次,她也曾经亲过他的,值得这么生气么?不过既然在生气,就应该赶快认错,便干笑道:“丹娘……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以后真的再不敢了?”却见牡丹的眉头一点一点的松开,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恍然大悟,她故意吓唬他,便指着牡丹道:“你这个坏东西……”
牡丹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垂头笑了几声,低声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很舒服,很放心,什么都不怕。”
蒋长扬一愣,随即觉得喉咙里被什么堵住,又酸又沉重。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望着牡丹一直笑,反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良久,方轻声道:“丹娘,我想一辈子都对你好。你也要一辈子都对我好。不然我饶不了你。”
牡丹抬起头来,微笑看着他,暮光里,他们彼此看见对方的眼里有一个他,有一个她。
鼓声响起,邬三轻轻咳嗽了一声,牡丹方将自己的手从蒋长扬手里轻轻抽出,对着他挥手,笑道:“天黑路滑,小心些,明天好好歇歇,后天我在家里做好吃的等你们。”
蒋长扬恋恋不舍:“那我走啦?”
牡丹含笑目送蒋长扬离去,直到看不见他了,方才含笑转身往何家大门走去。今天是个好日子,阿馨过得很好,潘蓉目前很体贴,潘景很可爱;她亲眼见着萧家兄妹被涮了,沦为了蒋长义的棋子;又亲眼看到蒋长扬为了陪她,没有去赴那个看着她瞪眼睛的朱国公的约。倒也不是她喜欢看人家父子因她而不和,只是她喜欢这种被放在第一,非常受重视的感觉。
想到朱国公,她的心头有些不舒服。
她摆了摆头,再糟糕也不会比她前面遇到的事情更糟糕,于是她又笑了,使劲吸了几口空气中传来的饭香菜香味儿,对着灯火辉煌的饭厅扬声喊道:“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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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残阳一点点地落下去,墙垣上的残雪反射着暮光,寒凉的味道刺得蒋生历年行军留下的风湿发作起来,各处关节酸痛阴冷不已,再加上先前费尽心力与萧家讨价还价,又恨蒋长义不争气,委实的心力交瘁。
从与萧越西分手,他已经等了蒋长扬近一个时辰,眼看天色渐黑,却仍不见蒋长扬归来,这令他非常不满意。他带了几分焦躁,对着廊下正在点灯笼的小厮喝道:“蒋大朗到底哪里去了?”
那小厮唬了一跳,差点没把灯笼罩子给点着了,稳了稳神,方停下手恭恭敬敬地道:“国公爷,小的不知,公子自年前出去,就从没回来过。”
蒋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几番想就此走了,可又想着绝对不能让蒋长扬就这样错下去,便又坐下来等。先前他才听得人委婉提起,晓得了何氏牡丹的一些事情。
想那女子是什么人?商女,身份低微,和离过又病弱,还不能生孩子。这样子都能把人给迷了去,还不知是个什么狐媚子,说实话,他不知该怎么劝说蒋长扬,但他下定决心,他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他到底是蒋长扬的爹,他说不许,他不承认,蒋长扬还能怎么办?父子,父子,儿子怎能违逆老子,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圣上也不会同意。于是他的腰板又硬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也越发威严。
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嚣,有条女高音带了笑意,大声喊道:“小兔崽子们,快出来磕头领赏。”接着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好几个小厮欢天喜地的从廊下快步经过,低声议论:“夫人来了,快去领赏”
是阿悠!蒋重如遭雷击,软瘫在椅子上半天不能动弹,她来了!毫无预兆的,像风一样的,静悄悄的,轻轻的就来了。许多年未见,不知她是否还是当初的模样?许多年未见,不知她心里眼里是否还有他半分?他的心一时狂跳如擂鼓,就这样坐着他也能听见它不受控制的乱跳,跳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耳听着那笑声带着热闹越来越近,蒋重按住了被心脏擂得咚咚作响的胸膛,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不知该往哪里走。那时候,她决绝地对着他把他送她的定情玉簪砸成齑粉,说过此生永不相见的,他想避开她,但脚步委实挪不动,好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地上。
蒋重就那样傻瓜似的直直站在正堂里头,看着那紫衣黄裙,发髻高耸,雍容华贵,美丽快乐,完全不像四十多岁,只像三十出头的女人幸福骄傲,满脸是笑的被一群下人簇拥着走进来。
正是蒋长扬的生母,王夫人阿悠。
蒋重忘记了呼吸,她不会不知道他在这里,她完全可以装不知道,避开去,但她竟然直接进来了,这不禁让他暗自猜想,阿悠她是不是也想见他?不知道她还恨不恨他?假如她还恨他……他希望她别恨他,可是假如她不恨他了,他却又希望她还恨着他……
蒋重的头脑有些混乱,趁着王夫人没看清,忙忙将手从胸前取下来,借着袖子遮挡,暗暗握紧了微微颤抖的手,然后竭力挺直了腰背,淡淡地看着王夫人,淡淡地道:“你来啦?”
王夫人扫了他一眼,不在意的一笑,径自往主位上坐了,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进入主题:“本来还想着得让人去请你过来商量大郎的婚事,既然你恰好在,我便不另外费这个力气了。”也不等他回答,又笑着吩咐小厮:“还不赶紧给我煎茶做饭去?我累死了,饿死了。”
她的眼里没有丝毫当年临走时的恨意,但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平静自若,举止得当,言笑晏晏,看得出她的心情非常的好。反倒是他自己,手脚颤抖得要靠全身绷紧,死命掐自己才能勉强不露出痕迹来。他也曾幻想过再见面时是什么场景,阿悠应该会恨他,讽刺他,打击他,或者故意在他面前炫耀,或者忽视他,轻蔑他,可唯独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的云淡风轻。
这样的重逢让蒋重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难过。他觉得他也应该表现得不在乎,于是他听见自己的语气僵硬无比,一个个字仿佛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似的,又冷又硬:“你不用操心,他的婚事,我早有计较!”
国色芳华 189章 王氏阿悠(二)
这样生硬的态度,王夫人吃了一惊,然后抬眼仔细打量着蒋重。
蒋重被她看得越发不自在,简直不知该把手脚往哪里放。正觉得有些坚持不下去了,王夫人终于收回了她的目光,大方地放过了他,然后百花齐放一般灿烂娇媚的笑了:“你火气重得很那。我招惹你了?”
蒋重阴沉着脸不说话。他感觉有几千根细如牛毛的针都在刺他,刺得他想叫又想跳,想逃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逃开去。这种感觉让他心烦意乱,就想爆发出来,随便找个什么人发泄。
“既然我没有招惹你,那就是你还在恨我?不会吧?”王夫人笑得有些狡黠,看着却更迷人了。
蒋重此时最见不得她这样子,冷哼一声:“我恨你做什么?”其实他是恨的。他恨她当年半点不肯为他着想, 半点不体谅他在孝道和忠义之间的痛苦为难,任性妄为。他痛恨她走得那般决绝,无情无义,一去就是那么多年,杳无音信,再见到就是另结新欢。还恨她把蒋长扬教成这个样子,半点不尊重他这个父亲,丝毫不懂得孝道是什么。他还恨她,竟然再不恨他了,还能这样望着他笑,语气轻松的调侃他……
“那就好,咱们可以心平气和的说话。”王夫人呵呵一笑,轻轻抚了抚白玉兰花一样的手,露出皓腕上一对镶 嵌了蚕豆大小般的上好瑟瑟,做工精美的赤金镯子来,慢条斯理地理着绣工精致的金线绣边,缓缓道:“大郎和我说,他相中了一个女子,想娶那女子为妻。他做事 情向来妥当,我便允了。可我想着,不管怎样,你到底也是他亲生父亲,还是要和你说一声的。”
蒋重气了个倒仰。什么叫做不管怎样,到底也是亲生父亲,还是该和他说一声?只是说一声,通知他,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她们呣子二人已经先定下了,才通知他。况且蒋长扬到现在也没和他提过牡丹的事情,而是直接就找了阿悠来对付他,他觉得他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 侵犯,当下冷硬地道:“那女子是不是姓何?”
王夫人笑起来:“你也知道啦?就是姓何,听说大名叫惟芳,小名儿叫牡丹。长得美丽端庄,还温柔可人,又善良又大度,还聪明能干,实在是不错。父母双全,兄长子侄众多,我非常满意。”
可他不满意蒋重怒道:“我不同意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你教的好儿子”
王夫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冷意,随即收了笑容:“我当然知道她是什么人。你不同意,无非就是因为她不是名门 贵女罢?”
“当然她那样的身份,怎么配得上大郎?你糊涂了吧你再恨我怨我,也不能拿孩子的前途开玩笑他也是你的亲骨肉”蒋重猛地站起来,声音都是抖的——这回是气的,不是激动的。
“我看你才糊涂了吧?”王夫人还坐着,笑容一点点地起来:“说得你们多亲似的,就你这个没养他的爹肯替 他着想,我这个养大他的娘就是他的仇人,我为了恨你,所以我要害他。你可真重要。”她笑眯眯地接过身边丫鬟送上的热茶汤,喝了一大口,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我就他一个儿子,可比不得你,带着天家血脉的,尊贵无比的就有两个整。”
“阿悠,当年我……”蒋重听她这话,似乎是在怨他,心里头的火气不知道为什么就降了温,像是那风中的残烛,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灭。
但王夫人显然不想替他吹灭这小火,反而想让他的小火变成大火,她微微一摆手:“不提当年。大郎才是我身 上掉下来的肉呢,你不是,所以你的想法远远比不得他的重要。其实我就是通知你一声,肯或者是不肯,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这事儿就这样定了,你可以走了。”
蒋重心中已经在垂死挣扎的怒火一时又被撩拨得蹿起老高,他颤抖地指着王夫人:“你……你……你别忘了当 初你是怎样才能带着他一起走的,你别忘记了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你以为你找到靠山了,他翅膀硬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他死也无法改变他是我蒋家子孙的事实,我不同意,你们就休想如果你们非得这样,就永远也别想那个女人进蒋家的祠堂”
“你不如连着大郎一起逐出蒋家好了,皆大欢喜”王夫人轻笑一声:“要说当初,你好意思提我答应你的事情 还有什么没做到?他没有回京城?他没有叫你爹?他改姓了?要说我没教好他,你能比我教得更好?他会赌会嫖?他靠着别人养活?看看他……”她骄傲无比,“二 十三岁,正四品下阶明威将军,这次又立了大功。有几个人能做到?你教的儿子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还在吃奶吧?”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心软,让你把他带走,教得他这样目无尊长的样子学尽了你这狂妄样儿”蒋 重愤怒地瞪着王夫人,咬紧了牙关。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你竟然是他爹狂妄怎么了?可不是谁都能狂妄得起来的。”王夫人往蒋重眼前晃 了晃手:“别瞪,本来就已经很老很难看了,这样一瞪,更像个无趣的老朽。”
她怎么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她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他是蒋长扬的爹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蒋重的眼睛瞪得 更大,他感觉到自己所有的血液都在突突突突地往上冒,控制不住地冲向脑子,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也有些发晕,差点就想砸了这正堂中间那架屏风。但是他知道他不能,他强忍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让自己太过于失态。
王夫人看到他目露凶光,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笑道:“瞧……当猪国公当得太久了吧,胖了,这眼睛再使劲儿 瞪也没从前大。别发脾气了,你不高兴在这儿呆着,就回去吧,回去后好好想想啊。别到时候又觉得都是别人对不起你,不肯为你考虑。”
蒋重忍无可忍,差不多是暴跳如雷:“你才要好好想想,那个女人不会生孩子这样的儿媳你也要?”
王夫人心中一凛,这事儿是怎么说的?她倒是从没听蒋长扬提起过。
蒋重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心中微微得意,总算是扳回一局了,便施施然坐下来,语重心长地道:“这孩子心思 重,我就猜到他一定没告诉你。他要实在是喜欢得很,可以收了做偏房,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王夫人看不惯他那得瑟样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凉凉地道:“你又错了,我们之间没秘密,他告诉我了。他 说是居心不良的小人的传言,你一向自诩聪明,竟然也信这个还帮着传,可笑偏房,哼哼真可笑还非得你允许才行?实在可笑你看,我又后悔你竟然是他爹了。”
“你太过分了”蒋重听得她连着三个可笑,又说了一遍那句难听到他不想再听第二遍的话,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他沉默片刻,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再对着这个女人坐下去,便起身疲倦地道:“随你便吧,反正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们乱来的。你要不信,咱们走着瞧。”
王夫人看也不看他,“我有点累,就不送了。”待到蒋重前脚出了门,王夫人便沉着脸起身道:“给我准备香 汤沐浴,好酒好菜送上来,去街口候着,蒋大郎一回来就让他来见我”臭小子要造反了,真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还敢骗她,害得她差点丢脸。
却说蒋长扬、邬三等人踩着最后一声鼓点奔进坊门,眼瞅着坊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上,蒋长扬心情大好地回头看着邬三、顺猴儿道:“这时辰拿捏得真是好。”
邬三不答,只望着他呶呶嘴,示意他看前头。蒋长扬回头一看,只见蒋重面如锅底,沉着脸高坐在马上阴沉沉地看着自己。怎么还没走?不过人家是国公爷,大门朝着大街开的,进出不经坊门,自然自由许多。蒋长扬便下马行了个礼:“有事儿来得迟了,让您久等了。今日 已晚,不如改日再谈如何?”
经过这么段时间的接触,蒋重也隐约摸到他一些脾气。他今日分明就是故意避开,好让阿悠来对付自己的。一想到适才阿悠那可恶样儿,当下心头也拧上了劲儿,冷冷地道:“若要和我谈你和何氏女的婚事,我便只有今日有空。谈不谈在你。”
蒋长扬沉默片刻,道:“那便去我那里说罢。”
蒋重倔强地道:“跟我去国公府说”他还有很多事情要问蒋长扬,比如上次的扔御赐之物事件,再比如杜夫人 的赔礼宴,还有今日蒋长义和萧雪溪的事情,件件都和蒋长扬脱不开干系。
“我明日还要进宫,今夜须得再准备准备。”蒋长扬此刻却不想和他说什么,明摆着就是要不欢而散的,他这 时候还不想太激怒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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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90章 呣子谈心
蒋重见蒋长扬拒绝,心中怒火更炽,正想出言狠狠训斥他几句,忽听得不远处有人脆生生地道:“公子,夫人正在发脾气呢,道是她远道而来,却不见你备下好酒好菜接她,还连影子都不见。让您赶紧回去陪她吃饭,不然不饶您呢。”却是王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樱桃。
原来已经到了?这么快?他还以为最快也要明日呢。蒋长扬不由喜上眉梢,扫了蒋重一眼,心知他二人必然已经见过面,而且蒋重定然吃了瘪。当下呵呵一笑,朝蒋重抱了抱拳:“我娘远道而来,许久未见,甚是想念,我得先去看看她。您慢走。”
蒋重眼巴巴地看着蒋长扬绕过他,径自去了,与那来接他的侍女低声说笑起来,发出一阵欢快畅意的笑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明显就是非常欢喜他母亲的到来。不自觉地,他想到了阿悠适才和他说过的那些话,他们呣子间没有秘密,他们呣子间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可蒋长扬一看到他,就算不是黑脸,也是面无表情,更是从来没有半句闲话。来来去去,事无大小从来不和他说,他要知道其行踪,还得从旁人口里打听!弄得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皇帝还特别提醒他,让他不要太偏心,只顾着小儿子。
这算什么父子?甚至比不得一个外人。明明不是他的错,当年不是他不肯教养蒋长扬,他只是犟不过阿悠的以死相拼,这才答应了阿悠将他带出去。可他也还指望着,阿悠从来没有吃过苦,不知人间疾苦将他带出去。放她去,等她四处碰了壁,知道了艰难,就还会回头,他们还可以和从前一样的过日子。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阿悠从来就没有回过头,还把他的儿子教成了这个样子!难道父子成仇,她就满意了?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事,就不见她的心胸开阔一点,还是一般的记仇!
蒋重越想越生气,待到门吏开了坊门,就使劲甩了马儿一鞭,任由马儿带着他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狂驰,任由汗湿重衣,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将胸中的那口闷气散发出来。
蒋长扬含笑听着樱桃叽叽呱呱,不住嘴地和他描述一种上遇到的事情,又说本来方爷是要夫人别急,遇到雨雪天气就停下来好好整顿再走,可是夫人不听,就想早点来看公子,所以下着大雪也没停下。雪太深,马车驶不动,夫人就弃车骑马,这才赶在日落前进了城。
蒋长扬听得心头暖洋洋的,便随口Сhā了一句:“方爷什么时候来?”
樱桃一愣:“不知道呢。来之前夫人才和他吵了一架,夫人把做给方爷的鞋子都绞烂了。不过第二天早上,方爷还是来送咱们上路,一口气和夫人说了十句话,夫人都没理,马车启动时才和他说了一句,回去吧。方爷这才开开心心地回去了。”
蒋长扬想到自家老娘那得理不饶人的脾气,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丫头,你怎知晓方爷和夫人一口气说了十句话?”
樱桃认真道:“奴婢数着的。他们一吵架,奴婢就害怕,不知该劝谁好,但总得找点事情做,便数他们一共吵了多少句。”
蒋长扬失笑:“你这个死丫头,仔细夫人知晓,剥了你的皮。”
樱桃调皮地一笑:“公子,适才那国公爷和夫人说了未来少夫人的坏话,夫人这才生了气。你想不想知道?”
蒋长扬心头一跳,随即道:“他说什么我都不怕。”
邬三骂道:“樱桃死丫头!越来越不知尊卑,有你这样和主子说话的么?还不赶紧招来?”
樱桃白了他一眼:“熊嫂子也来了的。昨夜我看见她在磨针,说是要看看你老人家的皮子是不是又厚了。”
邬三不敢惹他老婆熊嫂子是出名的,眼看着蒋长扬和顺猴儿脸上的笑容暧昧起来,他脸上挂不住,便骂樱桃:“死丫头!夫人宠得你不知天高地厚,赶明儿让公子给你配个大老粗,揍死你。”
樱桃吐了吐舌头:“只怕不等我被揍死,你已然被熊嫂子的大蛮针给戳死了。”随即回头看着蒋长扬,担忧地小声道:“公子,您听了别气,那国公爷说少夫人那个,那个……”她有些脸红,毕竟大姑娘家说这个事,还是有点那个啥。
蒋长扬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摆了摆手,示意樱桃不要再浴霸。牡丹是什么出身,他没有隐瞒王夫人,唯一隐瞒了的,就是关于牡丹不能生育那件事。要说有什么会让蒋重拿着当重锤敲,让王夫人生气,也只有这个。
樱桃见他脸色不好看,立即乖巧地闭了嘴。
蒋长扬默然进了门,只见四处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仆役们欢天喜地的向人炫耀自己得的赏。与他之前一个人住的时候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到处都很热闹。
他穿过武康石小径,站在一丛被雪压得弯了腰的竹子旁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灯火辉煌的小楼,王夫人就在里面等着他去解释,等着他去说服她。她有些紧张,母亲平时很讲道理,很好说话,可一量倔起来就像一头牛,万一她不答应怎么办?按他的打算,本是不想和她提高起这件事的,等生米煮成熟饭又再说,他就不信她不会喜欢牡丹。可是这个计划明显被打乱了。牡丹他是必须娶的,可他也不想要母亲伤心,那他就必须得有充足的理由说服她。
蒋长扬背着手,围着那丛竹子来回绕了几圈,紧张地思索着该怎样说服王夫人,迟迟也没跨出那一步。他想得太过入神,甚至于王夫人蹑手蹑脚地摸到他附近他都不知道。
看这皱眉苦思的小样儿,是很喜欢那何牡丹那?是在考虑怎么说服她吧?王夫人撇撇嘴,就近抓住几根翠竹,使劲儿一摇,上面的雪扑簌簌地掉下来,洒得蒋长扬满头满身都是。王夫人还不解恨,团了一团雪,一把扯住对着她讨好地笑的蒋长扬,揭开他的衣领,尽数塞进他领子里头去。
蒋长扬被冷得打了个大大的哆嗦,他委屈地看着王夫人,又夸张地打了几个哆嗦,却不敢从领子里头将雪拿出来,任由那雪化成了水,顺着他的背脊一直淌下去。
王夫人冷哼一声,扔下他甩手进了楼,蒋长扬忙忙地跟了进去,涎着脸去拖她的手,“娘,亲娘!我好想你。算着你再快也要明日才能到,正谋算着准备一大早就出城去接你呢,哪晓得你老人家想儿子,这么快就赶来了。刚才听见樱桃的声音,欢喜得我和什么似的。”
王夫人不看他,将他的手挥开:“看不出来。我只看到有人不想见我,一直在外头绕圈子。”
蒋长扬呵呵一笑,毫不气馁地又拉起她的手:“娘,儿子知错了。”
王夫人不理他,往桌前坐了,径自拿起筷子准备吃饭,才看了一眼鸡,她最喜欢的鸡翅膀就到了她碗里,才看了一眼虾,虾就被剥了皮放到她面前。
刚想喝口小酒,温得刚好合适的酒就送到了唇边。
从小到大,他都很懂事,不会让她操心,但是这样狗腿,只有有求于她的时候才会做到这个地步。那个女人对他很重要?王夫人抬头犀利地看着蒋长扬,但见蒋长扬一手执筷,一手执杯,纯洁可爱,天真无辜地看着她眨眼睛:“娘,你一来这房子平白就热闹起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二十多岁的人,都可以做爹的人了,还装出这副样子来。王夫人有些想笑,拼命忍住了,淡淡地道:“你的意思是我很吵?”
蒋长扬笑道:“我就喜欢吵!”
王夫人撇撇嘴:“得了吧!看在你这么有诚心的份上,暂且饶你不死。”
蒋长扬立时挨着她坐下来,甜滋滋地喊了一声:“娘……丹娘替你接了两株什样锦,那可是外头习不到的。
王夫人拍了他一巴掌:“臭小子!这么大的事情,你干嘛瞒我?害得我今天措手不及,差点没丢脸。”
虽然她是用这种方式说出来的,可她其实就是在委婉地问他这件事。蒋长扬沉默片刻,抬眼看着王夫人:“娘,不告诉您,是因为儿子,怕您不肯答应。”
王夫人冷下脸来:“你打算生米煮成熟饭,逼着我不得不答应?难道你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这种事情?”
蒋长扬垂下眼,低声道:“我知道。您记得小时候我有一把匕首么?是他送给我的,我一直很喜欢,睡觉都抱着睡。走的时候,您什么都没拿,叫我也别拿,说咱们不稀罕。我舍不得,又怕您瞧见了伤心,就偷偷藏在怀里。一直走,一直走,您还是发现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以为您会骂我打我,可是您没有,您说我是个傻孩子,您已经够伤心了,怎么会舍得我也伤心……既然我喜欢,就留着。”
王夫人的眼圈突然红了,她定定的看着蒋长扬:“她很重要?”
蒋长扬认真地看着她,坚定地道:“对我来说,你们一样重要。我舍不得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不开心。”
国色芳华 第191章 各自盘算
儿大不由娘,他有他自己的坚持和追求了。她曾经最讨厌的人就是那指手画脚,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想别人按照自己的意图来,否则就是忤逆不孝的老太婆。现在她总算是能体会到这种复杂的心情了,可是她不要自己也变成那种讨厌的人。王夫人闭了闭眼:“你确定了?”
蒋长扬忧虑地看着她,但还是使劲点了点头。
王夫人撑着额头,轻轻喟叹一口气:“我想,你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也是想清楚了后果的。”
蒋长扬点点头:“您说过,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有得,不能十全十美全都占全了。我想清楚了才给您送出去的信,我只是担心您……”
王夫人摆摆手:“和我没什么关系,我马上就要再嫁,而且等你老了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一堆白骨,看不见你是什么样子。”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把脸侧开。他是她唯一的儿子,唯一的骨血,她对他的未来充满了憧憬,可是有个甜美的梦,还未开始便已经预示着结束,叫她怎么能不伤心
蒋长扬默然无语,只是站起身来对着王夫人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王夫人含着泪,仍然在笑:“算了,我也曾听过有人成亲好多年一直没孩儿,分开后另娶另嫁便儿孙满堂的。她身子不好,好好替她调养着,总有一日会好。再不济,也还可以过继一个。”
蒋长扬感激地看着她:“母亲……”
“不说了。”王夫人擦了擦泪,笑道:“饭菜凉了,让厨房再热热,赶紧吃了去歇着罢。有什么明日又再说,我是真的累了。”
蒋长扬晓得她心里不好受,也不说话,就站在她身后,轻轻替她捏肩膀。王夫人微闭着眼,任由他轻轻捏揉,把一身的酸痛疲倦渐渐消去。很多年前,小小的他就是这样犒劳辛苦劳累了一天的她的。
蒋长扬捏着捏着,现王夫人的呼吸声渐渐加重了,垂头一瞧,但见她靠在椅子背上早就睡得酣熟。他无奈地笑了笑,低声唤樱桃进来帮他把王夫人弄去睡好。
待到安置妥当了,樱桃轻声道:“公子您别担忧,夫人只要还能睡得着,就说明没事儿。您等着看,明日她起来一定又活蹦乱跳的。”
但愿吧。蒋长扬苦笑了一下,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他才刚退出去,王夫人就睁开了眼睛,泪湿枕头。樱桃惊慌的低声道:“夫人?”
王夫人仰面望着帐顶,低低地道:“樱桃,我真是伤心。明日咱们去会会这位何牡丹,我倒要瞧瞧,大郎这般待她,她待大郎又是何种心思。”
同样的,今夜对于朱国公府来说,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蒋重一路纵马狂奔,直奔到国公府门前才停下了马,将缰绳扔给闻声而出的门房,大踏步走进去,所过之处,人皆屏声静气,半点杂音不闻,气氛不同寻常的沉闷阴冷。看来大家都知道这桩丑事了,蒋重越气闷。
他也不去看老夫人,径直去了书房,才到院子门口,就看见一人跪匍在阶前的残雪上,对着他一动不动,正是脱掉了外衣,只着里衣的蒋长义。蒋长义见他过来,立即膝行几步,双手捧起一根马鞭递在他面前,头也不敢抬地低声道:“儿子犯了大错,辱没家门,请爹爹责罚。”
他被冻得脸乌嘴青,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怜,想必是一直就在这雪地里跪着等自己归来。 ~蒋重的手已然抓住了那鞭子,却又没有抽下去,而是抬脚狠狠踢了他一脚,沉声道:“不争气的东西,看见女人就忘乎所以,能指望你什么?滚”
蒋长义双目含了泪,趴在地上只是磕头,半句也不敢辩解。蒋重愈怒,提起马鞭道:“你滚是不滚?”
小八见状,忙去扶蒋长义:“三公子,别惹国公爷生气啦。”
“就是你这起子不学好的刁奴教坏了公子。”蒋重使劲一鞭子抽在他脸上,抽得小八怪叫一声,丢了蒋长义跪在地上只是哭。蒋长义爬过去,护住小八,哽声道:“都是儿子不争气,爹爹自管打儿子出气。没有小八,儿子已是什么都说不清了,全凭他萧家怎么说。”
“公子……”见蒋长义以身相护,小八感激无比,主仆二人抱着哭成一团。
萧家想把萧雪溪嫁给蒋长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今日之事说不得还是他家起的头,只是恰好被人使了计,这才落到了蒋长义身上。谁晓得和蒋长扬有没有关系?蒋重忍了几十忍,终是喝了一声:“滚”
待得蒋长义主仆二人哭哭啼啼地去了,他方进了房坐着生闷气,等杜夫人过来嘘寒问暖。可他等了许久,只等到一盏热茶和几碟精致的小菜,不见杜夫人出现,反倒是看到一向病弱卧床的线姨娘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想进又不敢进,只眼儿红红,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蒋重便叫线姨娘进来:“在化雪呢,冷得紧。不是还病着么?怎么就出来了?”
线姨娘红了眼,扶紧门框,摇着头不肯进:“国公爷,奴婢说两句话就走。”
她自来是这样拘谨上不得台面的脾气,蒋重也不勉强她:“你是想说义儿的事情吧?”
线姨娘拼命点头:“正是。义儿不晓得轻重,犯下这样的大错,实在是让您和夫人失望了,可他是个老实孩子,至情至性,还请国公爷您再给他一次机会。”
就算是他不给,萧家也会给。萧家不会容忍自己女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从这一方面讲,其实这桩婚姻对蒋长义是有好处的。蒋重沉着脸不容辩驳地道:“这事儿你别管,自有夫人和我,回去歇着”
线姨娘战兢兢地抖了一下,悄悄擦了擦泪,还想再说两句,就听见杜夫人在她身后道:“这么冷的天气,怎么出来了?有什么事,让丫头过来说一声不好么?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都不爱惜。”
线姨娘犹如做贼时被人抓住了现场,猛地一缩,惊慌失措地给杜夫人行礼:“夫人,奴婢只是……”
杜夫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放心,义儿是我的儿子,我会薄待他么?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
线姨娘本就煞白的脸色更加惨白,默然无语的轻轻一礼,幽灵一般飘了出去。
杜夫人方放下脸走进去,往蒋重面前坐了,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说。蒋重见她脸色不好看,也晓得她为何生气,便道:“今日之事是意外,不是我故意不让你知晓。”
千防万防,就没防着蒋长义把萧雪溪得了去,平白占了这个大便宜,有萧家提携,春天里这场科举考试,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出头了的。 ~他先前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解释说是意外,是吃人算计,可她宁愿相信他是居心不良,起意为之。已经有了一个蒋长扬,又冒出一个蒋长义,这养不熟的白眼狼杜夫人暗里恨得咬牙,却撅着嘴带了点鼻音道:“我才不是气这个。”
蒋重今日受了严重打击,心情非常不好,懒得和她玩这个调调,皱着眉头直截了当地道:“那你气什么?”
“生了这种事情,难道你不气?”杜夫人见他脸色不好看,便收了薄嗔之态,抱怨道:“萧家这个女儿实在是妇德有差,还累了我们义儿。这也罢了,待她进门之后,我严加管教,不教她再出丑也就是了。如今我只是担忧,长幼有序,义儿上头还有他大哥、二哥,萧家要他们早日成亲,可怎么好?忠儿是我亲生的,倒也罢了,就怕外头说咱们苛待了大郎。本来前不久就因为那几桩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若是再闹将起来,越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蒋重心头的无名火就呼地一下蹿将起来,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起身来回踱了两圈,断然道:“明日开始,你就给我好生打听一下京都有哪些人家的女儿合适,赶在半月内就把大郎的婚事给我定了”小兔崽子,和他叫板,他倒要看这小兔崽子能跳多高至于阿悠,她马上就是方家的人,怎管得了他蒋家的事情
杜夫人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匆忙之间哪里能寻得好亲?”怎么这么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要用心,怎求不得好亲?”蒋重不想和她说王夫人的事情,也不想和她说蒋长扬呣子目无他,根本就是为了一时之气,自毁前程。他们可以不管不顾地由着性子乱来,他却不能坐视这样荒唐的事情生。他烦躁地道:“叫你去做你就只管去做,管这么多做什么?”
她是他一家子的牛马么?想怎样使唤就怎样使唤?小的做下的丑事还未遮掩完毕,又要替大的来回奔波。倒是她自己的亲生骨肉,却被冷粼粼地扔在远方吃苦受罪,也没谁记着他些。杜夫人越想越冒火,生生忍着气耐着性子道:“不怕你怨我,我这个继母不好当。若是我寻来的他不满意,将来就会落下话柄,说是十天半月里打访来的,会好到哪里去?是故意害他……说不得还要连你也怨上。依我说,你也别急,不如先私底下打听着,让萧家那边缓缓。”
蒋重哼了一声,重重地道:“萧家那边缓缓不是不可以。但他这事儿必须要抓紧办,半点由不得他”说到这里,他本待与杜夫人说牡丹的事情,想想却又吞了回去。
杜夫人看他的样子,明显是知道了点什么,说不定就是晓得了牡丹的事情,却不和她说,这是防着她呢。不由暗自冷笑一声,就护着吧,护着吧,看你能护他到几时这事儿可不是吃瓜子,剥了就吃了,先答应又何妨?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语气就异常温和:“知道了,明日我就着手去办,有眉目了再和你说,最后还是要娘和你来定。”
“那是自然。”蒋重疲倦地揉揉额头:“还有一件事,萧家希望老三成亲以后搬出去单住,你看一下哪里合适,给他们拨一处宅子,让人好生整理一下,莫失了体面。”眼看着杜夫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淡下来,忙道:“你为他多年辛苦,不差这一点。”
搬出去住?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她岂能容许他们不受控制地越飞越高,野了心思?萧家的小yin妇还没进门就和她叫板作对,休想她要不把这小yin妇握在掌心里头拿捏,她就不姓杜杜夫人冷冷地拒绝:“这个休想”
蒋重原猜到她定会不高兴,但最终也不会拒绝,没想到她会这样坚决地拒绝。便皱了眉头道:“为何?”
杜夫人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道:“第一,我们没有分家,有高龄祖母要赡养,又有父母在堂,他搬出去住不能尽孝,违背人伦第二,新妇刚进门就搬出去住,可是我容不得她?还是她容不下我们?第三,萧雪溪生性不检点,老三老实巴交的,被她迷昏了头,才做下这种鬼迷心窍之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三镇不住她,若你我不盯着点儿,日后再出大丑,丢的可是我们府里的脸还要毁了老三”她降低声音,无限痛惜,“我辛苦了十几年,眼看着就要成才,差点就被她给毁了。若是……”杜夫人脸上露出害怕担忧的样子来,“无论如何,我绝对不答应老三给她毁了”
“是我考虑得不周全。只想着他家是顾惜女儿脸皮薄。”蒋重听得连连点头:“就说他祖母疼惜孙儿,坚决不同意,不能叫老人家寒了心。这事情你去和他们细说,钱财上、小细节上就不要太计较了,左右要做亲,闹僵了不好。”
“你是男人,难免粗枝大叶,想不到也是有的。也别担心,他家翻不起浪来,又不是我家女儿不检点。”杜夫人暗里又是一阵冷笑。他自己出尔反尔,不好意思去和人家说,就推她一个妇道人家出面。论起来,从前这种夫唱妇随的事情他们没少做,可是自蒋长扬回来,蒋长忠出事之后,她心里就窝了一团火,看他越来越不顺眼,更不要说又生了蒋长义这件事。
蒋重哪里晓得她在想些什么,只暗自感叹,她与阿悠比起来是在是温柔识大体得多。看到杜夫人微皱的双眉,这段时间以来突然变老了几岁的模样,他不禁暗想,这都是为了他和这个家操心操的啊。不像阿悠,没心没肺,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快活,自然禁得老。便轻轻叹了口气:“这次的事情虽然不好看,但对老三来说,也未尝不是一次机会。如果他以后能成才,靠着他自己就能衣食无虞,不用我们替他多操心,你我也算对得起他了。”言下之意是不会再给蒋长义别的。
他的语气温和,言辞间似乎也是给了某种暗示,可杜夫人心里仍然是不好受。有这么一号不安分的人成了蒋长义的妻子,她能放得下心么?忠儿,她的傻儿子哦,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想给他娶门好亲,多得一门助力,却是没那么容易。回到房,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柏香听得动静,低声劝道:“夫人,其实倒过来想,也是件好事。那萧家说不得是算计的大公子,若是让他们得了手,此刻已是什么都晚了。三公子,到底是在您身边长大的,您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为人也老实憨厚,心软得多。适才国公爷火要打小八,他还扑上去替小八求情呢。”
正是这个理蒋长义可比蒋长扬好控制得多。一言惊醒梦人,杜夫人豁然开朗。既然老三如今也有了盼头,那萧家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必也痛恨蒋长扬得紧,便挑着他们兄弟二人斗罢,她只在一旁搧搧风,点点火就好。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先把蒋长扬的亲事搞定。
杜夫人想到此,低声对柏香道:“明日你再替我跑一趟何家,就和何牡丹说,国公爷要替大郎说亲,十天之内就要定下来。看看她的反应如何。”她有意把半个月说成十天,就是要让牡丹好好急急。
柏香一一应下,见她心情似有所放松,应该能睡得着了,方替她吹灭了蜡烛,小心退出去不提。
蒋长义趴在床上,任由小八往他身上推药酒。萧越西下的好狠手,将他全身打得没一处好地方,特别是两肋之下,青紫乌黑一大片,摸也摸不得。
小八这个擦药的人都看得直吸冷气,不忍地含了两泡泪,可是他却死死咬着牙,从头至尾,半点声息都没有,更不要说眼里还有什么泪。哪里还有半点在白日里、在杜夫人、在蒋重面前的可怜后悔样?
小八心疼地替他搽完了药,方长出一口气,低声道:“公子,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
蒋长义挣扎着起身披衣:“踩死一只小虫子,谈得上狠心不狠心么?多数人是踩死了都不知道,也不耐烦去知道的。”但是很快,他就会叫他们认得,他这只小虫子,也是有牙齿有毒刺的,有朝一日,还会生出翅膀一飞冲天。
萧雪溪喜欢的是蒋长扬,想嫁的蒋长扬,他清楚得很。可是没关系,他原本也没想过要和她怎样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只要她乖乖地坐在那里,做他蒋长义的妻子就够了。
清晨,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金红色的阳光照在墙头房瓦的残雪之上,反射出迷离的七彩微光,空气寒冷又带了些清凉,沁人心脾,正是一个美好的清晨。
何家的院子里一片欢欣鼓舞,牡丹带着一群孩子,在花园里头你追我赶,捏了雪团你砸我,我扔你,你偷袭我,我明劫你,打得雪雾四散,鬼哭狼嚎,怪笑大喊的。岑夫人与薛氏等人坐在帘下看得直摇头:“多大的人呢,还和个孩子似的,越来越爱闹腾了。”
忽听下人来告:“外头来了一位眼生的夫人,说是姓方,有事要见咱们家娘子。通身的气派,就是脸色不好看,怕是来寻事的。”
“先请进来。”岑夫人奇怪地回头对薛氏道:“姓方的?我不记得丹娘和我提过这样一个人。莫非是丹娘不小心招惹了她?你听丹娘提过没有?”
薛氏摇头:“不曾。”便使身边的丫头去请牡丹过来。
牡丹正被年幼的何淳和菡娘拉着往脖子里头塞雪,假意怪叫着求饶,逗得何淳、菡娘开心的格格直笑,忽听得有人上门来寻她,貌似还是来寻事的,不由一呆,也是莫名其妙:“我不认得。”
“兴许也不是来寻事的。”岑夫人替她理了理衣服:“赶快去换衣服,我先出去瞧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牡丹飞快地准备妥当,飞奔出去,到得正堂外,但见英娘和荣娘满脸担忧地站在道旁朝她招手,便过去低声笑道:“怎么了?”
荣娘小声道:“姑姑你要倒霉了。这位夫人其实姓王,是蒋叔的母亲。”
“呃。”牡丹一呆,随即掌心冒汗,王夫人,竟然是王夫人。该死的蒋长扬,昨日也不提前和她说一声,害得她半点准备都没有。难道这就是他要送她的礼物?可真是惊喜。
忽然听到一条女高音问道:“何娘子怎么还不出来?”
荣娘便将牡丹往前头一推:“迟早都要见的,快去,生气了。”
牡丹紧张地扶了扶髻上的簪钗,又理了理裙子:“我这样子妥不妥?”
英娘只是捂着嘴笑:“好得很了,快去,快去。”
牡丹硬着头皮,僵着脖子往正堂里头去。才到了门口,就被客位上的那位穿着海蓝色小团花锦袄,系着黄|色八幅金泥罗裙,下着高头五彩锦履,笑得不怀好意的年美女吓了一小跳。这就是蒋长扬的娘,这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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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92章 未来婆媳
王夫人仔细打量着牡丹。
长相就不说了,身材高高瘦瘦,不过还好,该丰满的地方还是比较丰满的,衣着么,桃红色小袄配樱草色小团花八幅罗裙,发髻没有作怪的跟上最流行的发式梳得老高,也没有Сhā得满头簪钗。看这表情,似乎有点着慌,可也还能保持脚步呼吸不乱,目光也没有躲躲闪闪的。眼神安静温柔,又带了点羞怯,微笑着看着她,轻轻行下一个礼去,姿势优美端正,挑不出半点错。总而言之,整个人看着绝对不会让人生出不喜欢来。
王夫人暗里叹了口气,起身扶牡丹起来:“百闻不如一见。总算是见着你了。”
牡丹想说几句好听话,临了却发现自己实在嘴笨,竟然找不到什么可以说的,只好笑道:“适才与侄子们在院中玩雪,衣衫狼狈,听得有客至,便忙着去换衣见客,故而来迟了,还请夫人恕罪。”才说出口,就见林妈妈朝她挤眼睛,意思是生恐王夫人就是喜欢那端庄稳重的,听到她和孩子们一起玩雪,会不会不喜欢?
牡丹暗自叹息一声,已经说出口了还能怎么办?不然怎么解释她来迟的事情?却听王夫人淡淡地道:“这京中的雪,却是没有安西都护府那边的大。不过倒是各有千秋。我是好多年不见这雪了。”
岑夫人忙Сhā话道:“夫人您约莫是才到京中没多久吧?这般天气赶路,路上一定很是辛劳。”
王夫人笑了一笑,亲热地回答:“是呢,我昨夜里天要黑时才赶着进的城。马车和好些行李都扔在路上,只怕还要再过两日才能到。”
千里迢迢,顶风冒雪地赶了来,第二日一大早就来见牡丹,可见是非常着紧这婚事的,多半是想单独和牡丹说几句话。岑夫人便笑道:“难得您光临寒舍,就留下来一起各异午饭罢。”
王夫人欠身谢了,岑夫人便告失陪,起身去按捺饭食,交代牡丹:“丹娘,你好生陪着夫人。”
王夫人见岑夫人等刚出去,就将脸色放了下来:“丹娘,你不介意陪我到园子里走走罢?”
“夫人请。”牡丹从善如流。王夫人行至她身边,抬眼盯着她,淡淡地道:“不瞒你说,我今日就是来相看你的。做母亲的,听到儿子有了意中人,很是欢喜,却怕这个意中人与他不合适,所以要来替他把把关。”
她的目光锐利得紧,看上去似是非常不开赴。牡丹一怔,有些无奈,原来自己还是逃不掉不讨婆婆喜欢的命运?即使是这位传奇女子?不,她要试试,绝对不能到了这一步还错过。她微微垂了眼眸,低声道:“那您看过了,觉得如何呢?”
王夫人也是一怔,有多少女子,在未来婆婆已经放下脸来,明显不喜的情况下,连问一声婆婆的意见都不敢问,只会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委屈的红了眼圈。何氏女倒是干脆利落,直截了当地就出声问了,便也直截了当地道:“你看我的表情,应该能看得出我心情很不好。”
牡丹抬眼看着她:“那是为什么?您不同意这桩亲事?”她的脸上没有怒气,眼里有担忧,看上去有些忧愁,但是绝对没有懦弱和退缩。
王夫人故意道:“是。来之前,我就非常不高兴。”
她指了指前面,示意牡丹引路。牡丹沉默着往前行去,却也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小心地扶着她往扫干净雪的地方站定,方才松了手。
王夫人继续道:“之前,我曾收到大郎的信,晓得你的一些事情,我当时还满意,也很相信大郎的眼光。可是昨夜有人告诉我……”她犹豫了一下,拿不琮主意是不是该提起这件事。毕竟不能生育,对于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悲剧,听人提起都会很不舒服,又是一场伤心。
牡丹静静地立在一旁:“但说无妨,您一定有您的理由。说给我听听,若是误会,我能解释,我便解释;若是不能,也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看能不能解决。”凭蒋长扬和白夫人的描述,她不相信王夫人会是为了身份地位的事情对她心生不满。那么,必然是另有原因。
态度挺积极的,也挺冷静。王夫人有些感慨:“大郎待你的情意,相信你心里是有数的。那么你呢?你待他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牡丹有些发怔,随即抬起头来看着王夫人,微微一笑:“他很好。我愿意一直待他好,与他风雨同舟。”
没有什么花哨的言语,但王夫人知道,往往这样简单朴实的一句话,就代表了最真的情义。可是她的儿子愿意这样待她何牡丹,她何牡丹又能不能用同样的心情对待他?王夫人不确定。更何况,何牡丹要是此事连这样提一提都忍受不了,将来面对无数的人当面或是背地里头的议论,岂不是要心碎心伤而死?
王夫人硬着心肠道:“我明白了。可是将来你们老了,他后续无人,连个扫墓祭祀的人都没有,你不可怜他么?还有,你不怕他将来后悔?你不怕铺天盖地的流言?”
原来是为了这个传言。牡丹的心一时“咚咚”乱跳,一时又有些如释重负,还有点好笑。假如她真的不能生育,她就不能得到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家庭,得到一份真挚的爱情?这世间的感情有很多种,退让牺牲成全是一种;无论如何也要在一起,只求长相厮守的又是一种。
牡丹不知道假如自己确实不能生育,她会不会选择退让成全蒋长扬,毕竟事情没有发生,谁也猜不到。但依着她现在的想法,她是觉得只要蒋长扬敢,她就敢陪他一起到最后。他不负她,她亦不负他。要是他中途或者后来后悔了,她便离开,不会有任何犹豫。
但上述的一切都是假设,不曾发生。蒋长扬早已经作了决定,王夫人的想法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而且为人父母者,这样的心情也能理解。她实在没有必要让王夫人在这件事情上纠结。牡丹抿嘴一笑,低声道:“事实上,我不想让您生气。但您既然问了,我若是不说实话,反而显得我不真诚了。”
王夫人倒想听听她要怎么说,便挑了挑眉:“你说。我就要听真话。”
牡丹斟字酌句:“这世间,人有百样,想法更是多种多样,有人退让委屈,有人半步不让。我不是突然间就愿意跟着他的,我也曾仔仔细细思考过,分析过利弊。可他这般待我,我觉得实在是很难得,很珍贵,同时也更珍惜,我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他的真情意。假如真的不幸,他中途后悔,要走便走,我没什么好怕的,因为不是我的错。至于流言,我真的没少听过,我还是一样的活得越来越好。”
半步不让,又倔强又大胆,也没和她玩哭哭啼啼,虚情假意的那一套。好吧,她一定要嫁他,他一定要娶她。王夫人自认再做不出别的,她只能是叹息着握住牡丹的手,把手腕上那对精致华贵的金镶瑟瑟镯子往牡丹手腕上套:“当然不是你的错。既然你们都这样坚定,那么你们好自为之,我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你的脾气,其实我很喜欢,希望你别为了刚才的事情介意。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牡丹见自己的话还未说完,刚才还在咄咄逼人的王夫人已然软化了态度,说不吃惊那是假的,可是心情真的很好,说不出的好。她忍不住仰头望着天空笑起来,然后垂头看着地下,用轻快得不能再轻快的声音说:“我还有一句大实话没说,希望您听了以后不要怨我没有早说。您担忧的这些其实都不存在,的的确确是流言。我的身体很好。”
王夫人有些吃惊,随即半点不掩饰自己的快乐:“咳!这种话当然不好到处去解释的。罢了,罢了,我真的很高兴。”原本已是做好决定,顺从儿子的想法,接受一个无法生育的儿媳,可是无意之中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她使劲拍牡丹的手:“做婆婆的多少都有些让人不喜欢的啦,更何况我这样直来直去的人。你可以讨厌我刚才的举动,可是最好不要讨厌太久。不然会影响感情,对咱们大家都不好,所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讨厌我了。”
牡丹被她拍得生疼,却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讨厌您,也能理解您的心情。”王夫人在不了解真相的情况下,刚才也表示愿意接纳自己,固然太直接了些可是没有任何小动作,也没有和她提任何条件,只是说希望他们能白头偕老。牡丹告诉自己,应该满足了,珍惜别人的每一分善意。
心头那块石头被搬开,王夫人在何家开开心心地吃过了午饭,方由岑夫人母女送出门去。她的话多,又在门口拉着岑夫人说了好一歇方才离去。
柏香立在何家大门不远处,好奇地抬眼看着王夫人从自己身边经过,微微沉吟,待到牡丹等人进了门,方才上前去敲门,笑眯眯地说了自己要求见牡丹,接着装作不经意地问门子:“大哥,刚才那位夫人是谁?好生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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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 第193章 果然是她
门子却是得过吩咐的,晓得面前这姑娘虽然出入自家大门,却不是好相与的,当下憨憨一笑:“我也不知道呢。主人家的事情,哪里会告诉我们。”
柏香立即解了个荷包塞到他手里,笑道:“我经常麻烦大哥,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些微心意,请大哥吃酒。”
“谢姑娘。些微小事不值一提。”那门子却是精乖,既不肯说也不肯收东西。弄得柏香很是郁闷,越发对王夫人的身份好奇上心。因见恕儿出来接她,便又旁敲侧击地和恕儿打听。恕儿只是笑,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是家里一位亲戚。”
柏香见所有人嘴巴都紧得很,遂也换了其他话题,与恕儿闲扯一气,待见着了牡丹,行礼之后,忧虑地把杜夫人的话传到:“十天之内就要把这件事做成。也不知国公爷是怎么想的,这么大的事情说动就要动,弄得和儿戏一样……夫人很是担忧,却是拗不过国公爷。”
牡丹果然变了脸色,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十天之内,还真急。这么急,约莫是与王夫人突然回来有关,想先下手为强。固然蒋长扬与王夫人定然不由得朱国公做主,可是如果没有对策,也是极麻烦的。便朝恕儿使了个眼色,恕儿得令,立刻悄悄往外去寻贵子,让他赶紧去送信。
柏香试探道:“听说大公子回来了,您可曾见过他么?”
牡丹低头吹了一口茶汤,淡淡地道:“见过了。”
柏香见她问一句说一句,态度和之前很是不同,心中非常不喜,忍着气笑道:“府上几位公子明日就能归家,想必府上夫人娘子们一定非常欢喜罢?”
牡丹晓得她这是提醒自己别忘了当初是怎么求杜夫人,又答应过杜夫人什么,便微微一笑:“我一直记得夫人帮了我的大忙,也记得答应过夫人什么。我只是听你说起这个,心里有些担忧罢了。你别介意。”
柏香得到明确的答复,此行的目的算是达到,便安慰牡丹几句:“您放心,我们夫人最是讲信用,答应过的事情就会尽力去做。上元节,您还会去看灯的罢?”
牡丹点点头:“自然要去。”
“其实夫人的意思,不一定非得等到上元节,大公子这个人看着刻板,其实最是心软,有些话您要是这个时候不和他说,说不定过后就没机会了。他这样的人,说实在话,错过了以后,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柏香热心地点拔了牡丹几句,暗示牡丹应该乘着这几日多与蒋长扬接触,就算是不能做的正头娘子,也该讨个名分。见牡丹点了头,方心满意足地告辞,自回府去交差。
她算着这个点儿,杜夫人通常都是在老夫人房里伺候,便径直去了老夫人房里寻杜夫人,却见老夫人板着一张脸,气哼哼的。杜夫人虽然面上看不出来,却有些心神不宁,不由有些奇怪,这片刻功夫,这府里头又发生什么事情了?便招手叫了红儿过来相问:“这是怎么了?”
红儿左右张望一番,低声道:“国公爷不是一大清早就出了门,也没说去哪里么?恰好老夫人为了三公子的事情要问国公爷话,找不到人,便问了昨夜跟着国公爷一起出门的小厮,这才得知,先头那位回来了。昨日刚进城,就与国公爷在曲江池别院那里见了面,说了许久的话,国公爷这才拖到那时节回的府。”
难怪得。那么此刻杜夫人一定更生气,面上的淡定都是装出来的。说不得稍后一从这里出去,就要寻人晦气发脾气,自己可得小心些儿。柏香便默默将自己要回的话重新整理了一遍,默等红儿唤杜夫人出来。片刻后,杜夫人果然寻了个借口出来,板着脸低声道:“怎样?”
柏香先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然后道;“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这次何娘子心不在焉的。仿佛是没从前那么热心了,还说很是担忧,怕是昨日见了大公子,说过什么了?”
杜夫人哼了一声:‘她此刻不需要求我帮她从牢里头捞人,又觉得萧雪溪对她没威胁了,再被人一哄骗,以为人家会真的对她好,不会辜负她,当然就不上心了。”
柏香装模作样地道:“夫人真厉害,奴婢一路上就想不通她变化怎么就这么大呢?难道是不想跟大公子在一起了?适才听您这样一说,这才算是茅塞顿开了。”眼瞅着杜夫人的表情软了些,又小心翼翼地道:“说起来有件事有些蹊跷。奴婢去的时候,在何家门口遇到一位貌美的夫人,与何家人很是亲热。看样子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眷,可这京中这些夫人们,奴婢多少都有点数,瞧着她却是眼生得紧。当时也只是好奇,谁知一问他们家的奴仆,个个儿的嘴巴都和针缝上了似的,给钱也问不出半个字儿来。”
杜夫人突然来了精神:“是个什么样子的?”
柏香忙仔细描述一遍给她听:“看着像三十出头,个子高高的,丰满,穿得很讲究,皮肤不是特别白可是很细,眼睛很大,鼻梁又挺又直,爱笑,声音有点高。总之是个美人儿。”
和印象中的某人实在很像,不过论年龄,她比自己还要大,哪里有这么年轻?杜夫人心头一紧,沉声道:“说重点!比如她脸上有没有痣什么的。”
柏香忙道:“是,是,夫人这样一说,奴婢就想起来了,她下巴上有米粒大小的一粒胭脂红痣,一眼就能看到。”
果然是她。真的年轻得如同三十出头的样子么?难怪得把蒋重勾得魂都不见了。巴巴儿地守在曲江池见了第一面,大清早地又不见了影子。十天之内就要替蒋长扬搞定亲事,说不定也是这女人让他做的罢?怕的就是蒋长扬一时色迷心窍,走了蒋长义的老路,坏了大事。这样还不放心,一大清早就去了何家,妄图想稳住何牡丹,何牡丹果然也是被她给哄住了,不然怎会这样一副倒理不理的样子?
呵呵,过了这些看,手段倒是见长了。卷土重来,是要再战上一回?!她才不怕!杜夫人猛地一抬头,眼尖地看见远处墙头上有根被雪埋了大半,仍然随风飘摇的狗尾巴草,不期然地,就想起了蒋重,便恨恨地道:“这园子是谁管的?怎地连墙头上都长了野草?”也不等人回话,就直接下了命令:“让他赶紧将所有墙头打扫一遍,然后去自领二十棍子,扣两个月月钱!”
柏香一迭声地命人去传话,暗自抚着胸口感叹,总算是又逃过了劫。
杜夫人越想越气,干脆叫人马上套车,她去回禀老夫人,说自己要出去给蒋长扬相看亲事去。蒋重不是把她当牛马使唤么?何牡丹不是心生幻想么?好好好,她便成全他们,四处招摇,四处打探,好叫所有人都认得,她在替蒋长扬相看婚事,她看何牡丹倒是急不急!
老夫人听说蒋重要她半个月里头就替蒋长扬看定一门亲事,又看到她委委屈屈的样子,便怒道:“荒唐!他是鬼迷心窍了!”说到这里便看了杜夫人一眼,没把后头的话说出来,只是叫她:“你甭理睬他。等他回来我会和他说。”
杜夫人微红了眼圈,低声道:“大郎回京已是这许久,这般年龄还未有合适的亲事,萧家这事儿又成了这样子,说来都是我没做好。既然他发了话,我还是先出去试试看。”说着抹着眼泪固执地去了。她去娘家转了一圈,将要替蒋长扬相看亲事的消息请自家嫂嫂帮忙散布出去,喝了一回茶方才归家。回来听说蒋重刚回家,正在老夫人房里说话,便有意不要叫人通传,悄悄去听他呣子二人说些什么。
只听得老夫人道:“你实在是太过糊涂!难道你以为,你用大郎的亲事来逼迫她,就能使得她转变主意,重新回头?我告诉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要回头早就回了,用得着等到今天?她恨透了我们,这次回来一定会想法子让我们出丑的。你不着紧些,还有闲心去算计她,真是叫老太婆我没话说明!”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他弄得这样鸡飞狗跳,竟是为了逼迫那女人回头?这个忙可真是帮得心甘情愿的,还自以为得计呢。杜夫人一时气得肝疼,这女人的手段实在是见风长,不可同日而语。
又听蒋重道:“母亲,不是这样的。阿悠,唉,阿悠她非得给大郎安排一桩亲事,那亲事对大郎的前程不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郎的大好前程给毁了。所以我才……”
还说不是,不是这个,那是什么?阿悠,阿悠,喊得多亲热呢。蒋长扬的大好前程是什么?不就是这个国公府么?蒋重,蒋重,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杜夫人再也听不下去,紧紧按住胸口,费力地转身离开。拍香看着她,竟像是突然间憔悴了许多。
杜夫人回到房里,昏沉沉地往榻上一倒,闭着眼一言不发。良久,又翻身坐起,对着镜子慢慢梳妆,然后稳稳地往老夫人的房里去了,仍是言笑晏晏,说不尽的温柔小意。她绝对不会让他们如愿的,这些都是她的,谁也别想抢去!
国色芳华 第194章 上元(一)
上元,自十四起,到十六止,整整三日开放夜禁。彼时灯火耀地,亮如白昼,戏台夹道林立,角抵、百戏、杂技尽相演出,鼓乐喧天,热门非凡。人们合家出动,贵贱同游,男女杂观。却正是一年中最热闹最狂欢的节日。
何家这几日特别热闹,简老三、方二并宫中几个没什么轻重的内监被定了罪,担了责任。二郎、五郎、六郞尽都都归家,发还被封了的铺子,只彼时被搜去的财物只是回来大半,其余杳无音讯。岑夫人倒也不生气,只当消财免灾。
只二郎在狱中感染了风寒,六郎缺牙断腿,又挨了鞭子板子,行动艰难,伤处溃烂,孙氏拒绝照料他,也拒绝家中人相劝,决绝地夹着包袱自回了娘家,不过一个时辰,孙家大舅就前来要求和离,要拿回孙氏的嫁妆。岑夫人见泼水难收,便劝六郎写离书,各得自由。六郎不肯,灌了黄汤下去,借酒装疯撒泼,杨姨娘又羞又气,哭闹了一场,弄得家中人都不太高兴。
为了这些琐事,故而十四这日就只有英娘、荣娘、何鸿、何濡几个与牡丹一道出门去观灯。今年却又与往年不同,皇帝特命于安福门外做了一座灯树,高二十丈,锦绣绮罗、金玉装饰,上悬五万盏灯。又有余宫女、数百名伎、民间少妇女千余人,尽都衣锦罗,戴珠翠,施香粉,在灯下日夜踏歌,欢乐之至。
牡丹因与蒋长扬早约了要在此处会面,便领着英娘等人直奔安福门。到得地头,放眼一看,尽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不说是看灯,道是人看人也不为过,何鸿几弟兄倒也罢了仗着年轻灵活,游鱼儿似地挤进去,远远朝着牡丹她们大声喊叫。牡丹与英娘、荣娘却只能是摇头,光凭她们几个,根本别想挤近前去细看那灯,若真是想看,还怕被登徒子给趁机占了便宜去。
英娘、荣娘遗憾得要死,咬着指头只是叹气。忽见顺猴儿笑嘻嘻地走过来,行礼问过了好,便指着附近一处高台,道是汾王妃、王夫人在那里观灯,请牡丹领了英娘她们一道过去登台观赏。牡丹便大大方方领了英娘等人前去,又叫贵子去将何鸿等人领过来。到得台上,只见汾王妃、王夫人并汾王妃的几个儿媳、孙女坐在一处,却不见蒋长扬。牡丹领着英娘等人上前行礼坐下,寒暄过后,便心不在焉地四处观望,到处找蒋长扬的影子,却总是瞧不见,不由凭空多了几分懊恼。
众人坐了一回,汾王妃的长媳,嗣王妃艾氏笑道:“如此枯坐,实属无聊。不如趁着天儿早,往街上行去,四处观游一回如何?”
众人纷纷应了好,依次下台,后头有人驶出两张大车来,请众人登车。牡丹看时,那车有讲究,不但高出地面许多,更是四面悬空,只以薄纱遮挡,前后左右视线统统无遮挡,坐在上头正好观灯。便笑眯眯地上了车,与英娘、荣娘她们挤在一处,却见汾王妃身边的丫头莺儿过来请她:“王妃请您过去同坐。”
牡丹只好下车跟着莺儿去了前头,才刚上车,就被王夫人拉了挨着她坐下,笑道:“我正和王妃说起前些日子的事情呢,听贵子说,那女人约你明日夜里去观灯?”
牡丹晓得她是指的杜夫人,便道:“嗯,说是崇圣寺的灯好看。”今日一大早,柏香便来告诉她,崇圣寺的灯好看,让她明日务必要约蒋长扬一道去崇圣寺看灯,还说成败在此一举。
王夫人与汾王妃对视一眼,会心一笑,道:“既然说是崇圣寺的灯好看,那么我们便都去瞅瞅罢。”
汾王妃笑道:“以已之心度人之腹,说的就是这种人了。听说她这两日大张旗鼓地到处为你家大郎相亲,夸下海口说是要替他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名门贵女,弄得许多人心中不舒服,都道她是贤惠得过了头,却也有人动了心思,主动去攀谈的。我是不相信她如此好心的,依我看来,多半是和你叫板。看说话有分量的是她这个继母呢,还是你这个生母。”
“这也是能跳几跳就能争得来的?”王夫人不屑地道:“理她做甚?咱们先看场戏,还按着咱们的来。明日且看她到底想作甚。”
说话间,到了朱雀街,但见车水马龙,丝竹之声不绝,四处高悬各种彩灯,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攒星阁,浮光洞,无数造型精致绝美的彩灯将整条大街照得形同白昼,喧嚣无比。汾王妃突然来了兴致,道是要从头走到尾,慢慢看。
王夫人自是没甚意见。她二人下了车,其他人等也不好意思再坐车,便都跟在后头,簇拥着二人一同叽叽喳喳地往前行去,看到好笑的,新奇的,便驻足观望点评一回,望见小摊子上头有好吃的,也不忘买了尝上一尝,玩得个个眉花眼笑的。
忽然有人拉了牡丹的袖子一把,牡丹回头,正好对上樱桃的笑眼,樱桃朝她暗暗呶呶嘴,示意她看左后方。牡丹回头望去,但见蒋长扬穿了件石青色的袍子,站在一盏大走马灯的灯影之下,望着她只是抿着嘴笑。牡丹想了想,上前去扯了扯王夫人的袖子,示意她看那边。但见蒋长扬焦急地皱起眉头,又讨好地望着王夫人笑。王夫人轻轻一笑,低声道:“早去早回,我只替你看顾你子侄们一个时辰,过时不候。”
得了她的允许,牡丹便悄悄挪出人群,慢慢走到边缘,脱离了大部队。待王夫人等才走出不到两丈远,蒋长扬就大步奔过来,牵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快步朝人多热闹处奔去。
牡丹跟着他疯跑一气,笑道:“人家都在看我们呢,就和两个疯子似的。”
蒋长扬攥紧她的手,笑道:“大家都差不多,谁管咱们?”
二人牵着手看了一回杂耍百戏,手心里头全是细汗,尽都觉得台上的表演没有任何意思,看着挺无趣的。蒋长扬偷偷看了牡丹一眼,低声道:“怪没意思的,咱们四处走走说说话?”
这还是那个秘密说出口之后,二人第一次单独会面。牡丹总觉得中间有一层纸被捅破,见着他就有些不自在。便不看他,只笑道:“我觉得还不错呀。上次端午节时我就没机会看清楚,明日又要去崇圣寺,后日要陪我娘和嫂子她们,眼看着是没机会看了,让我好好看看。”
蒋长扬闻言,有些失望,忍了一回,又觉仿佛有百爪挠心,便厚着脸皮道:“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咱们那边去。”牡丹回眸一瞧,却是不远处一条清净的街口,行人稀少,灯光也没这边亮,却是个约会的好地方,不由心口一紧,慢腾腾地摇头:“就在这里说也挺好,我想看百戏。”
“这里不是说话处。”蒋长扬见她死活不应,不由恨得咬牙,一转眼瞧见牡丹红了耳垂,假装镇定的样子,不由心中一颤,不由分说就扯着她走:“要看这个什么时候不能看?过了今年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你专爱和我作对!”
牡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被汗水浸湿,她却没有觉得不舒服,只是觉得又紧张又欢喜,她反手握住他,跟着他脚步轻快地转进了那条街。夜色静好,路旁挂着的彩灯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三三两两的行人嬉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空气中散发着兰桂的芬芳。二人低头牵手走着,反倒觉得找不到话可以说。
良久,牡丹道:“你娘只给我一个时辰,不然就不替我管我侄儿们呢。你不是要和我说什么吗?还不赶紧说?再不说我要去看百戏了。”
蒋长扬微微红了脸,抬头看着她,眼里亮晶晶的,哼哧了一回,方低声道:“那天我娘偷偷跑去找你,我不知道,过后听说,吓了我一大跳,冷汗都冒出来。”
牡丹就晓得他要提这件事,便觉得脸上一热,将头侧开:“那又如何?也没见你急着跑来看看,你就不怕我们吵起来,把事情给弄黄了?”
蒋长扬干笑:“我那不是在宫中,也不知道么?我想着她爱睡懒觉,又是长途跋涉,这样的冷天,怎么也得睡到中午时候才会起床,我回来正好守着她。谁知她会那么早就起了床,早饭都不吃就去找你?”然后脸上带了几分柔情:“正在担心呢,她就和我夸你,说你胆子大,不怕吓唬。
又说……”
牡丹见他突然住了声,不说话了,便道:“还说什么了?”
一抬头就看见蒋长扬含笑的眼睛,她平白从中看出些不对劲来,又羞又恼,抬起脚就狠狠踩了他一脚:“不许这样看我!”
蒋长扬吃痛,咧着嘴道:“我看你怎么了?十九那日汾王妃就要上你家的门,待到写下通婚书,你就是我的人,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牡丹一愣,挑眉看着他:“你说十九那日?”
国色芳华 第195章 上元(二)
蒋长扬兴奋地看着牡丹:“是,我娘才请人卜算过的,道是那一日诸事大吉。她说既然旁人那么急,咱们就该体贴一下别人,早点定下来,免得让人家白操心。”
牡丹愁道:“可也只是你们这里,我怕我娘不肯,我爹当初说过的……”当初何志忠给蒋长扬提的要求是,父母双方都同意,正式请媒人上门,三媒六聘一样也不能少,否则免谈。现下蒋重的反应这么大,明显就是不答应,闹到后头少不得一片混乱。
蒋长扬见她发愁,微微一笑,引她转入崇德坊:“我记得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媒人一定是风风光光的上门,他定然无话可说。你记得我之前曾说过要送你一件礼物的么?明日夜里我便送你。”
牡丹见他领自己去崇德坊,想起崇业寺正在这里,便道:“你引我来这里做什么?”
蒋长扬领着她走入一条安静昏暗的小巷:“她不是打算明日在这里算计人么?我先带你来熟悉一下,省得明日你迷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明日那寺里头会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牡丹不想走,就在墙角里停下了:“明日我不想来。我就想叫她白等一场,气她一回,叫她不管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机会施展。”彼时去寻杜夫人,那是没有办法,如今她还真不想再和杜夫人纠缠下去了,她们明显就不是一路人。
早间柏香来见她,说的那些话实在是难听,就是挑拔她,叫她不要相信蒋长扬的话,信不得的,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此番到处相亲,里头不乏蒋长扬呣子的意思,叫她不要被骗了。说来说去,就是告诉牡丹,她只有相信杜夫人,按着杜夫人的意思来做,才会有前途,不然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柏香这丫头,不愧是杜夫人身边的红人,说起这些挑拔人的话来,头头是道,丝丝入扣,不时还能举例说明,摆事实讲道理,听得恕儿都一惊一乍的。待到柏香一走,林妈妈就呲着牙叹气:“丫头都像这个样子,主子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多亏得王夫人不像她,不然够缠。”
蒋长扬见牡丹不想往前走,便也跟着停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你当初把我描述成那可恶样儿的时候,可是对着她赌咒发誓,说过一定要听她安排的。你要不来,就不怕发过的誓?”
牡丹哂笑:“个个都说要是我不怎样怎样就天打五雷轰,特别是男人哄女人,发尽了多少誓?实际上真的天打五雷轰了吗?”天打五雷轰,那是渡劫才有的待遇呀,她这个凡人明显就遇不上。真的要做的事情,用得着赌咒发誓么?与其相信别人赌咒发誓,不如埋头多吃几口饭更实在。
可蒋长扬明显不和她一般想得通,他紧张地道:“别瞎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些话乱说不得的。你既然发了誓,明日就一定要来,反正也只是看看戏而已,没什么损失。”
牡丹见他煞有其事的样子,不由伸手捏捏他的脸,笑道:“我突然想,你要真是如同杜夫人暗里描述猜想的那个人,我明日就是被你们两家给同时当枪使。她不会真心帮我,肯定是借我的手来害你,你怕被她害到,肯定又是借我来迷惑她。最后你们都胜利了,就我一人倒霉了。”
蒋长扬听得好笑:“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牡丹也笑:“就是胡思乱想。”半明半暗中,她的脸莹白如玉,脸上的笑容甜美安静,眼睛亮得如同沙漠中夜里的星星,蒋长扬只觉得突然之间,脑子里头一片茫然,他伸手捧起牡丹的脸,低声道:“丹娘,你笑得好好看。”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手指也有些粗糙,他的脸离她的脸不到半尺远,他的眼神不对劲,牡丹紧张地眨了眨眼睛,故作轻松地推了他一把:“你现在才发现我笑得好看?可够迟钝的。”
蒋长扬一笑:“我以前怎么都不知道你脸皮其实也够厚的。哪儿有自己说自己好看的?”
牡丹捏住他胳膊下的嫩肉,使劲儿拧了一圈:“你脸皮才厚!还惯会装,都是引得别人主动夸你。”边说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又拉了拉自己的裙子,在他面前晃了晃,粗着嗓门道:“我这身袍子年前就做的,我并不怎么喜欢这个颜色,可是邬三说还可以,我不怎么相信他的眼光,正好穿来给你们评判一下。”却是彼时他们还未明确心意时,蒋长扬特意打扮了跑去芳园找她,故意在她们面前比划的那一套。
蒋长扬一愣,随即很是有些恼羞成怒,叉着手上前去呵她:“坏东西,你再学,你再学!”
”哎哟,恼羞成怒了,可真难得。”牡丹双臂环抱,紧紧护住自己,蹲在墙角下笑成一团,趁他不注意,又偷袭一回。蒋长扬眼看着牡丹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靥,鼻端缠绕着她身上传来的丝丝芬芳,不时又被她的发丝挠两下,不由得停下来,沉沉看向牡丹,低低喊了一声:“丹娘……”
牡丹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还在笑:“我以前就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还以为你严肃得很呢。”却见一个黑影朝着她袭来,她的后半句话被迫吞了下去。
牡丹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全身僵硬。非常奇怪的感觉,约莫是因为天太冷,蒋长扬的嘴唇也有些凉,鼻子关更是冰冰凉凉的,他有些急乱的呼吸吹得她的脸上痒痒的,青草味,这是属于他的味道。牡丹的脑子并没有空白一片,她只觉得有些紧张,几乎忘了呼吸,她索性安静的细品着她的初吻,安静的体会着他的味道。
蒋长扬的唇贴着牡丹的唇,小心翼翼地辗转下去,他想有下一步的行动,又有些犹豫害怕,可是却又恋恋不舍,他不见牡丹有厌憎的表现,却也不见她有任何动静。她只是静静地靠着墙壁蹲着,微微闭着眼,一动不动。他有点担忧,又有点欢喜,这是他想了无数次的事情,今日终于有机会做了,却又觉得怅然若失。她好像不是太喜欢……不过刀子没有打他一个耳光,或是尖叫着跳开,仿佛也挺好。他又欢喜起来,扶住了牡丹肩膀,小心翼翼地咬了咬她的唇。
他在试探她,这是牡丹被咬之后的第一个感觉。那么,既然她不讨厌这种感觉,反正她也想试试这种感觉————听说被心爱的人吻,会被吻得翘起后脚,就像她无数次从电影中看到的那样。她为什么不试试呢?虽然两个人不是在花园里,不是在朦胧的月影下,没有华丽浪漫的背景,他们只是蹲在阴暗冰冷的墙角下,蹲着,很古怪的姿势。可是毕竟是在亲吻了。
牡丹小心地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某人已经渐渐变得滚烫的唇一下,然后又大胆地碰了碰他的牙齿。她明显地感觉到蒋长扬的身体僵硬了,然后他有大约一至两秒钟的呆愣,连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牡丹有些想笑,甜蜜的想笑。她又学着他轻轻咬了咬他的唇。
所谓的吐气如兰,所谓的甜得像蜜,就是这样的?蒋长扬也觉得自己大概不会呼吸了,他的掌心下,是牡丹圆润小巧的肩头,他想把它们捏碎。她可爱芬芳的花瓣一样的唇,是世上最甜美可口的食物。他有一种冲动,想把它们连着面前的人一起全部嚼碎了吃下去,就从面前的花瓣开始吃。他告诉自己,她会被他吓坏了跑掉的,所以要慢慢的吃,温柔的吃,细细的吃。
牡丹有点点不舒服,有点不习惯这种感觉。可是……怎么说呢?其实还是挺新奇,挺好的,也挺甜美的。她有些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她最喜欢的是蒋长扬的温柔和体贴,他半点都没有弄疼她,也没有乱摸乱捏。他只是把她的肩膀捏得好痛。
牡丹慢慢开始回应,偶尔也调皮地像小鱼一样游开去,引着他去追她。直到蒋长扬突然呼吸急促地推开她,转身对着墙壁不敢回头,动也不敢动。
看着蒋长扬郁闷僵硬的背影,牡丹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什么事,会让这个脸皮厚的家伙能对着墙壁都不敢回头?她有些发窘,也低着头对着地上画圈圈不说话。她突然又觉得有些想笑,她想忍住,偏偏就忍不住,于是她捂着嘴低声笑起来。
蒋长扬愤恨地扔了一块碎石过来:“你笑什么?不许笑。”
牡丹忍不住,越发笑得大声。
蒋长扬无可奈何,咬牙切齿,想说几句威胁的话,又实在是找不到可以说的。可被这样笑下去,实在不甘心,他想了想,虚张声势地笑了一声:“丹娘,你老实说,先前你是不是吃糖了?我含了茶叶。你能猜得出是什么茶么?”
牡丹一愣,握起拳头对着他宽厚的肩膀就是一顿猛捶:“打死你这个登徒子!臭死了!”
蒋长扬缩着脖子任由她打,见她不打了,方起身握了她的手,心满意足地道:“走罢。赶紧去瞅瞅。”
国色芳华 第196章 上元(三)
崇圣寺,位于崇德坊西南隅,乃是前朝一位亲王舍宅而立。内里遍布亭台楼阁,假山碧水,乃是京中几座有名的大寺庙之一。
杜夫人约牡丹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因为这里不但地方大,环境优雅清净,最主要的是这里的灯很有名,和尚们还做得一手好斋饭,是京中名流贵人最爱来的地方。
崇圣寺有一个大花园,和尚们精心制作出来的花灯基本都挂在这里。从花园正中那座高高的藏经阁上望下去,基本灯火通明的园子里所有的情况都可以看在眼里。杜夫人藏在藏经阁顶层一个狭窄阴暗的房间里,紧紧裹了裘皮披风,静静立在那扇小小的窗前往下看。夜色浓重,把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看见一群士人装扮的男子故作潇洒地从花园西北门走进来,站在彩灯下装模作样地吟诗,偷看一旁出游观灯的妇人。她也看见她的嫂嫂侄女和一群贵夫人在一起,花团锦簇地穿行在花园的各处,一边观灯,一边低声交谈,偶尔发出一阵欢笑声,显得很是快活。
杜夫人有些惆怅,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参与这样的活动了,她有些羡慕她的嫂嫂,也很想下去和她们一起肆无忌惮,快快活活地过这三天。可是她不能,至少她今晚不能。
她知道今晚有个人会微服出行赏灯,最先去的一定是安福门,待欣赏完他花了大笔钱财建起的那盏旷古奇今的灯树后,就一定会来这里。她把目光投向不远处那座静悄悄的,漆黑一片的二层阁楼昙花阁。他一定会到这里来,因为她知道,这里留着他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幼时的她,曾经和逝去的母亲陪还不是皇帝的他来过这里,她记得他什么都没做,就在那里静静地坐了整整半个时辰。临走的时候,他还记得在亲手在门前挂上一盏莲花灯。
等到大了以后,那一年上元节,她陪母亲出游,又在这里遇到已经做了皇帝的他,也遇到了蒋重。刚从边关回来的蒋重并不像她所认识的那些贵胄子弟,他的皮肤黑黑的,全身没有一丝赘肉,高大强壮,眼神锐利,站在她面前像一座沉稳可靠的大山。她从看到蒋重的第一眼,就挪不开眼睛。
她故意上前去和蒋重打招呼,问他从哪里来,蒋重的回答彬彬有礼,却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刻意讨好她。可蒋重越是这样,她越是不服气。
他看到了,伸手将蒋重打发开,笑问她:“阿瓶可是觉得这蒋重看着就讨人厌烦?脾气又臭又硬?”
她点头承认:“的确如此。”
他笑了一笑:“百炼钢成绕指柔,你别看他这样子,对他妻子可是爱护依顺得很,对他**也是十分孝顺。”
原来蒋重已经有了妻子,她的芳心碎了一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流着我们这样尊贵血统的人,应该更勇敢,想要,就去拿。”
她吃了一惊,随即觉得很高兴。先不谈她到底想不想要蒋重,就说他对她的这种支持的态度,就说明一件事,他很宠爱她。舅舅的宠爱很重要,如果这个舅舅还是天下第一人,就更重要了。
和她的高兴不同,母亲似乎是很焦急,不乐意的。但他只轻轻瞥了母亲一眼,母亲便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多余的话。她察觉了母亲的为难,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个乖乖女,更应该在皇帝舅舅的面前表现出温柔乖巧,端庄识大体的一面,于是她笑嘻嘻地给他行礼谢过了他,说自己无意让他为难。母亲松了一口气,皇帝舅舅只是笑,意味深长的笑,其他什么都没说。
但从那之后,她经常被皇后召入宫中,经常奉召参与各种宴会活动。她经常会遇到蒋重,她看到他像大山一样沉稳,像雄鹰一样矫健,和他比起来,那些围着她献殷勤,爱擦口脂,穿着绫罗绸缎的贵胄子弟们就像毛没长齐的小鸡仔儿。
在宫墙下,柳树旁,在狩猎场上,在马球场上,她不自觉地追逐着他的背影,直到有一天,她梦里出现了他。他抱着她,亲密怜爱,但他喊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阿悠。当时只在梦里头,她就难过得哭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她就是对着镜子仔细的梳妆。她见过王夫人阿悠的,一个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嫁人几年也只生了一个儿子而已。她觉得她没哪里比不过王阿悠。她比王阿悠更年轻,出身更高贵,容貌更美丽,为什么蒋重的心里眼里就没有她?因为难过,她失手摔断了她及笄时,父亲花了二十万钱才琢成一根紫玉钗,捧着那根摔成两截的紫玉钗,她哭得肝肠寸断。
侍女惊慌失措地禀告了母亲,母亲问她好半天,她只回答了一句:“我恨王阿悠。”母亲听了一直没有说话。
没有多久,蒋家婆媳失和,蒋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见他憔悴下来,她忍不住想,如果是她,一定舍不得蒋重这样为难,王阿悠这样不识大体,不懂得体贴人的女子怎么配得上蒋重?于是她去问皇帝舅舅,要怎样才能得到她想要的,皇帝舅舅只回了她一句:“给你一个炼化的机会,百炼钢成绕指柔。”
机会,舅舅会给她。可是怎样才能算是百炼钢成绕指柔?她坐在屋子里想了几天,知道母亲从她发上取下一根水晶发簪,当着她的面重重一敲,“咔哒”一声发簪断成了两截,“这是王阿悠。”母亲如是说。然后又取了一根丝线,反反复复地折,轻轻绕在她的指尖上:“这是你。”
一阵寒风吹来,杜夫人打了一个寒颤,越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是的,百炼钢成绕指柔,她如愿以偿做了他的妻子,她终于把那个女人打败赶了出去。可是他终是忘不了那个女人,不管她做得多么好,做了多少,忍受了多少委屈,他还是想把最好的留给那个女人的儿子。
是的,她不得不承认她没把孩子教好,可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忠儿自小就被老女人抱去,她多管一句就不高兴,他经常一出去就是半年一年,回来也没见他有多关心,只会考校,不满意就打,出了错就只会怪她没教好,怪她的母亲经常把孩子接去宠坏了。他为什么不怪那老女人和他自己?难道他们就没有责任的?她一直都在很辛苦的忍受,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枉为他人做嫁衣,就算是佛祖,也会不甘心的吧?
还有皇帝舅舅,他既然让她嫁给了蒋重,为什么还要提拔蒋大郎?看看那小子穿着官服配着金刀去她家里头横冲直闯的骄横模样杜夫人的眼里含了泪,她双手合什,喃喃地道:“佛祖,佛祖,信女每年供奉那么多钱财给您,您不会让信女愿望成空的吧?”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立时闭了嘴,低喝一声:“谁?”
却是柏香立在门口,声音有些颤抖:“是奴婢。夫人,大公子和何牡丹来了。”
杜夫人赶紧趴在窗口往外头看,果然看见东南角一株松树下,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灯影下喁喁私语,二人皆是着的男装,背对着众人,一副生恐被人瞧见的小心样儿。果然心里头有鬼,不然怎会这样鬼鬼祟祟的?杜夫人轻轻笑了一笑,叮嘱柏香:“去和何牡丹说,让她把大公子引到昙花阁二楼去。就说那里清静,不会有人打扰。”
只是把人引到昙花阁去就行了?柏香不明所以,以为还有下一步吩咐,便站着不动。杜夫人见她不动,没好气地道:“还不赶紧去?”
柏香小心翼翼地道:“然后呢?”
杜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你跟她说,机会只有一次,全在她手里。我到时候会引了康城长公主过去,为她做主。以后大公子就算是恨,也只会恨我,和她没关系。”永远也不会有长公主,这步棋里面,赢家只有她。
柏香应了,走到门口,又听黑暗里传来杜夫人的声音:“注意不要让人看见你。”
杜夫人倚在窗前,亲眼看见牡丹单独离开了一会儿,然后又回来,和蒋长扬一前一后,慢慢朝那座夜色迷离中的昙花阁走去。她激动得直眨眼睛。王阿悠,我叫你狂!我叫你一来就给你儿子收拾烂摊子!想娶名门贵女?就看谁家的名门贵女还想跟着你儿子滚回安西都护府去
不多时,柏香上楼来复话:人进去了。是从后头您说的那道门进去的。奴婢亲自听着上了楼。”
杜夫人眨眨眼睛:“她怎么说?表情是怎样的?”
柏香道:“她很犹豫,有点害怕。奴婢和她说,如果她不珍惜这次机会,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又说,说不得以后还会有宵小觊觎,她的境况只会更糟。她好像是有点不相信您,反复问奴婢会不会出什么错,问您为什么肯帮她,还有康城长公主,为什么就能肯替她做主?”
能够想到问这些问题说明人不算笨。可也暴露了她一门心思就想嫁给蒋长扬的事实!她要什么都不问,那自己还偏有些不放心了。杜夫人挑挑眉:“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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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芳华197 章 上元(四)
柏香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奴婢说,您是母亲。大公子有军功在身,深得圣眷,国公爷也器重,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义父,可是二公子什么都没有。长公主是您的亲姨母,她都不肯帮您,谁还肯帮您?又让她好生想想,国公爷如今是这么个场景,那条路断然是走不通的。如果王夫人和大公子待她真的是他们说的那般好,那么她这么做,不但帮了自己也相当于是替他们解了一个难题。要知道,王夫人可做不得蒋家的主,而您能。她沉默了很久,就接过那个荷包转身走了。”
杜夫人轻轻吁了一口气:“你做得很好。回去后重赏。”
柏香轻轻出了一口气,垂手在旁伺候。杜夫人沉默良久,低声道:“正德还在那里守着的?”
柏香点点头:“是。”
杜夫人又陷入到沉默中,在黑暗里双手合什,默默念了无数声佛,又许下无数的大愿。
夜深,游人渐少,崇圣寺中终于来了一队人。他们人不多,就只是七八个,中间一个穿着枣红色袍子的,走路之时总显得与众人有点那么不同。他们静悄悄地走在园子里,偶尔停留看灯,那人还主动与人攀谈几句,显得格外亲切和蔼,就好像是个寻常富户一般。
杜夫人忙道:“赶紧去把正德叫回来。我们准备马上离开。从后头绕过去。”柏香不明所以,飞也似地冲下楼去喊人。
那群人在园子里兜了一圈之后,那穿枣红色袍子的人站着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朝着昙花楼那边去了。
杜夫人看得分明,轻轻出了一口气。她这位皇帝舅舅,最是狡猾。经常定下来的路线,他都会临时改变,今晚他微服出行,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能猜到他会到什么地方去的人,更是没有几个。
她若不是仗着儿时的记忆,也猜不到他会到这里来。待得他到了昙花楼,想必第一件事情,侍卫就是要搜楼确认安全罢?
不知道蒋长扬与何牡丹被人从里头搜出来,醒过来以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这还多亏了蒋长义的事情给了她灵感,只不过这可不是麻雀变凤凰,而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杜夫人笑了一笑,将兜帽戴上,转身下楼准备离去。
她下了楼,只见柏香心急火燎地疾步走过来,她惊觉不妙,忙道:“正德呢?”
柏香只是摇头:“奴婢没找到他。他没在老地方,奴婢便想着他会不会偷偷进了昙花楼,本来想进去看看的,可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来了。奴婢不敢久留,心想他大约是听到动静早回来了,便赶紧赶了回来。”
杜夫人的眼前一阵发黑,心惊胆寒。想到自己曾经吩咐过正德的话,倘若牡丹没有听她的话,给蒋长扬用药,倘若这二人没有按照她原定的计划走,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二人留在昙花楼二楼。难道,正德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出了差错?这可怎么好?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的滋味。
柏香见她突然白了脸,也跟着害怕起来,颤声道:“夫人,怎么办?”
杜夫人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强作镇定道:“赶紧走。兴许他在后门等着咱们也不一定。”说着已经是抬起脚大步往后头去了。
柏香赶紧一溜小跑跟上,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捡着阴暗的地方走,很快就消失在重重树影里。仿佛身后有鬼追一般,杜夫人在即将走到园子后角门的时候,猛然绊了一下,以狗啃屎的姿势猛地往下扑去。柏香隔她尚有几步远,眼见是救不得,吓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杜夫人也算着自己定然是要跌得够呛的,哪里知晓斜刺里伸过来一双手,稳稳将她扶住了,接着内监特有的声音响起:“夫人小心。”却是个又白又胖,穿着件青灰色圆领缺胯袍,看着慈眉善目,年约五十多岁的男子。
这一声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杜夫人又惊又吓,甚至于有些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站着的人,只扶了疾步赶上来的柏香的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不住地告诉自己,完了,完了。她被何牡丹和蒋长扬这对贱人给合伙儿算计了。
那人却在笑:“元日时咱家才见过夫人,夫人这么快就忘了?”
杜夫人别不过,只好抖着嗓子道:“原来是邵公公。您怎会在这里?”
邵公公笑道:“夫人不知晓么?”
正德莫名不见了,邵公公又专门在此等候自己,这意味着什么?圣上兴许不会计较她怎么算计蒋长扬和何牡丹,但一定会痛恨她竟然胆敢借他的手。杜夫人一时心思百转,突然红了眼眶,一把抓住邵公公的手,就要往地下跪,哀声道:“公公救我!请公公看在我母亲的情分上,让让手。”
邵公公忙将杜夫人扶住了,笑道:“哎呦……别,快别……咱家一个奴才,怎么担得起夫人这般大礼?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幸亏得这里只有咱家一人,没其他瞧见,不然岂不是不好瞧?”
杜夫人一听说只有他一个人,心里大定,忙拭了泪,低声道:“公公怎会在此?”
邵公公叹道:“圣人要召见朱国公和您……”
杜夫人又是一阵紧张,怕得无以复加,连声音都是抖的:“公公……”说着一阵哽咽,泪珠儿一滴一滴地滑落下去,滴到邵公公的手上。
邵公公“啧”了一声,怜惜地握紧了杜夫人的手,低声道:“夫人别怕……若是要降罪,就不会是咱家在这里候着了。您放心,圣人心里头清楚着呢。不是什么大事。”
“那是什么?公公您要不说给阿瓶听,阿瓶害怕……”杜夫人又是一阵抽泣。娇艳得犹如梨花带雨,柔弱无依,站也站不稳地靠在邵公公身上,暗自盘算稍后该怎么解释才好。
“别怕……别怕。”邵公公不露痕迹地扫了一眼杜夫人丰满挺拨的身姿和仍旧美丽的脸蛋,殷情扶了她往后走,仿佛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道:“待见了圣上,万事休要隐瞒,只管实说就好。”
意思是圣上全都知道了?杜夫胆战心惊地被邵公公半拖半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后头行去。
牡丹紧张地坐在昙花楼后的一间小屋子里头,有气无力地看着面前表情镇定,一边下棋一边吵个没完没了的王夫人和汾王妃。听到灯花爆了第五次,她开始担心去了许久都不见回来的蒋长扬。她坐立不安地起身往门前看了好几回,只看到外头一片朦胧的树影和在夜风中摇曳的彩灯。
忽见邬三急匆匆地往后头来,看见她就朝她露出一个笑脸来,然后与汾王妃和王夫人行过了礼,道:“请何娘子往前头去。”
牡丹紧张地看着王夫人,王夫人抿嘴一笑,起身过来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柔声道:“别怕,就是走个过场。什么都准备好了的。”
牡丹将信将疑,却知道今日无论如何都得面对这一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跟着邬三往前面的昙花楼走去。先前她曾经和蒋长扬摸黑进过昙花楼一次,什么都没看清楚就又出来了。这会儿,昙花楼前挂着一盏莲花灯,莲花灯柔和的光线让她的紧张的情绪得到了些许舒缓。
邬三只送她到门口,就将她交给一个年轻内监,然后低声道:“小心。”牡丹点点头,头也不敢抬地跟着前面那双靴子稳步入内,待得那双靴子停了,她也就跟着停了下来。那内监低声道:“拜。”
牡丹也就拜了下去。她拜了三拜,听到有人慢吞吞地道:“起来回话。”她也就停了。她垂着头,只能看见不远处有双六合靴,上头的靴带朴素无华,她认得那是蒋长扬的脚,心头就安定了许多。僵硬的背脊也就自然而然地放松了。
忽听得那人缓缓道:“抬起头来。”
牡丹抬起头去,只见正中一张榻上,坐着个年约六十来岁的胖老者,他穿着最寻常不过的枣红色圆领窄袖袍子,眯着眼睛看着她,目光锐利无比。牡丹被他一扫,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跳,不由就连着眨了几下眼。
那人脸一沉,淡淡地道:“你望着我眨眼做什么?”
死一般的寂静,蒋长扬的脸有些发白,他紧张地看看牡丹,又看看那人,轻轻往前一步,准备开口说话。却听牡丹轻声答道:“民女害怕。”
那人的眼神越发寒冷,声音越发冷厉:“你怕什么?你既然怕,还敢到这里来?”
牡丹看了蒋长扬一眼,低声道:“是因为他。”
又是一阵静寂,就在牡丹觉得就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候,那人终于开了口:“蒋大郎,但愿你不会后悔。”
“谢圣上成全。”蒋长扬毫不犹豫地拜了下去,牡丹赶紧跟着他一起。
那人有些兴致缺缺,道:“起来罢。朱国公夫妇到了,你们一起见见罢。”
国色芳华 第198章 都是别人的错
偶回来啦!对不起,因为这几天都是断网,今天下午回来才发现196章,197章都有问题,竟然不是我修改过重新上传的版本,有些乱,而且中间还有些地方衔接不上。大概当时点点抽了,现在这两章已经重新上传过,请大家移步去看看,实在是很对不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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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从始至终,皇帝表现出的都是一副对这件事虽不反对,但也绝对不赞成的样子。可到底这算是过关了。牡丹与蒋长扬控制不住地飞速望了对方一眼,随即翘起唇角,露出微笑来。牡丹毫不怀疑,假如不是在这里,蒋长扬一定会把她抱起来抛几下。
皇帝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将目光投向门口。邵公公从外头轻巧地走进来,轻捷得如同一只猫,半点声息都没有发出,就已经到了皇帝的面前。只是一个眼神交流,皇帝就明白他要说什么,然后直接吩咐他:“让他们进来。”
邵公公又猫一般地退了下去。不多时,表情僵硬的蒋重和白着脸的杜夫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二人都没有看站在一旁的牡丹和蒋长扬,而是垂着头对皇帝行大礼。
皇帝半闭着眼睛受了礼,待蒋重与杜夫人站定,方淡淡地道:“何氏德行温厚,柔顺淑德……”
这意思已经很既然如此了,不管他愿意或是不愿意,不管他肯是不肯,蒋长扬都非得娶空上不会生孩子的商女了。蒋重的头“嗡”地一声响,他甚至都没听清楚皇帝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机械地回答:“是,臣遵命。”
杜夫人则是又惊又喜,欢喜到差点懵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死死握着手,尽力想让自己显得一平静些,不要将情绪太过外露。但大惊大惧之后的大喜又岂能是那么容易就能掩盖下来的?虽然她没有说话,但她的唇角微微翘着,眉眼飞扬,屋里任是一个人,都能看得出她的心情非常之好,对这桩婚事非常之满意。
蒋重悄悄看了她一眼,心里头突然蹿上一股邪火来,他想他是明白为何她会早早就候在这里,蒋长扬、牡丹为何又会在这里出现,皇帝为何又突如其来地指了这么一桩莫名其妙,门不当户不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婚姻了——多半就是她向皇帝求来的。还有谁能比她更能从这桩婚姻中得到更多的好处呢?蒋重不由得冷冷地看了杜夫人一眼。
杜夫人惊觉,忙敛了神色,规规矩矩地束手站好。虽然皇帝最终成全了她,但她做的事情刚被皇帝抓了包,她弄不清楚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与其弄巧成拙,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故而她并不敢对着蒋重做出委屈无辜的神态来,而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皇帝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纠缠,说完要说的话,就表示自己累了,让蒋重夫妇留下,蒋长扬和牡丹告退。
蒋长扬和牡丹退出房门,转身刚行了几步,就见邵公公笑嘻嘻地从后头追上来道:“哎呦,恭喜蒋将军了,二位大喜。”
“多谢内侍监。”蒋长扬含笑握住那邵公公白胖的手,暗里塞了件东西过去,邵公公一笑,手只一握,就知道是块上好的羊脂玉把件,当下不动声色地将手肘往下微微一沉,那东西就滑入了他的袖中。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牡丹一番,笑道:“果然德行温厚,柔顺淑德,何娘子,你可莫要辜负了圣意。”内侍监,掌传达诏指,守御宫门,洒扫内廷,内库出纳和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等事务。此人相当于内廷中的一把手,皇帝最信任的人,最红的,离权力最近的人。牡丹一听蒋长扬的话,就已经明白了邵公公是什么人。当下便微笑着应了,恭恭敬敬地谢过,婉转地说了几句客气话。
“何娘子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的人。”邵公公含笑赞了牡丹两句,方才给蒋长扬传话:“朱国公让将军等等他。他有话要同你说。”
朱国公既然让蒋长扬等他,说的自然不会是别的,一定会是这桩婚事。而适才皇帝已经表了态,朱国公不可能和皇帝对着干,但他心里肯定是非常不高兴的,一定会拿蒋长扬发脾气,乃至于狠狠训斥一顿。牡丹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应该主动避开,避免她在一旁刺激得矛盾更加升级,便我蒋长扬道:“那我到后面去等你。”
蒋长扬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用,你和我一起等他。你迟早都要面对他,不如今夜一起解决。”蒋重的脾气,少不得随时会跑过去对着牡丹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今夜就要主蒋重认识到他的态度。
“你还是让我去后头好了。”牡丹低声笑道:“我怕他骂得你没面子,你下次见着我不好意思。我有心想帮你两句,实在不妥,若是不帮,我心里又难受。你若是反驳他呢,又怕他当着我的面下不来台,下次见了我更不喜欢。”她虽然不需要蒋重喜欢她,但说实在的,蒋长扬和蒋重若是为了这种事情闹腾,的确也只是让旁人看得欢喜而已,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蒋长扬闻言,轻轻一笑,松了牡丹的手,柔声道:“你去罢。我稍后来接你。”见邬三陪着牡丹往后头去了,他方轻轻出了一口气,四处环顾,选了个相对安静、却又显眼的地方静候蒋重。
才刚选定地方,就见蒋重大踏步走出来,径直走过来,四处张望了一番,饱含怒气地道:“你好大的胆子!真是鬼迷心窍了!东南西北都找不到了!你休想让我……”
蒋长扬抬眼看着远处那盏散发出淡淡的粉色光芒,显得越发迷离的莲花灯,淡淡一句话就打发了他:“这是旨意。”
是旨意,谁也不能抗旨。里头那个人要他们怎么样,他们就只能怎么样。一想到刚才那个人特意过问了蒋长忠的事情,又单独将杜夫人留下来说话,一副要护着自家人的样子。蒋重一时呆住了,良久,方有些难过,又有些语重心长地说:“你怎么就这么傻?事到如今,你就算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蒋长扬有些想笑:“谁说我要反悔了?这样挺好的,大家都放心。以后杜夫人也可以少操点心,多把心思放在我那两个弟弟身上。”
蒋重听得他说这句话,更是坐实了这桩亲事就是杜夫人背着他一手促成的,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话可以说。不由得越发恨杜夫人两面三刀,表面上热心地到处为蒋长扬张罗亲事,背地里却以这样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让蒋长扬娶了个这样的妻子……敢情她的温顺贤淑都是装出来的。
忽听得蒋长扬认认真真地道:“丹娘德行温厚,柔顺淑德,这是圣上都称赞了的。若是以后有什么不好看的事情闹出来,牵扯到她,那就一定是别人的错,不是她的错。”
什么都是别人的错,何牡丹没有半点错?这是什么话?那女人难道是狐狸精转世的?把他迷成这个样子!蒋重一时之间更是气了个倒仰,指着蒋长扬只是说不出话来。
蒋长扬并不看他的脸色,朝他作了个揖,沉声道:“不知父亲何时有空?我好上门去商量一下这事。”
他今日喊这声父亲倒是喊得顺溜。蒋重大怒,正想沉了脸拿乔,说自己没空,又听蒋长扬道:“要是父亲没空也没关系,等纳吉之后,写一封通婚姻书,我过去拿就行了。”
他的作用仅限于写个通婚姻书。蒋重气得发抖,忽听杜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郎你莫担心,这事儿交给我,我一定给你们办得妥妥帖帖的。”
杜夫人此刻的样子与先前的担忧沮丧很是不同,显得容光焕发的。虽不知皇帝适才与她说了些什么,但可以想象,一定没有为难她,哪怕就是她刚刚做了这样的事情。蒋长扬半点不惊奇,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十九那日就是好日了,汾王妃会上门去提亲。其他事都不敢有劳夫人,就是明年当梁,不适宜娶亲,只怕是今年就要办了的。写通婚书之时要劳夫人替我父亲记着些,他若是忘了,提醒提醒他就行了。”
杜夫人点点头:“你是我们朱国公府的长子,这事儿自然马虎不得。你放心,我会记着。”
蒋重正兜着豆子找不到锅炒,听见他二人一唱一和,就把时间给定了,一时气得死死地瞪着杜夫人。杜夫人有些心虚,随即又挺直了腰杆,望着蒋长扬嫣然一笑:“大郎,圣上适才说,你虽不是我亲生,却不能薄待于你,亲事还是在府里办罢?”
在府里办亲事,意味着以后就要住在府里。蒋长扬挑了挑眉,淡淡地道:“不必了。我自小在边关长大,礼仪疏漏,丹娘她也是怕约束的性子,怕是会怠慢夫人,为长久计,就在曲江别院好了。”
杜夫人也不勉强:“有几处田产,是原来就为你备下的……”这自然是假的,但皇帝既然说不能薄待,她自是要做足姿态。
“不用,就当是我孝敬祖母和父亲了。”蒋长扬半点不在意,“丹娘还在后头等我,我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看蒋重的意思,转身离去。
蒋重阴沉着脸看了杜夫人一眼,转身大踏步离去。杜夫人犹豫了一下,疾步跟上。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杜夫人还未坐稳,就听见蒋重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国色芳华 第199章 初识
杜夫人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蒋重这一声吼唬了一跳,随即坐稳了,轻言细语地劝道:“你别吼,又不是我做的主。”
她心里头此时是很欢喜,也很踏实的,什么都不能让她的好心情有半点改变。纵然蒋长扬和何牡丹设计害她,皇帝刚才也果然怒骂了她一顿,可到底也没把她怎么样。从整件事来看,皇帝舅舅心里其实还是顾念旧情,记挂着她的,不然也不会把蒋长扬和何牡丹的亲事就这样给定了。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某些动向,忠儿正在历练,总有一日会成才,又有了这样有力的支持,她的底气自然足了很多。她可真是感激皇帝舅舅。
都到了这个份上,她还说和她没关系?还是这样淡然的态度,最起码也该知道心虚,道声不是吧?蒋重此时看着杜夫人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以往看着是温顺柔和的表情,此时落到他眼里就是让人生气的虚伪和诡计得逞后的志得意满。他看着杜夫人冷笑:“的确不是你做的主,但是你找人替你做的主。现在你可满意了?我竟从不知你是这样的人,好毒的心肠”
虽然不知道刚才蒋长扬和他说了什么,但他父子那样彼此不顺眼的态度,想来他知道得并不详细。就算是知道了,他也没有真凭实据,同样可以理解为蒋长扬设计陷害她。杜夫人拧起眉头,抵死不认:“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很不满意这桩婚事。可你也不能总拿我出气吧?是他自己去求的圣上,你不怪他,不怨王阿悠,反而来怪我这个成日里到处为他相看亲事,操尽了心的人?实在是没道理”
那何牡丹是什么人?蒋长扬又是什么人?圣上怎可能莫名就将这两个人栓在一处?不是为了杜夫人又是为了谁?蒋重此时一心只认是她在背后搞的鬼,哪里容得她辩驳,冷冷地道:“都到了这一步你还不认,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好哄骗?我一直当你温良恭俭让,什么都相信你,谁知你也是个自私自利,心肠恶毒的。为了你的一己私利,你把他生生害成这个样子”
她自私自利?莫非她要把什么都拱手相让?这些年她为了他改变了自己那么多,日夜操劳,深居简出,忍气吞声,都不知道风光与享福是怎么回事了。得到的也不过是骨肉分离,被他横加指责。她再忍也不过是被他当软柿子捏,反倒是那女人越折腾他,他越捧着那女人。不戳他两下,他还真坐实了她好欺负。
杜夫人恨了又恨,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冷笑道:“我害他?我能害得了他?他不害我我就该烧高香了。你要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刚才就该和圣上直抒己见。当时只知唯唯诺诺,此时对着我发横又算什么?似你这样又蠢又懦弱的软蛋,难怪得你儿子丝毫不把你放在眼里头想怎么玩弄你就怎么玩弄你。一桩随时都可能甩掉摆脱的婚事,就换得你我夫妻失和,把我变成了容不下继子的毒妇,真是好算计”
蒋重被她往心窝子里头使劲戳了一下,疼得直打哆嗦,一时睁圆了眼睛,举起蒲扇似的手来,欲对着杜夫人搧下去。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举动,又是为了那个女人的儿子。杜夫人这么多年终于说了一通痛快话,正觉得解气,就见巴掌,不由一阵心寒,眼泪喷涌而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一张小粉脸蛋儿往他面前凑,哽咽道:
“你打,你打我知道王阿悠回来了,你的魂又被她给勾走了,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弄死我们呣子,好与她重温旧梦吧?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泼不成就打到底是谁狠毒?你怎么对得起我?我在你蒋家二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放眼看这京中,有我做得好的人有几个?你岂能过河拆桥?当年也不是我把她们赶出去的,我都说我愿意称她为姐姐,侍奉她,她还是不肯相让,圣命难违,你要我怎样?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养的儿子没人家养的争气,不会阴谋诡计,只会被人陷害。我日夜操劳,年老色衰,不如人家万事不劳心,自有人奉承,葆得青春常在。等我回去就亲自赶去把忠儿给杀了,成全你们”
杜夫人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街上的花灯光线穿透窗口的薄纱,把个车厢里照得亮如白昼,蒋重看到她眼角的细纹,突然想起当年那个明媚温柔可人,视他为天,百依百顺的娇媚少女,前尘往事尽数涌上心头,他一时呆住,良久方重重叹了一口气,将杜夫人一推,低声唤车夫:“停车”随即不看杜夫人,转身下了车。不管是蒋长扬使计也好,杜夫人出招也好,这都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个家,将永无宁日了。操劳了一辈子,他会得到什么?蒋重站在街道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周遭的热闹,悲凉和孤独感油然而生。
杜夫人见他不顾而去,立在街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只是发呆,心里一阵害怕,忙拭了眼泪,低声喊道:“阿重,阿重,你怎么了?你上来上来我们慢慢说。”然后又推柏香和蒋重的随身小厮,让他们去劝蒋重。
蒋重只是站着不动,是的,他不敢对龙座之上的那个人说半个不字。年轻时不敢,老了更不敢。他没办法让阿悠听他的,也没办法让大儿子尊敬他,小儿子不成器,曾经温厚大度的妻子如今也突然换了张脸……蒋重是什么人呀,他心里再难过也不会流泪的。他狠狠瞪了一眼柏香和小厮,那二人被他凶残的目光一瞪,立时吓得缩了回去,再不敢发一言。
杜夫人有些焦急,顾不得脸面,忘了自己刚才哭闹一回,早花了妆容,忙忙地下车,准备去劝蒋重。刚走到蒋重身边,才抓住他的手臂轻轻喊了声:“阿重。”就听得身后马蹄儿得得,一条欢快的女高音响起来:“夫妻二人一起来赏灯,贤伉俪真是情深。”
杜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蒋重的手臂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回过头,但见灯火辉煌中,一个貌美妇人骑在紫黑色的高头大马之上,笑容满面,红衣似火,举手投足间风情万千,下巴上那一点胭脂红更是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紧紧掐着蒋重的手臂,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到了极点的笑容来:“原来是王姐姐。你大喜呀”
你大喜呀这一句有万般含义,你儿子想害我没害着,你儿子终于如愿以偿地抱得美娇娘回家,你马上就要另嫁他人了,这个男人是我的,朱国公府也是我的,谁也夺不去。
王夫人好笑地看着紧紧揪着蒋重,变相宣布自己的所有权,妆容狼狈的杜夫人,微微一笑:“同喜同喜,大家都少操了许多心。”然后对着蒋重大声笑道:“通婚书要好好的写哦我是迫不及待了呢。”
蒋重默默地看着王夫人,她的气色相比初到那一日更好,穿着这身大红衣裳,越发显得容光焕发,那笑容也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高兴,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一桩婚事,她竟然高兴成这个样子,真是疯了他发现他果然是不能理解这对呣子的想法了,莫非是他老了?
哼,假得瑟什么?真是会装。输了还装得这样云淡风轻的,好,你会装,我比你还会装杜夫人忍下心头的酸意,笑容越发甜腻,上前与赶上来的汾王妃行了礼,看着不远处正在喁喁私语的蒋长扬和牡丹,娇声笑道:“王妃您瞧,男才女貌,好一对天成佳偶呢。我可真是羡慕王姐姐,得此佳儿佳妇。”
王夫人笑道:“不用羡慕我,府上二公子不是也到了婚配年龄么?夫人赶紧为他寻一门好亲,马上就有佳儿佳妇了,也好叫朱国公后继有人。”
她的笑容大方得很,也没有夹枪带棒。可杜夫人宁愿她与自己针锋相对,也不要她这样没事儿似的和自己说笑。一时之间,竟然接不上王夫人的话。
王夫人见杜夫人没话说了,蒋重的脸色也越发难看,便招呼了一声汾王妃,又笑骂蒋长扬:“夜深了,还不赶紧送丹娘回家?好不懂事”随即告辞离去,头都没有回一下,倒是蒋重一直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杜夫人说不出的懊恼愤恨,恨不得使劲搧蒋重一巴掌,把他打得醒过神来,到底掐住自己的掌心忍住了,小意笑道:“阿重,夜深风寒,我们回去吧?”一回头瞧见柏香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便怒道:“缩头缩脑的,想说什么?小家子气”
柏香苦着脸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您脸上的妆容……”
杜夫人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和蒋重哭闹了一歇,又急急忙忙地下车来劝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妆容?只怕是狼狈不堪,早不成样子,难怪得那女人笑得如此灿烂原来是在嘲笑她在这个女人面前出了如此大丑,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她简直恨不得挖个地缝钻下去。回头又看见蒋重没有跟自己一起走的意思,还在那里站着不动,不由一阵心凉,一言不发转身上了马车,低声吩咐车夫:“回府。”谁也靠不住,还是只能靠自己。忠儿一日不能坐实了这个位子,她就一日不能放松。
国色芳华 第200章 婚前综合症
不管蒋重怎么想的,牡丹与蒋长扬定亲一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纳采、问名、纳吉一一顺利进行。蒋长扬果然说到做到,什么都不要他准备,只到了纳征前一日,方去了朱国公府问他要通婚书。
蒋重沉着脸道:“你请的函使,副函使是谁?”
蒋长扬微笑道:“是二堂伯家的两位哥哥。”
那二人都有官职在身,仪表堂堂,正是担任函使、副函使的最佳人选。蒋重想得到的也只有这二人,听到蒋长扬竟然不经他就请动了这二人,虽然生气,却也没话可讲,忍住气将早就写好的文书递给蒋长扬,道:“你好自为之。”
蒋长扬见他写好了通婚书,心情很好,小心收过了,又往后头去见老夫人,哪知老夫人还生气得很,不愿见他。蒋长扬一笑,转身就走。他的本意是不管如何,他到了这里,总得问候一声,省得有人说闲话,也是为了牡丹。既然不肯见,那便罢了。
他到了外头,忽见正开得灿烂的桃花树后闪出一人来,行礼笑道:“哥哥大喜!”
却是已经高中了的蒋长义。虽然他已经中了明经科的第五名,又有萧家替他打算,来日得个一官半职的简直不在话下,但他还是很低调的穿了件灰色的家常半旧袍子,笑容谦和,言谈举止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蒋长扬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回,道:“恭喜你了。我早听说了你高中,只是这段日子都很忙,故而不得恭贺。”说着从腰间取下一个上好的羊脂玉挂件来递给蒋长义:“这是贺礼。恭喜你双喜临门。”
蒋长扬平日里不爱带这些东西,既然随身带着,那便是早就备下的。蒋长义一愣,随即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哥哥,我正要送你贺礼,却先收了你的贺礼。我没什么好东西,就只有前些日子与一众朋友打赌,得了件彩头,是前朝的翁仲玉佩,玉质上好,你带着辟邪。”说着将只小锦盒塞入蒋长扬手中,不等蒋长扬说话,慌慌张张地走了,一副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到了极点的样子。
这个兄弟,可真是让人不好说……蒋长扬微微摇了摇头,大步走出朱国公府。回到家中,王夫人正在检视明日纳征要用之物,见他进来,一一点给他瞧,楠木做的礼函,长一尺二寸,法二十月;宽一寸二分,象十二时;木板厚二分,象二仪;盖厚三分,象三才;函内宽八分,象八节。又有扎缚礼函用的五色线,封题。
王夫人见蒋长扬笑了,微微得意地道:“我跟你说,明日送聘礼可有讲究。最前头的是押函细马两匹,次函典,然后是五色彩,束帛,钱舆,猪羊,须面,野味,果子,酥油盐,酱醋,椒姜葱蒜。次序半点乱不得的,也得统统放入舆中,不能随意露在外头。”
蒋长扬只是笑,轻轻摩裟着手里的礼函,过了明日,何家回了答婚书,牡丹便是他的啦,谁也抢不去。王夫人见他那样儿,有些眼红,忍不住拍了他的头一巴掌:“死小子,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蒋长扬放下礼函,扶住她的手,低声道:“娘,以后我们一起孝敬您。”
王夫人叹了口气,笑道:“你义父过两日就要到了,我呢,等到明日纳了征,就请人给你们占卜请期,把日子定了,我才安心。”她自己的婚期是定在四月,以后她就要住到别人家里去了。蒋长扬不由一阵沉默,说不出心里的感受。
王夫人假装没看见他难过,调笑道:“哎呀,你一个人住还害怕呀?为了你以后不孤单,我和术士商量一下,给你往前头挑个好日子,把媳妇儿娶回家呗。你看如何?是五月好呢,还是六月好?”
蒋长扬倒被她逗得笑了:“哪有那么快?丹娘说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成亲还是想等她爹爹大哥们回来,算着日子最好定在八、九月,看看那个时候有没有好日子。”
王夫人有些发愁:“依她这样说来,难道她爹和哥哥回来迟了,你们这亲就不成了?”话音未落,就被蒋长扬将一枚栗子塞进嘴里去,恨道:“你不许乱说!”
王夫人恶作剧地哈哈大笑:“我又不是金口玉言,说了就算。左右已经跑不掉的,你慌什么?”
蒋长扬微微红了脸,埋头去挑聘礼的毛病,这才将王夫人的注意力转移开去。
且不说他呣子二人在这里安排第二日的事宜,何家也在忙个不停。准备第二日要设的床,几案,香炉,水碗,银刀,要招待函使的酒饭,要送给函使的衣服和布匹绸缎等物。一应事务俱全,牡丹有些紧张地在小院子里头来回走动,围着她那几株牡丹花折腾来,折腾去,岑夫人看不惯:“你慌什么?还没到该慌的时候呢。”
牡丹只是笑,她们怎能理解她的心情?近来仿佛在做梦,一切都顺利甜蜜得不成样子。过了明日,他和她就相当于登记了,有了法律保障。她的后半生,就和他紧紧相连了,她怎能不紧张?
岑夫人轻轻叹气,一手拥过她:“别慌,别慌,都是这样过来的。他既然舍得下那些繁华,将来就一定会对你好。”
牡丹一阵心热。蒋长扬虽然没有告诉她,皇帝怎会同意了这桩亲事,但她从贵子那里知道,蒋长扬此番出去,是立了大功劳的,按例该得奖赏,但他什么都没得到,事后皇帝也好长一段时间待他不冷不热的,她可以想象得到,他为了这桩事付出了多少。
岑夫人见她沉思不语,晓得她又魂飞天外了,与薛氏等人对视笑了一回,撇了牡丹在院子里,自去了。牡丹看着墙角的桃花发了一回呆,恕儿过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今日天气这般好,你不出门去走走么?”
天色已然近晚,还走什么走?牡丹见恕儿笑得鬼头鬼脑的,心中明白,给了她一个爆栗,回屋取了个小包裹,整了整衣衫跟恕儿往角门去。远远就瞧见蒋长扬在那里探头探脑,等都等不及的样子,便含笑过去轻声道:“你怎么又来了?叫我娘瞧见又是一顿好说。”
这人现在越来越黏糊,三天两头不是往这里跑,就是去芳园的路上等她。又撺掇她在芳园过夜,他好与她想说多久的话说多久,偏岑夫人和林妈妈如今盯得极紧,根本不容许她与他单独呆到半个时辰以上,更不要说让她留宿在芳园,宁肯她每日来回奔波,也要逼着她天天回家。
蒋长扬见牡丹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嘴儿红通通的,恨不得噙住了使劲咬上一口才过瘾。偏生此地此情不合适,无法下手,心急难耐,虚火上升,一边将牡丹扯过去,一边不满地道:“什么叫我又来了?你是嫌我来多了?”
可真会抓重点,心眼也够小。牡丹忙笑道:“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你好久了。”
蒋长扬一声笑出来:“这就对啦!”然后盯着牡丹只是笑,夕阳下的牡丹肌肤如玉,半点瑕疵也不见,乌发盛容,笑容甜美,实在是越看越爱。他左右张望了一番,伸手摩挲了牡丹的唇瓣一回,又满足地放在自己的唇上吻了吻,含笑道:“我天天都想见到你!恨不得马上就是八月。”
牡丹被他孩子气似的举动逗得心头软软的,将藏在身后的小包袱拿出来递给他:“诺,说过给你做的。”
蒋长扬打开包袱,见是两双袜子并一个大红色绣老虎的肚兜,一套亵衣,想到牡丹坐在灯下为他一针一线操劳的样子,心里头一阵甜蜜,甜得发颤。笑眯眯地看了一回,柔声道:“你辛苦了。都叫你少做点的,你偏不听,累着了吧?!”一时瞧见牡丹粉蓝色的春衫里头露出石榴红绣五彩鹦鹉的绫子抹胸,雪白的肌肤闪耀着羊脂玉般细腻柔润的光彩,手里捏着那套亵衣,不由呆了去。
牡丹认真道:“不累,我针线不好,你别嫌。”却见蒋长扬看看那套亵衣,又看看她,总往她领子里瞟,目光幽暗难测,一时红了脸,呸了一声,骂道:“再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下来!”又去夺那套亵衣,“不要脸的,别穿了!还我!”
蒋长扬死死抱住不放,牡丹无奈,只得去掐他的眼皮:“你越来越不要脸了!”
蒋长扬被她身上的香气和热气烘得心跳如鼓,一时扔了手里的包袱,紧紧握住牡丹的两只手,半是央求半是命令的语气:“丹娘,我问过了,六月二十六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我们的婚期就定在那天如何?”
牡丹一愣,笑道:“还没纳征你就忙着请期,我们说过要等我爹和哥哥们回来的。”
蒋长扬很不高兴:“他们到时候一定会赶回来的!”
牡丹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轻轻皱了皱眉:“我娘说,往年里回来最早也要七八个月,多则年余,现在已是三月,仍不见他们来信,可见是要多花些时候才能回来。再说了,四月里我要参加牡丹花会,要花去许多时间准备,有些忙不过来,等到八、九月份不是更好么?”
国色芳华 201章 婚前PK(一)
牡丹只是笑而不语,她这辈子,一定要让此生的父母一起参加她的婚礼,看到她的幸福。家里的人一个也不能少。
蒋长扬见她毫无退让的意思,只得央求道:“丹娘,我娘四月里要成亲,然后就剩我孤苦伶仃一个人,你就不想早点和我在一起么?”他是早就等不得了,更怕夜长梦多。
牡丹忍笑:“你孤苦伶仃?”却见蒋长扬肃了神se,声音低沉地道:“是,以前我娘未曾嫁人,她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虽然相隔千万里,我仍然觉得心里踏实,知道她在家里等着我。可现在她嫁了人,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没有家。要你在,那房子才算是家……”
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牡丹明知他在打同情牌,仍一时笑不出来,心软地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不过就是多等一两个月的事情,60天都不到,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她怎能体会他的心情?自王夫人无意之中说过那句话之后,他心里就一直不踏实,但他可以表现得自己很急,自己很可怜,就是不能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蒋长扬沉yin片刻,折中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托人去问问,看看去年秋天与你爹差不多时期出海的人可有回来的,也去信托人在广州打听一下,然后再定如何?反正当初你爹也有过jiao代的。”
何志忠是说过他若是能父母双方都正式上men求亲,就可以让岑夫人答应婚事,可没说他不在就可以忙着把婚事办了。但好歹蒋长扬算是肯让步了,反正现在还未正式请期,只为了这样的事情争执,long得大家都不愉快实在没意思,等她和岑夫人商量好了,由岑夫人去拒绝他,他也没办法的。想到此,牡丹也就不再坚持,点头应了:“好。”
蒋长扬暗暗吁了一口气。只要她肯松口,剩下的就由他来设法说动岑夫人,6月26,就是一个好日子,他说过是那天就是那天,没得说。想到再过3个月不到,牡丹就会和他日夜厮守在一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忍不住想望天狂笑三声。
这二人各怀心思,都想着要不伤感情地让对方按着自己的打算走,然后都笑了,甜甜蜜蜜地别过,各回各家。牡丹直接奔向岑夫人房里,歪缠了岑夫人好一歇,直到岑夫人忍无可忍,数落她道:“不是都没怎么束着你么?要见还不是见了。怎么还来歪缠我?”
牡丹听得她这话,就知道自己适才与蒋长扬见过面的事情瞒不住她,一时有些脸热,搂住岑夫人的肩膀,把头顶在岑夫人的腰上顶着岑夫人往前走,xiao声道:“不要提他,还没纳征呢,他倒提前就请期了。”
“慢点,老娘的腰都要被你顶闪了。”岑夫人拍了牡丹的手一巴掌,回头看向她:“他怎么说的?”莫非是xiao两个等不及了,想提前成亲,让牡丹来试探她的?
牡丹扶她坐下,认真道:“说是六月二十六是今年最好的日子,可我想等爹和哥哥们回来再说。这样大的事情,怎能离得他们?娘你觉得呢?”
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要何志忠在家才好,既然牡丹是这样想的,那就更好。岑夫人便道:“这事儿呀,自然是你爹在家才好。你们cao心都不算,待我与王夫人商量又再说。一步一步地来,纳征过了又再说请期的话。虽说明年当梁,腊月也不适宜婚嫁,早晚都是嫁,没什么特别的讲究。可六月里太仓促了些,办酒席也不好办的。”她说的是实话,六月里头正是最热的时候,食物容易变坏,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大家都不会选那个时候成亲。
“就是。”牡丹见岑夫人赞同自己的话,心中安定,便不再提此话。
第二日,蒋家果然如期来纳征,牡丹被英娘和荣娘揪着躲在屏风后头看,但见函使按礼节取了礼函,自何家备下的案上取了银刀,启封开函,当众朗读通婚书,二郎作为家中最年长的男xing出面接了,又接受了蒋家送来的聘礼,也回了同样放在楠木礼函中的答婚书,又请函使一行人用酒饭,送上上好的衣服和布匹绸缎作为谢礼。到此,牡丹与蒋长扬的婚约算是正式成立,受律法保护,谁也不能轻易反悔。
接下来就该请期,因牡丹花会的日子是定在三月二十,而此时芳园里早花品种已是从圆桃期过渡到了平桃期,正是关键时期,牡丹成日里往芳园跑,早出晚归,每日傍晚都差不多是踩着鼓点冲进坊men,根本顾不上过问请期的事情。只从宽儿口里得知,汾王妃没上men,蒋长扬则来找过自己几次,可自己都没在。
蒋长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日都是天不亮就要出men当差,申时才能回家,遇到有事的时候更是说不定,忙起来可能一连几天都不见。除非她在家中等他,不然二人几乎没相见的机会。
牡丹遗憾了几回,本想特意chou一天空在家中候他,可又听说他好几日没来了,便想着他大概是有差事要办,忙不过来,也可能是请人去打听何志忠等人的归期,才好选定日子上men来商量婚期。又因许多嫁妆家具都是现成的,被褥衣服等物更是岑夫人、薛氏等人在准备,没她什么事儿,更一心只扑在芳园里,下定决心非要在牡丹花会上拿个好名次,作为自己嫁妆的一部分,风光出嫁。
于是在和李花匠商量过后,便安排李花匠别的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要管,专管那几株选出来的牡丹花。她自己也除了每日总体查看一下其他牡丹花,监管指导一下其他花匠以外,就是泡在种苗园里,与李花匠臭味相投,差不多没把那几株花给供将起来,睡觉都抱着睡才安心。
日子忽忽过去,转眼到了三月十六,牡丹算着今日那几株花就要进入透se期,花蕾即将破绽露se,辛苦了一年,成败差不多已经可以初见端倪。她实在是兴奋得很,便起了个大早,甚至等不及和家里人一起吃早饭,只抓了几个胡饼,和刚起床,正在梳头的岑夫人说了一声,带了贵子、恕儿出men去。
到得坊men附近,只见两匹马早在那里候着的,一看到她就打马靠了过来,却是吕方和他的xiao厮康儿。吕方满脸都是笑,有些害羞,又有些xiao心翼翼的讨好:“七郎,你来了?”
这还是自那次赏冬牡丹之后二人第一次见面。吕方当时出了大丑,根本不敢来找牡丹,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牡丹几乎都以为他偷偷回洛阳去了,谁知道他今早又出现了。牡丹一瞧见他就猜到他要干什么,有心要戏long他一回,便笑道:“来了。”然后便不多语,半点不停,还往前走。
吕方见她不搭理自己,有些急,更有些心虚,厚着脸皮追上去:“七郎,你要去哪里?”
“城外。”
“这么巧?我也要去哩。咱们正好同路。”吕方脸上绽放出一个怎么这么巧的笑容来,忙忙地打马跟上,与牡丹攀谈:“这几日到处的早花品种差不多已经露se,不知你那里的如何了?”
牡丹道:“我的么,还不曾。”心里却暗暗佩服吕方,实在是算得jing确,实力果然非同一般。
吕方好生奇怪:“怎会如此?”他算着就该是这几日,就想来抢个先,怎么会long错?当下倔劲儿上来,追问道:“当真没有?”
牡丹认真道:“当真没有。”
吕方狐疑地看了牡丹几眼,狡猾地假作热心:“真是太奇怪了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去帮你看看?咱们一起找找问题,休要耽搁了花会。忙活了一年,可就在这几日。”
牡丹忍笑:“你不是有事么?不敢耽搁你。迟早天把的事情,它总要露se。”
吕方忙道:“没事儿,没事儿,什么事情都没你的事情重要。”随即低了声音,xiao声道:“七郎,对不起。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察,误信他人,差点害了你。”
牡丹笑道:“没事儿,我早有防备。倒是你,不知伤着你没有?”
吕方情不自禁地偷偷rou了rou手,笑道:“没有。你当时应该再用力些的,最好让我痛上一回,让我好生记住教训,以后就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了。”语气中很是有些落寞。当初萧越西刻意jiao好他,他还以为同是少年英才,彼此惺惺相惜,可惜自家的出身在人家的眼里一直都不值一文,和一颗棋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那样信任萧越西,想必是把萧越西当作好朋友的吧?被好朋友如此算计,定然很伤心。牡丹便笑道:“你喝醉的样子虽然有些难缠,可还不算让人讨厌。人么,哪儿能不犯错?正常得很。”
这意思,是不计较自己上次犯的错。吕方的心情有些飞扬,抿嘴一笑,道:“七郎,让我看看你的花,成么?”
牡丹心里其实早肯给他看了,便笑道:“当然成。”
国色芳华 第202章 婚前PK(二)
吕方呆呆地看着前面那几株什样锦,丹凤白做的砧木枝繁叶茂,长势喜人,两株接的赵粉、白玉、洛阳红、二乔,两株接的大金粉、似荷莲、红莲、黄花魁,寸余大小的花蕾饱满无比,尽都破绽露色,已然可以瞧见里头的嫩嫩粉色、无暇晶莹的白色、夺目的红色、娇艳的浅红、浓艳的深红、耀眼的黄|色。可以想象得到,花开之日是何等的美丽动人。
他见过什样锦,也曾亲手接过,但从不曾做到过这样多的品种,长势这般喜人,接得浑然一体,还能同时开放的效果,吕方有些想哭。他几乎是含着泪看着牡丹,颤巍巍地指着旁边几株花蕾还小的牡丹花:“这也是?”
牡丹点头:“这些都是中晚花品种。”
一株是洛阳红做砧木,接了胡红、蓝田玉、姚黄的中花品种;一株接的是昆山夜光、葛巾紫、银粉金鳞,又一株接的豆绿、紫云仙、盛丹炉,都是晚花品种。早花、中花、晚花,前前后后一个月的时间里都有花看。”哎,哎,哎,真是太绝妙了。我怎么就一直想不到呢?”吕方激动得只是拍脑袋,围着那几株花来来回回转圈,弯过来弯过去的看,一时欢喜,一时沮丧,渐渐发起了痴。
牡丹看得好笑,与李花匠一同退到树荫下去喝茶,由着吕方在那里发呆发傻。雨荷进来小声道:“外头有人说要包园子。看着那气势不是寻常人家。”
“他没看到门口的牌子么?”牡丹疑惑不已,芳园虽然到现在还未正式开业,可是早春时节就有人来包过园子,却是从前在李满娘家搬家时认识的几个女孩子,要在这里做春宴。
她免费安排她们玩了一回,带着她们乘船顺着桃李林沿着溪流而下,看桃花流水,李花纷飞。周八娘好厨艺,做的家常菜让一众贵族千金吃得赞不绝口。后来又有雪娘领了她几个亲厚的姐妹过来游了一回。待到桃花、李花谢了之后,园子里的其他花木都还未成气候,观赏价值不高,加上牡丹花也进入关键时期,牡丹防着有人来捣鬼,便不轻易答应人来,都是委婉拒绝,要留到牡丹花会一鸣惊人之后才正式开业。
可是因为不好总拒绝人,她便在门口写了个牌子,表示园中花木未丰,不便待客。牌子挂出之后,果然清静了下来,不再有人来问。没想到今日又有人来,还气势不凡。
雨荷皱眉道:“看着倒像是什么贵人家里的管事,气势逼人得很。非要包园子不可,已是和贵子歪缠了好一歇,这会儿嚷嚷着要您出去呢。”
牡丹皱了眉头:“我去看看。”
忽见吕方回头笑道:“我也去看看。”
牡丹挑了挑眉,他管的闲事越发多了。
吕方笑得人畜无害:“我家在洛阳也有这样的园子,更遇到许多这种客人,我有经验。让我去看看,若是侥幸将人给顺利打发走了,就当是我将功折罪,也没白白看了你的花。”
牡丹微微一沉吟,便作了一个请得姿势。吕方也不客气,竟然当先走在了前面。
雨荷看不过,和牡丹咬耳朵:“丹娘,他是怎么回事 ?这是反客为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园子是他家的。”
牡丹悄声道:“且看他到底要怎样。”便疾步跟上,再看吕方的神情,竟然凝重无比。她的心头突地跳了一跳,不期然地想起了曹万荣,眼看着牡丹花会在即,曹万荣销声匿迹了这么久,也是该出来蹦跶的时候了。吕方今日出现,虽说有可能是一心想看她的什样锦,但也说不定是知道了什么,只是不好直接告诉自己,便采用了这种方式。
到得正堂,果见椅子上坐着个穿青色暗纹锦缎春袍,戴黑纱幞头,着六合靴,留着两撇打理得非常漂亮的小胡子,养得油光水滑,神情倨傲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看见牡丹与吕方一前一后走进来,先是看了吕方一眼,有些惊讶,随即直接开口问牡丹:“小娘子,请问你可是此间主人?”
“是我。敢问阁下是?”牡丹含笑往主位上坐了,暗想道:按理说,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通常人们看见一男一女走进来,都会习惯性地认为走在前头的男人是主人,会主动先找男人打招呼。可这小胡子不是,而是直接略过吕方,就找上了自己,可见是个知情的。
只听那小胡子倨傲地道:“敝人姓邹,乃是闵王府的管事。”
牡丹的神色凝重起来,更是添了几分紧张:“邹管事光临寒舍,真是蓬筚生辉。不知管事所为何来?”
邹管事听她言辞恭敬,微微有了一分笑容:“是来报喜的。我家殿下听说芳园乃是 和尚做的图,又有从袁十九那里买来的奇石万千,更有百种牡丹芍药名品,心中悠然神往之。眼看着牡丹即将盛放,便打算与一众好友前来赏花,你们若是招待好了,赏金不会少。”言罢竟是一副笃定牡丹不会拒绝,也不敢拒绝的样子,直接就将一块金饼放在了几案上,“这是定金。”
“这么多?”牡丹吸了一口凉气,金银虽不流通,却不影响它们的价值,这样一块金饼,算来不会少于五两,那便不可能只是一天两天的价格。若只是一天两天,实在推脱不得之时她尚可应付,但看这样子,只怕是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果见邹管事大笑:“这金饼,足足的六两,是要包十天,从三月十九开始,一直到三月二十九。你也别嫌多,只要贵人高兴,还有厚赏。”
那她还能参加什么牡丹花会?说不得是有人特意撺掇了这什么人借着闵王府的名头来坏自己的好事的。牡丹含笑将那块金饼轻轻推回邹管事面前,抱歉地道:“实在是对不住。想来管事适才进门时应该看到了那块牌子。芳园刚刚建起,草木凋敝,没得污了贵人的眼睛……”
话还未说完,邹管事就勃然变了色,正要发作,吕方已然往前一大步,紧紧搂住了他的肩头,笑道:“邹管事,竟然是你!我适才看着就像你,可是眼神儿不好,竟然不敢认!看了这大会儿才算是认出你来啦!”也不管邹管事愿不愿意理他,便死死拽着邹管事说闲话,又问牡丹要买酒菜招待邹管事。
牡丹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由着他去,只叫周八娘好生整治一桌酒菜上来。等她回来,也不知吕方与邹管事说了什么,竟然将邹管事说得眉开眼笑。牡丹越发认定这其中有猫腻在,敬了一杯酒,让贵子近前伺候,就躲了下去。
吕方见她下去,便将贵子支开,与邹管事小声说:“曹万荣的办法不好,太过明显,闵王府此番也要去品评牡丹花的,哪里有空来这里游什么园子。届时她一看就知道是上了当。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万一闹将起来岂不是功亏一篑?她特别信任我,我已是看到了那花,不如一切交与我来做,保管神不知鬼不觉,最后一切如意。您只管坐等拿钱就好。”
邹管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能半途而废的。”
吕方皱起眉头:“怎么?还不信我?说的是要让我家的牡丹花当上花王,乃是实至名归,难道我还会坏事?”
邹管事见他一语道破,遂放了心,笑道:“他们还说你迂腐,要瞒着你。如此看来你倒是个通透之人,那我便沾兄弟的光了。”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响,二人心神领会地笑起来,推杯置盏,不再提此事。
却说牡丹在后头等了约有半个时辰,才见贵子来了,道:“吕公子问娘子要彩锦十匹送邹管事。二人说话小声得很,听不见在说什么。只听见提了几次牡丹花。”
雨荷紧张地道:“他们要干什么?会不会是合伙儿来算计你的?”
牡丹沉默片刻,沉声道:“给他。”
过了小半个时辰,前面散了,牡丹去相送,邹管事喝得半醉,一边看着芳园的下人往他车上搬东西,一边对着牡丹道:“既然何娘子这里有事,我便禀明殿下,等牡丹花会过了再说。”
牡丹谢了:“还望着管事以后多多照顾芳园的生意。”
邹管事指着吕方道:“有十公子替你把关,想来牡丹花会定然夺魁。”然后打着酒嗝上了马车。
吕方有些尴尬,张口解释:“我……”
“不必说了。”牡丹正色对他行了一礼:“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吕方一愣,神色突然间轻松下来,哈哈大笑道:“知我者莫如七郎也。”也就不解释所为何事,大步往园子里走去,“我看看你其他的花儿长得如何。”因见菖蒲长得茂盛,便从小花匠的手里要了剪刀:“其实我还有另一个爱好,种菖蒲。”一边说,一边飞快地运起剪刀修剪菖蒲,不多时,一只活灵活现的大象就出现在了牡丹面前。
牡丹看得欢喜,赞叹道:“你这手可真巧!太厉害了!幸亏没被踩坏,不然我可看不到了,你还会剪什么?再剪几个来看。”
吕方只是笑:“你喜欢什么我就能剪什么,你要什么?”
忽听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丹娘。”却是好些天不见的蒋长扬。
国色芳华 第203章 婚前PK(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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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好些天不见,牡丹乍一见到蒋长扬很是欢喜,刚往他那边走了几步,又想到吕方在一旁看着的,便停住了,笑道:“你来啦?”边说边含笑打量了他一回,但见他穿了身簇新的石青色圆领缺胯袍,腰间垂着牡丹送他的荷包,未曾戴幞头,发髻上只Сhā了一根玉簪,看着很是清爽利落,英俊中又添了几分儒雅,便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
蒋长扬含情脉脉地看着她道:“前几日我太忙,白日里没有空闲去寻你,只傍晚有空,可你又不在,今日总算是有了空,特意来看你。”
牡丹被他那眼神看得轻轻抖了一下,不由悄悄对着他呲了呲牙。蒋长扬没什么感觉地收回目光,看向吕方,笑赞道:“吕十公子好手艺!”
吕方不认识蒋长扬,以前只是远远看到过一回,上次赏冬牡丹宴上蒋长扬去时他又是喝醉了的。人家认得他,他却认不得人家,便有些尴尬,忙放下剪刀和蒋长扬见礼,一壁厢却朝牡丹使眼色,意思是要牡丹快介绍这是谁。
蒋长扬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抢在牡丹开口之前笑道:“在下姓蒋。名长扬,字成风。你不认得我,我却是听丹娘说过你好多次。没想到你种牡丹花厉害,种菖蒲也自有一手,果然不愧是名满洛阳的吕十公子。”
吕方听蒋长扬这话,仿佛是与牡丹熟悉得很,又见蒋长扬说话的时候牡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温柔甜美来,心里略略有了些数,只不知道这二人到底到了什么地步。默了一默,笑道:“原来是蒋兄,幸会。”
“幸会!幸会!好大的太阳!”蒋长扬抬头看了一下天,状似无意地往牡丹身边走了几步,挨着牡丹站定了,亲热地道:“丹娘我们往草亭里去坐坐,煎点茶汤来各。我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水都不曾吃过。”
牡丹本来就被他一来就电得麻了几下,此时听他这般说,心思便又转到了茶饭上,忙叫宽儿去厨房请周八娘准备饭食,又叫阿桃去打扫草亭,自己准备洗手去煎茶,又请吕方一道过去吃茶说话。
吕方看看蒋长扬,又看看牡丹,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正有几个接花的问题想向你请教一下。”又问牡丹:“七郎,你刚才说喜欢什么分店菖蒲,我替你剪。骆驼?猴子?兔儿?”
七郎?牡丹明明穿的女装,他还偏喊上七郎了,故意喊给自己瞧的不是?还会动动剪刀,剪点小花样儿来讨好人。蒋长扬抽了抽眉脚,越发笑得灿烂,望着牡丹道:“是呀,适才我来打断你们说话。丹娘,你喜欢什么就请十公子剪,别怕麻烦他,剪了我请他喝酒。”
“叫我十郎就好。”吕方笑道:“不用麻烦蒋兄请我喝酒,适才七郎才请我喝过酒。”又惊觉,“呀,我忘了,应该是称何娘子才对,总记着她乔装打扮称七郎了。”
“没事,没事。”牡丹忙道:“不用麻烦,都去吃茶。”
两个男人却都劝她喜欢就再剪一个,蒋长扬比出在他自己手上还要热心,吕方更是殷勤得不得了。虽然是春天的太阳,牡丹却觉得是三伏天,生生被劝得出了一身汗,干笑道:“那就随便选一个吧。”
“怎么能随便呢?”吕方不满意,“你要说了我才好动手。小兔子?骆驼?或者豹子?”
蒋长扬之回却不说话了,只是无比温和的笑看着牡丹,眼神宠溺无比,一副任她做主的样子。牡丹扫了他一眼,无比恳切地望着吕方道:“不急在一时,真的。日后有的是机会,到时候再剪也不迟。现在先喝茶,好热。”说完忍不住抬眼看天,抓着袖子搧了几下。
吕方还要再劝,蒋长扬已然伸手将牡丹拉到阴凉处,笑道:“是我疏忽了,这般热的天,是不该这样麻烦十郎的。以后等我们成了亲,我再挑个好日子请十郎来喝酒做客,到时候十郎若是还想剪,趁着酒兴再剪也不迟。我那园子里栽的菖蒲也不少。”
吕方一时呆了呆,随即一笑:“原来二位好事将近,恭喜了。”
蒋长扬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正是呢,前些日子才刚纳征,今日请期。丹娘性子好强,不喜欢人家替她做主。有些事情我得和她好生商量商量,故而便来了。”,风度翩翩地请吕方:“十郎,请。”
今日请期?她怎么不知道?牡丹眨了眨眼睛,看向蒋长扬,以目相询。蒋长扬并不看她,只殷勤引着吕方往前走,言辞恳切地与吕方说话:“我适才进来,听贵子说你刚才帮丹娘打发了麻烦,真是谢你了。”
吕方有些心不在焉:“不用谢,原本就是应该的。我和何娘子本就是朋友,朋友就该互相帮助的。”
蒋长扬认真道:“丹娘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既是朋友,但凡有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还是不看牡丹。
牡丹见他始终不看自己,恨得咬牙,丢了他二人,到一旁去抓了澡豆使劲搓手。蒋长扬却又大声喊上她了:“丹娘,丹娘,好了么?别让十郎久等。”
“马上就来。”牡丹闷闷地应了一声,拭净了手,坐到亭子边去煎茶,侧耳听蒋长扬都与吕方说些什么。只听到蒋长扬专挑了吕方感兴趣的话题来说,一会儿向吕方请教菖蒲是不
是种在昆山石上长得最好,一会儿又与他讨论什么地方该种什么树,洛阳的牡丹比之京中
的牡丹有些什么不同等等。初时吕方话有些少,渐渐也就与他高谈阔论起来,称兄道弟,
二人仿佛一见如故。
待到饭菜上桌,吕方彬彬有礼地谢绝了蒋长扬的热情邀请,含笑与牡丹别过,自回去了。
牡丹见没了旁人,便问蒋长扬:“你说今日请期,我怎么不知道?”
蒋长扬埋着头吃饭,倒理不理地“嗯”了一声。
牡丹又问:“那我爹他们的消息打听到了?定的日子是哪一天?”
蒋长扬又是“嗯”的一声,狠狠咬了胡饼一大口。牡丹觉着他仿佛是在咬她的手臂一般,
便轻轻推了他一把:“怎么不说话?什么叫嗯?”
蒋长扬停下筷子,抬头看着她,倒笑不笑地道:“你说什么?”
牡丹眨眨眼:“请期的事情呀?我刚才问了你几遍,你没听见?”
蒋长扬淡淡一笑:“你这么忙,早出晚归的,人影子都不见,还记得请期的事情?”
“我怎么不记得?我又不是故意让你找不着,想等你来着,你又不来了,又晓得你白日是不在曲江池的。”牡丹叫一声,瞅着蒋长扬道:“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我哪里阴阳怪气的?我是太饿,顾不上说话,你想多了。”蒋长扬收回目光,抓起一个胡饼又使劲咬了一口,狠狠地嚼,狠狠地磨。他看到吕方那样百般讨好牡丹就不舒坦,可
是这种不舒坦不能说出来,但还是不舒坦。
她又不是傻子,这人明显就是生上闲气了。对待不讲理的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你比他还不讲道理。牡丹一把抢了蒋长扬的胡饼,道:“我问你,我爹他们的消息打听到没有,日子
定的哪一天?不说,不说就算了。”随即将那半边胡饼往盘子里一扔,转身呼呼喝茶。
她不说话,蒋长扬也不说话。一阵凉风吹过,蒋长扬使劲打了个喷嚏,然后偷偷看向牡丹,牡丹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正好对上蒋长扬的目光,她有些想笑,忍住了,哼了一声
,把目光撇开。
蒋长扬见她不理自己,便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自己给自己找梯子下:“我没带手帕,借我用一下。”
牡丹便扔了自己的帕子给他,蒋长扬接了帕子,顺理成章地搭上了前面的话头,闷闷地道:“其他人没见着,从这里送信到广州再寻人,递回消息,少说也要个把月,没那么快。
不过婚姻期倒是定下了。”说到这里,他偷偷瞟了牡丹一眼。
牡丹见他自己找梯子下了,也就顺着他:“什么时候?”
蒋长扬道:“还是说的六月二十六,你娘和二哥都同意了。”
牡丹摇头只是笑:“我才不信。你哄我。”岑夫人那天不和她说得好好的,得等何志忠他们回来又再说,她不过半天时间不在家里,就突然定下了六月二十六,分明就是哄她。
蒋长扬得意地道:“我哄你做什么?是真的,汾王妃刚和你娘商量定了的。不然你回去问?”哼哼,他说过要做到的,她还不信。
牡丹见他的表情不似作伪,便有些信了。
一想到何志忠和大郎他们有可能看不到她出嫁,心里就有些难过:“要是我爹他们那个时候还没回来怎么办?你怎么哄我娘的?”
蒋长扬见她不高兴,心里也有些不舒坦:“你怎么知道他们那个时候回不来?我用得着哄你娘么?占卜得来的结果就是那天最好,你娘和哥哥们希望你一生安好,所以就选的那天。我希望你早点嫁过来,以后魑魅魍魉也少些,你可以多做些你喜欢的事情,怎么了?”
有筒子问,啥时候可以吃肉,我想,如果按照一日三更空上进度,很快了。
国色芳华 第204章 反将一军
婚姻中的卜筮,没有人可以不重视,若是术士说她就是那天成亲最好,其他日子都不好,岑夫人一定会选择对她最有利的,相比较之下,何志忠等人彼时在场或是不在场,都成了次要的。想必蒋长扬就是利用岑夫人的这种以女儿终身幸福为要的心思达成了他的心愿。蒋长扬渴望早点和她成亲,家人希望她能幸福,牡丹没话可讲,但她还是有点难过。
蒋长扬不能体会她的心情。她在上辈子早早就失去了妈妈,接着又失去了爸爸,还来不及经历恋爱和婚姻就失去了生命,死的时候没有亲人在场,孤孤单单的。少女时期幻想着的由父亲亲手将她交给另一个男人的场景仅仅只是做梦,现在本来有机会实现完满,却被他给破坏了。牡丹的鼻子酸酸的,垂着眼睛看着鞋尖一言不发。
莫明其妙跑上门来献殷勤的吕方,胆大妄为跑上门来找麻烦的小人,要出嫁了还天天在家里和人吵架发脾气,焦躁不安的娘,不想早点嫁给他的未婚妻。蒋长扬本来兜着一股邪火,想再说几句,可看到牡丹那蔫巴巴,红了鼻头,垂着眼一言不发的可怜样儿,心头又软了。便低低叹了口气,走过去挨着她坐了,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你为什么总是往不好的方向想?为什么不想着他们到时候一定能回来?”
”不是我总往不好的方向想,这是事实,早说了这时候都没信来到时候一定赶不回来,你就只顾着你自己。别以为我猜不着你在背后干了什么,反正你都全部定下了,还和我说什么?以后你要干嘛也自己定下就好,不必提前来和我说,左右我的意见都不重要。”牡丹扭了两扭,甩开他的手。
他就只顾着他自己?简直无理取闹,定个婚期也能扯到不尊重她意见,只顾他自己的程度,可真能掰,原来自家老娘和义父经常吵架就是这么来的。蒋长扬皱起眉头看着牡丹,她紧紧皱着眉头,嘴翘起老高,看都不看他一眼,满脸的不高兴。算了,高高兴兴的事情何必闹成这个样子?先道歉,再说合,蒋长扬耐着性子道:“好吧,是我不对,你别生气,我已经托人在广州码头上等着了,若是一看见他们,就立即和他们说,让他们赶紧回来。”
牡丹不理他,蒋长扬先斩后奏这脾气以前看来是优点,落到她自己头上就不是了。
道歉下小失败,那就以静制动。以静制动,阿弥陀佛,蒋长扬默念了两遍,便也坐在旁边不说话了,只是使劲吃饭。二人僵持着,谁也不说话。
雨荷与恕儿送吃的过来,远远就瞧见他二人情形古怪,牡丹望着外头发呆,蒋长扬埋头大吃,面前堆了一堆空碗空盘子。
怎么看都是生气闹别扭的样子。恕儿小声道:“莫非是为了吕十公子?蒋公子不高兴了?”
很有可能。雨荷想了想,咳嗽了一声,那亭子里的二人便都有了些动静,全都抬头看着他们,到底是都好面子,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雨荷走过去,假装没发现不对,没事儿似的笑嘻嘻的道:“吕十公子又回来了,说是有什么话要和丹娘说,适才忘了。这会儿在外头等着呢。”
蒋长扬忙道:“还不快请他进来?”
牡丹淡淡道:“我去看看。”说着果然起身飞快地往前头去了。蒋长扬一口恶气冲上来,重重地将筷子一放。见恕儿和雨荷都朝自己看过来,忙又拿起筷子来夹菜,淡定自若地道:“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跟着丹娘去。”
雨荷和恕儿对视了一眼,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行了礼退下。追上牡丹,才将事情经过说了,就忍不住笑成一团。牡丹又好气又好笑,追着她二人打:“讨打,皮子痒痒了是不是?都敢戏弄我了。”
三人正笑闹成一团,忽听得蒋长扬在不远处轻咳了一声,三人停住回头去瞧。但见蒋长扬背着手立在树荫下,一本正经道:“吕十郎走了?我才想起我也有话没和他说完。”
小样儿!牡丹板着脸不说话,雨荷和恕儿却是忍不住,一声笑将出来:“吕十公子突然又想起他家里有急事,等不得,又走了。”
很明显这主仆三人联手戏弄他。蒋长扬突然翻了脸,黑着脸转身就走,边走边大声喊邬三和顺猴儿,杀气腾腾的。几个还从未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雨荷和恕儿顿时慌了手脚,待要追上去赔礼道歉,又有些害怕,便都打着哭音推牡丹上前。
这么小气?牡丹皱了皱眉,叫她二人退下,上前去追蒋长扬。蒋长扬走得飞快,她一度几乎以为自己追不上他了,可到底她还是在假山后追上了他。她气喘吁吁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先大大喘了几口粗气,才抚着胸口道:“怎么了?”
蒋长扬淡淡看着她,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牡丹又喘了一口气,小声道:“不过是丫头调皮开个玩笑,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么?难道你还要我打她们一顿你才满意?”
蒋长扬气呼呼地道:“我就生气了怎么了?就是因为你不把我当回事,她们也不把我当回事!”
太严重了!牡丹一愣,兴许是觉得被下人戏弄伤了自尊,不管怎么说,也是雨荷和恕儿调皮捣蛋,有错在先,便握住了蒋长扬的手,诚恳道:“绝对没有这回事,她们只是觉得你一向和蔼可亲,气量宽大,见我们闹别扭,故意调皮调皮罢了,没有任何恶意的,若是旁人,她们哪里敢这样?根本就不敢,你莫生气了,我替她们给你道歉好么?”
蒋长扬虽然还板着脸,但语气明显柔和得多:‘我和蔼可亲?气量宽大?这说的是我么?我明显就是个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又霸道又阴险的。”
自家人被抓了小辫子还能说什么?牡丹怏怏地道:“不是,霸道小气的人其实是我。”
蒋长扬哼一声:“你要我别生气了?”
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他计较,牡丹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吼吼吼,反将一军,成功!扮黑脸的效果不错!蒋长扬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左右张望一番,见四周幽静无人,便挺直了胸膛站定了,指指自己的唇,淡淡地道:“口头上的道歉没有实质意义。”
牡丹叹了口气,踮起脚尖凑上去亲他的嘴唇。
才刚靠近了,就被他使劲搂住抵在假山石上,有些粗鲁地一口噙住嘴唇,辗转吮吸,强取豪夺。牡丹被他弄得唇舌都有些发痛发麻,又被吻得气都喘不过来,只得使劲撞着他的肩头,含糊不清地道:“笨蛋!你弄疼我了!”
好容易蒋长扬松了口,牡丹噘着微微有些肿胀的嘴唇小声抱怨道:“你好大胆子,青天白日的,被人看见怎么好?”还未抱怨完,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整个人都被抱起来紧紧贴着他,紧密贴合在一起。
“没人会看见。”蒋长扬眼睛亮亮地盯着牡丹,呼吸急促地低低喊道:“丹娘……我想你,好想你……”说着手臂越发收紧,唇也盖在了牡丹的脖颈上,恨不得把牡丹揉进体内,她不知道他有多渴望她,多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牡丹被他勒得一颗心差点没跳出胸腔来,脸热得不像是她自己的,隔着薄薄的春衫,她感觉得到他的心脏在她的胸前有力的跳动,血液在他强健的肌肉下汩汩流动,唱出一曲动人的欢歌。这就是爱情的滋味,这就是她要和他共度一生的人,她有些眩晕地依靠着他,心里甜蜜得如同吃了两百斤蜜。
突然脖颈上伴随着某人滚烫的呼吸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这衣服这么大领子,要是给他留下痕迹根本遮不住,她还要不要见人?牡丹大吃一惊,举起手去拼命推某人的头,低声骂道:“你要死,你要死,快快松口。”
某人还未松口,她又敏感地发现了他的变化。但这一次,他似乎是不知道害羞了,不似往常那般会羞涩地躲开去,等到正常以后才会转过头来和她说话,而是原来 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虽然没有出格的动作,但他毫不隐藏身体的变化,也相当于更进了一步。牡丹又羞又恼,掐他的耳垂,咬他的肩膀:“不要脸的,快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就生气了。”
蒋长扬皱着眉头发出一声微弱的痛苦的呻吟:“你这是故意惹我吧?”
”呸,谁惹你,自作多情!”牡丹恨得要死,趁着他松手,飞快地溜下去,转身要走,蒋长扬一把拉住她,红着脸看着她笑,牡丹红着脸瞪了他一回,也笑了。两个人傻兮兮地笑了一回,蒋长扬小声道:“丹娘,别生我气了,我会想法子早点找到他们,接他们回来的。”
”嗯。”牡丹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歪着头让他看她的脖子,担忧地道:“有没有留下印子?”
”没有。我小心着的,不会让你被人笑话。”蒋长扬只瞟了牡丹的脖子一眼,目光就又顺着她的衣领往下去。牡丹惊觉,轻轻跺了他的脚一下。
国色芳华 205章 国色(一)
京中遍布寺观,许多寺观都种植名贵花卉以吸引游人。久而久之,便成了气候。比如玄都观的桃花,唐昌观的玉蕊花,洞灵观的冬青,金仙观的竹,大慈恩寺的牡丹,都是极有名的。既是牡丹花会,大慈恩寺自然就是最好的比赛场所。
这一日,牡丹早早就由岑夫人、薛氏、二郎陪了,带着四盆精选出来参赛的牡丹花直奔晋昌坊。才进坊门,街道上已是人来人往,车马如织,到得大慈恩寺附近,更是无数人将大慈恩寺的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一看到有人抬了牡丹过来,便蜂拥而上,都想抢个先,还有那收了人钱,居心不良的地痞流氓藏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趁着机会就折损了人家的花枝,弄得花主苦不堪言,难以招架,引起纷争无数。
这样的情形下,想把那几株用彩绸盖着的牡丹花平安顺当地运进寺里面去,实在是桩大难事。牡丹让马车停在街边角落处,根本不敢把花卸下车来,只叮嘱贵子道:“你去找找吕十公子,和他说说这外头的情形,问他有没有办法让人来维持一下秩序,不然这花会不要开了。”
贵子应了才要去,就见蒋长扬与王夫人,还有一个穿松花色圆领窄袖衫,国字脸,美髯,双目有神,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过来。王夫人边下马边笑道:“丹娘,怎么躲在这里?幸亏大郎眼神儿好,不然我们巴巴儿地跑进寺庙里头去看你,可不扑了个空?”
牡丹忙扶住了她,抱怨道:“我不敢进去,正要叫人去想法子呢。这花会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没人在外头维持秩序,那些个地痞流氓想怎么使坏就怎么使坏。眨眼的功夫竟然就叫我看到被折了两株牡丹打破了三盆。”
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道:“简直滑稽。”然后对身边一个随从打扮的人道:“你进去问问,这里的防务是谁管?”那随从行了个礼便疾步往里去了。
牡丹看他这表现,猜他应该是那位传说中的暗喜节度使方伯辉,虽然觉得他更像个读书人,但适才那样子还是挺威严的。偏王夫人不介绍,还装出一副和人家不认识的表情,只拉着岑夫人说话。牡丹便朝蒋长扬使眼色,蒋长扬点头表示她猜对了,随即笑道:“这是我义父。”
岑夫人目光如电,飞快打量了方伯辉一回,又重新上前见礼,方伯辉笑眯眯地回了礼,不要蒋长扬介绍,竟然就指着何家人一一道出对方的姓名来。猜得着岑夫人、薛氏、二郎和牡丹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竟然还能点出封大娘、雨荷、李花匠等人来,还和李花匠打着手势交流了几句。他有长者之风,态度又和善,风趣幽默,一下子就征服了何家人的心。
看到方伯辉受何家人欢迎,王夫人很是喜悦,不说话的时候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可等方伯辉回过头来望着她笑,她却又做出十分高傲的样子来。方伯辉就像看个小孩儿似的,只是宠溺的微微一笑,然后亲自将张烫金帖子交到岑夫人手里,请她届时领了何家众人去参加二人的婚宴、
王夫人竟然有些害羞,把脸转到另一边去假装看热闹:“终于有人出来管事儿了!咦,你们看!好大的牡丹树!”
牡丹回头去瞧,单间大慈恩寺门口列队出来一群带刀卫士,很快驱散了门口围着的人,又将几个妄图逃跑的泼皮无赖给抓了,原本乱糟糟的场面很快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几乎是在同时,远处有六个壮汉小心翼翼地抬着一株约有一丈高,直径五尺有余的牡丹花过来,那花正处在盛花期,枝头上的粉色、白色两种颜色的花开的密密匝匝,牡丹初步估算了一下,少说也有一两百朵。
此花一亮相,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接着就有人激动不已地喊“花王”。但在牡丹看来,也不过就是一株丹凤白做的砧木,然后大面积接了赵粉和白玉两种花而已。也就是说,相当于什样锦的一种,只是所接品种太少,假使这花不占着身量高大,花朵数目繁多,基本不算什么。
贵子提醒牡丹:“不是洛阳吕家的就是曹万荣的。”
果然曹万荣、吕醇等人带着一众跟班,抬着七盆用彩绸盖住的牡丹意气风发,衣带生风地走过来。按照花会的规定,每户可以选四株牡丹花参加比赛。这样看来,剩余这七盆牡丹就该是曹万荣等人参赛另外几盆了。留在最后的,轻易不示人的往往是杀手锏,保命符。相比适才被人围观的那株“花王”,牡丹对后面这七株被彩绸遮住的话更感兴趣。她与李花匠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兴奋。
王夫人悠然道“丹娘,你送了参会的是些什么?给我看看。”
牡丹忙引王夫人到车边去瞧,除了那两株早花品种的什样锦之外,她另外又选了经过催化处理的姚黄和豆绿。本来这样的场合,她若是能拿出自己亲手配制出来的异品牡丹会更好,但异品牡丹是个长期活,她来的时日尚短,根本无法在一年内就培植出来,只得走的取巧和保险路线。
且不说那两株什样锦,就说这品种名贵的姚黄和豆绿。
姚黄是花王,但是中花品种,豆绿珍稀,却是晚花品种。此刻都还不到开放时节,有那早开的,也是稀稀拉拉开几朵,唯有她这两株,经过精心培育和催化处理后,此时正是盛花期,每株着花都是二十七朵,花大如海碗,丰满璀璨,比之同类的姚黄与豆绿,才是当真无愧的花王。
二十七朵,三九至尊,好巧的小心思。王夫人只看了一回,便轻笑了一声:“好了,你今日若是不夺魁,我把王字倒过来写。”
方伯辉虚心地请教蒋长扬:“王字倒过来写不知是个什么字?”
王字倒过来写不还是一个王字吗?众人都心领神会地微笑起来。王夫人有些恼怒成羞,到:“那我把王字横着写!”
她自己不知道,她本来就是横着走的。方伯辉笑了一下,不再言语。王夫人一看他那表情就晓得他在想什么,便趁着众人不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可随即自己也觉得好笑,便又笑了:“我这王字发誓之时最占便宜。却不像那方字,一倒过来就两脚朝天了。”
方伯辉也不和她计较,微笑着命手下人帮着何家的家丁小心翼翼地将车上的牡丹卸了,与蒋长扬一左一右,亲自压阵,将那四盆花安全无虞地护送进了大慈恩寺。牡丹没吕醇和曹万荣那般出名,没人对她好奇,倒是有认得方伯辉和蒋长扬的人好奇无比,窃窃私语。
待进得大慈恩寺,就有人上前问明花主的姓名,然后写了号牌,一半给牡丹拿着,一半Сhā入花盆中,让他们将花抬到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去集中,等待品评。
蒋长扬一看那多达千盆,都被彩绸遮挡起来的牡丹,不由有些担忧地问牡丹:“你有没有把握?”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牡丹其实也有些小紧张,轻轻呼了一口气,小声道:“还好吧。”
蒋长扬道:“要是那个啥,你别想不开啊。咱们不图那个虚名,还是照样种咱们的牡丹,不说芳园不会少客人,咱们也不缺钱用。”
牡丹鼓着赛看了他一眼,正中道:’不会想不开,但我还真是图这个虚名。”
既然她这般喜欢,便由着她高兴。蒋长扬便不再多话,借着袖子遮挡,悄悄握了握她的手,表示支持。
人越来越多,不单有参会的花主,还有许多看热闹的达官显贵,一时之间,整个大慈恩寺吵嚷得像个菜市场。牡丹随意看了一圈,就看到了许多张熟面孔。有许久不见的戚夫人、清华郡主,也有窦夫人、雪娘母女,还有潘蓉和白夫人。果然是能混进来的人都来了。
不多时,但见前头那一排专供品评之人坐的位子陆陆续续有人来坐了。吕方是毫无疑问的,可是其中竟然还有刘畅。另外则是两个和尚、两个文人装扮的,牡丹都认不得。
雨荷便偷偷和牡丹道:“刘畅竟然也能品评牡丹,难道是因为他从前爱办赏花宴,吃喝玩乐出名了,人家都以为他是行家里手?不过是接着您的名头罢了。”
牡丹一笑,奇怪道:“说是圣上亲口让办的,怎么不见一个压阵的?”
“那不是吗?”蒋长扬让她看远处,只见一个身材中等,年约三十五六,传绯红小团花袍子,玉冠束发,白面微须的中年男人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往正中主位上坐了,和吕方等人一一打招呼,一说一个笑,看着实在是亲切之极。
蒋长扬低声道:“这就是景王。”景王爱赏花,爱种花,养了许多例如李花匠之类的厉害花匠,论起来,满朝的宗室亲贵中,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主持这样的花会了。
牡丹赶紧聚集会神地望过去,原来这就是景王,就是那个不动声色。默默无闻,却无处不在的富贵闲人景王。
国色芳华 第206章 国色(二)
景王说了几句开场白,宣布此番优胜者将会得到皇帝御笔亲书的“国色天香”匾额一块,谢了一回皇恩,便命人按着入场次序,一边唱名,一边将花上覆盖着的彩绸揭去,然后众人品评一回,将觉得不入眼的干脆利落地就直接淘汰出局。若是觉得好,便留下,也赐花主座位。
那株巨大的丹凤白果然是吕醇送选的。景王看了一眼,便笑道:“此花虽名为什样锦,奈何算上砧木本色也只有三种颜色,难得树形高大,所接部位适宜,优美端庄,花朵更是繁华,在今日这些花中也算难得。留下待选。”
吕醇却不甚在意,轻轻揭去他送选的另外三盆花。当先一盆为紫粉两色的二乔,有全紫色的花,全粉色的花,也有同朵两色相嵌的,花型硕大丰满。二乔不同颜色叶片长相也不同,似这等出现复色的,最妙的就是同枝相应部位上长着叶片叶色、叶形都不同,相当于是赏三种花,两种叶。,此花看得出平时伺弄得极好,奈何二乔是中花品种,此时不过开了四五朵,其余还是骨朵,不曾到盛花期,便失了一筹。但也实在是难得了。
另一盆是正在盛花期的玉版白,清贵无双;又有一盆深红起楼子的飞燕红妆。吕醇最看重的是那盆正在盛花期的飞燕红妆,着花约有三十朵,细瓣修长,层层叠叠,颜色纯正娇艳,光彩动人,确实难得。
众人见了,都小声讨论起来,那两个和尚更是亲自下来看了一回。毫无疑问的,吕醇送选的四盆花全都留了下来。相比前面送选的花中,这算是第一份殊荣。吕醇微微有些得意,谢了景王,走到座位上志得意满地坐了下来,默默盘算,若是得到那御笔亲书的匾额,他便是种植牡丹第一人。
接下来是曹万荣。曹万荣送的花有春江飘锦,姚黄,倒晕檀心,品种虽优良,却没什么奇特出众之处,理所当然被淘汰。好在他主打的是一株经过催花处理,属中晚花品种的火炼金丹。火炼金丹最大的优势就是湖色特别艳丽,远看如同一团火一般,最大的缺点则是成花率低。但曹万荣这株花,却开了八朵,算是火炼金丹中很难得的,加上他的催花技术,想不当选都难。于是曹万荣也得了一个座位。
牡丹看得很清楚,曹万荣那株火炼金丹一出手,吕家父子都微微有些吃惊,可见之前他们都不知道曹万荣会送这株花参选,更想不到曹万荣竟然有这种催花技术。这催花技术,不要说吕家父子想不到,就是牡丹也想不到曹万荣竟然掌握了,曾经她以为她是独一份。如今看来却是个个都身怀绝技,没有省油的灯。
随着彩绸纷纷落地,空地上的花越来越少。很快就到了牡丹,当唱出何惟芳三个字的时候,许多人都打起精神来。曹万荣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吕醇一如既往的笃定,胸有成竹。景王是饶有兴致,刘畅是面无表情,吕方则是微微带笑。那几个和尚与文人却是好奇或不屑。
牡丹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先前的紧张不安在突然之间全都消失干净。她挺直腰背,含笑看着自己的四株花被一一掀去红绸,将真容露在众人面前。全场鸦雀无声,随即又如蚊蝇一般嗡嗡起来。景王肃了神色,目光如电,看向站在牡丹身边的李花匠,李花匠轻轻摇了摇头。
景王一言不发,站起身来,直接走到那几株花前细细看了一回,笑道:“赵粉、白玉、洛阳红、二乔,大金粉、似荷莲、红莲、黄花魁,花型不同,花期相近,花色艳丽协调,接头部位适宜,心思巧妙,技艺已达化境。其实比先前那株三色什样锦要好得多。姚黄、豆绿,看着没甚取巧之处,其实大巧若拙。花形丰满硕大平时若是悉心照料倒也做得,难得的是晚花早开,还开得这般整齐划一。”
景王又暗暗数了一回,注意到姚黄、豆绿都是二十七朵,三九之数,便别有用意地看了方伯辉与蒋长扬一眼。那二人却全都同时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来,那表情竟然似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般。景王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道:“都留下待选。”
牡丹笑眯眯地踏着万种目光,稳稳走到曹万荣身边坐下。曹万荣目光阴鸷无比,半是含酸,半是挑拨地道:“何娘子,你真是女中豪杰,令我辈男儿汗颜。看来今日你非夺魁不可了。”
“曹园主你过谦了,你那盆火炼金丹实在是让人想不到,晚花早开,还一次开了这么多,实在是难得。说不得也是非夺魁不可。”牡丹淡淡地回敬了曹万荣一句,顺便扫了吕醇一眼,但见吕醇的眉毛微微皱了皱,平视前方,好似一派的淡然,唯有平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曹万荣虚伪地哈哈了两声,道:“论到催花技术,还是何娘子你略胜一筹,我费尽心力只催出一株火炼金丹,你出手却是两株两个品种,一为中花,一为晚花,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更不要说那两株什样锦,当真是如同景王殿下所说的,技艺已达化境。此番若是夺魁,天下盛名!我辈男儿,从此要屈居你之下了!”他这话一出,周围好些人都看向牡丹,目光含义不明。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下未曾出山出手的异人高士多的是。小女子不敢苟同曹园主这说法,更不敢如此轻狂。休要说这些,不如安心看花如何?”牡丹觉得与他说这些没营养的口水话实在无聊,便果断结束了话题,抬眼看向场地中。
此时已过午间,初选接近尾声,又淘汰了一批,看似没什么悬念了,前三甲将在牡丹、曹万荣、吕醇、以及大慈恩寺送选的叶底紫、九蕊珍珠红中选出。可是最后又杀出了一匹黑马,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牛姓少年带着两盆花参赛。
一为绿珠坠玉楼,花白溶溶,蕊绿瑟瑟。花瓣白如玉脂,又有颗颗绿点,犹如绿色珠子点缀其上,清新可爱。
一为墨洒金,花瓣深紫发黑,雄蕊瓣化,花粉在上,好似墨上遍洒金粉。两者都胜在颜色出众,奇特无双。
这两株花一出现,一时之间炸了场。谁的最好,谁的不好,众人原本已经有了些数,此时却又像是拿不定主意了,胜负难料,场上的人紧张,场下的人也紧张,台上评审的人则是各执己见,吵得脸红脖子粗。
在台上评审的众人吵闹不休之际,曹万荣适时又装上了好人,热心地与那牛姓少年攀谈,先夸那少年必然夺魁,又撺掇牡丹与那少年敌对,吕醇仍然一样的装老成淡定,一言不发。牡丹自然是不会上曹万荣的当,那少年也奇怪,任由曹万荣说什么,一句不答,只是微笑。曹万荣自说自话许久,见没人理睬他,只得怏怏地住了口。
此时台上诸人已是闹成一片。吕方认为牡丹的花从品种、技术综合下来是最好的,当之无愧该夺魁;两和尚与两文士则认为:若论催花技术,曹万荣的火炼金丹同样不错;若论名贵品种伺弄得好,吕醇的玉版白和飞燕红妆不比牡丹的豆绿和姚黄差;若是论花奇特,牛姓少年的绿珠坠玉楼和墨洒金远比牡丹所接的什样锦更来得自然瑰丽。也就是说,他们认为牡丹太贪,什么都看着出彩,实际上却没有一件最出彩的。
吕方承认牛姓少年的花够奇特,但却认为是本来就有的品种,并不是他自己培育出来的,那么就还是要看花型、花色、以及技术,根本比不过牡丹的什样锦;曹万荣的火炼金丹虽然同样做到晚花早开,却只有一个品种,不比牡丹同时催开了中花与晚花两个品种,技术上明显差了一筹;至于他老爹吕醇的玉版白和飞燕红妆,伺弄得好是好,却又比曹万荣和牡丹差了催花技术。所以还是牡丹最好。
他们吵得热闹,互不相让,刘畅却是不曾参与,只盯着台下娇艳的牡丹花默默回忆去年牡丹花盛开之时他办赏花宴,尚书府中的热闹场景,再看今年,尚书府中的各样名品牡丹花属于牡丹的都被抬走,剩下的由他重金买入的花则因为没有人关注,花匠不得力,今年开得远不如从前,看着大的大,小的小,叶片黄怏怏的,实在是没什么看头。
再看容光焕发的蒋长扬与笑得甜蜜灿烂的牡丹,远处坐在树荫下,满脸怨毒仇恨的清华和同样愤恨不乐的戚夫人,以及满脸讨好地围着白夫人打转的潘蓉。他微微闭了闭眼,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景王含笑听了吕方等人吵闹了一回,扫了一眼明显心不在焉的刘畅,笑道:“他们吵得热闹,子舒你是怎么看的?”
刘畅赶紧收回神思,打起精神道:“各有所长。”
景王听他这明显就是都不得罪的意思,便轻轻叩了叩桌面,语重心长地道:“子舒,你这样不好。”
刘畅一时无言,低声叹了口气。景王也就体贴地不再逼他,转而出声制止吕方等人:“请听本王一言。”
国色芳华 第207章 敬献
景王才是最后定夺的那个人,他说有话要讲,谁敢不听?吕方等人俱都噤了声,听他细说。景王缓缓扫了场中众人一眼,含笑道:“今日留选的花都是佳品,本王觉得个个都当得国色天香四个字。可惜,第一只能有一个,无奈是要优中选优了。依本王看,若论技术,最出色的当属何惟芳;若论花,最出色的却该是绿珠坠玉楼与墨洒金。”
他发了言,似乎是尘埃落定了,众人现在只议论最后到底是牡丹胜出还是牛姓少年胜出。牡丹控制不住的紧张,竖起耳朵静听景王下一步分晓,只那牛姓少年笃定得很,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最难过的人却是被一句话就被淘汰了的吕醇和曹万荣。吕醇一双眼睛黯然无光,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满脸挫败之色。曹万荣恨得磨牙,看了看牡丹,又看那牛姓少年,满脸的不甘之色。
却听景王顿了顿,又道:“可今日要看的不光是技术,更要看花型花色与技术的巧妙结合。最后还要看整体的观赏效果,谁最赏心悦目,就是谁最好。”
其实也就是说谁最合他心意就是谁。牡丹的心头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妙,她抬起眼来,正好看到景王淡笑着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目光意味不明。到了这一步,实在是她不能控制的,牡丹轻轻叹了口气,错开眼不看景王,看向远处的蒋长扬等人,蒋长扬担忧地看着她,朝她握了握拳头。
景王淡淡一笑,继续道:“绿珠坠玉楼,墨洒金本就是珍品,今日送选的花中,这二者独一无二,因此,本王认为这两株花理该胜出。可是适才说了,第一只有一个,绿珠坠玉楼虽然清新鲜艳,然不够大气雍容,还是墨洒金要胜出一筹。”
吕方一愣,随即据理力争,道是要论雍容大气,还是牡丹那盆姚黄更大气,绿珠坠玉楼不过是绿牡丹的一种,哪里又当得豆绿这样绿得纯粹?景王却只是含笑不语,也不生气他的失态冒犯。
刘畅听着吕方激动地对着景王鬼喊鬼叫,把目光投向下面的牡丹。但见牡丹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明显就是不服气,很受打击的样子。他非常清楚这些牡丹花对于牡丹来说意味着什么,按理说,看到牡丹伤心失望了,他应该很高兴才是,她终于也有吃瘪倒霉的一天,可是他没有觉得高兴,他只是觉得景王做得不妥,这么有名的种花赏花之人,怎能凭一已之好就妄下定论呢?这是不对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道:“豆绿也就罢了,可姚黄是花王,雍容大气,这是众所周知的,这株姚黄挑不出任何毛病……”
景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子舒,你的意见和吕十郎是一样的咯?”
刘畅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似是而非的晃了晃头,景王却只是笑:“畅所欲言罢,又不是本王一人说了算,不然拿你们这些评审做什么用?”
忽见后头来了个穿深蓝色圆领袍,操着公鸭嗓子的小太监,召景王往后头去。景王立即起身往后头去了。
众人一时惊疑不定。暗猜这后头还藏着什么贵人,能将景王召了去,看来这第一还是不曾定下,会再次反复。牡丹环视一遍,看到后头有一座高楼,先前还空无一人,此时却隐隐绰绰似是有人。
在等待的过程中,吕醇一直沉默不语,曹万荣却是身上有几百个虫在爬一般,死活缠着向那牛姓少年打听他的出身来历,家住哪里,那少年仍然只笑不语。
千方百计防着的,最后倒是落了空,反倒是斜刺里杀出来的占了大便宜。曹万荣心中嫉恨不已,便又同牡丹道:“何娘子,你真是太可惜了,被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毛贼给阴了一把,功亏一篑,好不可惜。”又小声道:“今日这评比,实属不公,小人作祟。”
牡丹一言不发地冷冷瞥了他一眼,曹万荣深感无趣,总算闭上了嘴。忽见两个宫监恭恭敬敬地扛着一块盖了赤黄|色锦缎的匾额出来,景王满脸是笑地紧随其后。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那块”国色天香“的匾额了,众人一时激动起来,纷纷起身站好了,静待景王宣布最后的结果。
谁也想不到,景王宣布的结果与他适才所说的那个完全不同,姚黄是当之无愧的花王,什样锦第二,豆绿,墨洒金,飞燕红妆,火炼金丹并列第三,绿珠坠玉楼则完全被剔了出去,原因不详,牡丹大获全胜。牡丹如坠梦里,不知怎会突然间就翻天覆地了。
景王脸上也没有任何因办差不力,被人颠覆了的沮丧或是不高兴的神色,只叫牡丹上前去领匾额,接受褒奖。
见牡丹上前对着匾额磕头谢恩,曹万荣妒恨交加,伏在吕醇耳边轻声道:“我早就说过,你还不信。是不是她种出的都还不一定,她家的花匠原本就是景王给的呀,不让她赢还让谁赢?适才这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先抑后扬,好叫人家同情她,然后再定下她,就没话说了。
还有十公子,唉……叫我说什么好?他口口声声都是为她说话,是没见过美人还是什么的!也不想想,吕家的花都成了这个样子,他下次还有什么资格做评审?!以后若是再办牡丹花会,上头坐着的人就该是何牡丹了!”
曹万荣毫不留情批评吕方的话极大地打击了吕醇,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嘴唇,直直地看着景王,又看吕方,然后又看牡丹。果然是鬼迷心窍了,吕醇轻轻闭了闭眼,他想要这个称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一辈子的梦想,为此他付出多少辛劳,常人万万想不到。
他原本认为非他莫属,不屑于去搞小动作,可经不住曹万荣再三撺掇,告诉他牡丹背景雄厚,也在背后搞小动作,他应该防患于未然。他信了,任由曹万荣去做,结果一切都败在自家儿子手里头。儿子血气方刚,尚未娶妻,被这样的妖女迷惑倒也情有可原,最可恨的就是这个妖女!欺世盗名,无耻下作!吕醇看向牡丹的眼里充满了恨意。
曹万荣得意无比,吕醇苦心经营几十年,在行内的号召力非同一般,只要他不承认牡丹,封杀牡丹,还有哪个花农敢同牡丹做生意?游园赏花,可也得有个好名声才是,若是主人没品,去的人还会多么?不会!
这边牡丹恭恭敬敬地接了匾额,谢过了恩,景王笑道:“不知何娘子这四盆花所什为何?”言下之意竟然是要向牡丹购买这花。
牡丹暗想,转眼间翻天覆地,必然是有原因,按理这姚黄得了第一,本在她意料之中,但也说明得了某人的眼缘,她犹豫了一下,道:“民女其实一直有个心愿,愿这几盆花能到得御前,为御花园增添几分光彩。”
景王哈哈大笑,大声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那牛姓少年也表示愿意将那盆墨洒金进献入内,曹万荣不甘落后,也表示要献花,吕醇本已是兴趣缺缺,被他几人这样一逼着,少不得强打起精神也要献花。
景王褒扬了几人几句,随即命人入后禀告,不多时,就有赏赐出来,牡丹的是珍珠五斛,彩缎二十匹,金盘一对,银杯两对,还有彩绳系着的钱六百。道是珍珠,彩缎,金盘是皇帝赐的,银杯与钱却是皇后赐的,牛姓少年,曹万荣,吕醇的都是金盘一对,银杯两双。
众人本来早有猜测,此时方确定帝后都在后头,顿时山呼万岁,千岁,声震寰宇,恭送銮驾。
接下来众人都上前去恭贺牡丹,牡丹还未高兴完,那边景王又说是要宴请今日前三名的得主以及评审等人。牡丹晓得推辞不得,便说自己一介女流,多有不便,要请自己的兄长相陪。景王微微颔首,允了。
宴席上自不必细说,众人都以景王为中心,吹捧阿谀,景王却是谦虚谨慎得很,笑道:“其实我是浪得虚名,只是爱花,其实不懂赏花,今日若不是圣人在上头看着,要闹笑话了。”一句话坐实了今日真正的主评之人是皇帝。牡丹是阴谋论者,便暗忖景王不是不懂得欣赏,而是故意把这出头露脸的机会留给那一位。
又有人问那绿珠坠玉楼为何会落到那般地步,景王笑道:“这个名字不祥!”想这绿珠坠玉楼名字之由来,乃是西晋石崇与绿珠的典故,抄家灭门,死无葬身之地,文人倒是感其哀婉,贵人却是忌讳其不祥,自然不能入选。
众人替那牛姓少年唏嘘一回,景王领头敬牡丹的酒,众人跟着起哄,似是不把她灌醉不罢休。牡丹喝了一些,其余都由二郎一一替她喝了,二郎不支,牡丹扶了二郎告罪要走,曹万荣喝得半醉,嚷嚷着不许走,说是牡丹看不起其他人也就罢了,难得连景王也看不起么?
二郎听说,便推开牡丹,捧了酒坛子要一饮而尽。这一坛子酒喝下去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牡丹大急,景王却只是含笑不语,吕方不忍,却被吕醇紧紧拉着无法,刘畅淡淡看着,只管喝酒,其他人更是纷纷言语相激。
都想逼她看她的笑话是不是?好!牡丹梗着一口气,一手接过二郎手里的酒坛子,道:“要喝酒是不是?也不必一杯一杯的来,大家都上酒坛子,敢不敢喝?”
国色芳华 第208章 选择
眼看着牡丹操起一坛子酒来,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全都笑了。想她一个身子如此瘦弱,赴宴都要带着兄长一道的女流之辈还敢和人拼酒?简直就是自不量力。
曹万荣笑道:“何娘子你莫要逞强,你一个女流之辈,喝醉了不是耍处。若是弄出点什么来,我们也不好交代。还是让令兄替你喝罢。”“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承担!不要你交代!”牡丹对着景王行了个礼,给他斟满一杯酒,笑道:“各位同行这么尊敬我,非得敬我酒。但小女子以为,今日之事其实多累了殿下。请殿下容许小女子觍颜领着他们一道,敬殿下此酒,我们干了,您随意!”
景王微微一笑,随意举了举手,表示她随意,然后施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低不可闻地问刘畅:“你不为她求情?是恨她呢,还是晓得她本来就会喝酒?”
刘畅淡淡地道:“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喝死也和我没关系。”他是真的不担心。若非是当初他起过歪心,嫌牡丹缠他缠得太烦,他也不会知道,病歪歪的牡丹喝酒比他还厉害。当初,当初,他怎么又想到了当初?他半是痛苦半是厌弃地抚了抚额头。
景王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回头饶有兴致地看戏。
得到了景王的首肯,牡丹便挑衅地将一坛酒砸在曹万荣面前,直呼其名:“曹万荣!你敢不敢来!”
二郎还有些意识,要阻止牡丹,牡丹示意贵子拉他坐了,让他别管,然后指着曹万荣:“曹万荣!你不敢么?我一个女流之辈都敢,你一个大男人不敢?”枪打出头鸟,她惹不起一群人,她就专挑着曹万荣来。只要把曹万荣给灭了,看其他人还敢不敢和她叫板?反正适才这些人已经喝了不少,她却是没喝多少,再说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会想得到病歪歪的原装何牡丹天生好酒量?
被一个女人当众呛着喝酒,曹万荣丢不起这个脸,冷笑道:“笑话,我怎么不敢?”随即提起酒坛子来:“来!”
牡丹微笑轻蔑地扫了刚才起哄的那群人一眼,抬了抬下巴:“各位呢?不和我们一起,想单独敬殿下?还是不敢喝,喝不下?”
那牛姓少年闻言,不声不响地提起面前的酒坛子来,吕醇的心情严重不好,是最不愿意搞这些的,更不屑于被牡丹这样牵着鼻子走,当下将手里的酒杯重重一放,道:“我身体不适,就不和你们年轻人一起了。”
牡丹也不强迫他,笑道:“您是老前辈,身体不适,理该休息。”
吕醇又扫了吕方一眼,意思是不许他丢丑,吕方恍若未见,也笑着提起坛子来。其他人见状,只得也跟上,牡丹微微一笑,对着景王示意之后,对着坛子口就开喝,喝到三分之一,咕呼,吕方先倒了,开始傻笑,被吕醇给拖了下去;再喝,牛姓少年和另一个文士跟着倒了。曹万荣还在苦苦支撑,景王将牡丹斟给他的酒一饮而尽,淡淡地道:“行了!到此为止!”
纵然原本就天生好酒量,但谁会没事儿想喝酒?牡丹早就巴不得这一句,立即放了手里的酒,曹万荣却是就有些模糊了,嚷嚷道:“不行,何牡丹,你还没干!”牡丹见景王垂着眼不语,刘畅面无表情的看着曹万荣,晓得他们不会干涉自己,遂大着胆子道:“那你先干,干了我再干!”
曹万荣果然干了,干完的同时也倒了。
牡丹长出一口气,向景王行礼致歉,景王淡淡地道:“你不是说曹万荣喝完你也喝么?”
牡丹正色道:“他喝醉了没看见我喝,醒来一定不认帐,不如下次我再见他时又喝好了。”
“倒也是,这曹万荣输不起,忒有些让人讨厌了。”景王示意牡丹起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你这个女娘忒好强!女人太过柔弱或是太好强了都不好。”
牡丹拿不准他什么意思,便只是微笑道:“量力而行。”
景王点了点头:“听说你和蒋大郎好事将近了,不知好日子是在哪一日?”
牡丹笑道:“是六月二十六。”
景王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刘畅,笑道:“那是双喜临门了。蒋大郎大约就在下头候着罢?难得今日机缘巧合,让他上来,孤敬你二人一杯。”
牡丹一边道不敢,一边让贵子下去喊蒋长扬。闹这么久,其实不过就是要逼蒋长扬上来,先前不曾逼得蒋长扬出现,此刻这样明明白白地说了,蒋长扬还真不好推辞了。
贵子才出门,就在附近撞到了早就一直候着的蒋找扬,蒋长扬沉着脸大步入内,与景王行了礼入座后也不见脸色好转多少。景王并不以为意,笑道:“成风,昔日你也是孤的座上客,近来却不见你上门走动了。若非今日机缘巧合,还真是难得见你一面。”
蒋长扬道:“其实是一直太忙,有闲之时殿下已然休息,不敢扰了殿下的清净。”
这明摆着就是假话,景王淡淡一笑:“既然遇上了,那便喝一杯,如何?”随即命人把曹万荣等人收拾出去,重新摆席,一副要与蒋长扬、刘畅开怀畅饮的样子。
这一天迟早要面对。蒋长扬沉默片刻,和牡丹道:“马车在外头,让顺猴儿送你们回去。”牡丹便告了退,扶着二郎住下,才走到楼梯口,迎面就遇到阿慧。
阿慧笑道:“我家三娘子就在隔壁。二公子大醉,不如让他先在这店中歇息片刻,娘子与我家三娘子说说闲话儿,等着蒋将军一道走如何?”
虽然知道这次见面定然是景王的授意,但上次被刘畅设计陷害之事其实多得秦三娘援手,何况自秦三娘不辞而别后,二人还从未正式见过面,牡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拒绝这个提议。牡丹当下将二郎交与顺猴儿照料,自带了贵子与阿慧一道去见秦三娘。
阿慧一边引路,一边笑道:“我们就在隔壁,适才亲眼瞧见娘子与人斗酒。娘子真是真人不露相,好酒量。”
“哪里,其实我马上就不行了,多亏殿下及时制止才侥幸逃过。”牡丹注意到阿慧说是的瞧见,而非听见,不由有些狐疑,她们是怎么看见的?转眼到得门口,只见秦三娘由两位衣饰整洁的嬷嬷陪坐在雅间里,看见她进去便由那二人扶着起来迎接她。
牡丹忙抢前几步扶住秦三娘:“你身子不便,莫要这般客气。”
秦三娘笑道:“这是别后第一次见到恩人,这些礼节是一定要的。待到日后大家熟了,便不会与你如此生分了。她此时虽是大腹便便,丰腴笨拙了许多,可她极会保养,不但没有影响容颜,看着反而比原来多了几分妩媚温柔,衣饰精美,容颜俏丽,极有女人味。
日后……又是充满暗示意味的语言。牡丹猜得好聚好散累,笑赞秦三娘越来越美,又说自家五嫂刚生了个儿子,刚褪去胎毛,可爱得不得了。
秦三娘却抚着肚子低笑道:“我是想要个女儿,女儿多贴心啊,稳当。”那两位嬷嬷其中之一忙笑道:“只怕是要让夫人失望了,夫人这肚子又尖又紧实,定然是个儿子。”
牡丹一时无言,她是坚决不信秦三娘想生女儿的,身处这样的环境,没儿子想方设法也要生出个儿子来傍身的。可是身处这样后于环境,只怕秦三娘也是不敢说真话的,明明想生儿子,偏要说想生女儿。
秦三娘见牡丹不说话,便笑道:“咱们不说这些何娘子不感兴趣的。”然后执了牡丹的手往墙边走,低声笑道:“让你瞧个热闹新鲜的。”说着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儿给掀开了,露出一个洞来,示意牡丹往那里看。
牡丹下意识地就想拒绝,秦三娘推了她一把,温和却不容拒绝地道:“我适才在这里看了你许义,独木难支,以后会越来堪虞累。”
独木难支,还有什么话比这样更直白?景王不好直接对蒋长扬说的话都由秦三娘对自己说出来了。牡丹作了一个深呼吸,依言贴近那个洞看过去。正好看到景王将刘畅和蒋长扬的手抓了放在一起。她猛地转过头来看着秦三娘,秦三娘凑过去看了一眼,半点不奇怪地道:“丹娘,这是大势所趋。”
大势所趋。多么有自信的话。好凭什么这么自信?牡丹皱起眉毛看着秦三娘。
“不管你信不信,你与我一般都是没有根基的,虽然很努力,可是更多身不由已。你若是不幸些,便是我,若幸运些,便是你。”秦三娘直视着牡丹柔声道:“愿不愿意接受这份好意,随你们的便。”
牡丹低声道:“我喜欢过安稳的日子。”
秦三娘理解地一笑:“我也喜欢。但总要有选择,安稳不是凭空来的。好啦,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还是说些知心话好啦,你大喜,我替你准备了一份厚礼。”
从酒楼出来后蒋长扬见牡丹有些闷闷的,便安慰牡丹道:“没事儿,都有我,从明日开始,你安心备嫁就是。”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牡丹对着蒋长扬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国色芳华 第209章 铺房
自牡丹花会之后,芳园瞬间成了京中赏牡丹花的胜地之一,各处慕名而来,赏名品牡丹,看御赐国色天香匾额的人络绎不绝。在接待了几天散客之后,处在盛花期的芳园迎来好几拨包园子办赏花宴的客人,先有汾王妃,后有康城长公主,又有安康郡主,白夫人,还有好些跟着汾王妃、康城长公主来了以后觉得芳园好,便又包了园子请亲朋好友来游玩观花的女眷们。
从牡丹初开到牡丹花谢的二十多天里,芳园就没有哪一日是空闲的,日日都是人满为患。包园子的收入、卖花的钱,让雨荷等几个丫鬟每日数钱数到手抽筋,一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只让牡丹很不过意的是,园子被包之日,总有那慕名远道而来的游客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她想了好几个法子,奈何花期短暂,今年已是来不及,只能等待明年再实施。
四月初,王夫人与方伯辉成亲,牡丹精桃细选送了二十盆正处在盛花期的名贵品种去做贺礼。王夫人骄傲地将它们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是夜,灯火辉蝗下盛开的牡丹引得宾客留步,竞相称赞,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个简单却不失隆重,别有新意的婚礼一时传为美谈。令牡丹想不到的是,有好几户同期嫁女娶妇的人家见了之后也来竞相购买或是租赁,当年的花芽接头更是早早就被预订出去许多。
事业上取得的初步成功让牡丹兴奋不已,她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明年要做的事情,日子就在繁忙与充实中静悄悄地从指缝间滑过,一切都顺利美好,只是迟迟等不到何志忠等人的消息令人颇为惆怅。
蒋长扬派去广州接人的人迟迟不曾传回消息,而与何志忠父子同期出诲的人已经回来大半,道是在海峡就和何志忠父子分开,他们去了北边的罗越国,何志忠父子去了南边的佛逝国,各自买卖,并不知其下落。这个消息虽然让何家人颇为忧虑,但又想着何志忠是最后一次出海,定然会走得更远一些,多淘些宝贝,比旁人回来得晚也是有的。
只有岑夫人又想起当日做的那个梦,心中不安之极,又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表现出来,只是夜里跪坐在佛像前念经祈愿的时候更久而已,她不求他们能赶得上牡丹的婚事,只求他们平安归来。她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但年轻人比老年人更乐观,认为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牡丹委婉劝了几回,又亲手替岑夫人做消暑保养的汤水,悉心照料,只怕她会因此病倒了。幸好岑夫人身体不错,虽然担忧,却还很精神,每日还能里里外外地操办牡丹的婚事。
六月初,好消息和坏访息同时传来。好消息是蒋长扬请托在广州等候何志忠父子的人传回了消息,何志忠父子终于带着大批货物平安现身,坏消息是时间仓促,他们一定赶不上婚礼了,何志忠带回一封信来,表示很开心,让牡丹安安心心她嫁,又认真严肃地教育了她一回,说了一堆要她谦恭礼让,贤淑顺和之类的话,末了却添了一句,如果有委屈就要说出来,他和大郎他们一定会为她做主。
牡丹虽然失望,却又觉得庆幸,笑了一回,又靠在岑夫人怀里幸福地掉了几滴泪。
看到岑夫人和薛氏等人都在佛像前诵经跪拜,她也跑去跟着拜了一回,只是她感谢的对象不是佛祖,而是老天爷,感谢老天爷让她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中,遇到这么多的好人,感谢老天爷让何志忠和大郎他们平安归来,又默默祈祷保佑她和蒋长扬幸福美满。
转眼到了婚礼的前一日,按风俗女方家要派人去男方家中铺房,只这个房却不是真正的“房”,而是称为百手帐的毡帐。请去铺房的铺母是李满娘和薛氏,原本该有崔夫人的一席之地,奈何两家经过那件事之后,是怎么也不可能请她了。正如当初李荇成亲之日,何家也只是把礼送到,人到了尽了礼数就回了家,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动作。
崔夫人心里也有数,并不曾出现,反倒是吴十九娘热心地跟着李满娘一起来,先去蒋家,后又回到何家,里里外外地忙,看见哪里需要人手就往哪里上,她的温柔大方和热心肠得到了何家人的交口称赞。
晚饭过后,吴十九娘拉着牡丹说悄悄话:“我去了那边,看见四处都整饰一新,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百子帐安置在一个很大的花园里,四周都挂上了彩灯,咕L,时令鲜花,蝉都叫人给粘干净了的,半点嘈杂都不见,还有一个池塘,重台莲开得正好,里面养得肥肥的锦鲤游过来游过去……听说因为气候热,怕新娘子热坏了,新郎官想尽了办法,到处借冰买冰……”
牡丹听得好笑,笑道:“哪里是怕我热坏了,分明是怕待客的饭菜坏了。”
吴十九娘促挟一笑:“哟,哟,原来新娘子是你呀。新娘子,敢问新郎官是哪位呀?”于是一边追着要牡丹回答她的问题,又摩拳擦掌地表示第二日下婿之时非得要好好为难一番蒋长扬,要得她不为难蒋长扬,除非牡丹现在求她,表现得很是活泼。
牡丹没有想到吴十九娘会这样亲热地和自己开玩笑,她不知道吴十九娘晓不晓得从前的那些事情,但吴十九娘看着挺快乐的,笑容也是发自内心,不似强装出来的,便想着若非李荇与她过得不好,只怕吴十九娘是笑不出来的,为李荇高兴的同时也打心里接受了这位表嫂。
众亲众笑闹了一回,渐渐散去。岑夫人见牡丹还坐着,便赶她去睡:“还不赶紧去睡?明日够得你累,不到半夜你休想上床。”
牡丹红了脸不语,薛氏看着笑了:“娘,丹娘这是舍不得你呢,依我看,今夜你便留丹娘与你一道歇了才好。有什么悄悄话,才好和她说。”
岑夫人闻言,意味深长地一笑:“是该好好和她说说话。”
薛氏等妯娌几个都是晓得牡丹事情的,便都纷纷掩了口偷笑,笑得牡丹一个大红脸,起身去赶她们。甄氏笑道:“哎呦,现在就嫌我们碍眼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和小姑说道说道,这嫁过去之后,可不能任由男人全作了主的。来来来,喊声三嫂来听,三嫂我便教你好手段。”薛氏、白氏等人也纷纷起哄,要她喊嫂子来听,每人传授她一条经验。岑夫人只是笑,并不管她们怎么闹腾。
牡丹有心要听几个嫂嫂的夫妻相处之道,便依言一一行礼喊了过来,众人偏要为难她,一会儿说她喊得不亲,一会儿说她心不诚。岑夫人笑道:“人家弄妇的还未动手呢,你们这些亲嫂子们倒先为难上了。丹娘脸皮薄,快别为难她了。”
薛氏等人这才正色传授牡丹经验,薛氏道:“关怀体贴是个宝。”白氏道:“说话委婉,多加思量是一定的。”甄氏嚷嚷道:“不该让步的时候一定不能让,不然下一次可就蹬鼻子上脸了。”李氏含笑道:“互敬互爱很重要。”张氏抱着个嗷嗷大哭的婴儿边哄边道:“关键时刻忍口气,吃亏便是占便宜。”
牡丹一一记在心中,又听岑夫人咳了一声,道:“我也说一句,明日下婿你们悠着点,省着轻重。我可是听人说有人家户把新郎放进箱柜里头去,活活闷死了的。”
众人哄堂大笑,皆道:“这还没成女婿,就先心疼上了,明日偏要可劲儿地捶。”这个说她准备了洗衣槌,那个说她准备了鸡毛掸,又撞撞牡丹的肩头,“丹娘,难得的机会,不趁此机会捉弄他一回,以后可没机会了。”
想那时,牡丹与刘畅成亲,牡丹就是个半死人,刘畅就是个黑煞神,哪里比得今日这般热闹风光。甄氏有感而发:“以前那次就没机会弄婿,此番却是要好好动一回手。”话音刚落就被张氏拉了一把,说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地又提起从前的不愉快来。甄氏笑了一回,把头靠到薛氏肩膀上,笑道:“难道你们就不想好好为难他一回?”
牡丹晓得她们是戏谑,却忍不住担忧其他来热闹的亲戚朋友中有那莽撞的会不知轻重。毕竟此时盛行的下婿风俗中,从盘诘戏谑到棍棒相加,戏弄为难新郎人人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担忧完蒋长扬,又开始担心自己在“弄新妇”这一关时被捉弄。
白氏仔细,一眼就看穿了牡丹脸上的忧色,少不得扯着牡丹一顿调笑。还是岑夫人见天色着实不早了,方才将几个儿媳赶出去,细心交代了牡丹几句,母女二人方背靠着背亲亲热热地睡了。牡丹却又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鸡叫了两遍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早,牡丹还在梦中,就被英娘和雪娘等伴娘捏着鼻子弄醒,都道大喜。
国色芳华 第210章 婚礼
雪娘把一朵大红绢纱牡丹花Сhā在牡丹的高髻之上,替她扶了扶那枝铜制鎏金嵌金、银、琉璃、玛瑙、水晶、砗磲、琥珀的同心七宝钗,看着容光焕发的牡丹微微红了眼:“何姐姐,恭喜你了。”
牡丹晓得她前段时间定了一户陆姓的人家,后年出嫁。对方是个武将,从六品非骑尉,不在京中,驻安北都护府,听说也是武将世家,人品能力各方面都不错。但牡丹从未在雪娘脸上看出任何期待或是高兴的神色来,便猜她约莫是不太满意这门亲事,这是触景生情了。却也不好劝她,只得故意调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英娘便将块帕子塞到雪娘手里,笑道:“莫伤心,以后又不是见不着。”
雪娘也觉得自己失态,匆忙按了按眼角,打起精神笑道:“我这都是替何姐姐高兴的。”她是真羡慕牡丹,果然和蒋长扬终成眷属了,还离家这么近,又不用伺候公婆。
吴十九娘忙在一旁笑道:“咱们来商量商量,看看今日怎么为难新郎官。”一句话就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雪娘转眼之间忘了自己的不欢喜,兴致勃勃的出了好几个主意,吴十九娘有意不要她悲伤搅局,故意夸她出的主意新颖,听得雪娘高兴不已,越发得劲。
牡丹在一旁含笑听着,看着自己这间住了一年多的小屋,想起那个乱七八糟的清晨,她被突然闯入的岑夫人、薛氏等人轰轰烈烈的带回家来时的情形,不胜感慨。一时感觉过去的一年很快,不过眨眼功夫,一时细想起所经历过的艰难来,却又觉得好慢。
她回来后家里专门为她修建的新房此刻还空着,当时岑夫人说要等新建的屋子寒气重,要晾上半年才能住人,谁知道还没等到那屋子完全晾干她就已经出嫁,大概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她和离归家后会这么快就出嫁。果然是世事难料。牡丹情不自禁的轻轻摇摇头,起身走到往日甩甩栖息的地方,轻轻摸了摸那架已经空了的旧鹦鹉架,不由暗猜已经被先送过去,蹬上了蒋长扬专门打制的银鹦鹉架的甩甩此刻在做什么。是不熟悉环境而凶悍的对着周围的人鬼吼鬼叫,还是人来疯的表演它的拿手绝技,讨好亲近它的,它自认为是靠山的人。
牡丹翘着嘴角正想地出神,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芮娘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一头撞到了甄氏,甄氏骂道:“小鬼头,没事儿跑这么快做什么?”芮娘根本顾不上管她,双眼发亮的扯着牡丹的袖子喊道:“姑姑,姑姑,你猜谁来了!”
牡丹点点她的鼻子:“我猜不着……”就听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丹娘……”却是满脸含笑的何志忠与三郎二人。
牡丹猛地捂住了嘴,甄氏看到三郎,欢喜得和什么似的,一迭声地问:“天也,不是说赶不及了么?怎么会突然就冒出来了?大哥和四郎呢?怎么不见?”
何志忠满心欢喜地看着突然间像变了个人的牡丹,小心翼翼地替她正了正钗环,轻描淡写得道:“听说我的小丹娘要成亲,可急死我了,头发胡子都急白了。大郎见了,便说哎呀,爹爹您既然这么急,不妨先回去呀,等我押着货物慢慢地回去。只是到了要和丹娘说,不是我不想来,是实在赶不及。四郎听了,便也说他哥哥一个人管那么多货物他不放心,他和他哥哥从后面慢慢地来,让三郎伺候着我骑马先赶回来。本来我想着赶不及了的,结果竟然会遇到段大娘的快船,硬生生为我节省了十天。所以说呢,好心总会有好报。”
他说得轻巧,牡丹却知道大郎和四郎一定是为了不叫朱姨娘和甄氏有想法,这才特意让三郎跟着何志忠先回家来的。为了这个家,大家都不容易,她紧紧拉着何志忠的手只是不放,低低喊了一声:“爹爹……”
何志忠见她红了眼圈,怕她哭出来,忙道:“别,花了就不好看了。”又小声道:“其实差点赶不回来了,多亏了蒋大郎徇私替我们找的驿马,你今夜见了他,要替我谢谢他。”
牡丹忍不住翘起唇角来,正想与何志忠说上几句话,就见二郎急匆匆地从外头赶过来,道是客人多得很,请何志忠和三郎赶紧去洗浴更衣,准备祭祖。何志忠只来得及将个匣子塞到牡丹手里,望着她安慰的一笑就忙忙得出去了。
甄氏忙撺掇牡丹打开那只匣子来看是什么,牡丹打开来看,却是一层银白色的海沙上放着几个漂亮的小贝壳和几个海螺,不由再次红了眼圈,眼泪只在眼睛里打转,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她只是在何志忠走前感叹了一句,此生只怕是不能见到海了,何志忠却是放在了心上,这么大老远的给她带回这样一件难得的礼物。
众人不知缘由,都有些失望,以为何志忠这一趟出去,怎么也会为牡丹带回一些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作为新婚贺礼,谁知道却是一捧沙和几个贝壳。闻声而来的何淳见大人表情古怪,扯着牡丹的手踮着脚看了,又见牡丹红了眼圈,眼泪汪汪的,忙劝道:“姑姑你别哭,虽说祖父小气,只肯送你沙子和贝壳,但是我还有几个金元宝,一起送给你。”
牡丹忍不住含泪笑了起来,将何淳紧紧搂在怀里,小声道:“祖父半点都不小气,祖父给姑姑的这个宝贝多少钱都买不着。”
何淳吃惊的眨了眨眼:“真的吗?难道里头有宝珠?”说着就要问牡丹那贝壳和海螺去撬开来看个究竟。
牡丹“扑哧”一声笑出了:“阿淳原来是个小财迷。不是这里头有宝珠,只是这事祖父从老远的地方带回来给姑姑的,里面有祖父的心意,所以才说花多少钱都买不来。”
何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牵着牡丹的手出去祭祖。
祭拜完毕,牡丹坐在房中静等蒋长扬上门,突然想起,蒋长扬今日也要祭祖,不知他是回朱国公府祭,还是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头祭?如果是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头祭倒也罢了,若是去了朱国公府祭祖,不知蒋家其他人又是什么感觉?会不会为难他?但愿他的心情不会 因此受到影响。
却说蒋重和老夫人虽然严重不满这桩婚事,却不敢公然表示不满,更何况中间还有一个贤惠的杜夫人,杜夫人是提前一日就命人将祠堂打开清扫干净,把族里该请的人都请了来,忙里忙外,把祭祖所需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一大清早就静候蒋长扬的到来。
待到蒋长扬人一到,杜夫人立刻就去请老夫人和蒋重。老夫人根本就没起来床,只推说自己心悸不舒服。她不肯出席这样重要的仪式,不愿意承认牡丹原本就在杜夫人的意料之中,杜夫人心中暗喜,却仍然立在一旁劝了一回。
老夫人听得烦了,随手将个银质荷叶枕挥落床下,硬梆梆地道:“你爱操这份心你就亲自去操,莫要拉着我一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夫人本来是心中烦躁不喜乱发脾气,杜夫人却是以为蒋重把上次上元节的事情同老夫人说了,老夫人这才大清早的就拿她发脾气。当下心里就梗了老大一个包,出去见了蒋重,便有些不冷不热的。
蒋重问她几句话她才回答一句,蒋重也不高兴,淡淡地道:“既然要装贤惠,就要一直装到底,这种关键时刻做给谁看?”
杜夫人前后受不完的气,一时气得发抖,情不自禁地,她就想起那日王阿悠成亲,蒋重虽然没说什么,还让人送了一份贺礼过去,却把他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如果他不是舍不得那个女人,心疼那个女人的儿子,又是什么?她这二十多年,又算什么?忠儿一个人被丢在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怎么就不见他多关心?想到此,杜夫人的嘴唇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死死盯着蒋重,恨不得跳起脚来将他那张脸给抠个稀巴烂才解气。
蒋重丝毫未觉,见她不答话,也就自顾自地往前去了。还是蒋云清见势头不好,赶紧扶住了杜夫人,低声道:“爹爹是因为心情不好,他过后一定会后悔,来与母亲赔礼道歉的。”
杜夫人扶住蒋云清的手,咬紧牙关,抬起眼来看着廊下被风吹得急转的灯笼,唇边浮出一个温柔至极的微笑来。蒋云清被她这笑给笑起一阵鸡皮疙瘩,还未定神,杜夫人已然稳稳地往前去了:“走,今日你哥哥娶亲,要做的事情还多呢。等到祭祖之后,他去迎娶新妇,咱们还得往曲江池那边去候着,总不能叫方家去替蒋家行使职责吧?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有些人丢不起这个脸。”她倒要看看,这样的场合中,她以蒋长扬继母的身份出现,主持婚礼,王阿悠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
她的话传入前面疾行的蒋重耳中,蒋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脚步却慢了下来。
国色芳华 第211章 婚礼(二)
杜夫人见蒋重的脚步慢了下来,不易察觉地翘了翘唇角。是时候让他认得,他其实离不得她了。
夫妻二人各怀心思穿过国公府一重又一重的院子,总算是到了祠堂。蒋重淡淡地看了焕然一新,面色也不怎么好看地站在祠堂外头等他的蒋长扬一眼,朝和他打招呼的几个族老点点头,随即昂首挺胸走入祠堂中。
待到祭祖完毕,蒋重冷淡地唤住蒋长扬: “你祖母心悸,不能参加你的婚礼。稍后你去迎娶新妇,我们会去曲江池那里等着,知道你们礼成为止。这会儿那边招呼的人是谁,你让人先去说一声。”
蒋长扬冷冷地看着蒋重,一言不发,他晓得蒋重是什么意思,此时在那边招呼的人除了王夫人和方伯辉还能是谁?蒋重其实就是要他提前通知王夫人和方伯辉,蒋家才是正主儿,不该方家Сhā手的就不要乱Сhā手。依着他,他是巴不得这个祖也莫要祭,更不需要蒋重和杜夫人这个时候跑去充当那角色。可是其他人不依他这么想,他这一辈子人家都只会认为他是蒋重的儿子,他结婚是蒋家的事情,与已经成了方家人的王夫人没有关系。一想到他和牡丹今日成亲,另一个女人占了主位,王夫人却是看客,他就不由一阵难过。
蒋重毫不退让地瞪着蒋长扬,这关系到他的尊严和朱国公府的尊严,他是绝对不会退让的。蒋长扬姓蒋,不是姓方。
杜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父子两大眼瞪小眼,好心地提醒道:“天色已近黄昏,莫要误了吉时。”
蒋长扬垂下眼眸,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低声吩咐顺猴儿:“你回去和家里说,他们全都要过去。”
顺猴儿见他脸色不好看,忙道:“公子爷您莫要难过,夫人早就猜到了。她让小的告诉您,他们要过去就过去,她会留在那里一直等您礼成,她说她才不在乎这些虚的。”
蒋长扬的心头一暖,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早就一切都替他打算好了,宁肯自己委屈,也不要他为难。可是她不在乎,他在乎,遂打定主意坚决不要王夫人受委屈。待出了朱国公府,候在外头等着的潘蓉和他在军中的好友等一群人一涌而上,将他推上马去,一群人笑嘻嘻地朝着宣平坊赶去。
才到街口,就见一群小孩子齐声大笑:“来了!来了!”随即一窝蜂喊着笑着飞奔进去,将大门给关了个严丝合缝。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行到何家门口,潘蓉上前使劲砸门,扬声喊道:“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就听得里头一阵脆笑,有条女音带着笑意高声道:“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来?”
潘蓉大声道:“本是京中君子,公卿世家,选得将军,故至高门。”
又听里头道:“既是高门君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蒋长扬大声道:“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纷纷上前使劲捶门:“开门!开门!”
里头笑道:“开了!开了!你们小心着些,别一不注意摔个大跟头!”
众人只当不会这么快就开门,纷纷使劲去撞门,蒋长扬多留了个心眼,见他们都往前头挤,就往后头让了一让。果然里头是说到做到,门哗啦一声就敞开了,一群人稀里哗啦扑将进去,果然尽数摔个大跟头。
里面一群女人笑成一团,甄氏手持竹杖清点战果,因见许多人都摔了,唯独最想摔的那个没摔着,此时正撩起袍子稳稳地走将进来,便发一声喊,笑骂道:“打那个最不老实的!”言罢挽起袖子就往前扑,其余妇人见状,纷纷上前嘻嘻哈哈地扬起手中的擀面杖,竹杖等物朝蒋长扬招呼去。
蒋长扬微笑着,护住头脸任由他们去打。潘蓉从地上爬起来,喊了一声:“想我潘二郎做傧相,怎能叫新郎官给人打了去?”说着领了一群身强力壮的齐齐往蒋长扬身上压,笑闹着抢的抢擀面杖,夺的夺竹杖,告饶的告饶,说好话的说好话。
白氏先住了手,笑道:“罢了,罢了,今日就暂且打到这里。要过这道门,先咏来。”
潘蓉笑道:“柏是南山柏,将来做门额,门额长时在,女是暂来客。”
这一关算是过了,到得中门处,不等白氏等人开口,潘蓉先就道:“团金做门扇,磨玉做门环,掣却金锁钩,拨却紫檀关。”从外入内,几乎逢门必咏。一直到了正堂前,潘蓉又以一首至堂户咏唤开了堂门。
蒋长扬向何志忠与岑夫人行过礼后入正堂,一眼瞧见屋中设着的行障,想到牡丹在内坐着静候着他,不由心跳如鼓。潘蓉推了他一把,将一对用红罗裹好的,五色丝绵缚口的大雁递给他,笑道:“还等什么,快扔呀。”
蒋长扬微微一笑,将大雁隔着行障掷将过去。
却说牡丹被雪娘等人簇拥着坐在马鞍上,将把团扇遮着脸,周围又用锦缎行障围起来,层层叠叠的,并看不见外头,只能听见众人的嬉笑声和潘蓉咏诗。接着听见门锁被打开,又听见蒋长扬与何志忠,岑夫人行礼说话,然后脚步声响起来,潘蓉喊蒋长扬快扔。
牡丹的手心顿时沁出汗来,轻轻扯了薛氏一把,薛氏晓得她紧张,偏故意开玩笑道:‘别急,奠雁了。”正说着就见红光一闪,薛氏忙上前接住了,笑着将两只大雁递给牡丹,低声同周围的女眷道:“是活雁呢。”
牡丹含笑摸了一回,又交给薛氏,只等礼成后放生。
奠雁礼完成,牡丹已经坐得腰酸背痛,然而还不算完,还要作催妆诗。虽然来前早有准备,可潘蓉却是因为一日里咏了太多诗,有些糊涂转不过弯来,摸了摸脑袋,张着口就是不出声。何家已经有人偷偷笑出声来,蒋长扬大急,恨不得掐他一把,小声地提醒了两句。
潘蓉红了脸,大声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又眉待画人。”
待他咏完,众人方大笑起来。薛氏将蔽膝给牡丹遮住脸面,扶着她出了行障,辞别了何志忠与岑夫人,送她出门登车。牡丹半是欢喜半是忧伤地上了车,蒋长扬骑马绕车行了三圈,二郎,三郎也翻身上马预备送亲,众人方才笑道:“走咯!”
车马行至半途,又听得一阵喧哗之声,马车重重地一顿,停了下来。牡丹被唬了一跳,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忽听得蒋长扬在车外低声道:“莫怕,是障车的来了。”
果然一阵嬉笑声响起,先恭喜,然后有索要酒食的,有索要绫缎财物的,不给就不让过。蒋长扬早有准备,命人取出酒食并两筐子散钱,一百匹绢来,请众人酒食,抛钱送绢,热热闹闹地哄闹了一歇,拦车的众人方才放了迎亲车马过去。
待到曲江别院之时,牡丹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蒋长扬亦是汗流浃背,少不得挨着车窗低声道:“丹娘,你且再忍忍。”这话被众人听见,又是一阵狂笑奚落。
蒋长扬脸皮厚,对着一群还未成亲的族弟及同僚好友笑道:“你们莫急,你们总有这一日的。”
众人大笑:“蒋大郎你莫威胁,我等到哪步又说哪步的话。”
说笑声中,牡丹下了车,踏着地毡脚不沾地而入。蒋重与杜夫人领着蒋长义和蒋云清立在院子里头,眼看着牡丹入内了,却一个看着一个不动弹。按理他们应当从角门出去,然后再沿着牡丹走过的地方从大门走进来,意为沾沾新娘的喜气。
只是蒋重看不上牡丹,怎会认为有喜?自是不屑去沾这样的喜气,更恨立在一旁看着郎情妾意的王夫人与方伯辉,便阴沉着一张脸,梗着一口气不想动。而杜夫人本就是来给王夫人添堵看笑话的,蒋重不带头走,她自然乐得不走,反正将来蒋长扬恨的是蒋重,越恨越好。蒋长议与蒋云清则是一切看他二人眼色行事,他二人不动,自也不敢动。
只一瞬的停顿,众人立刻看出名堂来,有要劝的,还不好立刻就上前,便纷纷看向站在一旁的王夫人和方伯辉,还有刚走进门来的何家二郎与三郎,又看蒋长扬,且看怎么收场。汾王妃看不惯,待要上前,却见王夫人已然一句话不说,独自挺直腰背往角门处走,竟是要独自完成这套礼节,方伯辉笑了一笑,喊了一声:“阿悠你等等我。”说着果然前行了几步。
就有人低声笑起来,亲生父亲不管,却要让外人来管。蒋重又恨又悔又气,铁青了脸疾步上前,心里面把争强好胜,弄不清自己身份的王阿悠杀了两个透明窟窿,又把那不要脸,故意挑衅他的方伯辉剁成了肉泥。
杜夫人心中暗笑,大步跟上前去与蒋重并肩前行,往角门处行去。又含笑看了看王夫人,却见王夫人拉着方伯辉就地站住了,毫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并不见任何气愤怨恨,仿佛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王阿悠还真是什么都不怕,还有一个方伯辉容许她胡闹也就罢了,还陪着她……杜夫人突然觉得脸上的肌肉酸起来,笑得很艰难。
国色芳华 212章 婚礼(三)
后头有个实力超群的替补虎视眈眈地随时等着上场,容不得蒋重有任何行差踏错。他窝着一口恶气,阴沉着脸配合着剩下的仪式,杜夫人也沉默着,该怎样就怎样,只等着关键时刻才出那口气。
眼瞅着新妇先拜完灶台,被领至正堂拜天地,拜舅姑。蒋重除了心情万分复杂之外倒也罢了,杜夫人却是激动万分。她强压着兴奋之情,端庄温和地端坐在椅子上,等候蒋长扬与牡丹来拜。蒋长扬呣子恨她是必然的,蒋长扬不愿意拜她也是必然的,可是宗法在这里,只要蒋重在,她就和他是一体的。不拜她也是可以的,除非连着蒋重一起不拜。真要不拜,蒋重是必然不依的,这婚礼也就不算完满了,闹出点什么来才好。
拜与不拜,她都是赢家。
杜夫人越想越开心。但是蒋长扬与牡丹拜完天地后,转过身按着司仪的要求坦然就拜了翁姑。眼看着这二人拜了下去,杜夫人情不自禁地翘起唇角笑看向王夫人。王夫人根本没看她,只是慈爱地看着一对新人,满脸都是甜蜜的笑容。在这一刻里,什么都比不过孩子们的婚礼完满来得更重要,她要的是孩子们幸福,又怎会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和旁人的阴暗心理?她可顾不上这些。
呵呵,也只有这样装得云淡风轻才能勉强过得去了。杜夫人飞扬着眉眼,淡淡地掸了掸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只等蒋长扬与牡丹夫妻对拜,送入青庐,礼成,她好归家。纤纤玉指弹了出去,尚未收回来,就听本该夫妻对拜的蒋长扬站直了身子,朗声道:“再端两把椅子上来!”
没人知道他这个时候不夫妻对拜,反而要端两把椅子来做什么。牡丹却是想到了一个可能,蒋长扬要拜王夫人和方伯辉!其实这样的事情在现代并不少见,有许多父母离了婚又重新组建家庭的,就是这样的,可这是在古代,蒋长扬这样的行为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不但蒋重不会同意,只怕外面的舆论对他也不利。
但是,他拜得生父继母,怎么就拜不得生母继父?更何况,这生母给了他生命,独立将他抚养大,这继父,在他人生成长的阶段给了他有力的支撑。他怎么就拜不得?他自然拜得!牡丹稳稳地站在蒋长扬的身边,不曾有任何语言,但蒋长扬就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与他共进退,无论他做什么,她就支持什么。蒋长扬默默看了牡丹一眼,从邬三手里接过那两把椅子,认真谨慎地放在了大堂正中,然后去扶王夫人,接着又去扶方伯辉。
“哄”地一声响,众人低声议论开来,有道是不合礼制,有道是今日来的是哪一出,有道是蒋长扬离经叛道,也有道王夫人和方伯辉不自觉,甚至有蒋家的本家亲戚上前劝阻的,却有以汾王妃为首一群女人不胜感慨,都道王夫人养了个好儿子,不枉她辛苦怀胎十月,为他耗费了青春和心血。
蒋重白了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蒋长扬与含泪坐在椅子上的王夫人,又看看稳如泰山的方伯辉,再看已经准备与蒋长扬一道向王夫人和方伯辉行礼的牡丹,还有垂着眼,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的杜夫人。他耳边满是宾客们嗡嗡嗡的议论声,他觉得无数道轻蔑的,鄙视的,讥讽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全都戳在了他的身上!他从未受过如此侮辱!从未如此愤怒!他猛地站起身来,怒斥道:“这是要干什么!”他想问蒋长扬到底姓什么?眼里还有没有宗族?可是话到口边,他问不出来,他竟然害怕蒋长扬说出更让他难堪的话来。
全场鸦雀无声。杜夫人唇边的冷笑越炽,王夫人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方伯辉淡笑不语。蒋长扬不慌不忙地朝四周宾客抱拳行礼,朗声道:“诸位至亲好友想来不明白我今日闹的是哪一出。其实无他,但孝心和感恩耳。我母亲怀胎十月,历经生死,我才能存活于这世上,她独自抚育我十多年,亲自为我操持一粥一饭,一针一线,教我识字习文,做人处事含辛茹苦,历尽艰险,我才能成|人。我最该拜的就是她!不拜就和畜生无异!”
说着又指向方伯辉,情真意切地道:“我义父当年从盗匪手下救了我呣子二人的命,又教我武艺兵法,君子之道。先是救命恩人,后是恩师,不是父子,更胜父子,他完全当得起我这一拜!”
他说得入情入理,纵有人不赞同,却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方伯辉更是收了脸上的笑容,端正严肃地坐好,与含着泪的王夫人一道,坦然受了蒋长扬与牡丹这一拜。
不是父子,更胜父子。蒋长扬的话犹如一把尖刀,狠狠Сhā入蒋重的胸中,然后剜了几剜。他狂怒地站起身来,带翻了椅子,一方不发地就往外走。他恨透了王夫人,恨透了方伯辉,更恨蒋长扬,但他不能用其他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愤怒,只能选择离场表示自己的愤怒。
可就是这样的发泄方式,也没能顺利发泄出去。他才不过走了两三步,外头就来了赐封赏的太监。他不但不能走,还必须主持着接旨谢恩。他灰败着脸,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领头重重地拜了下去。杜夫人在他身后看到他灰败的脸,颤抖的嘴唇,到底生出些不忍和难过来,可更多的却是蒋长扬与蒋重父子彻底失和给她带来的快感和期待。
东西不多,就是两柄玉如意,还有就是提前把牡丹该有的身份————郡君给了牡丹,没等到后面蒋长扬再上折子去请封。来宣旨的人也不是什么很有体面的,可到底代表了皇帝的态度,他承认了牡丹这个平民女子做蒋长扬的明媒正娶的妻子。
不得不说,这一刻的蒋长扬的确是很感激的。除了他自己努力支持保护牡丹以外,他还需要借助这样的外力,给牡丹更多的支撑,让她在日后的生活中过得更加轻松愉快。
被宫使这一打岔,拜堂风波不了了之,除了蒋重,大家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蒋长扬达成了不叫母亲受委屈的心愿,收到新婚妻子对自己支持;王夫人更深层次地体会到儿子对自己的敬爱;方伯辉收到继子的敬重;杜夫人看到蒋重的伤心失落,父子失和;蒋长义看到最有前途的长兄和父亲嫡母之间的暗潮汹涌,互不相让。皆大欢喜。
只有蒋重,他满心悲愤,却无力纾解,只能默默埋在心头,感叹命运对他的不公,怎么让他摊上这样的事情?他愤恨王夫人不知轻重,愤恨方伯辉的欺人太甚,愤恨蒋长扬的忤逆不孝。
送走宫使,汾王妃觉着这婚事由谁主持都不合适了,干脆挺身出来,让蒋长扬和牡丹完成夫妻对拜,待牡丹拜客毕,众人嬉笑着按风俗戏弄了一回新妇,笑够了闹够了,才总算是将脸红得滴血的牡丹和只知傻笑的蒋长扬一起送入了青庐。
烛光下,鎏金龙凤银杯闪闪发亮,里头的美酒馥郁芬芳。合卺,合卺,双方敬爱,合体为一。
牡丹带着虔诚的态度小心端起面前的酒杯,与同样满脸认真的蒋长扬一起饮尽了这杯甜到心里的酒。
放下酒杯,二人又在茵席上认真对拜了一次,众人方将他二人簇拥着坐上铺陈一新的床,男右女左。旁边早就等候已久的女眷们发出一声笑,喊道:“撒帐钱咯!”又念咒愿文:“今夜吉辰,何氏女与蒋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既尽聘公王。从兹咒愿已后,夫妻奉命延长……”
无数金银制成的五铢钱和果子鲜花撒落帐上,打得牡丹直眨眼睛,她默想着,如果不疼,那就更好了。袖子下面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暖干燥,宽厚踏实。这就是她的良人,牡丹翘起唇角,垂下眼眸看着礼服上的蹙金凤凰,静待下礼。
待到撒帐完毕,蒋家家族中一位年长的女眷面带微笑,神情端穆地上前,认真小心地替蒋长扬除去了新郎礼服,又去头花,帽子,然后将五彩丝线把二人的脚趾拴在一处,解开二人的头发,各剪下一缕,打结,装入锦囊。
礼成,众人依次退出青庐,各自准备归家。
杜夫人扫了一眼周围,唤住不远处的王夫人,似笑非笑地道:“王姐姐,其实你还是该劝劝大郎,这样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莫要为争一时之气得不偿失。”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的人能听见。
王夫人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关心。身为母亲,再没有能得到儿子这样的敬爱更让人满足的了。我觉得大郎的个人修养很好,将来也一定能将他的家管好,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然后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杜夫人哂笑一声,转身上了马车,对着蒋重道:“大郎这孩子心中到底是有怨气啊,他年轻,原也怪不得他。可方伯辉那竖子实是欺人太甚!”
蒋重咬紧了牙,猛地把脸转到一边。
国色芳华 第213章 圆满
黑暗中牡丹摸索着去解脚趾上的丝绳,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是简简单单地栓了个活结的,为的就是方便新婚夫妇在去烛下帘后的黑暗环境里轻松就能解开这个活结。可是这个活结似乎成了死结,她摸到了线头,却没法子顺利解开,不由暗自抱怨这古代的夜里可真黑,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黑就是黑,半点光都看不到。
对面的蒋长扬半点声息都没有,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伸着脚任由牡丹解,但牡丹就是知道他在看着她,隔着黑暗在看她。说来真是奇怪,走到这一步,反而越发觉得对方有些陌生和紧张,还不如平时那么轻松自在。紧张和不安让她把线头越扯越紧,她开始冒细汗,干笑一声道:“真是黑啊。”
蒋长扬赞同地“唔”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别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牡丹听得心口一跳,不自觉地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我记得是个活结的,怎么越解越紧?你力气大,要不,你把它扯开?”
“不行。娘特意交代过不能扯断,这个要收起来好好保存一辈子的。”
“那怎么办?”牡丹有些泄气,总不能就这样系着睡一夜吧?只怕半夜时候脚趾就会疼。这还真是好笑了,竟然一根丝线难道两个人。
蒋长扬轻声道:“我来。”随即将手覆在牡丹的手上,轻轻捧起她的手,放到他的膝盖上,然后找到了线头,小心地摸索起来。他的指尖温暖柔和,犹如羽毛轻轻滑过牡丹的脚趾,又痒又舒服。牡丹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来,微微动了动脚趾,低笑道:“论到解线头,你不可能比我更厉害,我都做不到的,我倒要看你怎么办。咦,好像越来越紧了。”
“别乱动。”蒋长扬握住牡丹的脚趾,轻柔地摩挲了一回。他记得当时两人的脚趾被并在一起时的感觉牡丹的脚趾又白又嫩,小而圆的指甲就像粉红色的半透明贝壳,端端正正地镶嵌在上头,让人看着就想咬一口。他小心地扯住丝线,将自己脚趾上的线紧紧拉过去,尽量让牡丹脚趾上的丝线松一些。摸着好像是差不多了,他方叫牡丹:“往后收收脚。”
黑暗里牡丹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依言往后退了一下,丝线刮过脚趾的地方有些微疼痛,可是束缚感瞬间消失了。她惊喜地摸着自己解放了的脚趾,笑道:“你可真厉害!怎么做到的?”
“我会天竺人的缩骨神功。”蒋长扬一边笑,一边将丝线从自己的脚趾上取下来,小心地团成一团,摸索着仔细收在了枕匣里。
“你还会油嘴滑舌功。”牡丹握住他的脚趾,摸到一圈小小的勒痕,便猜到了他的法子。
蒋长扬不自在地缩了缩脚:“别,把你的手给摸臭了。”却又忍不住往前伸了伸,渴望着牡丹能再细细抚摸它一回。
牡丹不觉,只将他的脚扯住,使劲摸了几下:“我就要摸,若是被臭死,以后人家就说我是蒋大郎的臭脚给熏死的,你就出名了,就叫蒋臭脚。”
蒋长扬飞快捂住牡丹的口,嗔怪道:“别乱说。什么死啊活的,不许说。”
牡丹一边去扯他的手,一边呜呜道:“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又不会真的……”
“也不许说。”蒋长扬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唇瓣,顺着她的脸颊一点一点地滑下去,捧起她的脸来,轻轻吻下,堵住了牡丹剩下的话。纵使什么都看不见,牡丹还是闭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蒋长扬的腰上,仰着头贴近了他。
空气闷热到让人喘不过气来,周围出离的安静,仿佛这世界只有他二人。牡丹不但能听见蒋长扬有些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能听见他和她的心跳声。牡丹感觉到自己的脸和身上的皮肤滚烫得吓人,一颗心紧紧揪着,舌尖传来的是熟悉的青草味,可是鼻端萦绕的却是有些陌生的沉香味,熟悉而陌生,令人喜悦期待却又紧张害怕。她有些窒息,猛地推了他一把,把脸侧开,无声而大口的呼吸。
蒋长扬轻轻扶住牡丹的肩头,把她的头轻轻按在他的胸前,轻柔地抚摸她的胳膊和背脊,等待她平静下来。这个时候他反倒不着急了,他要给牡丹一个美好难忘的新婚之夜,让她忘了从前的不美好。
牡丹靠着他静静座了片刻,低声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蒋长扬觉得她的态度有些严肃,他虽不知道她要和他说什么,但总归不过是要对他提要求,这种事情原也常见。便微微一笑:“是不是你嫂嫂们教你要和我约法三章什么的?你不用咬牙切齿的,我一定会牢牢记着的。”
“谁咬牙切齿来着?”牡丹的勇气瞬间化作了笑气,笑了一回,刚才那种陌生的拘束感消失了许多,她微微有些不自在地低声道:“我从前,一直都是一个人,从不曾……会疼,所以你不能粗鲁。”
蒋长扬不傻,听牡丹这样一提,再联系王夫人和他说过牡丹身体很健康,他就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从前他也只是猜测牡丹是特别不讨刘畅的喜欢,所以被轻视冷落,却没有想到竟被冷落到如此地步。他一时说不出心中的感受,作为男性本能,听到自己将是心爱的妻子唯一一人自然是欢喜的;可是从牡丹这一边看过去,牡丹当初却是多么的可怜,被这样的羞辱……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充满了怜惜。
他抱紧了牡丹,将脸贴着牡丹的脸,低声道:“丹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虽然你知道相比你本人,这个并不重要,可这的确是个想不到的惊喜。他有眼不识金镶玉。”
他顿了顿。怜惜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要和你说个故事。从前有个人,他定了一门好亲,可当他见到新娘子的时候,却被吓得仓皇逃跑,说那女子奇丑无比,堪比鬼怪,怎么也不肯和那个女子成亲。女家很生气,当场就将女子另外改嫁他人,而那女子在她后来的丈夫眼中,却是天姿国色,温柔无双,而且也果然是天姿国色,温柔无双。所以说,这世间的姻缘,不但讲究缘分,还得有一双识宝和慧眼。没有慧眼的人,不配得到宝贝。我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识宝惜宝的人。”
他在告诉他,刘畅没有眼光,不识真宝,她没有错,错过她是刘畅的损失。纵然她不是原装牡丹,对悲惨的过去没那么深的感触。可是,她想到的,没想到的,眼前这个男人都替她感受到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样体贴温柔更温暖人心?牡丹的喉头犹如被塞了一大团湿棉花,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住了他,他应该得到她全部的热情。
蒋长扬只被动了片刻,就立刻反攻,占了主动。他几乎是虔诚地解开牡丹的衣带,微微战栗着,欣喜若狂地仔细探索她的每一寸肌肤,温柔而热情地吻过她的头发,指头,身体,甚至脚趾。他的温柔和热情就像春天里的暖风轻轻吹过了寒了一冬的面庞一样舒服,一样动人心弦。
牡丹微闭着眼眸,摸索着将他的发簪抽出,将双手Сhā入他倾泻而下的长发中,她想象着若是在灯光下,此刻的他会是什么模样。怎么想,都是好看的,怎么像,都是迷人而充满魅力的。她鼓足勇气,趁着黑夜的遮挡,轻轻替他解了衣带,学着他一般,温柔勇敢地探索他的身体。
当牡丹羞怯而闪躲,试探着触碰到他的那一刻,蒋长扬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随即有些粗鲁地按住她有些惊慌想逃走的手掌,教她仔细认识他。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迫不及待,低低喊着牡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那样能让他更轻松一些。直到他全身都出了一层细汗,再也忍受不住,紧紧扣住她的十指,翻身阖上,从头开始探索她的身体时,牡丹方轻轻合上了眼,静静地等待。
当彼此的肌肤完全相触的那一刻,他和她都忘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心里只有彼此,耳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鼻端只有淡淡的牡丹香和彼此的体香。他的心跳贴着她的心跳,他想要她快乐幸福,她想要他幸福快乐。
小小的青庐内,暗香浮动,气息缠绵。绽放的牡丹,热情的牡丹,美好无双的牡丹,是他的妻子,他要给她最深的快乐,最好的一切,蒋长扬轻轻含住那挺立的红珠,吮吸怜爱,紧紧托住牡丹纤细的腰肢,将自己最大限度地贴紧了牡丹,喘息着低低喊了一声:“丹娘……”
牡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默默搂住他紧实的腰,告诉自己要放松,没什么可怕的,甚至刚开始是很快乐的只是一瞬,只是一瞬……过后也很美好快乐。可是当那一瞬到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疼得发出一声低吟。她掐紧他的胳膊,紧紧咬着嘴唇,睁大眼睛,动也不敢动。
感觉到她的痛苦,蒋长扬立即停下来,把手伸到她嘴里,“咬着我,忍忍就好了。”牡丹轻轻摇头,做深呼吸。蒋长扬不敢有任何动作,忍得满头大汗,他小心的吻着牡丹的眉毛、眼睛、脸颊、嘴唇,一遍又一遍的说:“丹娘,好丹娘,我的好丹娘,你忍忍。”
牡丹有些朦胧地任由他安慰着,渐渐放松下来,最初的疼痛过去,新的渴望又从心底最深处复苏过来。她尝试着轻轻动了动,还好……耳边传来蒋长扬骤然变得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他的热气呼到她的肌肤上,无数个毛孔尽数打开,除了热,还是热。她鼓励地扭了扭腰,他低低地喘息了一声,长驱直入,然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这是怎样的感受啊,全身所有的血液都被点燃,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快乐,牡丹忘了该怎么呼吸,该怎么动作,完全是凭直觉在随着他起舞。可是她突然间又感觉到疼了,她紧紧扣住他的肩头:“疼,轻点。”
蒋长扬咬着牙克制着停了下来。他的汗滴落在她的脸上,他像一头困兽,找不到突围的方向,他把他多余的力气都用在了其他地方,他的吻滚烫如火,在她的全身留下一串火红的印记,他恨不得把她揉进体内,成为他的肉中骨,骨中肉,就这样,永不分开。
也许可以由她来。牡丹轻轻推了他一把,蒋长扬一愣,随即万般不情愿地松开她,沙哑着嗓子道:“疼得厉害么?我记得好像准备得有药。”
牡丹摇摇头,小声道:“听说在上面会不疼一点。”
“真的?”蒋长扬欣喜若狂,立刻抱着她翻了个身,殷勤地替她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期待无比,却又持怀疑态度:“你要是……嗯,就别勉强。”
她没做过,可是她可以学。牡丹不语,只是轻轻吻了吻他的唇,然后包容了他的全部。她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令人喜欢,蒋长扬犹如置身在云端,忽上忽下,忽上忽下,“丹娘……”他骤然发出一声低喊,猛地撑起,紧紧搂住牡丹,将头紧紧顶在她的胸前,释放出他的热情和快乐。
其实也没那么难……牡丹带了几分羞怯,又带了几分快了,捧着他的头,轻轻吻了他的头顶一下。蒋长扬抬起头来,温柔地回吻了她一下,却不退出,只搂着她躺下,将她牢牢锁在怀里,霸道地压着她的腿,不许她动。
牡丹热得全身是汗,很不舒服,便轻轻推他:“好热。”蒋长扬固执地不放,抱着她往里,在枕匣里取了帕子替她收拾,小声问道:“还疼么?”
牡丹微闭着眼,有些疲倦地小声道:“好像不疼了。”
蒋长扬的手顿时慢了下来,他俯身吻住牡丹,小声道:“丹娘,你没有……我还想……这次我来。
牡丹觉得自己犹如大海里的一叶孤舟,被诲浪推上去,又送了下来,来回颠簸着,她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却总是抓不到,哪怕她的手紧紧攀附着蒋长杨的胳膊和肩膀,紧紧掐着他的腰....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仿佛又是知道的......她仿徨着,期待着,终干,有一道白光从大诲上空划过,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她微微张着口,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喊....
牡丹觉得全身都仿佛散了架、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一时想到自己刚才的那声喊叫,又羞得不得了。蒋长杯在一旁摸索着收拾,突然低低笑了一声。
牡丹挥手打了他一下,闷声道:“你笑什么?不许笑。”
蒋长扬忍住笑:“我没笑你,我这是高兴的。”忍了忍,却又道:“丹娘,以后咱们房里不留人,一到晚上就把人全都赶出去老远,我喜欢听你喊……”
牡丹大恨,坐起身来掐他的脖子:“你再说,我叫你再说!”
蒋长扬将她圈入怀中,一起躺下,低声笑道:“别怕,咱们是夫妻,在我面前,你想怎样就怎样,不用压制自己。”
牡丹楼住他腰,轻轻点了点头:“你也是。”
蒋长扬的心中充满了喜悦,牡丹娇小的身子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一如梦里的情形,散发着暖香,温暖而甜蜜,美好而梦幻,简直有些不真实……他轻轻棒起牡丹的脸.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唇,低声道:“丹娘,你不知道,我好生欢喜。”
“我知道,我也很欢喜。”牡丹回了他一个吻,然后浓沉睡去。
天色大亮,牡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见帐内空无一人,蒋长扬早就不知去了哪里,唯见枕边放了一套干净的里衣,想起今早王夫人要过来看她吃黍瞻的,不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斑斑红痕,不由暗自嗔怪了一声,慌忙将里衣穿上了。正想喊人,又想起这不是在家里,外头也不知道站着些什么人。便试探着咳嗽了一声。
帐外传来雨荷低低的声音:“娘子你醒了?”
牡丹听见是她,心中安定,忙应了一声。雨荷立刻领了宽儿和恕儿提了热水进来,先恭喜过了.然后伺候牡丹梳洗穿衣,牡丹接过宽儿递过的石榴红压金鹧鸪的襦裙,对着镜子看了看,还好,布料还厚,透不出身上的红痕:“什么时辰了?夫人来了没有?”
雨荷笑道:“还早呢,不过巳时。夫人还没来。”
巳时哪里还早,她原本想第一日起早一点的,现在可好.她只怕是这府里起得最迟的一个。牡丹见雨荷要去收拾床铺,顿时红了脸.顾不得正在梳头,急抓抓地起身喊了一声:“我来!”
雨荷脸一红,垂了手退到一旁去。她虽然是牡丹的陪嫁丫头,却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被她感染,恕儿和宽儿都只是红着脸抿着嘴笑。牡丹忙忙地上前背对着三个丫头收拾床铺,先将那床单给裹了,小心藏过,然后热着脸问蒋长扬的下落:“郎君呢?”
雨荷正要回答,就见蒋长扬掀起帘子走进来,含笑道:“起来了?睡够没有?”
牡丹看到他,瞬间红了脸.只将头发垂下盖住半边脸。嗔怪道:“怎地也不叫我一声?若是娘过来,见我还睡着.成什么样子?”
蒋长扬也有些害羞,坐到牡丹旁边.抓起妆盒里的金框细象牙梳子把玩:“我是起早成了习惯的,见你睡得那般熟,舍不得叫你起来陪我受罪。你放心,娘爱睡懒觉,她猜着你也爱睡,会踩着点过来。”
牡丹一笑:“再没有比你娘更体贴的婆婆了。”
蒋长扬自豪地道:“那是自然。”笑了一回,道:“新房那边巳轻收拾好了的,厨下的黍瞻也熬好了,你赶紧收拾好,我们一起过去,邬三好叫人来拆帐子。”
牡丹朝他使了使眼色,示意他看床头那包东西,小声道:“那东西,你拿去收好。
蒋长扬的脸一红,悄悄扫了装聋作哑的几个丫头一眼,低声道:“怕什么?”口里说着,到底还是起身演了一圈,半遮半掩地将那床单拿了出去,自寻了个小匣子仔细收起来不提。
却说牡丹这里刚收拾妥当.还未来得及去往真正的新房看上一眼.王夫人就踩着点儿来了。王夫人看着牡丹吃了新妇必吃用黍米和肉末熬成的黍瞻,低声询问了牡丹几旬,晓得一切都好,欢欢喜喜地陪他二人用了午饭,笑道:“我先回去了,昨日累杯了,你们好好休息。明日你们庙见之后,我再过来吃丹娘做的饭。”
提起明日二人要一起去朱国公府宗祠甲庙见,蒋长扬的脸便有此阴沉。王夫人含笑看了他一眼,笑道:“不管怎样.该完咸的礼数一定要完成。你们只管大张旗鼓地去.然后把该尽到的礼节尽到,他们若还是想不通,那便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却又拉了牡丹在一旁低声嘱咐见了老夫人该怎么办:“虽然你们以后不住在一赶,但她总是祖母,四时八节还必须把礼数尽到。并不是要她说你们好,而是不能给她们留下话柄。她彼时一定会给你难堪.你不要和她对着干,但也不要怕她.只耍你占着一个理字,就什么都不怕。”
牡丹点点头:“小事儿我自是碍不着和谁生气.大事儿我也不怕谁凶。再说了,不是还有大郎在么.他晓得分寸,您就放心吧。”
王夫人拍拍她的手:“你们俩个我都放心。”
送走王夫人,蒋长扬牵了牡丹的手住新房里去:“我带你去着看我们的家。”
国色芳华 第214章 私语
这是相当美好轻松的一天。六月末的天气,本来最炎热,却恰逢气候宜人的一天。天空半阴半阳,偶尔有凉风吹过,把荷香送遍绿树茵茵的小园,把所有的浮躁和喧嚣都带远。
牡丹与蒋长扬携手穿过碎石铺就的花间小径,听着林梢清脆婉转的鸟鸣,嗅着荷香,她突然想起去年端午节后她和何志忠、大郎来这里寻访蒋长扬时的情形,因笑道:“你还记得去年我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形么?”
蒋长扬笑道:“自然记得。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印象就挺深刻的。”
牡丹想起刘畅和清华的活瑃宮,忍不住笑了:“你当时是不是以为我是悲愤欲绝了?”
蒋长扬侧脸看着她:“没有,我只是记得你的腰好细,细得几乎风一吹就要断的样子。
我就想,这女子只怕骑马都会被颠断。”他停顿了一下.坏笑道:“幸好,事实证明很柔韧,很有力,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牡丹咬住嘴唇,使劲掐了他一把,低声道:“你说得对极,我骑马最在行。”
蒋长扬低声相询:“今晚还能骑得动否?”
牡丹不屑地道:“今晚我要休息!谁耐烦骑什么马!”随即高高昂着头,摇着腰肢扔下他自往前头去:“新房在哪里?”
蒋长扬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款款摆动的腰肢,故意仰得高高的头,发髻上随风招展的结条钗子,忍不住微笑着快步跟上去:“你且看看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我再让人重新摆过。”
穿过花园,又过了一重被竹林包围的小楼,方到了正寝。正寝外头套着个小花园,花园里摆着好些牡丹花,紫薇朱槿更是开得正好。还未到廊下,便已经看见甩甩在鹦鹉架子上扑腾着翅膀,兴奋之极地呱噪:“牡丹!牡丹!蒋叔!蒋叔!”
牡丹快步朝它走过去,笑话蒋长扬:“听见没,叫你叔呢。可知你有多老。”
蒋长扬瞪了她一眼:“再老也是你的夫!你且等着,我马上教它换个叫法!”
“我等着。”牡丹歪坐在廊下,笑看蒋长扬到底怎样调教这贪嘴的鸟。
蒋长扬命宽儿端了一小碟子瓜子来,当着甩甩的面细细剥了,将仁儿对着甩甩晃了晃,甩甩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随着他的手上下转动,讨好地喊:“蒋叔好!蒋叔好!甩甩真可爱。”
蒋长扬却将瓜子仁儿收回去,对着它摇摇头。甩甩不明白今早还在给它喂食勺人怎么突然就不给它了,难道当着它的面这样剥瓜子,不是给它吃的么?它瞪大了眼睛,焦躁不安地大叫:“蒋叔好!”
蒋长扬不理,只将那瓜子仁当着它的面,一颗颗地丢入口中,闭目细嚼,仿佛很香的样子。甩甩大急来回踱步,偏着头死死盯着他,眼看还剩最后一颗,蒋长扬还没有给它的意思,而是继续往他嘴里喂,情急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听不出是什么的怪叫。
蒋长扬方停住了,对着它宇正腔圆地道:“蒋郎。”甩甩只是望着他眨眼睛。蒋长扬又继续先前的动作,它干脆懒得说话,只继续怪叫。
“还蒋郎呢,换一个,它不会说郎。叫得吵死人。”牡丹恶寒,走将过去,劈手将蒋长扬手里的瓜子仁儿夺了,扔给甩甩,甩甩敏捷地按住,一口下肚,再不理蒋长扬,理了理羽毛,转而讨好地对着牡丹大拍马屁,颇有些晾晾蒋长扬的意思。
“这扁毛畜牲,和小孩子一样精。”蒋长扬笑叹了一回,跟着牡丹一起进了屋。但见门口水晶帘子半卷,又见银交关六曲鹿草木夹做屏风静静伫立,当窗放了张一丈长,宽三尺的贴文牙床,上面铺了水葱夹贴绿锦缘白平绸背席,又有几个绣草墩子散放在周围。
牡丹看了一圈,满意地回头看着蒋长扬一笑:“很好。”蒋长扬见她满意,心中大喜,执了她手牵着她往屏风后头去:“你再看这里。”
龙檀木绿衣烛奴捧着五色香蜡烛,鎏金香狮子将蜀锦地衣压得平平整整,银平脱花鸟屏帐后放着一张长一丈,宽六尺的檀香木大床,上头垂着紫绡帐,上面铺放着红瑞锦褥,水晶枕头,金鸭香炉。富丽奢华,大到一笼帐子,小到一个烛台,都用尽了心思,比之她当初在刘家那间屋子好上许多倍。牡丹回头望着蒋长扬甜甜一笑,轻轻握住他的手:“太过奢华了。”
“这不算什么。”蒋长扬示意她再看墙角,牡丹看过去,但见靠墙一个檀木书架,上头整整齐齐的放着许多书。她疾步走过去,却见全是游记杂书,传奇志怪。
牡丹忍不住扶额轻笑:“我还有什么喜好是你不知道的?”蒋长扬从后面轻轻搂住她,把下颌放在她的肩头上,低声道:“那么我呢,你对我所知有多少?”
牡丹一愣,随即面红耳赤。他知道她爱花,不吃放了盐和橘皮这些东西的茶,爱吃新鲜果子和蔬菜,还知道她爱看杂书,喜好舒适漂亮的家具,喜欢打扮,喜欢甩甩。可是她却只知道他心气高,讲义气,尊敬她的父母兄长,爱护她和王夫人,其心关心朋友和下属,不喜欢朱国公府的人,片生鱼片片得极好,马术极佳,不挑食,不挑衣物,每次都能把她端给他的食物全都吃得干干净净,还夸好吃,把她做的蹩脚针线活当成宝贝。可是他自己私底下的喜好呢?她不知道。
“对不起。”牡丹惭愧地回手抱着他的头,歪头贴着他的脸,小声道:“我只知道你一些外面的,你私底下的爱好我不是很清楚。但这是从前,以后不会了。你和我说说,你爱什么?不爱什么?”
蒋长扬低声道:“我爱吃肉,不喜欢吃素。我怕饿肚子,饿肚子我会发慌发火。还有我特别讨厌吃甜食,可是又怕浪费食物,无论多难吃都会忍着吃下去,所以以后你若看见别人劝我吃甜食,你要记得替我吃掉。如果不上朝,我每天很早就会起床打拳,我想回来的时候能喝到你亲手煎的热茶汤,还想要你经常吹捧我……”见牡丹要回头看他,他将头死死顶住了,不许她回头,继续道:“我喜欢你做的袜子和荷包,我不喜欢你和吕方说笑,不喜欢刘畅看你那眼神!”
这就是过日子的感觉,牡丹的心头酸酸涨涨的,她一本正经地道:“除了替你吃甜食一条我坚决不能执行以外,其他都可以酌情考虑。
比如每天的菜里一定会有好吃的肉,不会叫你饿肚子,我不生病的时候你也一定有热茶汤喝,吹捧丈夫也是天经地义的,荷包和袜子以后都有。至于吕方,我不可能不和他说话,但我一定会尽量少对着他笑,还有刘畅,我一定鄙视他!他再看我我就恶狠狠地瞪他!表示我和他有仇,你看如何?”
她还没笑出来,蒋长杨已经笑了出来,“算了,咱又不和谁比眼睛大,你也不用装严肃,该怎样就怎样。”
牡丹也笑,小声道:“你知道么?我特别讨厌萧雪溪提到你时的表情!那天我听见她在里头哭,我幸灾乐祸了来着。其实我觉得她配你三弟实在是离你太近了。”
蒋长扬一愣,随即闷笑起来:“那我以后见了她也鄙视她,离她一丈远,如何?”
牡丹认真严肃地点头:“那是,必须要保持距离,不然擀面杖伺候。”
微风吹过,水晶帘子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火红的朱槿和粉紫色的紫薇花随风摇曳,偶尔飘落一片花辨,刚落到地上,便又被风吹得打着旋儿欢快地四处飞荡。屋里的香狮子上盘旋着淡淡的香烟,把灵犀香的味道熏了满屋。
这边朱国公府却是气氛沉闷得很,杜夫人站在老夫人塌前,端着一碗汤药小声劝道:“您老莫生气,身体要紧。外面也没说什么,人家都是说大郎孝义。”
老夫人冷笑了一声:“欺我老婆子耳朵聋了什么都没听见呢。现在朱国公府只怕成了外头流传的大笑话!儿子成亲,竟然将方家的请到蒋家的堂上来相拜,这种事情,也只有那个女人教出的儿子才做得出!你说我当初怎么就那么糊涂?竟然答应把他交给那女人带着去?早知道会这样,我是宁可死了也不答应!”
杜夫人一言不发地听她发完牢骚,劝道:“不是说是救命恩人,又是授业恩师……左右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只会将大郎越推越远,遂了旁人的意。明日新妇要过来见庙,我们和她好好说说,让她劝劝大郎。听说大郎极爱她,说不定会听她的话。”
老夫人顿时大怒,重重地将拐杖一顿,怒道:“她算什么?也配拜祭宗庙?一样的小家子,懂得什么!不是说不会生孩子么?明日就让她领一个回去!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什么地方值得那孽障那么喜欢!当得起当不起这个四品郡君!”
杜夫人大乐,拼命忍住了才没笑出声来。
国色芳华 第215章 长者赐(一)
杜夫人忍住笑,皱起眉毛忧心忡忡地道:“母亲,这样不太好吧?他们刚成亲,正是蜜里加糖的时候,要不,等上几个月又再说?这桩亲事无论如何也是圣上同意的,这样人家说起来,也站得住脚,您看如何?”
老夫人阴沉着脸哼了一声:“就你好心。长者赐不敢辞,圣上也是讲孝道的!难不成要那个孽障无后不成?”杜夫人提醒的几句话都算是犯了她的大忌讳了,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诸如王阿悠之类的事事都想随心所欲,总想压着男人一头,还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另外,何牡丹这样的人,不过是机缘巧合才得了这桩婚事,她不感激涕零,低头伏小,难道还想仗着这样一个名头作威作福么?怎么可能!
杜夫人听她已然坚定了信心,无论如何都是要给蒋长扬这个人的,便也不再说话,伺候她用了汤药就退了出去,并不过问她要派谁跟着蒋长扬和牡丹回去。
老夫人静坐了一会儿,命红儿:“你去长春阁那边把老汤接过来。”想这老汤,本是她当年的心腹爱将,深得信任。只是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便不在前头来伺候了。但如此关键时刻,她郁闷已久,就算是不能和老汤商量,也要说点悄悄话散散心才是。
不多时,头发稀疏,牙齿稀拉的老汤由红儿扶了过来,颤巍巍地行了礼,在老夫人赏赐的锦墩上头坐了,笑道:“老夫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给老奴听听,老奴为您解忧一二。”
老夫人扫了红儿一眼,红儿晓得这是要说私密话,忙倒退着出去,将门掩上,将其他丫鬟支走,自己正想躲在门下偷听,又听老夫人高声喊道:“红儿,把门打开,太过气闷。”
这明摆着就是要防所有人,红儿却只得依言而行,自己走到远处坐下,替她二人把风。
斜刺里见杜夫人房里的丫环松香探了个头,晓得松香是奉命来打听消息的,便朝松香呶呶嘴,示意她看里头。松扞心领神会,立即躲了开去,自去向杜夫人禀告不提。
杜夫人吩咐柏香:“听说老汤最近风湿严重得很,晚上你把我匣子里头收着的那瓶药酒给她送过去。”这老汤,这些年可没少拿她的东西,有道是拿人手软,吃人嘴软,她就不信老汤不一五一下地将老夫人的话说出来。
到得晚间,柏香果然取了药酒,也不提灯笼,独自前往长春阁。到得长春阁,老汤已然躺下,听说是她来了,忙忙地起身披了件老夫人赏踢的半旧素罗披袍,扶着小丫环出来,笑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柏香将红绸包着的酒瓶子递到她手里,笑道:“夫人听说妈妈最近风湿有些严重,特意给您寻了这瓶药酒来。听说是御医配的,里头的白花蛇可是最好的。本来白日就要送来的,只是听说妈妈不得闲,所以就拖到了夜里,倒是打扰妈妈休息了。”
老夫人虽然也时常有赐,可怎比得杜夫人出手大方,每次给的 都是绝佳上品好料?老汤多年混迹大宅子的人,自是知晓什么 人得罪不得,什么事可以适当放水。当下便感激涕零地道:“ 这真是及时雨,老奴这贱躯,怎当得夫人如此挂怀?”便要对 着那药酒行礼,请柏香:“烦劳姐姐替我将这礼带回去给夫人 知道。”
柏香冷眼看她对着一个酒瓶子做作,掩口笑道:“妈妈真是实诚人。”
老汤行了礼,把小丫鬟打发出去给柏香煎茶,自己拉着柏香坐下来,笑眯眯地打量了柏香一回,笑道:“姐姐好人才,依老奴说,就是配个公卿也不为过的。”
柏香心口莫名一跳,嗔道:“你个老妈妈,没事儿拿我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小丫鬟,贱婢,怎能配得上公卿?”
老汤笑道:“那可不一定,得看个人造化。红儿那丫头,可不就是马上要交好运?脱了籍,过得一两年,若是肚子争气,生个一男半女的,不是坐等着享福?”
竟然是红儿!柏香心里一时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杜夫人许诺她的前程什么都看不见,反倒是这丫头,平白就捡了漏。明面上是老夫人的人,背里头又是杜夫人的人,脚踏两只船,端的好手段。老夫人要她去大公子那里,不可能不给她知晓,她倒好,一直就不来与杜夫人说,是怕坏了她的好事还是怎么地?
老汤见柏香那表情,一猜就知道她发酸了,当下笑道:“老奴当时也说,夫人身边的姐姐们人才也不错,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不如多选一个,也好有伴。可是老妇人说……”说到这里笑了一回,轻声道:“老夫人说怕夫人舍不得。说起来,再有老夫人这样体贴儿媳的婆婆真是不多。柏香姐姐呀,你真是可惜了。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那位又是不会生的。”
柏香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思来,其实老汤就是告诉她,老夫人不信任杜夫人了。当下匆匆辞别了老汤,埋着头就往前走。走到花园子里头,突然撞着个什么东西,避让不及,踩着裙子一个趔趄就扑了下去,本以为要跌一大跤,谁知那东西也闷哼一声跌下去,她恰巧也摔在那东西上头,紧接着脚踝处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柏香忍着疼,伸手去摸那东西,却是个人,黑灯瞎火的,她也瞧不清是谁,只道是个什么丫鬟或者小厮,一边从那人身上爬起来,一边破口大骂:“天杀的,黑灯瞎火的你蹲在这路中间做什么?要死了!”却是把适才听到红儿前途光明,自家前途黯然无光的委屈全都发泄到这人身上了。
那人闷声不响地扶着她起身,低声道:“柏香姐姐,得罪了。”
却是蒋长义。
“……”柏香呆了片刻,匆忙行礼下去:“三公子,奴婢眼瞎了,冲撞了您,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奴婢计较。”
蒋长义柔声道:“都是我的不是,怨我挡了路。”又体贴地问柏香:“姐姐摔疼了哪里没有?”见她皱着眉头,当下便道:“定然是伤着了,前边有个亭子,我扶你过去,让人取灯笼来看。”
柏香平时里看不上这个唯唯诺诺,没什么存在感的三公子,就是他定了萧家那门好亲事以后,也只是觉得他是吃屎的运气。此刻她却觉得蒋长义的好性子实在是太难得了,若是换了这府里其他任何一个主子,此刻她就没那么好运了。当下带了几分感激,道:“奴婢适才冲撞公子,已是该死。怎敢再有劳公子?奴婢就在这路边坐着,请公子回去叫个婆子去寻到松香,让她来接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蒋长义点点头,转身要走。
柏香想想又喊住他:“公子,您适才在找什么?”她倒是聪明,这会儿一想,当时蒋长义可不就是弯着腰在找东西?只是不知他为何连灯笼也不打一个。
蒋长义犹豫片刻,低声道:“大公子送了我一个玉佩,掉了。我不敢惊动其他人……”
三公子日子不好过,只怕就是大公子送了他东西,也怕夫人知道不高兴的。这样的东西掉了,自然是要偷偷的寻。柏香想了想,便道:“是个什么样子的?”
蒋长义笑道:“是个羊脂白玉锦云纹,大概有这么大。”言罢也不多说,自去了。
柏香不过等了盏茶,就见远处有灯笼过来,却是松香带了人来接她,掀起裙子,褪了鞋袜一瞧,左脚脚踝一大块乌青,看着不像是扭的,倒像是磕在石头上或是被石头砸的一般。便打着灯笼找了一回,却见路上干净得很,休说是石头,就是草棍也不见一根。当下暗暗称奇,却也没往心里去,到底是摔了一跤,兴许是刚好撞上蒋长义的骨头也不一定。
想到此,柏香便猜蒋长义大概也被她撞的不轻,旁敲侧击地一问,就连松香都不知道是蒋长义使人去唤的,只说是守园子的婆子去叫的。当下心头就有了点意思,觉得蒋长义这个人心真是善良难得,想的周到。不然若是叫人晓得她和蒋长义有这瓜葛,杜夫人那多疑的性子只怕是不会让她轻松。便暗里吩咐人下去,说是自己掉了东西,悄悄儿替蒋长义寻那块玉佩不提。
待回了院子,柏香顾不上脚疼,先就去见杜夫人,添油加醋地说红儿是早就知情的,却故意瞒着不说,言下之意是说红儿见有高枝可攀,生了旁的心思。又恨老夫人不肯让杜夫人这边出人,不然就凭杜夫人对她的信任和倚重,怎么也该是她。于是又将老汤的话撩拨了杜夫人一回,自家添了一句,说老夫人嫌红儿身份低微,以后还想从娘家选个贵妾来,听得杜夫人面沉如水,到上床都没说话,只把蒋长忠托人送来诉苦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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