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乡政府大院的北头,是一大片荒地。在荒地的尽头处,有一座大房子,早先是公社的拖拉机站,现下空了出来,当作乡派出所专设的“氓流站”了。房子好大,进去之后,像是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仓库。里面那么破败,那么阴暗,又像是进入了一个二百平米的地狱之中。原先糊着泥的墙,墙皮大都脱落,露出了内里的拉合辫子,那是一种黄泥加草编成的墙垛,自然是文革时代“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产物。屋里有南北两条大炕,炕洞坍塌,显出黑黑的炕底灰,比魔鬼的眼睛还吓人了。没有窗户,甚至没有气眼。上百个“氓流子”给关在这里,男的女的都有,他们在都是从各个屯子抓来的,有抽大烟的、推牌九的,有拉皮条的、搞破鞋的、请神算褂的,还有小偷小摸,竟然打赌博彩,把乡党委副书记小姨子的内裤给偷了。总之都是一些未决人犯,大部分要在乡里自己处理,只有个别的,视审讯结果而定。罪大极恶的,自然要解递到县上交给公安局了。
凤友被推进这间大宝子,差点让迎面扑来的那股臭味打了一个跟头。他使劲闭嘴,才没有把那口恶心吐出来。里面几乎是漆黑一片,他瞪大眼睛,才慢慢地看出眼前是一条过道,有一只昏昏如灭的灯泡挂在过道的尽头处。大屋内用柞木杆子分成了十几个单间,夹得跟猪栏一模一样。叫的名目,也是“一栏”。“二栏”,就差着冲着里面的人犯叫“疙拉拉拉”了——像当地人叫猪吃食一般。栏杆并不结实,而且,只一人多高,谁都能跳出来。整个大房子,也是东墙露西墙缺,要跑出去并不是很难。但是跑到外面,却不一样了。整个荒地都被铁丝网拦了起来,据说一到晚上就能电。一般的人犯都是罚款的事,谁还敢冒那个险?凤友被带到“13栏”,刚一迈进门内,便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来。他本能地一闪,却没有闪开。那东西兜头带着一股劲风打来,一下子把凤友的脑袋给套住了。原来是一条破毯子,捂得紧紧地,凤友要张嘴大叫,哪里还叫得出声?拳头、大脚、棒子、饭盆,一切能用上的家伙什全都飞将上来,齐往凤友的脑袋、ρi股上凶狠地招呼。凤友要逃,被人推回。要跑,已有人把他按在地上。他翻滚着,拼命用手抓着、捂着,还是没有用。十分钟后,他再也不挣扎,像一条面袋子那样软软地堆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他再睁开眼,发现屋内黑黑的,沿着墙边,有四十多只睛在对着他。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稍稍动一下。他们刚刚照着“拦”里的规矩,收拾了一下新来的家伙。现在,他们又都蹲在墙边,各占一个位置,像鸟一般呆在那里。给凤友的感觉,他是来到了一个不通人性的所在,所有这些人,都是由机器控制的,他们的眼睛不会动弹,甚至没有指令连心也不会随便跳动。他勉力坐起,发觉自己的眼睛肿得厉害,左脸上粘乎乎的,有血凝在了那里。不知怎么,他对这些人并不恨。因为,从心底里,他觉得他们不是人,而只是一些没有意志的肉和骨头。他要自己坚强起来,尤其是,要有意志。他没想到伍经理他们会真下手,把自己送到这个地方。既然如此,他要深呼吸,恢复一下脑力。他明白,真正领头肯定还没出面,肯定,不在这猎栏之内。于是,他抬起头,朝着栏门那边看过去。果然,在那栏门的上方,露出一双更尖锐的眼睛。已经好半天了,那里站着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凤友,一直盯到了他的内心深处。
他叫于庆明,原本是乡政府的食堂管理员,后来因为贪污问题,被撤换了下来。本来是要送到县检查院法办的,亏得王助理员一力保着,才把他的事从大化小,最后调到这氓流站来当上了监管员。他有一双金鱼眼,脸总是铁青铁青的,因此犯人们背后都叫他“于冒眼儿”。他是靠送礼行贿当上食堂管理员,又靠着拼命送钱送物,才免了那无望之灾。他的家业,这些年全是他大偷小贪赚出来的,犯事后连打点带退赔,几乎闹了个倾家荡产。所以一当上这个监管员,他就如同饿狼入羊群,猛虎见肥食,一口咬上去,再也不放松。任何人犯一到他这里,最瘦的骨头也要炸出三斤油,实在不行就扒你的皮。各屯子人谁不知道氓流站的可怕?是以哪家一出事,便要多方走路子,拼命找关系,宁可全家不吃不喝,也要打点好,让自家出事的人在里头不至多受罪,再多花点子钱就可能早出来。知情者都晓得冒眼儿心狠手黑,贪得要命,因而这些钱的很大一部分,是直接送到他那里的。一般的,哪个屯谁家犯了事,人还没送到,钱便先跑进了于冒眼儿的裤兜内。如果有谁脑瓜转得慢,打点迟一点,那个人犯可就半条小命要没了。
凤友一进门便挨“胖揍”,便是于冒眼儿特意安排的。他本是照着自己的老规矩进行,给凤友吃点苦头,然后便等着收银子了。这时,王助理打电话找到他,跟他悄悄一番话,于冒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姜凤友并不是简单的“氓流子”,需要更精心的修理。站在木栏处面的阴影里,观察了凤友好一会,他终于说话了:“哎,我说,你是为啥进来的呀?啊?”他的声调拉得那么长,那长怪,一听便知,他不是不知道凤友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只不过,他要借着这个话头狠狠地折磨一下人罢了。凤友不吱声,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在乡中学上学时,凤友便听说过此人,看不起他的德性,更恨极了他的贪心。现在,自己居然犯到了他的手下,受他的侮辱,凤友只觉血往上涌,心跳得不行。于冒眼儿冷笑了一声:“听说你老看古书,老想当大文豪之类的,现在,还想不想呢?”凤友冲口而出:“至少,我不想当大贪污犯。”一句话,噎得于冒眼儿喘不上气来,就要立刻发作,又强把那股阴毒之气咽了回去。他哼了一声,心里说:“好小子,一会再给你好看的。”离开栏门,又检查别的栏子去了。到吃晚饭时,一声哨响,所有的栏门大开,氓流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双手抱着头,ρi股撅得得老高,出了大屋子,来到院子里集合了。当院里支起一口大锅,熬着一锅大碴子粥。另外还有一个大筐,装满了两合面的大饼子。氓流子们在锅前分成五排站好队,先要听监管员训话,然后才能开饭。
每天这顿训话,都是于冒眼儿最幸福的时光,他真是体验到了做人上人的乐趣。对着这些寒酸的、胆怯的、破衣烂衫的男女氓流子,他觉出了自己的威风,有了无上的优越感。这种感觉,跟他数着大把的钞票,或者跟最性感的女人睡觉时所产生的快意,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本来什么也不是,此刻,却对着那些惊恐万状的眼睛,知道自己只要一句话,甚至放个屁,便可能使他们趴在地上,舔自己的脚,真使他惊喜得浑身发抖了。然而他紧紧地绷着脸,作出最愁苦的表情。正是这种表情,使这些氓流子胆战心惊,魂不附体。他沉重地咳了一分钟,又把脖了痛苦地扭了三圈,然后开始骂人了:“15栏,我操你们娘,谁让你们抽烟的,啊?还有9栏,你们昨晚咋不睡觉,鼓捣你娘了个X呀?是不是操ρi眼儿哩?”骂得越来越无法入耳,而他,更来劲了。这时,铁丝网外面,早就围上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大都是一些孩子。他们知道氓流站每天这时都有好戏看,早早地便等在了那里。于冒眼儿的层出不穷的脏话,使他们震惊,更使他们开心。于是,那帮孩子都笑了。这笑声,鼓励了于冒眼儿,他又对着后排的女氓流们瞪起了眼睛:“还有你们女栏,啊,你们老吵吵娘拉个X呀?啊?!要是X痒痒,老子明儿给你们一筐茄子让你们好好痛快痛快……”下面的可怕的话语,听得那些可怜的女人们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于冒眼儿骂得口沫纷飞,畅快无比,瞧着这些下人都垂头丧气,昏昏欲倒,更加不是人了,自是好不得意。蓦地,他发现在这帮霜打低头的蓑草中,有一根却是直直地挺立着。不仅立得直,而且,那家伙还瞪大眼睛,朝着自己平平地看着,没有半点的惧色。于冒眼儿先是愣了一下,想不到,这氓流子里还有如此之人。细一看,原来是巴兰屯的姜凤友。本来他已将此人给忘了,这时,想起他先前在屋里对自己的不敬,想起姜家没人送来一毛钱,更想起了王助理对他的暗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上,在脸上,却是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他低低地叫道:“姜凤友,出列。”凤友站在那里,听了此人污言秽语达半小时之久,心里想:“这是对人类的侮辱,只要有正义,有公理,就不应该容许这样的杂种存在。”忽听于冒眼儿叫他的名字,本能地,他抬起脚,沉稳地走了出去。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把空场上映得分外清明。家家户户都吃完了晚饭,便有一些闲人也荡了过来,跟孩子们挤在一起,围观着氓流站里的热闹。站在院中的五排犯人,这时都抬起头,盯着凤友一步步走出队列,站到了众人的前面。于冒眼儿觉得,这里已经成了全世界注目的中心,便朝凤友哼了一声,把怪眼一翻:“姜凤友,你跟大家伙说说,你干啥缺德事儿才进来的?”这话,引起了里里外外所有人的注意,无数双眼睛,齐齐地打在凤友身上,几乎把他打了一个跟兴。凤友的脸,顿时煞白。他嘴唇哆嗦了好几下,很快就变紫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上来。只听于冒眼儿冷笑着说:“听说你是高材生,平常老是看古书,要做大圣人,还时不时地给报纸啥的写稿,真是个正人君子哩。”外面的围观者一闻此言,都好奇地看着凤友,嗡嗡议论起来,显然是不明白如此的大好之人,怎么混到了这里,成了一个“氓流子”。忽听于冒眼儿大声道:“可他娘的谁想到啊,就是你这么一个大圣人,却把人家小女孩骗进苞米地,给操大了肚子,那小孩,还是个哑巴哩!你说你他娘的是人不是人哩,啊?!”
一句话,把里里外外的人惊得张大了嘴,半晌不能出声。于冒眼儿更加得意,冲着众人,把手一指凤友道:“你们可别瞧他人模狗样的,这小子呀,从小就操狗,刚刚从巴兰屯送来的,是个强Jian犯哩,让人家小女孩生了葡萄哩!”人群里发出了“啊”的一声,紧接着,便有人叫道;“俺日他娘的,这白面书生,还看不出,干那缺德事哩!”又有人骂:“越是这种小白脸,越不干人事哩!”更多的人起哄:“揍他,揍死他狗日的!”要不是有铁丝网拦着,便真有些人要冲上前来,把凤友干倒了。凤友面如死灰,对着人们的叫骂和无穷的污辱,觉得自己有一半已经死了。“刑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他的脑子里,忽地闪现出这一句话,可是,眼下自己所遭遇的,又岂是宫刑所能比的,简直是比死还痛苦,比死还痛苦啊。他脸上的肌肉,完全僵住了,使他无法表达出自己的心情。而他又有什么心情?面对着那些指着他鼻子的手,那些嘲笑的面孔,还有那些比刀子更厉害的言语,他的心真地停止了跳动。他应该脸红,出汗,软软地倒在地上,可是,他没有。于冒眼儿一声令下,别的氓流子都排着队,到大锅前面打粥领饭去了,只把凤友一个人干干地晒在了那里。外面围观的人,还在指点着他羞骂个不止,氓流子们也远远地躲开他,到一边去吃饭。就是那些“搞破鞋”的女氓流们,也惊恐地看他一眼,再也不敢看了,好像他是对所有女性贞操的威胁,是一个自古以来从没有过的色魔。
在那一刻,凤友最大的愿望,就是冲过去,跟于冒眼儿拼个同归于尽。他之所以忍了下来,是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刘颖。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很快就会洗雪这不白之冤。接下来的几天里,于冒眼儿发现凤友的眼光更利,只要他跟凤友目光相碰,便不由自主地一哆嗦,想:“这小子,简直会杀人……”顿时更气了:“咋的?我怕他?!”便更要调着方地治凤友了。王助理的计划,便是让于冒眼儿把凤友治得没了脾气,那时自己再乘虚而入,不怕凤友不入毂。几乎每天他都打电话,或者打发人找于冒眼儿,跟他了解凤友的情况,给他出主意。于冒眼儿明白,像凤友这样的人最重视的是自己的名声,把面子看得比命还要紧。因此,他千方百计地在众人面前折辱他,让他彻底失掉骨气,再也无法伸直腰做人。氓流子们每天都要出去干活,大都是又脏又累又危险的活,比如开山放炮,打古挖洞之类。凤友多么想干最危险、最可怕的活啊,那样的话,他可以忘掉自己的处境,让灵魂稍稍平静一点。但是,于冒眼儿偏不给他这样的活,却总是让他跟女氓流们在一起,不是掏公厕,便是清洗澡间,有时还搬了一筐从女犯的内衣,让凤友在院子里清洗晾晒。凤友在羞辱中生活着,瘦得惊人,眼中已经失去了一切光泽,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像个木乃伊了。
这天凤友在清洗公厕的时候,突然大冒虚汗,眼前一黑,便掉进了粪池里。极度的臭气把他熏醒,却发现自己正泡在三米深的稀屎中,上面是好几十号氓流子,正在朝着他大笑大叫,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把他拉出来。凤友真想沉下去死了算了,转念一想,这样的死法真是遗臭万年了,又拼命挣扎,要往上爬。谁知那些氓流子都得到了于冒眼儿的赌示,纷纷用脚踢,用棍子拨拉,不让凤友上来。那股多少天来积下的委曲,尤其是,那股对人性的残忍的极度绝望,使凤友这时再也抑制不住,他手在粪池中乱抓,张开了大嘴,鸣鸣地哭了起来。不光别人,就是他自己,也头一次发现他会这样哭,这样伤痛,这样悲哀,一时间,把所有的人都吓住了。几个氓流子最后把他弄了上来,让他躺在院子里,用自来水管朝他身喷水,把他整个的人洗得半透明了一般。完了,人人都离去了,他还是躺在那里,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在这场大恸之后,他便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不洗脸,不跟任何人说话,甚至很少吃东西了。他在想什么,谁也猜不出来。
女栏里有一个氓流,是江北顶山子屯送来的,在当地,算是一号有名的“破鞋”。她叫徐艳丽,才十八岁。她爹徐大埋汰在整个乡里都是出名的赌棍,在她十六那年,徐大埋汰输了一大笔钱,实在还不上了,便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人家当媳妇,算是顶了帐。可是暗地里,他早跟女儿说好,过一年便跑。果然还不到一年时,艳丽便跟婆家打了一场血架,跑归娘家,再也不回去了。出嫁前,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出的性格,谁知没多久屯里的人便领教了:她已经成了一个大破鞋,谁家的男人她都敢沾,而且,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任何别的目的,只是一个原因:她喜欢。为此她没少吃亏,给男人打,女人抓,头发都给揪掉了几千根,终于,让人家女人给按到炕头上,送到了乡氓流站。
打她一来,于冒眼儿便跟她对上了眼。这徐艳丽人不大,在这山乡里却真是出类拔萃,十分性感。即使给关在这氓流站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她还是把男人的魂都给勾了去,于冒眼儿一瞧见她丰|乳肥臀、杏眼流光的小模样,恨不能立扑上去,把她搂在怀里亲嘴了。不出一天,他就上前要动手动脚,谁知没有成功。以后他又多次努力,软硬工夫都使上了,出乎他的意料,这破鞋居然坚决地绝了他,而且,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于冒眼儿又惊又怒,简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一气之下,就想狠狠地治这个不要脸的破鞋,把她治个半死。可是,在心里,还真是舍不得,也真是不甘心。于是,他咬牙切齿,决心来个霸王硬开弓,今天一定要把她给办了。当天晚上,他把徐艳丽叫出栏子,领到自己的办公室,说是要跟她谈谈她的“思想问题”。办公室里陈设并不复寻,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小条炕。于冒眼儿不让徐艳丽坐椅子,示意她坐在小条炕炕沿上。然后,他坐到了徐艳丽的身边。还没说上三句话,灯一灭,他的手就抓到了徐艳丽的胸脯上,另一只手便来解她裤腰带。徐艳丽刚要叫,她的整个身子已经弄倒在炕上,于冒眼儿跟着压上来,把她压得气都没有。突然之间,不知她哪儿来那么大的劲,一下子,把于冒眼儿给掀到了地上,蹦起来就开了门。于冒眼儿哪容她跑掉,在后面猛追。这时候,他真是吓坏了,生怕她深更半夜地大叫大喊。可是,徐艳丽也许是吓昏了头,也许是因为别的,始终没有叫唤。这时候,她分明是要逃出去。为了自己行事方便,于冒眼儿特意把门岗给撒了,院里再没有别人。
快跑到氓流站的大门前时,于冒眼儿终于抓住了她,两人一滚,便滚到了铁丝网边的草丛里。于冒眼儿挥起手来,就要打她,忽然,借着夜色,看到徐艳丽的眼睛闪闪发光,对着他那样专注地看。于冒眼儿这手就没有挥下去。他又上去,亲徐艳丽的嘴。这一次,她只闪了一下,便没有再躲。于冒眼儿大喜,慌里慌张地便解开自己的裤子,然后,手已经把徐艳丽的手扳开,刚要解她的裤子时,忽听到了一个动静。他和徐艳丽都愣住了,一齐停住了手。他俩都看出,就在他们前边不到两步远的地方,有几棵高草在轻轻地摇动。是夜也,没有一丝的风,不可能是风吹的。于冒眼儿颤声问:“谁?”一点反应也没有,草也不动了。也许是看花眼?于冒眼儿刚要平定心神,再继续自己的事情,下面的徐艳丽猛地把他从身上掀掉了。于冒眼儿再看眼前,只见从草丛中,已经站起了一个人。夜光如水,照在那人的脸上,看得那么真切。那双眼睛,立刻令于冒眼儿打了个冷战。那不是别人,正是姜凤友。没等于冒眼儿说话,徐艳丽轻轻地惊叫一声,像一条粘鱼,从于冒眼儿的身边跑掉了。
于冒眼儿狠狈地起来,跟凤友面对面地站着。两人互相瞪视,好半天,只听到沉重的喘气声,谁也不说话。
“你在这儿……干啥哩?”
于冒眼儿给惊得半傻了,说话也是声音发抖。那些人犯,一到天黑便都给锁了起来,姜风却站在院子里,事情已经是很明显的了。
凤友还是定定要看着他,一声不响。
在他的脚下,有一个长一米半,宽三十公分的坑,显然是刚刚挖好的,还没有完成。那坑是紧挨着铁丝网挖的,它的方向,是朝着铁丝网下延伸,再挖一会,便会在网下挖出一条沟来,大小刚好可以钻出一个人了。于冒眼儿看着它,好半天,没有言语。凤友却看着远处的夜空,似乎,那里才是他的心意所属。“你想逃,啊?”于冒眼儿小声说,像生怕给第三个人听到,甚至,生怕给凤友听到。凤友还是不吱声,也不看他。逃跑,在这个氓流站是很少见的,除非人犯已经对自己的案情完全绝望,而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犯的都是轻罪,谈不上绝望。凤友的事,还没有到绝望的程度。他的逃跑,显然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生活本身没有了信心,对整个的人类产生了绝望。于冒眼儿当然理解不到这种程度,可他凭着自己做人的狡猾,还是感到事情不妙了。他认为,这个姜凤友很不简单,也许,是要逃出去告状。所以,他当下不动声色,叫人把凤友送回了栏子。他自己则思来想去,越想越害怕。如果这个姓姜的小子把他今晚看见的抖出去,再加上别的情况,早晚有一天,老子得坏在他的手里。光是治他逃跑一事,还不够劲,弄不好把自个跟徐艳丽的事扯出来。于冒眼儿咬着后牙根,想了一个晚上。要搞一个更大的计划,要把凤友致于死地了。
在这期间,他在王助理家里,见到了巴兰屯的一个人。那人姓田,说话痛快,出手也大方。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把一个信封塞进了于冒眼儿的兜里。于冒眼儿自然知道,那信封里装的不可能是信。从姓田的话里,他也明白巴兰屯的领导班子对姜凤友的看法。他们怕那小子,希望他在这里完蛋。他们还介绍了姓姜的小子最看重什么。那是他的名誉。他们还说出,姓姜的小子有一个女朋友,是县长的千金。于冒眼儿听了这些,冷冷地笑了。他顿时明白,巴兰屯的那个人真正怕什么了。他们怕姓姜的跟那女人成婚,从而,找到真正的靠山。那样的话,他们那些人就死了一大半了。想通此节,他便明白自己可以跟巴兰屯的人要更大的价钱,也明白,自己该如何对姜凤友下手了。
一天晚上,13栏关进一个新抓来的人,是外地做生意的,因在乡政府招待所嫖娼而犯事。他一进来,就脱下裤子,一个劲地抠自个儿的荫部。好奇的人发现,在他的下身长了好多怪怪的红包,还渗出一种黄|色的浓水来。于是,好几个氓流子都追问:“你那长的是啥哩?”新来者答:“爱滋病。”不听还罢,一闻此言,全栏里的二十多号人全都瞪大眼睛,吓呆了。即使是乡下人,现下也都知道世上最可怕、最传染、最肮脏的病叫作“爱滋病”,虽说谁也没见过,可是,它像一个恶梦一般缠着人们最敏感的神经。真有一个患爱滋病的家伙住了进来,而且,就在他们的身边。他们跟他同呼吸一个小屋的浊气,同饮一个碗里的水,同喝一个盆里的汤,还得跟他一块大小便。晚上睡着了,说不定他的身子还会滚过来,滚到自己的被窝里。顿时,栏子里的犯人都跳起来,朝着屋角挤了过去。他们都想离那家伙远一点,恨不能把自己挤成一张纸那么扁。最后,他们明白,怎么挤也是躲不开个这瘟神了,必须想个管用的主意。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把他撵出去!”“对”,更多的人附合:“把他弄走,让他滚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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