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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倭肯河,为我们泣血的爱情作证 >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那是一列从完达里伐木场开出的火车,将一车上好的原木拉到了特特乌转运场,从那儿再转运到通往关内的各次货车上。风友从第十九节车的原木缝中露出头,偷偷地观察了一会,确信无人注意,才像一条空麻袋那样滚落到地上。爬起来,他想跑,方感到两条腿都像木头一般,不听使唤了。但他必须赶紧离开这里,赶紧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地。连滚带爬,他穿过了巨大的转运场,跃过了一道肮脏的河沟,来到了一条大街上。

这是省城,凤友却不知道。自小到大,他只去过两回县城,以为那就是繁华的大都市了,此时,正当早晨上班的时间,看到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满眼是高楼,充耳不绝的是城市的噪音,他简直吓坏了。他穿着一身皮袄,戴着狗皮帽子,完全是山里人的打扮,忽然到了一个画一般的环境,这里的男男女女都流光水滑,穿红戴绿,把凤友比成了一个野人、一个小要饭、一个无法进入光天化日之下的怪物。横过马路时,有三辆出租车差点没撞上他,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朝他大骂。他拐过街角时,看见一个警察朝这边跑过来了,顿时,他蹲在地上,紧紧地靠着一根电线杆子,再不敢喘气。好在,那警察并不是冲他来的,他松了口气,却站不起来了。这时,便有人朝他跟前扔毛票,丢钢蹦儿,真把他当成沿街乞讨者了。

在城里转了三天,他只用那地上捡来的几毛钱吃了一顿饭,饿得头晕眼花,走起路来更不辩西东了。白天他尽量往商场里钻,因为那里有暖气。到了晚上老想去火车站,因为候车室里热气腾腾,端的好受。可是他又不敢,听说越是那种地方,警方旷探越多,如果此时他们正在搜捕凤友的话,候车室是第一要查的。这样,他每晚都到居民楼去,夜深人静时,躲到楼梯口处,缩成一团,听任寒风把自己无情地抽打着。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再没有希望,很快就要死去了。他暗暗流泪,忽地又自责起来:“你真想死吗?那么,大仇怎么办?”一想起家仇,他顿时浑身热血沸腾,把脑袋从腔子里伸出来。“对,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找到机会,报仇!不报家仇,决不…决不能死!”就这样,一会冷若寒冰,一会热燥非常,他熬过了又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他溜到了一个小饭馆,在门前转啊转啊,怎么也不敢进去。最后,他还是进去了,看看一个食客刚吃完早点,还剩下一根油条,半碗豆腐脑。他几乎是闭着眼睛摸上前,一口喝­干­了那豆腐脑,把油条抓住,快步走了出来。转到街口,他把油条塞进嘴里时,眼睛里已经充满了羞愤的泪水。

到了下午,他头痛欲裂,知道自己已经病了,眼看着支持不住,便比平时早一点躲进了居民楼。晚上归家的居民发现了他,大惊小怪起来,说是要给派出所打电话。凤友本来发着高烧,一闻此言,身子顿时凉了半截,抱头鼠窜,逃出了居民区。此时,已经很晚,大街上行人稀少,灯光暗淡。他的头太昏,逃得也太急,没有看前面的路,一下子跟一辆汽车撞上了。那车正要拐弯,朝一个院子里开,因而速度并不太快。是凤友自己撞到了车前脸上,才把司机吓住,急忙煞车。司机跳下来,见是一个要饭花子倒在那里,头破血出,不省人事,一时连连把两条胳膊扬起放下,不知如何是好。车里的人一个男人道:“先把人抬上车,送医院啊。”说着,打开车门走下车,跟司机搭手,把凤友从地上抬起来。刚要往车上放的时候,凤友醒了,一见是两个大男人正架着自己,吓得魂飞天外,死活不上车。后下车的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皱眉道:“哎,不伙子,你受伤了,得上医院。”司机不客气,拼命膝盖顶住凤友的后腰,不让他挣出来。凤友叫道:“我没事,放开我,让我走,让我走!”还是给弄进了车里。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值班护士给上了点药,说:“擦破点皮,真地没事。”那男人和司机又把凤友架上车,问:“哎,把你送哪儿啊?”凤友这才明白,他们并不是公安局的,心情放松了,随口说:“放哪儿都行。”司机当时就要停车,把他丢到­阴­暗的后街上。那男人道:“等等。”问凤友:“是不是外地打工的,刚进城的?”凤友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人又问:“还没住的地方?”凤友不出声了。那人对司机说:“先把他拉回去,给他点吃的,让他过一夜吧。把他扔在这儿,还不得冻死了?”

凤友的头上包着药布,眼睛差不多全蒙上了。昏昏沉沉,只。觉那车进了一个院子,他被拉了下来,送进一间屋子。身在床上,盖的是那种城里人才用的人造棉的被子,已经开线破损了。他刚要想一想自己身在何处,已经睡着了。次日清晨,他被一串鞭炮声惊醒了,呼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扇小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一座米黄|­色­的三层洋楼,楼前有一个花园,花园的右边是一个游泳池。虽然百花凋零,游泳池也结了冰,却使人察觉不出这个院子里的冬天。到处都是喜气,所有的树木都披红挂绿,显示出了凤友从没见识到的节日气氛。他这才看出,自己睡在大门口的一间门卫室里,此时,那门卫的老头已然出去,正在院子里忙着收拾杂木,清理垃圾。

吸引了凤友的,是游泳池边上的一群人。男男女女,有六七个,都很年轻,都穿着华贵的衣服,正在那里欢笑着,吵闹着,点燃了一串又一串的爆竹,朝天上放着各种响动。凤友看出了,他们是一家人,这个院子,正是一个大家庭。只是他不明白,是什么人家能住上如此气派的院子,而那些男女又是这院子的什么人呢?正在乱猜,忽听洋楼那边有人叫道:“二嫂三嫂,妈也要出来跟咱们一块玩哪!”游泳池边顿时乱了起来,有人喊:“哎呀,天这么冷,可别让她出来呀!”有的叫:“妈的病不能动,你也不是不知道,快推她回去!”也有的提议:“天儿这么好,妈爱热闹,就让她出来看看吧,活活心也好!”正说着,只见从洋楼里,有个保姆样的女人,推出了一个轮椅车,车上坐着一仝互十多岁的贵­妇­人,穿着金­色­的毛皮大衣,戴一白­色­的驼毛围巾,把整个的脑袋都包住了,只露出两只眼睛。她的腿上还盖着虎皮毛毯,脚上穿着俄式厚棉靴,看上去比圣诞老人还暖和了。那几个年轻女子齐声报怨:“妈,这大冷天儿的,你怎么还跟小孩似的,非要凑热闹?冻出病来,看你怎么办?”那几个男子却争先恐后地上前推那轮椅,一直把老­妇­人推到池边,让她呆在一个高台阶上,稳稳当当地看着热闹。

那是个游泳池边上飞用来下水的平台,虽然很宽很平,贵­妇­人还不放心,确信平安无事了,才一面让那保姆把好轮椅,免得她滑下去,一边笑骂着那几个女子:“这帮王八犊子,没长好心眼子,大过年的,也不让她妈出来透口气。我一年到头瘫在床上,就这两天觉得有点­精­神头了,看看你们放炮仗,你们还要把我撵回去!”那几个男子说:“妈,您别生气,您就是该出来玩一玩啊……”“看,天气多好,您老的气­色­也真是好极了,让人看着就高兴……”“要不,您老来点这个炮,哎对对对,就是这样,啊,蝴底是姑爷,就是比闺女强!”凤友这时才明白,原来那几个女孩都是贵­妇­人的女儿,而那几个油头粉面的男子,自然都是她的女婿了。“这是个看钱的人家,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钱,是有大钱,有大地位的人家,我怎么会在这里?”凤友想起了昨晚的事,更紧张了,“不行,得溜出去,要不一会让他们家人发现,看到我这个样子,别人不说,那几个尖嘴利舌的女人,非把我吃了不可。”可是,此时一出这小屋的门,就得给他们看见,凤友把伸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心里越来越急了。

正在思前想后,着急叹息,忽忽听外面有人尖叫,乱了起来。凤友到窗前一看,原来,那个保姆手扶轮椅看着热闹,看得太高兴,一时间得意忘形,手就松开了。便在这时,那轮椅开始顺着平台下滑。保姆发现,急忙去抓,不仅没抓着,反倒把那椅子推了一把。这样一来,那轮椅就飞快地滑下了平台,等众人发现时,已经掉到了游泳池内。池子里结着冰,按说该没事的。不料­妇­人体重,加上那冰结得并不结实。眼见得轮椅从一米高的处砸了下来,扑的一声,就在池子中砸了一个洞。女儿们目睹此景,惊得捂住了嘴怪叫。那几万赶紧上前,要下去救人。轮椅沉人了水中,先还能看到­妇­人的头巾一飘一浮的,很快地便踪影全无,只剩下一个又一个的水圈,在那冰窟窿中荡出。“哎呀——怎么办呀——”“快点救人哪,妈呀,妈妈——”“下去呀,你下去呀,怎么都不动啊——”那几个女子哭天抢地,在池子边上乱跑瞎跳,像是抽疯了一般跺着脚,挥着手,大叫大嚎。那几个男的都咋咋呼呼,有的拿来长杆,说是要隔着十五米的距离,把人捞上来;有的要去打电话,叫救护人员出动;也有的喊看门人拿梯子,说是搭在冰上,他就可以爬到冰窟窿前“作业”了。你出主意,我提建议,只是在那池边上发急发狂,眼看着那贵­妇­人再也没救了。

突然,听到一声门响,一条黑影从看门人的小屋里飞了出来,直接飞到了游泳池旁。众人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便见到一不奇装异服的流浪汉到池边,一边跑一边脱衣服,没有脱完,便一头扎进了冰窟窿。“我的天啊!”他们只发出了这一声惊叫,便再不作声了。他们看到,那窟窿里的水先是冒了几个大泡,便再无动静。五秒钟,十秒钟,足有一分钟过去了,水面平静下来,好像从来也没人进去,从来也没有出任何的事情。所有的人心中都想:完了,这么厚的冰,哪里还出得来?”人人的脸上,都是死灰一般­阴­影。接下来,他们看到的,就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因而,他们不敢相信了:就从那冰窟窿里,先是冒出了一朵巨大的、白­色­的、闪着金线的水花,接着,就在水花的中央,伸出了一样东西。是一只苍老的、戴着祖母绿粗戒指的手。“妈妈……”随着他们的非人声的大叫,一个女人脸露出了水面。他们同时伸手去拉,哪里够得着?眼看着,那­妇­人的身子也出来了,软软地倒在冰窟窿边的冰面上。池边的人倒安静了下来,盯着那水面,盼望着什么。果然,那个怪人也跳了出来,爬到冰面上,先把­妇­人抱起,打着滚,滑到了池子边上,这才小心地站了起来。

七八双手同时伸来。接过了贵­妇­人,把她抬进了洋房,叫来了医生,跟来了护士,在那边忙成了一团。没有人再注意凤友,也没有人再想起他。他呆呆地在池边站了一会,回到看门小屋里,把湿透的内衣脱下,换上那一身破烂的外套,就要溜走时,有人叫住了他。“哎,那小子!我说那小子!”一个人,从洋楼的台阶上跑下来了,一边跑,一边朝凤友不耐烦地挥着手,示意他停下,“你先别走,有话跟你说。”凤友站在那里,认出了跑到跟前的就是那几个“姑爷”中的一个。他约么有二十五六岁,长着一张肥大的脸,和一双出奇小的眼睛,当他一说话的时候,脸上就带出一种松鼠似的表情。不论什么人,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出身世家,是一个在当今社会混得最“油儿”的那种“人物”,这从他手指上戴着的外国制式的金戒指,从他身上的那一身真正皮尔卡丹的西服,从他脚上的那双加大拿大BC牛皮鞋,从他的头发,从他的白白的多­肉­的手指,从他说话时咬出的那种轻轻的、只有上流社会才能有的“丝丝”的浊音上,可以清楚地看出。

“有什么事?”凤友的心怦怦直跳,嘴上却要自己比冰还冷静。那姑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被凤友的神情和语气震了一下,似乎在想:“这小子,怎么这个劲的?难道,他不是要饭的?”便理了一下一丝不乱的头发,说:“老太太活过采了,叫你去。”

凤友被引进洋房,迎面就是一间巨大的客厅,使他觉得自己进了不可思议的境地。­精­美的地毯,光闪闪的家俱,真皮沙发,美化美奂的灯饰,似梦还真的落地窗,不忍触摸的摆设,还有墙上的名画,角落里的花架,灯影中的香味……凤友目不暇接,感官错乱,只能不看,不听,不闻,跟着那个“姑爷”顺着旋转形楼梯,踏着无声的地毯,朝着二楼走了上去。进入了一个大房间,看到所有那些女儿和姑爷们都垂手站着,等着凤友的到来。事实上,他们是分列两队,挨着屋墙站着,给凤友闪开了条夹道。就是在这夹道中,凤友步履踉跄地走了过去,走到了一张大床的前面。就在床上,躺着那个刚刚醒过来的贵­妇­人。她盖着巨大的鸭绒被,头下垫着高高的木棉枕,眼睛直直地看着凤友,连他的每一个细胞的活动都不放过。在离床一米远的地方,凤友站住了。“过来。”­妇­人喝道,中气十足,好像是从来也不曾生病,更不曾差点淹死了。凤友哆嗦了一下,又往前挪了一寸。“唉,这个小王八糕子,怎么胆这么小?我还能把你吃了啊?”贵­妇­人张口就是最粗俗的骂人话,“再往前来,再往前,唉,臭鳖犊子,我让你到我跟前来哪,对对,对,就这样,在这儿给我呆着,我得看看你是个舒适臭犊子样!”

她长得难看,凶狠,有一张古代悍­妇­和现代巫婆相结合的脸,眼睛细长,嘴巴扁得可怕,好像当她大笑的时候,很可能会把半个脑袋掀起来。与她的粗鲁的表情相比照,她的皮肤却是相当细­嫩­,几乎可以说有几分柔美。在这样的年纪,又是常年卧病在床,脸蛋却像小姑娘一般粉红,下巴、耳朵和脖子简直还处在青春期,令人难以置信。“你叫什么?是哪儿的人?我们那个老桂,就是那个司机,说你是昨晚黑挨了车撞,到我家来养伤的,是不是?那你来省城­干­什么来啦?是不是打工来啦?有工作没有?说媳­妇­了吗?”

她的粗大嗓门,把她要问的、可能问的、还没想问的话,一股脑朝着凤友喷过来了。凤友一一作了回答,当然一半不是真的。他之所以没说真话,不是要瞒着什么,而是他急于把最简单的东西丢过去,把贵­妇­人打发,而他,马上就要掉头离开,跟这个家永远不会发生任何的关系了。“啊,是这样。”贵­妇­满意地哼了一声,也不知为什么满意,朝着旁边站着的那些人示意道:“你们听见了吧,看见了吧?他可不是一个要饭的,而是一个好小伙子,知道吗?比你不还好!要是没有他,我今天是死定了。你们哪个能下水钻冰?只有他能!”

屋里的人都不说话,表情尴尬,面红耳赤。那几个女子都怒目瞪着她们的男人,而那几个男子咬着嘴­唇­,佯作不知,轻轻地晃着脑袋,都把眼睛望到了别处。贵­妇­人指着他们,一个个介绍:“这是我的大闺女,这是老二,这是最小的,这个是大姑爷,这是二姑爷,这个呢,还不算姑爷,还没结婚。”一个瘦小的男子哈哈一笑,走上前来,跟凤友握手:“看你的身手,好像是江边长大的,怎么,是打鱼的出身?”他是那个大姑爷,脸长得又黑又小,却有一双格外美丽的眼睛,几乎是柔情似水地看着人。“我叫丰继中,很高兴认识你。”二姑爷就是领着凤友进来的那位,名叫钱明义。第三个男子是三女儿的男友,叫李英,只有十###岁,跟凤友同龄,是一个大学生,戴着眼镜,却长着一脸横­肉­,喜欢眼睛朝上翻着看人,毫不掩饰对凤友的蔑视,既不上来握手,也不跟他说话,只是呆在一边用鼻子哼着,好像随时要打个最响的喷嚏。

凤友注意到了贵­妇­的三个女儿。老大约有二十###,名叫红则,长得五短身材,圆脸乎乎,自有一种成熟的美丽。老二叫红怡,是一个活泼的女子,身材修长,胸高臀耸,像是一个时装模特。老三叫红涛,文文静静的,是一个中学生的模样,只不过,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那样一种异光,显得那么孤僻,那么高傲,似乎她本来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仙界人物,只是由于不得已的原因,才屈尊降临到了这俗不可耐的人间,而一有机会,她还是要回去的。老大红则是个老好人,态度随和,笑容自然,跟凤友说:“真得谢谢你呀,要不是你,今天还真是够乱的呢。”老二红怡像是一个女明星那样,先把自己的美姿摆得差不多了,才对凤友淡淡地说:“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让他们给你弄点吃的?”凤友脸上火烧一般的难受,不知为什么,他总想看看老三刃晒动静,可是,他不敢。因为,外红涛不说话,也决不会说什么。从她那边打过来的目光,比冰还冷硬,使他更觉得自己形容污秽,举止无措,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就叫我常姨吧。”贵­妇­对凤友说,吩咐人把那个保姆叫来了。那惹了祸的女人,早就魂不守舍,等在门外准备着接受判决了,这时,她擦着几乎看不见的小鼻子,尽量把那张小嘴抿到最小,弯腰曲背地进来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应该揪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拎起来,于是,就两手用力地抓住脑袋,像是示威一般来到了女主人的床前,叫道:“啊,常姨啊,你大人大量,就那个饶了我吧,就请你饶了我吧。”她极力要表达出自己的悔恨和悲哀,可是,语气却是那么怪,好像,她是背别人教给的台词,而那些词,没一句是她所喜欢的。常姨啪地一拍床板,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她张大嘴巴,像是要把屋里的空气先吸去一半,厉声道:“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得害了我。废话少说,赶紧领了这半月的工资,给我远远地滚着,一边啦扇着去!你要是再胡搅八赖,我就把你送个地方去,判你个谋杀罪!”吓得那保姆再无法表演,转身朝着众位姑娘和姑爷,要说什么,最后,只好捂着脸,用小鼻子喷着气,跑掉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别走了。”常姨对凤友说,一脸的严肃,眼皮沉沉地往下耷拉着,好像,她最不愿意作出这个决定,好像,这是因为凤友逼着,她才不得不这样说的。“从今天开始,你就当我的保姆吧!”

原来,洋房里住的是一个大­干­部的家庭,至于多大,凤友一时倒搞不清楚。那个半夜送他回来的人就是房主,外人都叫他常书记,一看就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只是,他尽量少说话,少笑,少作出任何特殊的表情,因而,他在这座洋楼里的影响力,远不如凤友开始伺候的这个“常姨”。实际上,这个长年瘫痪的女人,主宰着这个洋房里的一切,包括每个大小人物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一家人的命运。两个出嫁的女儿和女婿都住在这里,各占去了三层楼的两个房间。小女儿和父母住在二层,常姨与常书记住东头,常红涛一个人住在西头,是小洋楼中最小的、也是最有特点的一间屋子。她的男朋友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来,平时总是她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凤友担当的所谓“保姆”,不过是推着轮椅送常姨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当然,大都是在楼里面转,使她可以随意发挥想象,指挥别人的生活。因此,实际上,凤友成了她的一双腿。凤友从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像此常姨这样,具有这么强烈的表现欲,这么大的­干­预生活的态势,这么不可遏制的强把自己意志加给别人的决心。她每天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楼上楼下地跑,咐吩。财厨子照她的菜谱做菜,杂工按她的意思打扫屋子、清洗地毯,女婿们向她汇报一天的工作得到新的指示第二天如何出去领导一个.—单位,管理一个公司。每天都有护士来看护她,却很少能照自己的意愿给她服药、打针。她只要一觉得有了些体力,便两条长长的眼睛闪着灵光,把医学和她所知道的医生们骂个一无是处。她的两个女婿,老大是省电力公司的经理,老二是省外贸办的主任,平时跟他们的岳父一样忙,很少有机会跟常姨见着面。这样,常姨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对自己的三个女儿的指导上。

大女儿原是市委宣传部的­干­部,自从生了孩子以后,一直休产假,休到现如今也没有上班的意思。二女儿是省歌舞团的演员,由于文艺界的不景气,那个团所有的人上山的上山,下海的下海,她也就回到家里,说是要等着机会做一笔大生意,而实际上,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打电话,在闲聊中悠然地度过来。三女儿红涛正在复习,准备着高考。她今年考了一次,没有考上她所报的最高志愿,因而,更坚定了一定要考上北京大学的决心。常姨每日基本上就围着这三个女儿转,看她们的脸­色­,追问她们的心事,一会大笑,一会大骂,逼着她们接受她的过分的、不合理的、基本上无法实现的母爱。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也从不吵吵闹闹,声闻邻国,但是,她那些粗鲁的市井语言是那么一针见血,那么直人人心,谁也不敢跟她顶嘴,因为,谁都怕她再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凤友很快就看出,大女儿很怕她,老二有时怕有时不怕,而那个老三,才十八岁,文弱得像是要随着空气的流动而飘起,却使她的母亲不敢多看她的眼睛,不敢大声跟她说话。凤友奇怪得很,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轮椅上的女王竟那么怕她的小女儿。

正月初五这天,好不容易全家人能凑齐了,更难得的是常书记也得到了半天的空闲,便在楼下摆上了一次家宴,用常姨的话来说,是要“好好地塞上一顿团圆饭”。家中原有的厨子不够用,大姑爷丰继中从自己单位调来一个厨师帮忙,总算把常姨开出的一份复杂而荒唐的菜谱落实,也就是说,做出了十八盘似是而非的“过年菜”。在席上,凤友跟厨师与杂工一样,是不能入座的。他把常姨推到了桌前,坐在主位上,就要垂手离开,常书记却朝他招了招手,指了指常姨身边的位子,意思是要他坐在那儿。常姨不喜欢别人占他的先,本来要发火,把凤友远远地赶开。忽见凤友胆胆怯怯,说什么也不敢坐过来,立时来了表现自己的冲动,大咧咧地说:“嗨呀,你个臭王八犊子,你怕我吃顺嘴把你吃了啊?快坐这儿来,再哆嗦瞧我不扒了你的皮!”

凤友这一入席,三个女儿没说什么,那三个姑爷可受不了了。那个师大学生李英,登时就要把筷子摔了离席而去。他虽说还没跟红涛成亲,却自认为是常家当然的娇客,未来最受庞的姑爷,以学问、以身份、以想象中的地位,怎么能跟这样一个穷酸要饭的小子同席?二姑爷钱明义冷笑一声,等着李英发作;他好看个热闹。是丰继中年纪大,社会经验足,知道在这个时候谁表现得体,谁就能得到岳父的好感,便以最明显的动作,制止了李英的发作,把熏黑的不脸一扬,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凤友,微笑道:“怎么样,还过得惯吧?没想家吧?”语气像极了一个省级­干­部对灾民的慰问。常书记坐在那边,不说话,不笑,没有什么态度,因而,他所要说的话,所有可能作出的表情都让大姑爷给作了出来。李英突然说:“屯老二进城,腰里别根麻绳,哎,我说,你那麻绳哪儿去了?”他的话,还有他的神情,完全是莫名其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句,但是,他不在乎。别人都愣目愣眼地看着他,他却不再吱声,继续吃着自己的菜了。在三个姑爷中,钱明义是心思最重的,决心引着三个姑爷向凤友发难,表面上是拿他开开心,实际上,是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学问和脑筋。盯了凤友好一会,他才发问:“你到底姓什么”凤友一惊,嗫嚅道:“姓…姓姜……”“不对。”钱明义厉声道,“你不姓姜,我看你有点像费祥的弟弟!”凤友急忙声辩:“不不不,我不姓费,不认识费…费祥……”钱明义正经地说:“你不姓费,单名—个物?”凤友道:“不,我不是费物……”桌边的人都笑倒了,常姨笑得一口菜喷出,都喷到了凤友的脸上。凤友呆在那里,没有擦脸,也不知他们都在笑什么。从那以后,常家的人再不叫他别的,都管他叫“费物。”

“哎,我说费物,你站起来。”钱明义指示。凤友听话地站了起来。这时,他穿着常家服务员穿的那种制服,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置于听从吩咐的地位,一听那种命令语气,不由自主便要尊从。钱明主满意地一点头:“好了,你给我们唱一首祝酒歌。”凤友的脸腾地红了,眼睛在那三姐妹身上扫过,小声道:“我…我不会唱歌。”这时候,他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冲动:他真愿意在那三个姐妹面前表演一番,引起她们对自己的好感,特别是,引起那个红涛对自己的注意。现在,红则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小丑表演。红怡看的,是自己的丈夫,露出满足的、专注的神情。而那个红涛则垂着眼皮,谁也不看,对凤友根本没有半分的兴趣。凤友真想大声说出一句惊人的话,让她抬起头,对他睁开亮晶晶的眼睛。为了她能看自己一眼,凤友愿意作出他所能做的一切。“胡说。”钱明义更一本正经了,“费祥的弟弟怎么不会唱歌?快唱,唱好了,我给你吃这块­肉­。”他把一只红烧狮子头夹起,在凤友眼前一晃,像是在逗一条领养的狗。常书记皱起了眉头,常姨也喝斥道:“明义,别你妈的胡闹!”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凤友张大了嘴,极高极响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没有一点训练,而且,起的调门是那么高,一下子,他的嗓子唱劈了。闻声而至的厨师和警卫等人,站在门口看着他,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常家的人都笑得不成个儿了。凤友这才收住。他发现,只有红涛一个人还是那样沉静地坐着,没有看他,也没有一点笑意。

钱明义的招数达到了目的:凤友虽然又人了席,却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感觉。现在,他不过是一个最低下的仆人,一个没有了起码人格的服务员,一个受到赏赐的哈巴狗之类。所以,席上的人再也不拿他当回事,连常姨都懒得跟他说话了。喝酒喝到最热烈时,李英不服气钱明义刚出的风头,就出了一道题来考他:“你说,一吨铁沉,还是一吨木头沉?”钱明义以他反应奇快的脑子,脱口而出:“当然是一吨铁沉了!”丰继中急喊“是一般沉,都是一吨嘛!”李英冷笑:“不对。是木头沉。知道为什么吗?”众人问为什么,他说那是因为,木头在空气中排出的气体,比一吨铁排出的要多出不少呢。到底多出多少,他说他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有好多好多—个。“四点六斤。”凤友突然说。他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连他自己也呆在那里。本来,他是没有资格Сhā嘴讨论的,更不应更正傲气冲天的三姑爷的话,那简直就是造反,就是跟他作对,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问题是,他太想表现一下自己,太想引起那个神秘的三闺女的注意,总之,他太想让她抬起眼来看看他,哪怕就看那么一下子也好。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话一出口,他知道自己惹了祸,脸都变了,忙低下头去,等待着最可怕的处罚。李英气得把眼镜推了又推,恨不能用它直接砍下凤友的头来,喝道:“你个臭屯老二,小要饭的懂个屁!要你Сhā嘴!”但是,凤友那轻轻地一句,便使常家人都意识到,这个小子决不是轻与之辈,至少是,不像原先想的那样不过是个小小的、土土的、连自己名字可能都不会写的打工崽了。红则与红怡都惊叹了一声,常姨骂了一句:“这个臭瘪犊子!还真行啊。”连常书记都意味深长地看了凤友一会,虽然无话,却也显出了心中一动。丰继中摸了一把小脸,眼睛便水汪汪地对着凤友笑了,说:“我看你还是满有知识嘛?是自学的?看过什么书啊?”对旁人道:“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要我看……”钱明义冷笑道:“瞎猫碰死耗子,让你给蒙上了吧。我问你,费物,上过几年大学,看过几本外国名著?既然都没有那你就把臭嘴给我闭住。”然后,再不理他,又跟丰继中、跟李英、跟常家的人高谈阔论起来。

凤友低头吃饭,急于结束,好赶快离开。但是,好像有一道目光朝他这边­射­了过来。他觉得,那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常家三闺女!他的心剧烈地一跳,差点没跳出来。他把眼皮抬起,偷偷地朝那边急看,却发现,那个常红涛仍然正襟危坐,默默在吃着东西,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就是那样平平静静地活着,与屋里的任何都没有任何的关系。她的眼睛,完全集中在了自己心灵的深处,不可能朝着什么地方看,更不可能去看凤友。可是,凤友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为什么,到现在还觉得她那目光的锐利?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浑身发热,耳朵后面像有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催着他做出点反应。这时候,李英正同钱明义争论美国欠了联合国多少会费。李英坚称是“一千万美元,只多不少。”钱明义认为“怎么着得到一亿美元,还不算利息呢。”凤友反抬起头,看着他们,把筷子放下了。这时候,他的眼睛睁大了,毫无畏惧地看着一切,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催着他,让他沉重地、用一种他从没有过的声音说话。于是,他说道:“总共是十二亿美元,但是,美国总统到联合国演说,提出了一个条件:可以讨价还价,只交八亿,否则就一分不交了。”

说完这些,他就因为害怕、因为羞愧死了,但是,他却红着脸,流着汗,直直他坐在那里看着所有的人,就是不敢看他最想看的那个三闺女。是常姨的一句话救了他:“兔崽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不过呢,还真是那么回事,我好像也听说过,是这么一个数!”丰继中又敬了凤友一杯酒,显然只是为了拿他开心,让他说更多的傻话,好用来下饭。到此时,凤友已经喝了三杯酒。这是那种名贵的五粮液,货真价实,劲道很大,绝不是凤友以前喝的所谓“白酒”能比的。他觉得肚子里那么热,心里那么舒服,不笑是不可能的,不大声说话是不可能,不朝着常红涛那么用心地看上一眼,更是不可能的了。恰在这时,红涛真地把眼光一斜,朝他这个方向扫了一眼!凤友觉得,整个地球都随着那目光多转了一圈。他忽然自己倒了一杯酒,很响地喝­干­了。众姑爷正“讨论”改革与反腐败的关系问题,凤友想Сhā嘴,让李英给喝住。没想到,一直不说话、不表态的常书记,忽然发言了:“你说说看,到底怎么样,才能制住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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