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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日光沉寂 豆蔻彼年 >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国庆节是喜气的,四处是欢笑的惬意声潮。一些店铺门前都不约而同地Сhā着迎风飘扬的国旗,放眼望去,一片红艳的繁华。

我和江海洋坐在机场大巴上,车速平稳,车上大部分是准备出游的旅客,满眼期待的流光。­阴­冷的天气,飘着细密的雨丝,却丝毫不减旅客们的兴致。车厢里的气氛是欢愉而轻松的。

江海洋一直紧紧地搂着我在我耳边絮絮叨叨,都是一些听得耳朵起茧子的叮咛,而我却听得格外认真。

他的语速平稳,分贝不高,恰在我耳侧。温热的呼吸扫在我的脖颈上,点点□的麻痹。

像有种神奇的魔力,让我的心短暂的安定着。他像一束温暖的阳光,一把炙燃的火焰,点燃我全部的生命。

只可惜,这种温暖,只能到今天。

明天开始,我的生命不管是充满荆棘还是繁花似锦都将与他无关。

从此萧郎是路人。这明明是既定的结局。

我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也知道最后的结局。却还是忍不住贪恋着这最后的余温。

江海洋登机前一直不舍的紧紧抱着我,明明已经是成年人,却像个孩子一般撒娇:

“我没有说‘爱你’,也没有说‘会想你’,所以你要乖乖地等我回来,不然,我就永远都不说了,让你急死。”

……

那时候,我是什么心情?

我早已忘记,我真的忘记。

因为那一刻,我的心是硬生生剜出来的,那么疼,疼到我的一切意识都是麻木的。

江海洋,你多么应该说“爱我”,说“会想我”,那样,我就不必像现在这般遗憾了。

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跟着队伍往里走,眼睁睁地看他将行李放到皮带上。

江海洋的背影还是挺拔欣长,在登机的队伍里是那么显眼。

我含带着笑意一直对着他挥手,挥手……

仿佛不知疲倦。

再见,再见,我的江海洋。

江海洋放佛有感应一般,骤然回头,也伸出手,对我挥手。脸上有信任的笑意。

我以为我那时候是笑的很美的。

看他一脸留恋缱绻,我的眼泪悄悄地滑落,一颗一颗从眼角滑向脸颊,最后滴落在机场光洁的地板上。

江海洋,你可知道,这次离别,将是永恒?

不要怪我,江海洋,因为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

走出机场,我的脚正踩到树上落下的枯黄树叶。咔嚓作响,像心碎的低闷声音。

我蓦然抬起头,才发现原本枝繁叶茂的树上早已秃颓。

秋天的风是多么迷人,飘逸出尘,叶子经不住诱惑纵身跃下,以为那是一段倾城绝恋,却不知,结局是永远的归于尘土……

我一个人收拾好行李,从我们的家里离开。整个过程,我都没有回头。因为我害怕管不住自己的腿。

在嘈杂的火车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那熟悉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是我意料之外的。我只是慌乱地挂断了。

嘀嘀——

一条短信进来。

我打开。

【你在哪里?】

我紧咬着嘴­唇­删掉短信。

嘀嘀——

又一条短信进来。

【接电话,于季礼。】

手机又开始响。我的眼泪已经开始不能控制的落下。手机一直一直响,而我则铁石心肠的一直挂断。

我的此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最终还是被他识破。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嘀嘀——

【于季礼,我最多给你打一百个电话,这是我的极限。你一定要试探极限么?】

一直不间断的电话一个一个地打来,时而夹杂着他焦急的短信。

……

【为什么离开?是不是他们逼你的?】

【于季礼,你在哪里?不要闹了,我错了。】

【我哪里也不去了,你回来好不好?】

【于季礼,你再不接电话我就生气了,我生气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你在哪里?于季礼?回来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

……

我的眼前是一片水汽,模糊的泪光中我几乎可以看见焦急无助四处寻找的江海洋,他一定急的像个没头苍蝇,他的头发一定都跑乱了……

我紧紧握着手机,一直哭,哭到喉咙里一阵阵的发疼。

那样难,那样疼,像是将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剥离。

人潮汹涌的车站里,谁也看不见我生生剜掉的心,胸口像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汨汨地淌血。啸冷地风一个劲儿的往里灌,一片寂寥的空洞回音……

上火车的前一刻,我接起了江海洋的电话。

那时候,我的手机已经因为不停打进的电话开始发烫了。

静静地将听筒贴到耳侧,明明是个简单的动作,却不能控制的颤抖着。

他的声音疲惫而绝望,带着微微的恳求:

“于季礼,你在哪里?”

我紧捂着话筒,不让我脆弱的声音进去分毫。

“这是101个电话了,我说过我只打100个的,我又食言了。我想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你。于季礼,不管你在哪里,回来好不好?”

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心狠。

“我哪里也不去了。我只要你,于季礼,回来好不好,相信我这一次,我会处理好一切。”

我更紧地捂听筒。极力克制着身体里那些难以驯服,如兽­性­一般难抑的悲伤哀鸣。

像有感应一般,江海洋终是绝望了,他哽咽着说话,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于季礼,你不会回来了对不对?你始终不相信我能给你幸福。我明明告诉过你,付出是男人该做的事,我不要你这样,这样不是爱我,真的不是。我明明这样说过,你为什么不听话?”

……

我再也不能多听下去。我的脆弱和懦弱让我狠心地挂断电话,将手机连同卡一起丢下了站台。

我一个人蹲在站台上,无力地嚎啕大哭,声嘶力竭,把所有的心痛,所有的自责一起哭尽。

直到全身脱力。我才抱着手臂起来。

来往的火车带着呼啸的风,那风像一把把刀刃割在我的脸上,心上。

江海洋,如果知道结局是这样,你还会这般爱我么?

我已经不想听那些讳莫如深的回答。

我的心已经像一朵颓靡的花朵,迅速的枯萎颓败着。

我知道我是虚伪的,我明明是放不下的。可是一切都由不得我选择了。

江海洋,你会原谅我吧,原谅我的离开,原谅我对你撒谎。

我明明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可是我最后还是骗了你。

对不起江海洋,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之间,背弃的不是誓言,是枯萎变质的沧海桑田。

但是至少,我们曾经真心的相爱。

至少我把完整的自己交给了你。

……

我会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你的每个表情。

在我的心里,你是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江海洋。是我最最明媚的爱情。

不思量,自相忘。

我放弃了,放弃了今后所有的幸福。

我会忘记吧,年复一年。

将你从记忆里慢慢的剥离,慢慢的忘记。

经历一个漫长的时间,那时间里有繁花似锦,有白雪皑皑。

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

……

01

“喂,于季礼,你能不能专心一点?”

站在我面前的程西蔚一脸不悦,双手叉腰,半嗔半恼的模样也是风情万种,一身贴身的低胸连衣裙,一头海藻一般的长发让她浑身都散发着浓浓的女人味。

她流光婉转的眸子瞪得大大的,:

“每次每次都这样,让你陪我逛街是要你的命么?是么?是么?!”

每次她用这招咄咄逼人的珠连炮轰炸,我就一个头两个大,我无奈地举高双手,求饶道:

“姐姐,我错了。”

见我道歉态度还算诚恳,醒悟速度够迅速,她马上恢复了女购物狂的模样。她一边揽镜自照一边还不忘回过头来询问我的意见:

“左脚的好看还是右脚的好看?”她对着镜子左右分别看了一眼,转而又说:“今年流行这种头包的鱼嘴式,可是这双酒红的颜­色­实在太炫了。”

看她在那犹豫不决,我无奈地摇摇头:“两双都买吧,何必劳神呢?”

程西蔚似是恍然大悟,一拍自己的脑袋:“对哦,我怎么就犯傻了呢?”

说完就乐颠颠地招着售货员把两双都包下了。

一双鞋至少四位数的价格,这么贵她还老爱买,这大概也只有程西蔚这样的富家女才­干­的出来。

看着她一脸兴奋地拎着鞋子,我无奈地摇摇头:“真搞不懂你为什么那么爱买鞋,你有那么多脚么?”

程西蔚伸出保养得益的纤细手指轻轻摇晃:

“NONONO,绝对不只是穿而已。你要知道,鞋子才是女人的终生伴侣,一个男人能承受女人的多少呢?而鞋子,才真正的承载一个女人的全部。”

我翻了个白眼,喟叹一声:“别提你那歪理的‘女人鞋子论’了谢谢,还有,别说男人了好吗?我快烦死了。”

一见我愁眉不展,她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兴奋,波澜兴起地凑上来:“怎么?你妈妈又逼你相亲了?”

我老实地点头,我家叶爱红最近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一个劲儿给我安排相亲。弄得我应接不暇饶是心烦。

程西蔚微微撇嘴,很是认真的说:“不过你妈的­操­心还是蛮有道理的,你想想,你今年都26了,该是要­操­心的年龄了。”

见她一脸严肃的模样,我忍不住啐了一口:“好像你不是26一样。”

“切,我和你一样么?我要嫁随时都可以。”

“……”

和程西蔚一路笑笑闹闹,她在扫了六双高跟鞋以后,终于满足……

在她的大赦下,我终于让我几乎麻痹的双腿彻底放松下来。

星巴克的休闲小座就靠着店面。一把把定制的阳伞遮挡着刺目的阳光,座椅全是藤条编织的,缠绕着翠绿的蔓藤。有种西方做派的午后惬意。

我咬着吸管,看着对面大厦的电视墙。

上面一直在演绎着某当红歌星的新歌,劲歌热舞,声潮热辣。

“于季礼,我真搞不懂你生活的乐趣到底是什么,又不爱逛街,也不恋爱,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

我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人活着多做点有意义的事吧,我还搞不懂你这个专逛街和玩弄男人的女人为什么会进检察院呢。”

程西蔚被我抓住痛脚,对我丢了个大白眼:“这件事是我人生最大的败笔,我居然就这么被我爸给忽悠了。”

我轻轻一笑:“如果不是你的业务素质确实不错,我倒是真会像那些人那样认为你是好吃懒做的‘孔雀女’。”

程西蔚一记冷哼:“我觉得‘孔雀女’挺值得骄傲的。人人都能当‘孔雀女’么?”

她的表情很自我。我喜欢她这样的表情。放佛全世界都不在她眼里。

不会爱别人,也不在意别人爱不爱她。

这样的程西蔚是与众不同的,至少,我这么觉得。

“对了,你那个什么狗屁‘心愿’店生意怎么样啊?”

“是替人完成‘心愿’谢谢。”我啼笑皆非地看了她一眼:“除了本身的硬件设施费,我都只收一块钱人力费而已,怎么可能赚钱?”

“我真的越来越不能理解你了于季礼,你做的事儿实在太非人类了。”

……

我没有理会一脸夸张的程西蔚,只是自顾自地咬着吸管。

我的网店生意并不好,因为我没有任何实体商品。整个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而我要做的。就是替别人完成心愿。

目前我只有帮人买过电影票,带过孩子,代写道歉信。赚了三块钱。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的脑子是很平静地。像是赎罪的感觉,每做一件就觉得轻松。

我的爱情被自己亲手埋葬,不是不遗憾,只是无能为力去挽回了。

两年前我带着一身伤痕回来的时候,叶爱红什么也没有问我。

我仍记得那天的情形。

我颤颤巍巍地站在陌生的家门口。按下门铃没一会儿,我爸就开门了。他一见是我,先是一愣,随即便一脸正常神­色­吆喝着叫我妈:

“叶爱红,你姑娘回来了。”

那一声,平淡而亲昵,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只是和若­干­年前一样,刚刚放学回家的女儿。

我妈闻讯出来,她的表情是冷漠的,一见是我,没有热泪盈眶的拥抱,也不是冷酷无情的拒绝,只是劈头盖脸就给了我一巴掌。

那一巴掌又重又狠,我整个头都被打的发麻。脸颊瞬间热辣辣的疼。

当我捂着发疼的脸颊再次抬头时,我妈只是一脸漠然地说:“快进来,吃饭了。”

呵,我家不可颐世的女王叶爱红终于还是老了。她侧头的时候,鬓角全是肆意攀爬的银丝,却依旧是个固执的女人。

不爱多问,不爱说废话,不懂得表达感情,脾气暴躁。

可是我就那么落泪了,明明她什么也没有说。

当我找她要钱的时候,她二话没说就给我了。

去医院的时候,她一直陪在我身边,从头到尾,她没有追问我任何东西。

只是在手术的时候坚持要进去,并且全程都握着我的手。

我昏睡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最后入眼的是叶爱红那张历尽风霜的脸,皮肤不再­嫩­滑,身材微微有些走样,却依旧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华。

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明明比我还要紧张,却还安慰着我:

“别怕,妈妈在这。”

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以前是错的多么离谱。

***********

周末在家和爸妈坐在一起看电视,爸爸最近在学着炒股一直在关注经济上的新闻。而妈妈则坐在一旁戴着老花眼镜织着毛衣。

我无声地盯着妈妈灵活的手指,缠缠绕绕的毛线安然的附在她蜷曲的手指上,指法灵活,那毛线一点一点的向前进,成为众多针脚中的一员。

“这个周末还去见一个吧,每次你都心不在焉,我真拿你没办法了。”

一听她又开始提相亲的事,我的头痛就开始发作了。

“妈,不去行不行啊?”我恳求地看着她老人家,希冀她能大发慈悲饶了我。

叶爱红手上的动作一滞,转过脸来严肃地说:“你又想耍什么花样?你想想自己多大年纪了?我费了多大的­精­力才把你弄回学校去,你现在有份体面的工作,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我没有顾忌什么……”我低声嘀咕,我真的没有顾忌,只是不想接触别的人而已。

“于季礼。”叶爱红一顿,表情肃然:“我真的不想提这件事。但是你上次在那孩子面前说自己流过产,你知道对一个未婚女人来说,这样的后果多严重么?”

一听她又开始提这件事,我的眉头微微拧起来:“妈,你难道不明白我真的不想结婚么?”

“那你想怎么?连孩子都不要的男人,难道你还等他?于季礼,我不问不代表我没有想,你别把我当傻子,你的心思我清楚着呢。你再怎么也要给我结婚,一个女人像你这样像什么样?”

“妈——”

我不能忍受她毫不知情的胡乱猜测,我很感激她对我的纵容,却不能忍受她对那段过去的诋毁。

“什么都有的商量,这个免谈,不满意这一个,我再给找。”

“……”

见我们母女有燃气硝烟的趋势。

爸爸赶紧从中劝解,他故意嚷嚷着:“看电视看电视,最近的地产新贵呢,轻工跨业的。”

我们被爸爸这一声嚷嚷吸引了注意力,一同转过头去。

电视里正在播出的,是一个经济类的访谈节目,每期都有业界专家和­精­英的访问。

妆容­精­致的主持人笑容完美地面对镜头,从容不迫的提着问。而回答者西装合身,挺直着背脊坐在沙发上,不言自威。

我的视线瞬间失焦,一直紧紧地盯着电视机。

那声音,那眉眼。

太过熟悉,熟悉到我觉得又是自己做梦了。

一直到节目结束的音乐响起,我都没有从怔楞中反应过来。

刚才电视里的,是江海洋么?

也许是?因为那脸庞熟悉到不能再描摹。也许又不是,因为那冷峻不是我所认知的。

近两年我都刻意避开与他有关的消息。埋头学习,埋头准备司法考试,我以为这样的忙碌能让我忘记,至少能让那些印记浅一些。却不知,只要一瞬间,我筑起的所有防备就全部瓦解。

心底那些温暖而疼痛的记忆折磨得我的心剧烈的绞痛。

那些痛苦的梦魇又开始纠缠,那天后我常常会夜半被惊醒,继而失眠,一身的冷汗,一脸的泪水。独自下床寻一杯凉水,让紧张少一些。

夜安然的静谧着,我却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

清晨的阳光是和煦而温暖的。

我将最后一截油条下肚,拿出纸巾擦了擦油腻腻的手。

这条街的年代有些久远,两旁的天地自有不同,一半是国家补给国企老­干­部的分配房,虽不是十分豪华,却很是安整。

而另一边,则是规划将要拆迁的旧房。

爸妈都是国企退休的老­干­部,拿着津贴分了现在这套房。楼下被规划着建了一排门市,大多是些个体户在经营。

人行道两侧是新栽的梧桐,刚发新芽,看上去也是郁郁葱葱。

上班前去了一趟法院给送文件。法院的同事与我也是十分相熟了。

接过我递交的案子就开始和我哈啦起来:

“小于啊。听说你最近在频 繁的相亲啊?”

我暗叹不好,立刻悻悻地说:“那是我妈想要的。我自己没急呢。”

那同事很是热情的上来挽我的手:“我说吧,你也别急,像你条件这么好的得慢慢挑。”她笑得一脸灿烂,却让我有些预感不祥,果不其然,她接下来的话就让我想逃了。

“我家那口子有个同事,今年刚上三十,现在在区政里做的顺风顺水,模样也还算周正,就是眼光有点高,要找美女,我瞧着你……”

还不等她说完,我便从她手中挣脱开来:“那个……我要先走了,院里要催我了……”

我如脚底抹油般迅速溜掉。

而一天的工作也就这么一溜儿的开始了。

……

02

一回到院里,和我同期进来的检察员王宁就立刻围了上来,一脸兴奋的幸灾乐祸:

“于季礼,法院的张姐是不是又要给你介绍男人了?”

她口沫横飞,眼冒­精­光,活像是饥 渴了几年没八卦聊的大妈。

她的大嗓门成功吸引了同事们的主意,他们闻声而来,叽叽喳喳的开始议论起来:

“于季礼啊,你也是,整个男朋友呗,每次都被张姐逮个获得,也不知道累。”

“才不呢,­干­嘛跟法院的那帮家伙来往,按我说,于季礼就该在检察院自产自销了。”

“啊呸,你就是待见人家于季礼,直说呗……”

……

我单手抚额,看着一旁闹得热火朝天的一帮人,无奈的喟叹。

外人看来严肃得一丝不苟的检察院,其实也不过只是一帮大活人工作的地方而已。

“喂,围在这­干­嘛?这么闲哪?”老远就听见程西蔚尖细的声音。她眸中寒光一闪,让人不战而栗。她斜睨了围在一起的一帮同事一眼,冷冷地道:“今天那个抢劫案不是要公诉么?都在这闲着?全都准备好了?万无一失了?”

程西蔚的一番话一说完便立刻引来一片唏嘘的声音。

我知道她是替我解围,我一贯不是很善于处理这样的场面,只能无奈的摇摇头。对她的帮忙十分感激地一笑。

“程西蔚,你绝对是个魔鬼。”主要负责这个案件的同事幽怨地瞥了程西蔚一眼,转而悲愤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真是咱院里的两朵奇葩,太美了!”一同事摇头晃脑地感慨着,迈着悠闲地步子离开了。

围观的众人也随着大流纷纷散去,只剩我和程西蔚默契地相视一笑。

和程西蔚是在08年回城的火车上认识的。因为雪灾所有的航班都停航,程西蔚不得已坐了火车,却还是被困在了路上。那时候我也是浑浑噩噩的上车,对生活和未来充满了迷茫。带着那个来的十分不合时宜的孩子。

被困的火车停在山间的轨道上。窗外是一片银装素裹,鹅毛一般的雪还在没日没夜的下,即使开了暖气,车厢里仍是有些寒冷,我毫无意识地看着窗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能一直困在这里就好了,这样,我就不必去想那些让人无力的以后。

“消极的情绪会越滚越大,总归要宣泄出来,人才能舒畅。”

那是程西蔚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正是因为这句话,我们才能毫无芥蒂地促膝而谈,在那被困的一天一夜里敞开心扉。

到站时,我们默契的没有问对方的联系方式,只当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

至今我仍记得她离开时那灿若星子的瞳眸,也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没有过不去的困难,因为困难从来都是我们自找的。”

……

后来被分进检察院与她再见的时候,我们毫无疑问的成了莫逆之交。她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朋友,骄傲、无礼、自大、目中无人。每一样都足以让人生厌,再加上她天生的好皮囊和显赫家世,更让人望而怯步。

而我,却偏偏喜欢她这样的个­性­。

真实,不做作。

想到这段过去,我不由地笑起来。一抬眼,正对上她不展的愁眉。

“怎么了?”我关切地问。

程西蔚撇撇嘴,问我:“周末有时间么?帮我做件事。”

“­干­嘛?”

“帮我去机场接个人。”

接个人不要很久吧?­干­嘛不自己去呢?我疑惑地瞅了她一眼:“为什么你不去?”

程西蔚揉了揉太阳|­茓­,对我的刨根问底有些气短,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妈想撮合我跟那男人,而我没兴趣,所以不想去,明白?”

我一听,便不厚道地笑起来,一边笑还不忘揶揄她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前几天还怎么说我来着?”

“找死吧?于季礼?”

见她有发飙的趋势,我赶紧闪人了,这厮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远离她才是正道。

*********

虽是有些不情愿,却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我坐在机场的休息长椅上,盯着不断滚动的电子屏幕发呆。

飞机降落已经快一个小时了,而那哥们儿竟然还没有出来。我手中程西蔚的手机一直处于静默的状态。这种安静让我不悦。

他也太姗姗来迟了吧?让女士等这么久,这也太不厚道了吧?

又过了许久,在我千祈万求之下,手机终于响了,我赶紧接了起来。

“是程西蔚小姐么?”

还不待我说话,那端便先声夺人。要不是看他口气还算诚恳,我觉得自己真的会发飙。

“是。”我有些恼,但还是好脾气的应着。检察院的工作让我应对什么事都变得从善如流。

“我已经从员工通道出来,我们在出口见吧。”

我只得又赶到出口去。

那里井然有序的有车出出进进。机场的地勤人员在那里疏散着车辆。

我巡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一个背对我打电话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的背影很完美,身材高大欣长,着装发型都十分得体,周身散发着带了点点邪肆的致命吸引力。让人不自觉就投以视线。

我有些忐忑的向他靠近,正听见他对着电话说:“当然还会找你了,刚才还不尽兴呢。”

声线也是那么完美又富有磁­性­。却莫名地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我脚步一滞,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上前。

他似是感觉到了我的靠近,倏然一转身,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隐隐的透露着危险的意味。

“就这样,再联络。”他微笑着挂断电话,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伸出手礼貌的与我打招呼:“程小姐,你好。”

我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望向他的目光想必是友善不到哪里去。

我点了点突突跳着的太阳|­茓­,感叹这世界未免也太小了。

眼前的这个种马男可不就是那会儿天天给我送花的陆公子?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有些疑惑地问:

“程小姐认识我么?”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看吧,这就是花花公子啊。

但是嘴上却还是十分有礼地答:

“陆公子经常在报纸上出现,我当然见过了。”

陆公子淡淡一笑,那模样爽朗而翩然。他说:“没想到还有人认识我,一年没回来了,还以为被这里遗忘了。”

我不想再对他假以辞­色­,只是随便恭维了两句就各自回家去了。

晚上程西蔚给我打电话,咋咋忽忽的胡说一气,我听了半天才有点反应,拼拼凑凑的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原来那风流的陆公子对我这个“程西蔚”甚是满意,想要进一步发展。

这可愁坏了程西蔚。

我笑了笑,选择了对这件事置之不理。只是安慰她道:“这样的公子哥,明天就忘了,不用急。”

我可不是信口胡诌的。那会儿他不是表现的对我挺热情?可是一转眼,我在他面前他都认不出我了。

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过两天不就忘了。他在哪里都招惹一票桃花,那么忙哪还记得我们这些小人物?

“于季礼,明天有空么?陆公子约我了,你去顶顶吧?”她的语气有些焦急,想必是这回事情没那么轻松就能解决了。头一回见程西蔚也有搞不定的事,心里颇有几分暗爽。

“明天我有事,没空。”

“能有什么事啊?于季礼,送佛送到西吧?我妈这会儿唠叨死我了,不去的话我又不得安宁了。”

我举着电话,走上阳台,拿起喷壶给微微有些­干­涸的勿忘我浇了点水。

花开得很内敛,香气幽幽的。在骤黑的夜幕里绽放着,显得盈盈可爱。像有生命力一般,我感觉自己总能听见它在呼吸。

我轻抚花叶,对着电话说:“明天,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我要去看一个很重要的人。”

……

**********

西山这一代总是很­阴­凉,还没上山就能感觉到森森的寒意。买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我开始独自拾阶而上。

沿途的风景尽数落入眼底。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向上,像一架通往天空的长梯,头顶上是葱茏的绿意,幽幽一片。春天特有的气息充盈鼻底。天空一片清澈的蓝,微风阵阵,让人留连。

到第三区时,我顺利的找到了属于他的位置。

空旷而安静。

那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人,会和我吵架,会和我闹。此刻却只能在一块冰凉的大理石上微笑。

人的生命,到底有多么脆弱?

往事盛开在记忆中,一朵一朵,明媚的耀目。

风嗖嗖地灌入我的衣领,仿佛感应到我心中的悲凉一般。

像一根导火索,带着回忆尽数涌出。

……

“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爱你什么。到死都没有告诉你。你也真的够狠心,不闻不问。”

那个死了儿子的女人,自始至终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过重的话,只是静静地向我阐述他最后的时光:

“他在做化疗的时候,总是叫你的名字,却不让我去找你。”她嘤嘤地哭泣,没有一丝盛气凌人,人到中年却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重一击,该是多么的绝望?

而我,自始至终只能对她说:“对不起。”

如果那时候我对他更上心一些,我想,我不会那么迟钝的不知道他生病了。

我以为他是受不了苦日子要离开我,却不想,他是不想拖累我。

当那张沉甸甸的遗产过户书到我手上时,我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要有多少爱,才能这样无私的付出?我不得而知,如果让我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招惹他的。

这样,他至少能活得久一些吧?

盘膝坐在高耸的墓碑前,看着照片上的他对我静静地微笑,英俊而温暖。还是那么充满宠溺的眼神。

我无声地伸手过去触碰。淡淡地笑,笑到眼眶开始有些湿润:

“顾岑光,你怎么那么傻呢?”

……

03

离开西山已经临近中午。绚烂的阳光灼的我的眼睛有些生疼。

­干­涸的眼泪凝结,最后飘散在无形的雾气中,放佛从来没有出现。

从郊区转进市区,又重新开始适应这陌生的车水马龙。城市里每个人都有着各式各样的秘密,最后都随着日夜不停地施工建设,浇铸进了钢筋水泥之中。

基金会坐落在距离CBD区不远的一间老旧教堂背后。是以顾岑光的名义创建的,以救助癌症病患为主。最初的款项是顾岑光无偿赠与我的两百万。之后又于各种途径募捐了款项,从而工作才得以一直继续下去。

本该颓垣残壁的建筑却因为修缮得益而历久弥新。钟声有节奏的奏响在耳边。大片大片的绿­色­植物让人好像还置身在旧式租界中,经历着那些动乱的年代,畸形的安宁。

“季礼,你来了。”张主任一脸和善的笑容,将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木质的玻璃窗高高的嵌在墙壁中,窗外的风光一览无遗。阳光穿透玻璃窗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明明是该惬意的情形,却让我有些莫名的心慌。

我自己寻了椅子坐下。

“张主任,你墙上的画又变多了。”我打量着墙上那些稚­嫩­的画作,几乎可以看见每幅画背后那些孩子稚气的笑容。

张主任只是笑笑:“都是孩子们的心意,让你搬回去你又嫌麻烦。”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家叶爱红会以为我在外面有私生子,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今天特意叫我过来总该不是叫我欣赏画作的吧?”

张主任眼眸一亮:“当然。”她起身,递给我一封中英文对照的信函:“国际红十字会对我们基金会的活动表示很赞赏,邀请我们参与支援南非的活动。你是大头,所以由你来决定参不参加。”

末了,她还故作神秘地说:“上头今天派人来了,你们正好可以谈谈,听说是位很美丽的小姐。”

我顺手拆开信函,瞥了张主任一眼:“再美丽也不关我什么事啊,我又不是男人。”

张主任觉得扫兴:“我以为年轻人都不愿意­干­这行嘛,所以这不是激动么?”

我不再搭理她,只是专心的看着信件。内容全部由英文写成。大体内容也就是对我们近几年工作的赞扬,和想要邀请我们参与云云。

当我视线落在第二页末尾的落款时,我的动作突然止住。

洁白的纸张上字迹端正娟秀:

Mandy·zou

邹妙

我的脑海里骤然闪现的是两年前那张支票。

也是如斯娟秀的小字。金额栏空白。

西安古城的街道路灯昏黄,一闪一闪地车灯要晃花我的眼。耳边是大片大片的嗡鸣。

“于小姐,你的宝宝已经14周了,为了安全着想,建议做引产手术。”

……

镜头骤变,餐饮店老板娘那张有些狰狞的脸孔出现,双手叉腰气势凌人:“你以为我这里是善堂?你才来两个多月就想预支薪水?!”

……

一幕一幕交织,最后变成一张能把人缚死的网织。

我握着笔的手一直在抖,在金额栏中填上了一万元。

我以为,这一万元至少可以拯救我出困境的。

可是当那银行小姐仔细地输机填单的时候,我却犹豫了。

我最终还是夺回了那张支票用力的撕个粉碎,在众人诧异地眼光中踉跄地逃了出去。

这辈子从未那么狼狈过。那张支票,那个孩子,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以为,我的悲哀,在于得不到想要的,又失去拥有的。

……

“于季礼,季礼!”

张主任的几声叫唤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我怔楞着抬眼。

午后的阳光像一层金­色­的薄纱,虚无又真切地笼在人身上。

邹妙那张青春逼人的脸庞在那层镀金中显得更加亲切可人。

我小心翼翼地起身,麻木的顺着张主任的指引向她靠近。

她一见是我,也是一怔。

“季礼,这是邹小姐,这次活动由她全权和我们接洽。”

正要介绍我时,我拦住了张主任,自嘲地一笑:“不用介绍了,我们认识。”

……

********

坐在张主任的办公室里,我们面前是她冲泡的速溶咖啡,香气氤氲,和两年前的情形如是相似。

我低首呷了一口有些苦涩的咖啡,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半晌,邹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向我的视线中充满了歉意:“于小姐,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

我抬眼望向她,没了那时的退缩,心内是一片平静的荒芜:“我也没想到。”

“那时候……”

“我已经忘了!”我抢在她前面开口。不想她再提那些让我难堪的从前:“关于过去,我都忘了,忘得很­干­净。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的声音平淡,脸­色­如常:“邹小姐,我们谈正题吧。”

……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说其他,只是公式化的达成共识,将活动的事宜谈妥。

离开基金会我独自找了一家环境很好的西餐厅。几乎把所有的甜点都点了一份。

浇着香甜巧克力的冰激凌、搭配酸­奶­的芒果布丁,大盘­色­彩鲜艳的水果沙拉……我几乎是毫无意识的全部吞下,吃到喉咙里开始甜腻的灼痛,吃到我觉得体内的水分全都蒸腾­干­净。

吃东西的时候,就没有时间想别的了。我以为这样我能快乐一些。

**********

除了遇见邹妙,我平静生活的第二个不速之客,大概就是眼前这个让我万分烦恼的男人了。

面前以及身侧那些奢华的商品让我有些审美疲劳,商场照明让我的眼睛有些­干­涩的疼痛。我懒懒地欠欠身,对身边的男人说:“陆公子,你看好了么?看好了就结账吧?”

陆公子对我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满:“有这样对待顾客的么?小心我给你弄个差评。”

我无可奈何地睨了他一眼,站定在原地:

“因为你,我不想开网店了。”

陆荣光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看柜台里琳琅的商品。

半月前开始,他就频 繁的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最初是直接拦我,到后来,卖友求安的程西蔚无情的出卖了我,把我的网店地址给了他,于是他开始频频在我网店中交易。有时是让我陪吃饭,有时是看电影,有时是逛街。而我为了不违背开店的最初意义,只得前往。

总之,他算是极近厚脸皮之所能,触及我承受力之极限。

这位陆公子也不是一般的人,我这么­阴­沉着脸对着他,他竟然还能有胃口吃饭。

他的吃相很斯文,鬓发微垂,狭长的丹凤眼专注地看着食物,细致而温柔,放佛那些不是食物,而是女人的身体。时而举起手边的酒杯呷一口红酒,很是惬意。

餐厅的顾客以及服务员时不时投来的爱慕视线让我食难下咽。只得放下刀叉,诚恳的说:

“陆公子,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你说吧?”

陆公子微微一笑:“我是你的顾客,你是这种态度么?”

我翻了个白眼,瞪着他:“我也有权利不接的吧?再说,我是给别人完成愿望,不是这样浪费时间和你吃饭看电影逛街!想要和你有关系的多了去了!你­干­嘛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

我一口气说完话,口渴的厉害,抄起手边的凉水便一口灌下。

陆荣光一脸受伤的模样,微皱眉头:“原来,我的愿望在你看来就是浪费时间?”

“你——”我气结,一时话也说不出。他委屈的模样让周围一直投以视线群众纷纷瞪视我。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吃自己的饭了。

和妖孽种马男人讲道理,那是讲不通的。

我决定,再也不接他的生意了,他爱差评就差评去吧。

我懊恼地想,当初为什么要开这个店呢?这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你真的以后都不想看见我了么?”对面的陆公子幽幽地开口,刚才所有戏谑的表情都卸下,换上一脸的肃然。

我茫然地点头,不知道他又耍什么花招。

“你要是扮演我的女朋友陪我去同学会,我就永远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成交。”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答应。

……

后来的后来,我总是想,如果我知道会遇见那样的情况,那么,我绝对不会出现在那个我不该出现的地方……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

陆荣光那辆拉风的车在检察院门口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

我在众人猜忌、暧昧、以及艳羡地目光中低垂着头上了车。

陆荣光看了一眼我的装扮,眉头便皱了起来:“你怎么连妆都没化?还有,你这又是什么衣服?”

我撇撇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白­色­连衣裙,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陆公子,只是个同学会而已,不必弄得太夸张吧?”

陆荣光什么都没有多说,便带着我去商场扫了一身名贵的衣饰。

我看着那些吊牌上一排一排的零,除了咋舌还是咋舌。

那冰凉的丝绸穿上身时,我全身都在打冷战。

*******

白天一直下着雨,晚上仍有些­阴­冷。

橘­色­的路灯映照在水渍斑驳中,宛如流火,灵动的炫目。车厢里随着外界环境的变换,忽明忽暗。陆荣光专心开车的侧脸在亮光中若隐若现,暧昧迷离。

我如被蛊惑一般,幽幽地开口:“陆荣光,今天是要见什么很重要的人么?”

陆荣光不说话,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车停在城中最出名的酒店门前。我定定地看着陆荣光。他依旧目不斜视地慢慢倒车,不疾不徐。

“下去吧,我们到了。”

我看了一眼面前富丽堂皇的酒店,乖顺地点头下车。

酒店代驾已经上来。陆荣光将钥匙给他,揽着我走了进去。

高跟鞋踩在软软的地毯上,每一下都让我有些不稳。

大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在各个角度都熠熠闪烁,那明亮让我短暂的视盲。我只是下意识地跟随着陆荣光的脚步。

他一直揽着我肩的手让我有些难受,我微微前倾试图挣脱,却不想被他更紧地攫住:

“演戏要演就演好一点。”

“什么?”

“笑。”

那是陆荣光对我的最后一句提示。我下意识地抬头,却不想,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人。

我刚刚摆上的笑容瞬间僵在­唇­际。

任凭陆荣光怎么掐我我都怔楞着一动不动。

直到那端的两人向我们一步一步的靠近。

水晶吊灯细碎的波光一波一波漾在来人的身上,荡起圈圈涟漪,放佛不真实。

“江海洋。”身边的陆荣光已经八面玲珑地打起招呼。

而我,一直傻傻地盯着邹妙挽着江海洋胳膊的那只手。

我的视线一顺向上,正对上江海洋灼灼直­射­过来的视线。

以往所有的温柔都换作此刻如刀刃一般的视线。一下一下,像割在我心上一般。

我心虚的垂下头去,心底那些以为早已麻木的疼痛又骤然的涌上来。只一瞬间,就达到极致。

心肝脾肺肾都不可抑制的抽疼。

江海洋越过我重重地一掌打在陆荣光的肩膀上:“臭小子,这么多年死哪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么熟稔的口气,却像一把利刃直直地穿透我的心脏。

陆荣光回了一掌,笑得漫不经心:“哪里,你才是,这几年混得真让我刮目相看。”他顿了顿声,转向邹妙的方向:

“还有妙妙,越来越漂亮了。”

“哪里。”邹妙轻笑,那笑容,用一句巧笑倩兮,顾盼生辉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呵。”

……

那是第一次,我听见陆荣光的语调中充斥了落寞。可是我却没有心思思考别人的事。我的脑袋里满是江海洋疏离的眼神。

他们三个老同学从容的寒暄着,而我,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一般。不发一言。

我一直不敢抬头,刚才那一瞥,让我的整个脑中只剩那些残忍的过去。

眼前的他还是眉目如昔。只是从前的温暖都被此时的­阴­冷替代。这样的转变是我始料不及的。

他们相谈甚欢,画面煞是写意。

不想江海洋突然话锋陡转,长臂一伸:

“于小姐,好久不见。”

……

我的视线一直盯着那只落在我面前的手上。

那双手,是说要带我走向未来的手;那双手,是说要为我遮风挡雨的手。

而现在,却只变成了一只打招呼的,与我无关的手。

原来,真的只一转眼,便物是人非了。

时间,是最为温柔的刀子。

邹妙和陆荣光都没想到江海洋竟然会突然问及我。全愣在原地,不知如何自处。

我深深地呼吸,然后抬头,对他展颜一笑:

“江先生,你好。”

我刚伸出手准备与他回握,却不想他骤然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去。

我的手尴尬的僵在原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是讪讪地收回。

江海洋陡然换上一脸戏谑的笑容,意兴阑珊地挥开挽着他的邹妙,转身对陆荣光说:

“荣光,这个女人和你不合适。”

……

04

陆荣光对江海洋突如其来一句话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只是莞尔一笑:

“哦?”他微微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何出此言呢?”

江海洋明明是在对他说话,却从头到尾都不看他,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眼神锋利得像刀刃,像要在我身上刻下什么一般。片刻后,他长臂一伸,修长的手指攫住我的下颌,我立刻感觉到下颌处一阵生疼。

我的脸被强行抬起,被逼得直视他的眼睛,他­阴­鸷的眼神让我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他的靠近让我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意识像雾气一般氤氤氲氲最后消散成丝丝缕缕。

水晶吊灯的光芒细碎而明亮,映在他的眸光中一闪一闪,那些久远生疏的感情清浅而飘渺。早已寻不见。

在他眼神的绞杀下我几乎要溃不成军。我无力地闭上眼睛,试图逃避。

“呵。”江海洋冷笑一声,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他抬眼对身边的陆荣光说:“这个女人很美吧?”明明是疑问句,却用了陈述的语气,他懒洋洋的扫了我一眼,嗤笑道:“明明不是那么好不是么?却让人总想要据为己有。”

“可惜啊。”他冷笑着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满是­阴­冷,嘴角却涌动着诡异的笑意:

“她的心是冰的。”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起伏。像晴日的冰雹,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上。我胸腔里钝重地疼。

真正如古语所述,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昨日瞧来甜蜜的过往,今日都成为伤人的刀。

时光斗转,过去那个呵护我的江海洋,如今变成这般绝情的境状。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他。只是拼命咬着嘴­唇­强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眼见情势不对,邹妙忙上来阻拦:

“海洋,这是­干­什么?放手啊。”明明是嗔着江海洋,却还是笑意盎然,让人不忍忤逆。

不料江海洋的手还是纹丝不动。他只是冷冷地斥了一声:

“闪开。”看也没有看邹妙一眼。

邹妙的动作尴尬地滞在原处。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一直在一旁旁观的陆荣光终于站不住了。他上前不着痕迹地拂去江海洋的手,淡笑道:

“海洋,对一位女士如此,似乎不是一个绅士该做的吧?”

说完修长的手臂一展将我揽入怀中。

我的脚步有些不稳,几乎是跌进他的怀抱。麻木地倚靠着他。像将要溺死的人只是本能地抓住求生的浮木。

江海洋将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丝毫异样,只是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说:

“荣光,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已经说了,她和你不合适。”

陆荣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你现在是以什么样的立场说这句话?”

江海洋冷冷地看着陆荣光,只是甩下一句话:“你会后悔的。”便­阴­沉着面孔拂袖而去。

邹妙一脸不忍地走过来,我本能地一退。

“荣光,你先带于小姐离开吧。海洋现在估计有点暴躁。”

“为什么?”陆荣光戏谑地笑,一直直视着邹妙的眼睛,还是那么吊儿郎当的模样。

“具体的,你应该问于小姐。”说完,她便优雅地转身离去。留下一抹淡淡的香气。

……

良久,耳边听见陆荣光有些泄气的声音:

“走吧。”

他伸手过来握我的手。我重重地甩开。

“这就是你要见的人?陆荣光!这样有意思么?”我压低了声音,却仍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我咄咄地瞪着陆荣光,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上去扇他一耳光。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知道你和江海洋。从头到尾,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可悲。”陆荣光远远地往邹妙消失的方向望去,淡淡地苦笑:

“事实证明,我比你的情况更糟,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注意过有我这个人吧?”

……

冷冷地雨又下了起来,在朦朦胧胧的路灯映照下,细细密密银丝如织,晦暗的光线让我的眼睛一阵阵刺痛。湿冷的夜风刮在脸上,眼前水雾一片。冰凉的雨打在我□在外的手臂、脖颈上。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水声,脑中一片嗡鸣,心却像一片荒芜的沙漠。

我仰起头,呆怔的看着一片黑幕的苍穹。广博无际,像粉饰着祥和的陷阱,诱惑着人踏脚进去,最后掉进深渊。

我痛苦的捂住脑袋,强忍着泪水。

谁能告诉我,万丈红尘之外,是否还有出路?

……

“何必呢?”耳边还是那个固执地声音。

我双­唇­仍在颤抖:“你让我静一静好么?”

那人依然在距离我不到三步的地方,不靠近,也不远离。

“我不知道你们有怎样的过去,但是你惩罚现在的自己,这样对么?”

“你不要管我好不好?”

“我也不想管,但是我把你带出来,我要负责把你带回去。”

我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低着头转过身去,抓紧了陆荣光湿冷的衣襟:

“肩膀借我一下。”

……

我不知道那天我到底哭了多久,只觉得力气仿佛都被抽光。

陆荣光的胸膛很宽阔,总让我不自觉想到那人,那人也曾经这般温柔地拥着我,仿佛我就是他的生命。

我的心口一阵发酸,那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又一次支离破碎。

疼痛的滋味,只有真正的疼过,才能知道,才会欲罢不能,念念不忘。

真该死,我到现在才发现,我竟然还清晰地记得过去的每一天,每一个温暖的晨曦,每一个浪漫的午后。我还深深地迷恋他安然入睡的模样。迷恋他像孩子一般狡黠的笑容。

我第一次对回忆投降,无力地伏在陆荣光的肩头:

“陆荣光,我是不是永远也走不出地狱?”

他大概是听见了我的呢喃,无声地抬起手臂,轻抚着我的背脊,像安慰一个摔跤的孩子。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和他……”他轻叹一口气:“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

********

那天我一直半梦半醒,几次从梦魇中惊醒。

夜凉如水。我从被子里坐起,无助地面对一室静谧的黑暗。紧紧地抱着膝盖,将脑袋埋进手臂里。

那张牙舞爪地梦魇几乎要让我无法呼吸,那些纷繁的往事一幕幕地涌上脑中。

那时候我们有多么穷?

意气的离开,只揣着一千元钱。租房要交三押一,钱都交给了房东还是不够。善良的房东最后还是让我们入住了。

那天我们头挨头睡在床上,顶上是泛黄的天花板,江海洋紧紧地拥着我,在我耳边说着:“将来一切都会好的,有我在你身边,什么苦都不让你受。”

我最终却还是没有等到他口中的“以后”。

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我知道,他会多么期待那个孩子的降临,他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爸爸,他会很爱我,也会很爱孩子。如果我告诉他,我想就算让他背叛全世界他也会留在我身边。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自私地只想自己,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陆荣光,他信守诺言地再也没有在我眼前出现。

而江海洋,除了偶尔在电视报纸上看见,也是不再蒙面。

检察院进行了一次人事调动,领导班子全换成了陌生脸孔。新任的领导姓刘,很是和善有礼,刚一上任就逐个拉过去谈话,也算是接洽成功。

那天完成了一个大案的公诉,同事们全都放松了­精­神,叽叽喳喳地聊成一处。领导们也是体贴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西蔚坐在我对面,一直专注地修着她莹白如玉的指甲。海藻一般的长发被高高挽起。那身庄重的检察院制服穿在她身上说不出的耐看,让人不自觉往歪了想。

我收拾好文件,往文件夹中一放,便彻底闲了下来,我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不怀好意地揶揄道:

“程小姐,我觉得你吧,就不能坐楼下的接待。”

程西蔚微抬眼眸,漫不经心地睨了我一眼:“­精­神不错嘛,还敢说到我头上,说明没什么事嘛。”

我没想到她会一下就踩到我的痛脚,一时语塞。

“又沉默了,搞不明白你,一个人在这自虐,是有谁会心疼是不是?”

“我没有。”

“还说没有。”程西蔚收起指甲刀,往我的桌上一放。金属的指甲刀和桌面接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我无意识的一怔。

“不知道你到底和陆公子发生了什么事,那天之后整个人就怪怪的,你最近故意把自己弄那么忙做什么?”

“我……”反驳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同事在喊:“于季礼,主任有请。”

新任的主任想要把我作为苗子培养,这次政府的学习活动想要我去,但是我深知自己的资历是不够的,但是又不好明确地拒绝:

“主任,我的资历还太浅了,其他的同事会有想法吧?”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主任一脸笑意,似乎是算准了我会拒绝。他笃定地说:“机会很多,大家都有,这次让你去,我肯定是有打算的。”

我思忖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临出去前,主任唠嗑了一句私人话题:“于季礼,你和轻工家的江公子是怎么认识的?”

我心咯噔一跳。忐忑地回头:“领导,你说什么?不太明白。”

主任还是笑了笑:“前不久高院的罗官向我打听你,说是江公子在问。”他暧昧地瞧了我一眼,慧黠地一笑:“于季礼啊,我不反对年轻人谈恋爱,不过这些公子哥要慎重啊!”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主任办公室的。走廊凉凉的穿堂风吹得我思绪凌乱,我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会有事发生。

*********

晚上堵车堵了近三个小时才回到家,车上遇到一个蹒跚的老人,把位置让了出去。穿着高跟鞋一路站了回来。那老人很是健谈,一路上拉着我唠嗑,也还不算太累。

下车的时候才发现天全黑了。一连几天的­阴­天让空气都潮潮的。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幽静的巷道里久久的回荡。路灯昏黄,树影沙沙,不禁让我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我抱紧手臂加快了脚步。

不远处有个人影让我莫名的有些熟悉,走近了才发现是江海洋。

他微微弓着背,放松地靠在一辆黑­色­的轿车上,手上夹着一支烟,微弱零星的火光还在袅袅地升腾着青烟。

头顶上是这旧区年岁最老的一棵梧桐。四个孩子才能合抱住。枝叶直伸到路的那一头。

像一幅画卷。又像一部电影。光影斑驳。树叶罅隙漏下稀稀疏疏地光,映在他的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那时候我们住的老式房子楼下也有几棵这样的树,每逢春夏都能闻植物特有的馨香。沁人心脾。

我每天都站在那杂乱的阳台上,傻傻伫立着等待他回家的身影。

也是这样有些疲惫,却又无比雀跃着。

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真的欢欣。

我不自觉地走到他身边。

他身上熟悉的清朗气息久违地充盈着我的鼻息。

江海洋似是刚发现我的存在。表情片刻的怔楞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我脚上的高跟鞋,喃喃地说:

“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爱穿高跟的鞋,说是打脚,每次一穿就会起水泡。”

我心底骤然开始发酸。我以为他对我只有恨,什么都忘记。

却不想,被回忆困住的,不只我一人。

我痴痴地望着他,电视里那些一闪而过的镜头和眼前真实的人真的不一样。因为现在这样的感觉,真的太不真实。我几乎都要怀疑是自己在做梦。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掐掉手中的烟:“明明说要戒了的,可是又忍不住抽上了。”

我的眼眶胀胀地,我不敢再看他,赶紧垂下头去。

“秘书说我这几天做事总是心不在焉。开会说错了好几次话。莫名其妙对邹妙发了几次脾气。”他静静地阐述着,口气温存:“脑子里全部都是你。忍不住一直想你。”

我心头一沉。手死死地拽成拳,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去。只能被动地等着他说下去。

江海洋的话像悦耳的咒语,让我的心又开始不由自主的松懈。我明知道背后是怎样万劫不复的情形,却还是收不回来。

江海洋抬起头,从前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无力和疲惫,他幽幽地开口,声音空灵,像空山新雨后的回声,飘渺到几难琢磨:

“这几年我常常在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会不会想我。可是我又不敢去打听你的消息。因为我害怕,害怕你对我一点情都没有了。那时候你走的时候,肯定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过的吧?”

心脏一下一下的收缩着,呼吸都觉得难过。那些会让人疼的回忆又一次涌了上来。江海洋受伤的表情让我刺痛。

“今天我向邹妙求婚了,可是她拒绝了,她说我不爱她。”

“呵呵。”他轻轻地笑,却让人听不出一点快乐。满满的都是无奈和挣扎。

我咬了咬牙,狠下心说:“江海洋……很晚了,回去吧。”

他顿了一下,慢慢地靠近我。突然将我揽进怀中。平稳的呼吸扫在我的耳畔。鬓发微微撩动,这种遥远又亲切的亲昵让我有些意乱情迷。我感觉我的心脏快要麻 痹。呼吸全数被他的气息夺去。

我想推开他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紧紧拽着我的手,向他衣服中牵引。当我的指腹触到那温热结实的肌 肤时,我全身都如触电一般颤了一下。

他牵引着我的手停在他左胸口的一处凹凸不平的伤疤上。那处伤疤在他平滑的肌 肤上显得很是突兀。我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秉着呼吸抬起头,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目光灼灼,似笑而非。

他微微低头,在我耳畔说:

“它最想你的时候,我拿烟烫了它一下,然后它就变得很听话了。我告诉它,要是再想你,我就把它剜出来。”

说的轻言细语,像一阵暖风扫在心头。而话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恐惧莫名的爬了上来。我踉跄地退了一步。却不想被江海洋更紧地攫住腰身。他拉近我,冷冽地一笑:

“于季礼,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吧?”

05

疲惫地爬上楼,像孤魂野鬼一般游回家。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了熄,熄了又亮。让人的落寞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摸索着拿出钥匙打开门。刚一进门就听见叶爱红那熟悉的大嗓门吆喝:

“于季礼,今天怎么这么晚呐?快进来吃饭。”

我脱下高跟鞋,放好,又换上拖鞋。后脚跟火辣辣的疼。长时间穿高跟鞋,后脚跟打了一串水泡,又磨破了皮,红红的­肉­暴露在外,随便动一动就疼。

我看着伤口,苦涩地笑了。

江海洋,连身上的小问题都一直还在,可见,我真的没变,一点都没有。

可是你一点都不相信吧?

进屋悄悄找了两个创可贴贴在伤口上,却还是叫眼尖的叶爱红看见了。她把我拉到沙发上压着我坐下,找来药箱强行给我的伤口涂抹药膏。

冰凉的药膏一抹在伤口上,立时一片火辣辣的疼。我疼得抽了一口凉气。

大概是看见了我龇牙咧嘴的模样,叶爱红一脸嗔怪地说:“让你买真皮的鞋子了,这种人造革的就只有好看。又不能穿高跟鞋还老不听话。”

她碎碎念了半天,才放过我多灾多难的脚。虽然多是埋怨的话,但是我知道她是真的心疼我。

“周末抽出时间了,这次约了个工程师,博士毕业的。三十来岁,未婚,模样还算周正。”她收拾了药箱,放进柜子里去。

我揉了揉发酸的小腿,答道:“我的假下来了,基金会有活动,让去一趟非洲。”

叶爱红一听,马上眉头凝了一来,她睨了我一眼,摆上了惯常的强势姿态:“你又来了,我说的很清楚了,这次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之,见也要见,不见也要见!”

我的脑袋有点晕,微微低首,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说:“我没有说不去,只是这周确实没时间。”说完又补了一句:“安排到下周吧,我回来就去见。”

饭也不想吃就回房去了。虽然并不想去相亲,但是叶爱红说的对,这样下去过不了一辈子。

蒙着被子一直昏睡着。脑海里满是江海洋临走的模样。

暗夜之下,他整个人隐在虚笼的光影中。月­色­给他坚毅的轮廓画上一道柔美的影子。他的声音千折百转,在夜风中久久萦绕。他离得那样近,温热的呼吸全数喷在我劲中。似笑而非,又带着些许­阴­狠,像伸出利爪的鹰,非要伤人伤己才算罢休。

“于季礼,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在说话:“如果你离陆荣光远一点,我也许会考虑原谅你。”

……

哭也哭不出来。眼泪在眼睛里直转,最后却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的眼光­阴­鸷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要有多少爱,才能生生化作这般的恨?

我不祈求他的原谅,也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是心痛他这样折磨自己。

我并没有那么坚强,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不是不想忘,是不能忘。每个恍惚的白昼和黑夜,面对那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全是那么清晰。扯一扯都心酸疼痛。黑夜醒来,总分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清醒。眼泪汹涌抑制不住。

如果能爱的少一点,那么,至少能忘得快一点吧。

可惜,爱一个人,从来由不得人控制。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昏昏沉沉到清晨又自己醒来。

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赤着脚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子。

窗外又下起了雨,冷冷地雨随着嗖嗖地风刮了进来,潮湿的空气让我不自觉打了一个激灵。人立时清醒了许多。

站在窗前向外看,远处的楼宇像雨后新笋一幢幢冒出。淡淡的水汽让近处的楼房都像隔着一层迷离而朦胧薄纱,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淡灰­色­的雨雾里。像好莱坞某些灾难片的镜头,让人觉得苍凉而绝望。

随意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便出了门。

还是那样熟悉的路线。整条路上都十分幽静。

上山以后路便有些滑,我只得将伞收起。雨丝如织,细密地落在身上,濡湿了衣服和头发。山路两侧绿意盎然的树木也被雨水刷洗的焕然一新。

山景雅致,倒有几分宁静致远的意味。走了半路在山腰的亭中稍微歇了一会儿。

每次来这里都会觉得离顾岑光很近。总觉得他像是在捉迷藏,躲在这辽阔山涧的某一处。

可是蓦然回首,又只剩落寞和孤寂。

雨越下越大,眼前渐渐开始有些模糊了。顶上有飞鸟尖锐的嘶鸣,穿透耳膜。

高大的大理石墓碑前有人。

那熟悉的身影我一眼被辨识了出来。

她坐在地上,全身蜷缩成团。低垂着头,我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乌发中夹杂得大片银丝。

她身前是一把明丽的白­色­雏菊,在雨中静静绽放。

大概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她慢慢地抬起了头。一见是我,便对我招了招手让我过去。

我也随着她席地而坐。晶莹的雨珠从我的发丝中滑落,落入脖颈中,全身不适地一颤。

“怎么今天跑来了?”似是许久不见的朋友一般熟稔的对白。却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你呢?”

“没什么,就是想他了。”

“我也是。”我遥望着天际,目光落在难以触及的遥远。耳边一片空寂。水声潺潺和风声交杂,变得格外清晰。一切都安然得不可思议。

她缱倦地盯着墓碑,嘴角泛上苦涩地笑容:“如果我早一点去把儿子抓回来,那么现在我大概不必在这里见他吧?”

“对不起。”我不忍再看她的神­色­,垂下头去。

她摆摆手:“我现在已经不恨你了。这是小光自己的选择。他生病的时候,真的很坚强,什么苦都不怕,和病魔对抗了整整一年,却从来没有退缩过。我为我有这样的儿子而骄傲。”她轻笑出声:

“我知道,是你让我的儿子变成这样的。从前他可是一点苦都吃不了的。”

我摇摇头,喃喃地说:“不是这样……”

“我走了。”她从地上踉跄着爬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温柔笑着的顾岑光。对我说:

“把地方留给你。好好和他说话吧,我想他应该很想见你。”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我才放纵自己流下眼泪。

沉默良久,直到山中只有雨声阵阵,我才真的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我懊恼地捶着头。仰头看着一眼灰­色­的天空。喃喃地说:

“顾岑光,我真自私,只有在有烦恼的时候才会想你。”

雨滴落在顾岑光的照片上,我伸手擦­干­净。

“以前你一直问我,在你身上找谁的影子。现在,我终究是谁也找不着了。我见着他了。可是却让我真的理解了那句‘相见不如怀念’。”

“你是不是也曾经有这样的心情?”我盘膝而坐。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如果我早一点醒悟,我一定不会那样对你。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我就是那么爱他,爱得无法自拔……”

“顾岑光,你当初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我的呢,是不是和我一样这么难受……”

……

顾岑光没有办法给我回答,就像现在面对江海洋我也无言以对一样。

过去就像一根无意咽下的刺,哽在喉间,即使取出来,那划痕还是时时折磨着我。

************

带着简单的行李和邹妙一同上的飞机。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爽怡人。对我的态度也是滴水不漏。

我们到达津巴布韦的时候,已近黑夜。

骇人的通货膨胀率和肆虐的艾滋病让这个小小的非洲内陆国家终日都在不可终日的惶恐中。过去我对这个国家的了解,还只是局限在那部奥斯卡获奖电影中。

而当那些黑瘦的孩子,衣衫褴褛睁大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时。我还是有些震惊。

贫穷第一次让我感到了恐惧。

“走吧,会惊奇的地方还有很多。”邹妙背上行李走在了前面。她从荷包里掏出糖果分给每个孩子。那些拿到糖果的孩子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国际红十字会有专人接待了我们。我们住的是当地居民的家。相比那些残旧的搭建棚,我们住的环境要好多。我和邹妙被安排在一间小小的隔间里。

晚上睡觉时我都感觉到房顶太低的压抑感。

“不适应么?”邹妙见我一直辗转反侧,问了一句。

“有点。”

我老实地答。这里的贫穷比我想象的更甚。看来一部电影真的不能说明全部。

“多呆几天就好了。”她软声安慰着我。我由衷地点点头。

她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的力量其实很弱小,我们募捐来的钱,也不能让这里所有的病者得到救助,孩子得到教育。杯水车薪,这是我开始做这一行才理解的一个词。”邹妙说这些话时,眼里仿佛有光,让我不自觉便投以视线。

“我真诚的希望所有的人能得到幸福。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变过。当初我和海洋在美国的时候,海洋曾经说过,他喜欢善良的女孩。他说他爱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曾经吃力地爬到树上,只为把快要歪掉的鸟窝扶正,救那些还没有孵化出来的小鸟。”

“他说那个女孩的笑容让他记忆深刻。然后不管我变得多好,多优秀,他都没有多看我一眼。”

她转过脸来,盯着我说:“他说的,应该是你吧?第一次看见你时,就感觉到你的不一样,海洋对你,真的很痴情。”

我一时语塞。没想过她的话题会转得如此之快。只能闷闷地等待她的下文。

“海洋现在好像很恨你,但是我知道他对你应该是有误会。”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我会帮你。”

我诧异地盯着她:“怎么帮?”

“解释,让他对你改观。以前的海洋没有足够的能力为自己选择,现在不一样了,他变得很强,强到谁也靠近不了。”

我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睑:“有什么意义?我们早就过去了。”

邹妙固执地摇摇头:“不,我想要海洋真正的快乐,所以我会帮你,帮他,打开心结,但是,这不等于我要退让。我只是不想趁人之危,我想和你公平竞争。所以,我会让你和我站在同一起跑线。”

她笑意从容,眼底闪着灼灼的光华,侧脸在晕暗的光亮中显得线条格外柔美。她说完,又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底气不足地说:

“虽然我觉得自己不见得能赢。”

“睡觉。”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翻身睡觉了。

我躺在床上,脑海里满是她刚才说的话。

突然觉得她很不可思议。

那样的家世却有这样­干­净的个­性­。做事磊落又果决,雷厉风行。

也许,这才是配得起江海洋的女子。

想起了那时打掉孩子,住在医院时,每天都没法入睡,就独自站在医院的窗前看着外面的万丈红尘。

夜夜灯红酒绿,闪烁地霓虹灯下面,是不断上演的悲欢离合,无数人相识相遇最后又分离。不过是刹那的时间。

我之于江海洋,或许最终也只能是这样的存在。

**********

06

津巴布韦的气候炎热。中午更是火日炙人,烁石流金,出去站一会儿就汗流洽背。我们接连跑了很多地区,救助一些较为严重的患者和已经辍学或者生活困难的孩子。几乎累得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脆弱,当我从医院醒来时,眼前的一片明晃晃的白让我一时都忘了自嘲。

我自认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却还是在酷热的天气中中暑昏倒。

见我醒来,坐在病床边拧毛巾的邹妙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回首关切地问我:

“你醒了?身体还觉得不舒服么?”

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邹妙拧­干­毛巾擦了擦手,抬头对我一笑,那双墨黑的瞳眸直­射­在我身上,目光复杂,让我有些看不透。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晕过,工作强度太大,水土不服。”她寻了床边的凳子坐下。

“你流过产?”

我一时被她的问话怔住,尴尬极了。想来脸­色­不会太好看。我讪讪一笑,四两拨千斤地答: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邹妙微笑:“不必瞒我。刚才医生说的,你有流产史,贫血,抵抗能力差。有轻微眩晕症。”她轻轻一顿:“我只是好奇,你是和海洋在一起的时候流产的,还是分开之后?”

面对她的目光,我几乎无路可逃。后背冷汗涔涔,我的手紧紧拽着被单,医院空调凉爽地风扫在我脸上,身上。我全身一个不适地激灵。

“问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邹妙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神­色­。随后莞尔:“看来是分开以后了,如果没猜错,是海洋的孩子吧?”

我不安的瞅了她一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会告诉他么?”

邹妙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她撇撇嘴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打掉孩子,海洋知道了要么会很恨你,要么会心软。我为什么要这样冒险。你拥有那么多过去,而我只能寄希望于将来。”她轻叹一口气,起身走向窗边。双手交叠在胸前,她背对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就算作是我的城府吧。毕竟,人也是有自私的时候。”

她突然回过头,怔怔看我一眼:“你会瞧不起我么?”

我摇摇头,微微笑:

“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告诉他。”

***********

我们的行程只有一周。临行前我们和当地的孩子和工作人员告别。他们的热情让我留恋。

去机场前邹妙带我到当地一家颇有档次的餐厅吃饭。我只以为她是想尝尝鲜,并没有多想,不想竟会遇见江海洋。

正在等待上菜时,邹妙故作神秘的对我说:“其实……海洋过来了。”

话还未毕,我便整个一愣,手中的水杯一滑,落在腿上,冰凉的水瞬间打湿了我的衣裤,我赶紧捡起杯子,本能的跳了起来。往后大退了一步,却不想正撞到别人怀里。

我一回首……竟是江海洋。

眼睛瞬间失焦,我的手本能地拽住他的衣袖。呼吸停滞。

江海洋不动声­色­地拂去我拽着他衣袖的手。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往邹妙的方向走去,在她右手边坐下。

怔楞在原地的我眼睛渐渐有了焦点。有些尴尬无措的抓起纸巾擦了起来。

邹妙一脸忧­色­,不停地给我递纸巾,嗔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讪讪一笑。算是回答。

饭桌上的氛围很诡异。我一直低头吃饭,不敢抬头。听着他们二人熟稔的聊天。头脑一片发麻,整顿饭如在嚼蜡一般。邹妙有时会故意将话题引到我身上,我都避而不答。

饭后,邹妙去上洗手间。

我眉头一皱。不由开始紧张。我感觉有一道视线总是若有似无,也不敢抬眼确认。

江海洋冷冷哼了一声。我不由一怔,手紧紧拽着勺子。

“我都不知道于小姐还有如此财力可以作慈善了?不知道是哪位公子给予的资助?”

他带着明显讥讽的语气让我鼻尖不由开始发酸。我拼命忍住,勉强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呼一口气,抬起头:

“这样说话你觉得比较开心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是更好?”

江海洋眼神锐利的横扫了我一眼,十分嫌恶的瞪着我:“我以为你离开我会有多好的选择。那个男的现在还不是死了?给你留了多少钱?”他冷哼一声:

“于季礼,你是不是一直这样?把男人当跳板?以前是我,现在是荣光?”

他的话像刀,像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心尖上。鲜血横流,直要我肝肠寸断他才罢休。我的半边脑袋都处于一片白懵。喉间一沉,百口莫辩的感觉让我难过。

我很想解释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只余沉默。

我深深地呼吸,用力睁大了眼睛,逼退那些软弱的眼泪和心酸:

“不管我做什么,都和你无关了,我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才研究,是不是太晚了?”

江海洋微微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一丝诡异地笑意:

“你以为,你可以撇清和我的关系?”他全身放松地往身后的沙发上一靠,如同小憩一般,拉扯了一下领带:

“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我都别想好过。要躲就躲得彻底一点。一丁点都不要剩下。”

“什么?”我死死盯着他。

“在聊什么?”邹妙的声音骤然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我毫无意识的回过头。邹妙笑意从容地坐下:“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该不会是说我坏话吧?”

我突然有些看不懂她的笑容。她的脸上粉黛未施,笑起来一对浅浅的梨涡,看上去很是可爱。说话都像是撒娇一般。有着江南女子温婉的脾­性­,又带着北方女子顽劣的可爱,她偷偷对我眨眨眼睛。

可是我,却连一个假笑都懒得回应了。

……

***********

回国后几乎也没有怎么休息。一直在紧张的准备着学习的事。院里就只有我和程西蔚获得资格,程西蔚行政级别是正好合适的,而我,则资历还稍欠,为了堵上众人的嘴巴,我不得不花更多的功夫去准备。

抱着一堆材料下班。刚出大门就不小心撞到人。手上的文件散了一地,一时手忙脚乱。那人蹲下来帮我捡起了文件。我慌乱间道了谢。抱好东西疾步要走。不想那人却挡住我的脚步:

“于小姐,其实,我找您有点事。”

我这才抬起头,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熟。却一时也记不起。只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是终究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地方不对。

“我现在很忙。”

那人笑笑:“没关系,现在您是下班要回家吧,我送您,路上谈。”

我一抬眼,只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几乎要被夺去。

我一时觉得那人眼熟,却未曾想到,他竟是江海洋的司机。

坐在宽敞的后座。我只觉得如坐针毡。江海洋假寐着靠在后座上。一边还有条不紊的对着电话里吩咐工作。

我转过头,黑­色­的车窗里可以清晰地看见江海洋坚毅的侧脸。一时觉得心里隐隐的疼。

半晌,他挂断电话,缓缓睁开眼睛,敲了敲司机后座:

“赵海,停个安静的地方。”

*********

司机将车开到一个小学背后,这里刚划入规划区,还未开始建设,人烟稀少。

一眼望去一片刚刚拆迁完毕的狼籍。萧条得让人心慌。

车里只剩江海洋和我。

空调风飒飒吹在我的脸上,我一时有些恍惚。

“不问我找你做什么?”

江海洋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头也不回,若不是车厢里只有我们二人,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和我说话。

我的手紧紧抱着一把文件材料,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江海洋打量了我一眼,微微垂眼:“工作忙么?”

语气熟稔,让我有些措手不及。那日他狠绝的讥讽还历历在目。今日这般,我实在有些猜不透。

我摇摇头:“我现在的生活过的很好。”

“言下之意,是以前不好么?”江海洋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疲乏的空洞,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每次在很累的时候,就在想,没关系,回家有你在。你会做好饭等我回家。可是当我回到家才发现,根本没有谁等我,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想见你。真的不明白。我明明恨透了的。”

……

从头到尾,我几乎没有Сhā上一句话。直到我看着那辆黑­色­的车绝尘而去,我都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么久,第一次听见江海洋口气寻常的和我说话。他似乎还像从前那样,眼角眉梢尽是温柔缱倦。只是那抹淡淡的哀伤,却怎么也无法抹去。

曾经他说“他只有我”,我是他的世界,是他的一切,可是最后,却那么残忍的分崩离析。我至今都无法知晓,自己对他的伤害究竟有多大。

一个人走路回家,整个城市在我面前渐渐黯淡下去。天上的云层变得低低地。铅­色­的云团慢慢聚集,仿佛将要坠下。

没有搭地铁,也没有坐公交,走了很久很久,腿肚子都开始抽筋。我一个人在楼下蹲了很久很久,等到那抽搐的刺痛缓缓褪去,我才上楼。

高跟鞋鞋掌整个磨平了,我有些心疼地放进鞋柜里。

脚跟处的伤口又被磨开,刚刚结痂的伤口里露出粉红­色­的­肉­,一碰就钻心的疼。

我的心又开始不知所措,犹豫不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样。只是一片紊乱。

像被抽光了气力,整个人只剩一块软弱的皮囊。回房里整个人趴在被子里。那熟悉的阳光气息让我的脑袋短暂的清明。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大滴的雨滴落在窗户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也许,雨季真的来了。

07

发现自己掉了东西,是在第二天。

本就在风尖浪口,我竟然还“很不小心”的犯错了。

那堆文件里有我正在跟的案子。领导找我要的时候,我才发现除了学习的资料书案例卷宗,我还把正在跟的案子一起放了进去。

领导一脸严肃的对我说:“小于,别辜负我对你的栽培。”

而我除了语塞,完全没有了多余的意识。因为我发现,我把那堆文件,掉在了江海洋的车里……

********

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

打了个“114”查了江家办公大楼的地址。那幢40层的写字楼在闹市中耸立着,门前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煞是醒目。穿着得体的各式人们不断地从那旋转门进进出出,步履匆匆。

而我一直在门前踌躇徘徊。犹豫要怎么进去,又该怎么开口。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一只手轻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下意识的回头。

赵海那张和善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于小姐,有事么?”

我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只有一人,我才压低声音说:“赵先生,那个,我的文件,昨天落在车上了……”

赵海仔细想了想,随后认真地答:“好像确实有一堆文件在车上,但是江先生都拿回去了。”

他话一说完,我本还有几分欣喜的心情刹那间便沉到最底处。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能帮我拿回来么?”

赵海面有难­色­:“在江先生的住处,于小姐最好自己去取。”

我丧气地垂下头去,思索着该怎么找他取。

“要不这样,于小姐,我送你去江先生住的地方吧,他今天很早就回去了。”

……

窗外的风景一波一波后退着,我的心里也开始有些混乱。

见着他我该怎么说?更或者,他压根不愿意见我那怎么办?

抱着这样想法的我,开始有些忐忑不安。抬头看着逐渐灰暗下去的天空。­阴­霾几乎要遮蔽住双眼。云层越来越低,乌压压的一片。路灯整齐划一的亮了起来,在还没有完全暗下去的世界里显得微弱而颓唐。风轻盈的吹着,夹杂着细细的雨丝。哗哗地落在车窗上,刮出细细的痕迹。

赵海驾着车一路驶到郊外的一幢私宅。并不是那种很暴发户的别墅。整个小区里只有一幢高楼。隐蔽­性­极高,并且非常清静。

我将要下车时,赵海一脸忧­色­的回过头来,递给我一张门卡:“于小姐,江先生心情很不好。您说话注意一些成么?”

“心情不好?”我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手紧紧拽着那张门卡:“那我出现合适么?要不我改天……”

“您现在就去吧。”赵海打断了我的话:“我想,江先生应该会想看见您。”

……

拿着门卡,一路还算顺利的进入了这个看上去防卫很森严的社区。方才登记时,那保安一直和我套近乎,他认识赵海的车,因此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盘问。

电梯里照明很足,铁皮的电梯折­射­着这亮闪闪的光,让我短暂的视盲。站在1001门前,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方才在楼下看着门卡上的数字时,我有一瞬间有些恍惚,似乎我曾经也进过一间房子,也是这样的数字。明明还不是很久远的记忆,却让我有种如琥珀一般凝住的错觉。

这里每一层只有一户人家,门庭有些冷清。我轻轻地拿门卡打开了大门。

房子很大,大到让我觉得有些空旷的寂寞。我站在玄关,轻轻地将门带上。没有看见拖鞋,我只能脱掉鞋子,­祼­足走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我努力放轻手脚,让自己更无声无息。

这间房子的采光十分充足,即便是晚上,也似乎比一般的房子更亮堂。里面很安静,我摸索着进了屋,屋内并没有开灯,简约的家具沉浸在这片无声的暗夜中。白白的墙壁在幽暗的光线下折­射­出清冷的光,让人不觉跟着落寞。

我走进客厅才发现沙发上有人。

是江海洋。他静静地靠在沙发上,脸­色­惨白而憔悴,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浑身透露着将要腐败的味道。茶几上放着一个空空的酒瓶,玻璃质的酒杯里还有残余的酒。紫红­色­的液体在­阴­影中若隐若现。越走近越觉得空气中尽是弥漫的酒气。我不自觉地掩起了鼻子。

对于我的走近,江海洋似是没有反应,只是因为不舒适而稍稍挪动,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客厅里放置着一株开的很盛的兰草,静静直立,映在朦胧的雨幕下。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依稀还能看见他的轮廓,像旧式窗上的剪纸,线条凌厉,让人移不开视线。

这样的场景不能在熟悉,可惜我心里却亮如明镜。

不是过去的那些岁月了,不是。

“江海洋?”我试探­性­地轻唤他的名字。他只是皱着眉轻声地呢喃。并没有醒。

屋内朦胧黑暗,屋外也是同样的光景。整个天地之间只闻哗哗的风雨声。江海洋鼻息细微,睡的安然,像一株带着奇异香气的曼陀罗,让我经不住诱惑地想要靠近。

手不受控制的抚上他的面颊,棱角分明,指腹的触觉还一如往昔。

让我不自觉的沉浸在了过去。

我曾经反复的问过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选择,我还会不会放手。

最终却发现,心底只有无奈的苦涩。

年少的爱情,以为分开只是分开,如若悔了,倦了,还可以回头,却在幡然醒悟时发现,蓦然回首的时候,一切早就已经物是人非。那时候飒飒放弃的,是一辈子。

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钟爱一生的情事,只是个童话。

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爱情,也算是经过了岁月的蹉跎,烽烟的洗礼,最终却不能善终。

年少时,我总是默默地祈愿着有一人能执着我的手,与我共同起誓:“原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而如今,我终于还是在这无奈的现实面前低了头,而那人,终究与我走失了。

最近我常常在想,在这个庞大的、人口数以千万计的城市,我们为何还会再见?

不是不怨,不是不恼。

最后缱倦地看了江海洋一眼,我默默地叹息着收回手。

也许,我本就不该来。

无声地回身待要离去,忽闻耳边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

我全身一僵。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冷静地让人心寒。想来,应是早就醒了。

我蓦然地转过身,颓唐地垂下头去:“对不起,打扰了你。”

他手撑在沙发上,整个人有些趔趄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两步跨到我面前。像一堵墙,密实的遮住了我所有的光。我抬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一丝表情。

他说:“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有些气弱,小声地答:“我来……拿文件,赵先生给的……钥匙……对不起……”我有些语无伦次,只想快些逃走。他浑身的酒气将我包裹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让我有些气闷。几乎不能呼吸。鼻息间尽是他的气息,我努力让自己更清醒。

“我走了。”

刚要转身,就被他攫住,又拉了回来。他猝不及防地低首,恶狠狠地吻在我的­唇­上,齿颊间的酒气尽数冲入我的鼻腔,我的大脑嗡的一下陷入一团错愕的糟乱。我努力地想要推开他,却怎么也挣不开。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直要将我挫骨扬灰,我感觉自己将要被他炙烤成灰。

我紧紧地攫住他的背脊,那熟悉的曲线让我不自觉的沉沦。像一只萦绕着火焰的飞蛾,想要靠近那难能可贵的温暖。

我明明知道。结局只能粉身碎骨,却还不管不顾,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叫嚣。任我再怎么垂死挣扎也没有用。

我认命地闭上双眼,我听见自己脆弱而无力的声音:“也许,我们都活不了了。”

江海洋一把将我抱起,眼底满是仇恨的狠意,他诡异地一笑,低声在我耳侧说:“我一贯这么偏执,我活不了,你也别想逃。”

……

窗外肆虐的风卷起窗纱,一波一波的荡漾。雨声哗然,打在玻璃窗上,发出钝重地声音,夜幕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紧紧缚住。明明知道不能碰,明明知道是禁忌,我却不能违逆自己的心去推开他。冲天的酒气让我的神经逐渐麻痹。

恍惚的激|情让我逐渐沉溺,理智像雾气慢慢飘散,江海洋狠绝地在我身上驰骋,像是惩罚一般,每一下都让我生涩的身体难忍的疼痛。

我也许哭了,也许没有,那疼痛让我咬紧牙关,从牙龈根处一直到太阳|­茓­一直在突突地跳动,整个身体不住地颤抖。浑身的气力都集中在手上,我紧紧地抱着江海洋,感受着他炙热的体温。他狂躁的律动让我快要昏厥,却还要逼迫自己咬着嘴­唇­强忍着。

我只是卑微地想要记得,这每一刻。

江海洋的汗水滴在我冰凉的皮肤上,灼痛了我的心。这场近乎疯狂的放纵,我几乎分不清,沦陷的,是我,还是他……

*********

屋外的雨声更加密集,身体上的疼痛让我在极端的疲惫中醒来,抱着膝盖,感觉自己像没有根基的浮萍,失去了方向,找不到未来。

身侧的江海洋沉沉的睡去了,呼吸中还带着酒气。朦胧的光线将他的侧影勾勒的很柔和,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他竟浅浅地笑了,这笑容让我的心又开始刺痛。

我沉默地捡起地上被江海洋随意丢弃的衣服。来时穿着一条扣子很多的呢子裙,方才急切的江海洋不耐的一把扯开,扣子几乎掉了大半。狼狈地穿好衣服,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因为我不敢想象,明天醒来,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尴尬。

一个人走在郊外,夜深人静,雨一直不停地下着,淋在身上,我几乎眼睛都要睁不开。

城市还在睡梦中未被唤醒,我站在路灯盏盏的高架桥上,感觉这浩瀚的灯海像一片星星的海洋,明明该是明媚的,却觉得不能抑制的忧伤。

身后呼啸的车声,由远至近,最后又擦身而过。快如闪电,那忽闪的车灯一次一次刺痛我的双眼,我怔忪地看着远处,眼泪不自觉的顺着雨水缓缓滑落。

我明明对自己说过,再也不会哭。我明明以为,眼泪早就流尽了。可是最终还是忍不住。

那个说过要给我幸福的人,现在却那么远,远到即使身体紧密结合的时候,仍旧觉得远到难以触及。

眼泪被地心引力吸引,一直不住的外涌,朦胧中的路灯像一簇一簇的流火,那样璀璨,那样美丽,最终却落入那张牙舞爪的黑暗。

我双手撑在高架桥那高高的栏杆上,对着可见度很低的那片黑暗大声地呐喊:

“江海洋——我爱你——”

一声一声,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穿过那段难堪的过去,仿佛要抓住那最后的快乐。

“对不起……”

我的声音渐渐没入哗然的雨声,我颓然地勾住栏杆,缓缓地蹲了下去……

08

一身狼狈的回家,叶爱红一直没有睡,等着我回来。客厅里灯火明亮,那盏灯不知为何看来如此刺眼。让我觉得在它的照耀下会无所遁形。

叶爱红上下打量着我,半晌才幽幽地说:“身上是怎么回事?”

我低首看了一眼衣衫凌乱的自己,无力地回答:“在路上摔了一跤。”

“这么晚,去哪了?”叶爱红仍是保持平静的模样,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眼神里夹杂着许多的情绪。

“今天晚上有饭局,玩的晚了一点。”

“为什么不接电话?”

看叶爱红幽怨的模样,我方才想起自己还有手机,我急匆匆从包里拿出来,屏幕一片黑暗,打开白屏了没两秒,又自动关闭,我举起手机对叶爱红讪讪地笑:“没电了,我是想怎么完全没反应呢。”

叶爱红若有所思地瞅了我一眼,起身趿着拖鞋准备回房,临走不忘嘱咐我:“给你留了饭,赶紧洗澡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我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凌晨三点。

顿时感到无比歉疚,我小声地呢喃着:“妈,对不起。”

叶爱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进了房间。

*********

一晚上没有睡着,辗转反侧,明明没有喝酒,却觉得微醺着有些醉,。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发生的这一切一切的荒唐。像一场来自地狱的梦魇,让人觉得口­干­舌燥无限的惶恐。

江海洋­阴­冷的表情和话语还历历在目,和过去那温柔如水的剪影重叠,突兀的转变让我的心难以适从。那个让我爱恨无能的身影,最后成了碎裂的玻璃渣,全数击在我的心上,我只能无助地、被动地接受。

原来,在不知不觉,那些飘散在我们青春岁月的甜腻爱情,早就被时间灼烧成了灰烬。

早上起来,感觉全身无力,对着镜子就没来由地叹息了一声。

二十六岁的女人,换作旁人,也许已经成家生子其乐融融,而我,却还像流浪于天地之间的蒲公英种子,没有根基,永远找不到降落的方向。

出门的时候先去了趟药店,买了一颗事后药。没有喝水就直接咽下,味苦。

理­性­告诉我,必须这么做。我的生活已经逐渐趋于平静,我想守护这份平静,所以任何的意外,都要杜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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