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来了,她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她在怀疑,她怀疑他欺骗她,他所有的一切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只因为她跟海蓝见了一面,只见了一面,她竟然突然问起过去,这一年多以来,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的过去,竟然这样轻易被她提了出来,他会同意他们见面,未必没有存心试探的意思,可是这样一试,这种结果,他……
“你是不是在耍我?你早就已经想起来了是不是?你等着看我的笑话?你要跟他在一起是不是?你口口声声说最喜欢我,难道都是假话!”贺兰雪情绪前所未有的激动,他摔开她的手,一下子狠狠扼住她的肩膀,七宝惊惶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过问了一句,他怎么会这么惊讶,这么激动!“我——”七宝想要说话,可是触及到他黑不见底的眼睛,立刻哑然,像是被莫名的力量夺取了声音!
贺兰雪的眼神不知不觉中带了一种冷酷的审视,他跟自己说,只要她否认,只要她仍然认为他是最重要的,最喜欢的,他什么都不计较,对于以前,他都不放在心上。可是看到七宝吞吞吐吐,他并不觉得那是惊慌失措,他以为这是一种默认,一种不能明说的情感,或许,在她心里,一直有海蓝的存在,她根本就没有半点忘情于他,现在他回来了,她就迫不及待想要飞去他的怀抱,她把他贺兰雪当成什么呢?救命的浮木?只要脱离了淹死的危机,立刻就可以一脚踹开,可以随随便便当作垃圾一样扔掉的男人?
“你一直在等他吗,现在他回来了,你是不是终于可以脱离我了,感到兴奋,开心?那你滚,立刻滚,他就在外面,跟他一起走,我不要再见到你!”
长期压抑的恐慌与不安在这一刻爆发,七宝从未见过这样失去控制的贺兰雪,她记忆中的哥哥是绝没有这么冷酷的时候,也从不对她大声这话,他的眼神,永远是宠溺的,温柔的,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喜悦地看着,她做错了事,他也没有这么严厉地对她吼过,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还没有做?这到底是怎么了?她不过是想要问一句过去,难道她想要知道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也不行吗?她又没说要离开,她只是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是想要跟站在外面那个人说清楚而已,这也错了吗?
七宝同样被惯坏了,宠坏了,她体会不到贺兰雪此刻的心情,她只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想也没想地推开贺兰雪,就要冲出去。
贺兰雪猛然惊醒,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从后面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七宝,“是哥哥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胡言乱语,我是疯了才会说这样的话!对不起七宝,别走!”
话出口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因为他让情感控制了他的理智,让妒忌和惊慌烧昏了他的头脑,七宝是这样的担心他的伤势,他却怀疑她,担心她不够真心,还要这么伤她的心,他怎么能像海蓝那样愚蠢,他差点犯了最愚蠢的男人才会犯的错!
差点亲手将心爱的人推开!推入别人的怀抱!
七宝很生气,被贺兰雪抱住之后还是觉得很委屈,她不想要在这个时候闹脾气的,可是她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或者说,她有记忆的部分,一直是幸福而快乐的,简单地活在贺兰雪的爱中,没有想到过,这样强烈的爱背后,也隐藏着深深的不安,来自于贺兰雪的不安,如今他也让她陷入了这种漩涡!
但是不管她怎么生气,怎么用力推他,贺兰雪都死死抱住她没有松手,生怕他一松手,七宝就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他紧紧地抱着她,亲吻她不断落下的泪水,一叠声地向她道歉,以至于到了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这场莫名其妙的争吵来自于何处,他怎么能因为一句都没有说完的话就这样生气,不,也许是他压抑了太久的恐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突然一下子爆发出来,不但吓坏了七宝,也吓坏了他自己!
“对不起,都是哥哥的错!”
“七宝,不要哭了!”
“哥哥以后再也不会对你这么凶!”
七宝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挣脱他,贺兰雪刚想要拉住她,却发现她不是往门外跑,而是蹲了下去,抱住她的膝盖,把头埋起来,拼命地哭!贺兰雪胸口的伤处有些隐隐作痛,他分不清是来自于伤口还是心脏,也许根本靠得太近,以至于他无法分清,他也顺势蹲下(禁止)子抱住七宝,“对不起,哥哥惹七宝哭了,七宝,把头抬起来好不好?”
七宝并不理睬他,只是把头埋起来,很认真,很认真地哭着。
知道有人疼爱她,知道他会心疼她,七宝的泪水却反常地掉的更凶!像是故意要哭给贺兰雪听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奇怪的心思,到底是怎么了,像是他惹得她生气,惹得她伤心,她便也要他也着急,要他也后悔,要他也痛苦!
明明,明明在他道歉的一刹那,她就已经不那么生气了,就已经不想哭闹的!因为她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在别人面前,从来都是喜笑颜开的,只有贺兰雪,她还是想要任性,想要他宝贝她!也许就是怪他,平时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将她彻底惯坏了,半点委屈都不能受,任何来自于他的严厉和冷漠,她都不想要承受,更何况他这么凶地吼她!还要她滚!她能滚到哪里去?离开贺兰家吗,不,她绝不走,绝不!
贺兰雪低声地咳嗽,可还是不间断地对她说话,哄着她,向她道歉,但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怎么安慰她,七宝还是一声不吭,哭泣越来越小声,渐渐变成轻微的啜泣,可是却半点没有抬起头来看着他的意思,还是死死埋着头!
直到贺兰雪叹息着坐在她身边,轻轻伸出手臂将她抱在怀里。
“最讨厌哥哥!”七宝一抽一抽,还是轻声抱怨着。
贺兰雪拍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他自己却猛烈的一阵咳嗽,七宝心里一颤,想要抬起头来看他,却生生忍住。
“你还要赶我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只是……”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厌倦我了,烦我了,想要把我推给别人,还说是我想走!都是你不好!”
七宝眼泪汪汪地抬起头,脸上哭得像个小花猫一般,贺兰雪苦笑,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珠,“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以后哥哥再也不会这样!”
哼!七宝气呼呼地把眼泪都擦在贺兰雪的袖子上。
“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赶我走了!”七宝直视贺兰雪的眼睛,认真地寻求他的保证。
贺兰雪郑重地点头,“我保证!”
“需不需要发誓?”
“哼,男人发誓要是有用的话,母猪都会上树!”七宝脱口而出。
结果连她自己都愣住了,这句话,好象是有谁告诉她的,到底是谁说的?谁曾经告诉她这样的一句话?
一个女人的身影瞬间在她脑海里闪过,这是她印象最深的记忆,藏在大脑的最深处!
贺兰雪见她神情迷茫,侧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得微微出神,明明刚才还生气,现在却是一副可爱的模样,手指不由得缠紧了她的发丝,衔住她的嘴唇,仔细地品尝着,她的唇角还有泪水苦涩的味道,他将她的泪水全部卷入自己的口中,像是要记住这种味道,从此以后,不再让她伤心落泪,不再对她生气,不再失控地对她发怒!
七宝小小声地喘息着,泪蒙蒙的眼睛氤氲上一层雾气。
嘴唇一被放开,她就抓住贺兰雪的袖子,攥得死紧,“我以后可能会很任性,很坏,哥哥也不会嫌弃我,不会赶我走吗?”看到贺兰雪点头,她才高兴起来。
“七宝,我们马上就成婚好不好?不要管什么闺试,我们早点成婚!”
“才不要!闺试有什么难的,人家能通过,七宝也能通过!”七宝骄傲地扬起嘴角。
贺兰雪叹了口气,不知道为她高兴好,还是为自己悲哀好。
这个晚上,七宝如童年一般躲在贺兰雪怀里入睡,浑然忘记自己想要问的,那些关于自己的过去;也不再想到,还有一个人,一直在等着她,想要听她的解释,却怎样都等不到,只能伤心地离开。
贺兰雪的手臂都已经酸麻,但是他只要略略一动,就会惊扰到睡得眉眼皱成一团的七宝,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将自己的手臂借给她做枕头,比起以往他所认识的那个乖巧到让人心疼的七宝,贺兰雪觉得这样一个会生气,会发怒,会耍小脾气的七宝,才更真实,与他更贴近,那么乖巧,那么听话,也许是因为她一直害怕被人丢弃,也许是因为童年不幸的际遇,使得她对人生充满了不信任和不安全感,即便他努力营造出温馨安逸的环境,可是在她内心深处,还是很难接受。但是失忆以后的七宝,变得比以前更开朗,更活泼,更坚强,可是在某些方面,也显得更像真人,高兴起来像是一团火,生气起来像是一阵风,对贺兰雪来说,这正是他所缺少的,个性中本该存有的强烈的爱恨,他全部都给了她。与其说是他找到了七宝,不如说是,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自己。就如同他所说,不管是怎样的七宝,他都喜欢,他都如此钟爱。
睡梦中的七宝轻声地嘀咕了一句,贺兰雪没有听清,他只是将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无可奈何地躺在一边。
话说回来,他好像才是受重伤的病人……
大历十七年,楚柯击败他的兄弟们,登上兀术大可汗位,他派来使者,再一次向大历提出和亲的请求,这一次,兀术使者带来了一个玉镯,向大历的皇帝,求娶这个玉镯的主人,一位他一见钟情的美貌少女。这件稀奇的事情,再一次在大历国都,掀起风波……
六五
京都,正是一派繁华的盛景,大历对兀术的战争终于结束,人们沉浸在愉快和骄傲的情绪中,仿佛那场惨烈而可怕的战争,从未发生过。
“你叫我出来,又不肯说为什么,光是一个劲的灌酒有什么用?”
“海大公子,我可不是很有空闲,今天可是推了两个庆功宴才得空,你若是再不说话,我可就走了!”
海蓝却仍是不理睬,兀自往自己酒杯中倒酒。
勃日暮叹息一声,走到花厅门口,唤来这酒楼房间外伺候的小厮,给了他一锭银子,低声吩咐几句,那小厮连声应承,一溜烟下了楼。
勃日暮又走回去。
若有所思地看着海蓝手中的酒杯:“又是为了那丫头?”
海蓝手中的酒杯抖了抖,清澄的液体差点撒出来。
勃日暮扇子轻轻在手掌心敲了敲,笑道:“莫不是她生你气,不肯原谅你?”
海蓝咬牙切齿地道:“若是这样,我也不怪她,但她不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这样将过去——一笔勾销!”
勃日暮挑起眉头,状似无心:“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越发听不懂。”
海蓝手中的酒杯重重磕在桌子上,低哑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怨恨,“她分明是爱上贺兰雪,却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这样莫名其妙地就说不记得我!叫我——”
勃日暮瞧了一眼他的神色,也笑起来,可是那笑容却分明有些奇怪,有些说不出的僵硬,“你怎么知道,她爱……爱贺兰雪,她对你说了?”
海蓝凄然一笑道:“哪里用得着她说什么,我怎么求她,她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
“分明是她自己变心了,却拿不记得来搪塞我!”
勃日暮的手掌连扇子一块狠狠拍在桌面上,扇骨应声而碎,海蓝惊讶地抬起头来,勃日暮讪讪笑道:“我是替你鸣不平!”
海蓝没在意,只喃喃道:“你没看到她当时的眼神,我不过打了贺兰雪一掌,倒像伤到的人是她。”
“看她瞧那贺兰雪的神情,我简直要就要发狂。”
“看不出来那丫头没心没肺的小模样,对贺兰雪这么上心。怪不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勃日暮自言自语道,明明是回答海蓝,却又好像似听非听,心不在焉。
“我为她费尽了心思,她也没有那般瞧过我一眼,我现在——”
这时候便见小厮掀开帘子进来,后头还跟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
小厮带人到了,行礼后便转身退下。那女子大大方方走近前来,十足娇美模样,向他们行了礼。
勃日暮这时才回过神来,点点头示意她坐下,这女子随身带着琵琶,是被勃日暮从附近有名的花楼里请来弹曲解闷的。
“奴婢秋娘,不知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你随便选一首吧。”
她嫩葱一般的手指轻轻一拨、一揉、一划拉,勃日暮便听出来,这个女子的技艺不俗,他心里正烦躁的很,刚才还没仔细打量她,这会儿才看清楚,她一身鹅黄的罗裙,在这春天显得格外娇俏,只一双眼睛始终脉脉含情,嘴唇微抿,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些许的矜持笑容。
他仔细看着她的脸,像是要在她脸上寻出什么来,末了看得那女子羞怯地低下头去,勃日暮才勾起笑容,这烟花女子的年纪不算轻,偏偏这一派羞涩模样宛若少女,看来是个久历风尘的女人,他看了一眼正自斟自饮的海蓝,心里转过一个主意,却继续劝道:“既然是个不爱你的,就忘了吧,这天下女子多的是,何必为了一个如此自苦,你海公子如今立下这般功勋,有太后为你正名,可以堂堂正正地留在京都,难道还怕娶不到美娇娘。”
奈何海蓝恍若未闻,自说自话,“我今天还一直在幻想,她能醒悟过来,明白我对她是一片真心,知道贺兰雪是个怎样卑劣的小人!”
“她如果能那样看我一眼,我便是立即为她死了,也甘心。看到他们那般旁若无人的要好,我恨不得将那贺兰雪杀了才好!”
勃日暮皱眉,“既然如此,那就杀了他不是更好?”
“可现在他是七宝心里喜欢的人,我如果真的杀了他,只怕以后连见都不敢去见她。”
海蓝话说的平平淡淡,可言谈中难言的痛苦听来却让人心惊,那弹琴女子一边弹着,若有若无地看了海蓝好几眼,面上还是一派自然,心里早已十分动容,只想不到天底下还有用情这么深的男子……欢场打滚这么多年,她看多了男人逢场作戏的丑恶嘴脸,无意中见到海蓝这般的年轻公子,初时不过觉得他面孔十分英俊,可是好看的男人她见得很多,也不见得有多稀奇,就像他旁边那个锦衣玉带的公子,看起来十分温柔优雅,可眉宇间隐隐藏着锋锐,并不真见得是个温柔体贴的人。秋娘看人的本领,是岁月和经历打磨出来的,她自信不会看错。
“我不明白,我只是不明白……”海蓝不停地摇头,似是叹息,又似是愤恨,明亮的眼睛被一层阴霾遮盖,显得忧郁,更显出怨怼,可惜让他忧郁的人,仇恨的人,都不在他眼前。
“你若是不能杀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抢走,这便是常理。”勃日暮轻轻啜了一口酒,不自觉的又看了一眼正在弹奏的秋娘,脸上突然浮起一种奇怪的笑容。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让秋娘心里一跳,慌忙抬起头来一看,那蓝衣公子手中的酒杯,已经被他生生捏碎。酒杯的碎片,割得他满手都是血。
勃日暮淡淡看了一眼,“秋娘,取水来,替海公子清理一下伤口。”
秋娘匆忙搁下琵琶,掀了帘子出去。
不一会儿,便取了清水和布巾,她半蹲半跪在海蓝脚边,细心地帮他清理了伤口上的碎渣,那伤口她都不忍看一眼,因为碎片已经刺入他的手心,要取出来本就很痛,可这人像是不会痛一般,也许,他心里的痛,更胜过手心的伤处。
“海蓝,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个女人。是!我承认,她的确是很漂亮,除了当年美貌冠绝天下的太后之外,京都再想找出这样的美人儿的确很难,可是,既然已经得不到,不如干脆地放手,你若是肯低头看一眼,到处都是美人!”
海蓝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秋娘拉住,她很小心地吹了吹他的伤口,海蓝这才看到她的脸。
在他的记忆里,七宝的眼睛在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像上弦月般微微弯起,总是带着孩子气的天真,不论她开心还是生气,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俏丽和生动。
眼前这个女子,一样是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比七宝少了些天真,却多了些情意。
看他的时候,绝不像如今的七宝,她那样冷酷的眼神,像是把他当作了仇敌,而绝非是一个倾心爱慕她的男人,但凡她对他还有一丝情意,也该知道,那眼神有多伤人……
秋娘心里一动,脸更红,头垂得更低,手上包扎的动作更温柔。
海蓝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勃日暮笑了,他的笑忽然变得很轻松,很愉快:“你瞧,秋娘不也是个美人,你若是喜欢,今晚我作主,让她陪你一晚,保证你明天早上起来就记不起七宝是谁了。”
海蓝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中显露出一点迷惘,他也想知道,是否真的能如勃日暮所说,他今天醉死,明天早上就能不记得她了……
但愿吧……
当晚半醉的海蓝被勃日暮差人送进了秋娘的香闺,勃日暮心中终于觉得稍微舒坦了一些,好像搬掉了一块石头,或者是,无形中消灭了一个对手。尽管这个人,也是他的朋友,是他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兄弟。
只是,人在某些时候,还是要自私一点的。
第二天近午时,勃日暮特地请人去叫了那秋娘来为他弹曲子。听曲是假,看戏是真,他巴不得海蓝干脆就住在那花楼别走了才好。
那秋娘本就是那条街上最温柔贴心的歌姬,年轻貌美赛过她的多的是,可是她却凭着一手好琵琶和一副解语花般的性格在烟花之地站住了脚。毕竟男人最喜欢的,除了漂亮的女人,就是温柔的女人。秋娘的善解人意和贴心是出了名的,但凡与她相处过,几乎没有男人能不对她上心,在他的宴会上,不少贵公子都对这位秋娘赞不绝口,他早已有所耳闻,心中有数。
海蓝的个性,绝不会喜欢轻浮妖艳的女子,所以勃日暮舍弃了一众年轻的美人而独独挑上秋娘,就是因为她温柔。
一个受了情伤的男人,总归是会被温柔的女人所吸引的。
秋娘直到近黄昏才到,却是一身疲惫憔悴,眼神里多了些说不出的味道,看得勃日暮心里暗暗惊奇。
秋娘向他告罪,勃日暮这么骄傲的人,向来是不等人的,何况是一个青楼的歌姬。
但他竟然没有生气,反而和颜悦色。
秋娘弹了两首曲子,勃日暮才漫不经心地问,“不知有秋娘伺候着,海公子昨夜过得可好。”
秋娘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他当然很好。”
只是手指上的动作停了,眼中也露出一种迷惑。
勃日暮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有话,他心里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仆从回禀说海蓝一大早便离开了花楼,照说过了一夜,秋娘提起海蓝,怎么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秋娘今日也是来向世子告辞的,承蒙世子照拂,秋娘心存感激,只是秋娘从今后再也不会出来弹琴了。”
这话倒是不错,他请她来弹曲,也是照顾了她的生意。
“莫非海公子要为秋娘赎身?那可要恭喜你了!”
秋娘摇摇头,“秋娘早已自赎,何谈他人赎身,是秋娘要回乡去了。”
回乡?
怎么不是赎身?海蓝这样的性格,跟她过了一夜莫非半点情意没有?勃日暮脸上的笑顿了顿,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海公子只怕舍不得秋娘吧,依本世子看——”
“世子,那位公子他,没有——”秋娘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本不是光彩的事,秋娘可能老了,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秋娘。”
经过昨天一晚,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却已经在风尘中打滚了十年,她最好的年华已经不在了。当年出来挣钱,不过是拼着一口心气,想着要那个嫌她家拿不出丰厚嫁妆的人家看一看,她也是有骨气的,宁愿出来卖艺,也绝不叫人以为她只能委曲求全嫁作人妇,她当年也是想着卖艺不卖身的,想着一定要留下清白的,可是不过短短数日,她便已明白,她是多么的天真,一个女人,一个柔弱的女人,想要在这世上挣一口饭吃,是多么不易。她屈服了,妥协了,不得不下了场子陪人,但也不是谁都陪的,也不是谁都能叫她屈服。
这些年,家乡还是有人在等她,等了她十年,十年前就一直仰慕着她的一个普通的男人,她从没想过要嫁给那样的男人,尽管她也感动他不嫌弃自己,可她不甘心。因为那人只是不算穷,可也绝没有富过当初她要嫁的那个人家。
见多了男人丑陋的嘴脸,她仿佛已对所有男人都死了心。她不甘心,她不能就这样回去。
“他……他就像个木头,进了屋子倒头就躺下,我怎么……怎么想法子……他都无动于衷……不,他简直是块顽石!”秋娘似有些羞恼,紧紧咬着嘴唇,但是脸上又不全然是气愤,还多了点什么,末了长叹了一口气,“世子还是另请高明吧,秋娘老了,没当年那么风光了。”
“秋娘不用妄自菲薄,假以时日,相信一定可以——”
秋娘摇摇头,“若是一个晚上都没有用,再多的时间也不管用。我就在房里,他还能倒头就睡,对我无动于衷,秋娘实在想不出,他的心上人,要好成什么样子,才能引得他这么痴心。”
勃日暮不说话,厅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秋娘心里在失落之后突然觉得豁然开朗,她是累了,该回去了,也许该再赌一把,相信一次,那人既然可以对心上人那么用心,未必她就没有那样的福气,她也是有人在等的,只是,她需要一点信心,再上一次花轿。
想通的刹那,她仿佛又恢复了自信。
其实,除了容貌,七宝未必就强过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秋娘多少,不过,如果一个人真正爱上另一个人,就算是有别人比她更好更美,他还是会死心塌地爱着她的。
爱情倒底不是可以勉强,或是,假装的东西。
除非爱已不在,像七宝这样,什么都不记得,才最痛快,最干净,最一了百了。
六六
阳光从窗格中斜射进来,扬起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一名内监恭敬地侧身,请金刀公主进入清宁殿的正厅。金刀目光明亮,面孔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容,挑战般地站在太后面前,毫无行礼的打算。
屋中上首坐着海明月、年轻的皇帝长乐,海英肃立一旁,厅中的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闷,与窗外明媚的春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金刀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太后,一束光线正穿过窗格,轻轻落在海明月的脸上,为她的端庄优雅添上了两分明媚。
“皇姐来了,母后和朕已等你许久,还在担心你会不来。”长乐率先打破沉寂,他眉梢一挑,满脸带笑,语气真诚,只眼中的笑容,稍显冷淡。
宁太妃当初是第一个嫁给先皇的女人,金刀公主是他们的长女。而长乐与这位皇姐年龄相差悬殊,他出生的时候,金刀公主已经长成,且脾气飞扬跋扈,对他也从未表现出半点长姐该有的亲热或温厚,他们的感情,实在是说不上热络。
“我为什么不来?这宫里还没什么地方是我金刀公主不敢来的!”面对皇帝的示好,金刀公主并未回报以同样的热情,她语气冷淡,眸中微带寒意。
海明月静静看着金刀的脸,淡淡一笑:“赐座。”
“不必了,有什么要说的还请尽快,我还邀了探花郎游春,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她的语气极其不恭敬,连长乐的眉头都不舒服地皱了起来,“皇姐,你怎么能这么跟母后说话——”
金刀公主这时才转脸看着自己的弟弟,突然感到一种悲凉弥漫上她的心头,在这个偌大的皇宫中,他们同样是姓勃,可是,为什么却不同心,甚至于,他站在海明月的一边,高高在上,俯视着自己的长姐。就因为海明月,一家人四分五裂,他却还叫她作“母后”!
长乐与她对视了片刻,移开了目光。
“长宁,今天找你来,只是闲话家长,不用这么剑拔弩张的,说起来,哀家也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到你了。”海明月看了一眼海英,她立刻恭顺地跪下,高举自己手中的托盘。
金刀公主的目光落在那个托盘里的金碟上,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镯静静地躺着。
“什么意思?”
“兀术新继位的可汗,皇姐知道是谁吗?就是楚柯,上次你们还见过面!”皇帝突然显得兴致很高,嘴角的笑容不断加深,“他派人来大历请求和亲,使者带来了这枚玉镯,朕一看就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那是父皇在世的时候,赐给——”
“这是我的。”金刀瞬间明白,今天等着她的,是一场什么样的家庭聚会,闲话家常。
“兀术与我大历的战争已经持续很久,大历虽然险胜,可是也受到了重创。朕开始还在犯愁,若是楚柯继位后,再掀战火,将会给大历带来不尽的麻烦。如今天赐良机,他爱上了皇姐,前来求娶,这实在是大历与其修好的大好时机。只是不知道皇姐,是否愿意?”
嫁金刀公主,附带一批兀术人最为需要的粮食和食盐、丝绸、耕器作为嫁妆,可以换来十年的和平。
金刀公主神色冷凝:“行了,我懂了!国家之间联姻以图安定,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策略,现在你们瞧上我了?”
长乐笑盈盈地道:“是兀术可汗挑中了皇姐,爱慕你的美貌。楚柯,皇姐也见过,英俊潇洒,且文韬武略样样兼具,皇姐若是嫁过去,便是兀术可汗大妃,有大历公主的身份,皇姐的地位,绝无人可以撼动半分。”
金刀眼中的悲伤渐渐变成利刃,她直视着自己的弟弟,大历年轻的皇帝,“听皇帝陛下这么说,倒也很轻松,假如你是女儿身,愿意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吗?愿意去做那穷山恶水之地的大妃?”
长乐目光与她相触,未有丝毫退却,“如果朕是皇姐,朕会去!”
“因为朕是皇族,无比珍爱大历的子民和这片天下,未免再起战火,自会权衡利弊,作出对大历最有利的选择。请皇姐放心,大历永远是你的娘家,长乐在此立誓,如你嫁过去,真的受了委屈,朕会亲率大历万千将士,一举踏平它兀术,恭迎皇姐回朝!”
这番话说的真情实意,连太后都不由侧目看着这个年轻的皇帝,为他的这番陈词而惊讶。
金刀目光不复犀利,她低头想了想,“这玉镯怕不是我送给他的吧,如何到他手中?”一时她自己也愣了愣,突然大笑,笑了好一阵,笑声既放肆又隐有些悲苦。“我还说,自己已不是少女的年纪,如何能被兀术王看上,原来人家看上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皇帝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的长姐,不知道她的情绪转变为什么如此奇怪。
她一直怨恨自己的父亲,他的赏赐,她半点也不在乎。这玉镯她已送给了一个人,早在几年前,就当作不值钱的东西随便赏给了一个女孩。金刀胸口的话盘旋了许久,还是压了下去。
她没有那么伟大,不想代替别人去和亲。可是,她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她老了,也累了,她不愿再困在这片天空下,守着一个永远不可能成真的美梦,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不管以什么方式!
“我愿意出嫁!”
走在高高的宫墙内,金刀沉稳而疲惫,她感到自己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这里的空气都让她烦闷到无法呼吸,现在她有机会可以离开这群人,为什么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她等待了这么久,难道连那个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要远嫁吗?不,她要见他一面,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只有一个方法!
……
“哥哥,那个人今天又来了。”
贺兰雪轻轻咳了一声,“你说海蓝?”
“嗯!就是上次穿蓝衣的公子。”七宝很惊奇,那人竟然能契而不舍地来找她,只为了听一个解释,他要解释,那什么样的解释能够令他满意?说她生病了,以前的事情都忘了,不记得海蓝这个人,更不记得以往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这样他是不是会满足,是不是就会走?
不,这么说了,他只会问,为什么生病,还能不能想起来,甚至于,他会更加纠缠不放,直到她全部想起来为止。
所以七宝一直保持沉默,装作没有看到他,对他一切的言行彻底漠视,这样日子久了,他自然不会再来。
七宝在某些时候,对海蓝表现出来的冷淡漠然,让玉娘在一边看了,也不免惊讶不已。只因她是这般爱笑、温柔,讨人喜欢的女孩,偏偏在对待海蓝的时候,显示出她个性中隐藏着的,执拗与坚定。这种性格,绝不属于失忆前的七宝,倒像是一场大病,让她个性中本不为人知的部分,渐渐显山露水。
她断的异常干净,让贺兰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里清楚,七宝和海蓝,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至少七宝对海蓝已经没有丝毫的情意。然而,当贺兰雪看到七宝用很冷淡的语气谈起找她的人来,他心里又会产生很奇怪的错觉,他甚至觉得,现在的海蓝,会不会就是以后的自己。虽然七宝口中说着“我最喜欢哥哥”、“我喜欢你”这样的话,可是,她不也曾经对海蓝很喜欢吗,仅仅一场大病就让她彻底遗忘了海蓝。贺兰雪觉得自己的心情特别矛盾,看到她对海蓝那样冷淡,他心里清楚她多半是为了自己的缘故,才要跟别人保持距离,这让他心中止不住的欢喜。只要一看到七宝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贺兰雪就会感到不安,她稍微和别人亲密一点,他就感到难以言喻的心痛,这些他都毫不遮掩地让她知道,他很嫉妒,很不高兴,所以七宝不得不拒绝海蓝,甚至对杜良雨都保持距离,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就是怕他多心,怕他生气。
照理说,贺兰雪心情总该舒畅了,总该快活了,可是并不全然是这样。他看到七宝现在对待海蓝的态度,甚至会隐隐担心和不安,不管七宝如今多么依恋他,喜欢他,可是如何保证她将来也会这么爱他,这么喜欢他,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像如今对待海蓝一样,冷漠地对待自己……这些古怪的念头让贺兰雪心中惊惶忐忑,他力图平复自己的这些没来由的想法,却常常无法自拔,沉沉坠入这种忧伤之中。
他有一种预感,一种不好的预感。
贺兰雪不是蠢人,他懂得如何将不安压制在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但是碰上七宝的事情,他往往会失去冷静的判断力,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痛?”七宝秀美的脸近在眼前,她的眼睛里,带着对他的关切和爱意,贺兰雪的心一瞬间平静下来。
“玉娘的药该煎好了,我去端来!”
可是她的右手突然被紧握着,贺兰雪一把将她拉近了自己。七宝惊讶过后,便不明所以地望进了贺兰雪的眼睛。
“七宝,我们成亲好不好!”
七宝笑起来,“哥哥,你又来了,这句话已经说了好多遍了。我都说——”
话音未落,突然被他抱住,“我说真的,这回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马上娶你!”
呃?
还来不及抗议,她就被大力地压下,紧接着便被贺兰雪的唇死死地吻住。这个吻,夹杂着他强烈的爱意和不安,让她感到有些窒息,更多的是安心。贺兰雪的心情,他虽然没有说,她却也察觉到他在忐忑,虽然不知道他这样美好优秀的人,有什么值得他如此不放心的,但是只要能安慰他,立刻就成亲,也没什么,不过是要被人家耻笑一下,大不了,忍了!七宝有点咬牙切齿,如果现在就成亲,哥哥就再不会逼她学诗作画,再也不要去参加什么见鬼的闺试!
七宝,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滴!
七宝的神情有些气恼,却越发显得可爱,她好玩地摸摸贺兰雪的眉,她喜欢哥哥的脸,喜欢他形状优美的眉毛,喜欢他温柔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浅浅的微笑,就连他一本正经故作冷淡的样子都喜欢,因为只要她想逗他笑,他那副冷淡的模样就一定维持不下去!
七宝喜欢,这种特殊的待遇,只有七宝一个人享有的特别。
她摸摸他的眉眼,终于轻舔似的亲吻了他的唇,撒娇的意味十足,娇俏又显得有几分孩子气。
贺兰雪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手不由自主地从她的外衫探进去,稍稍有些急切地在她柔软的身上抚弄起来。有力的手指,像渴求着温暖,在她的身上徘徊。
七宝的脸颊迅速染上红晕,微开的唇间,轻轻发出小声的喘息。
“我明天就让管家去布置,这个月最好的日子,一定要让七宝成为哥哥的新娘。”贺兰雪低声道。
最好的日子?什么日子是最好的,当然是越快越好,贺兰雪脸上泛起笑容,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穿着嫁衣的七宝,是什么样子。
他已将内心隐藏的不安,忘记得一干二净,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
房里的气氛十分甜蜜,温度也渐渐升高……
“七宝,你怎么忘了来拿药?”玉娘推门进来,顿时愣住!
七宝惊呼一声,一把推开贺兰雪。飞快地捂着脸跑出去,玉娘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脸上的笑意,端着药进屋,对上贺兰雪黑了的脸,玉娘无奈:“公子,玉娘下次一定会敲门的!”
下次他一定会记得锁门,贺兰雪恨恨地想。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七宝脸上还是滚烫滚烫的,她真觉得丢人,虽然大家对他们的关系早是心照不宣了,但是当面被看见还是会难为情,她拖着被子捂住自己,咬来咬去,越想越觉得不好意思,呜呜呜!
“七宝?七宝,开门啦,我是玉娘!”
就知道是玉娘,明明没Сhā门栓,她还故意敲什么门!分明是有心取笑她!七宝把被角咬来咬去,羞愤不已。
“七宝,开门!”
“七宝,你在里面吗?”
“七宝,我可要推门进来了!我真进来了!”
玉娘推门而入,房间里一片黑暗,但床铺上却已没有人。
……
六七
贺兰雪匆匆赶过来,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海蓝将七宝带走了。
他惊惶,但更愤怒!他愤怒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疏忽,竟然让别人从他眼皮子底下将七宝带走,而府里没有一个人察觉!
七宝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想要喊出声来。
可是不行,她的嘴巴被人死死捂住,只能听见外面惊惶的脚步声,而不能向外面人呼救。
哥哥明明就在外面,他在为她焦急担心,他还生着病!可是她却被人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想要动一动都不行。
“公子,我都检查过了,门窗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除非是认识的人,可七宝小姐怎么会给陌生人开门呢?这一点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是管家的声音!
“府里都搜查过了,没有人。”
贺兰雪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听得七宝心里酸痛不已,都是她累得哥哥这么焦心忧虑。
隔着一层床板,他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外。
连声音都有些模糊。
“公子,您身体还未痊愈,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不必。”
“可是公子——”
最后听到的是玉娘忧心忡忡的声音,接着七宝的意识便渐渐模糊,再也不能听清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谁会想到,她的床下竟然会有机关?
她在上面躺了这么久,却从未发现,一旦有人启动下面的机关,她就会从上面整个掉下去。
紧接着床铺又恢复原样。
所有人只会以为她被人带走了,而不可能知道,带走她的人,竟然就藏在床下!
七宝醒过来的时候,她像是麻袋一样被人扛在肩膀上,悬空的感觉令她很想吐,四周很黑很暗,春天本是虫子的天下,可七宝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只听见人有规律的呼吸声。
但是当她抬起头,从黑暗中一路观察,却发现每隔几步路,就有一点星光般的磷光在闪动。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这微弱的光芒。
究竟是什么人,在她的床底下挖掘出这样一条地道,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之前他们从来没有动用过这条路,为什么现在非要将她带出来?
又要带到哪里去?
七宝脑海里一团乱麻,本来她绝不至于一点线索都没有,可偏偏人在被倒提着的时候,会极度头晕,这里的空气也很浑浊,让她几乎不能顺畅的呼吸。
但是她知道,这个扛着她的人,是一个很高大健壮的男子,而且他正顺着这磷光走,一直走。
她想从自己身上取些物件作线索,可是当手摸到头上的簪子的时候,她顿了顿,意识到这样东西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作为自保的武器,她的手放下了。如果有人可以发现这条地道,自然会跟来,不必留下线索,可是如果发现不了,她只能依靠自己!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地道口,七宝听见有奇怪的声音。她看不见前面,只能看见后面,那人略略一弯身子,便钻出了地道,只听“格”的一声响,七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地道口的石板已在她眼前阂起。
原来她听到的声音,竟然是这个人在启动机关!
她不知道已走了多久,只知道再继续下去,她肯定连胃里的东西都要吐出来。头朝下的滋味真不好受,七宝深刻体会到,麻袋的痛苦。
本以为至少在出了地道以后,可以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可是那人似乎察觉到她醒了,手一敲,七宝彻底昏迷。
她醒来的时候,有人坐在她旁边,一直默默注视着她。
被掳走的时候是夜晚,她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听见玉娘在叫门,后来想要去开门却失去了机会,因为床下有人启动了机关。她落入别人手中,被挟持了出来。将事情大概整理一遍,七宝才睁大眼睛看着坐在床边的男人。
现在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光线从外面照进来,照见他苍白的脸色,他的眼睛里此时布满了血丝。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起来是那么冷淡,七宝哆嗦了一下,觉得这人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平心而论,他长得出奇的耐看,十分古典而雅致。可是直觉的,七宝觉得,她很不喜欢这个人。
“你醒了?”他伸出手来。
七宝吓得立刻卷起身子离他很远。
他收回手,“不是我掳你来的。”
“你是谁?”
男人的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了?”
“你到底是谁?”七宝对过去一无所知,当然不会记得,这个人曾经是她的乐理老师,宁歌。
宁歌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似乎想要将她的脸看出一朵花来,最终他叹了一口气:“什么都不记得也好。”
“不论发生什么,你最好有准备,金刀公主抓你来,绝不是请你做客那么简单。”宁歌看了她一眼,站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会在我床下挖出一条地道?”七宝咬着嘴唇,显得楚楚可怜。
宁歌走到桌边,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你父亲孔郁之,是金刀当年喜欢的男人。她太偏执,为了接近他,她早年曾聘请挖掘高手在那所宅子下面挖掘出一条地道,当她想念他的时候,就会偷偷跑过去看他。你现在住的地方,当年也属于孔家。”
他说的话,七宝一个字也没听懂,可是她隐约感到十分诡异。一个女人爱慕一个男人,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自古既然有男人追求女人,那么女人追求男人,也未必有什么不妥。只是,就如她所知道的,喜欢贺兰公子的女人那么多,也没见谁会偏执到非要挖出一条地道去接近自己心爱的男人。这不仅仅是偏执,这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
起码说明了两点,第一,这个孔郁之根本不喜欢金刀公主,否则她大可不必挖什么地道,大大方方从门里进去不就行了。第二,金刀公主肯定与正常女人不一样,否则她绝不至于在人家床底下挖呀挖,想想就让人心里毛毛的。
貌似,这个孔郁之还是她爹爹?
七宝已经开始纠结,她虽然有点糊涂,但还不傻,不会真以为金刀公主请她来是仰慕故人的女儿,既然不是,那她岂不就是她钓鱼的饵?
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看。看得宁歌都想叹气:“你小时候像你父亲,可是越大却越像你母亲,不知道被金刀公主看到了你这张脸,她会作何感想。”
被美丽的少女注视着,本该是一件心情愉快的事情,可是现在宁歌心里却苦涩得很,其实他还有话没说,七宝长得像海明月,又不像海明月。这一点他心里一直很清楚,七宝喜欢笑,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就好像一个弯弯的新月。而海明月,从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她永远都是端庄的,永远都是完美的,所以会给人不真实的感觉。七宝却不会,她羞涩的时候会脸红,生气的时候会皱眉,笑得时候会眉眼弯弯,她才像是个真实的美人,而不是画上的仙女。
宁歌不知道,七宝在这个时候失忆,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可金刀公主,想必见不得七宝太开心,太快活,尤其是在她自己不高兴的时候……
门打开了,七宝看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宁歌的瞳孔瞬间有些紧缩,他心里同样感到紧张,手心微微有些汗意,他不知道,金刀会对七宝做些什么。
她走到床边,看着七宝的脸,神色竟然有些嫉妒,但是很快她便露出一个笑容,十分甜美温柔,“七宝,你真是越来越漂亮。”
七宝很明智地选择不回答这句话,因为这个女人,看起来就不太正常,触怒了她,可能自个儿小命就没了,她还不想死,还等着做新娘子。虽然这想法眼下看起来不太实际,但却是她心里最希望成真的事。
金刀转头看了一眼宁歌,淡淡笑起来,七宝看到她眼角有细微的纹路,“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七宝顺从地摇头,表现出一个人质对于绑匪最大限度的谨慎。
“他不叫宁歌,他叫孔尽歌!”金刀的笑容分明有一种残酷,她以折磨人为乐,七宝的视线转到宁歌的身上,他又恢复了原先的面无表情,仿佛金刀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金刀的手轻轻落在七宝的脸上,涂着红蔻的指甲轻划过面颊,七宝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因为金刀此刻的神情,仿佛是在评估,哪一块肉最适合割下来。这对于容貌美丽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一种恐怖的体验。
七宝咽了下口水,转移话题:“孔尽歌,又是谁?”
金刀公主的手终于从她脸上挪开,但是七宝一动不敢动,因为她的手已经转到了她的脖子,被同是女人的金刀这么打量,七宝实在是觉得——恶寒。
“孔尽歌,当然是郁之的书童。”
书童?
金刀突然松了手,转过身去走向宁歌,七宝在这一瞬间迅速将簪子拔下来攥在手掌心里,宁歌看在眼里,微微摇头,仿佛是在告诉她,别轻举妄动。
七宝犹豫了。
“孔尽歌已经死了,可是宁歌还活着,不但活得很好,还活得很光彩。”金刀公主走到宁歌的背后,像是亲密的恋人一般紧紧搂住他的腰,宁歌脸上一瞬间露出厌恶的神色,很快恢复平静,金刀的手探入他的衣襟,看得七宝目瞪口呆。
以前她单单知道有男人调戏女人,却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主动非礼男人的女人。
这——好彪悍的行为,七宝眨眨眼睛,看来金刀公主,果然不是普通的女人。
看着她已经解开宁歌的衣结,七宝的心里已经在滴汗,她悄悄移开眼睛,这两人,不会想要在她这个大活人面前亲热吧,莫非这公主已经极度扭曲,特意半夜请她过来,就是为了欣赏他们这出戏?
“如果你不好好看着,呆会我就用你手心里的簪子,划破你漂亮的脸。”金刀公主的声音非常温柔,却让七宝打了个寒颤,这个女人,背后莫非也长了眼睛?
七宝迅速将簪子恢复原位,此刻她已经确定,金刀公主,不是一般的扭曲。她认真地睁大眼睛,似乎真的在欣赏,实际上已经开始魂游天外。
宁歌苦笑,几年前七宝就是个识时务的孩子,现在,她一样如此。不知为何,孔郁之的气度和海明月的傲气都没有传到她身上来,她真的是一个胆小怕死的女孩子。若是换了海明月,恐怕这种程度的威胁,真是算不上什么,她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宁歌却不知道,在贫苦中长大的七宝,天生有一种回避危险,珍惜生命的个性,谁又能说她卑微?只有养尊处优的大人物,才有资格骄傲。
金刀公主轻轻挑开宁歌的前襟,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明显是压抑了屈辱和愤恨。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被人羞辱,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是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已经对金刀所想出的各种各样折磨人的招数彻底没了感觉,今天他才觉得这种羞辱令他难以忍受,当着七宝的面,被金刀羞辱,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尤其害怕,被发现那个秘密……
宁歌的身材颀长,骨格匀称,肌理分明,这是因为他长年练舞的缘故,并不显得瘦弱,反而很有味道。七宝看着他苦笑,总感觉眼前这一幕有些眼熟。只是,当年她是被逼着看舞,如今是被逼着看春宫,若不是她不记得,倒是很有意思。
宁歌的身躯微微颤抖,他竟然感到恐惧,已无法想象,是否会在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丑陋的秘密。那种恐惧来得莫名其妙,他越发觉得自己卑微恶心。
“郁之当年在雪地收留了这个小乞丐,救了他、照顾他,还给他取名叫作孔尽歌,让他跟随在自己身边,郁之会的,他渐渐也都能学得一般无二,只是下九流永远都是下九流,一辈子也别妄想成为高贵的人!”金刀公主美丽的脸上涌起恨意,“就是这个男人,在主人一家遇难的时候,做了叛徒,他独自一个人逃了出来,背叛了自己的恩人,就为了他自己这条烂命!七宝,你说,这个男人,是不是很该死!”
七宝看了一眼宁歌,垂下眼睛不说话,宁歌看她低下头去,露出第一个笑容来,但那笑容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寂寞之意。
“公主想要听实话吗?”
金刀公主挑起眉,红唇微张,似很诧异七宝竟然会张口说这句话,“本公主最恨别人说假话!”
“他背弃主人,的确不应当。但是主人家的命是命,他的命也是命。即便他陪着一起死,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他这条命是属于孔郁之的,当年明明是——”
“如果他的主人在救人之前,就打算好将来必须要他的回报的话,那这救命也算不上什么恩德。如果他的主人根本是施恩不图报,又怎么会希望他做无谓的牺牲?”
金刀公主冷笑,“这还真是胆小鬼自私的说法。七宝,你一点都不像孔家的人,更不像郁之!也许,你更像海明月,你们都一样自私,一样只为自己考虑!”
七宝不说话了,她已明白,跟金刀公主这样偏执的人争辩,是绝无好处的。
宁歌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宝,眼神复杂,这是十七年来,第一个肯为他辩解一句的人,若是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说不定会高兴,但是,这话偏偏是从孔家的遗孤口中说出,他就不能不难过。如果七宝肯打他,骂他,甚至像金刀一样羞辱他,他倒还不会这么难受,她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彻底让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故事当中,只是一个极可悲的人,他是,金刀也是。
金刀又向她走过来,看得七宝心里阵阵发毛。
“不过,我已经惩罚过他,郁之知道,一定会高兴的。”
七宝突然被金刀的左手一把攥住脚踝,她惊呼:“放开我!”
可是经过一夜担惊受怕,七宝已经没什么力气,手脚都发软。金刀公主右手一掌掴下来,她的人就立时被掴倒,娇美的面颊上多了五个鲜明的指印,“这是你胡说八道的惩罚!”
七宝心里的愤怒已经压抑到了极点,她之所以要说出心里话,就是不想再看她再折辱宁歌,明明知道反抗是不智的行为,但她还是感到怒火逐渐在吞噬她的理智。
“你要乖一点,看在郁之的份上,我不会伤害你,但是你若是再为他说话,就不要怪我——”金刀公主美目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美妙的主意,嘴角露出快意的笑容。“你过来!”
宁歌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又想出了什么折磨人的鬼主意。
但他走了过去。
金刀的手轻轻从七宝的脚踝下移,七宝心里很紧张,金刀常年练武,一手鞭子舞得极好,她这一大力,七宝的眼泪都快疼了出来。
宁歌眼中泛起不忍,被金刀全瞧在眼里。
金刀手一动,露出了七宝那双小巧、晶莹、毫无瑕疵的脚。
“果然人美,全身上下无一不美。”金刀公主的语气中带着一些羡慕,更多的是妒意,七宝缩了缩脚,却被金刀拉了出来。
她的脚踝,已经红肿起来,金刀突然手劲儿加大,那绝非一般女子会有的力气,宁歌立刻移开了视线。
“需要我告诉你,怎么怜香惜玉吗?”
金刀恶意的笑容,让宁歌不由自主颤抖了下,他已经对这个女人深恶痛绝,但是骨子里又无比畏惧,常人要是跟金刀呆上一个时辰,只怕都要发疯,可是他已经忍受了她十七年,不为别的,就为了活下去。
这世上,除了金刀公主,没人会愿意保护一个孔家的逃奴。即便金刀公主的这种保护,简直要逼得人发疯!
他跪下来,捧起七宝的脚,俯身轻轻舔着她的脚踝。
七宝气得浑身发抖,她简直恨不能一脚踹开这个男人,但是她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她本来连瞧都不愿瞧他一眼的,这一眼却让她愣住了。
她这才发现宁歌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
她瞬间明白,他也不过是受制于人。
“七宝,你不用害怕,他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完整的男人,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金刀公主冷酷地笑道。
六八
金刀公主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她这张美艳的脸,也不是她妖娆的身姿,而是她有一种成熟的风韵。这是七宝所没有的,因此她完全不能理解,金刀对她的敌意和嫉妒是从何而来。如果她知道金刀有多么妒恨海明月,她就会明白。
“时候到了。”
七宝诧异地看着金刀公主,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见她此时神情十分古怪,隐隐透出些雀跃,像是多年心愿即将实现的老人,又像是即将与情人相会的少女。分外矛盾的两种感情,交织在她的脸上!
宁歌的脸却冷漠苍白,白得几乎已变得像薄冰一样透明,七宝看看这两人,越发觉得,自己这一回,真是落入了不可预测的险境。
金刀公主当然不用害怕七宝会逃跑,一来七宝不懂武功,文文弱弱;二来,这公主府守卫森严,断然不会叫她跑掉。
这些七宝心里也有数,本已打算好,不管金刀再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来,她都必须装聋作哑,可是她万万没想到,金刀公主竟然用一辆马车将她拖到了乱坟堆。
纵然并非自己一个人站在这个冷风阵阵的鬼地方,七宝心里还是寒颤不已,不止她心里发毛,连随行的十几名武艺一流的侍卫,也不免面上戚戚然,只有金刀公主不像是身处荒山野岭,倒像是站在华丽的宫殿内,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七宝从来不知道,京都居然会有这样一片荒坟,密密麻麻竖满了石碑,可是石碑上却大多一个字都没有写,连坟墓里埋的是谁都不知道。而金刀公主,又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你是孔家的人,却从未拜祭过你的亲人吧——”金刀公主虽然并不看着她,视线落在远处,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这话分明是对七宝说的。
孔家的人?
她是孔家的人吗?七宝看着宁歌,比起金刀公主,她更愿意相信这个人。宁歌看着她晶莹的眼瞳盯着自己看,只觉她的神态迷惘之极,心神不觉一震,微微点了点头。
“孔家所有人,大概都在这里了,除了你,还有我,”宁歌顿了顿,苦笑道,“如果我也算上的话。”
话音刚落,突然听见扑簌扑簌的声响,七宝下意识抬头看去,数十只鸟腾空飞起,投下一大片阴影,一时间竟似连月亮都叫它们遮住了,在此时这声音极为可怖,七宝吓得倒退一步。
“那是夜枭,专在夜晚出没荒坟,不用害怕。”宁歌轻声道,七宝感激地靠近了他一些,他却像是触电般猛地后退,不让她靠近!七宝看他这样,心里叹了口气,金刀公主下午所说的话,七宝其实都听明白了,她并不在意这些,可是宁歌分明很在意,尤其在意是她知道!金刀公主当时那句话一出口,宁歌的表情七宝实在不忍回忆,那简直就不像是个活人该有的神情!这些人的死不是他的错,畏惧死亡也不是他的错,而且他已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七宝不明白,金刀为什么还要拖着他不放!既然他已不是……那男宠的身份就纯粹是为了侮辱他而将他带在身边,想想就觉得金刀实在太可怕!
而宁歌,又太可怜!
七宝身边明明有很多的侍卫,他们手中都还提着灯笼,靠近他们才最明智!可七宝却毫不犹豫地跑去抓住宁歌的袖子,死死抓住不放!宁歌身体僵了僵,瞬间别过了脸,便任由她拽着,没有再刻意避开。
“我每月都要来这里看一看,总想着,也许就能碰见郁之,可是,为什么却一次都碰不上呢?如果他真的还活着,肯定会来拜祭自己的亲人?若他已经死了,那至少也能让我见到他的魂魄……”金刀公主幽幽地看着一块墓碑,自言自语。
突然她口中又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尾音颤颤悠悠,在这个地方听起来竟格外吓人,七宝听得嘴唇发白,从脚尖至指尖,都起了一阵难言的战栗。宁歌握住了她的手,七宝紧紧拉住不放,心都缩成了一团。
宁歌的面容比白天看起来更为俊秀雅致,只是眉眼间的顺从全部换作了坚韧,若不是知道这人就是宁歌,七宝简直要怀疑,这是另外一个人!因为白天的宁歌是畏惧金刀的,他断然不会用这么冷酷厌恶的眼神看着金刀公主,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对七宝显示出一点友好,更不会将她护在身后!
人的本性,也许只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才会有所显露。
金刀公主冷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两个人,都是胆小鬼!一个贪生怕死,一个自私自利,全然不记得自己是谁!”
你才是心理有病!不正常!七宝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金刀公主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儿又像是忍不住般问道,“七宝,你觉得,你父亲,今天晚上会来吗?”
“会来的!”来接你这个疯婆子一起走!七宝勉强笑道,悄悄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她对自己的过去没有记忆,也丝毫不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些人有什么感情,说不上歉疚,更说不上难过,随便金刀公主怎么说吧,反正她也不掉一块肉,最好孔郁之今天晚上真的现身,将这疯子公主一起抓走!天下就太平了!
可是等到月上中天,不要说人,连个鬼影都没见着!七宝心里哀叹,如果孔郁之真的地下有灵,真的是她父亲,一定要听到她的求救,千万现身将这疯子公主一起带走,否则大半夜在这里吹冷风,不吓死也要冻死!
“你们!过来挖开!”金刀公主神色冷凝,声音却已经透出急躁不安。
“你真的要挖坟!金刀,你疯了!”宁歌大声喊道,语调颤抖,透出不敢置信。
她早就疯了!七宝偷偷撇嘴!谁会大半夜……挖坟?!她眼珠一下子瞪大,突然意识到他们刚才说的话真正的意思,不会吧,金刀公主还要挖坟?挖地道就已经很恐怖了,还要半夜来挖坟?这简直就是偏执可怕到了极点的行为!
宁歌摇摇头叹了口气,拉着七宝后退一步,“她真是疯了……我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要开棺,勃家人,果然都是疯子!”
七宝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侍卫,他们走回马车,从马车后面的箱格中取出铲子和锹来,竟然是早有准备的!
“她父亲就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子,我没想到,她竟然也疯得这么厉害!”
眼睁睁看着一座坟被挖开,又眼睁睁看着他们抬出那棺木,若不是这景象如此清晰,七宝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任是谁也想不到,金刀公主竟然真的准备了工具要来挖坟,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些她难道都不顾了?是什么力量让她这么疯狂,七宝挨紧了宁歌,她隐隐觉得,这种所谓的爱,实在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她却不知道,勃家人血液中流淌着的都是疯狂的因子,不管是现在的金刀公主,还是已经驾崩的先皇,他们都是一样,爱一个人,总是爱得发狂;恨起一个人,更是恨不得抽筋剥骨。他们所有人的不幸,都是因这种自私自利不顾一切的爱,若是先皇没有爱上海明月,孔家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若是金刀公主没有爱上孔郁之,七宝也不会无缘无故受到牵累。要叫七宝看来,这种爱比起恨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更为恐怖。因为它已不再是两人之间的事,它连累了别人,使得别人跟着不幸,这是何其的自私!何其的让人痛恨!
简直是无妄之灾!
“公主!已经抬出来了——”侍卫的脸都有些煞白,声音有些发抖,明显也被这个疯子公主的命令吓坏了,可是碍于职责,又不得不依照命令去做。
金刀公主脸上突然露出甜蜜的笑容,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她突然对着七宝和颜悦色:“你看,你们父女俩马上就要见面了!”
七宝的心,已经拔凉拔凉的,她对这个疯子公主的清醒不再抱任何希望,一个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挖出来只是一具白骨,见了面又能如何?
但是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棺木,微微有些发愣,不对劲儿,怎么会这样?“宁歌!”
她刻意压低声音,金刀公主正兴奋着,沉浸在快乐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形,宁歌低下头:“怎么了?”
“你看!”七宝指了指那棺木。
宁歌刚才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才仔细望去,一望之下也皱紧眉头,这棺木不对!明明埋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会连上面的土都是新的!有人动过手脚?
但他们都没有去提醒那金刀公主,就算提醒了,她恐怕也不相信,她现在一心只想着跟自己爱慕的人相会,半点也没有考虑到其他!照常理来说,一副棺木在土里埋了这么多年,挖出来的时候土的颜色多少会跟外面不一样,可这挖出来的分明不是陈土而是新土,只能说明,这副棺材是被挖出来后,重新埋下去!
最奇怪的是,这棺木上竟没有上钉!金刀公主轻轻触碰着棺木,脸上神情似悲似喜,开口说话时语调仿佛是对情人低语:“郁之,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是不是?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
“那时候我的书画都是你教的,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从来也没有人陪我玩,所有人都讨厌我,说我是个坏脾气的恶毒丫头,只有你……只有你会安慰我,哄我开心……我还发过誓,长大了以后一定要嫁给你……做你的新娘子……一辈子好好陪伴你……可是……你为什么偏偏不喜欢我?为什么爱的是海明月,她根本不爱你,她若是爱你,又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
她的手莹白如玉,抚在棺木上的时候极为温柔,“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又会说,她是为了海家那些人才会嫁给我父亲,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又知不知道,如果换了是我,一定会追随你而去的,绝不会丢下你,孤孤单单一个人躺在这里。我比她更爱你呀,你为什么总是要躲着我呢?”
七宝看着她的神情,刚才的恐惧突然化为怜悯,只要看到她刚才飞扬跋扈的样子,再看看现在她的满面柔情,绝不会有人怀疑她对孔郁之的爱慕之心。七宝听到现在,大概已经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金刀公主口中的海明月,应该是这个孔郁之的妻子,可是她却为了责任和家族,改嫁给了皇帝。而金刀公主因此更加怨恨,更加耿耿于怀!
可是,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只为了自己活着,不是所有人得到了爱就会开心,他们身上有责任,有义务,不能随心所欲,不能任性妄为!海明月可能就是这种人,她即便真的很爱孔郁之,即便再不愿意,也得嫁给皇帝。她不仅仅是为了爱活着!金刀却是另一种人,除了孔郁之,她眼中似乎再无他人,什么家族,什么责任,什么皇族尊严,她都看不见!
七宝不知道,哪一种爱更让人心动,她也迷惑了,到底谁才更理直气壮?她沉默地看着金刀公主,不知道是讨厌她好,还是同情她好。
正在这时,棺木中突然发出“咯”地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任何声音都极其明晰,立刻就有一个靠的最近的侍卫上前去拉金刀公主离开,可却被她一把推开,“滚!全都滚!”
侍卫们惊骇莫名地看着棺木,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他们面面相觑,金刀公主斥责一声后,有一个侍卫第一个丢下灯笼就跑,接着剩下的人也纷纷都跟着离开!一时间,这里只剩下金刀公主、宁歌和七宝。
照道理说,现在是七宝逃跑的最好时机,相信只要她说,宁歌也一定会带她走,可是她没有,她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想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柔弱的女孩子一旦生了好奇心,也会给她带来很大的勇气,所以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看起来十分平常的棺木,棺盖竟缓缓向上掀了开来。七宝心里一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边——竟有一只手,缓缓将棺盖托开!
金刀慢慢后退,却不像是害怕,更像是担心长久的希望落空!
接着出现的,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
若非亲眼所见,七宝绝不能相信眼前的奇景!
六九
半夜三更看到棺木里面爬出一个人来,谁都会害怕恐惧,可是,明显在场的三个人都不在状况内,他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棺中躺着的男子,此刻已自棺中缓缓长身而起。
金刀公主一颗芳心,竟立时要跳出喉咙来,她双颊燥热,满怀希冀地盯着那个人,仿佛下一刻就会扑过去!但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唯恐任何一样做的不对,会惊散了眼前的幻影。
“郁之……是郁之吗?”这样的问话冲口而出,刚一发出声音她就愣住,月光下,她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从棺中出来的男子,一身绯色衣衫,玉面朱唇,修眉挺鼻,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金刀公主,不,是盯着她身后不远处的人。
“七宝,好久不见。”
被点到名的七宝莫名其妙,她抓住宁歌:“这是我爹?”
不会吧,她都十七岁了,这个男子,怎么看也没到足够做她爹爹的年纪。那……那最少也得有三四十岁才对啊,这个人……不,这个鬼,莫非是一直保持年轻时候的样子?
宁歌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怀疑她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怎么会冒出这么古怪的问题来。谁知道她下面一句话更加惊悚……
“爹啊——赶紧把金刀公主一起带走吧,女儿我以后会给你烧高香的!”七宝双手合拢,非常虔诚地大声道。
一阵静默。
七宝看看那人陡然黑了的脸,看看金刀公主愤怒的表情,再看看宁歌一脸的无可奈何,理智地决定闭上嘴。
“你是谁?郁之呢?”金刀公主难以接受,这个男子竟然不是孔郁之,她神情悲痛地大声喊着。她马上就要远嫁异乡,最大的心愿便是再见他一面,为什么郁之不肯出来与她相见,只要一次就好,让她能够死心……
那人突然轻轻一笑:“七宝,你真的病糊涂了么?连我都不记得了……”他这么温柔的一笑,使得七宝心中的阵阵寒意,刹那之间,便在他的笑声中散去,全然忘了他是刚刚从棺木中爬出来,倒以为他是从三月春风中一路分花拂柳而来。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特意对你说过,再见面就是敌人,本想着你好歹会将我放在心上点,谁知道——”他似想到什么,眼神黯淡下来,倏然住口不语。
七宝奇怪地看着他,只见他眉目间竟真的似有怅惘之意,显然他方才的感慨,的确是发自真心,不由开口问道:“你也认识我吗?”
“我当然——”
金刀公主被晾在一边已经十分愤怒,从未有人胆敢这般轻慢她!这从坟墓里面爬出来的小子,就算不是郁之,也定然知道郁之在什么地方!
可是这人竟然只顾对着七宝说话,竟半分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当下不再多言,抽出腰间软鞭,狠狠向那人当头砸下!
七宝惊呼,直觉地不希望这个人受到伤害,谁知他飘然掠起,身形一转,已经避开了这一鞭子。“金刀公主,你若是真要找人,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为什么!郁之到底在哪里?”金刀公主收回鞭子,冷冷看着这个男子,“等我抓了你,我一定能找到他!”软鞭一抖一卷,袭向男子的颈项。这两下手法干脆利落,七宝远远看着更是胆战心惊,庆幸刚才自己没有想不开逃跑,要不然这鞭子一抽,她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绯衣男子长叹一声,“这年头,自作多情的又何止我一个……”他双足一点,后退数尺,半点力也不费便避开这一鞭,还似笑非笑转头看着七宝。这眼神古怪的很,叫七宝心里反而起了疙瘩,那话分明带着点埋怨!
这世上胆大的人多的是,敢当面跟金刀动手,甚至毫不顾忌地说她自作多情的人,这还是头一个!简直跟当面甩她一耳光没有什么分别,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自作多情这四个字!被人当众点破,怎么能不恨得发狂!可是,这偏偏又是,再真没有的实话!
她说痛恨别人说假话,可是别人当真在她面前说了实话,她又受不了!但是她已看出,这男人分明认识七宝,而且,还很在意她!当下心念一转,攻击变了方向,鞭子直朝七宝而来!
宁歌身子一转,突然抱住了七宝,那一鞭子过来,正中他背心!七宝只听到他闷哼一声,便已猝然倒下!
便是金刀公主,也想不到宁歌居然会这么做!立时愣在当场,鞭梢垂落在地,一蹶不振。
总是被别人救,次数一多,便感觉自己是个废人!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做!遇到危险就只能靠别人,自己一无是处!七宝泪珠含在眼中,抓着宁歌的袖子不放,被他救,更让她自己觉得无地自容,孔家已连累他太多,使得他这一辈子都不开心,现在还要他替她挡了这一鞭子!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承认,自己便是孔家人!虽则没有记忆,冥冥中,她已明白,这一辈子,这个姓氏都会如影随形!手颤抖着想扶起他,却异常沉重,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七宝的手心湿漉漉一片,对着月光一照,竟然满手是血,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金刀公主,莫非那一鞭子已经是打算要她的命?
金刀僵立在那里,像是已经不会走路,脸色煞白,“你……你明明知道……”
月光下,七宝手心的血迹,隐隐泛出黑色。
颜若回抢上一步,夺过七宝的手,急切之色溢于言表:“你手上有没有伤口?”
七宝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会问出这样一句,隐约也意识到,这绝非是受伤这么简单。
宁歌眉宇间隐隐透出乌青,颜若回心中后怕,他没想到,金刀公主的鞭子上竟然是有毒的,如果这一鞭子抽在七宝身上,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金刀呆呆站在那里,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宁歌,这十多年以来,她都心心念念要为孔郁之报仇,用了各种法子去折磨宁歌,没想到最后真的看到他要死了,心里却不见得很痛快,很得意。
她的鞭子曾经无数次落在他背上,他每一次都能熬过来。
可是这一次,金刀知道,他要死了。到了孔家墓园,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在鞭子上施了毒,她口口声声说要为郁之报仇,实际上,她心里也恐惧,也害怕,这满地的坟墓,哪一个是该死的,哪一个跟她勃家没有关系?她有什么资格,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明明,她的父亲,才是斩了孔家满门的,罪魁祸首!她若不是强撑着,若不是拼了命也要看到孔郁之,怎么敢到这里来!怎么有脸到这里来!
宁歌脸上浮起笑容,七宝突然觉得,他的脸上是一派轻松的神态,好像多年来的重担终于放下了,“我……欠你们的……是不是都……还清了……”
她握紧他的手,盯着他嘴唇的翕动,渐渐他的声音弱下去,她很努力地听,却还是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她贴近他的嘴唇,“孔郁之……死了……真的死了……七宝!”他仿佛用上最后一丝力气,在七宝的手腕上留下深深指痕,“相信我……”
七宝看着他,张口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簌簌掉下来,落在他嘴唇上。
颜若回扣住她的肩膀,低声道:“说你不怪他了,说他都还清了。”
七宝此时已根本听不见颜若回在说什么,她想不通想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在跟她说话,还在对她笑,转眼就已经不能动,不能说话,这个人,她明明不记得,却在此刻感到无比的忧伤……亲眼见到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这种无可奈何,不能挽救的感觉,让她感到害怕和恐惧……
“没关系的,没人会怪你的,我们都不会怪你……宁歌……对不起,对不起……”杀人的是金刀公主,可是道歉的却是七宝,宁歌的手松了下去。
金刀公主像是突然受到了刺激,发疯一般地扑上来,嘴里狂吼着:“都是因为你,海明月,都是因为你!”
颜若回眼疾手快地护住七宝,脸上立刻被突然扑过来的金刀抓出了一道血痕。
她已经将七宝,看成了海明月,她的精神,似乎已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你们全都是这样,都是为了她!父皇是这样,郁之你也是这样,为了她!为了她!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金刀颓然地跪倒在他们身边。
宁歌已经死了,听不见她说的这些话,颜若回护着七宝,也没有听见这些话。
在场的,听清楚的,只有七宝一个人而已。
金刀公主,只是不被爱的女人,而海明月,却是爱她的人太多。到底谁才更不幸?七宝摇头,在她单纯的头脑里,一直以为金刀公主很恶毒,很强大,可是她一样会受伤,会受到刺激,会突然暴怒,这些是不是说明,她并不强大,至少,没有强大到对伤害无动于衷的地步。
明明是伤人者,结局为何是自伤?七宝看着金刀公主蹲下了身子,坐在宁歌的身边。
金刀抚摩着宁歌的脸,口中喃喃自语:“郁之……疼了吗?对不起……对不起!看你长得有多好看!我其实一直一直喜欢着你啊,你老说我是小姑娘,我现在长大了,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是不是,长宁想要你做我的驸马……不……你不喜欢我父皇,我怎么忘了,你讨厌我父皇的,我们远走高飞好不好,再也不去想这些事……”
“她真的疯了……”
颜若回叹息了一声,七宝看着金刀憔悴的脸,混乱迷惘的神情,便已知道,她将死去的宁歌,看成了孔郁之。
孔郁之已经死了,人都已不在,还谈什么爱情,那么金刀公主十多年来关于爱情的希望,已永远都不能实现。
“不,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不会疯的。”七宝蹲下了身子,与金刀平视,“他不是孔郁之,他是宁歌,这辈子他最大的痛苦,就是别人总是把他跟我爹联系在一起,他是宁歌,不是孔郁之。金刀公主,你放过他吧!”
“我是七宝,我不是海明月。”
金刀看着七宝的脸,此时她的眼睛如星子般闪亮,很认真地对她说:“我是七宝,我不是海明月。”
“你是七宝……”金刀茫然重复了一遍,眼中恢复了一点清明。“宁歌死了。”
七宝点头,像是在教小孩子说话:“他死了,金刀公主。”
七宝的语气十分温柔,甚至还努力地想要笑给金刀看,安慰她此刻的情绪,可是任由她怎样努力,嘴角都沉重得无法弯起……
七宝看着表情迷惘失意的金刀公主,忽然间,心里便酸痛起来。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也曾抱她入怀里,轻柔地告诉她:“如果伤心,就大声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等她长大了,那个人却再也不会这样安慰她,只会对她说,她是孔家的女儿,不能任性妄为,不能胆小畏缩,碰到任何事情,都不许哭,都不能哭!
可是,大人有的时候,比孩子还要脆弱,为什么不能哭出来?明明哭出来就会好的,明明哭出来以后就会舒服很多,为什么不哭?
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遇到伤心的事情,放声大哭一场,就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七宝现在也还是经常会哭,可是哭过了就好,现在她觉得,金刀公主需要大哭一场,哭过了,也就不再那么压抑痛苦了。
金刀定定看着七宝,突然苍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你不是海明月,你是七宝。”
“而我是勃长宁,我是金刀公主。”她挺直了腰,便不会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打倒。
七宝看着她站起来,俯视自己:“七宝,以后别对人这么好了,如果不是他——”金刀看了一眼宁歌,“今天死的人就是你。”
她转身走出墓园,没有再回过头来看一眼。
金刀对别人是那样的残酷,可是更多的时候,七宝觉得,这个女人对待她自己,也是一样。
她记得自己的身份,控制着她自己的情感,即便是她想哭,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落下一滴的眼泪。
颜若回想要说话,看着七宝却把就在嘴边的话语,全部咽了下去。七宝在这个时候,若是得知自己的|乳娘也在危险当中,他怕她根本承受不住,一旦她跨了,惠姨才是真正的,没了希望。
所以他只是将宁歌抱到棺木里去,苦笑着埋好了坟。他躺进去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棺木真的会派上用场。宁歌呢?他来的时候,是否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他能为七宝挡下致命的危险,就证明他已经作好了偿还的准备。
“你认识我的话,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以前生过病,什么都不记得了。”七宝望着空荡荡的石碑,颜若回转头微微笑笑,轻轻说:“等你好一点,我再告诉你。”
“我很好!”七宝的眼睛在夜里亮得出奇,眨也不眨地盯着颜若回看。明明还在颤抖着,那只沾了血的手还迟迟不敢摊开,明明心里就在害怕,却还是那么执着的,向他,要一个答案!
颜若回一时语塞,原本准备好要告诉她的那些话,全部梗塞在喉咙深处,一句也吐不出来。
“他不愿意说,不如我来说!”
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两人同时回过头来看着他,来的这个男子面容虽不英俊,脸上却挂着一丝极明亮开朗的笑容,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打断他这种高昂的情绪,他神采奕奕地在这里出现,全然打断了墓地里的阴森气氛,带来飞扬的热情。若是平日里,七宝看到他,说不定还会高兴,可是现在,无论如何,她高兴不起来!
“杜良雨!你怎么会在这里!”
七宝看着杜良雨,突然明白,他不是怎么会在这里,他一直就在这里!只是刚才他没有出来而已!
“我哥哥呢?”
杜良雨两手一摊,满面无奈:“贺兰公子被人误导,以为是海家少爷带走了你,我想现在那边一定热闹极了,可惜我却看不到啊,真是可惜!”
“那么这位误导我哥哥的人,就是你吧!”七宝刹时间,眼睛便红了,“你混入我家里来,还骗了玉娘!你这个人,太坏了!”
杜良雨一时竟然也不敢看七宝的眼睛,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责问,但是听她提起玉娘,他却诚恳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对玉娘是真心的!绝无欺骗她的道理!”
“可是你们根本是一伙的!还装好人来救我!”
“药君,别再说了。是我们的不对。”颜若回看着杜良雨要解释,出声打断了他。
“七宝,你想不想见你|乳娘,我带你去!”
七宝后退一步,‘|乳娘’两个字像是一个惊雷,让她顿时没了反应!
|乳娘……
童年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过来,瞬间将她淹没……
七十
已是清晨,云彩却沉甸甸的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对面的崖顶上,生长着茂盛的花丛,鲜绿肥美的叶子远远看上去像镶着奇异的白边,它们的怀抱中还捧着朵朵艳丽的花,整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润的气息。
山崖的这一边,七宝呆呆站着,片刻后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看颜若回。
想要去到那一边的崖顶,只有一条路。
七宝的面前,这条路像是长在云里,生在雾中,只有铁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颜若回看着七宝,眼中有些不忍。
“我看你还是算了,回去贺兰府,继续做你的大小姐!过段日子你就是贺兰公子的爱妻,富贵快活的日子可是等着你呢!你可想清楚,后悔就掉头回去。现在还不晚!”杜良雨脸上的笑忽然又变得很愉快,七宝却听得出来,他在讽刺她。
或者,是在用激将法。
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漠视他。所以她盯着颜若回,看也没看杜良雨一眼,“我|乳娘真的在对面?”
颜若回毫不迟疑地点头。
七宝狠下心,“我要过去!”
她很清醒的知道,一旦过去,除非有人肯带她回来,否则她绝对不可能独自逃出来。但她不想逃,不能逃!站在崖边,她一度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这么随便就相信他们的话,跟他们到这里来,现在她才明白,她没有选择,这是第一次得到|乳娘的消息。
就算他们告诉她,|乳娘在崖底,她也只能爬下去。
颜若回只笑了笑,“别害怕,不需要你走这条铁锁,你往下看。”
七宝探了探头,便发现有个很大很大的竹篮,用滑钩挂在铁锁上。
“这边山崖比那边地势要高,借着风力,在这边解开绳子,竹篮可以自己滑过去。”
颜若回帮着七宝坐进竹篮里,脚一点篮底,篮身立刻晃了晃,七宝一把抓住颜若回的手,“你陪我好不好!”
颜若回怜惜地看了眼她惊惶的神色,叹了口气,“我不能跟你一起。”
说话间,杜良雨已经跳了进来。
七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杜良雨无奈:“我不会武功,不坐篮子,难道要我跟他一样飞过去?”
七宝紧紧抓住篮身,眼睛悄悄瞄了一眼下面,深不见底,她回头幽幽看了一眼杜良雨。
杜良雨立刻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他怀疑,深刻地怀疑,等篮子到了中间,七宝极有可能把他推下去!
看来她还是在记恨,他混入贺兰府的事!
颜若回解开了绳子,竹篮立刻开始向另外一边滑动。七宝看着他,不知道他待会要怎么过来,谁知道眼睛一眨的功夫,他已经凌空上了铁锁,衣袖在云中张开,像是一只飞鸟,生出绯红的双翼,竹篮还没有到一半,他已经到了对面。
“喂,你既然不会武功,当初是怎么离开这里的。”竹篮只能向下滑而不能往上拉,杜良雨难不成是颜若回带他过去的?
杜良雨像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冷汗直流,心里也十分后怕,但是他总是喜欢跟人说话的,尤其七宝已经很长时间不愿意跟他说话,所以他实话实说道:“爬过来的。”
呃……
七宝仰望那铁锁,想象杜良雨撅着臀部很不雅观地从铁锁上爬过去的情形,不由自主面带微笑起来。
在这样不明敌我的情况下,她还能如此轻松,胆量也是不小的,杜良雨摇摇头。
“把手伸给我。”山崖边已有一道绯红色的人影等在那里,他向七宝伸出手来。
……
颜若回指着一处精致的竹屋,“惠姨就在里面。”
七宝推开门,看见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她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却怕话还没说出口,泪水已经要落下。
以为自己可以忍住泪水。
但是等她走近了,她已经是泪流满面,连一句话都已说不出来。
“七宝——”|乳娘看起来还是跟五年前一样,不,显得更和蔼更温柔。七宝跪在她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虽然她心里清楚,现在的|乳娘,跟她记忆里的那个女人并不完全一样。
“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乳娘摸摸她的头,笑着道,“你别怪我。”
七宝拼命摇头,她怎么会怪她?虽然很多事情都是假的,|乳娘的腿不能动是假的,|乳娘对她隐瞒了很多真相,可是|乳娘就是|乳娘,七宝十二年相依为命的人,她怎么能怪她,连父母都放弃她的时候,|乳娘也没有离开她,一直照顾了她十二年。
她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就算|乳娘是有目的来接近她,能够陪伴她十二年,她已经觉得很好很好。
|乳娘的脸上泛起笑容,“虽然你越变越漂亮,不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可是|乳娘还是觉得,你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别哭了。”
她手上的薄茧擦得七宝娇嫩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疼,但是她不躲也不避开,“七宝的病都好了吗?”
七宝用力点头,“好了好了,全好了!这还要谢谢杜良雨!”
“药君?”|乳娘看了一眼站在门边没有进来的杜良雨,笑容有一瞬间的凝住。
颜若回推了杜良雨出去,将门轻轻从外边带上。
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乳娘握紧七宝的手,“七宝,时间不多,|乳娘下面要跟你说的话,千万要记住!”
七宝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转开了话题。
“能见到你一面,我心里就已经很高兴,待会你就回去,再也不要到这里来!”
七宝惊诧地看着|乳娘,她的眼睛里明明充满感情,说的话却如此的让她不能理解,难道她不希望她留下来陪她吗?
“你父亲的事情,是|乳娘错了!”
“我父亲,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乳娘点头,非常肯定地点头,眼中隐隐泛起泪水,“我一直以为他还活着,可是到最近我才发现,墨渊教主根本不是你父亲!”
“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千万别相信他!”
“七宝,别再到这里来了!好好去过自己的生活!只要你过得幸福,|乳娘就安心了,能见到这一面已经是老天额外的恩赐,|乳娘说的话,你都记清楚了没有!”
她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一会儿是墨渊教主,一会儿是孔郁之,七宝都不能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正要问清楚,门突然被打开!
出乎意料的,门外站着的,不是颜若回,也不是杜良雨,而是一个红衣男子。
|乳娘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攥着七宝的手,隐隐有些紧张,七宝的手背,因了她此刻的紧张,覆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七宝直愣愣地看着走进来的红衣人,这人一举一动十分的优雅,但是优雅中又带着一点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七宝见过很多俊美的男子,贺兰雪的容貌风度就已无人能及,海蓝有一派天塌下来也照样无畏无惧的潇洒气魄,颜若回更是生得玉面朱唇,比之女子更为俊秀。可是若是与这个人比起来,七宝却觉得都有所不及。
但真让她说,又实实在在说不出这个红衣人特别在何处。只觉得世间的光华,都凝聚到他身上,叫人自惭形秽,不能直视,偏偏让人生不出半点嫉妒之心,连羡慕也不曾有,只是欣赏。
这世上,竟然还能有叫人欣赏到忘记产生嫉妒之心的人,七宝还是头一回见。
“既然有客人来,怎么不告诉我?”
他开口说话,那声音却极其嘶哑可怖,让七宝大吃一惊,这样风姿的人,上天怎么会让他生出这样一副可怕的嗓子!他一开口,立刻破坏了这份如画一般的美好,让人立刻从云端跌落下来!
这声音,犹如砂石在瓷器上刮过,七宝差点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她没有,因为她的手,还被|乳娘紧紧握在手里。
男子的年纪,七宝实在是看不出来,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本是神色淡淡的脸上却突然升起一阵温暖之意,像是久已不见太阳的人盼到了阳光一般欣喜。
七宝也注视着他,眼神清澈而明亮。
“你是明月吗?是明月对不对!”他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想要说什么,更不知道想要做什么,慌乱中踢倒了凳子,然后又立刻慌张道:“你等着我,千万不要走,我去换件衣服梳洗一下,马上就来见你,千万别走!”
七宝目瞪口呆地回过头来看着表情漠然的|乳娘,“他是谁?他这是做什么?”
|乳娘嘴角泛起一丝嘲笑的意味,“他是个疯子,一个以为自己就是孔郁之的疯子。”
像是为了让她明白,|乳娘强自撑起身子,半坐直才轻声道:“他骗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就是郁之少爷,谁知道,他不但骗了我,连他自己都骗过去了。”
七宝不做声,她分明听宁歌说过,孔郁之已经死了,既然他死了,那这个人,又是谁?
|乳娘似思考了一会儿,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才慢慢说下去,“当年郁之少爷有一个弟弟,不,应该说,他是孔家的庶子。”
庶子?
七宝的眼中泛起疑惑,她不知道|乳娘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这跟孔郁之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直不被孔家承认,他母亲是个低贱的歌妓。孔家所有人都厌恶他们,他母亲在被孔家纳进门来没多久受不了世家大族里的那些规矩,跟一个男人跑了,却把他丢了下来。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时候很可怜,没人理睬他,连吃饭都没人叫他,他总是窝在角落里哭,屎尿满身也没一个丫鬟理他。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多,他本会就这样过下去,可是,郁之公子回来了,他从外游学回来,家中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众人却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后来才发现,他在后院照顾这个傻弟弟。那时候,我们大家都一度以为,那个总是浑身臭哄哄的孩子,已经傻了。”
|乳娘突然松开了七宝的手,伏在被子上哭了起来,泪水打湿了薄薄的被子,也打湿了七宝的心,她哽咽地接着说下去,“要是死的是他多好,不是公子多好,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我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这么傻,相信了他十七年,一直一直以为他就是公子……为什么……”
“那张面具,他戴了十七年,七宝,你能相信吗,他戴了整整十七年,连我都被他蒙骗了过去……竟然一直以为,他就是公子……”
七宝惊得不能动弹,听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颜若回走了进来,扶住|乳娘的肩膀,“惠姨,你现在不能这样激动,你先休息一会儿,有什么话,让我来对七宝说吧。”
他手上轻轻点了陷入激动情绪的女子的睡|茓,将她安顿好,拉了愣愣的七宝出来。
“你听明白,刚才惠姨所说的话了吗?”
七宝摇摇头,似懂非懂。
颜若回叹了口气:“你父亲已经死了,但就是我,也不过刚刚得知。”他轻声咳嗽了一下,脸微微有些泛青,“惠姨是孔家的丫鬟,却不是一般的丫鬟,当年本该是孔家人选出来为郁之公子侍寝的房内人,可是你父亲对你母亲太痴情,便只当她是一般的侍女,从来不曾越礼。孔家出事以后,她一直追随着郁之公子,听从他的吩咐去照顾你。”
七宝点头,这些她都大概能猜出来。
“可是连我们这些与教主相处多年的人,也不知道,郁之公子早已去世,留下来的,不过是当年孔家的庶子而已!”
“既然|乳娘与他如此亲近,怎么会认不出来?”
“不光你|乳娘认不出来,连他自己都以为他是孔郁之。”颜若回淡淡道。
七宝只觉得自己呼吸已忽然停顿,因为红衣男子此时正站在不远处。
“明月!”
“我不是海明月,我是孔七宝。”七宝大声道。
语气坚定得毋庸置疑。
红衣人一愣,眼中涌上悲哀的神色,接着喃喃自语道:“不是明月,是七宝吗?”
“对,是孔七宝!”
红衣人眼睛亮了起来,“是我女儿!”
鬼才是你女儿,七宝心里反驳,却不露声色。
他奔过来,颜若回想要阻挡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扑过来抓住七宝的肩膀,“你是我女儿!”
七宝看了一眼颜若回,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好。
他突然换了一副欣喜若狂的神色,“你既然是我女儿,就可以帮我去杀人!”
杀人?七宝想要后退,可是却被他紧紧抓住不放,“你要杀谁?”
红衣人大笑,声音越发让人觉得刺耳,“杀了勃家人!为我报仇!”
颜若回冷冷看着红衣人,“教主,她手无缚(又鸟)之力,根本杀不了人。”
红衣人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像是观赏一件精美的玉器,仔细端详着七宝的脸:“美丽的容貌就是她最大的武器,可以用来杀死她的敌人,只怕他一边流血,一边还要谢谢她!”
这人简直是个疯子,七宝觉得他说的都是疯话,开始后悔刚才就该离开这里。如果颜若回真的为她好,就不该告诉她这些事情,她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到这个地方!
“我不会帮你去杀人的。”七宝咬着嘴唇,语调颤抖。
“你会的,你一定会的!因为——”红衣人笑起来,十分温柔,十分优雅,七宝却感觉被毒蛇咬了一口,“你会的,惠儿在我手上,你不得不听我的!”
“|乳娘不会让我帮你杀人!”
红衣人拍拍她的肩膀,激动的神色一下子舒缓下来,甚至松开了她:“药君,恐怕你要跟她解释一下,为什么她必须帮我。”
杜良雨早已站在一边,七宝却直到这个时候才看见他。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吞吞吐吐,“教主……教主让惠姨受了百日之刑……”
“如果,如果百日内,没有六匹叶参宝,她全身…全身会渐渐萎缩,到了最后,可能只剩下一张皮……还会……还会因为百日之刑其中一味紫瑾草的毒素发作……皮肤溃烂……只有六匹叶参宝……可以救她……只有六匹叶参宝……”
六匹叶参宝……
全天下最后的一株,已经没了。
可是药人,倒是有一个。
勃长乐……
七一
“|乳娘,你醒了。”七宝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乳娘撑起身子,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分不清到底床边坐着的是谁。
等她看清了七宝的脸,脸上的表情瞬间凝住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七宝垂下眼睛,轻轻地道:“|乳娘,你总是在赶我走,以前是,现在还是。”
|乳娘的情绪陡然激动了起来,“我是赶你走!你走得越远越好,我不要再见到你!”
七宝长长的眼睫一颤,眸中突然掠过一道含义不明的亮光,却在此时,握住了|乳娘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直到感觉她冰凉的手指微微有些暖意了,唇边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乳娘,七宝会走的,不用你赶,也会走的。”
“但是七宝一定会救你!你等我!”
|乳娘的眼中静静腾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她口气已软了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七宝点头。
“那|乳娘跟你所说的一切,你也不该忘记。”
七宝的双眸晶莹闪亮,带着一种前所未见的勇气和坚定,“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七宝现在都想起来了,一刻都不敢忘怀。”
“既然是这样,就照我说的去做,不要管我的事,去走你该走的路,你若是喜欢那贺兰公子,就嫁给他,|乳娘相信,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会幸福的。”
七宝闻言微闭双眸,再睁开时,黑色的眼珠已是莹莹润润,仿佛满天的星光此刻都藏在了她的眼中,“|乳娘,这么多年过去,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你还认为,只要找到一个男人托付终身,我就能幸福吗?”
“你还是想要我,把幸福交给别人?”
“|乳娘,这些年,我活得一直很忐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偶然的决定,就能改变自己的一生。不管我把自己的存在封锁得多么严密,不管别人怎样费尽心机来保护我,我永远生活在一些人充满欲念的视野里。我生下来就姓孔,我是孔家的遗孤,我是海明月的女儿,这一切本就注定,我不能像平常人家的女儿,将一生托付给自己的丈夫。”
“你现在,还在试图劝告我,要继续对这一切,装作浑然不觉吗?”
“就算我嫁到贺兰家,外面那个疯子就能放过我吗?那些觊觎孔家财富的人,他们就能放过我吗?我跟我的母亲长得那样相像,难道可以永远不被人发现?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躲藏着,一辈子要这样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威胁,然后眼巴巴地等别人来救我。”
|乳娘的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缩,胸口好像有一层硬壳在不知不觉中碎裂,酸酸软软的感觉瞬间流了出来,漫过全身,她看了七宝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勉强地咽下哽在喉间那心酸的感觉,“七宝,你长大了。”
七宝偏过头,静静地躺在|乳娘的腿上,|乳娘的手环过她的肩膀后,停留在她的发梢,然后轻轻把七宝垂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慢慢挑回到耳后,七宝敏锐地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脸颊,但是她没有出声,仍然安静的,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
“你决定好了?”|乳娘的语声微微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柔和。
七宝点点头。
“也许你是对的,依靠男人,本来就是一件悲哀的事。”
“你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
“虽然变得成熟,需要付出代价,但是你也将得到许多。在这之前,七宝,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
“|乳娘,七宝想要,自己的家,自己的城,自己的国。不用担心别人会伤害我,不用担心会被谁丢下,不用苦苦等待别人的垂青。可以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乳娘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更轻柔地道:“那你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不,这并不冲突,七宝一定能救你的!答应我,等着我!”
“七宝一定会做到的!”七宝抬起头,笔直地看进|乳娘的眼睛,神情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坚持,这简直不像是柔弱的七宝,会有的表情。
也许她从来,就不是柔弱的人。
也许,她早已长大。
“七宝要做的事,不光是为了|乳娘,更是为了我自己!跟外面那个疯子全然没有关系!他威胁不了我,总有一天……”
七宝的嘴巴突然被|乳娘轻轻捂住,“你不用说了,|乳娘都明白!”
不知道她这样说,到底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还是真的要去做一些前途不可预测的事,其实|乳娘心里都明白,她现在会这样说,很大程度上,还是与自己有关。但是她也无力阻止,因为七宝并不是一个傻丫头,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虽然她很少说出她的心里话,却很有自己的主见。她已经长大,不再是什么都听从她的小姑娘了,未来怎么走,全看她自己。
自己一直爱护着的小白花,突然想要面对风雨,她心里不是不心疼的,但是如果永远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对她也没有任何的好处。
一个女人的天生丽质从一生下来就已不属于她自己,而被老天判给了男人。七宝想要做的,是将这样一个灾祸的源泉,变化为使自己幸福的财富。
永远不再将自己的人生,交托给别人!
她相信自己,能够做到,一定要做到!
……
直到夜深,她才站在贺兰府前。
府里的侍从开了门,看见她的一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她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在背后疑惑的目光中,七宝悄悄地走过鹅卵石小路,穿过长长的走廊。
哥哥的书房就在眼前,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到。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心里竟好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勇气面对贺兰雪,可是,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他问她:“到底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是怕他会问:“你有没有受伤?”
不管是哪一种,都仿佛已是家常便饭。她一次一次被他从别人手里救下来,有时候他赶得及,有时候,他赶不及。她的好运气,似乎一直都没有用完,每次到了关键的时刻,总有人能够救她。只是,这种好运气,又能持续多久。
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她已经不是那个糊涂的七宝,她的脑袋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醒,她的记忆从未像此刻一般明晰。她分明记得,当初与海蓝的感情,她对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不是她忘记了,而是他根本没有做到。他曾经说过,要保护她,可是他远赴战场。一年多来,她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她想要等着他回来,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回来。最终,不是她想忘,她要忘,而是老天让她忘记了。那样一场来势汹汹的伤寒,如果她没有熬过来,什么誓言,什么爱情,还不都是一场空……
既然都已经死过一次……他又有什么可以跟他说的,他又有什么权利来怪责她,忘了……只是,忘记了而已。
可是……贺兰雪呢,他瞒着她,哄着她,让她安安心心做他的妹妹,一天一天越来越依恋着他,相信着他。没错,他是一直隐瞒了那些真实的从前,可是,他对她的心,是真的;他为了她,为了让她能够从绝望的病症中活下来,所付出的一切,也是真的;他们两人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所有的高兴,依赖,幸福,温暖,都是真的;她说的那些,最爱哥哥的话,希望永远不离开他的话,同样是全然出自于真心,全部的全部,都是真的。
哥哥,哥哥,七宝是真的很喜欢你……
七宝的手指落在门板上,想要动一动,却像是失去了满身的力气。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因为是真的,所以就算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还是会不舍得割舍。因为是真的,所以就算是不得不分离,也还是会伤心。因为是真的,所以害怕自己看到他有一点一滴的痛苦,都会动摇。所以,所以,她才如此犹豫,如此茫然,明明知道再怎么拖延,再怎么煎熬,都要迈出这一步,都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只因她不愿意,再将未来,交给任何人……可是,可是贺兰雪呢,他会怎么样,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再也不肯原谅她……因为在意,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说出离别的话。
她欠他的,不算少,如果不是他,她可能早就已经死去,爱情可以斩断,可是感情能够斩断吗?恩情可以忘怀吗?如果贺兰雪想要她用命来还,她也不会说一句不可以。但是,如今,她已活下来,她已作出选择,她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任。既然她活着,她的人生,就不能再由别人决定。
说到底,她还是为了她自己。为了有一天,她能够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尽管,她对寻求这样一种力量的方式还不太懂,尽管,她已预感到贺兰雪会有的痛苦。
所以,是她自私。
为了不再受人威胁,为了不再担惊受怕,为了不再这样依赖别人而活着。她已经厌倦这种生活,厌倦了一次又一次被人救,这会让她感到自己可怜又可悲……为了救|乳娘什么的,说不定只是她在心里为自己找的借口吧,她全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永不再受到这忧心的苦。海蓝承诺过,贺兰雪也承诺过,他们都说要保护她,照顾她,不是他们没有做到,只是她已经害怕,已经迟疑,下一次,她是否还能忍受为人所救……
贺兰雪为她营造出的这样一个安心温暖的家,她要亲手打破吗?她简直不能去想象,当她对他说出,她要离开他,要去做一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结果的事情,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本可以不必回来,本可以不对他说。可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贺兰府前。至少,要告别,至少,至少要听听他的声音,再看他一眼。
在这一刹那间,贺兰雪的温柔爱意全部涌进她的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爱着他的。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投入他怀里。
再也不和他分开,再也不说要离开的话,忘掉那些事,忘掉那些人,专注于眼前的幸福,将一切抛诸脑后。
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推开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一如往常,“哥哥,我回来了。”
……
玉娘从下人那里得到消息,已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等她匆匆赶到公子的书房,却犹豫着不敢敲门,她想见到七宝,得知她回来当然高兴,但是,她知道有一个人会比她更开心更高兴,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在这时候打扰他们!
一回头,看见管家笑呵呵地站在庭院里。父女俩相视而笑,以为一切雨过天晴。
门突然被打开。
紧接着被毫不犹豫的上了锁。
“哥哥!”玉娘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里面轻声唤着,哀求着。
贺兰雪靠在门上,像是已经不会动。
“公子?”玉娘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局面,贺兰公子要把七宝她……锁起来……
“哥哥,你不可能锁住我一辈子,你……”
贺兰雪略略在门边站了站,才转身走下台阶。玉娘完全不懂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变故,更不知道七宝说了些什么惹得贺兰雪要将她关起来。
贺兰雪走到最后一步台阶时,不知为何双膝突然一软,眼看就要向前跌倒。
老管家及时扶了他一把。
夜凉如水。
贺兰雪站在庭院中,只觉一阵阵凉意袭上来,侵袭了他的心肺,全身冷得僵住,喉咙里像是已发不出声音来。
“哥哥……”七宝的声音还在唤着,自始至终,她没有拍过门,没有试图与他相抗。
她只是求他,放她走。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回来?
为求心安?
只是为了这样,就能亲眼看着他难过,亲手迫他发狂。
贺兰雪回头,怔怔地望着门,呆呆地发愣。
七二
七宝被关在房里一整晚,第二天的时候,贺兰雪也没有改变主意放她出去,她也一样,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
也许骨子里,两人都是一样的倔强。
玉娘送饭来的时候,门被打开,紧接着又被锁上。
玉娘抚着七宝的脸颊问道:“疼吗?”
七宝垂下眼睛。
“不疼。”
“别逞强了,为什么一定要跟公子拧着呢?他根本舍不得碰你一下,偏偏你这么逼他——”
贺兰雪打了七宝一耳光,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金刀公主那一耳光,不过是打在她脸上。可是贺兰雪这一下,却像是打在她心上,过了一夜,还是隐约作痛。
如果不是她不管怎样都要离开,他绝不会这么做。可是即便知道,她还是伤心。
“喝点水好不好?你哭的嗓子都哑了。”
七宝点了点头,玉娘打开食盒,取壶倒水递给她。看着七宝捧着茶碗像孩子一样咕噜咕噜地喝起水来,玉娘叹了口气,七宝在她眼中,根本还是个有些任性的孩子,遇事不知道转弯,受到责备会委屈伤心,她真怕她跟公子闹得太僵,最后伤害了彼此。
玉娘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发,伸到半途却又缩了回来,期期艾艾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上次你生病,我就很后悔,这件事压在我心里五年,压得我每次看到你都十分愧疚,却每每想说都无从开口。”
七宝抬起头。
“你初来时,父亲怀疑过你的身份。背着公子找人偷偷去丽水查探过。”
“所以后来,还一度怀疑你是有目的来接近贺兰家的。”
“才……才趁着公子出门以后,让我来试探你。”
“不是这个原因。”
“啊?”
“我要走,不是这个原因,玉娘。”
七宝看着她,“跟你们没关系,别在意。”
玉娘红了眼睛,“那你这是为了什么?公子问你也不肯说,我问也不肯说,你难道真的要走?”
七宝埋下头,不吭声。
“公子那么疼爱你,难道你都不能为了他,留下来?”
“五年的相处,你真的可以说走就走,半点也不留恋?”
“七宝……”
“玉娘,我不是哥哥养的小猫小狗,只需躲在他的身后,就装作什么都不明白。以前我只要有的吃,有的喝,有人疼,有人爱就心满意足。可是现在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哥哥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爱我,为什么不肯放我走?”
“七宝,你这么说,不觉得自己太过分吗?你明明知道公子很爱你,很宝贝你,还要说让他伤心的话,还要让他放开你?”
“玉娘,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突然怀疑,哥哥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爱我,那么喜欢我?”
玉娘脸色一下子变了,温柔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严厉的表情,“七宝,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别人可以怀疑他,难道你也要这样伤他的心吗?他若是把你当作小猫小狗,若是把你当作宠物,何苦那样救你!”
“你快要死的时候,是谁衣不解带在你床边侍候?你发高烧说胡话的时候,是谁抱着你安慰你一刻不曾放手?你汤药灌不进去的时候,是谁一次又一次想尽法子喂药?那是伤寒,会传染会死人,可是他可有一点嫌弃?七宝,我当年生病的时候,只有母亲还守在我身边,你想想看,公子跟你非亲非故,他若是不爱你,何必做到这样!是,你是长得很漂亮,可是你生病的时候病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谁还会记得你到底长什么模样?公子若是想要找个漂亮的女孩子溺宠,何苦一定要找你?私藏疫病,这不是小罪名,他何苦为一个宠物担当这样的风险?”
七宝的眼睛落在纸窗外,就在刚才玉娘进来,她已知道,他在门外。
这些话,不是对玉娘说的,是对他说的。
她知道贺兰雪对她的感情都是真诚的,所以才要对玉娘说这些话。
如果他听了……心寒……冷了心……
就会放她走。
“就算不是!”七宝故意大声地说,“他也没有像他说的那么喜欢我。若是他真的爱我,我高兴的事情,我喜欢的事情,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去做。既然我想要离开,又为什么拼了命来拦我?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根本不是我!因为我走了他会寂寞,会伤心,会难过,这些都是借口!其实他是以自己的心情为考虑!他在乎的是他自己的感受,不是我的!”
“七宝,你!”
门“砰”地打开了,贺兰雪站在门口。
玉娘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又回头看看若无其事的七宝。这才突然醒悟过来,她的这些话,分明是故意说给贺兰雪听的!
分明是故意要气他!
“公子……”
“出去!”
玉娘担忧地看了一眼七宝,走了出去。
“你觉得,我是把你当作宠物?当作玩物?当作小猫小狗?”
“难道不是吗?当初我是你买回来的,在奴隶市场买回来的丫头不是吗?你高兴的时候摸摸我,不高兴的时候冷淡我,我在你眼里,难道不是小猫小狗?”
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独立,就毫不在乎地伤害别人的心。明明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不该说,说了就会后悔,说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还是为了逞强非说不可。只有爱她的人,才会被她的话所伤害。如果不在意她,谁会在乎她说了什么。偏偏,七宝就是知道贺兰雪爱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是她不是任性,而是知道非如此不可!让贺兰雪对她死心,让他永远别再理她!明明害怕这样的结果,一想到就浑身发抖,她居然还是说出口!居然这么不怕死!
说着连她自己都心虚的话。
贺兰雪只觉得脑袋犹如被笨重的石碾一圈圈来回碾过,疼得他无法开口,只能咬紧牙关沉默,却忍不住手指都在哆嗦:“原来……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
七宝一怔,声音慢慢低下去,几不可闻,“是,我一直都这么想。”
“我在哥哥来说,不过是小猫小狗,不过是…这样而已,你抓着我不放,全是因为你独占的心思,那根本不是喜欢,不是爱……”
“那你究竟要我怎么样?”贺兰雪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居然也不动气,“你想要我怎么样做你才会高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都可以……”
七宝摇头,“不,哥哥你做什么都没有用,我不会留下。”
贺兰雪闭上眼睛,就像被什么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扶着桌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再怎么爱惜你,再怎么努力让你高兴,让你开心,都是徒劳的,是不是?”
七宝狠狠心,“是!”
“到底要怎么样才算爱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到底要怎样做,你才不会想着走,想着离开我,我对你,难道…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喃喃自语着。
七宝刚要开口说话。
贺兰雪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竟然咳的直不起腰来。七宝看着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似乎站立不定,她几乎立刻就要冲上去抱住他,可是最终还是站在原地,像是已经变成了化石,变成了冰块,没有感觉没有不忍,没有片刻的思考余地,口中却再也说不出伤人的话来。
良久他才缓过气来,脸上已没有让七宝心惊的痛楚之色,依然是一派温暖,那样水一般温柔,火一般炽热的眼神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七宝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他向她走过来,“对你再好,为你做尽一切,你也不会满足是不是?”
不是,不是,哥哥,不是这样的。七宝想要说话,想要回答,可是话到嘴边,全部咽了下去。
“把爱给你,你会觉得束缚,把心给你,你会嫌弃血腥,求你在一起,会让你觉得不自由,盼你爱我,会让你如此为难。”
不是的,七宝只要跟哥哥在一起,七宝明明没有那样想过。
只是她看到他的眼神,像是醉生梦死后的清醒,又像是燃尽了热情后的冷淡。薄烟消逝后只留下冷冷的寒凉,春雾散尽后只余下空茫茫一片,她只能默然无语。
“你说的对,我本不该爱你,是我错了。你不过是我贺兰雪养的……小猫小狗,而已。”
“不必在意你的心情,任何时候,只要我高兴,我愿意就可以。根本不用如珠如宝,捧在手心,根本不用,把自己送到脚边任你践踏对不对,只要我愿意,对你做什么,都可以,横竖不过、不过是……”
他已走到她身边,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像是将全身的痛都生生传给她似的,贯注了全部的心力。
“为什么,我还要管你,要这样心疼你,小猫小狗,要是死了,再买一只也就好了,我,我为什么还要死死拉着你不肯放手……”
七宝看着贺兰雪苍白的脸,记忆回到两人相处最融洽之时,她的心里眼里,那时候都只有贺兰雪一个人。哥哥怎样,哥哥怎样,全都是哥哥。
从来缺乏人关爱,缺少人教养的七宝,被贺兰雪那样怜惜爱护着。
记忆里,是贺兰雪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提笔,如何用力,一笔一画,每一个画面都在她脑海里深深烙印着。
记忆里,是贺兰雪将她抱在怀里,手把手教她弹琴,每一个音符跳动间,都是他温柔的面容和关怀的话语。
记忆里,是贺兰雪坐在床边,陪伴着无法入眠的她,给她说故事,陪她谈天,告诉她以后都不会让她吃苦受罪,无家可归。
如果不是这些都深深刻入她的心中,即便是没了记忆,为什么,贺兰雪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为什么海蓝说什么,她都不肯相信。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七宝的心里,贺兰雪就是亲人一样的存在,有着远比爱人更加重要的身份。
比爱情更重要的感情。她能够轻易舍弃跟海蓝的感情,却未必能割舍对贺兰雪的依恋。
可是如今,她不得不将自己推入到这样的局面,不得不用最冷酷的话去伤害他,明明不忍心,明明不愿意,却不得不如此。
|乳娘还需要她,她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完成的事情。
十二年的恩情,她一死不能报万一。
新年甜蜜小番外
七宝平日里十分天真可爱,只有极其特殊的时候,会变得任性刁蛮,让人觉得这孩子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的
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发生。
贺兰雪长久以来,不过见识过一次而已。
问题发生在餐桌上。
大年夜的餐桌。
“七宝,这是玉娘特地为你做的八宝鸭,可以尝一块。”
只能尝一块吗,七宝眨巴眨巴眼睛,委屈地盯着盘子里很小很小的那一块鸭肉。
贺兰雪失笑,“等你身体全好了,就能吃荤腥了。”
“今天是过年啊,哥哥,是大年夜,七宝也只能吃一块吗?”七宝对对手指,眼睛里开始泪花飘飘。
“只能吃一块。”贺兰雪狠下心肠,忽略她所向披靡的星星眼,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哼,活该!
杜良雨故意将鸭子咬得咯吱咯吱响,满嘴油光,玉娘斜眼看着他,看得他心里一颤,牙齿一抖,鸭肉也不敢嚼了,直接吞下肚子。
七宝撇撇嘴,表示很不屑。
杜良雨越发觉得她很不顺眼,越发觉得玉娘特别偏心,咬牙道:“贺兰公子,今天不回族里过年可以吗?”
贺兰雪淡淡笑笑,“没关系。”
七宝嘴里嚼完那一小块鸭肉,依依不舍地将小盘子舔过来舔过去,贺兰雪摸摸她的脑袋,“我陪着七宝过年就好。”
“唉,怜小姐今天下午还特地来了一趟,千金小姐啊,可惜也没见上公子一面就走了。估计就是想说请公子回老宅过年的事儿。”杜良雨嚣张地看了一眼七宝,发现她的耳朵已经支愣起来,脸还埋在盘子里。
他心里偷笑。
贺兰雪敬了管家一杯酒,“是么?那我吃完饭回老宅看看伯父。”
七宝瞥了一眼贺兰雪,在他没发现前就又低下头。
“哥哥,酒可以喝吧。”
半天后,贺兰雪惊讶地看着她,七宝向来滴酒不沾,怎么会想要喝酒。
“荤腥不能吃,酒也不能喝,这年怎么过!”七宝的头越埋越低,隐隐有抽泣的迹象。贺兰雪立刻心疼,做出让步,“那,少喝一点点。”
结果是,不是少喝一点点,七宝明目张胆地,喝光了整整一壶酒。
贺兰雪目瞪口呆,七宝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居然怎么劝都不听。桌子上挨个敬了一圈,他还不敢让她喝烈酒,不过是女子也能喝的梨花酿,可是整整一壶,也实在是……太多。
七宝的身子软绵绵地往旁边歪,红着脸看着贺兰雪,抱住他不肯撒手。
呃?
这回真的喝醉了。贺兰雪无奈,拉着七宝先行离席。
玉娘和管家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七宝什么时候喝起酒来,还这么大酒量。
杜良雨笑嘻嘻道:“这回臭丫头可气坏了!”
玉娘不解地看着他,杜良雨装作无辜地回望,直到她眼神越来越怀疑。
七宝抱着贺兰雪的腰不肯放手,贺兰雪看着下人们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的脸,顿时无奈得很,又舍不得责备她,想想便只能打横抱起来,抱回自己房间。
“姑娘家,喝成这个样子,像什么样!”贺兰雪将她放在榻上,想要起身给她倒点茶水解酒。
谁知七宝却嫌这软榻躺得不怎么舒服,闹腾来闹腾去,抓住他袖子不放,片刻也不肯休息。
贺兰雪也恐她万一跌下去受伤,只得重新坐下来,把她抱到自己怀里,双臂合拢紧紧搂住她,想要先哄她睡着了,自己再出门。
七宝仰头,眼巴巴看着贺兰雪,眼睛水汪汪,脸上更是红艳艳,像是一株喝醉酒的海棠花。
贺兰雪被她看得忍不住心里暗暗一跳,立刻想要掰开她的手,唯恐自己一个控制不住扑上去,化身为狼,直接吃掉她。
他倒是还记得呆会还要回老宅去拜见伯父,不能失礼于人,如果在这个时候把持不住,今天晚上肯定出不去。
七宝一双眼睛此刻水润盈然,更是朦朦胧胧看不清眼前的人,却还不忘哼哼唧唧,“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她唤一声,贺兰雪答应一声。可是他等的下文始终不见她说出来,也不知道她到底叫他做什么。
“七宝,乖乖好不好,哥哥呆会还要出门,你自己睡好吗?”
七宝眼睛半睁着,迷迷糊糊地问:“哥哥要去哪里?”
“回老宅见伯父,很快就回来。”
哼!
七宝哼唧了一声,“那我不要一个人……”
“我叫玉娘来陪你。”贺兰雪柔声安慰。
七宝歪着头,样子傻傻很是可爱,“那我要杜良雨来陪我玩——”
贺兰雪脸色冷下来,“他不行。”
开玩笑,她喝的醉醺醺,要是那家伙趁机揩油占便宜怎么办?他还不在家!
七宝扁扁嘴,有点委屈,“为嘛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你快点睡,我在这里看你睡着了再走!”
七宝醉得歪七扭八,居然还能强忍睡意,气呼呼地瞪着他。
贺兰雪又好气又好笑,哄孩子般放柔了语气,“七宝,等你睡醒,哥哥就回来了。听话好不好?”
等我睡醒,你就回来了?
七宝醉是醉,但是被酸意一熏,酒劲儿倒被压了下去,只心里不高兴,很不高兴,那个怜姐姐哪个月不来个三五回,总是想尽各种法子来接近哥哥,真是讨厌,讨厌,讨厌!都二十了还死赖着不嫁人,她是哥哥的堂妹,怎么能毫不避嫌,真是没羞!没羞!
哥哥表面上无动于衷,冷冷淡淡,会不会根本今晚就是去见她的?七宝开始胡思乱想,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纠结,越想越不忿!
哥哥是属于七宝的,怎么能去看别的女人?哼,还没七宝长得好看!既然这样也不行,那只能用别的招数!
七宝横起来,“你不在我就找别人陪我!”一边大声把话说了出来,同时很用力地往贺兰雪身上重重一扑,以示态度十分坚决。
只是她喝得满脸通红,身软体乏,扑上去也不过是让贺兰雪晃了晃而已,倒是惹得他心里泛酸,以为她真的要杜良雨来陪,“你为什么想要他陪你!”
“莫非你喜欢他?”明知道她喝多了乱说,他还是控制不住想问,问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居然又纠结于这种问题,真是无聊又莫名其妙。
这两人酸来酸去,居然都误会彼此钟情于别人,真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偏偏情人间最容易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误会。
“我就是……喜欢!”七宝任性地摇头,不是她言不由衷,而是她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晕,越来越笨重,几乎已不能持续很久,刚才说的那几句半清醒半糊涂的话,已经让她十分困难,此刻酒劲儿上来,她开始分不清南北,连自己下一句想要说什么都忘记,身子一软就倒在贺兰雪怀里。
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将贺兰雪的怒气彻底挑起,还兀自想要进入梦乡!贺兰雪听到她说喜欢,脸分明已经黑了,半点也不记得自己原先的打算,还出去个鬼!再出去,老婆都被人家拐跑了!感情杜良雨打着追求玉娘的招牌,三天两头挑衅七宝,实际上是夺走七宝的注意力!走着瞧!明天就让他收拾包袱滚蛋!
贺兰雪脑袋里产生了许多臆想,想要把七宝拉起来问清楚,看她一脸昏昏欲睡就更生气。索性上去解了她的衣服,不管不顾压上去,七宝醉得迷迷糊糊,被他除掉衣服还浑然不觉。贺兰雪见她身上都被酒意熏成了淡淡的粉红色,怒火倒是消去了大半,剩下的小半都变成了热烈的亲吻和缠绵。
“还敢不敢说喜欢别人!”贺兰雪咬着她的脖子,啃过来啃过去,大有她敢应声就直接咬断的架势!
“谁……谁让哥哥要去见别人!”
“别人?”
“都是哥哥不好才对!七宝,七宝明明比怜姐姐要漂漂!哥哥坏……过年也不陪人家!”七宝气得哼哼唧唧,嘴巴被她自己咬得有些湿润,一如被春雨打湿的花瓣。
她说的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但是贺兰雪却听懂了,听明白了。
因为她吃醋,所以才喝那么多酒,所以才故意说要别人来陪!
虽然他心里一阵喜悦,可是很快又生气,“就算是七宝生气也不可以,生气可以跟哥哥说,哥哥肯定不会去,就是不许说要别人来陪!说也不许说!”提都不许提!
贺兰雪细细勾勒着她的轮廓,将她的嘴巴咬了又咬。“以后再敢要别人来陪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七宝醉得浑身软软,还努力地点头,那模样真的可爱极了!明明都已经很困很晕,她还傻傻的,一点一点地让他侵入。但是她此刻已经不能如往日一般配合地摆动身体,而只是露出困惑的表情:“有点……难受……”
“谁让你喝那么多!”贺兰雪轻声喘息,腰身有节奏地律动着,深深浅浅地探索,只觉得一股独特的醉人的热度缓缓地蔓延全身。他拨开七宝汗湿的前发,吻她的嘴唇,充满睡意的七宝无意识的轻轻避开,比较起亲热来,她无疑更想美美睡一觉。
贺兰雪顿了顿,指尖移到七宝头上轻抚:“以后有什么不高兴,都要坦白告诉我。”
“嗯。”七宝朦胧地眨巴着眼睛,贺兰雪笑起来。
身体相互摩擦的声音越来越激烈,贺兰雪有力的撞击,让七宝恍恍惚惚,阵阵酥麻带着快感,一次又一次的撞击让她的力气慢慢的消失殆尽,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剩下他火热的呼吸。贺兰雪扣住她的腰,半点也不停歇地动作着。七宝被惹得没法休息,脑袋昏昏沉沉,直想要陷入黑甜梦乡,却偏偏被他激烈的摇晃着,不能自已,开始还知道求他停下,可是贺兰雪却越发情动不管不顾,七宝便又只能语无伦次的求他慢点,却换来一阵故意似的狠命折腾。她才终于恍然大悟,这人分明是在记恨她故意叫别人来陪的事情。不由得在心里怪他这个小心眼,却不敢说出来半点。最后更是不得不放弃抵抗,陪他一起沉沦。
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贺兰雪明知大半是她装出来的,还是心里舍不得,便低下头,在她脸颊之上吻了一次又一次,七宝因了醉酒动作有点缓慢迟钝,却也回应起他的吻。两人吻了半天,都舍不得分开。
好像有什么忘记了?
不对,她想起来这件顶顶重要的事儿了!
“哥哥,你不可以喜欢别人哦!”七宝皱着眉提醒他。
“嗯,只喜欢七宝一个人!那七宝呢,七宝也要做出保证才行!”
“七宝!”
“七宝!不许睡!等说完了再睡!”
呜呜呜——
她好困,好困,真的好困啊!
七三
在回贺兰府以前,七宝还去找了一个人。
海蓝。
她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小酒馆里,那时他们也经常偷偷溜出府来,结伴同游。
她找到海蓝的时候,他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他看着她慢慢地走过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她的脸上。
他的眼睛发直。人也似乎醉得厉害。
她坐在他身边,一时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这样平静。
“为什么?”
他从重逢开始,对于这个问题,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心心念念的,是她为什么会不认识他,为什么毫不迟疑地,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对他的真心,视而不见。
七宝没有回答,却问他:“我娘,是不是在宫里。”
海蓝置若罔闻,“我问你,为什么!”
“我受伤被人挟持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得了伤寒,要被送去离城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失去记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海蓝哥哥,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我一直一直在等,可是你都没有回来。”
“现在你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海蓝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怨恨,看不见愤怒,只看见一片黑暗。但是因为她的几句话,重又燃起了希望。他突然激动起来,突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颤声道:“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在一起是不是?”他的声音已经喝酒喝得嘶哑,连身子都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他抓着她的手,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七宝看着他充满希望的眼睛,慢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过去的一切,已经没了。”
海蓝怔怔望着她:“没有了?”
七宝沉默着,很久很久也不说话,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鼓作气将自己的真心告诉他,她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经变了!”
海蓝像是突然被人重创,身子一震,愣愣地看着她,没了半点反应,没了半点声音。
七宝艰难地笑笑:“我知道,真话永远伤人,但是,我不想骗你。”
海蓝的手握得很紧,七宝感觉自己的手几乎要被他捏碎,他断续地道:“你……你……真的爱他?”
七宝点了点头。
海蓝看着她,眼前还是令他魂牵梦萦的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他的耳畔仿佛又响起当初她温柔乖巧的软语轻笑,不过短短的两年,她所说所想,就已经离他远去,捉摸不定,触碰不着。
为何她转眼间就已变得如此陌生,让他连认都不敢认。海蓝那双爱笑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他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他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将好字说了许多遍,七宝始终不言不语,不作任何解释。他终于松了手,喝了一杯酒,才像是镇定下来,“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你们中间多余的那个人,不过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七宝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在想,若是当年他没有走,若是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是不是至今跟他在一起,不会爱上贺兰雪,不会面临如今这两难的局面。她作出决定的时候,竟然是半点没有想到海蓝的,这时候她才明白,海蓝只是过去,一段随着她的记忆而消失的过去。她对他,甚至连抱歉的情绪都少有,她本不欠他什么,走的人是他,丢下她的人也是他,现在再追悔,又有什么用。
她找他,不过为了一个交代,不过为了他口中曾经提到过的,嘱托他照顾她,保护她的那个人。
如果这个人当真存在,那是不是,就是海明月。
女人一旦变了心,当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海蓝动也不动,就像是已经伤透了心,却还记得问她,“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他的心里,可能犹自还抱着一丝希望,一点微薄的可能。
“我要进宫。”七宝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要见她。”
这句话,海蓝像是已听不见,不会听,他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只能接着喝酒,喃喃道:“贺兰雪,我本该杀了他的……”
七宝吃惊地看着他,“若是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不再喜欢你,是我错了,就当是我对不起你,不要责怪我哥哥!”
海蓝突然笑起来,笑得很酸楚,嘴角弯起熟悉的弧度,可是七宝还来不及想起往日他开朗的笑容,却觉得他此时的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也不知是对世事无常的讥笑,还是对七宝这般紧张贺兰雪的讥笑,或是根本,就是对他自己的?
“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我本不该这么蠢,本不该徒自惹人厌烦!”
“战场上,我总想着,要早点回到你身边,因为你在等我,原来这些,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声音颤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许他想说,早知如此,就根本不该离开。也许他想说,早知如此,离开了就根本不该回来。也许他想说,早知如此,还不如战死沙场,总还怀着一份希望。也许,他根本是想说,早知如此,当初不必相识。
他没有说下去,七宝也永远不能知晓,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令他痛悔的,究竟又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的感情不是善举,不能随便施舍。感情是没有定数,没有原则,没有道理可讲的。她肯做的,能做的,不过是对他坦白。
“你想进宫?”
七宝回过头来,一位锦衣公子站在身后。
他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像是在探寻她的真心。七宝诚实地点头,“是,我想进宫。”
勃日暮坐下来,丝毫也没在意,这桌椅是否已擦拭干净,这地方,是否配得起他高贵的身份,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上头,他已听见七宝对海蓝说的那些话,此时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地举起一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他没有问她,进宫做什么,不管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是为了见她母亲一面,还是对孔家的仇恨不能忘怀,他都可以预见,她进得去,未必出得来。
不是未必,是可能再也出不来。
他忍不住试探地问道:“你也许不知道,宫里……”他正不知该怎么说,七宝已打断了他的话,淡淡说道:“不管那里如何,我都非去不可。”
勃日暮看了一眼低头不语,只顾着喝酒的海蓝。他正在拼命想将他自己灌醉,借以排遣那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他迅速移开眼睛,沉声道:“如果你真的要进宫,我可以安排。”
七宝的眼神显得很诧异:“你为什么要帮我?”
勃日暮笑了笑,笑得很苦涩:“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
帮助自己,恢复理智。
“我要成亲了,七宝。”
明亲王世子勃日暮,已请旨赐婚,娶贺兰家长女。
七宝愣了愣,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她只笑了笑,“恭喜世子。”
她竟然说,恭喜世子……勃日暮忽然大笑了起来,大声道:“圣旨还没下,我还没告诉别人,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句恭喜!值得纪念!”他很快地仰头喝完—杯。
海蓝已伏倒在桌上,酒壶已空,他手里还是紧捏着酒杯,喃喃道:“是啊,这是一件喜事。”
勃日暮目光转向店门外的一片黑暗,缓缓道:“你不用感谢我,我本就欠你一回,这回,我们两清。”
“你……什么时候想动身?”
“我还有事没有做完。”七宝脸上的笑容瞬间转为勉强。
勃日暮收回视线,低头转着手中的酒杯,像是一下子对这酒杯着了魔,良久才道:“我等着。”
直到七宝走了出去,他也没有抬起头来。
海蓝的拳头紧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他明明恨不得立刻追出去,乞求她不要走,留下来,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挽回,让他弥补,让他们可以在一起。可是,他最终还是倒在桌子上,像是喝得烂醉的人,因为他已明白了她的心,因为她已经明确的,拒绝了他。
他再没有资格,这么做。
……
此时此刻,坐在马车上,七宝不敢再往回看一眼。
贺兰雪没有再挽留她,他已经对她死了心是不是,七宝轻轻靠在窗口,这一回,哥哥是不会再原谅七宝了,对不对?
明明那么想留下来,却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为什么,有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阻止她回头。
健忘的人,才健康。悲伤只是一时的,时间可以将一切抚平的不是吗?七宝拼命告诉自己这些,拼命警告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她的眼前还是瞬间模糊,泪流满面。
要忘记,一定会忘记,可是,怎么忘记,如何忘记……忘记真的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七宝一遍一遍擦掉自己的眼泪,可是泪水还是不断地涌出来,像是再也停不下来,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看到贺兰雪那时的眼神,七宝觉得自己是十恶不赦,坏到了极点,她是这么自私,这么恶毒,怎能忍心害他那样难过?她宁可这世界上没有自己这样的人,她宁可自己立刻死去,宁可自己的心不会有感觉,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无知无觉,没有感知。
看到他转身走出去,不再回头。她已无法再忍受这种锥心的难受,她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这么做才是对的,这样才可以救该救的人,走她该走的路。但是她本来还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承受,可以忘却,却未曾想到,让他难过,让他痛苦,她自己受到的报复又何尝好过。
不知道贺兰雪有一天是不是会忘记七宝这个人,这样他一定就不会痛,不会难过,不会再伤心,可是只要想到他有一天会不记得她,哪怕是表现出一点对她的冷淡,她心里又像是刀在割,她明明,明明希望他永远爱着她,永远记着她,怎能违背自己的心意,大度地说希望他可以找到更好更值得他爱的人,她明明不能这样想,明明……情愿自己被火烧,被雷劈,也不要被他遗忘,不要被他所抛弃……
可是,抛弃感情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她怎能如此自私,既然知道进宫以后不能全身而退,为什么不干脆断了他的希望,断了他的爱恋,彻彻底底了断他的想念。她没什么好报答他的,只是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能拖他下水,她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宁愿他以为,她在埋怨他,痛恨他,束缚了她,也好过,他为了她,陷入到更可怕的灾难中去……
她的身份,从来没有为她带来任何的幸运,从来都是,灾祸。
可是,如果她不是孔家人,不是七宝,她也许,不能与他相逢,也不能为他所爱。所以,她不曾后悔,不曾怨怼,这是她的命运,不能逃避,只能接受。
不管等着她的是什么,她必须,活得很好。
明明已经擦掉了泪水,为什么眼前还是这么模糊。
却原来,大雨倾盆,在半空织成一面无可逃避的网,笼罩着所有的一切,七宝扯动嘴角想笑,奈何半点笑不出来。
马车出发的瞬间,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紧接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她忽然发觉,有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雨中,正痴痴地在瞧着她。
他月白色的袍子都已湿透,身上只余下一片沉重的阴影。雨水从他发丝流下来,流过他的额头,流过他的眉梢,流过他的眼睛,流过他的下颚,垂下衣角,他却始终只知道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七宝心中一痛,想也没有再想,就要跳下车,可是等她的手指碰到车帘,她愣住了,理智回到她身上,她一下子软了身子,跌坐下来,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就算会后悔,也,决不回头。
曾经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坚强到可以忍受离别,离别时不会落泪,为什么眼前还是一片模糊。
七宝扑到窗边,看着外边,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痴痴地望着,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了她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
马车终于行驶,而那个人,也渐渐地从视野中隐去了影子。
夜色下,一驾马车孤独地倘佯在道路正中,仿佛漫无目的的一叶小舟,七宝坐在车内,最终,泣不成声。
何苦还念,往昔相依相伴。
不思量,曾否相恋,昔日一切,已难再现。
蓦然回首从前,才痛觉,相依已成遥远。
一切繁华,在回首间,褪色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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