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
京都的冬天极冷。
天色刚擦黑,大多数人家便已团聚在桌前准备热乎乎的晚饭,偌大的一座京都城,倒比平日显得冷清很多。
贺兰雪站在窗口,看着书房外的天空,沉默不语。管家进了屋,贺兰雪立刻回过神来,“查到了吗?”
陈管家点点头,脸上眉毛胡子仍然笑得一抖一抖,“公子,赵眉儿的确是丽水城出来,家里的寡母也的确刚刚去世两个多月,进城的时候也有过记录。”
贺兰雪松了一口气,“多谢你了,陈伯。”
陈管家似是有些不解:“公子为何会疑心赵姑娘呢?”
贺兰雪走回书桌前坐下,神色稍稍轻松了几许,“我只是……觉得太巧。”
“那公子何必将她带回来,既然觉得可疑,为何不干脆让她离得远远的。”
贺兰雪轻轻摆了摆手,“与其让七宝往外跑,不如将危险放在眼下,至少我还能够得着。”
管家明白地点点头,安慰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七宝小姐平日里看起来是小兔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会一下子变成小狐狸,我相信她肯定不会出事的。”
贺兰雪没想到陈管家居然打出这样的比方来,脸上竟也露出和煦的笑容,看着桌上七宝以前练字的字帖若有所思,“可惜,她这只小狐狸一碰上心里不设防的人,就又变成任人宰割的小兔子了。”
管家惊讶地睁大眼睛,皱纹也撑一下子开了,“不会吧,我瞧着七宝小姐不像是一点心思没有的傻孩子啊——”
“就怕她把我当成外人,所有的心思都用来对付我,看不清身边真正的危险。”贺兰雪摇头苦笑。
“公子你放心,我会留意的。”
白天七宝要去锦绣院念书,晚上才能回来。用过晚饭,七宝和赵眉儿或下一会儿棋,或作作猜字游戏,打发打发时光。过去,七宝并不知道原来赵眉儿去世的父亲竟然是个秀才,还以为人家跟她一样目不识丁,现在才知道赵眉儿竟然是个很有才情的女子。
下棋七宝基本没赢过,只赵眉儿看到七宝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故意让了她两回,二人十分亲昵,一同起居,连晚间赵眉儿都经常宿在七宝这里。
别人也并无介意,毕竟年轻女孩子总是喜欢腻在一起,谁也不注意她们都窝在一起说些什么。
这一夜,赵眉儿一样留宿七宝这里,只是两人都没睡着,便都坐着说些闲话。不知怎么赵眉儿便问起七宝:“贺兰公子品性高雅,俊美异常,别人都赞不绝口,你怎么始终不冷不热,他说起来还是你的恩人,照顾你几年,怎么不见你对他亲亲热热?”七宝心里一跳,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难道要告诉她说,这个哥哥人前这么高贵,背后却来爬她的床吗,随着年岁渐长,七宝也知道有些事情,即便是亲密如姐妹也不好说,不是不想,是不能。如果让赵眉儿知道,那么这段关系将更加显得龌龊起来,倒反而像是她为了留在贺兰家而出卖身体一般。虽说当年她也确实存着这样一点只要能留下来做什么都可以的念头,但是自从跟海蓝真的在一起以后,她再不敢这么想。
见七宝不回答,赵眉儿娥眉轻蹙,担忧道:“七宝,既然你当我是姐姐,有些话我不得不叮嘱你,虽然大历民风开放,女儿家都是要找个好归宿的,你年纪尚小可能不明白,与贺兰公子感情淡泊于你绝无好处。将来你若是要想择婿,贺兰公子如肯帮你,这就大不相同。”她顿了顿,看了眼七宝困惑的表情:“他是你兄长,如果他出面的话,你当然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明明心里感动得不得了,七宝嘴上却不置一词,只微微露出腼腆的笑容。赵眉儿倒是觉得她自从及笄以来性格沉稳了一些,虽然时有天真的行为,却更显得清丽可爱。
其实七宝心里有苦说不出,她现在不想再留在贺兰家,但是很忌惮颜若回所说的话,何况又有赵眉儿在,她更加不能随心所欲的离开,即便如此,她也实在无法再跟贺兰雪亲近,想起那一晚上的事情,就让她觉得心里怪怪的,很别扭很别扭。想着想着纠结起来,她开始拼命绞起自己的手指头。赵眉儿不免开怀,这个七宝,果真是个孩子心性。“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恐没对你说过。”
七宝支愣起耳朵,看着赵眉儿突然变得有些严肃的脸。
“我其实——见过你哥哥贺兰雪。”
“什么时候?”
赵眉儿微微侧过头,似在回忆当时情景,“就在你离开那一年。黄大爷不是出了事儿吗,那段娘亲有什么事情都叫我去做的。我还记得当时是傍晚,我送酒到城郊,远远见到两个红衣人向林中越去,奔走如飞。我一时很好奇,就悄悄跟过去,后来想起来还真是后怕,万一是坏人怎么办,好在不是。”
赵眉儿脸上露出微笑:“我以前单单知道富人们都爱在郊外建大宅子,却没想到连林子里也有一座竹楼呢!”
七宝惊奇起来:“丽水城外吗?”
那座竹林甚少有人去,怎么会有一座竹楼呢,七宝心里有些疑惑。赵眉儿启唇一笑:“是啊,我远远看见那座小楼里面,烛火通明,雅致非常。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就躲在楼外看。后来看到楼上有一个女子,背向楼外站着,面目看不清楚,还穿着红色的纱衣。”
红色的纱衣?七宝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她突然想起那时的一个噩梦,莫非那不是梦吗?红衣女子真的存在?那时候看到杀人的场面,也全是真的吗?七宝顿时脑中嗡嗡作响,额头上冷汗涔涔,手紧紧抓住被头,声音已经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紧张:“然后呢?”
“然后,”赵眉儿仿佛没有察觉到七宝的异样,接着说下去,“一个男子过来与她一起站着,就见到他们两人一同向窗外观看,向天空指指点点,我猜是在赏月,他们神态很是亲密。这时候我才看清了那男子的相貌。”
七宝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眉儿,她却浑然不觉,兀自说下去:“说来真的是很巧,那男子竟然便是——贺兰公子!”
这话一说出来,七宝面色大变,只因为实在是匪夷所思,她惊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七宝此刻有冲动跑出去找贺兰雪问清楚,可终于硬生生忍住,她脑中念头转得飞快,是眉儿姐姐在骗人,还是贺兰哥哥真的跟当年那件事情有关,或是有人借眉儿姐姐的口想要冤枉他——不不不,她怎能怀疑眉儿姐姐,而贺兰雪却已经欺骗过她一次。他如果没有特别意图,为何要去丽水城,为何要收养她,为何要让玉娘来试探自己,莫非就是因为他就是那个轿子中的男人?
当年那个被追杀的人死之前说了一句话,墨渊教主,墨渊教,墨渊,七宝反复将这个词来回想了很多遍,越发觉得很耳熟,可是偏偏当年那一个片段在脑海中重复回放,明明近在眼前的事情她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提过这个词?她好希望海蓝此刻就在自己身边,能够帮助她一起想,他曾经说过会保护她,可是如今她遇到了困难,他人又在哪里——
七宝眼眶发酸,想起京都近日流传的那个神秘的将军,她直觉那就是海蓝,因为颜若回绝对不会去帮海穆然,那就是海蓝诈死后不得已借着海云的身份出现,绕来绕去,各人反而回到了原点,只有她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海蓝,海云,颜若回,对!是颜若回!七宝眼睛一亮,她记起来了,是他说过墨渊教,可是,贺兰哥哥怎么会跟那些人扯上关系,七宝百思不得其解,赵眉儿仿佛这时候才看到她样子不对,关心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七宝哪里敢说出真话,便推说自己有点困,先躺下了。赵眉儿放下半边帐子,笑道:“我那次见到你哥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可仔细一看,不是他又是谁?这世上有多少像他这样神仙一般的公子呢,你困了先睡吧,我再靠着看会儿书。”
七宝没吭声,卷进了被子。
“你冷吗?怎么身上这样凉。”赵眉儿嗔道,七宝一骨碌卷到她那里去,巴着她胳膊不放,“是啊眉儿姐姐,七宝觉得好冷啊!”她的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赵眉儿一愣,叹口气:“今日看来我要抱着你这个凉人睡了。”说着她便将身体靠近了些,七宝却又卷回去,“我困了,先睡。”
赵眉儿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七宝突然怎么这么异常,但是她探过身去看,七宝好像已经睡着了。
过了半个时辰,赵眉儿也歇下了。烛火被吹熄,七宝却在黑暗中睁开一双眼睛,呆呆看着床内的雕花,左思右想睡不着,越想心里越害怕。脑海中时而是那年看见的那个四分五裂的人,时而是那一只苍白可怖的手,时而又看见贺兰雪俊美绝伦的面容,耳边甚至听见他那一夜在她身上的喘息和爱语,越是回忆越觉得贺兰雪可怕,可怕到她简直害怕天亮,不敢去面对这个人,原本还觉得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可是那一夜墨渊教杀人的记忆已经在她脑海中深了根,一个人能够一边装作对她无微不至,一边设下阴谋诡计,真是好阴沉好歹毒的男人,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恐惧一个人,只恨不得今夜立刻就走。可是赵眉儿安然沉睡在外侧,让她连逃跑都没了力量。
人都是如此,喜欢一个人便自动将他的优点扩大无数倍,而厌恶恐惧一个人也自然将他的缺点扩大无数倍,此刻的七宝便是如此,而且越想越是忧虑,彻夜难眠。又不想打扰到外面的赵眉儿休息,便躲进床角的角落,面向冰凉的红木雕花,她的脸滚烫,手却冰凉,想到海蓝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心里难受,泪珠扑簌簌直滚下来。
呜呜呜,七宝心里真的很害怕。
第二日早晨,赵眉儿早早起了床,七宝推说身体不舒服,不去上课,赵眉儿便出去转告了管家。管家还要请大夫来看,七宝却坚决不肯,只说没有睡好,只要休息一天就好,管家无奈只好作罢,让侍女们多多留心她的状况。自从上一次侍女们疏忽造成七宝生病,所有人都被贺兰公子惩罚得够呛,谁也不敢再偷懒怠慢这位小姐,所以各个都争着表现自己的忠心和关怀,只是此刻七宝没心情应付她们,反而让众人都离开。
贺兰雪得了管家的禀报,担心七宝身体是不是又生了病,匆匆推掉今天的事情,便赶来七宝的房里看望她。到了她床边,看到七宝竟然用被子蒙了头,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着,便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她,七宝已经听见他的脚步声,知道是贺兰雪,若是平日她还有心要装傻充愣,可是现在她实在不想看到他,贺兰雪轻声道:“七宝,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语气越是温柔,七宝心里越是胆寒厌恶,直觉这个人怎么这样虚伪,明明杀人不眨眼,偏偏在众人面前做出一副神仙公子模样,白白长了这样好的皮囊,却有一颗恶毒的心,她心中,已然认定贺兰雪就是那个墨渊教主,为的也是孔家的秘密,对她这么好,必然也是有所图,想起他那一日对她所作的事情,更是让七宝痛恨不已。她从来没有想要怨恨别人,毕竟没人有义务永远对她真心相待,可是她认定贺兰雪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隐瞒她甚至还可能背地里算计她,她再傻也会难过,再笨也会心痛啊,难道她就注定要被人算计,被人伤害吗?
她的心,也是肉长的,怎么会有不难过的道理。
她既然一下了定论,便连当面对峙的心思都没有,连理都不理他,躺着一动不动装睡。贺兰雪放心不下,便将被子掀开,看到她居然全身是汗,连背后的薄衫都打湿了,这是冬天,她怎么会流这么多汗,贺兰雪十分担心,想要去摸她的额头,看她有没有发烧,谁知道七宝突然像是被刺到一般躲进床角,拥着被子看着贺兰雪。
贺兰雪心里一惊,他从未见过七宝这个模样,她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而透明,仿佛蒙上一层薄冰,乌黑的眼睛里却带着冷冰冰的光,看着他的样子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即便是他那一夜对她做出那些事情,第二天早晨她也并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为什么,怎么会突然如此,昨日她虽然还不冷不热,今日她却连半点敷衍的意思都没有,贺兰雪心里像是活生生被人剜了一刀,疼痛难当,“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看不见么?一切都出自我的真心,如今你却这样怨恨我,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办?”
七宝心里一酸,想起贺兰雪昔日对她的万般好,想起他调琴弦教她弹琴,手把手教她写字画画,她睡不着他就整夜坐在她床边给她讲故事说道理,那时候两人是多么的亲密,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她情愿自己是个傻瓜,情愿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可她不是,她亲眼看到那个教主是如何杀人的,亲耳听见眉儿姐姐所说的话,如今贺兰雪这样一句肺腑之言,反而叫她犹豫不决,不知道到底相信谁才好,也许,也许她误会了他,也许眉儿姐姐看错人了,也许哥哥跟那个墨渊教没有关系……
七宝张口想要问贺兰雪,就在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正好打断了她想要问出口的话。
“七宝,起床了吗?”赵眉儿从门外姗姗而入,看见贺兰雪露出很是吃惊的模样:“贺兰公子也在这里?”
贺兰雪站起身,背对着她们两人站了片刻,才回过头来强笑道:“我先出去了。”
赵眉儿面上羞红,看着贺兰雪欲言又止的模样,全被七宝看在眼里,她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这些日子,眉儿姐姐开口闭口都是贺兰公子,莫非眉儿姐姐偷偷喜欢上了贺兰雪?七宝心里陡然一冷,贺兰雪风采非凡,是个女人就很难不喜欢他,况且他平日对人一副淡然的模样,说不定反而让眉儿姐姐觉得他品德高尚,是个好男人!七宝惊疑不定的眼神在赵眉儿脸上逡巡着,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眉儿姐姐怎么能喜欢上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如果贺兰雪真的跟墨渊教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他一定别有目的,可不要连眉儿姐姐都拖下水!
贺兰雪刚刚出去,赵眉儿看看七宝,面上绯红一片,吞吞吐吐道:“我去去就来。”
七宝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莫非这些猜测都是真的。她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贺兰雪让赵眉儿住进来,是不是也存了别的心思,或者是想要利用眉儿姐姐达到某种目的?在她心里,贺兰雪俨然已经被妖魔化,半点解释的机会都未曾想要留给他。
不得不说,赵眉儿此时进来,时机妙到如同掐准了一般,刚刚好。
五三
贺兰雪走的很匆忙,脚步显得十分凌乱,因为他的心此刻也同样乱到无法自持,再晚一点儿,他可能就无法控制自己再做出些什么来,他委实不愿意再见到七宝那样冷漠的眼神,甚至连回想都不愿,片刻都不想要她这样冷漠地对待自己,为什么七宝对谁都那样温柔而亲切,对谁都能露出那么可爱的笑容,唯独不肯对他笑一下,谁犯了错七宝都会原谅都能原谅,为什么自己一次犯错,她便那样对待他,半点机会都不肯给他,现在连话都不想对他说,像是已经被判了斩刑,他第一次,感到发自内心的绝望。
赵眉儿从后面碎步追上来,跑得气喘吁吁,十分辛苦的样子。“贺兰公子,等等——”
贺兰雪心里很乱,根本没有听见一般,或者听见了他也不愿意理,他压根没有心情对着别人再强作淡然,可是赵眉儿动作却很快,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你做什么!”贺兰雪回过头来,猛地甩开她的手。赵眉儿从来没有见过贺兰雪露出这种近乎失控的表情,仿佛一块完美的玉,倾刻碎裂,带着一种十分绝望的美。
贺兰雪轻闭了下眼睛,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不该如此,尤其不能在外人面前这么不小心,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这本不该在他身上发生,他抿了抿唇,勉强道:“抱歉,我刚才没有听见。”
赵眉儿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十分妩媚:“没什么的,贺兰公子不必在意。”
贺兰雪视若无睹:“赵姑娘若没事我先走了。”
“啊?没——不,有……我就是,”赵眉儿脸上微有担忧,接着说下去:“七宝身体不好,我想,是不是暂时别让她去学堂。”
贺兰雪目中一闪,面上却恢复往日的平静,“那这几日七宝就辛苦赵姑娘多多照顾。”
“贺兰公子说哪里的话,”赵眉儿羞怯地低下眉眼,再抬起头来要说话,眼前的走廊已经空了。
呃,走的好快!
走廊另一侧的转角,老管家笑(被禁止)地扫着地,扫把挥舞得十分带劲儿。这赵姑娘好俊俏的身法啊,公子的速度岂是常人可以追上,赵姑娘,可真不简单……
七宝开始敏感起来,平日里也开始偷偷观察着贺兰雪的一举一动,却完全忽视他越见痛苦的心情,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这到底是在做些什么,以前她活得那样糊涂,如今却想要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贺兰雪,究竟跟墨渊教有什么关系?她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怯生生地往自己窝外探头探脑,即便一切已经风平浪静,她也不敢再往外界踏出一步。
任何人,在受到一连串的刺激以后,都有可能草木皆兵。只是,身在其中的人,根本看不清这一点。
七宝连续几天都在忧虑,连窗子响一下都会害怕。所以她辗转到深夜都无法入睡,最后还是决定去赵眉儿的房间央求她陪自己一起睡。她从床上爬下来,抱着小小的枕头,轻轻打开门走出去。赵眉儿的房间距离她很近,就在走廊尽头。
可是走到门口,七宝混沌的脑子突然清醒,透过门缝,她的确听见有人哭泣的声音。可是,眉儿姐姐为什么半夜哭呢?七宝不明所以,隐约觉得不对,没敢贸然敲门,继续侧耳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不……要……”
七宝睁大眼睛,难道房里还有别人?她咬咬嘴唇,从走廊的架子上爬上去,从高高的窗格往里面探头。平日里她绝非做这种事情的人,只是这声音实在太奇怪,隐约痛苦中夹杂着一点欢愉,她觉得十分怪异,不像是哭,反而像是,像是……
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赵眉儿的床上放下了厚厚的幔帐,连人影都看不清,只有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更为清晰。
“啊…嗯啊…啊…”
七宝突然满脸通红,窘迫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大概猜到里面的人在做些什么事情,可是怎么会,到底是谁在眉儿姐姐的房里。
“眉儿……”
里面传来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女人的呻吟。七宝第一次知道眉儿姐姐那样矜持的女子能发出那么诱人的声音。她僵在原地,手足无措,直觉自己真的是很不应该,在这里偷听太不好,万一被里面人发现,眉儿姐姐该有多难堪,她蹑手蹑脚想要从架子上爬下来,趁着还没人发现赶紧离开。
“眉儿,舒服吗?”
七宝顿住,刚才她太紧张没有注意,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她竟然觉得耳熟非常。
“雪公子!”
“眉儿,眉儿心里一直对你——”
七宝脑中一片空白,她完全无法相信在里面与赵眉儿缠绵的人居然是贺兰雪。
“啊……”
七宝捂着耳朵奔回自己房间,钻进己经冷却的被中还是无法停止思考。原来都是假的,连同贺兰雪所说的喜欢她,也都是假的,她还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多少有些分量,原来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想起刚才的呻吟声,七宝连带着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去找赵眉儿,她跟贺兰雪,他们居然会在一起,她心里一下子更加乱糟糟的,连带头也疼起来。
七宝毫不怀疑自己的耳朵,她认定那一晚的人就是贺兰雪,只是自此后她连赵眉儿也不大亲近,脾气变得有些小古怪,让所有人都不明白,不知道七宝小姐怎么了,怎么会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变得如今这样疑神疑鬼。
最不明白的人,就是贺兰雪。他不懂为什么七宝对他越来越冷淡,甚至表面的顺从都不再有,他出现的地方她必定会避开,他只要试图靠近她,她立刻就跑得无影无踪,他无法解释,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七宝这样讨厌他,不,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讨厌,他看的出来,七宝对他已经到了厌恨的程度。他一直盼望着在七宝心里,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可是如今才知道,被她厌恨是什么样的滋味,这样的与众不同,他现在总算尝到了其中的痛苦。
谁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缘由,除了赵眉儿。
还有一直关注着赵眉儿一举一动的陈管家。
七宝在走廊上慢慢走着,突然看见拐角处一只大扫把向她死命挥舞。
呃?
七宝摸过去,探过身来,看见陈管家笑(被禁止)的脸,他向她招招手:“七宝小姐,我有话跟你说,跟着我,别出声!”
七宝乖巧地点点头。
……
所有的情绪累积到晚饭时候到了最高点。
起因不过是贺兰雪给七宝盛了一碗汤,可是她连碰都没有碰过,光是把脸埋在饭碗里吃饭,像是那一小口米饭永远也吃不完,直到那热气腾腾的汤在贺兰雪的眼前一点一点凉下去,她也没有沾一滴。
贺兰雪的痛苦已经到了无法再忍耐的地步。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做错了什么你倒是告诉我!”他的声音颤抖着,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压抑。
一边的赵眉儿吓得摔了筷子,怯生生地劝道:“贺兰公子莫要生气,七宝还是个孩子,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
“这跟你没有关系,我贺兰家的事,不欢迎外人Сhā手。”平日里贺兰雪决计说不出这么冰冷的话,也不会把火气撒在无关者身上,可是今天他实在是无法装作无动于衷,因为七宝的举动,他的胸口一阵阵的刺痛,他不要这样,打死也不愿意他最心爱的人跟他变成这样,他好不容易排除了感情上的障碍,却没有想到她已经把心封锁了起来,不,是交给了别人。贺兰雪俊美的脸变得僵冷,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七宝离开他越来越远,他无法压抑自己想要见她,想跟她说话,想抱她在怀里,想亲吻她的冲动。他不知不觉中将愤怒迁到赵眉儿身上,因为是从她来这里开始,七宝才变得越加远离他,所以平日里他对赵眉儿是极其厌恶,偏偏她总是不识相,成天制造偶遇,让他恨不得立刻撵她出去才好!
赵眉儿一张惹人爱怜的脸立刻变得苍白,长长的睫毛上瞬间挂上泪水,盈盈地看着七宝,一副委屈之极的模样。
七宝看不过去,“贺兰公子,你有什么火气就对我发,眉儿姐姐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
贺兰公子?
“在你心里,我才是外人是不是,她是你的眉儿姐姐,我是谁,我什么都不是!”贺兰雪声音冷硬,猛地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席而去。
侍从们见状全都退了下去。
“七宝,你不要为了我跟你哥哥起争执,都是…都是我的不对,不该…”赵眉儿眼中含着泪花,十分伤心,却还要强装笑颜。
七宝咬着筷子不吭声。
赵眉儿泪水再控制不住,簌簌落下来。七宝丢了筷子,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半天才想起来不该这样,可是找帕子却慌乱的到处找不到,急得团团转。
赵眉儿破涕为笑,“不用找了,你总是忘了带手帕!一点也不像个千金小姐。”
人家本来就不是啊,七宝碎碎念。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赵眉儿幽幽叹口气,七宝睁大眼睛看着她,心瞬间提了起来。
“你那天晚上在门外吧,”她刚才还是梨花带雨,现在面上已是一片飞红,变脸速度之快让人咋舌,七宝不做声,静静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你的枕头,落在我窗下。”
枕头?呃,一时失手,太过震惊才会这样,七宝惭愧。
“我不求别的,只望他不要忘了我一片心意,可是——”赵眉儿说着说着脸上又是泪花泛滥,看得七宝眼睛眨都不眨,她才继续说下去,“看来,我这个外人,在这里是呆不得了。”
“哦,是吗?”七宝眼睛闪闪,语气柔软。
赵眉儿心下一喜,面上不露分毫,“我今晚就走,你替我,向……你哥哥告辞吧。”她站起来作势要走,被七宝一把拉住袖子。
“我们一起走吧,眉儿姐姐。”七宝诚恳道。
“你舍得你哥哥吗?”
七宝为难地想了一会儿,到赵眉儿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才慢慢道:“你都把身子给了他,他却这般待你,足可见得他这个人不可相信,情薄心狠,我还是跟你一道走吧。”
赵眉儿一下子感动万分,抱住七宝泪水涟涟。
侧堂内,老管家探出头来,笑(被禁止)地望着她们。七宝抱着赵眉儿的肩膀,轻轻在她背上安慰性地拍着,手指却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做了一个手势。
老管家会心地点点头。
一更天,也不知道赵眉儿用了什么法子,开了后门,七宝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这位弱不禁风的眉儿姐姐,她催促道:“傻丫头,还看什么,赶紧上路吧,贺兰公子今天生气在书房里谁都不见,下人们都不敢出来怕触了主子眉头,现在这个时机是最好的,晚了就怕走不了。”
七宝含笑点点头,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赵眉儿心细如尘,早早出门备好了马车和车夫,七宝心中已经彻底相信了老管家的判断,这个眉儿姐姐,真的是很不简单。
想起老管家的吩咐,七宝好奇地问:“眉儿姐姐,我们回丽水城吗?”
赵眉儿扶她上了马车,“是啊,我们回丽水。”
你在那里不是无依无靠的吗,七宝压下这一句,不言不语地坐在车厢内,她知道,这个人,有问题!
马车由那个沉默的车夫驾着一路行驶。一路上颠颠簸簸,七宝晕头转向,赵眉儿笑道:“我们今晚先在城内找个地方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城上路。”
七宝晕晕乎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眉儿姐姐,你的脸好模糊,七宝的头好晕哦!”七宝话没说完,一头栽倒在赵眉儿怀里。
“月君,这回你又是大功一件!”帘外的车夫探进头来道。
“好好驾你的马车!”赵眉儿冷冷道,那车夫撇撇嘴,又回过身去驾车。
……
七宝醒的时候,头仍是有点晕晕沉沉,像是喝醉的人刚刚醒过来,隐隐作痛,但她已经发现自己是半躺在一间废弃了的屋子里,手脚虽然没有被绑上,但全身却是软绵绵的不能动弹。赵眉儿坐在她身边,已经燃起了一堆火取暖。
“眉儿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赵眉儿美艳的脸上竟露出得意之色,挑动着火堆慢慢道:“这迷香是我独门秘技,名叫“月下美人醉”,只要闻到一点点,也要立时倒下,七宝,你现在身子还是软绵绵的不能动弹吧,不要着急,姐姐我不会害你的,乖乖跟我走吧。”
七宝心中惊异,看着她,仿佛不能相信,半响喃喃道:“原来你不是眉儿姐姐。”
“呀,你终于发现了。”赵眉儿笑脸盈盈,美人笑起来风情无限,可惜七宝没心情欣赏。
是啊,你是发现了,可惜晚了。她的语气中分明透出这样的意思。
赵眉儿笑得越发难以自制,她索性扔了手中柴火,转过身来看着七宝:“小姑娘,你看看我是谁?”
七宝抬眼一望,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方才那美貌的少女,此刻竟已变作个俊美翩翩的美男子。
火光下,那人眉目英华,当真是俊美如神人,可是,可是能不能别把贺兰雪的脸安在一个少女的身上啊,那效果,惨不忍睹,活活糟蹋了美男子!
“眉儿,你舒服吗?”这个古怪的人又说话了,七宝这下连心都被他吓得要跳出来,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是——贺兰雪!那晚上听到的声音,莫非是他?他不但容貌与贺兰雪一般无二,就连神情语气,也学得惟妙惟肖。
“雪公子,眉儿一直——一直对你仰慕得很哪!”不顾七宝脸色煞白,长着美男脸的少女又说话,这回变作女声,赫然是赵眉儿的声音。
神啊,这是,这是做噩梦吗?七宝恨不得眼珠子一翻晕过去算了,这人莫非是妖怪?!
七宝吓得不轻,脸上却十分明朗动人,脸腮红红,眼睛好像带着淡淡的雾气,睫毛一抖一抖的,反而多了种孩子般的纯真。看得那个怪人目不转睛,手也不老实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多日来哥哥我要按捺着性子陪你玩耍,好在七宝是个小美人啊,也不枉我委屈了这么久——你别这种表情,我的口技和易容术堪称天下第一,再没人能如我一般,你能见识到,也算不枉此生了。”
她拼了命地想要挪动身体,却只能微微侧过头避开,因为用尽全身力气她也动不了一根手指。
那人笑道:“怎么,不愿意我碰你?……哦,我知道了,敢情是嫌我这模样生得不够男子气概,好……”
不是不够男子气概,是太可怕,一个长着美男脸的少女,简直就是妖怪,打个雷劈死他吧!老管家,你不是说会跟着吗,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再不来,她就要活生生吓死了!呜呜呜呜,老人家,你脚程倒是快一点啊,七宝哭!
那人兀自摸摸脸,叹息道:“还是人皮好,假的就是不自然,连小美人都吓坏了,不好不好,实在是罪过!”
他抖抖袖子,登时掉出一张皮来,七宝惊恐地缩了缩,不敢再瞧他。
他走出去不知道取了什么东西,再进来的时候看七宝还是闭目躺着,冷冷一笑。
七宝闭紧双眼不敢再看他,看一次吓一次,再看可不就吓死了,耳边只听到有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抖抖索索不知道什么脱落下来,七宝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睁开一只眼睛偷看,一张脸已经凑过来。
“别偷看了,我都瞧见了。”
五四
七宝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换了个人,不再是个女人身子男人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身躯男人脸,这回总算正常了,七宝刚嘘了一口气,猛地又提起来,不对,现在根本不是放心的时候。
“姑娘,你知道茅厕在哪里吗?”
七宝蓦地张大嘴巴,几乎能飞进一只苍蝇去,路人甲?茅厕男?老天爷,这张俊秀的脸明明就是那一日在街上遇到的问路人。她对那天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刚过不多久就遇上颜若回,害得海蓝哥哥受伤,敢情这个问路的,果然也不是什么善茬!
海蓝哥哥,你果然有先见之明啊,当时七宝还以为你无理取闹,莫非你当时就预料到这个家伙没安好心?!七宝眼珠子转了转,故作惊奇道:“你是什么人?眉儿姐姐去了哪里?”
拖延时间!拖延时间,想尽办法拖延到老管家跟上来,可是算算时辰也该到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救她!
“眉儿姐姐?”那人大笑,目光阴冷,“你眉儿姐姐不经玩,没两下就死了。”
七宝既是惊慌,又是愤怒,气恨地看着他。
他不以为然,嘴角突然发出狞笑:“你当你眉儿姐姐真的来找你?从第一天开始那个人就是我!老实告诉你,赵眉儿早在进城第一天就见了阎王,哪儿还有命来见了!”
“不信你瞧——”他随手一指,七宝眼睛顺着往那地上一看,刚才他抖落下来的皮,竟然真的是一张人皮,薄薄一层,表情似笑非笑,眉间一点鲜红的血痣,七宝猛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差一点真的相信她,认为那一切都是贺兰雪做出来的,谁知道,谁知道恶魔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她还与‘她’同吃同行,当‘她’是亲人,原来,原来瞎了眼睛的人是自己!
哪知那人却一把抓起了七宝的头发:“告诉我,你孔家宝藏究竟在什么地方!”
七宝想起赵眉儿已死,心中恨得非常,霍然张开眼来,愤怒地望着她:“我不知道。”
那人就近凑过来,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叫人厌恶无比,七宝想要避开却偏偏动弹不得,恨得想要咬断牙齿,“我不是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月君,我看这小姑娘不像是撒谎,要不然咱们将她带回教中慢慢再作打算?”门口帘子一动,进来一个灰衣短衫的人,正是刚才那个车夫。
不,这分明不是车夫,根本就是一路的强盗!
“这里是我做主,你是什么东西,滚一边去!”
灰衣人冷下脸来:“月君,教主可没命你拷问她,你此举是何意?”
被唤作月君的人面上肌肉一牵,嘴角露出一个冷笑,只有七宝瞧见他阴沉沉的表情,心中有了预感,果然见那月君猛然回身劈向灰衣男子前胸,那男子没料到他突然出手,匆忙去挡,谁知这人诡计多端,半途疾窜而上,右拳已经直击灰衣人太阳|茓,这一招七宝看的清清楚楚,又狠又准,灰衣人被他一拳打倒,再也没有起来。
他弯身在那倒下的人脸上捣鼓了片刻,七宝再见到的就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根本看不清面貌,因为月君很快用布遮了去,杀人灭口还不够,竟然还要活活剥皮!这人真的好可怕,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七宝见到鲜血,心潮翻滚,脱口道:“你是墨渊教的人?”
月君转过头来,俊秀的脸露出一丝笑意,却看得七宝胆战心惊,“没错,我是墨渊教下四君之一,你只见过花君颜若回,却未必见过我吧。”
原来那一天,他跟颜若回两个就已经先后盯上了她,她还以为颜若回的警告不过是恐吓的成分多,谁知道一切都是真的,“那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要带你回去的是教主,可我现在不想这么做了。”月君走到她身边,摸了一把她的脸,笑道:“孔家财富,还有你这个小美人,我要财色兼收!刚才那个碍事的死了,这回也不怕有人回去告密!只要我带你逃得无影无踪,将来贺兰雪就算是找上门来,也只会去找墨渊教,我不就安全了。你哥哥看你看得真紧啊,不过也难怪,要是我有这么个美人儿,也定会藏的严严实实不叫人知道,更何况——”他眼睛中露出淫邪之意,“更何况还能财色兼收,哪个男人不动心?”
七宝实在受不了这人的怪腔怪调,更受不了他的手在她脸上乱摸,“别碰我!”
他反手一个耳光,落在七宝脸上,她脸上顿时鲜红一片,鲜明的指痕让人心生怜意,娇小的身子,有如待宰的羔羊般,蜷曲在地上,令人怜悯,又令人动心。月君却冷冷道:“装什么贞洁烈妇,早就已经被玩过了,贺兰雪能用我为什么不能?”
七宝的眼神如果可以杀人,月君早已死了千次,可她如今只能满面急泪,身子不住颤抖,她不想死,可是跟落在这个恶魔手里比起来,还不如立刻就断气,好过受他折磨。
“得了吧,那天晚上我都看见了,贺兰雪不是早就占了你吗?”只听“哧”的一声,月君已撕开了七宝的外衣,一只手已摸上了她温暖的胸口。七宝恨不能一口咬死他才好,可是却无论如何动不了,只有一双眼睛急得血似的红。
“他如今被你伤透了心,才不会来救你!你乖乖伺候好我,明日再带我去找宝藏,若是不然——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七宝的下巴被他捏住,说不出话来,“你不是有一只兔子吗,它什么下场你什么下场,我半点都不会手软哟,所以,你还是乖乖的。”他松开她的下巴,对上七宝震惊的脸,笑道:“莫非你以为是贺兰雪做的?那兔子实在是可爱得紧啊,我还做了顶兔皮帽子,下次给你看看!”
七宝几欲呕吐,如今才知道,外间的危险,是多么可怕!这个人没有人性,半点不会手软,他说到做到,原来西门兔子是他杀死的,她还以为真的是跟贺兰雪有关系。
看她不再言语,月君轻笑道:“你该庆幸自己长了副好相貌,不然连你的皮我也一并剥了去!”他的手已经探入七宝裙中乱摸,七宝毫无办法,只能软语求道:“你别伤害我,你不是想要知道孔家的…孔家的财富在哪里吗?我带你去,立刻带你去!”
她本假意推脱,谁知月君狞笑道:“那个不急,这些日子能看不能碰,好歹让我亲近一回!”
“不要!”七宝惊呼。
虽然隔着一层内衫,她却觉得好像是被一条冷冰,粘腻的毒蛇,缠住了身体,不能动弹,好恶心的感觉!此刻她的心,已非恐惧,害怕,震惊……这些词可以形容——世上已无任何字眼可以形容她的恐慌。海蓝哥哥,你明明说过会保护七宝,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要丢下她一个人!
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答应!给了希望之后又再次将她抛下!
她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着最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这残酷的等待中,她恨不能神魂脱离自己的身体,也好过被这种恶心的家伙碰一下!哪怕一下都觉得恶心!她身上每一根寒毛,都似已直立起来,在这废弃的小屋里,她却比躺在雪地里还要寒冷百倍!
可是最后,她只感觉到那一双手陡然停了,僵立不动,突然砰地一声栽倒在一边!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七宝心中惊喜,管家来了吗?她睁开眼睛,看见的却不是满脸皱纹的老管家,而是一脸狂怒的贺兰雪!他的长剑还在滴着血,一剑穿心,那月君已经被捅了个血窟窿!
七宝不敢瞧贺兰雪的脸色,只觉得那神情像是发了狂,她错怪了他,他却还肯来救她,这一时候七宝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但他脸上表情骇人得像是要连她一起宰了!七宝惊惧地看着贺兰雪扔了剑,向她走来。
呃——
一件外袍轻柔地裹在她身上,她整个人被包起来,然后瞬间腾空被卷进他温暖的怀里,“没事了。”
轻轻一句话,七宝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流的更凶。
“七宝小姐,是我不好,你不要怪公子!”老管家拿着扫把像筷子一样将那死透透的月君戳了又戳,确定已经没有任何再作恶的可能,才转过头来道:“我是想,这英雄救美的活儿,还是公子来做好,所以确定了地方又赶回去,本以为老头我脚程快,赵眉儿又是个女人,一时半会出不了事,万万没想到!”他老脸通红,愧疚非常。
七宝抽噎着,“没…没关系,管家,是我自己不好!”
贺兰雪冷着脸,半句话也不说,把她抱紧在怀里,力气大得像是要勒死她,七宝觉得身上骨头都被弄疼,可是看他脸色却不敢说话,眼泪汪汪地瞅着老管家。
可是老管家也犯了错,他瞒着贺兰雪想要引蛇出洞,谁知道差点害死七宝!惹得贺兰雪大怒,现在哪里敢再多说一句话,只能莫可奈何地看着七宝。
“将这里处理干净。”贺兰雪淡淡吩咐,像是如往常一样,可是七宝却感觉他的身体竟然有些微微颤抖。她将脑袋贴在他胸口,试图汲取一点热度,他身体僵了下,抱紧她走出了屋子。
七宝回到贺兰家自己的床上,就立刻把自己用被子卷的严严实实,任由谁叫她都不吭声,像是一个粽子一样在床上蜷缩着。
“是不是刚才吓到了?”老管家感叹道,“七宝这孩子真是可怜。公子……嗳,公子,你不要吓到她啊!”看着贺兰雪的背影,老管家摇摇头,扛起扫把离开,年轻真是好啊,刚才那一剑,真是捅得够狠!公子肯定是气急了!
贺兰雪坐在七宝的床边,也不开口叫她,伸手就拉她的被子,七宝在被子里哭的被角都湿了,还是不肯把脸抬起来,“怎么了,现在才知道害怕吗?要是我晚去一步——”贺兰雪现在心里还在后怕,那一幕差点让他心脏停止跳动,想也不想一剑就结果了那人。但凡晚一点点,他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再想那时的情景。
被子被拉开,七宝哭得很认真,抽抽噎噎,鼻子红红,肩膀一抖一抖,不停地吸着气,像是要哭得断气了!
发觉贺兰雪的目光,七宝的眼睛又开始溢满泪水。紧闭的嘴唇微微发抖着,她像是要把这些年压抑着忍耐着的泪水一下子全哭出来,以渲泄自己害怕到了极点的心情。
“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好难受。”贺兰雪将她拉过来抱住,抱着一团粽子样的人真是不太舒服,但是,“是我不好,我没照顾好你,哥哥以后不会让人伤到你的。”
七宝并没有回答。
她实在是感到羞愧,明明引狼入室的是自己,疏远贺兰雪亲近恶人的也是自己,为什么道歉的却是贺兰雪,他越是这么说,她心里越难受,过去几天来,她差不多已经将贺兰雪看得恶魔一样,可是现在才知道是自己上了别人的当!她睁大泪眼看着贺兰雪,想要道歉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贺兰雪重复了好多遍对不起,越听七宝就越是哭,泪水像是止不住,连贺兰雪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是哭,只能一直抱着她,帮她擦泪水,看着她一双哭得桃子一般的眼睛,贺兰雪心都揪在一起,“哥哥是有事情瞒着你,但却并非你想的那样。”
“哥哥不是姓贺兰,而是前朝的皇室遗孤,这些,原不打算告诉你,可是你越来越怀疑我,到最后差点害得哥哥失去你,今天就全都告诉你。”贺兰雪揉揉她的头发,在被子里蜷来滚去,已经变得乱糟糟的,“我去丽水城的确是去找你,但我并不是为了你孔家的什么财富,而是去看看你。”
“看我?”七宝愣愣的。
“是,去看你,本来没打算带你回来。”贺兰雪叹息道,将她的脑袋按在他心口,七宝便看不到他的表情,“哥哥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得到消息知道你在丽水,便想去看看你。”七宝隐隐听到贺兰雪似乎在笑,可是却有滚烫的水珠落在她头发上,一直滚落进她的衣领,她不做声,继续听下去。
“那时候你母亲刚刚怀孕,你姑母孔贵妃便邀了她来宫中赏花。我父皇见了你母亲,惊为天人,便玩笑说当时真该让她入宫做妃子,嫁给郁之真是浪费了,大家便都笑起来。我母妃贺兰氏正带着我在花园里玩耍,父皇便说:‘孔家要是生个女儿,就给我家这个小子做媳妇儿吧。’我说我不要丑媳妇儿,父皇说,将来的小媳妇儿会跟孔家的主母一样好看哦,我就很没骨气地答应了。”回忆起往事,贺兰雪的声音有片刻哽咽,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哥哥,你别难过。”七宝笨拙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拍拍贺兰雪的肩膀,她被裹得太严实,动作也很困难,可是心很诚实。她突然能够理解贺兰雪,能够感受到他那么孤独寂寞的原因。也许,他这样宠爱她,有一半的原因,是她跟他的过去,有着深深的关联。
贺兰雪的面色苍白得如冬天的第一场雪,明亮而皎洁,展现出令人心痛的优美,七宝摸摸他的下巴,“哥哥,你是不是很想哭。”
贺兰雪摇摇头,“我的父皇虽然是个好人,可并不是个好皇帝。大历需要更为强势勇猛的君主,而不是我父皇这样,昏庸的好人,这是他的悲哀,也是这个王朝的悲哀。他对我来说,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对孔家来说,是一个宽厚的君主,可是,他不适合做皇帝。早在洞悉勃氏图谋的时刻,他就该当机立断,可是他没有,因为他顾念着勃家建立的赫赫功勋。他去的时候,孔贵妃,我的母妃,都陪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他,我被内监偷偷带出了宫,来到贺兰家。”贺兰雪的笑容,犹如结在面容上的露水,一闪即逝,再也无法勉力维持,“我的四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都在那场宫变中死去。世人都以为贺兰家是为了权势背弃旧主,包括我也一度这么认为。可是后来我才想明白,当年我义父,其实他应该是我的舅舅,是想要救出我,也想要保住贺兰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才不得不这么做。贺兰家是文臣而非武将,绝没有全力一搏的资本。而孔家,早就被勃氏盯上,他们不会放过孔家任何一个人。因为孔家与皇室牵连太深,即便没有你母亲海明月,他们也绝不会放过孔氏族人。”
七宝红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水,但是已经不再哭了,因为她觉得,也许最该哭,最想哭的人,不是她。
可是,贺兰雪却哭不出来。欲哭无泪的人,才是最伤心的,因为泪水都已被痛苦灼干。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伤心的,可是现在她才觉得,若是还有比她失去的更多的人,就是贺兰雪了。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可是她能够想象,当年那是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
贺兰雪却没有接受她的安慰,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即便这份同情怜悯来自于他最心爱的七宝,他也不接受,因为他不需要,他已经足够理智接受这一切,早在他八岁的时候,他就明白,泪水是没有用的。曾经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喜悦的歌声和欢悦的面孔,人们称他为五皇子或者小皇子,他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一夕之间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慈爱的父王,没有温柔的母妃,连带着皇子的身份,天家的地位都一并丧失,贺兰家对他再好,不过是寄人篱下,他不得不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感情,冷静与耐心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他的头脑、精神、甚至血液里。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天塌下来也有别人顶着的皇子,没人能够帮助他,除了他自己。贺兰傅贤曾经问过他,有没有想过夺回属于自己的地位,他不想,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这个皇位夺回来。
皇权意味着什么?没人比贺兰雪更明白,在亲眼目睹至亲惨死之后,他才如梦惊醒,皇权贪婪而阴险,却长着一副诱人的面孔,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站在最高点,就是掌控了天下吗?不,整个天下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皇室要防范的敌人。这就是为什么皇族总是必须用冰冷的铁骑来维护自己的权威与尊严。皇权的确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利,掌握着天下百姓的幸福与命运,但同时它是一条布满暗礁与血腥的河流,要通向它,只有一条道路:杀戮。
七宝乖巧地窝在贺兰雪怀里,如同回到最初的时候一般亲近,在突如其来的恐惧之后,她只是想要在最熟悉的人身上汲取一点温暖。
这一个晚上,七宝一直听着贺兰雪的每一句话,他说的断断续续,有时候会停顿下来,也许年代久远,连他也不再记得很多事情。他的记忆里,有宫中泛起缕缕明漪的池水,有满池娇美鲜艳的莲花,有宫女们模模糊糊的轻声细语,甚至有教习师傅的严苛教导,但只有提到他母妃的时候,七宝觉得,贺兰雪才会声音哽咽到难以继续。
他在试图与她分享他的全部,这些被所有人遗忘的记忆,便是贺兰雪的全部。
五五
原以为一切已经雨过天晴,拨云见日,可是,刚过没多久,七宝却真的病倒了。若只是普通的病症,还不碍事,可偏偏是不知病因的高烧不退。
焦大夫刚出了贺兰府想回家取点换洗衣物好常驻贺兰府,莫名其妙被打劫上了一辆马车,直接载入皇宫。
大殿里本就空旷冷清,又是已到晚上,更是显得孤寂寒冷。
太后海明月半靠在软塌上,容色疲惫、憔悴,她以手撑额,轻声啜泣。她的忧伤,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深深叹息透露出来。海英体贴地给她披上一件白色狐皮披肩。
海明月的脸上,常常会闪现的温柔笑容已经不复存在,她眼睛已经红肿,声音也充满了忧愁。
海英柔声道:“太后,她会没事的。您不要太担心。”海明月一把抓住海英的手腕,长长的指甲扣得她手骨发痛:“你也觉得,她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海英连连点头,像是要将勇气和镇定传给这个身处权势巅峰的女人。此刻在她的眼中,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而只是一个为了自己女儿的病情忧心如焚的母亲。
在听了那位大夫的诊断结果后,海明月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原以为,七宝跟她不同,会有大好的人生在等着她,可是,大夫竟然说她的女儿,说七宝,得了伤寒。她不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她才及笄,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可是,怎么会染上伤寒!海明月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急病,每年大历都会有很多人感染伤寒,而先皇在世时候就已经下过旨,将大历北方最偏僻的离城划为疫区,凡得此病者,都送到离城去隔离治疗,以免病情扩散……可是,怎么能将七宝送到那种地方去,去了那里,就是让她自生自灭,这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死去,海明月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面孔又火辣辣地发热,心里很乱,越想越恐惧,突然站了起来。
“太后!”海英惊慌失措,赶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您不能出宫!”
这一声太后叫得海明月心里一惊,迷迷茫茫的头脑忽然明亮了,一阵心酸、一阵心痛,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太后,那大夫是贺兰一族专属的大夫,他医术高明,一定可以让她好起来!您这一去,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七宝得了什么病!到时候您就是想要救她,又怎能堵住悠悠众口!只怕反而会害了她呀,逼得贺兰家不得不送她出去啊!”
海明月不受控制的情感不过片刻就已经被理智所取代,她的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几口气,很快恢复了平静,终于勉强用她平日温和的口吻说下去,不过连海英都听出,那语调还是有着微微的颤抖:“你——松开吧,哀家明白了。”
她是七宝的娘亲,但是她更是大历的太后,在这个时候怎么可以离宫!有她在宫里一天,别人想要动七宝,尚且还要自己掂量掂量,这个位置,是多么的有用!她依靠着这个位置,保护着海家的族人!她不能摔下来,她要牢牢握紧手中的权力!她抬头看向虚空中,那里仿佛有一双双眼睛正狡诈地洞察着自己,时刻提醒着,她是海明月,她是大历的太后!
等海英再抬起头来,太后已经抹去眼泪,挺直了腰身,一股雍容的气度立即驱散了她因悲伤忧愁带来的憔悴疲惫。海英却分明感受到了某种力量,那是澎湃在海明月身体中无坚不摧的意志的力量。跟着她这些年,海英学会到,如何在这险恶的宫中,生存。
内监进来禀报的时候,太后正坐在榻上闭目休息。
“陛下服了药,正痛得厉害,太后要不要过去瞧瞧!”
她不想去,她一点都不想去关心别人的儿子,那个孩子跟她一点血缘都没有,她却要对他百般呵护,细心教养,可是她自己亲生的女儿,为什么流落在外,她没有尽到一天做母亲的责任,如今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她还有什么心情去关心长乐!
他是皇帝,他身边有的是人关心他,可是她的女儿呢!海明月刚刚平复的心情,瞬间掀起波涛,她想要失声痛哭,想要立刻骑马奔出这森森宫廷,想陪伴在柔弱的她身边,可是,最终她听见自己极其平静地道:“扶哀家起来,去看皇儿。”
海英担忧地看着太后,她的神态祥和,看似温柔而平静,跟刚才判若两人,似乎刚才的海明月,只是她的幻觉,从不曾存在过,只是海英知道,那个有血有肉,会伤心会急怒的人,真实存在着,但是,被牢牢锁上了。
宫女内监提灯低着头引路,侍卫在后护从,人的身形被灯笼映得忽明忽暗,如黑夜一般动荡。太后端坐在高高的凤辇上,居高临下。此刻,皇帝的寝宫烛火通明,所有人进进出出,为了躺在里面的小皇帝而忙碌着。海明月胸口的痛苦已经快要冲出喉咙,可是,她看见了一个人跪在寝宫外。
梅太妃。
她跪在距离凤辇落下处几步之遥,冰冷的地面上,面色苍白,眼睛黯淡无光,原本称得上美艳的脸庞,此时说不出的仓惶忧虑,她一看见凤辇,像是抓住了救星,扑过去抓住太后的袍摆:“太后,太后!让我进去见见长乐,他病了,他需要我!太后!”
她的声音哀戚,全无半点平日里嚣张刻薄的气焰,发丝在风中显得十分凌乱,与平日里的梅太妃简直判若两人!她没办法,毫无办法,到了晚上若无宣召,任何人都不能进入皇帝的寝宫,她在门外等了半个多时辰,见到众多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偏偏她此刻连他们都不如!那些低等卑微的人,此刻却能见到皇帝!而她这个皇帝的生母,却没有这个权利!
海明月深深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心里出奇的痛快,换作平日里宽厚的太后,她肯定会大度地破了这个规矩,让梅太妃进去见皇帝一面,可是今天,她不想!看见这个女人痛苦的面容,她竟然感到由衷的快意!一瞬间胸口压抑的痛苦都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将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叫她跟她心里一样痛!一样痛!有一种声音在脑海中大声地叫喊着,海明月觉得自己的嗓音从没如此柔和过:“梅太妃,宫中的规矩难道你忘了么,虽是晚间,可你仪容不整,哀家怎能让你进殿,冲撞了皇儿。你回去吧!”
梅太妃不敢置信地看着海明月,仿佛一下子成了雪人,只有乌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仪容华贵的太后!她是仪容不整,听到长乐急病,她忧心如焚,连上妆整理的时间都不敢耽误,可是,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阻碍!不能愤怒,不能生气,梅太妃哀声道:“那我立刻回去换,太后您千万别走!”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身边宫女要来扶她,却被一把推开。
门口的侍卫恭敬地为太后开门,太后款款步入。
海英望着梅太妃跌跌撞撞、仓促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楚,却不知道是为梅太妃,还是为了太后。
皇帝是什么病,没人比海明月更清楚,他当然死不了,他不过是遵照那个野心勃勃的先帝留下的遗诏,定期服用六匹叶参宝、火灵芝和冰母草熬成的药汤,如今不过是药性的短期反噬,他不但死不了,过了今晚这一关,他还能健康长寿,百毒不侵,这是贺兰家用来交换贺兰雪性命的其中一小项条件。这恐怕是天下最后一颗六匹叶人参了,都贡献给了如今这个刚满十三岁的皇帝。
坐在小皇帝的床边,看着他富有生气的脸露出只有病人特有的脆弱,海明月不由自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小皇帝汗珠滚滚,细长的眼睛睁开,吃力地笑笑:“母后。”
听到这一声母后,海明月突然眼眶发酸,心里厚厚一堵墙轰然倒塌,对这个一手带大的小皇帝,她并非没有感情,但是,刚才为什么会全然忘记了这一份感情,忘记了这个孩子对她的信赖。
“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海明月握紧了他的手,如同躺在床上的,是她亲生的孩子一般关爱。
……
“梅太妃,太后已经进去了,您回去吧,外面风大,别等了。”门口的宫女好心劝道。
“不,除非她答应。”梅太妃素喜艳色,装扮从未如此淡雅整齐:袍子是新的,宫服是新的,连头上的珠翠、绢花也都一丝不苟,唇上还点了朱红,只有脸色是苍白的,眼神中的焦急也无法掩饰,宫女轻轻叹了一口气。
另一边的贺兰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同样是烛火通明。所有的侍女仆人全部被赶到外宅,饭菜一律送到门口。七宝所住的房间,除了贺兰雪、玉娘和一个侍女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那名侍女是贺兰雪从京都好不容易找来的曾经患过伤寒病的人,玉娘也是两岁时候得了病却侥幸活下来,而这种病,得过一次再患病的可能就极小,所以她果断地停了绣楼的生意来帮忙。老管家坚持不肯走,一定要留下来帮忙,贺兰公子也不肯让他沾手,只是吩咐他去外面熬药,不允许进入七宝的房间。
每天换下来的巾子、床单、被褥。都要在院子里面煮沸消毒,这都是大夫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侍女还要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洒石灰水。玉娘进进出出,将管家熬好的药送进去。贺兰雪是衣不解带的守在七宝的床边。
七宝接连高烧不退,只要一清醒就呕吐不止,什么也不能吃,连汤药都很难喂下去,要贺兰雪半扶半抱,玉娘硬将药灌进她嘴里,可是很快就又往外吐,贺兰雪捏着她的嘴巴,玉娘含着眼泪给七宝喂药,每次这个时候,玉娘都有落泪的冲动,她眼睁睁看着七宝一点一点瘦下去,俏生生的美人儿都没了形,这种巨大的冲击是常人都很难接受,她亲手为她戴上钗冠,明明人几天前还是好好的,可是现在浑身烫得要烧起来,胳膊上都起了红色的斑点,而且有向全身蔓延的趋势。她看了都不忍心,更何况是贺兰雪。
她本来以为最先接受不了的人肯定是贺兰公子,无论如何,玉娘也无法想象贺兰雪能做到这个地步。
“继续喂,不能停!”贺兰雪盯着她颤抖的手,神态从容、平静,目光里含着一种成熟的冷峻,眉宇间的忧虑早在大夫确诊病情的那一刻不复存在。玉娘看着烧得满脸通红的七宝,手一抖,黑色的药汁突然全部洒在抱住七宝的贺兰雪的手上,她一下子愣住。
“你再耽搁下去,只会害死她!”
玉娘泪水夺眶而出,她立刻擦掉,一勺药喂下去没多久七宝就全部吐出来,弄脏了被褥,贺兰雪将她轻轻抬高,想要将被褥抽出来,玉娘赶忙放下药碗,想要来帮忙,被贺兰雪隔开手,“你出去吧,这些天辛苦你了。”
玉娘也的确无法再忍住泪水,看了床上神智不清的七宝一眼,几乎是夺门而出。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七宝会感染上这种病。应该就是上一次被劫持的时候,那间废弃的屋子里面曾经有过伤寒病人,不然一直被小心照顾的孩子,怎么会感染这样严重的病。看着七宝连话都说不出来,就算有片刻清醒的时候也只能看着她可怜兮兮的笑笑,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那时候她生病,娘亲尚且未去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可是如今七宝的身边,却没有一个至亲。偶尔七宝在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会喃喃叫着|乳娘,只有贺兰雪会紧紧握住她的手,直到她睡着。
得伤寒者,十之八九会没命的!玉娘是侥幸,那侍女也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痊愈者,那七宝呢,还能那么幸运吗?
贺兰雪在玉娘心里,一直是神仙一般的贵公子,她和管家都不会想到,贺兰公子竟然会为七宝做到这个地步。为了方便照顾她,贺兰雪不能离开太远。只要她半夜一有动静,他便马上起来察看,立刻帮她换掉吐脏的被褥,毫无嫌弃。寒热交作的时候,七宝几乎没有一刻能得安宁。恶寒发颤时,他总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发热烦躁时,他为她换洗擦身,脸上从没有半点厌倦的神色,却一日比一日更怜惜惊痛,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就算是至亲,也不过如此了吧。
七宝烧得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玉娘都看在眼里,更加觉得感动不已。她默默祷告上苍,一定要让七宝好起来,让她以后不要辜负了贺兰公子的一番情意才好。
日复一日,七宝的病情终于稍稍好转,他们还以为灾厄已经过去,心中都欢喜不已。谁知道没过一个晚上,七宝竟然连药汤都已经灌不下去,贺兰雪一直守在她身边,任由玉娘怎么劝都不听,整整半个月,他都守在她床边看着她。为了防止七宝长久地躺着,背上会生出褥疮,贺兰雪就尽可能地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安寝,除非必要的换洗,贺兰雪从未离开过,有时候他只能坐着睡一会儿,就要提醒玉娘来喂药,明明所有人心里都知道已经没有多大希望,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更不许任何人提起七宝的病情恶化的事实。
连最有办法的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贺兰雪还是坚持让七宝喝药,帮她擦洗,大夫的药没用就硬扣下他,直到他想出办法为止,闹得那大夫哭笑不得,整日里愁眉苦脸。
这日煎药的时候,焦大夫突然想起一件事,急问道:“贺兰公子有没有生过伤寒?”
这话问的管家父女全部愣住,面面相觑。
管家只知道,从他来贺兰家到现在,是没有的,那之前,他就不知道了。可是去问贺兰雪,他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小时候得过病。”
到底得没得过伤寒,这恐怕只有贺兰雪自己知道了。
五六
崖上的竹屋在冬天总是格外的寒冷,每年到这个时候,颜若回就会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他近日总是窝在被子里,已经多日未见阳光,原本美如良玉一般的脸都浮着病态的苍白。红衣女子走进来,看见他挣扎着要起床,赶紧几步上前按住他:“怎么了?”
“惠姨,我胸口闷的厉害……”
没等他说完,被称作惠姨的女子便走到窗口推开木窗,阳光一下子照进来,房内顿时明亮起来。颜若回终于舒服了一点,轻咳一声后才道谢。惠姨放在桌边的药已经凉了下来,她端过来看着颜若回喝下去,才放下心。“药君叮嘱过,这副药一定要按时吃。你不要总像个孩子似的,怕苦怕吃药!”
颜若回咽下药,愁眉苦脸,“惠姨,真的很苦!”
良药苦口这句话,还真不是吹的,没有这副药,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虽然心疾发作起来也很痛苦,但是总能熬过去。
“惠姨,月君回来了没有?”
惠姨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厌恶的神色:“那小子心术不正,你别跟他靠太近!免得惹祸上身!”
颜若回唇角微掀起一抹苦笑,“我们几个都是孤儿,从小一起长大,到底还有几分感情。他失踪这么久,我不能不闻不问吧。”
惠姨瞅他一眼,笑着摇摇头:“你对他倒是关心!”顿了顿,她才道:“不过,我看他这次凶多吉少。”
颜若回吃惊:“这些年他一直在教主面前很受重用,怎么会?”
惠姨沉吟片刻:“他私心太重,贪财好色,教主派他去贺兰家,我看这一回多半是有去无回。”
颜若回撑起半边身子,有些着急:“他去了贺兰家?教主已经有所行动了吗?”
惠姨叹口气,将他按回被子里捂好,“他如果像你和药君这么听话,自然不会有事,可他已经不止一次擅作主张,坏就坏在,他对当年的事情一知半解,你想想看,任何人得知孔家宝藏都要动心,何况是他?就怕他贪心太重,反而害了自己性命!”
只怕这次教主早料到他回不来,不过是借刀杀人而已。她心中叹息,却没有把怀疑说出口。
颜若回脸色苍白,喃喃自语:“不知道她会不会出事。”
惠姨闻言,眼中突然有了神采,不必点明她就猜到他口中的人是谁:“有贺兰公子在她身边,不会有事的。”
“这件事情教中知道的人极少,连药君都不知情,这些年我越发猜不透教主的心思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颜若回有些感伤:“只希望月君莫要一时糊涂!”
“怕只怕,晚了。”惠姨看着落在地面上的阳光,眼神忧伤,月君很机敏,可还是不够聪明,他一点也不了解墨渊教主,想到这里,她眼底涌上一层雾气,一个为复仇不惜改头换面、苦等十五年的人,其意志是惊人而可怕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也看不清。
他明知道月君有去无回,为什么还要走这一步,无声地叹了口气,惠娘替颜若回掖好被角:“好好休息,别再想了。”
药性上来,颜若回只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贺兰府里这几日的气氛格外凝重,尤其是在大夫已经再三要求他们将七宝送走的情况下。
“她不能再呆在贺兰府了,一旦消息传出去,违抗先皇圣意的后果是什么你们心里不清楚吗?”
焦大夫喋喋不休,玉娘啪地摔下煽药炉的蒲扇,秀美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冰寒,“焦大夫,让你治病你没本事,连个小姑娘都救不好,她现在病得这么重,你还要逼着我们送她去离城,你的心怎么这么狠!”的
焦大夫气得脸色铁青:“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她根本就没救了!不赶紧送走一旦被人发现,贺兰公子会名誉扫地的!他私藏疫病不报本就是重罪,难道还想要继续隐瞒下去?老夫都说过很多次,她没救了,没救了,你们聋了吗!”
“我们并没有危害到别人,连侍女仆从都不敢用,焦大夫,你这样说太过分了!”玉娘被他气得要抹眼泪,焦大夫猛跺脚:“可这一旦传出去——”
“她都要死了!你们别再抱希望,熬下这么些日子,已经是天大的造化!”
药房帘子一掀,老管家老神在在地走进来,扫把随意往门边一搁,拍拍腿脚的灰尘,笑道:“我们都是下人,做不得主,焦大夫这些话,还是跟公子说去吧!”
焦大夫顿时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儿了。贺兰公子最近的脸色,简直要吓死人,他要是敢在他面前说那小姑娘不行了,恐怕要被活吞了!呃,随他们吧,反正最多再熬一两个晚上,等人一断气,他们也就彻底死心了。
不管焦大夫怎么明示暗示,贺兰雪都听不进去。他坐在七宝的床边,握住她的手心,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觉得那手心里的热度像是一直要传到他心头去,烧得滚烫滚烫,他想对她说话,可是看着她的脸,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七宝娇美的面容已经被伤寒折磨得脱了形,红润可爱的嘴唇被持续不断的高烧折磨得干燥、失色,甚至起了水泡,贺兰雪心里发慌,他隐约感觉到她身体在发生着变化,在一天一天衰弱下去,而他束手无策,不管做出多大的努力,他都无能为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绝望是什么样的滋味,那种无论如何都不能挽救的痛苦,眼睁睁看着,他分明能够感受到她的生气在一点一滴的流逝,而每一刻都是那么难熬,他甚至不敢闭目休息,生怕下一次醒来,就再也不能见她睁开眼睛……
七宝昏昏沉沉,好像全身都被火焰包围着,她一直在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可是怎样都不能成功,她听不见旁边人说话,可是她能感觉到,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抱着她,虽然她不知道那是谁,却多想睁开眼睛看一眼,想要开口说话,可是每次挣扎着起来,都只能坠入更深的噩梦中,不知道躺了多少天,她只是觉得很累很累。
呜呜,七宝是不是要死了?|乳娘为什么不来看她?没有爹爹,没有娘亲,为什么海蓝哥哥也不在……
可是,有人在叫她。
贺兰雪心里一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他很快就愣住了,因为七宝睁开眼睛,虽然显得十分吃力,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七宝!”贺兰雪心中惊喜万分,前些天她还偶有清醒的时候,可是连续五天以来她都没有睁开过眼睛,他以为这是一线生机!
“哥哥?”七宝的声音极度微弱,可是她动动嘴唇,贺兰雪就知道,她在叫他。
“是我!七宝,我在这里!”贺兰雪不由自主攥紧了她的手。
她只轻轻喊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有话却不能说,想说却说不出,她从不知道健康是如此重要,一直以为她什么都没有,可是到了如今她方才明白,有了好身体才能拥有其他,否则,什么也没了。七宝因为消瘦,眼睛显得更加大,只是失去了往日的灵动与神采,睫毛颤动间,竟流出了泪水。她连想要举起手摸摸哥哥的脸,想跟哥哥说两句话,都做不到。
贺兰雪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他已经意识到他无能为力了,再做什么都失去了意义,他眼眶发酸,突然紧紧地把七宝搂在怀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生病!”他不知道到底想要问谁,问自己,还是问病得糊涂了的七宝。他不知道如何述说自己的心情,看着她这般痛苦,他只觉得心里某样一直撑着自己的东西在一点一点破碎,坍塌……
“公子!”玉娘突然冲了进来,裙裾闪动间带来一室的阳光,“外面的仆从来送纸条说,门口来了个大夫,他说——”
她上气不接下气,急迫地想要把话说完,那人怎么赶也不肯走,非说这府里有重病人,还说什么宅子上空有死气,仆从要打要骂他都死赖着不走,更说自己是大夫,能治好各种疑难杂症!仆人实在没办法,从门外递了纸条,可是玉娘却像是看见了一线生机,在这种时刻,任是谁,她都会相信的,因为他们已经毫无办法了,她只能逼着自己,非信不可!这是希望!
……
谁都没想到,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布衣男子,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他一进来玉娘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他太年轻,她不能相信这样的人,禁不住要怀疑他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但是贺兰雪相信,不得不信。
他刚刚踏进来,便大声地嚷嚷:“老天啊,这药味重的,你们要熏死病人哪!”
老管家一扫把将他扫进来,堵在门口,面上却慈眉善目:“快去看病,少罗嗦!”
杜良雨只消闻一闻这药味,便已经知道,躺在这床上的是个伤寒病人,而且,还是个即将不治的病人。他嘴里习惯性地嘟嘟囔囔,一抬眼看见面前站着的玉娘,顿时呆住,这女子面似芙蓉眉如新月,水灵灵一双杏眼充满希冀地盯着他看,好吧,偶尔有怀疑之色闪过,但是,杜良雨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刚要说话,已经被老管家踹了一脚:“看什么看!”
平日里管家是不被允许进这屋子的,可是现在贺兰雪心神已乱,根本顾不上他。杜良雨一双眼睛滴溜溜盯着玉娘转,眼睛珠子都恨不得抠出来挂在她身上。
贺兰雪一直坐在床边,冷冷看着走进来的人。
杜良雨一触到这美公子的目光,登时心里一阵寒颤,人都说贺兰公子虽然待人冷淡却时刻温和有礼,可是这哪里像是传说中的贺兰雪,他要是再磨蹭,估计他就要一剑砍了他罢!
给床上那病得一塌糊涂的小姑娘把了脉,杜良雨的脸皱巴巴成了包子状,嘴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
贺兰雪沉默不语,安静地像是在等待宣判。
玉娘已经等得心都要跳出来,几步上前拉住那人袖子:“你到底能不能治!”
杜良雨愣了愣,呆呆看着拉他袖子的美人,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情不自禁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人家说这贺兰府里有个大美人的,我一直想来见识见识,现在我明白了,这床上躺的丑丫头肯定不是!”
他一把抓起玉娘的手:“你才是我要找的美人啊!”
玉娘呆住了。
老管家暴跳如雷,不是因为这个来路不明的骗子胆敢调戏他闺女,而是因为在他胡言乱语的一瞬间,他分明看到贺兰公子一下子黯淡下去的希望。
他三步并两步,一把揪起那冒牌大夫的后领,像滴溜兔子一样把他拖出去。
杜良雨怪叫:“表啊!我能治,能治,我能治啊!”
“放开他——”
管家的手突然一下子松了,杜良雨像一摊泥巴一样倒下去,正好匍匐在玉娘裙摆前,看那裙下边一双红鞋尖儿微露,顿时心潮澎湃,像是浑身充满了力气,突然蹦了起来,冲到桌边刷刷刷写满一张纸,手臂一挥:“拿去!药方!”
贺兰雪一下子站起来,突然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阵头昏眼花,这才感到了自己身体极度的疲倦,他手扶住床边的墙壁,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摇晃。
他竟然还要走过来接那药方!
老管家抢先一步取过,眼眶已红,“公子,你放心,我会好好盯着!”
药方先给那焦大夫看过,由玉娘亲自抓药,再监督着杜良雨一副一副配好,老管家自己来熬药,本来还要担心那半吊子大夫跑掉,谁知道他一见到玉娘连路都走不动,别说跑掉,长了翅膀也飞不了!
杜良雨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有些不敢置信,那个小姑娘哪里值得这么多人为她忧心忡忡,容貌好不好看,反正已经病成那样了他是看不出来,但是看着玉娘居然小心地接过药,将滚烫的药在两只碗里翻来倒去,等药凉下来才给那病丫头送进去的时候,他突然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美人亲自服侍啊,多好的命!
想他从来都是天生天养,怎么就没那丫头这么好的运气呢!
看到玉娘走进药房,他一脸谄媚的笑容贴上去。
玉娘看也不看他,取了热水就走。
呃——
“喂!”
干嘛,杜良雨横眉竖目地回过头来,焦大夫指指他身后。他顿觉不对,回头一看,自己干净的袍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大脚印子,位置十分尴尬……
那个死老头!
五七
每到吃饭的时候,贺兰家餐桌上的气氛,就会有点哀怨。
别人的碗里盘里都有肉,只有七宝的碗里面是白花花的粥。她怨念地看着对面的杜良雨磨牙,她敢肯定,那厮一定是故意的!
吃(又鸟)就吃(又鸟),为嘛要故意举得高高的,在她眼皮子底下转上一大圈,再嗷唔一口咬下去,吃得满嘴流油,还咧一口大白牙冲她乐,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明明知道她不能吃,还要做出一副吃得兴高采烈的样子给她看,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的那碗能看清人脸的清粥,越发的怨念!
“七宝,你最后一次吃肉,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杜良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得意地看着对面正在咬筷子的少女。
七宝低头喝了一口粥,瞅瞅他碗里的(又鸟)翅膀,没吭声。
“(又鸟)真的很好吃哦!要不要尝一口!哦——不好意思,我都忘了,你病刚好没多久,不能吃荤腥啊,算了哦,还是我自己吃比较好!”
七宝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里泛起泪花花。
“真好吃!玉娘的手艺真不赖!香喷喷的(又鸟)翅膀哦!”
这时候他察觉出不对,因为七宝通常不会这么老实地任由他欺负,这种情况下,真相只有一个!
他顿时头皮发麻,回头一看,果然是玉娘黑着脸站在他背后,杜良雨在心里痛骂七宝狡诈,明明看见玉娘就在他身后,不出声提醒他,居然还装可怜!他早知道这丫头没看上去那么纯良,哼!居然连玉娘都那么宠她,真不公平!
最后一道汤端上桌子,玉娘也坐了下来。她替眼巴巴的七宝盛了一碗汤,摸摸她的头,“别理他!”
七宝眼睛闪闪亮亮,还从碗边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来看着乌云罩顶的杜良雨。他连连陪着笑,当着玉娘的面那副嘴脸真真谄媚:“玉娘,我逗她玩儿呢!今天公子不回来吃晚饭,我不是难得有机会多跟她说几句话吗?这是——我把她当妹妹,很喜欢她的表现嘛!”
七宝撇撇嘴,哼!
旁边的管家眉毛胡子笑得一抖一抖,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幕。
杜良雨还在笑,只是表情已经变得微有些小扭曲,因为他的脚丫子,正牢牢地被自己未来的老泰山给踩着,一边踩还一边狠狠碾!
自从七宝病好了以后,他们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因为七宝喜欢这样,贺兰雪什么都肯依着她,唯一不和谐的因素就是死皮赖脸在贺兰家白吃白喝的杜良雨。老管家试过他,发现他根本没有任何武功底子,便没有强行撵走他,毕竟七宝的命是他救的,虽然这人成天吊儿郎当,公然在贺兰家做吃客,倒也没做出什么危害贺兰家的事儿来,所以老管家对于他的某些恶劣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有两条!
第一,不准欺负七宝小姐!
第二,不准缠着玉娘!
偏偏这两条是杜良雨人生中最大的乐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踹被踢,他还是乐此不疲!
叫人摸不清啊!
老管家咬了一口(又鸟)肉,味道确实很好!
也许是八字相克,天生犯冲,杜良雨总是欺负七宝,好在七宝很机灵,能躲就躲,还都往玉娘身后躲,杜良雨心里那个恨哪!他怎么就没觉得七宝是个美人,反而被玉娘煞到了呢?越看七宝他越觉得她狡猾,越看她越觉得玉娘温柔善良,就连玉娘黑着脸他都爱得不得了,可是七宝一笑起来居然会引得很多人都看迷了眼,他就愣是不明白!尤其是那个贺兰公子,七宝想要湖心的月亮,他能真的下水去捞;她要是想要天上那一轮,只怕他也要去搬梯子!真是,猪油蒙了心!
别人所说的贺兰雪,跟他所认识的这个,可完全不一样,瞧他宠这个破七宝宠到天上去,杜良雨就瞧不上,贺兰公子,分明是拿着野草当兰花!拿着琉璃当玛瑙!拿着煤球当元宵!拿着馒头当枣糕!拿着燕雀当凤凰!明明玉娘生得这般美,贺兰公子却偏偏看不见,还当七宝是个香饽饽,以为谁都当她是个宝,真是桌子底下放风筝——出手就不高!
就算七宝现在已经恢复原本水灵灵的小模样,杜良雨也没觉得她很漂亮,反而越比越觉得自己的玉娘美!
不过世间情情嗳嗳本就没有道理,他这么看不上七宝,贺兰雪却除了七宝就不正眼看其他女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而已!
吃完饭,七宝的眼睛追逐着玉娘的身影,等待着甜点上桌。杜良雨很不屑地看着她,装样!当然玉娘的手艺还是很值得期待的,她心灵手巧,不但做得一手好绣活,厨艺更是一流,做出来的糕点,色香味俱全,不是寻常人可比。
红枣糯米糕、南瓜松饼、炸桂花红薯饼、水晶糕、玫瑰豆沙包、芝麻栗子糕……花样轮番换,都是给七宝做的,因为她不能吃荤腥的东西,只能做些糕点喂养着,省得她整天眼泪汪汪到处跟着玉娘晃荡,那怨气简直要让杜良雨看了打寒颤,他愣是不明白,别人家十六岁的少女都可以出嫁了,可是贺兰家这个宝,居然还好意思整天装乖装可爱,偏偏她还就装得起来,还就有人信!杜良雨就不懂,怎么自己长得这么可爱没人疼,那个家伙眨眨眼睛就能有人把她当作心肝宝贝捧着?!
不公平!
“豆沙好甜哦,杜哥哥你要不要吃一点?哦,我想起来了,玉娘姐姐只给我们做了,没有你的份儿,好可怜哟——”
趁着玉娘出去端茶水,七宝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杜良雨,声音甜蜜蜜,笑容也甜蜜蜜,可是说出来的话无比气人!她明明就知道,玉娘从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嗷呜!
杜良雨气得肺都要炸,恶狠狠地瞪着七宝,一转头玉娘进来了,七宝又乖乖地坐在位置上吃起糕点来。
“玉娘,她欺负我!”杜良玉一个大男人居然学七宝娇娇美美的声音说话,想也知道那效果不是一般惊悚,玉娘哆嗦了下。
“管家也在,他看见的!”杜良玉不死心,继续痴缠。
管家笑呵呵地咽下糕点,“我耳背,啥也没听见!”
他们,他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他,太过分了!那边一老一小笑得美滋滋,吃着糕点的样子心满意足,他也装可怜看着玉娘。
玉娘被他那亮闪闪的眼神看得背上发寒,丢给他一小块点心。天气热了,昨天的糕点都嗖了,玉娘又不舍得丢,便发给了杜良玉。
可怜杜良雨眼巴巴地捧着那点心,激动的热泪盈眶!
七宝啃着啃着,突然耳朵竖起来,跳起来推开盘子,飞快地跑出去。
太激动不小心碰了下桌子,杜良雨颤抖的手没注意,被撞了一下,糕点飞了出去。
啪的一下,他仿佛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哥哥!你回来啦!”七宝蝴蝶一般轻盈地投入贺兰雪的怀抱,挂在他身上。贺兰雪刚走到庭院里,便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吃完饭了吗?”他眸中全然是欣喜,不过几个时辰而已,他就非常非常想念她,晚宴呆到一半就跑回来,片刻都呆不下去!
“吃过了!七宝还吃玫瑰豆沙糕了哦!好好吃!”七宝挂着摇摇晃晃,贺兰雪一下子将她抱起来,跨进屋来。
拜托!还有没有点姑娘家的矜持,真是!杜良雨每天看着这两个人甜甜蜜蜜,心里妒忌的要死,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和玉娘好成这样啊!
贺兰雪抱着七宝坐下,才想起来跟管家玉娘打招呼。
“公子吃完饭了吗,要不要再吩咐厨房备菜?”玉娘笑脸盈盈,看得杜良雨目不转睛。
“吃过了,不用管我。”贺兰雪的头轻轻抵在七宝额头上,“穿这么少,不会再发烧吧?”
玉娘也很不赞同七宝总是穿着单薄的衣裳到处跑,可是天气渐渐热起来,再强迫她裹个小袄也实在太难为她,虽然她总是乖乖听话,可是那眼泪汪汪的小模样,真是让人——心疼!
杜良玉翻了个白眼,不过就是伤寒,既然都已经好了,也不必要紧张成这个样子!这都几月份了,还天天逼着他开方子给七宝补身体,药房那么热,谁受得了!区别待遇!为嘛七宝一撒娇就惹人疼,为嘛他向玉娘撒娇就被管家踹!
“今天练字了没?”贺兰雪摸摸七宝的刘海,笑着问。
七宝呆了下,迅速抱紧他的脖子,“哥哥,七宝今天可不可以不练字?每天都要补课,七宝的胳膊好酸好酸哦!”
贺兰雪提到这件事却半点商量都没有,“不练字明年的闺试怎么过?拿不到锦绣院的牌子,怎么办?”
又来了又来了,天天都是这句话,七宝心里酸酸,哥哥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只有这一件,非要迫着她练字弹琴画画跳舞,她不喜欢那些东西,讨厌讨厌!七宝从贺兰雪身上跳下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贺兰雪看着她像小鹿一般飞快地跑走,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怀抱就已经空了,他心里莫名感到失落,怔怔坐着不出声。
“公子,你别逼她太紧,七宝刚刚恢复,尤其现在还懵懵懂懂——真的很难一下子逼她学那么多东西。”
贺兰雪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七宝这一年多来几乎是在鬼门关硬被他们拖回来,杜良雨的药吃下去,伤寒是好了,可是大病小病就没有停过,身体一直都没有完全康复,这两个月才算恢复了往日的健康,如果有选择,他也不想她这么劳累,天天补功课,可是若是不参加明年的闺试,她便不能算毕业,嫁入贺兰家,她会被人取笑的!他不想任何人看轻她的七宝,因为七宝会在意,会难过,所以他也在意,他也难过。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在七宝天真开朗的外表下,有怎样一颗敏感脆弱的心,她很容易受到伤害,他想要她顺利通过考试,开开心心嫁给他。
难道,是他太心急了吗?
可是,他实在不想再等待,也不能再等了!
“我去看看她。”
杜良雨还在纠结,有一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想明白,这时候突然跳起来,“我知道原因了!”
管家和玉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杜良雨状若疯癫,手舞足蹈:“七宝不是烧傻的!我给她配的药,没错!芍药、当归、黄连、槟榔、木香、炙甘草、大黄、黄芩、肉桂,这些都是对的!”他激动地站起来走来走去,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叹息,弄得剩下两人完全摸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
“她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我终于明白了!药方没有错!可是药性反冲,她身体虚弱受不了,才会病得这么糊涂,谁都不记得!”他抓住玉娘的手牢牢握住,“我一定能找到法子让她想起过去的事情,我要再配药!”
他神情癫狂,为找到因为高烧而烧得脑子不清楚的第一例伤寒病人的病因而欣喜若狂,他们一直都以为七宝是因为接连不退的高烧才会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可是现在他突然有了灵感,说不定不是高烧的缘故,是体质!不同的药在不同的病人身上总会有不同的副作用!
他一定能解决!
还没等他走出去,被管家一扫帚拍趴下了!
“公子好不容易得偿心愿,你要是敢破坏,”管家靠近杜良雨,笑得眉毛胡子一跳一跳,“我就把你活埋!给花园施肥!”
呜呜,杜良雨看着玉娘泪花飘飘,玉娘视若无睹,“你最好不要打那个主意,不然就算公子放过你,我爹也饶不了你!”
玉娘说完却不由自主心里愧疚,七宝刚醒过来谁都不认得,这一年多以来公子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神,他简直是想尽一切办法将七宝和过去隔绝开,如今的七宝开心单纯,心里只有哥哥一个人,每天哥哥哥哥挂在嘴边,贺兰雪一出门她就跑到大门口像小狗一样眼巴巴等着他回来,这些都不是凭空得来的,贺兰雪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他们或许很自私,隐瞒了七宝过去的一切,可是在亲眼目睹贺兰雪那般欣喜的表现后,他们不得不,昧着良心,将这段过去隐瞒下去……
七宝的生命中只有贺兰雪,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玉娘微笑起来,给自己动摇的心牢牢加上封贴。
讨厌哥哥,讨厌哥哥,讨厌!七宝咬着小枕头,她不喜欢整天被逼着背书写字,她想要跟哥哥在一起,可是哥哥每次都让她好失望,他总是很忙很忙,经常要出门,总是丢下她一个人!
其实贺兰雪出门的时间并不长,每天至多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可是看在七宝眼中,这就非常严重!贺兰雪从来不肯带她出门,老是让她养病,她都要发霉了啦!
枕头被咬得乱七八糟,七宝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卷来卷去。
明明听见贺兰雪推门进来,她却故意不理他。
贺兰雪失笑。
“七宝乖,不要闹脾气!”
“哥哥,是不是七宝学不好弹琴画画跳舞,哥哥就不喜欢我了?”被子里的人瓮声瓮气地道。
贺兰雪把被子拖过来,抱住,手摸了半天也没发现七宝的脑袋在哪里,干脆一下子掀开被子,“傻瓜七宝!”
七宝张开双臂投进他怀里,死命蹭啊蹭。
“不管七宝是什么样的,好的坏的,聪明的笨的,听话的不听话的,哥哥都喜欢。”
耳边传来贺兰雪熟悉的声音,七宝的心突然怦怦跳得极快,她知道,那张明亮的面孔上或许正挂着醉人的微笑,她脸颊发烫,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真是要命!哥哥为嘛要长得这么俊,天怒人怨啊!
不给七宝留活路……
但是——
七宝最爱哥哥了!
最爱最爱哥哥了!
五八
“哥哥,你不知道,每次你一不在,杜良雨就欺负我呢!他明明知道我不能吃(又鸟),还非要在我面前吃!他可坏了!”
七宝嘀嘀咕咕,在贺兰雪怀里靠着,还不忘打小报告。她原意是希望贺兰雪把杜良雨骂一顿,这样她就再也不用看着那厮嘲笑她了,谁知道贺兰雪不过淡淡哦了一声。
七宝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变得沉默了,也没仔细想清楚就又得意起来:“不过我才不会让他欺负呢,我刚才还教训了他一下哦!”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大眼睛里露出顽皮的笑意。
贺兰雪静静看着她,忽然说:“你的病也好了,不如让杜大夫离开咱们家好不好?”
啊?
没有那么严重吧!杜良雨虽然嘴巴恶毒点,心眼坏点,人讨厌点之外,其他的地方也还凑合,最关键的是他那么喜欢玉娘,虽然玉娘嘴巴上没说什么,可要是真的讨厌他,根本不会让他缠着,七宝可看得真真的,玉娘对杜良雨至少是不讨厌的,如果哥哥将他赶走了,岂不是间接坏了玉娘的姻缘?
七宝傻傻道:“哥哥,这样不好吧。”
“他来路不明,个性古怪,他救了你,我们也不会亏待他的,哥哥会给他足够的酬金,让他留在府里真的没有必要,再说……”说到这里,贺兰雪忽然住了口。
“再说什么?”
“我若是不在,府里便多是女眷,留他在这里,不合适。”
“管家伯伯不也是男人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不要问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贺兰雪突然提高音量,倒叫七宝吓了一跳,哪有不一样?七宝更加困惑,杜良雨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难道是女的就能留下来,就因为他是男的就不能呆在贺兰府?家里仆从不也是男人吗?
七宝委屈地从贺兰雪身上爬下来,抱着被子滚到一边去了,“不跟你说,哥哥真不讲理!”
如果早知道她随便一句话,杜良雨就会被赶走,七宝就不会那么说了,她并不希望杜良雨走,那厮虽然讨厌点,但是有他在的话,玉娘脸上笑容也比以前更多,温柔的玉娘跟开朗的杜良雨,七宝觉得他们很般配。万一让玉娘知道就因为七宝说了几句话,哥哥就把他赶走,说不定玉娘会生七宝的气!
她并没有真的闹别扭,不过是希望贺兰雪会改变主意。可等了半天,不见他来安慰,七宝心里有点忐忑。
这时候只听见房门砰地一响,七宝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屋里空空,贺兰雪已经离开,她简直不敢置信,哥哥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奇怪,刚才说话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她根本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之间要赶走杜良雨?看到她生气了也不来哄她,反而自己摔门走了,到底怎么了呀!七宝咬咬被角,眼圈红红,想了又想,她从床上爬下来,叮叮咚咚地跑出了门。
可是站在贺兰雪房门口,七宝又犹豫了,她根本不知道哥哥到底因为什么而发她脾气,就算进去了又能怎样,万一哥哥不说,她又怎能猜透他心思,唉,好复杂,真是搞不懂!
她踌躇半天,越想越烦,一脚踢在贺兰雪的房门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她自己反而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要跑,门突然打开,她整个人被拎了进去!
嗷唔!
门砰地一声又关了起来!
七宝还来不及错愕,就已经被一堵温热的胸膛紧紧拥入怀中。
“你是不是又喜欢上了别人?”
喜欢?
又?
什么意思?
七宝快憋死,使劲儿挣扎,她不能呼吸,会死人的!谁知道贺兰雪竟然以为她要推开他,手臂收得更紧,把她抱得密不透风,嘴唇贴在她发丝间,声音酸楚:“七宝,我爱你。”
七宝呆了呆,忘了挣扎,贺兰雪抱住她的身体,压在门上亲吻。呃?爱了就要亲亲?七宝眼睛瞪大,迷迷糊糊地就被亲了!
贺兰雪像是突然惊醒,一下子松开七宝,她没有防备,跌坐在地上,眼中带上一丝春雾般的朦胧,不知所措地看着贺兰雪。
贺兰雪面上明明泛出淡红,却不说话,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刚才差点又做了吓坏她的事情。他倒退了几步,才颤声道:“你出去吧,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过去一年多以来,她在重病间,贺兰雪为她擦身洗浴,虽然也会有亲近的愿望,却总是被怜惜心疼代替,看着她那时候的模样,他怎么可能对她再做出什么事情来?只是近来她越发与自己亲昵,耳鬓厮磨之间他绮念不断,那个晚上的记忆又一直纠缠着他不放,只要抱着她,他便心猿意马,不能自已,可是真的亲近些,又会担心她害怕抗拒。虽然她如今跟他要好到形影不离,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她便又会跟他说,哥哥跟喜欢的人是不同的——
那他要怎么办……
七宝摸摸自己的嘴巴,还是湿湿润润的,热气腾地一下子把她的脸熏得通红,刚才,是被哥哥亲了一下?是吧,不是做梦,真的是被狠狠亲了下!
她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蹭到贺兰雪身边,想要去拉他的衣角,可是他一闪身避开,转过身不看她。
七宝眨眨眼睛,视线落在那边书桌上。宣纸在昏黄的烛火中显出一层模糊的光晕,毛笔被随便地扔在一边,莫非刚才她进来前,哥哥是在写字?一时好奇,她探过去头去一看,登时愣住: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
衣不如旧,人不如新。
字迹潦乱之极,可见写字人的心绪也同样混乱不堪。人不如新,七宝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方才回过味儿来……难道说刚才哥哥是在吃醋?不会吧,再怎样她也不会喜欢杜良雨那样的人啊,哥哥到底是怎么了,在七宝眼里,有谁能比贺兰雪更优秀,谁会像贺兰雪这样疼爱她宠着她,哥哥这样的人,哪里需要去吃杜良雨的醋,真是,又好笑又奇怪,七宝转身就跑过去,一把抱住贺兰雪的腰,“哥哥,七宝最喜欢哥哥!才没有喜欢别人!”
贺兰雪一僵,猛地回过身来,“你说的是真的?”
七宝拼命垫起脚尖才触碰到贺兰雪温热的嘴唇,笑嘻嘻地说:“七宝最喜欢哥哥!”
这一瞬间贺兰雪眼里璀璨的光,比漫天星光更灿烂,亮得温柔,温柔得让人心醉神迷。七宝看得都痴了,喃喃自语道:“哥哥你真好看——”
习惯了心底那种麻痹的孤寂的痛楚,贺兰雪没有想到她轻轻一句话就能让他郁卒痛苦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他低头亲吻她的眼睫:“七宝,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永远不要变。”
永远是多远,七宝不知道,但是在她的心里,在生命走到终点以前,都叫做永远。
她用力地点头,贺兰雪唇边终于现出微笑,认真地在她额头上印上一吻,想要把心底的热情和喜悦都传递给她知道,七宝心里有点小失望,她还是比较喜欢亲亲的说……
今天没有亲亲了吗?
不行,七宝要亲亲!
没等贺兰雪反应过来,七宝已经硬是亲了过去!贺兰雪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一脸红晕的小姑娘,七宝心里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像杜良雨所说的,不太矜持,可是,要矜持有嘛用?矜持就没有亲亲了啊?
谁知道等她想要退开的时候,贺兰雪伸出双臂牢牢锁住了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七宝的亲亲,不过是小孩子式的蜻蜓点水般的碰一下,可是贺兰雪还给她的,却不是这么清淡如水的吻。
等他放开七宝的时候,七宝已经气喘吁吁,眼睛水汪汪的说不出话来。
贺兰雪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轻咳一声,扭过头去,不敢盯着她的眼睛看。“已经很晚了,赶紧回自己房间去吧。”
七宝轻轻“啊”了一声,半天才扭扭捏捏道:“七宝可不可以跟哥哥一起睡啊——杜良雨经常偷偷在我的房间里面放虫子青蛙,七宝不要一个人睡!玉娘老被他缠着,七宝都没有人陪!哥哥,你陪我好不好!”
贺兰雪转头看着七宝,种种情绪都在心中煎熬,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居然主动提出这样的邀请,若不是他知道她根本就是孩子气的话,一定会以为她故意引诱他,真要命!他想要硬起心肠来拒绝,可是看到她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就变成了:“好,不许踢被子!”
……
“你先睡吧,我……我再看一会儿书。”
看着七宝趴在他床上瞪大眼睛看着他,贺兰雪心跳如鼓,赶紧垂下眼睛看自己手里的书,可是七宝的脸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搅得他心神不宁。
被褥很软很舒服,有阳光的味道也有哥哥身上淡淡的很好闻的味道,七宝高兴地滚来滚去,抱着被子开心不已,今天晚上终于不用一个人睡了,再也不用担心有莫名其妙的青蛙跳到她床上来,杜良雨那小心眼再大胆也不敢到哥哥房间里来捣乱!好好哦!
她兀自开心一会会,便趴在床上看贺兰雪,昏黄的烛光轻轻洒在他的眉目之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竟然脸上薄红,双眸朦胧如星光,嘴角还轻轻翘起,七宝一直猛盯着看。贺兰雪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看他,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感觉,又是喜悦又是心酸,她何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他知道自己有一副不错的相貌,引来众多女子的青睐,可是这份注目来自心爱的七宝,他才真正欣喜起来。
“哥哥——”
“啊?!”贺兰雪心头一跳,转过头来看着七宝。
七宝迟疑一会儿,才道:“哥哥,你书拿倒了!”
贺兰雪闭上眼睛,深知自己失态,沉默一会,实在煎熬不得,只好说:“我出去散步,你先睡吧。”
七宝哪里肯依,马上说:“哥哥要去,我也要去!”
……
贺兰雪手都放在了门栓上,又走了回来,扯动嘴角,涩然一笑:“外面风大,还是算了。”
风大?天气都热起来了,就算是晚上,也没有很冷啊!
长夜漫漫,这一晚,贺兰雪,注定很难熬!
五九
背上贴着七宝软软的身体,颈后是她若有若无的呼吸,贺兰雪背对着她,只要一想到七宝就乖乖地躺在他旁边,他就难以入眠,更何况……他低头看着圈在他腰间的胳膊,苦笑不已,这根本就不要想闭眼!
“哥哥?我睡不着。”
“咱们聊天好不好?”
“哥哥?”
七宝好奇地爬起来压在贺兰雪身上,探过头看他到底有没有睡着,谁知道贺兰雪突然回头。
嘴唇瞬间擦过,贺兰雪怔了下,鼻端是熟悉的香气,他心神一乱,却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七宝,“你明日还要练字,早点睡!”
七宝一听到要练字,立刻垂头丧气地倒在一边,把脸埋在枕头里面不说话了。
贺兰雪怕她把自己憋死,便伸手将她从枕头里捞出来,“怎么了?”
七宝窝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我不喜欢练字。”
贺兰雪闷闷地嗯了一声,七宝诧异,抬起脸来一瞧,却见他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痛苦似挣扎,咦,哥哥生病了吗?七宝惊慌地在贺兰雪脸上摸摸,触手是滚烫的脸颊,发烧?她哪里知道贺兰雪已经忍得很辛苦,她这一下,无疑是火上浇油!
“睡不着?”贺兰雪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他简直怀疑她是故意要逼他发疯才开心!既然如此……
七宝愣愣点头,“哥哥,你要陪我说话吗?”
不说话!贺兰雪已经忍到快要内伤,反压过她的身体,“那就继续练习亲亲!”
她学会亲亲了呀!七宝刚想开口,嘴巴已被严严实实地堵上!
贺兰雪的唇舌或深或浅地啄吻着她的,在她尚且没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舌头已经灵活地滑了进去又缠又吸的,七宝瞪大眼睛,原来亲亲还可以这样的吗?
贺兰雪本来就穿着单薄的内衫,现在一有动作,那衣衫前襟立时散开,他滚烫的身体瞬间将她环抱住。这时,他突然放过她的嘴唇,抬起身体看着她,眼神认真而专注。
“哥哥……你在想什么?”七宝咽了下口水,虽然她觉得贺兰雪的脸此时有点说不出的诱人,嘴唇看起来比玉娘做的甜点还要好吃的样子,可是,他为什么一脸沉思的表情?
“我在想,要不要吃掉你!”贺兰雪嗓音十分低沉,为了配合七宝的傻里傻气,他很正经地说道。
“……”
七宝缩了缩,吃掉?
被子里的空间很狭小,他们几乎是贴在一起,她隐约感觉到他身体上的变化。突然感觉这样的情景似乎在哪里发生过,头有点晕,眼前有些模糊,明明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瞬间消失,怎样也想不起来这样的场面是否曾发生过。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抵在贺兰雪胸口,关节蜷缩起来,指甲刮到了他的胸膛,贺兰雪闷哼一声,不打算再忍耐下去。他解开七宝的衣结,看着她显得很是困惑的表情,不由失笑。手指从她柔软的腰向上摸到她的下巴,提起来又是一通深吻。
唔唔!贺兰雪轻轻地抚摸着她身上光滑的皮肤,突然笑起来,“那时候,哥哥还以为,七宝不会好了,谁知道现在七宝就又跟原来一样健康,我心里,真的好高兴——”
七宝眼睛半睁着,被亲的有点晕头转向,“七宝也好高兴,要是七宝死了,哥哥一个人,会很孤单……”
贺兰雪温热的吻落在她胸口,“是,哥哥会寂寞。”
“所以,七宝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贺兰雪的亲吻缠绵而温柔,七宝轻轻仰头,口中已经溢出呻吟来。潜意识里,她并不排斥他的举动,甚至有些隐隐的欢喜,仿佛他本该如此亲近她,有熟悉的感觉,对贺兰雪,很熟悉,虽然醒来后没有以前的记忆,但是在病中,他的声音,已经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即便什么都不记得,她也记得他一直在对她说话,记得他从来没有抛下她离开……
他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以前,她直觉地知道,贺兰雪不希望她想起过去……所以她从未主动探寻过自己的从前,虽然没有记忆很难过,可是,他一直一直没有放弃守护重病垂死的她,她便以为,自己原本,就是属于他的。
因为她的生命,是因他而挽留。
况且,健忘的人,健康。
贺兰雪已经除去她全身的衣物,七宝瑟缩了下,可是很快僵住,不敢动弹,心中拼命安慰自己,哥哥是不会伤害她的,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贺兰雪已经分开她的双腿,七宝感到他目光的注视,紧张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不要紧张……”贺兰雪轻声地呢喃,在她脸上落下连连的吻。他缓缓将自己的欲望送入她的身体,七宝闭紧了双眼,肩膀颤抖得厉害,紧张到在贺兰雪的手臂上留下了浅浅的指甲印。他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低头轻轻啃咬着她的下巴,七宝的身体被填满,心里却慌得很,脸红得已经快要发烧,此时被他的嘴唇一碰,身体不由自主颤动了一下,瞬间短促地惊呼一声,贺兰雪已经在她身体里狂热地动作起来。
终于可以重新拥抱到心爱的人,贺兰雪心情激荡,眼中已经涌上酸涩,恨不得彼此融合,再不分开,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她会突然想起过去的一切,不用担心她随时随地会离开他,可以将她牢牢拴在身边,他现在已经紧张到要去吃不相干的人的干醋了,明明知道不是那样,可是他心里就是受不了,他不喜欢七宝跟别人说话说得那么开心,尤其是她总是跟杜良雨斗嘴,旁人觉得十足有意思,他却担惊受怕,尤其恨别人说什么欢喜冤家这样的话,那简直能活生生要了他的命!虽然七宝说最喜欢他,可是这种喜欢有多深,能持续多久?会不会今天她还喜欢他,明天就可以爱上别人?贺兰雪个性含蓄内敛,柔情蜜意满腔满腹,可是真到了嘴边,至多不过是那三个字……他不像杜良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骗女孩子的欢心容易得很,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又弄丢了七宝……
明明他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从鬼门关把这个人儿抢回来,为什么要让给别人……那不行……
天塌下来也不行……
贺兰雪在七宝身体里律动着,七宝意识混乱,断断续续发出呻吟,贺兰雪抱紧了她,眼神迷乱,无法自已。静谧的夜里,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和越来越紊乱的心跳声,七宝觉得神智渐渐丧失,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身体无意识地靠近贺兰雪,任他为所欲为。
“七宝,说你爱我!”贺兰雪抓住七宝的肩膀,微微用力。
七宝混乱得不能自已,睫毛轻颤,吃力地睁开眼睛,贺兰雪皱着眉头,紧抿嘴唇,深黑的眼睛定定地俯视她,他的身体还在她体内,却是一副非要听到他想听的话不可的架势……七宝张了张嘴唇,根本都没听清楚他刚才说了些什么,只能轻轻摇头。很显然贺兰雪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不愿意向自己作出承诺,心中顿时气得不行!为什么,明明刚才还跟他说喜欢!
“七宝,爱我!”他重复了一遍,啃咬着她的嘴唇,七宝要说话,却被他堵住嘴巴说不出来。她感觉自己体内的他慢慢退出,刚刚喘出一口气,贺兰雪突然狠狠的顶入。七宝“啊”地叫了一声,声音却全数被吞没,令人战栗的感觉在她身体里,一波一波的涌起,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能泪眼汪汪看着贺兰雪。
被那眼睛一看,贺兰雪又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不受控制的狂跳不已,想吃掉她,吞没到肚子里去,让她再也不敢对别人露出这种表情!他不喜欢七宝靠近别人!不喜欢……他的动作让七宝难以承受,水气弥漫的眼睛一片迷蒙,身体除了无助的接受他的剧烈冲撞,再也无法思考他在说些什么。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却突然被他紧紧握住,他抓住她的指尖,硬拉着她的手掌贴在他的胸口,手心下,是一下又一下,紊乱急促的心跳,“听见没有……它在……说,我爱你!我要你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强烈的律动没有片刻的停止,七宝纤弱的身体被他牢牢锁在怀里,无可避免的,光洁的背不断摩擦着身下的褥子,腰部随着他的动作而摇晃,她紧抓住脑海中最后一丝念头,“哥哥……我……嗯……喜欢你……”
心情激荡,贺兰雪闭目将她抱紧,在这种时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证明,她真的,彻彻底底属于他了?不会被人抢走……
“最喜欢了……”喃喃地,七宝的手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不间断地重复这一句。贺兰雪更加用力地搂紧怀里的人,将脸埋进她的颈项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最后七宝窝在贺兰雪怀里睡着,贺兰雪没有半点睡意,缠绵地亲吻着她的发丝,眼前浮现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如此爱她,爱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地步。
窗外有轻微的声音,贺兰雪眼神冷了下来,是信鸽扇动着翅膀,从他窗前飞过。
这个月的第三只鸽子……
他唇角勾起笑容,可惜没有一次能够将信送到七宝手中,即便她知道了,也会觉得莫名其妙吧,她根本就不记得有海蓝这个人,前方战事正是吃紧的时候,他居然千方百计往这里送消息,贺兰雪倒是很不满,没想到如今,还是不肯死心,难道当初手下留情是错的吗……该让他永远不能出现在七宝眼前才好……
怀中人动了一下,贺兰雪眼中泛起温柔,将她的被角掖好,轻轻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
一切罪过,都该被爱宽恕,除非它伤害到爱本身。
但贺兰雪,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宽恕他,他只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从不后悔。
成功就是成功,失败就是失败,无可辩驳,他一定会赢得她!
六十
清晨,七宝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贺兰公子!七宝不见了!”
她眼睛一下子睁圆,睡意也登时被吓得无影无踪,外面是杜良雨的声音,而且颇有几分焦急。
她不见了?她不是在这里?
呃——
不对,这是哥哥的房间。
她一下坐起来,被子里温暖的热气跑得精光。突然听见一声轻笑,她回头一看,贺兰雪倚在床头,唇角含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他身上只披了件衣服,带子都未系好,松松披着坐在床头看书,她终于发现自己不着寸缕,下意识地拉起被子挡住胸口。
却引得贺兰雪笑得更厉害,七宝害怕,顾不得被子,赶紧上前来捂住他的嘴巴,她不要被外面那厮知道她如今就在哥哥床上,被他知道,肯定成天笑话她!
“嘘!”
见她乌黑的长发遮掩下,圆润的肩头若隐若现,又正满面羞红,像极了冬雾中盛放的水仙,清纯而娇美,贺兰雪心里一动,笑着点点头。
“贺兰公子,你醒了没有?”杜良雨又在敲门,七宝急了,怎么还不走!
哥哥,快打发他走!七宝哀求地望着贺兰雪。他却只笑不出声,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那家伙闯进来,她真要被人笑死!呜呜!如果是贺兰雪在她房间还好,偏偏是她跑到他房间里来,在杜氏乌鸦嘴的口中,肯定会变成她趁着夜色对贺兰雪霸王硬上弓的戏码!变成他茶余饭后的笑料!
起因是玉娘去七宝房里,谁知道她床铺空空,这才叫杜良雨赶紧来通知贺兰雪,她好再去别处找一遍。要不然杜大少爷才不会这么早起床,他才不管那丫头死哪儿去了!敲了几次没有人应声,他以为贺兰雪睡得太熟,敲门的声音便大了起来!
手心传来贺兰雪温热的呼吸,七宝的手突然一颤,她惊吓,竟然是贺兰雪轻轻舔了一下。她赶紧移开手,脸成番茄色,外面敲门声越加急躁,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她立刻到处翻找自己的衣衫,可是越忙越出错,根本分不清哪件是贺兰雪的,哪件是自己的。全都缠在一起,怎么来得及!
贺兰雪轻松地靠在床头,看她手忙脚乱居然不来帮忙,反而悠闲的像是在欣赏美好景色,七宝又急又气,拧了他一把,不偏不倚,正好拧在他腰上,贺兰雪丝毫不以为意,她这么轻轻一下,对于他来说,就跟摸了一把没两样。
他嘴唇动了动,七宝睁大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口型分明是:
亲我!
亲我一下!
他指指门,笑着看她,意思是,只要她亲他一下,他就打发外面那人走。
七宝发现自己找来找去,手中衣裳居然是贺兰雪的外衫,可恶!她咬咬嘴唇,嫣红着脸颊,飞快地在贺兰雪脸上亲了一下!
贺兰雪眨眨眼睛,摇摇头。
七宝万万没有想到,神仙一样的贺兰雪竟然有这么赖皮的时候,他分明是故意借机会揩油,虽然她的便宜他都已经占尽了,但明明昨天还那么正经那么温柔,怎么今天突然转了性子!
那张脸俊美的难以形容,却露出一副孩子气的神情,他探身靠过来,在半路停住,分明是想要她主动去亲吻他的嘴唇。
七宝的牙齿咬得嘴唇泛白,眼睛里都要冒火,可是毫无办法,只能去轻轻一啄,谁知道被他咬住不放,像是品尝一般舔舐着。
贺兰雪手中的书从床边掉了下去,发出‘啪’地一声!
他看也不看一眼,长臂一伸将她搂在怀里,紧紧烫贴着她的嘴唇,舌尖勾连挑动,透着十足的□。七宝被亲得神魂离体,她以前从不知道原来亲亲还可以让人大脑发昏,不能思考的!
外面的人顿了一下,似乎是听见了里面的声音,更大声地敲门,“贺兰公子,你没事儿吧?”
七宝被亲得满脸通红,好容易把贺兰雪推开,两个人都已是喘息不定,贺兰雪的眼睛犹如着火一般,亮得惊人,透出压抑着的□。他被推开,十分不满,却舍不得对七宝发火,便将一腔怒气发到外面那个不识相的家伙身上。
他迅速伸手捡起那书,手一扬,书便直直飞了出去,“她在我房里!”
书飞出去砸在门后又重重摔在地上,七宝吃惊地瞪大眼睛,那是哥哥最喜欢的孤本啊!
外面没声了。
死一般沉寂,突然传来男子恶劣的大笑:“那我不打扰了!不打扰!二位继续!”
继续?
完了完了,七宝哀叹,还是被发现了!她恼火地盯着贺兰雪看,眼睛亮晶晶水汪汪,都是哥哥不好,什么‘她在我房里’等于是在告诉人家‘她在我床上’,呜呜呜,这回人丢大了!她气呼呼地瞪他,然后一拉被子背对着他躺下!胸口气得一起一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了,我会记得告诉玉娘,不用找你,你放心在公子这儿呆着吧!”外面那人去而复返,像是故意刺激七宝脆弱的神经,非要点醒她被人抓住跟贺兰雪共处一室的事实!
明明本来只是一起睡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杜良雨,你再多说一句,就立刻收拾包袱!”贺兰雪冷冷道。
外面顿时安静了……
贺兰雪靠过来,下巴搁在她肩头,摇了摇:“七宝乖,不要生哥哥气!”
七宝不理他,继续咬着被角拽啊拽。
她的颈项到肩头的弧度十分美妙,雪玉似的皮肤,上面零零星星地残留着一点一点的淡红色痕迹,那是自己昨夜留下的吻痕,贺兰雪微笑着轻声安慰她,七宝嘴巴里面还咬着被角,气哼哼地不肯跟他说话。
她听到他在自己肩头轻笑,更是觉得他故意说那句话让人误会,呃,也不能算是误会,她的的确确是迷迷糊糊就被吃掉了,呜呜呜,跟送上门确实也没有两样!还沾沾自喜地以为总算逃过了那些青蛙虫子,谁知道——
她察觉到贺兰雪的呼吸越来越近,越发别扭,好像自己真的很不矜持,索性扭啊扭,变成了脸朝下趴着,以为这样贺兰雪就没办法再咬她的嘴巴,甚至还不忘拉过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身体缩成一团。
她不喜欢听到他在这个时候笑,仿佛是在嘲笑她似的,其实人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不管贺兰雪在被子外面怎么安慰她,她都坚决不肯把头露出来,保持缩头乌龟状。
“七宝,你这样,哥哥很冷啊!”
七宝一呆,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将一床很大的被子全部卷在自己身上,而贺兰雪却无可奈何地被她扔在被子外面。
虽然天气热了,可是清晨还有点凉,哥哥不会着凉吧,七宝咬啊咬,把那被角咬得咯吱咯吱响,她想起刚才看到他才穿一件单薄的衣裳,也没披外衣,唔,他要是生病怎么办,她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还是舍不得,被子松了松,露出一边空隙来。
贺兰雪终于在被子里抱住她:“七宝生起气来更可爱,怎么办,哥哥想咬你!”
七宝刚想说话,就被外面一个轻柔的女声打断:“七宝?”
老天爷,玉娘怎么也来?莫非是来看热闹?一定是杜良雨这个大嘴巴!
“七宝,”玉娘忍住笑,“今天我要去普济院,就不陪你了,你好好休息。”
七宝愣了愣,差点跳起来,她也好想出门,普济院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好不好玩?她都要闷坏了,好想出去玩!她突然翻过身来,吓了贺兰雪一跳,小小声哀求道:“哥哥,让我去吧,我也想去!”
贺兰雪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七宝这个小傻瓜,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居然想跟去玩,他忍住脸上的笑意,故意板着脸,“不行!”
“哥哥,让我去好不好!我会乖乖的,不会乱跑!”
贺兰雪还是摇头,七宝几乎泄气,以为他不会答应。谁知过了一会,他默默将她抱在怀中,低声问:“真的那么想去?”
七宝拼命点头,脸颊红红,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期待。贺兰雪的手指轻轻撩起她的发丝,帮她绕在耳后,声音带上莫名的低沉,“那你要好好学教你的课程,明年一定要通过闺试。”
啊?还有条件?
七宝挣扎犹豫了很久,最终狠狠心,用力点头。
贺兰雪扶正她乱晃的脑袋,“不要太大力,头会痛!”
这就是——答应了!
七宝刚刚高兴地要从床上爬起来,又被压回去。“要听玉娘的话,不许乱跑,不能贪玩,不许——”
“哥哥你怎么这么罗嗦,我是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迷路的!”
贺兰雪点点她的鼻子,眉眼温柔,“我怕你一高兴起来就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大姑娘!”
七宝忙不迭地点头就要爬起来,贺兰雪再次压住她:“玉娘不会这么早出发,你急什么?”
呃?“都已经醒了,不起来做什么?”
贺兰雪似乎开口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只慢慢又压住她轻轻进入,七宝惊,大清早居然又来,她用力推了贺兰雪一把没有推开,反而被抱得更紧。贺兰雪低声问:“你不喜欢哥哥抱你吗?”
也不是不喜欢,晚上还好点,现在天都亮了,房间里光线明亮,连贺兰雪的身体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脸红,喜欢一个人自然会想要摸摸亲亲,可是她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贺兰雪其实有私心,他希望借着这段时日多亲近她,最好七宝能够怀孕,那他就可以牢牢抓住她,七宝或许可以没有他,可是孩子一定不能没有父亲,他可以稳稳当当让海蓝靠边站,即便到时候他回来了,也已经晚了,虽然这种想法稍嫌卑鄙,但是在感情上,任何手段都要利用起来,不然到时候后悔的人一定是自己。
贺兰雪要尽一切力量杜绝七宝离开他的可能。
况且,只要想到,将来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他就由衷感到欣喜,也许会是一个小小的女儿,跟她一样可爱,他不希望是个男孩子,那样会抢走七宝的注意力,他不希望再多个人跟他争夺,算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八字都还没一撇,回头问问杜良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七宝尽快怀孕……
他越想越高兴,轻轻自语:“你要早点通过闺试……早点成婚……”
“哥哥说什么?”
“没什么。”贺兰雪握紧她的手,忽然低下头,亲了亲她的手指。七宝还要再问,他却在此时抽动了起来。七宝有点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冲击,只得伸出空出的另外一只手,努力放在他的腰上,希望可以缓解一点身体的摇晃,可是手刚刚碰上去,却觉得那力道越来越大,只因手放在他腰腹之间,反而像是感染了他的情动,使自己身体的感觉更强烈,只觉得在他这样的动作之下,自己快到极限。如今已是早晨,她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深怕路过的侍女听见什么动静。
贺兰雪隐约猜到原因,柔声哄她:“我只想多跟七宝亲近……你要是累了就告诉我……”
七宝情不自禁嗯了一声,就没再回答。
磨磨蹭蹭了很久,两人才起床,七宝一看到玉娘似笑非笑的目光,脸上顿时困窘,在心里猛埋怨贺兰雪。转头却见他清雅俊美的脸上隐隐露出喜色,一双含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嘴角挂着醉人的柔软微笑。七宝心里顿时有个小小声音在轻轻鼓噪着,他喜欢她,他一直在说喜欢。
她便再也气不起来,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出门。
玉娘备好一个精致的木篮,七宝好奇地打量着,摸摸这里摸摸那里,看见马车的时候高兴了半天,心想总算可以出去,虽然她也奇怪贺兰雪为什么突然同意她出门,但是只要能出贺兰府,她都欢喜!
“我觉得公子今天有点不一样——”玉娘看着七宝,嘴角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她由衷地替贺兰公子感到高兴,也为七宝高兴。
七宝掀开帘子,装作没有听见,实际偷偷把脸伸出窗外,想借着外面的凉风吹散脸上莫名的热气。
到了目的地,玉娘先下了车,然后伸出手来拉七宝。
七宝高兴地下车一看,瞬间石化。
一座建筑临水而建,青砖素瓦,布局精巧,绿水畔更显得秀丽雅致。
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普济庵
七宝嘴角抽了抽,“玉娘,普济院难道是——”
玉娘打开精致的木篮,取出香烛,头也未抬,“是尼姑庵啊——”
……
六一
静空师太站在主殿前,满面歉意:“女施主,真是抱歉,今日庵内来了许多小姐听住持讲经,还请女施主先去厢房休息,待讲经完毕——”
玉娘一听便明白了,难怪刚才一路上看到许多马车,原来是豪门千金今日到庵内听经,可是,这不年不节的时候,除非诚心来拜菩萨,谁会到这尼姑庵来呢,还是约好似的一起来?
“师太,既然是来听讲经,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去听?”七宝眨巴着眼睛。
静空师太凝神一看,这说话的姑娘生得极为明艳动人,纵使刚才她已瞧见了很多年轻貌美的贵族千金,也不免呆了呆。见她穿着富贵,一看便是富家小姐,心中微有惊疑:“这位小姐莫不是来听经的,那随贫尼进去吧!”
七宝退后一步,“我姐姐也得进去!”
静空师太面露难色,今日庵中不同寻常,住持交代过,平民女子不得擅入,玉娘的着装又是特别素净,看起来也不像贵族千金,思及此她便摇摇头:“这一点恕贫尼无能为力。”
七宝气恼:“这里是佛门净地,怎么会有我进得,她进不得的道理?”
静空师太低头道:“今日住持要招待贵族小姐,平民一概不得进入大殿,请恕失礼。”
“你们佛门讲究的是众生平等,难道贵族是人,平民便不是人吗?”七宝还要说话,被玉娘拉住了,她冲她摇摇头,本来是来上香,若是惊扰了佛门清静,反倒是她们的罪过,七宝看玉娘一眼,咬咬嘴唇,不吭声。
“小姐你要是不想误了时辰,就赶紧进去吧。”
“我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七宝眼睛红红道,玉娘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生气。“既然如此,请师太着人领我们去厢房便是,等小姐们走了,我们再进殿内上香。”
七宝被玉娘牵着,趁着没人注意,冲那尼姑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这一幕正好落入一个人眼中,他轻笑起来,虽然他站在侧面,看不见这年轻女子的脸,却觉得她十分有意思。
“陛——少主子,讲经就要开始,您还是快点吧,迟了恐不好。”
长乐冷冷看了那奴才一眼,那人顿时收声,低下头去。
大历皇帝长乐,如今身材高挑挺拔,脸上已完全脱了稚气,常人一望只觉得他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神韵难描难画,却说不出是何缘故。细看才会发觉他眼角微微斜飞,正是一双十分有情的丹凤眼,需知这世上美好的眼睛多的是,却未必有几人能够生得古典,生得美,生得媚,若是长在男子脸上,多一分则显女气,少一分则显平淡,只长乐恰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很美又很独特。若说五官,他实在是像极了先帝,只因眉心剑纹随着年龄增长渐渐隐没,嘴角又多了一丝终年挂着的懒洋洋的笑容,便使得那戾气被雍容之色遮盖。
他今日一身便服,只带了一个内监便出宫来,别处不去,却偏偏来了这庵堂,这其中自然有缘故。一个伶俐的小尼姑早已侯在侧门,一见他们来,立刻恭敬地领他们从侧门进入了殿内。却不进正殿,而是直接送入一个雅致的内间。墙上开有一小窗,小尼姑指给长乐看,请他从那里观看动静。这原是师太累了以后的休息之所,还方便观察殿内清形。
长乐贴近小窗,外面是正殿的景象。住持师太一脸肃穆,正在讲经,下面坐着的却不是尼姑,而是衣着华丽的少女,这些打扮得艳如春花的少女都正襟危坐在殿下。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长乐皱皱眉头,低声吩咐:“小金子,你留在这里,好好记下到席的都有哪家的小姐,回来向朕……我禀告。”
小金子忙道:“少主子,太——夫人吩咐过,您要仔细挑着点儿。”
长乐踹了他一脚,看得那小尼姑心里一跳,心道这位贵人怎么这般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赶忙退下了,长乐才继续道:“究竟谁才是你的主子?可要想清楚!”
小金子心里一跳,这皇帝虽然今年不过十五,御下却极为严苛,平日里高兴的时候也照样跟他们说说笑笑,一发怒就换了副模样,跟先帝一般冷酷,手段十分狠厉,跟随他多年,小金子仍然是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忙低头道:“奴才一定牢记。请少主子放心。”
长乐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回宫后怎么回,你心里清楚就好。”
直到长乐推门出去,小金子才从地上爬起来,出了一身的冷汗。随行侍卫都在庵外隐秘处守着,料想陛下只是随便走走,不至于出什么事,只是一旦出了任何一点纰漏,他都是第一个遭殃的。
唉,选秀就选秀,做什么还要提前看一看,分明是小皇帝自己想出来透口气,却找不到借口回太后而已,可苦了他们这帮奴才。
那边七宝正是气闷,在厢房里走来走去,绕得玉娘都不得安宁,她便笑道:“你若是等不住,就去后面花园转转也很好,只是不要走远,千万别乱跑。”
七宝眼睛亮亮,拉着玉娘衣袖:“真的吗,我可以出去玩?你不会告诉哥哥吧?”
玉娘摇摇头,这尼姑庵不过这么大地方,七宝又能去哪里玩,只是看她一脸雀跃,实在不好意思打击她,只得道:“你去吧,我不会告诉公子的。”
七宝出了厢房,左看右看,不由笑起来,这里是庵堂,怎么连厢房都长得一个模样。当真要做到一视同仁,就不该区分什么谁能进谁不能进,掩耳盗铃而已。她出了厢房,向花园走去。却不知道是哪个方向,一通乱转后才找到地方。
花园靠近溪流处,满园百花盛开,红艳艳一片,灿烂如朝霞,伴着那潺潺的流水声,俨然一处花香袭人、清静雅致的人间乐土,连七宝看了都不由啧啧称奇,这些尼姑应该过清修的日子,怎么会有这样的花园,她却不知道,这庵堂原本就是海明月礼佛之处。孔郁之曾为她建天涯明月,一时传为大历美谈。而先帝见她诚心礼佛,为表爱宠,特地为她划地扩建了这座清修的庵堂。并请来大历最有名望的师太做庵内住持,专为她闲暇时来此听经做准备,并修造了这座后花园以备读经累了可稍事休息。先帝驾崩后,海明月特别下了懿旨,准这庵堂向世人开放,以享众生香火。
可惜七宝走过精美的长廊,却不知道海明月也曾经行走于上;她看着这满园美景赞叹不已,却不知道海明月也曾在此流连忘返。
早间还晴朗的天气到了此时,云彩已经沉甸甸,晃悠悠,眼看就要变天,七宝却浑然不觉。她看着不远处有几个小尼姑正在给花施肥浇水,心里觉得十分安宁,原来佛门清静之地,竟然也有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只是她撒得到贺兰雪的宠爱,而那些少女,则年纪轻轻便已落发出家,不知道是因为无人依靠,还是看破红尘。
七宝脑子里转着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偷偷走过去,趴在蔷薇花丛中听那些尼姑说话。
只听得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姑口中抱怨:“师太真是,非要我们这时候来洒什么水,明明就要下雨,还多此一举?”
一个稍稍年长的尼姑瞪了她一眼,“你不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这么心急火燎的做什么?不是就你看到天要下雨,我们都看得见。但我依然能做自己的事,形神半丝不走。出家人做事要是都像你这个样子,还算得什么出家人。”
那小尼姑顿时红了脸,不吭声了,实际上眼角眉梢还是带着焦急,因为她趁着今日寺内人多约了情郎,可偏巧被师太交代下来的事情绊着脱不开身,还有个一本正经的师姐在这里守着,怎能不急?
“惠清,呆会洒了水,别忘了将水桶放回去。”
小尼姑嘟嘟囔囔,十分不乐地应了。
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天上落下雨点来,那几个尼姑便收拾东西匆匆走了。七宝也赶紧找地方避雨。
谁知道雨丝越飘越大,七宝没法只能一手拎起裙摆,一手遮挡在头上,匆匆往回跑。雨丝已经彻底打湿了她的头发,水珠从额头垂落下来,裙摆也被污泥染脏,十分狼狈,只能避入一间长亭,只是她已经被雨淋懵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另外一边已经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不过两人谁也没注意谁,只顾着抖落自己头发衣服上面的雨珠。
长乐意外中抬头,发现了七宝,愣愣地看着她。
七宝终于察觉到身边有人,看见长乐正专注地盯着她的脸看,心知这人也不过是来躲雨,便微微点点头,低下头继续轻轻拧着发丝上的水珠。
“你是——”长乐不敢置信的盯着她看,这少女的模样很像一个人……
七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确定自己不认识他,可是转念一想,她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莫非他们曾经见过?便敷衍地笑笑,准备重新找个地方,她不太习惯遇到以前认识的人,因为人家要寒暄,她对人家一点印象都没有,多奇怪的场面。
长乐眉头轻皱,上下打量了一下七宝,“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七宝闻言放下心来,稍稍离远一点,准备等雨一停就走。
长乐见她似有防备,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也稍稍往长亭边缘处站了站。
却因为她长得与他母后实在有几分相像,所以他不免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一再留神细看,只觉这女孩子太光彩眩目了,猛一看或许与母后有些相似,再仔细看又觉得二人虽然五官有些相仿,神韵气质完全不同。母后虽则美貌,可那双眼睛威仪雍容,让人不敢逼视,这女孩却不会给人畏惧之感,生得明眸皓齿不说,更难得气质清新,叫人见之忘俗,看到她玉色罗裙的下摆都叫污泥打湿了,长乐突然觉得她更像是一株出水的芙蓉,虽无牡丹之华贵,却另有一番风情。
不知如果她与海明月并肩而立,谁更漂亮——
长乐偷偷转过脸在望着七宝,但等七宝瞧到他时,他的脸反而先红了。赶忙掉过头去,假意看着天空,等他再转回来时,亭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
七宝只觉得刚才那人很奇怪,所以便冒雨走了,好在那人并没有跟上来。
可是等到站在一排厢房前,她愣住了,为什么所有的厢房都没有号码,怎么区分哪个是玉娘在的地方?
她转来转去,走过其中一间虚掩着的房门前,突然被一只手臂拉了进去,还来不及惊叫便被捂住嘴巴:“美人儿,让我好等!”
七宝愣住,男人也愣住,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那人才突然喊了出来:“七宝小姐?”
呃?认识的?
这个男人一身锦衣,腰上挂满玉佩香囊、流苏缨穗,面目说得上俊俏,只一双眼睛透着十足的轻浮,他一脸惊喜:“我还以为七宝小姐你出京都了呢?怎么最近的宴会从来没见你出席?”
你谁啊你?七宝嘴巴被捂着,使劲儿晃晃头,示意他松开。
贺兰茗见她眼神陌生,愣了一下,“我是贺兰茗,小姐不记得了吗?”
贺兰茗?七宝摇摇头,贺兰茗刚要松开手,突然顿住了,眼光灼灼地看着七宝。
六二
贺兰茗自负一生见过佳丽无数,那一日在宴上陡然瞧见七宝,也不免为之倾倒,心道自己只当那金刀公主是个美人,可若是与七宝比起来,容色又有所不及。更何况金刀公主年龄日长,越发比不得正是青春的小姑娘。
可是平日里,贺兰雪看的甚为严密,他想亲近七宝,错过这次机会,再无可能。一时之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手是半点未松,生怕七宝发出一点声音来。
七宝隐约察觉他的意图,顿时警惕大起,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贴在门后。
唔唔——
他的手劲很大,七宝想张嘴咬他,却被他捏得无法张口。
贺兰茗表面看来是个草包,实际上却半点不傻,只是他论相貌风度不及贺兰雪,论世故圆滑不及他兄长贺兰景,在家里从来都是个极其不受重视的主儿,贺兰傅贤是越看他越不顺眼,动辄责骂,久而久之,他也就更加□形骸起来。他恶事是做了不少,喜欢就骗,骗不到就抢,抢不到就强,霸王硬上弓的事儿做了不止一两回,虽则面对七宝他犹豫了一会,很快还是下定决心,要得到她!一来姑娘家吃了亏不敢随便说,二来这里是庵堂,说出去未必有人信!一不做二不休!
他刚要说话,门外有人敲门,声音极轻,他一下子将七宝反扣怀里,“谁?”
“茗少,快!开门!”
贺兰茗单手打开门,一个女子闪了进来,迅速进屋将门又关好。
七宝定睛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叫做惠清的小尼姑,她心里顿时升起一阵希望,便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尼姑看。
惠清乍一瞧见贺兰茗怀里有个美人还十分惊讶,半天才回过神来道,“茗少爷从哪里弄来这么个漂亮小姐?”
贺兰茗到底有些尴尬,手却半点未松,“今日我要借这厢房一用了清儿!”
七宝大惊,无奈半点挣扎不动!急得眼睛红了一圈!只能恳求地望着那尼姑,只希望她千万不要答应!
惠清看了七宝半天,脸上隐有妒意,“这小姐生得这么标致,想也是贵族人家,你要是动了她,闹出事儿怎么办?”
贺兰茗不过是三脚猫功夫,可是精通人体经脉,这本是偷香窃玉者必备之绝技。手指不知在何处一敲,七宝已经动弹不得,他轻轻将七宝的身体放入旁边的座椅之中,这才腾出手来去搂那惠清:“清儿,莫要吃醋,我心里若是没有你,何苦特地揽了这差事借机来见你?”
他二人早已相识,而且明显勾搭在一起,七宝在旁边看得十分真切,可是喉咙中却发不出半点呼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上去踹死那两人!
这惠清借着化缘为由,经常出庵,实则是厌倦了佛门清规戒律,偶然在街头与贺兰茗相识,怎么挨得过他巧言如簧,一来二去便成了他囊中物,只是化缘到底次数少,一身尼姑的打扮跟个公子哥儿见面还是引人注目。不如借着庵院为隐蔽好,因为这里常有内眷来烧香,贵族家中不免派人护送,一般都是家丁即可,偏偏贺兰茗只要家中一有女眷上香,便自告奋勇,家里见没有闹出什么事儿,便随着他去,哪里会想到每次他都是偷偷进入后面的厢房与人私会!
这庵内香火极盛,平日里尼姑各司其职,忙忙碌碌,谁还管得上这惠清去了何处,她便经常趁着人多跑来与贺兰茗玩乐,神不知鬼不觉。正好贺兰茗觉得与她往来,十分刺激有趣,哪里还顾及这是佛门清静之地!
惠清抿嘴一笑,扭捏不语,只瞧着七宝不说话。七宝心里猛翻白眼,心想这两人还真是坏得般配!
贺兰茗双手抱住她又道:“今日只要成全了我的好事,以后一定不会辜负你!”说完便松开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拉过惠清的手,放在她手心里。惠清嗔怪地看他一眼,“又当我图你那点金银,真是!”说是说,解开一看眼睛顿时一亮,不动声色收入怀里,“那你快些,别过分了,我瞧这小姐小模样怪可人的,你可别往死里折腾,悠着点儿!”
七宝心里一凉,深刻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原来哥哥说的对,贪玩的孩子没有好结果……
“我在外面给你守着!”
小尼姑眉清目秀的脸在七宝眼中越发面目可憎起来,她眼看着那扇门关上,却毫无办法。
七宝脸上气得通红,看起来如同一朵芙蓉花般俏丽,越看越明艳,贺兰茗看得目不转睛,上去就在她脸颊上猛亲一口,把七宝急得快要哭出来,贺兰茗拉着她的手,低声安慰道:“七宝小姐,自从上次宴会一见,我对你是朝思暮想,只要今日成全了我,想要我去死都可以——”七宝偏开头,越发觉得这人让人厌恶!
贺兰茗把心一横,也顾不得担心若是被贺兰公子知道会如何,一把将七宝打横抱起,往榻上一放,便去扯她衣服,七宝明明眼泪都快要涌出来,却死死忍住,只是眼睛里隐约泛着泪花。
贺兰茗压上去,一撬开她嘴巴,立刻将舌头伸进去翻搅,七宝看准时机,狠狠一口咬下去,贺兰茗惊叫一声,从榻上滚下来,口中鲜血直流,倒在地上哼哼不已!
按说他平日里绝不会如此猴急,但是无奈这样的机会来得太突然,他太过得意,以至于忘了,兔子急了,尚且要咬人!更何况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玫瑰再美,要摘也得除刺,他这样心急火燎,怎能成功?
门砰地一声打开,七宝心里一跳,担心是那小尼姑听见动静闯了进来!
确实是惠清没错,可是她一进来就摔倒在地,一个年轻男子轻轻扫了一眼门内情形,便从贺兰茗腹上直直踩过,贺兰茗哪里受得住这样一脚,加上口中剧痛难忍,眼睛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来人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衣衫,眼中一派流光溢彩,嘴角还挂着一抹慵懒笑容,他探头看了七宝一眼,摇摇头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七宝不能说话,却认得这正是刚才长亭里躲雨的人,她动动眼珠子,示意他自己不能动。
“哦——明白!”长乐低声道:“得罪!”七宝都没看清他的动作,眼前一花,就感觉自己肩膀一颤,终于能动了!
她跳下来,对着贺兰茗就是狠狠一脚!贺兰茗早已昏过去,哪里能有知觉!
长乐站在一边,看着七宝踹贺兰茗,并无出手制止的意思。其实他刚才一直在找七宝,只是苦于没有方向,实在难找,谁知这小尼姑鬼鬼祟祟守在门外,又听见里面似有人声,他才打昏了那尼姑闯进来!
没成想,这小姐倒是很——
嗯,的确蛮凶悍!看贺兰茗那样子,舌头大概都快被咬断了!
“谢谢你!”七宝吐出一口血,擦了下自己的嘴巴,手心竟然全是血,她皱起眉,凶巴巴地又瞪了倒在地上的两人一眼!
“我该走了,你也不要留在这里,省得被人发现多生事端。”七宝好心劝他。长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等一下!”长乐走到贺兰茗身边,从他嘴上抹下不少血,接着换到小尼姑一边,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松松掰开她嘴巴,将血全部抹在她唇齿之间,血不够了,他还转到贺兰茗那儿去又抹来许多!
呃?他这是在做什么?
七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忙来忙去,嘴角还一直挂着诡异的笑容。
“过来帮把手!”长乐不忘向七宝招手!
七宝愣在原地不动。
长乐便独自将那小尼姑半扶到塌上,回头看七宝:“拉开她的衣襟。”
啊?七宝惊诧,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要——
长乐看着一脸茫然、似乎突然没了反应的七宝微微一笑,“不要误会,朕…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过来拉开她衣襟,尽量凌乱一点!”
七宝想了想,还是跑过去将那女尼的衣襟扯开,长乐看着地上仍然昏迷不醒的贺兰茗,满意地点点头。向七宝挥挥手,“出去吧!”
可是未到门口,长乐便用力一拉,木柜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七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长乐一下子拉住躲进对面一间厢房。
“嘘,别出声!”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还神秘地将门缝打开一点点,恰好既能看清对面情形,又不被人发现。
果然不一会儿,就冲过来一个尼姑,她见那里面情景,惊慌失措地大声喊叫,于是呼啦啦出来好多出家人,接着还惊动了掌事的师太。
贺兰茗已被众尼姑七手八脚绑在凳子上,捆得严严实实,接着被冷水泼醒,他瞪大眼睛,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横眉竖目的师太,慈眉善目的模样是半点也无,声色俱厉:“说!你怎么会混进庵里来!你对惠清做了什么!”
贺兰茗死命想要说话,无奈舌头被咬破,失血过多,语句含糊,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他莫可奈何,只能眼珠子直往惠清那里转,盼望她来解释!可那惠清此时也醒了,迷迷糊糊还没分清怎么回事便被师姐们围住安慰,一个冷面的尼姑劈头盖脸地骂道:“肯定是这狗东西趁着人多,混进来轻薄惠清,她抵死不从,这恶贼便想胡来,惠清才咬了他舌头!师太你看,惠清嘴巴上全都是血!”
众人对这番推理显然佩服之至,纷纷点头,都骂贺兰茗不是东西!
师太安慰道:“惠清,你不要怕,如实说,不管这狗东西是什么人,都有我们大家给你做主!”
惠清望了一眼正急迫地看着她的贺兰茗,似乎要张口,又怯生生地瞅瞅诸位师姐和拉长了脸的师太,白了一张脸,犹豫再三,她还是顺从地点点头,“是,他是想要轻薄我!”
她说完还哇地一声哭出来,也不知道是有苦说不出,还是做戏给人看,只是她如今满牙关都是血,又一副怯弱不胜的模样,说什么也都有人信!那师太一看果真如此,火气再也压不住,咚地一声,一脚踹在贺兰茗肚子上:“不要脸!”
贺兰茗连人带椅子被踹翻!像冬瓜一样倒在地上,滚到一边!
师太心里另有一番计较,住持师太将掌事一职交给她,如今住持在大殿讲经,却出了这样的事,一旦叫住持知道,多少也要怪她守庵不严,当下对贺兰茗恨之入骨,直觉这人是故意趁着今日这要紧的时候来拆她的台,一脚还不解气,上前去啐了一口!
可怜贺兰茗满口血污,话都说不出来,更遑论解释,他恶狠狠地盯着那哭哭啼啼的惠清,十分气恼她临阵倒戈!
“无耻之徒!”
“打他!”
“踹他!”
“揍他!”
众尼姑在掌事师太的带动下,为表对惠清誓死捍卫贞洁的伟大举动的认同与支持,纷纷上前你一拳我一脚拼命往贺兰茗身上招呼,唯恐自己动作慢了点,让别人以为自己对这种恶人不够愤怒!全然忘记自己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阿弥陀佛!总算打得不冤!
惩恶,大功德啊!
七宝强忍着笑从门口的缝隙向外窥视,她现在很高兴,很解气,觉得心里特别舒畅,却忘了自己的手还牢牢被人攥着。
“把他押到后面柴房去,等小姐们都走了,回禀过住持后再作处置!”
贺兰茗被两个力气出奇大的尼姑提起来,脸上鼻青脸肿,心里叫苦不迭,这下子真是完了,一旦被押回去,少不得父亲一顿打!他再也没功夫去计较七宝到底去了哪里,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自己悲惨黯淡的前途!
“真的谢谢你!我该走了。”七宝看着那群人离开,才打开门要出去,却突然顿住,低下头一看,自己的手竟然还被人紧紧握住!
长乐笑容不减,轻轻松开她的手,“不好意思,刚才太紧张,没有注意到。”
七宝摇头示意没关系,刚要离开,长乐突然道:“可是这位小姐,你的手上都是血,就这样回去好吗?”
七宝摊开手心,确实血糊糊的,也不知道刚才这个人怎么握得下去,她说头:“那我去溪边清洗一下再回去,谢谢你的提醒。”
她语气十分客气,带了点疏离,没有因为长乐救了她就放松戒心,长乐笑笑,不以为意地将手伸出来给她看:“一起吗?”
他的手,同样沾满了血迹。
……
七宝蹲在溪边,将手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仔仔细细清洗了一遍,还用双手掬起一捧水清洗了口中的血腥味,虽然很是恶心,但是在关键时刻,这一招还是很有用的,她暗笑,估计那贺兰茗回去之后没个两三月舌头都好不了!该再狠点,干脆咬断最好!
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她立时远离了他,长乐无辜道:“我是看你袖口被水弄湿了,想要帮你挽起来而已。”
“谢谢。”
“不用客气!”长乐无所谓地笑笑,将手从半空抽回。
“那我走了,还是多谢你帮忙!”
“等等——”
七宝又顿住身形,不解地看着他。
长乐愣了愣,他只是直觉想要留住她,并没有特别需要说的,眼睛转到满园鲜花上,他笑得十分从容:“这位小姐,我好歹帮了你的忙,你不能这样就走吧!”
“我也有事要麻烦你!”
七宝眨眨眼睛,很是诧异。
“我母…亲,我母亲明年要过四十寿辰,我今年想要在她的住所周围种上鲜花,以备明年为她贺寿,却不知道哪种花合适,我又没有兄弟姐妹,没人可以商量,能不能请你帮我做个参谋?”
长乐说谎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海明月明年也还未到四十,就算真是做寿,也不需要他费心去准备贺礼,早有礼部官员打当妥帖!况且太后宫中素来种植牡丹,根本不会改种其他花木,他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七宝能多留一会儿。
七宝直觉他有点问题,但还是站着没走,毕竟他刚才确实救了她,帮了忙,还让她出了气,可是就怕哥哥知道会不高兴,左思右想,她还是不愿意欠他人情,不过是帮忙出个主意,不需多长时间,总不至于太费事。
“牡丹是花中之王,艳压群芳,你看可好?”七宝站在溪边,也没细想便道。
长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明亮的眼睛,摇头道:“牡丹是美,可是花开不香。”
七宝低头想想,觉得随便应付实在不好,便真心道:“要不然,玫瑰?玫瑰花开,又香又美。”
长乐轻笑着摇头:“玫瑰有刺,扎手会疼。”
“水仙?”
“清高自傲,孤芳自赏。”
“梅花?”
“清香有余,丰美不足。”
七宝咬嘴唇,开始犯愁。长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犯难,十分喜乐。
“掬花?”
“韵味是有,过于素净。”
七宝彻底无语,看着长乐,无奈道:“那我也没办法了,你看看你母亲生日是什么时候,那月份什么花开得最好最美,就种什么花好了!”
长乐刚要说话,有一人满头大汗,匆匆跑过来,看见长乐站在溪边才如释重负:“少主子,可找着您了!”
长乐瞥他一眼,眼中暗藏不悦。
小金子冷汗涔涔,壮着胆子道:“少主子,大殿都散了,该回去了,再晚——”
七宝一听也着急,忙问:“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长乐正在想小金子隐含的话是说宫门要关,还是太后要怪罪,没留神听七宝说什么,只下意识地点点头。
七宝便先行离开,长乐还站在那里,片刻后才想起应该回头再看一眼。
但等他回头时,七宝已经走出了园子。
六三
七宝一下马车,便看到贺兰雪站在门口,她飞快地扑过去抱住,“哥哥!”
贺兰雪淡淡一笑,摸摸她的头,“玩的开心吗?”
七宝想起刚才种种诡异情形,她连玉娘都瞒着,就是怕贺兰雪知道后要生气,这时候怎么可能说老实话,想想便说:“七宝很听玉娘的话,都没有乱跑,在庵里玩来着!”
贺兰雪却十分反常,并没有追究之意,只是轻声道:“七宝,有一个人,想要见见你,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你要见吗?”
什么人等她?
七宝疑惑地看向贺兰雪身后,一个蓝衣公子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一步跨过门槛来,似想要上前抱住她,七宝觉得他有点面熟,却已不记得,他就是她曾经给过允诺的海蓝哥哥。
海蓝突然上前拉住七宝的胳膊,“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当初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七宝,你相信我!”
七宝用力甩开他的手臂,躲到贺兰雪身后去 ,“哥哥,他是谁?”
贺兰雪沉默不语。
海蓝未及防备,竟然被她推得倒退了半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刚才说什么?”
七宝看他神情有几分不对,紧紧抓住了贺兰雪的袖子,她今天受到不少惊吓,还没平复过来,只当又遇见一个疯子。
海蓝怔怔看着七宝,她正紧紧攥住贺兰雪不放,眼中露出的分明是陌生畏惧的情绪,他喉咙哽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那时他被太后和父亲联手给骗了,他们送他出了京都,他醒过来的时候,“海蓝”就已经是个死人,他不能回来,不可回来!一旦他回京都,就证明父亲在欺君,坐实了逃婚的罪名,那么海家一门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纵然父亲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他仍不能弃他们的生死于不顾!因此他不得不听从太后的密旨赶赴边疆,以多年前失踪的海云的身份出现在战场上!一年多以来,他一直将对七宝的承诺牢牢记在心里,只等着在战场上立下功勋后能名正言顺地获得太后的认可,回来找她。战事一结束,他丢下一切,风尘仆仆一路赶回京都,万万没有想到,遇见的竟然是这种场面!
他设想过千百种局面,七宝可能会惊讶,会生气,会以为他故意欺瞒,会对他愤怒失望,会不肯原谅他,可是他从未想到过,在七宝的眼中,他此刻竟然跟一个路人,一个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一时间胸口疼痛,全身的血液似乎已经凝固,头脑中空空荡荡,海蓝低头凝神想了想,突然觉得七宝是不是故意生他的气,跟他闹脾气,才装作不认识他,对他这样冷淡,他仿佛抓到了一丝救命的稻草,低声哀求道:“七宝,你跟海蓝哥哥开玩笑……开玩笑的是不是,你不会不认识我的,我们明明约好的……”
“你过来好不好,我不会伤害你的,海蓝哥哥不会对你怎样的,七宝,你……”
可是任由他说什么,七宝始终躲在贺兰雪身后,漠视他所说的一切。
玉娘叹了一口气,“海公子,有什么话,进府再说好不好?你这样会吓着七宝的。”
贺兰雪先拉着七宝进去,擦身而过的瞬间,海蓝想要伸出手再次握住她的手。
七宝一颤,避开了。
到了庭院里,海蓝便不肯再往里走,“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贺兰雪,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贺兰雪把七宝拉出来,“别害怕,他不会伤害你的。七宝,哥哥对你说过,以前的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但是既然这位海公子想要知道,你不妨清楚地告诉他,你认识,海蓝这个人吗?”
七宝看了一眼贺兰雪,又回头看了一眼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的玉娘,意识到了气氛的紧张,心里顿时有点惶惶不安,但她还是诚实地摇摇头。
正因为诚实,才更伤人。若她肯说句谎话,骗骗海蓝,倒还有几分缓冲的余地,海蓝心心念念赶回来,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换了任何人都很难承受!
他面色一阵青白,伸出手,指着贺兰雪:“你知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分开我们的罪魁祸首!”
七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贺兰雪脸上未有丝毫动容,轻轻拉过七宝来:“不要听他胡说。”
“我胡说?贺兰雪,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有什么对不起你,先前早已说过,你若是爱七宝,就应当跟我公平竞争!为什么要做拆散他人姻缘的小人!我错交了你这个朋友!”海蓝目光凌厉,声声指责!他隐忍到现在,不过是不想拆穿他贺兰雪的阴险面目,多少顾念着同门之谊,朋友之义,可是他苦苦撑到如今,却不想最终失掉七宝的人,会是自己!
贺兰雪面色虽然未变,却在不知不觉中握紧她的手,像是恐惧失去她的温暖:“七宝,你相信他所说的话吗?”
七宝神情微微有些迷茫,却下意识地向贺兰雪身边靠近了些。
海蓝突然解下一把剑来扔在地上,“这把纯影剑,是攻城时,兀术王子匆匆丢下的,而你贺兰家,正是当初搜寻这把剑用于拉拢敌国王子的叛逆!”
“叛逆?”贺兰雪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悠悠道:“当初兀术王子滞留京都,多少王公大臣都去给他送礼,未必你海家不送,别人就送不得?”
海蓝此时已经不再如往日一般沉不住气,他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生气,冷冷道:“兀术国内向来最缺的不是粮食不是武器,而是盐!你贺兰家如今一手掌控的便是这运送私盐的生意,当初要求兀术提出和亲人选的背后操控者,你敢对天发誓,不是你贺兰雪!”
贺兰雪微微一笑,“没有证据的事情,海公子还是不要乱说,毕竟这通敌的罪名,贺兰家可是承担不起!”
海蓝咬紧牙关,贺兰雪做事向来谨慎,如何会留下把柄给人,战争一起,对贺兰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们两边都可获利,一方面将海家调离京都,独揽大权,另一方面前方运送物资的一切事宜接手的都是贺兰家的人,他们可以得到的好处可想而知。怎能让人相信,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证据?证据只给相信他们有罪的人看,除非找来兀术王子当面对峙,否则一切都是死物,毫无用处!
历经近两年的战争,双方都没讨到什么便宜,僵持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兀术大可汗病逝,兀术几位王子开始陷入夺位的厮杀,再也无暇顾及对外的战争,大历才能取得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可是他们付出了多少代价,海蓝直到今日才想明白,当初的和亲人选,是谁都不要紧,因为这不过就是一枚棋子,而这个头衔当初差点落到海蓝身上,不过是因为,他碍着了贺兰雪的事!
海蓝心里还存着一分希望,他只望七宝知道这些,会远离了贺兰雪,他以为,她不会完全忘记他,他必须挽回,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七宝,跟贺兰雪这样卑鄙的男人在一起!
“七宝,我不管你为什么会不记得我,我相信这一切都是贺兰雪的阴谋,他想尽一切办法将你我隔离,为的就是实现他自私的目的!你怎能相信他,你怎能跟这种人在一起?”
“你走开,不许这么说我哥哥!”
连玉娘都惊讶地看着一向十分平和乖巧的七宝,想不到她居然这么维护贺兰雪,更想不到在亲眼见到曾经的恋人之后,她竟然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起来!
七宝不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她或许对往日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事情没有记忆,可是她对海蓝这个名字有熟悉的感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七宝就觉得很奇怪,她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过,可是她几乎不能分清,这份熟悉是来自于梦境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眼前这个人,是否真的与她相识……
但她不能容忍他这样说贺兰雪,她病得那样糊涂的时候,只有贺兰雪在她身边照顾她,她病得不记得以前,哥哥也从未嫌弃过她,可是现在,这个人,凭什么要来指手画脚!
没有人比贺兰雪心里更快意,看着海蓝犹如受到重击的表情,他才觉得长久以来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他要她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贺兰家的事情他甚少参与,之所以去找贺兰傅贤,就是为了调开海蓝,可是,不管他去与不去,贺兰家推出来的和亲人选,都会是海蓝!这些年来两家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合作关系,而如今贺兰家已经不愿意再与人分享利益,趁着战争的机会,夺取更多的家族利益,这本不难理解。他贺兰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海蓝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来,他也不很在乎,只要达到目的,什么手段,有什么要紧!
他从没觉得自己错!
海蓝的指责他无意辩驳,爱情中要论对错,要论是非,本就是一件荒谬绝伦的事,得到就是得到,失败就是失败!
要讲风度,要论得失,就注定被他抢走!
贺兰雪轻轻揽住七宝的肩膀:“别生气,我想海公子也是一时太着急!”
海蓝当然愤怒,尤其当他看见七宝居然对贺兰雪言听计从的时候,他更觉得自己被摒弃在外,只是短短的一年多时间,七宝居然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全都是贺兰雪!他居然还在这里装好人,装大方,还让他们见面,根本就是要让他看到现在的七宝心里……根本就没有海蓝这个人!
贺兰雪明明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然而真正击垮海蓝的,不是贺兰雪,而是将他彻底遗忘的七宝!
“你就这么轻易的忘记我?不过才一年多……你就能投入他的怀抱……七宝,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是这样的女人!”
“我忘记了,你跟他早就不是什么清白的关系,我真是蠢,怎么会相信你在等我,怎么会拼命也要回来!”
“说什么会一辈子不离开我,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傻瓜!”
海蓝根本已口不择言,他的心痛苦地紧缩成一团,痛苦无法排遣,眼睁睁看着七宝这么维护贺兰雪,嫉妒,怒火在他胸口膨胀,找不到任何出路,他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理智与冷静已经同时抛弃了他,他像是一年多前一般毫无进步,被爱恨冲昏了头脑,只想要拉七宝跟他一起坠入深渊,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不停地将自己胸口的痛苦传递给她知晓,他不要做外人,不想做被遗忘的那一个……
任何人在感情面前都会变得幼稚可笑,他也是如此,不管不顾地说,不在乎七宝受到伤害与否。
“我为什么这么蠢,要相信你这样的女孩!你根本是人尽可夫!”
“住口!”贺兰雪分明看到七宝摇摇欲坠,她那么敏感而脆弱,很容易受到伤害,她总是笑总是开心,只有他知道她都是背着别人哭!他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宝贝着她,精心捧着她,爱着她,如何能忍受海蓝这样折辱她!
海蓝被这一声喊得愣住,他怔怔看着七宝的脸,只觉得喉咙像是被火烧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不,不是这样的,七宝在他心里,分明那样珍贵,他那么那么爱她,怎么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是故意要伤害她!“七宝——”
刚想要解释,想要挽救,想要弥补,贺兰雪已经一掌向他打来。
海蓝根本心神大乱,丝毫没有防备,勉强侧身避开要害,还是被这一掌重伤肩头,只觉得一阵血气翻涌,踉踉跄跄退了几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蓝衫上染上血迹,更显得落拓。
七宝一愣,呆呆看着这一幕,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模糊的人影,却怎样都看不清面孔!玉娘匆忙拉着她退到一边去,生怕她这样傻傻地站在那里,会为他们所伤!
海蓝此时已经清醒过来,胸中怨恨难忍,当下不再言语,拼尽全力要与贺兰雪一搏!若是一年多前,他或许还会输给他,可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海蓝,战场上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他不能对任何人手下留情,此刻他杀心大炽,恨不能立刻杀了这个夺他爱人的卑劣小人!
几招一过,他看准机会,左掌用力拍出,正中贺兰雪心口。
贺兰雪倒飞而出,‘砰’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当下面色煞白,显然是受了重伤!七宝惊呼一声奔过去,泪珠顿时滚落下来!
海蓝愣住,他根本没有可能这么快打败贺兰雪,明明刚才贺兰雪可以向他击出一掌,他本就打的是两败俱伤的招式,可是怎么会!怎么会贺兰雪这么轻易地被他打中,反倒是自己半点没有受伤!怎么可能!
“玉娘,快叫杜良雨来,快啊!”七宝惊慌失措,想要扶住贺兰雪,又怕他痛,一时之间,根本没有注意到,海蓝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像是失了魂魄……
(被禁止)
“打她!”
“野孩子!”
“打死她!野孩子!”
“你骗人,我有娘!七宝不是野孩子!”
“你没爹,没爹就是野孩子,噢噢!没爹的野孩子!”
她不是!她有娘!|乳娘就是她娘!他们胡说!七宝明明不是野孩子!呜呜,可是七宝的爹娘到哪里去!
为什么不来找他呢?不要她了吗?
七宝猛地一惊,梦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昨天,她本是双手支额坐在床边,这下子差点摔下来,好在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做噩梦了?”
贺兰雪脸色有些苍白,可是人早已清醒过来,只是不敢惊动她,便帮她盖了衣裳,坐在床头静静看着她的睡容。
好在他动作不慢,否则七宝非得一头栽下来不可!
“哥哥,你醒了?”七宝惊喜万分,虽然杜良雨看过后说没大碍,死不了,但是死不了也很严重,七宝是不相信这个半吊子大夫的,总觉得他说话没正经,医术也不靠谱!
“我好了很多,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贺兰雪摸摸七宝的头,唇畔露出温柔的笑容。不小心牵动伤口,轻咳一声,吓得七宝手忙脚乱跳起来要去叫杜良雨,贺兰雪一把拉住她:“不用,我真的好多了。”
虽然他是故意摆下阵来,可是伤口是一点不假的,正中胸口,没有月余的休息,根本无法缓过气来。
“哥哥为什么要跟那个人打,那人到底是谁?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七宝红着眼眶,碎碎念个不停。
似是抱怨,更多的是心疼。
“别担心,我真的没事。”贺兰雪脸色苍白,握紧她的手,安慰着她。
“哥哥你醒了就好了,我现在就去跟那人说清楚,让他以后别再来我们家了!”七宝抹抹快要流下来的眼泪,飞快地站起来。
“不要去!别走,我想你陪在我身边。”贺兰雪轻声地请求,眼角竟然也微微泛红。
那个蓝衣公子现在还一个人站在庭院里,七宝知道,他在等她,想要跟她说话,可是刚才贺兰雪未醒,她根本没有心情去管那个人,他也想知道,那个自称海蓝的男子,跟她,是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听到她不认识他,竟然会那样激动,甚至于出口伤人。
口出恶言,七宝虽然会被刺伤,但是她隐约觉得,那个人不是坏人,他也许真的认识她,不,他肯定认识她,否则为什么要这样生气,潜意识里,七宝觉得,他们或许真的曾经很要好!
她突然,对自己的过去,有了好奇心。
七宝听话地重新坐回床边,握住贺兰雪的手,低头想了又想,才抬起头来看着他,“哥哥,那个人,是认识我的,我过去,真的跟他……”
贺兰雪脸色一下子变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七宝,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他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凉,时间像是瞬间终止,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跳出喉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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