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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天还未亮,七宝刚刚听见邻居家木门嘎吱响了第一声,她便迅速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脸都来不及洗,便匆匆去厨房煮好了香喷喷的豆浆,将热烫的米粥倒入小碗,准备出一块雪白的醉腐|­乳­,小心地盛在小碟里,搭配妥当,她还不忘将一片洁净的巾子放在蒸笼顶部,随时取出。

将这一切摆好,七宝松了口气,想起|­乳­娘的吩咐,便迅速冲到井边,哗啦啦洗漱了一遍。终于顺利将早上的工程完成啦!七宝美孜孜地看着餐桌,所谓餐桌,也不过是一张只剩下三条腿,不得不再嫁接了一条勉强放平的小木桌而已,但是放在|­乳­娘的膝盖上高度正好。

一切都在|­乳­娘起床前准备好了。

七宝是天才,七宝捏着小拳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乳­娘皱了皱那本来已有不少皱纹的眉心,“七宝,我没告诉你,没有洗漱前不能碰­干­净的食具么,规矩都忘了?”

七宝笑(被禁止)的小脸顿时垮下,|­乳­娘就跟大仙一样,这都能知道。她不过是把那个步骤押后了而已,她居然也能发现。

七宝搬来小凳子坐在|­乳­娘的床边仰视她,准备聆听她的教诲。“|­乳­娘,你有话要快点说哟,七宝呆会要上工了。”

|­乳­娘乜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总让我想起陈田阳。”

七宝瞪大了眼睛:“|­乳­娘,陈大哥是你家的亲戚吗?”

|­乳­娘的豆浆顿时呛在喉咙里,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丫头,你|­乳­娘家怎么会有这种亲戚。他是前朝一个杀人越货的土匪。”

七宝天真地望着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土匪扯上什么关系。

|­乳­娘见她一副懵懂的样子,知道她根本什么也不明白,就给她解释:“一个女孩子,坐成你那个样子,就是陈田阳了。”

七宝委屈地低头,自己撇着两条小短腿,膝盖大大分开地坐在小板凳上。“|­乳­娘,那是因为板凳太矮了,七宝已经长高了,七宝记得你教的坐姿,七宝记得的!”

|­乳­娘看着这个一脸认真的小女孩,眼神有了一点柔和。她叹了口气:“七宝,不是|­乳­娘爱训你,虽然咱们已经不同往日,但是如果你自甘如此,跟蓬门小户里面的丫头一个样,|­乳­娘就愧对你爹娘了。”

坐姿跟爹娘有什么关系?七宝默然。这个时候跟|­乳­娘争辩是不明智的,但是家道中落,爹娘早逝就是事实,从大家闺秀变成蓬门小户的丫头,对于七宝来说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从她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爹娘的面,只认得|­乳­娘一个人而已。

“|­乳­娘,七宝也觉得你像一个人。”七宝想了想,笑(被禁止)地回道。“像前门楼大街上的黄大爷。”

|­乳­娘盯着这个小女孩,眼光如同蛛丝般细密认真,“他是什么人。”

“他是地主哦,七宝听大厨讲,黄大爷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站在大街上训人,他训人的样子跟|­乳­娘可像呢!”

|­乳­娘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气去。七宝已经挎着小篮子出了门。

前门楼是一块风水宝地,这里餐馆茶楼酒楼妓院商铺无一不有无一不­精­,整个丽水城最繁华的就是这块好地方。七宝挎个小篮子,走在帮工去的小路上。

路过奴隶市场的时候,她加快了脚步,仿佛后面有鬼追她一般跑得飞快。

前门楼的黄大爷果然又Сhā着腰在训奴才,七宝看天­色­还早,便磨蹭了过去。

七宝的任务是在一家特别出名的酒楼帮工。七宝提着竹篮穿街走巷,丽水城的街道非常有特­色­。一边是高楼美酒,连石子路上都被太阳打磨的光辉灿烂;另一边是照不到阳光的­阴­面巷子,巷子里极其沉静,偶尔有一两个­妇­人挎着菜蓝走过。每到吃饭时候,这里是杯盘交错,猜拳行令,那边是乞丐成群,等着厨子或者小二把残羹冷炙端出来给他们饱餐一顿。七宝当然知道这些人都是白等,因为所有的剩菜剩饭,除了被大厨打包带回家,就是给了七宝带回去做了帮工费。

七宝悄悄从后门走进去,熟练地穿过后堂进了大厨房。早晨还没有什么客人,小二趁着掌柜在帐房码帐的功夫在前门偷偷打着瞌睡,大厨们却不得闲,开始忙碌中午要用的食材。七宝先被派去烧火,然后是给小厨子打下手,接着是给大厨师递擦汗的巾子,一上午忙碌个不停。

直到掌柜派小二来叫她,七宝高兴地应了一声,跟着来到大堂。

是黄大爷来酒楼吃午饭,按照惯例,楼里有的菜就招待,可是黄大爷十分挑剔,要吃东街的腊肠,西街的酱­肉­,南巷的酒酿,北门的排骨,然后带一罐前门楼最偏的小巷里陈寡­妇­家的香酒。七宝很不明白,为什么要隔着老远来这里喝,黄大爷不是每天吃完饭都摸去陈寡­妇­家么,­干­嘛不­干­脆喝过了再来或者回去再喝。但是她非常识相,从来不会多嘴,因为只要跑跑腿,她能拿到一个铜板的赏钱,小二是不屑做这事儿的,小二有小二的事情,也不能离开大堂。

一个铜板也是钱,女人一定要有钱。七宝非常认真地记着黄大爷泛着黑的大板牙里吐出来的字眼,然后撒开小短腿就跑了出去。

“这个小娃倒十分有趣——”二楼一个年轻男子笑道,“个子那么矮,跑起来还真快。”

另外一个年轻人也不过露出淡淡的笑容,替自己的杯子斟上了一杯茶水。

“喂喂,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能不能喝点酒啊,”那个年轻男子抱怨着。

喝着茶水的男子笑道:“我从不喝酒。”

过了一段,矮子小姑娘,不,七宝挎着满满的小篮子进来了。

坐在二楼的年轻男子玩心大起,酒桌上的花生米在指尖轻轻一弹,那花生米轻巧地落在小姑娘的头上,七宝抬起小脑袋,四处看了看,唯独没有发现到底是谁作了恶作剧。她一不留神,不知道被谁伸出来的脚绊了一跤,小篮子飞了出去,四周吸气声,惊呼声一片。

七宝爬起来,不得了,那小篮子正巧扣在黄大爷的脑门上,排骨汁顺着他的大脑门往下淌着,七宝瑟缩了下。

黄大爷脸上横­肉­直抖,两眼一翻,舔了一下嘴角的浆汁,旋即左手一抹,腾地站了起来。哗啦一下子掀开了桌子,掌柜见这情形,立刻口中念佛,心痛不已,那是前阵子刚配的黄花梨啊。大厅的客人见此情形,全都默不作声,站得远远地,唯恐殃及池鱼。

七宝回头一看,掌柜已经­阴­沉着脸堵在了门口。现在只有两个地方可以逃跑,一个是厨房,一个是二楼雅座。但是厨房里决计不会有人救她,二楼倒是有客人,都是贵客,还有几分希望,她迅速判断着形势,其实被抓住了不过是两个大耳刮子,但是黄大爷的耳刮子她挨不住,怕有好多天会爬不起来。

“娘的,你个小丫头片子,老子逮着非扒你一层皮!站住!”黄大爷骂骂咧咧,三步并两步,眼看就要到跟前。

真可惜,这份差使可能要丢了,七宝瞅个空子,撒开小腿便往楼上跑去。还来不及看清人,便一头钻进一张桌底,躲在下面瑟瑟发抖。

七宝气喘吁吁地抱住一个人的腿,仰头道:“大哥哥,我能不能在你这里躲一躲?”

腿的主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七宝听见黄大爷蹬蹬蹬的上楼声,心里一紧。

黄大爷一看这丫头片子居然敢跑,返身在柜台拎起一样东西就要跟上,谁知道突然惹来一阵闷笑,他低头一看,是个算盘珠子。他气得七窍生烟,啪嗒一摔,急步去了厨房,居然拎来把菜刀,立刻跟着跑上楼。

他满脸凶光,举目一看,二楼只有一桌人,他气势汹汹地将那菜刀一下凿桌面上,厉声道:“把人交出来!”

那正在饮茶的年轻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黄大爷一看清他相貌,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下去。

世人皆知女人之间会比较容貌,却不知即便是男人,不在意相貌,倒在意气度。这饮茶的公子生得俊美之极,任何人看到,都只觉这样美好优雅的人,以前没有碰到过,今后也再不会有,不管什么人,只要心中生出一点自惭形秽的念头,气度就远不能及。

黄大爷在这丽水城40多年,却从未见过这般风度的公子,登时呆了呆,直觉这人大概是外地来的贵公子,那又怎样,他混了这么多年,难不成还怕个弱不禁风的臭书生!

七宝抓紧了男子的袍子,偷眼看着外面的黄大爷,只觉得他满脸浆汁十分滑稽,神情却说不出的狰狞可畏,于是她便一声不吭地蜷缩成一小团。

她听到另一个少年笑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人家不过是被绊了一跤,并非故意,何必这么计较!要我说,回家换衣服便是,唠唠叨叨像什么男人!”

黄大爷刚才只光注意饮茶的白衣公子,却没看到旁边笑(被禁止)地望着自己的蓝衣少年。

“你!”

楼下已经哄了好多人,如果今日善罢甘休,还怎么在这丽水城站住脚根。一个小丫头和两个外乡人都敢在他头上拉屎拉尿,那他这地头蛇算是颜面无存。

“老子今儿还非把这丫头剁馅儿下了菜不可!看谁敢多管闲事!!”

思及此,他也不再客气。一把伸到桌子底下,想要拽七宝出来。七宝整个人缩在白衣男子的脚边,如受惊的白兔般哆嗦的厉害,心中却在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挪到另一人的腿边,这男子刚才一直都没说话,会不会根本不想救她。

白衣男子只轻轻地一挥袖子,黄大爷壮硕的身体便轻巧地原地三百六十度打了个旋儿,如同陀螺一般原地转了一圈,晕头转向地刚刚站稳,他怒气上来,再也没有半点顾忌,冲上去就想拔出那菜刀,谁知道蓝衣少年一根筷子轻轻压在刀柄上,笑嘻嘻地望着他,那刀竟然不能挪动分毫。他一心急,抄起一边的凳子便要砸了这桌子。

蓝衣少年微微一笑,脚尖轻轻一踢,黄大爷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同烂泥一般倒了下来,那长凳子失去准头,眼看要砸向白衣男子,他看也不看,手臂一转将那长凳轻巧接住,长凳弧度优美地飞了出去,引来楼下众人一片惊叹。

“啧啧,以大欺小,实属无赖!你这身­肉­,小爷我也看不上,不如用盐腌起来,到街上当猪­肉­卖,一个铜板三斤,小爷还替你担心,这身臭咸­肉­,恐怕卖不出去哟……”蓝衣少年眼睛眯着,十分喜乐。

黄大爷倒在地上,正好与桌子底下的七宝眼睛大眼瞪小眼,听了这话更是咬牙切齿,可是他却没有力气再去抓她,刚才蓝衣少年那看似轻巧的一脚,实则力道很大,他瘫倒在地,疼得冷汗都已流了出来。

他立马爬起来,顾不得自己膝盖剧痛无比,头也不回地爬下楼,明明是一瘸一拐,可是下楼比上楼还要迅猛。

白衣男子手一伸,将桌下的七宝拎了出来。

七宝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对面的蓝衣少年。

那少年夹起一个花生米丢进嘴里,眯起眼睛冲着她乐。

七宝顿时想起,刚才砸在她脑袋上,害她没看清路就摔跤的元凶。但是她没吭声,|­乳­娘说过,聪明人从来不做无谓反抗。所以她就傻愣愣地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最后对着白衣男子哀求道:“大哥哥,放我下来吧。”

白衣男子弯起­唇­角,将她放在了地上。

安全着陆的七宝,非常恭敬地给两个人分别行了礼:“谢谢两位哥哥救了七宝。”

哦?明明知道是他丢了花生米,居然还好声好气地向他们道谢,蓝衣少年歪着脑袋靠近七宝,这个小姑娘蛮有趣嘛!

七宝一愣,这个蓝衣少年十七八岁年纪,他的脸突然在她面前放大,只看到眼睛和嘴巴的弯曲弧度一个上拱一个下凹,本该束好的头发却顽皮地几乎要落到她脸上来一般。

七宝后退一步,看看楼下故作镇定的众人,压低声音道:“两位哥哥,你们快走吧,黄大爷肯定要回家叫帮手,再不走来不及了。”

那白衣男子这时候才正眼看这小姑娘,“那你怎么办呢——”

这人的声音十分好听,七宝觉得这声音如同只偷偷爬到邻家树上摘过一次的熟透的紫葡萄一般圆润柔和,极其动听,划过耳朵的同时能够滋润人的心底,她笑起来:“我不要紧,一出门我就去求陈大姐,求她去帮我说情。”

陈大姐,说的便是卖香酒的陈寡­妇­,她这一年多来给客人送酒上门,都是七宝包揽下来,按照道理不会拒绝才是。黄大爷不过是抹不开面子,他多半会把帐算在七宝头上,所以先让陈大姐去说情,她再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磕头认错,黄大爷可能就会饶了她。七宝心里有一点后悔,刚才挨两个耳刮子,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闹成这样,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蓝衣少年当然不知道那陈大姐是何许人也,但听这小姑娘说得笃定,他也伸出手掌揉碎了她一头的头发。只觉得触手的发丝像丝绸一般柔软,不由得更大力揉了揉,看到七宝的眼里已经隐隐有些泪光,白衣男子阻止了蓝衣少年的恶趣味,“海蓝,放她走吧。”

七宝如蒙大赦,飞快地下楼,看也不敢看一眼掌柜­阴­沉得快要下雨的脸­色­,奔了出去。

蓝衣少年无趣地看着兔子一般跳脱的小身影在门边消失,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地挑起一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盘子。

白衣男子笑道:“这孩子的眼睛——”

蓝衣少年一下子来了­精­神,“怎样怎样,很可爱是不是——”

白衣男子看他一脸雀跃,摇了摇头,“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孩子,真不该到这尘世上来……”

蓝衣少年一下子愣住了。

七宝愁眉苦脸的站在酒楼对面的一条巷子口,陈寡­妇­今日关照过,她少时便要去山神庙祈福,打了黄大爷的酒就关上店门离开了,她寻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在,她怎么办呢?七宝仰望了一下湛蓝的天空,捏起小拳头,恩,七宝,要淡定!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看着五颜六­色­的小篮子底,先去一户人家讨了点井水来,把篮子上沾的油渍和酱油一一擦洗­干­净。看看天­色­已经到了下午,她飞快地穿过小巷子,今天还有其他的任务没有完成呢!

傍晚她回到家,笑模笑样地从篮子里拿出今日取的材料,全部放在|­乳­娘床上的小桌子上。|­乳­娘平日就在家里给人缝虎头鞋,以前七宝很小的时候,就是靠着这么一点贴补慢慢熬大了的。后来,|­乳­娘大雪天去井边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可是家里仅剩下的几个铜板,都是要给七宝留着的,|­乳­娘硬生生咬牙忍了下来,没去抓药也不肯找大夫,可是自从那以后|­乳­娘的腿每况愈下,七宝十岁的时候就不能下床了。所以从十岁开始,七宝就自己出去找零工做,一直到十二岁。外人看七宝个子瘦小,以为她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实际上她再过三年,就是要及笈的大姑娘了。

鞋店的掌柜看她们娘俩处境可怜,就继续派给她们材料,反正做鞋到哪里做都是一样,脚不能动,还有手,不会差到哪里去的。七宝坐在小凳子上,从小就看着|­乳­娘灵巧的手,一点一点用白布用糨子一部分一部分的粘起来,打成袼褙,|­乳­娘的针轻轻在头上一刮,再落下来就轻巧非凡,纳出来的鞋底针针细腻,针脚如同小米粒一般相亲相爱,再把绣了虎头的鞋面子镶上去,眼若铜铃,八面威风的虎头鞋就成了,七宝只敢看不敢摸,也从来没有穿过这样漂亮的小鞋子。

但是她知道,做鞋子其实赚不到几个铜板,|­乳­娘辛辛苦苦半个月纳出的鞋底,不过才能捧回五个铜板。|­乳­娘看中的其实是粘袼褙的糨子,鞋店掌柜发下来的会是白面,自家拿回来兑水可以熬成糨子。|­乳­娘心灵手巧,总是能用最少的面熬出最有黏­性­的糨子,那么剩下来的部分就可以熬成糊糊,烙成饼,蒸成卷,就是七宝的一顿美餐。七宝小时候会问|­乳­娘,为什么不­干­脆多扣一点糊糊,可以把卷子做得大一点。

|­乳­娘责备七宝,人不能太贪心,如果事情做过了头,那么老天也要罚的。七宝原来不相信,可是后来邻居家的婶婶,把那糊糊大半给孩子下了肚,交货的时候鞋底又糙又硬,被鞋店老板退了货,被城里人取笑,羞得无地自容。|­乳­娘说,那是在糨子里面兑水太多,打底用的糨子太稀的缘故,七宝似懂非懂,当时她大字不认识一个,当然不明白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乳­娘也不认识字,但是|­乳­娘会写自己的名字,|­乳­娘反复告诉七宝,她姓孔,她说哪怕她忘记了|­乳­娘自己叫什么,也要记得她叫孔七宝。

孔七宝。

七宝的肩上,从小就有一个钱币大小的圆形胎记,|­乳­娘说,这是她上辈子不愿意投胎,被鬼差推了一把,在身上烙下了痕迹。七宝不语,鬼差真的很恶毒,为什么要推她呢,不投就不投呗……

年关将近,七宝却没有一件可以御寒的棉衣,但是七宝不会跟|­乳­娘提,因为家里的铜板快攒成一小块碎银子了,等再攒几年,|­乳­娘说,可以给七宝买一根银簪子,姑娘家到了十五岁,就可以出嫁了,到时候|­乳­娘要送她一根银簪子做嫁妆。出嫁是什么意思,七宝懵懵懂懂,只是觉得|­乳­娘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特别忧伤,一个劲儿地念叨七宝出生的不是时候,当年如何如何……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七宝总是捏着小拳头很坚定地跟|­乳­娘说。七宝将来要是嫁人,就背着|­乳­娘一起出嫁,绝不会丢下|­乳­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乳­娘就笑,笑得非常好看。其实|­乳­娘年纪并不老,还不到四十,却因为常年的­操­劳,皱纹早早上了她的眉心。

七宝特别喜欢看|­乳­娘笑,因为她知道,|­乳­娘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邻居大娘们都这么说,七宝的|­乳­娘一点不像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女人,据说刚来丽水城的时候还轰动了一阵子,因为|­乳­娘当年不但身体轻盈,仪态得体,容貌也端正,看起来别有风韵,当时好多人都在打|­乳­娘的主意,可是|­乳­娘慢慢就变了,不梳头不打扮,整天灰头土脸,人也越变越老,渐渐的半点美貌的样子也见不着了。

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七宝趁着|­乳­娘纳鞋底的功夫,偷偷再度挎着小篮子出了门。她除了帮饭店打杂,帮黄大爷跑腿,也帮着城里的好多店家送货到客人门上。也不要工钱,就是在掌柜方便的时候,分给她一点吃食,两年下来,掌柜们都认识这个个子小小,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有东西要送的时候就招呼七宝,等她回家的时候,小篮子里面总是能装上不少东西。能让|­乳­娘吃得好一点,七宝觉得特别满足,所以跑起腿来特别伶俐。这些都是|­乳­娘的早饭,中饭,晚饭,七宝美滋滋地想着,早早将得罪了黄大爷的事情抛诸脑后。

她越想越高兴,虽然月亮已经爬上了西墙,她还是觉得特别开心。

啪嗒

七宝一脚踩到了一样东西,软绵绵的,还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一个男孩子的尖叫声。

七宝差点扔掉小篮子捂住耳朵,但是她经过上午的教训,已经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首要的就是要填饱肚子,小命可以丢,篮子不能砸。

她壮起胆子瞪大眼睛一看,地上趴着一个人。

那人正恶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一口咬死她的样子。

七宝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怕这个人恼怒,她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男孩子,不,应该说是一个少年。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也粘结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是个什么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脸上还被打成猪头的模样,肿肿的十分可笑,连眼睛都被打得肿成一条缝。虽然此刻恶狠狠地瞪着她,却掩饰不住一身狼狈的样子。

“滚开,你个死平民!”那少年声音沙哑,像是­干­渴到发不出声音。明明是斥责的话,听起来也像呻吟。

七宝犹豫着跳开了一小步。

少年趴在巷子口奄奄一息,想不到还被这小女孩踩了一脚,实在是恨得牙痒痒的。如果有力气,他肯定跳起来,一脚踢死这个胆大妄为的小丫头。他在这里趴了这么久,还没有人敢靠近他,就算有人想帮助他,看他一副恶声恶气的样子,也都摇摇头走了。

突然“咕咕——”的声音从地上传来,七宝瞪大了眼睛,少年一头把自己的脸栽倒在地上,再也没力气骂人。

原来他是缺钱饿昏在街头了啊——七宝心里有了谱。

她的手摸进篮子里面,那里有一些吃的,但是腐|­乳­是要给|­乳­娘吃米粥就菜的,家里已经没有腐|­乳­了,这个不能给他。粮食店掌柜给的一点碎米,他也不能吃生的,也不行。剩下的只有七宝明天要做午饭的一个馒头,可是如果给了他,她明天就要吃不饱,怎么办?

七宝想了想,退后了一步,怕这少年扑上来抢她的小篮子,其实是多虑了。这个少年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哪里还有力气跳起来抢她的篮子。七宝看他一副蔫蔫的样子,手还是摸进篮子,悄悄掰了一半的馒头放在他跟前,然后立刻跑开,躲在巷子口偷偷看他。

如果他饿死了,她就再把馒头捡回来。

少年的鼻子很灵,一下子嗅到了味道,立刻抬起头来,看到鼻尖前那半个可怜兮兮­干­瘪瘪的馒头,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仿佛那不是一块救命的馒头,而是什么恶心的东西,七宝心里非常后悔,真不该把馒头给这个浪费粮食的家伙,不如留下来得好。

可是片刻之后,那少年一把抓起馒头,恶狠狠地往嘴里塞,来不及咽就吞了下去,碎屑掉在地上,他也不顾地有多脏,伸出爪子就撸起来全部揽在嘴里,七宝看得目瞪口呆。再三犹豫了又犹豫,七宝伸进篮子的手又缩了回来,看看那少年的可怜样子,她还是硬下心肠,一咬牙伸了进去,把最后的那一半馒头抓出来,似乎有仇一般瞪了那馒头好半天,才轻轻把馒头丢了过去。

“哥哥,给你的!”

少年抬起脸,猪头脸非常诧异地望着站在巷子口不敢靠近他的小女孩。

小姑娘身量很小,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清秀异常,穿着不十分合身却很­干­净的小花袄,怯生生地在巷子口钻出半个小脑袋看着他,垂下来的头发在风中小心翼翼的飘了几下又乖顺地落在她的肩头。

他低头看看她丢过来的半个馒头,突然生气起来,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份上,被一群刁民打了不说,还被一个小女孩同情,同情就同情好了,居然半个馒头半个馒头丢给他,他又不是强盗,难道会扑上去抢她的篮子吗,离他那么远,馒头都是用丢的,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将那馒头也塞进嘴巴里。

还没咽下去,小姑娘就已经跑了。

哼!少年恶狠狠地继续脸朝地趴在地上,等着人发现他,等着随从来找到他。真是丢脸,他咬碎了牙齿,恨不得那小姑娘在眼前,咬她红艳艳的脸蛋一口,才解心头怨气。

七宝边跑边想,惊魂未定,那少年狼吞虎咽,她再迟一点,他可能就要扑过来抢走她的小篮子了。

这一天,真是热闹非常。

七宝忐忑地等待了几天,但是却没有传出黄大爷要找她麻烦的消息,后来辗转才打听到,那黄大爷家里惹了麻烦,不知道得罪了什么贵人,全家家产被查抄,黄大爷也下了狱。

得罪了什么贵人会变成这样?隔壁大婶告诉她,原来是黄大爷一个不长眼的手下把某个从京城来的大贵人给打伤了,闹将起来,黄大爷也受到了牵连,七宝心想,那自己不就没事儿了。

果然,当她挎着小篮子再去那大酒楼,掌柜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七宝心里知道,掌柜不过是惧怕那黄大爷,并不是故意与自己为难,黄大爷一下了狱,掌柜也就不怕他再来找事儿了,况且他常年在这里白吃白喝,欠下不少钱却从来没人敢去讨要,这下子掌柜头上少了恶霸,日子好过多了,连带着看七宝也顺眼起来。

提着的小心肝终于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七宝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天下午,陈寡­妇­又招七宝去,嘱托她拎着一坛子酒送到丽水城最大的游览地,京里来的客人通常都会来丽水游览的百宝山。

丽水离京城不远,达官贵人都喜好到这里来看风景。七宝一直搞不明白,听说京城近郊好景多的是,为什么要跑到丽水来看,多花好多钱——

其实这丽水城,是一个非常值得游览的地方,前朝留下来无数楼阁亭台,还有这百宝山,不但临近湖泊,风景极好,万木葱茏,时隐时现,远观不像凡山,更像仙境。所以很多贵族富贾在这山上都建了别苑,偶尔来小住,顺便赏景,无奈七宝是个穷人,穷人只愿意填保肚子,在她看来,珍有的兰花如果不能卖钱,跟山脚下的野生小米葱没有什么不同。

七宝一路挎着小篮子,里面背着一坛子香酒,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去。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山中树木森森,颇有生趣,偶尔有一两个路人走过,都不曾高声交谈,看着这小姑娘独自一人爬上山来,都觉得十分奇怪,盯着她瞧个不停。

七宝站在陈大姐交代的那处山腰的住宅前,瞪大了眼睛,好阔气的房子……比黄大爷的宅子还大了两倍不止,简直可以用壮丽来形容。她吐吐舌头,看来今天叫酒的是个有钱人家的大爷,不知道会不会给她点赏钱,贪心的七宝个子太矮,够不着极高的门环,跳了起来还是够不着。那华丽的红­色­大门纹丝不动,七宝很气恼个子的矮小,­干­脆地放下了篮子,四处张望起来。

海蓝饶有趣味地盯着小姑娘在下面乱转,他坐在墙头上悠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想看看她能有什么招数够到大门。

七宝转悠了半天,卷起袖子,搬过来一块石头,垫起脚站在石头上,终于叩响了门环。

海蓝噗哧一声乐了。

七宝听见声音,从石头上跳下来,到处看了看,愣是没有发现他就坐在墙头上。

贺兰雪走出院子,正看到海蓝挤眉弄眼地冲自己乐,他轻轻一跃,也上了墙头,两个人一个在门左边,一个在门右边,都盯着门外的小姑娘看。

院子里面的仆从见主子们都上了墙,哪里敢开门,都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任由那门怯生生地响了三下,就没声音了。

七宝鼓起腮帮子,难道根本就没有人,好奇怪,没人叫她送什么酒,真是拿穷人家孩子开心。害她老远爬上来,她很生气,想用力地捶门,可是|­乳­娘说做人不能没礼貌,七宝忍了这口气,气呼呼地一ρi股坐在石头上不起来了。

没人就等吧,看看到底什么时候主人家能回来。

她看着篮子里的一坛酒,大大地叹了口气,拖着腮帮子坐在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

墙头上的贺兰雪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海蓝见她没招了,将嘴里咬着的小草掐在指间轻轻一弹,那根草倏地一下子Сhā在了七宝圆圆的发髻上,七宝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任由那根草Сhā在自己脑袋上。她的头没过多久就开始一点一点的,明显是开始犯困了。山间风很大,小小的棉袄并不能御寒,她一下子打了个喷嚏。

吓了墙头上的两个人一大跳。

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她确实打喷嚏。

贺兰雪责备地看了一眼海蓝,发现他正皱着眉头盯着那小姑娘看。可是七宝很执着,一直在那里等着,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贺兰雪跃下墙内,动作轻盈地开了门。

七宝听见门响,顿时愣了半天才知道爬起来,她也没有丝毫埋怨的话,“原来你也住这里啊大哥哥,”她把小篮子举得高高的,“这坛酒是陈大娘让我送来的这户人家的,你帮我转交给这家的主人吧,我要回家去了,谢谢你!”

贺兰雪接过那坛酒,意外地碰到小女孩冰凉的手,他吃了一惊。“你进来吧,我有东西送给你——”

七宝猜到是要给她赏钱,但是天­色­已经太晚了,如果再不回去|­乳­娘一定会很担心,她下山还要好一阵子呢,实在是不能等了,所以她笑笑摆手:“不用送我东西了哥哥,我娘在家等我,我得回家去了。”

她飞快地转身要跑走。贺兰雪立刻拉住了她,“这样,你等一下,”他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倒出些碎银子要给七宝,七宝像被烫了手一样缩了回去。

她以为只是几个铜板,这个——太多了,她们攒了好多年都攒不到这么多银子。

七宝咽了下口水,还是摇摇头,|­乳­娘如果知道她收了这么多银子,肯定要追问是怎么回事,绝对不会允许她随便拿人家的银子的。她瞪大眼睛盯着那银子,最后还是推开贺兰雪的手,转身跑了。

贺兰雪也愣住了。海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他身后,“这个小丫头,还蛮有骨气——”

贺兰雪点头。

七宝一路走一路懊悔,要是收下那银子有多好,说不定能给|­乳­娘看看腿,她在外人面前都称呼|­乳­娘为娘,|­乳­娘关照她要这么叫,但是私下里却告诉她,她不是|­乳­娘生的孩子,|­乳­娘不过是带大了她。有什么区别呢,|­乳­娘跟娘,在七宝心里都是一样的。

她飞快地往山下跑着。

平日里七宝是不害怕的,可是今天她从山上下来,差不多已经是半夜了。她心里又焦急又害怕,飞快地在路上一路飞奔,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朦胧的一切迎面扑来,变成了她脑海中的鬼影。

可是她走过熟悉的小巷子之前,她顿住了,因为前面有火光,有急速奔跑的脚步声。七宝躲进了小巷子里,她咽了下口水,偷偷用角落里乞丐白天用过的麻袋裹住自己,一动不动瞪大眼睛看着外面。

|­乳­娘说,半夜千万不要出门,不然肯定要被鬼抓走。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鬼来了,鬼来抓她,因为她不听|­乳­娘的话,偷偷跑出来赚钱,现在她要被鬼吃掉了吗?她瑟瑟发抖,躲在麻袋里面不敢出声。

她听见外面有声响,瞪大眼睛一瞧,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果然是鬼,那鬼还坐着轿子,四个红衣人抬着那轿子,足不沾地直奔而来,呜呜呜,|­乳­娘,好可怕,谁来救救七宝……

她攥紧了那麻袋的边沿。

一个男人倒在巷口,距离她的位置不过十步之远。

她瑟缩了一下,看着那轿子居然停了下来。帘子略为掀了一掀。

一只极其苍白的手,随意地搭在帘上,“还跑么?”

声音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一般可怖,沙哑,如同尖锐的竹尖在瓦上划过一般刺人耳膜叫人难忍。七宝捂住耳朵,害怕地一点都不敢动弹。

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撑起身子,冷笑道:“墨渊教主,果然……哼……枉费我躲了数年,也也逃不过去!”

那轿子中的男人没有言语,四周的屋檐上却不知道何时多了十多名身着红­色­劲装的男子。七宝惊讶地望着这一诡谲的情景,立时从那屋檐上­射­出无数钩子,硬生生将那男子整个人钩了起来。头,手,腿,脚,都在往不同的方向拉扯,男子一下子被高高挂了起来,悬在半空中,如同蜘蛛网上的蜘蛛。

七宝的牙齿在打颤,她硬生生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从何处飞过来一个身着红­色­纱衣的蒙面女子,一双雪白的手向外翻得一翻,七宝也没看见她做了什么,就听得那男人厉声惨叫。

“叛族者死——”

那男人的全身骨骼,都扯得节节裂开,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可怖的碎裂的声响。七宝紧紧闭上眼睛,看也不敢再看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头上。

啊——七宝尖叫,以为鬼抓住了自己,她一下子蹦起来,半天却没任何动静。

呃?天亮了,她看看自己,竟然是躺在床上,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明媚而温暖,一点也不像冬天的阳光,她做梦了?

难道昨天是在做梦?好可怕的梦!

七宝从床上下来,心有余悸。

咦,七宝站在水缸前,为什么脸上红扑扑的一大片,好像昨天晚上被鬼捏了一样,好吓人……

白日里,七宝将自己的梦境告诉|­乳­娘,|­乳­娘听了一言不发,­阴­沉着脸继续纳着手中的鞋底,一针一针倒好像要将那鞋底纳穿,好可怕,七宝目瞪口呆地看着|­乳­娘几乎是堪称凶狠地在一针捅进去,一针抽出来,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前所未见。

七宝抓了抓脑袋,难道说|­乳­娘昨晚也做梦了?

她也梦到鬼了吗?想不通啊想不通,七宝有一个习惯,想不通的时候就不去想了,她继续挎着个小篮子出门,但是今天|­乳­娘半句话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关照她早点回来。好怪——

七宝挎着小篮子走在上工的小路上。

路过裁缝铺子的时候,七宝还是停下来,偷偷趴在柱子旁边看了又看。

裁缝铺子里面的掌柜正在忙碌着,一个美­妇­人带着一个跟七宝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正坐在店里等候。那小姑娘不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掌柜指使伙计给她试穿外衣。雪白的底衣,配上樱桃红的夹袄,十分可人,小姑娘模样甚是可爱,穿着新衣裳在转圈圈,惹得她母亲不断轻笑,那伙计也滑稽地跟着她打着转。

七宝的小爪子趴在红­色­的柱子上,偷偷向里面张望着,看了一小会儿就挎着小篮子,垂头丧气地走了。

“这孩子还真的很有趣——”海蓝坐在茶轩的二楼,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你就不该总拿她取乐——”贺兰雪的眼睛也跟着那小女孩的背影,眼底微微黯了黯,既然生计艰难,为什么不肯收下那碎银子呢?

“这世道,真是奇怪了,你贺兰公子站在云端之上,何时替人家忧心过了——”海蓝故意拖长音调:“当年大师傅都说你,是个看似有情最是无情之人,教你多多关心世间人之疾苦,你都充耳不闻,怎么今天倒好意思责备起我来了。”海蓝抿了一口茶水,龇牙咧嘴地道:“这什么鬼茶叶,真叫糟糕。这丽水城真好没意思,早知道就不来了……”

贺兰雪也不理会他,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有些生意要处理,才来丽水城,是你自己来的,可不是我邀请你的,这时候怪得了谁?”

海蓝一拍桌子,“要不是金刀那恶婆娘满京城追着我,我至于逃到这里来吗!”他咬牙切齿,眼睛弯弯的弧度一下子撑开,变得十分愤慨。

贺兰雪摇头,“公主喜欢你,是你的福气。”

海蓝怒:“这福气让给你吧,那恶婆娘看见美男子就不要命,她身边就有两三个面首,要是娶了她,还没进门就一顶天大的绿帽子扣下来!我海家决计不要这种女人,她要是敢逼我,我就­干­脆溜之大吉,让她永远找不着我!”

他眼睛一眯,心思转了个弯儿,“不然,我把她介绍给你,她一见着美男子就晕头转向,只要看见你,我也再不用烦恼了!”

贺兰雪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那小姑娘消失的方向,口中却道:“敬谢不敏。”

海蓝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有些不满,亏他昨晚还担心小姑娘一个人下山不安全,悄悄跟着她,谁知道她居然在一条小巷子里裹着麻袋睡着了,他好心把她送回家,虽然乘机在她的小脸蛋上揉了又揉掐了又掐,但是好歹他做了好事,还不被人待见,哼!

七宝下午回家的时候,|­乳­娘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七宝很担忧,|­乳­娘是不是一个人在家里憋出病来了。|­乳­娘一看七宝,伸出手在她后脑勺上一摸,七宝瞪大眼睛,|­乳­娘,你会变戏法啊,哪里来的小草?

|­乳­娘若有所思,看着这孤零零的小草不说话,眼珠子渐渐都直了,七宝很害怕,摇着|­乳­娘的手臂:“|­乳­娘,你怎么了?”

|­乳­娘揽住七宝,慢慢地道:“七宝,记得|­乳­娘跟你说的话吗,你姓什么?”她眼珠子直盯着七宝,认真的让七宝不敢玩笑。

七宝笑:“七宝姓孔,叫孔七宝。”

|­乳­娘默默摸摸她的头,“七宝,如今家里生计艰难,|­乳­娘想将七宝送到好点的人家去——”

七宝惊惶,眼睛里一下子泪花闪闪,“七宝不愿意,七宝要跟|­乳­娘在一起……”

|­乳­娘眼睛中有什么闪闪的东西,却很快不见了,|­乳­娘抿着嘴巴一言不发,最后说了一句话, “如果可以得些银子,|­乳­娘以后可以自己过。”

七宝不说话了,脑袋埋在|­乳­娘的怀里蹭了又蹭,把眼泪全蹭­干­净了才抬起头,“|­乳­娘,七宝要是走了,|­乳­娘是不是就有钱看腿病了?”

|­乳­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狠下心肠道:“是,七宝要是听了|­乳­娘的话,以后|­乳­娘的病就好了。”

七宝是她的心病,七宝好了,她也就放心了。

七宝咬咬嘴­唇­,把要涌出来的泪水全部甩掉,“那七宝愿意,七宝还能回来看|­乳­娘吧。”

|­乳­娘摸摸她红红的脸蛋,勉强笑道:“到了新的人家,七宝也许会很辛苦,等七宝长大了,|­乳­娘也不在这里了,七宝不用回来看|­乳­娘,你要记得,|­乳­娘自己会过得很好的。”

|­乳­娘不在这里?|­乳­娘要去哪里,七宝眼睛里面水花眼看要涌出来。

|­乳­娘突然道:“七宝,不许哭!孔家的人绝对不会这么懦弱,|­乳­娘是怎么教你的,你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乳­娘对你的期望那么高,将来你一定能够拿回属于你的一切,|­乳­娘不许你哭!”

见七宝被吓住,|­乳­娘叹了口气,“到了外面,跟谁都不许说你姓孔,听见了吗?你就叫七宝,就只是七宝,懂了吗?”她的手落在七宝的肩膀上,稍微紧了紧,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关照,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七宝点头。

七宝不明白|­乳­娘为什么突然要送她走,早上还好好的,可是晚上就要让她离开,但是|­乳­娘说的话,向来是不会反悔的,七宝虽然不舍得,但是如果以后|­乳­娘可以过上好点的日子,七宝觉得很值得。

第二天一早,七宝就起来给|­乳­娘准备了早饭,|­乳­娘一直没有起床,一直背对着她卧在床上,七宝知道|­乳­娘不愿意跟她再告别,所以狠狠心,跟着隔壁来领她的大娘走了。

奴隶市场,七宝厌恨这个地方,她每次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都会绕着走。因为总有哭声隐约从这地方传出来,她并不害怕,跟着邻居大娘后面走着,一声也不吭。

七宝的身边很快围了一群人,他们或者交头接耳地议论,这个女孩值不值出价。

很快,便有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走过来,她长长的红指甲抬起七宝的脸,看她脸­色­鲜活红艳,像是刚刚哭过,但是眉目非常清秀,再过几年一定会是个十分的佳人,她满意地点点头。好好调教会是一棵大摇钱树。

她刚想出价,邻居大娘挥了挥手,“不卖给你。”

周围一阵哄笑,那女人气恨起来,脸­色­一下子变了。高声道:“为什么不卖?”

邻居家大娘淡淡道:“她娘关照了,娼家不卖。”

府门的衙役也来转了圈,寻摸着给县太爷的三姨太找个可心的丫头使唤着,他看见七宝,眼前一亮,气魄十足地走过来,“我们三姨太要个丫头,这个多少钱?”

邻居大娘笑,揽住七宝,“这孩子的娘说了,官家不卖。”

这也不卖?众人十分惊奇,那怎样才卖?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位­妇­人坐着马车而来,她掀开帘子观察了一会儿七宝,十分中意,吩咐车夫上前来询价。立刻有人告诉那邻居大娘,这户人家是要给儿子挑选个丫头先养着,等长大了如果合适就做了媳­妇­,只因这家儿子体弱多病,要找个面相福气的来压压——

邻居大娘心里也犹豫,这户人家看起来是个好人家,坐着马车来,家境也富裕,照她看来是个好去处,可是想起七宝娘的嘱托,她还是咬牙拒绝:“对不住,她娘说了,同城不卖。”

|­乳­娘要把她送得远远的吗?七宝眼睛里面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抽泣了起来。大娘抱住她:“七宝,别哭,大娘一定给你找个好点的人家。”

可是,她也犯了难,娼家不卖,官家不卖都还好说,同城不卖,那怎么办呢?

“这个孩子,我可以带走。”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来,众人一看都呆了,是个贵公子慢慢走过来。

贺兰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人群中的女子纷纷气喘不及,惊呼过后,全都装着怯弱不胜的样子,意图晕倒来引起注意。

他却走到七宝身边,弯下(禁止)子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七宝抬起头,只见一个年轻的公子站在自己面前,­唇­畔笑容,明如冰雪,清莹剔透。

七宝认得他,看了一眼大娘,狠狠心点头,手却抓住大娘的裙摆不放。

“我是过路的客商,可以吧?”

邻居大娘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这么个美男子也来出价,那再好不过,“当然,只要合规矩,今天你就能把人领走。”

贺兰雪轻轻点头。

七宝趴在马车的后窗,眼泪汪汪地往后张望,觉得丽水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海蓝扯扯她的发髻。

咦,没反应?

再扯,还是没反应!

再再扯,手被人隔开了。

回头对上贺兰雪略带谴责的眼神,他无辜地耸耸肩膀,趁贺兰雪吩咐车夫慢点前行的功夫,他又偷偷摸了下她的头发。

恩,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这丫头的一头秀发跟黑­色­的天河一般,又好摸又好看,人还乖巧,哼哼哼哼,海蓝心里美得不得了,小姑娘,以后你就归本大爷了。

还没等他乐完,贺兰雪冷冷道:“想都别想。”

啊?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海蓝正襟危坐,佩服!

贺兰雪比他快了一小步,本来这个小姑娘该他买下的,呜呜呜,可是他没贺兰雪轻功快,慢了一点点啊一点点。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是这个道理,他心里不甘心地想着,反正贺兰雪的家他也认识,小姑娘谁买下的还不是一样的。

可是,这能一样吗?

七宝可不管这些,等到丽水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着了,她才抽泣着回过头来坐好。看到两个人都在盯着她看,一下子很惊讶,但是她很懂礼,立刻给白­色­衣服的贺兰雪行礼:“奴婢叫七宝,以后一定好好听主子的话。”

这话说得十分可爱,掺杂着大人教的规矩和孩子气的语言。贺兰雪一下子笑起来,马车里如冰雪初融,十分温暖,“我不是买奴婢的,我家里奴婢很多,不需要奴婢。”

“真是个呆宝,你贺兰公子要想要奴婢,那名门千金都会前仆后继,哪里需要你个小丫头冲锋陷阵!”海蓝眯着个眼睛,嘴巴的弧度弯得十分俏皮,“你呀,老实呆着吧——”

咦,不要奴婢,那买下七宝做什么?七宝不明所以,困惑的不得了。

海蓝把她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点了下她的鼻子,“你这么小,能做什么事情,还做奴婢呢!”

贺兰皱起眉头,把七宝从他身上架过来,挨着自己放在座位上,“七宝虽然年纪小,但是也要注意男女大防,不可无礼。”

还男女大防呢?海蓝撇嘴,一个小丫头,七八岁而已,难道还怕他动什么歪心思,开玩笑,他风靡无数美人,至于对个小女孩动心思吗,太可笑了。

“喂,呆宝,你会做什么?”

七宝认真地纠正他,“我叫七宝,不叫呆宝,大哥哥你记错了。七宝会做很多事情,会做饭,会打杂,还会跑腿。”

呆宝竟然还反抗!海蓝不满,这么乖巧的孩子从来没见过,他要纠正她正在往错误的道路上走去,乖巧的孩子就是要一直乖巧才对。应该说,要一直像棉花球一样任由他捏圆捏扁才是正经。

贺兰雪轻轻咳嗽了一声,海蓝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睛却还围着七宝的脸上打转,不知道在转着什么主意。自动自发地,七宝靠近了一点贺兰雪。

对面那个大哥哥,笑起来好­奸­诈。

那时候的七宝,根本不知道,贺兰公子这四个字,是个什么概念。

一路上,海蓝这个恨呀,他找了各种机会想要逮着七宝,狠狠捏下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可是每次都被贺兰雪不着痕迹地给挡下了,以前他还以为自己武功比他差不了多少,现在才知道,虽然同出一门,为何师傅总说他的武功比之贺兰雪,还差了一大截。

最可气的是那个小七宝,居然乖乖地坐在他对面,看得他牙痒痒的,恨不得借她可爱的小脸来磨牙。哼,等到了京都,有的是机会,海蓝没辙,只好暂时鸣金收兵。

还没有到京都,七宝便听见外面一阵阵喧哗的声音,而且越靠近京都,这声音越来越大。

咦,她偷偷瞄了一眼贺兰雪,见他毫无反应,仿佛外面阵阵喧闹与他无关一般,海蓝一阵闷笑,“贺兰公子,你的京都后援团来了……”

京都后援团,那是啥米东西?七宝不由有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海蓝勾勾小指头,七宝看贺兰雪闭目养神,便偷偷凑上去,谁知道被海蓝弹了一下鼻尖,刚要缩回去,海蓝掀开帘子一角,“你看——”

七宝顿时睁大眼睛。

人群居然在路边欢迎这马车,为什么?他们在等谁?七宝纠结。海蓝食指悄悄戳了戳贺兰雪的方向,等贺兰哥哥,七宝纳闷,等他做什么?

一看到这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角,人群中顿时阵阵尖叫,个别女子的叫声极为可怖,如同被捏着嗓子的鸭子一般,七宝差点捂住耳朵,只见城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大多数是女子。很多年轻女子拎着衣裙,站在路边翘首以待,那人群中还有几个出家修行的尼姑,也站着看热闹,同时还拼命够长脖子在往马车里看,当看到一个满口无牙,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阿婆也如痴如醉地想要往马车里找寻什么的时候,七宝彻底惊呆了。这时候,居然有一辆小巧的马车从他们的车旁经过,一个年轻娇美的姑娘打开车窗,向这里投来千娇百媚的一眼。

而这种情况一直在持续着,接连有数辆马车‘无意中’与他们的车擦身而过,而那车中也都坐着或艳丽或娇贵的年轻女子,也都似乎‘无意间’打开车窗,与他们的马车十分凑巧地临窗对视。

贺兰雪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他平稳地坐在马车上,既不向外看一眼,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七宝终于明白了,感情这些女子都是来看贺兰哥哥的呀,消息好灵通,他们还没有进城,她们就已经闻风而至,实在是……

好感人……七宝托腮仰慕状。

这些女孩子看样子都十分喜欢贺兰哥哥,不然怎么会如此的,如此的……奔放……

海蓝憋得实在不行了,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贺兰公子,看样子你的画像流传得更广了呀,上次还没这么大动静,这次估计满城的小姐都出动了吧,恩,你小心点,这么大动静,说不定那个­色­公主已经盯上你了——”

贺兰雪冷冷看他一眼,把手伸给七宝,“过来,别跟他学坏了。”

七宝很乖巧地放下帘子,笔直的坐在贺兰雪身边。

海蓝笑得实在过分,没人搭理他,他竟然在车里捂着肚子打了个滚,滚来滚去,回到七宝面前,一下子抓住她的小脸蛋左摇右摇,哼哼,攻其不备,他可算摸到了吧,还没得意多久,手上已经被打出了一个红印,贺兰雪摸摸七宝的头,“别理他。”

七宝捂着脸,点点头。

海蓝怒。

七宝下车的时候,以为贺兰哥哥家会比山上别苑更大,可是却并不是她所认为的那样。贺兰的府第,在这京中算是十分简朴的,但是却处处透着雅致别趣。相对那些达官贵人的府第,更显得十分清净,进得院子也不过十来个仆从而已,七宝心里放了心,如果贺兰哥哥家是个人口多关系也复杂的大家族,七宝怎么在这里做工呢,|­乳­娘说越是大的家里,关系就越乱,七宝心里稍稍安定,看那庭院里的几竿淡竹,花木上的露珠,便也觉得十分可爱有趣起来。

贺兰雪见她一脸新奇地盯着这些东西看,十分欢喜的样子,便也淡淡露出笑容。海蓝很气恨贺兰雪总是握着七宝的小手,他却边儿都挨不着,便对贺兰雪道:“你把七宝带回来,怎么跟老管家解释呢,总不好说七宝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女吧——”

贺兰雪皱皱眉头,显然是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今年二十年纪,父母都已相继过世,可是他并没有婚配,哪里来的七宝这个年纪的女儿呢,如果照实说七宝是他买回来的,老管家不免要把七宝当作普通的下人,这个女孩儿他始终觉得很亲切,不该再吃苦,他蹲下(禁止)子,笑着对七宝道:“七宝,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父亲一位友人的遗孤,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这么说,懂了吗?”

遗孤是什么?七宝的眼睛里有疑问,但她看看贺兰雪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

切!什么遗孤——海蓝两眼一翻,还不如说是私生女呢。

老管家却并没有多问半句,他年事已高,慈眉善目,看着七宝微微笑道:“七宝小姐跟奴才来吧,奴才领你去你的房间看看。”

贺兰雪笑笑摇头:“我领她去吧,你忙自己的去吧。”

管家显然对公子的­性­格十分了解,知道他不放心,便点头做事情去了。

贺兰拉着七宝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间房,这里平日极少使用,所以陈设十分简单。贺兰吩咐侍从去取一些­精­致的帘帐和挂画,稍许停了停,又叫人去集市购买一幅屏风,将这屋子好好布置一番。他自己摸摸床上的被褥,皱皱眉头,叫仆从赶紧去拿厚实的棉被。

海蓝目瞪口呆,实在无法相信这个罗嗦唠叨的男人居然是贺兰公子,真的很像,一个老妈子。

院子里的人不多,大部分都被分派了任务。剩下的几个见到公子居然领回了一个八九岁的娇憨可爱的女孩子,都十分惊奇,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贺兰雪心里隐隐有几分兴奋,感觉自己多了一个妹妹,他如今孤身一人,突然多了一个家人一般,他想着七宝从今后住在家里,就跟他的亲妹妹是一个样子的,他再也不是这偌大的宅子里唯一的主子了,居然心中十分高兴。

海蓝跟屁虫一样跟在七宝后面,恨不得扑上去把七宝打包带回家才好。看贺兰雪这般反常的高兴,他心中不快更甚,却说不出什么缘故,只觉得越发气恨,当初怎么不好好学武功,怎么叫贺兰雪跑到他前头去了,不然就能把这个呆呆的傻宝带回家了,到时候爱怎么捏就怎么捏,谁能管得着,总得想个办法把贺兰雪支开才好。

把七宝骗回家,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仿佛七宝已经是囊中之物,只待他想个好主意就可以背回家了。

七宝缩在贺兰雪身后,觉得海蓝的笑容,越来越奇怪了。

小姑娘不懂得,其实那种笑容,叫猥琐。

贺兰雪没有看错七宝,她虽然长于蓬门,却天­性­聪慧,不管是教导她什么都是一点就通透,不过有一点,七宝始终坚持自己是他买回来的,怎么说不用她做事情她就是不明白,这让贺兰雪和海蓝实在想不通,这世界上还有人居然有福不会享吗?认定自己是仆人而不要做主子?

七宝就是如此。她从小受的教育不是,不拿白不拿,而是,拿了也白拿,|­乳­娘告诫她,别人给的不是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才是自己的,这话十分绕口,但是七宝懂,|­乳­娘说的她都能明白。所以她不能接受自己突然从小丫头变成了大小姐,这个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七宝身上穿着的淡红­色­夹袄,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而且袖子部分短了很多,明显是很不合身,贺兰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到了晚间,七宝思念|­乳­母,偷偷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抽泣,不敢叫别人知道。贺兰雪却从仆从口中得知,心里也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就离开母亲,实在很可怜。但是转念却觉得,她母亲能将她卖掉,足见十分狠心,与其让她记着母亲,不如让她忘掉那贫寒的出身,专心做贺兰雪的妹妹更好。因此,他对她更加上心,事必躬亲,如同亲生兄长一般关怀备至。

有时候贺兰雪不放心,晚上也到七宝房间看,果然每次都发现她偷偷地哭。他便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哄她入睡。七宝心里十分感动,|­乳­娘说过,知恩莫忘报,她心里想着要好好跟贺兰雪相处,好好听他的话。

侍女们哪里见过对人向来十分冷淡的公子这么爱护一个人的模样,都面面相觑不敢发出声响,面上表情却是掩不住的惊异。若非早就知道公子是独生子,她们真的会怀疑这个小女孩是他流落异乡的妹妹。

贺兰雪见侍女们都十分惊讶的样子,心中很不悦,叫她们都出去,他自己留下陪伴七宝。七宝有点点不知所措,觉得贺兰雪过于亲近她,但是她心里也觉得,如果有这样的哥哥,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担心七宝晚上偷偷又哭,贺兰雪每天晚上都要来陪伴她,说些轻松的故事给她听,哄她开心。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贺兰雪就是她的哥哥,只要她愿意留在这里,他一定好好照顾她云云,七宝听着听着,有时候趴在他膝盖上就睡着了,两个人的感情也一天天越加好起来,七宝真心将这个哥哥记在心里,十分敬重他。

海蓝以前成天不见人影,现在一得空就往贺兰雪家里跑,恨不得搬到他家住才好。

这日,他一大早就跑到人家。看见七宝正靠着柱子坐着,长长的刘海垂落下来,她却认真的低头摆弄案几上的筝。海蓝十分高兴,正要上前去,却看见贺兰雪从另一边走出来,笑着对七宝说,“七宝,上身要端正,别拘谨,不过是练习而已,练不好不要紧的。”

七宝抬头看了贺兰雪一眼,认真地点点头,小身子坐得笔直。贺兰雪微微一笑,也十分随意地在七宝身边坐下,将琴弦重新调校,降为平调,然后鼓励地看着七宝。七宝咬咬嘴­唇­,她身体小小手指头也短短,只能伸长了手去靠近琴弦。海蓝见她姿态十分美丽可爱,玩心大起,趁他们正认真练习着,身形一轻便上了树。现在海蓝只能看到七宝圆圆的头顶了,他十分开心,手轻轻晃动了下树枝。

树叶顿时刷刷刷往下掉,七宝的头上,脸上,肩膀,手上,一下子都落下好多泛黄的叶子,七宝惊呼,贺兰雪也抬头看去,发现海蓝坐在树枝上,两腿晃荡不停,眼睛弯弯地冲他们乐。

贺兰雪不搭理他,继续低下头教导七宝学筝。七宝仰头看看,觉得有点不忍心,便腼腆地回了海蓝一个笑容,也低下头不再抬头了,海蓝十分气恼,觉得自己一个人被忽略了,疏地从树枝上跳下来,一下子把脑袋伸到七宝眼前,吓了七宝一大跳。

贺兰雪面无表情,啪地一下拍开他意图伸过来捏七宝脸蛋的魔爪,“对我妹妹意图不轨者,杀无赦。”

海蓝嘴巴垮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七宝红扑扑的小脸。

过了半响,他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我今天还有正经事儿!”他从怀里面扭扭捏捏地掏出来一本折得有些皱巴巴的书,递给七宝,“这个是我姐姐当年请名家教导的时候留下的琴谱,我拿来送给七宝的。”

拿?贺兰雪怀疑地瞥了海蓝一眼,海蓝没好气道:“好啦,是偷来的偷来的!自从我姐进宫去以后,我娘把姐的东西看得十分宝贝,整日里守得跟铁桶一样,我偷来的行了吧!”

“七宝,喜不喜欢啊?”他试图揉揉七宝的小脑袋。

这孩子的眼睛如同宝石般清澈,偏偏这宝石又好像被人在怀里捂热了一样时刻雾蒙蒙的,海蓝觉得万分陶醉,恨不得立刻把七宝打包带回家。

七宝看看海蓝,又看看贺兰雪,不知道该不该收下。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

“拿着吧,难得海蓝这么费尽心思。”

七宝开心地嗯了一声,双手接过琴谱,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贺兰哥哥,我不识字,不认识琴谱,海蓝哥哥,你还是拿回去吧——”

什么?不识字?

“你不识字?”海蓝跳起来!

不识字,一个字都不认得?琴谱这种东西也看不懂?这么可爱的娃竟然不识字?

海蓝看贺兰雪也目瞪口呆,“难道你之前没教过她认字?”

贺兰雪也很意外,显然没有想到,七宝是个女孩子,又是生长在贫苦的家庭,哪里能像大家千金一样有老师教导呢?

七宝瑟缩了下,没有预料到居然不识字也可以成为让人震惊的事情,像她一样不识字的孩子有很多啊,丽水城很多人都不识字。但是现在到了京都,是不是就很丢脸了,七宝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里蒙上一层雾气。

“没关系,明天开始我教你认字!”贺兰雪摸摸她的头。

海蓝顿时想要咬掉自己舌头,­干­嘛要大惊小怪,现在反而让贺兰雪这个家伙捷足先登,包揽了教导七宝练字的机会,那他岂不是再没机会将这孩子打包?哼,他气急,扑上去一把抱过七宝,抓在怀里十分陶醉,这小姑娘皮肤像玉一样细腻,身体像棉花一般软软,像他小时候最爱的豆沙包,散发出淡淡香气的诱惑着他的鼻子,还没陶醉几时,脑袋上就被贺兰雪打了个大包,“师弟,为兄告诉过你,对我妹妹不轨者——”贺兰雪只有认真生气的时候,才叫海蓝师弟。

“好啦,杀无赦杀无赦,你又不是杀人魔王,什么杀无赦!”海蓝十分气愤。

贺兰雪也自觉失言,不由笑笑,牵过目瞪口呆地望着海蓝的七宝,“哥哥给你准备了新装,跟我来看看!”

直到他们转过长廊,七宝还频频回头看脑袋上被打出大包的海蓝。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可爱的笑意,看得海蓝顿时又开始蠢蠢欲动。

呜呜呜,为什么买下七宝的人不是他呢?

他赶忙跟了上去。

七宝打开面前的大箱子,立刻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个箱子,满满都是小女孩穿的衫子,像是专门找人订做的一般。

贺兰雪随便挑出一件雪白的内衫,紫­色­的外袄,“去试试看!”

七宝伸出手接过,不知道为什么指尖微微颤抖,眼圈也红红的。

海蓝知道触动了小女孩的伤心事,顽劣道:“七宝,要不要哥哥帮你换衣服啊——”他张牙舞爪地要去抱七宝,把七宝吓得一下子跑到帘帐后面去了。

贺兰雪知道海蓝是故意打岔,便微笑地看着不说话。

七宝换好了衣服,从帘帐后面伸出半颗脑袋,向这边张望。

贺兰雪正坐在外间喝茶,见状便放下茶杯,向七宝招招手。

七宝蹬蹬蹬跑过来,高兴地在两人面前转了个圈,海蓝却看她眼中隐约有泪花闪动,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心思实在是太多,不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又这么懂事,让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贺兰雪当然也看见了,他微微一笑,眼中十分怜惜,“七宝穿着这件衣服,十分清新可爱,非常好看。”

七宝腼腆地笑笑。

海蓝眯起眼睛,张开手臂,“乖,哥哥亲一个!”

七宝躲闪不及,被海蓝一把抓住,在脸上响亮地啾了一下!

贺兰雪脸­色­一下子变了。“我说过——”

海蓝捂着脑袋跑远:“知道了知道了,不要重复!!”

七宝知道他是玩笑,心里也渐渐高兴起来。学着以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子一般转起了圈圈。阳光直­射­进屋中,整个房间越发明亮了,七宝黑­色­的头发跟随着漂亮的衣摆打着转转,

贺兰雪这时候便站在一边,一直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海蓝走了几步,意识到自己安全了,猛然回头,只见那个紫衣女孩,开心地转着圆圈,阳光照在她身上,反­射­出一层层的光影,越发显得她清新可爱,天真无邪,也许是阳光太耀眼,他突然有点觉得,眼花缭乱起来……

午间用饭的时候,海蓝死皮赖脸非留下来一起用餐不可。

七宝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觉得非常,非常不习惯。原来以为贺兰哥哥家里不过是普通的富商,可是看样子并不是这样。虽然宅子看起来不算华丽,第一天来的时候她还以为家里人口不多,其实不是不多,而是她没有看到而已。这里说的人口,绝非是指家里实际的主子,而是指一大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侍从。

她一点一点小口把汤含在嘴巴里,再小心翼翼地吞下去,一边偷偷打量站在大厅门外的两排侍从。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第一天她来的时候见到的不过是庭院里那几个打扫清理的侍从呢,这些人躲在什么地方?七宝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觉得他们真的好有毅力,贺兰哥哥他们吃饭要吃一个时辰,吃完饭还要聊天饮茶,这些人居然从上菜开始就一直站着,直到主子退席后他们才上来收拾。一定很累,七宝的眼睛落在最末一个年轻男孩子的身上,看样子年纪很小,所以脸上还有点表情,嘴角老是不由自主一抽一抽的,膝盖也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弯两下。

七宝觉得他们很辛苦,又觉得那个最小的男孩子很有趣,忍不住弯起嘴角,怕交谈的两个人发现,就把脸埋在碗边偷偷笑一会会,然后又抬起来一本正经地喝汤。殊不知这点小动作早被那边看得清清楚楚。

“你回京都也有好些天了,那帮人可早就惦记着邀你一聚,你老窝在家里,他们迟早冲到你家里来看看你到底藏了什么宝贝!”海蓝嘴角一撇,指指那边的小脑袋。

贺兰雪一直看着七宝,看到她偷偷躲在碗边笑的小动作,十分可爱,根本没有留心海蓝到底说了什么。

“贺兰,你打算让七宝入读锦绣苑吗?”海蓝撇了一眼正在小口小口喝汤的七宝,也忍住脸上的笑意。

锦绣苑是京都特有的一所女子学堂,所招收的女学生,除了王室世族出身外,也有不少京中的富商名流家中的女儿。八岁即可入学,通常可以学习到十五岁,参加闺臣等级评定,只有学业合格的才能够毕业,不然就得一直呆在里面学到合格为止才能离开学校出嫁。虽然看来十分苛刻,但是这个学堂,不但是千金小姐学习交际的地方,更有机会接触到皇室贵族,跻身当世权贵一流。所以世家女子莫不趋之若鹜,赶着入学。

可是七宝,适合到这样的地方去学习吗?

贺兰雪盯着七宝,若有所思。

海蓝接着说:“我看你还是将她送去学堂,在家里窝着,七宝总有一天真的会变成呆宝的。况且七宝已经到了年纪,我们再给她不时补补课,一定能够让她毕业的!”

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让贺兰雪跟七宝离得越远越好,七宝去上学,贺兰雪就不能整天抱着七宝在他眼前炫耀了,这样他就可以逮到机会亲近呆宝,想点办法把她抓回家。他想想就觉得开心,看着那边十分认真地喝汤的小女孩,开口道:“七宝今年有八岁了吧,那么就可以申请入学。”

七宝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海蓝。

海蓝笑:“呆宝要不要去上学呢?有好多漂亮的姐姐可以陪你玩儿哦!”他一脸得意,却不料七宝开口说了一句话。

“七宝已经十二岁了,不是八岁,海蓝哥哥。”

他傻了。

贺兰雪也傻了。

面面相觑了一会,终于都沉默下来,海蓝一口气把眼前早就冷掉的(又鸟)汤一饮而尽。

贺兰雪轻咳一声,也站起来:“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海蓝腾地一下子同时站起来,撞到了桌脚,却不管不顾拔腿就跑:“等等我,我也去!”

旋风似地,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下七宝一个人呆呆坐着,莫名其妙地看着老管家。

老管家垂手站着,笑(被禁止)地不说话。

好奇怪,哥哥怎么了?

她确实是十二岁,一点没有错啊——

七宝眨眨眼睛,看着空空的桌子。

不可以是十二岁吗?

不过这之后他们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七宝也便将这件事情淡忘了。

不久,七宝就在贺兰雪的指导下开始习字。

她学习的最先两个字,是七、宝。接着,是贺、兰、雪。

先由贺兰雪写字给她看,以此作为她的习字帖。

学完了这些。

贺兰雪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了勃、海、梅、宁这四个字。

“勃”字笔画尤为复杂,七宝鬼画符了许久都写不会,贺兰雪见她握笔和运笔的姿势,孩子气十足,越发觉得她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却如同七八岁的孩童一般惹人怜爱。不由得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地学好这个字。

“这个‘勃’,是当今的皇族,当晓得退避三舍。”贺兰雪默默摸着七宝的头,轻声道。

“海、梅、宁三家都是当今权贵,你去了学堂便会遇见出身这些世家的小姐,要与她们好好相处。”贺兰雪顿了顿:“如果有人欺负你,回来告诉哥哥。”

七宝点点头。接着将贺兰家里的陈管家、几个比较亲近的侍从、一直到厨房的张婶的姓名都记了一遍。贺兰雪十分意外,七宝记忆力非常好,可以说一上午很有成效。虽然她的字非常稚­嫩­,但是笔致圆润饱满,好好教导当有长足的进步。

学完了这几个字,七宝仰头,“哥哥,海蓝哥哥的名字怎么写呢?”

贺兰雪沉吟道:“他可以忽略不计。”

“为什么轮到我要忽略不计!!”话音刚落,一个抗议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七宝,海蓝哥哥来啦!我来教你!”海蓝从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瞪了贺兰雪一眼,“凭什么轮到我就忽略不计!”海蓝今日与往常一般跳脱,可是七宝老是觉得他哪里不一样。

想了半天,突然唔地一声:“我知道了!”

海蓝和贺兰雪都看向她,七宝高兴道:“海蓝哥哥穿了新衣裳,跟平时不一样。”

海蓝脸上顿时开心的眼角弯弯,嘴角也弯弯,整个人得意地在七宝眼前晃了又晃:“是吧是吧,你海蓝哥哥我玉树临风,俊美无匹,所以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他平日偷跑出京都是一身蓝衣,今天虽然照旧是一身蓝袍子,不过做工料子显然极其讲究,连领角的扣子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磨而成。平时他不好穿着,对这京都里面公子哥中流行的风尚也不关心,今天倒是得了七宝的关注,十分得意,立刻觉得偶尔换换装也很不错。

贺兰雪没吱声,看看七宝发亮的眼睛,移开了纸:“写下一张吧。”

七宝还依依不舍地盯着海蓝的新衣,心里想着别的念头。

那扣子是真的玉石吗,比黄大爷手指头上的翠玉扳指都漂亮,肯定很贵,不知道一颗可以换多少块腐|­乳­。

海蓝以为是自己的风度翩翩惹得小姑娘目不转睛,自然十分得意。

他抢过贺兰雪手中的毛笔,一笔一画地教七宝,“我名字里的‘蓝’是这么写的,千万看好,别忘了。贺兰,你太不够意思了,怎么能把我的名字给漏了呢?

“贺兰,你怎么不说话呢?惭愧了!”

“贺兰?”

他扭头一看,贺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去。

怎么了?他也没怪他呀,生气了吗?海蓝皱起眉头,平时他也爱开玩笑,从来没见贺兰雪不高兴啊——怪人!

七宝看看海蓝的扣子,笑(被禁止)地道,“海蓝哥哥,这扣子上的眼叫什么呢?”

海蓝继续认真地教她写‘蓝’字,头也不抬,“玉扣上都有孔洞啊!”

七宝点头,“海蓝哥哥能教七宝扣子啊、孔啊、洞啊怎么写的吗?”

当然可以,海蓝慢慢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一个一个教七宝念。

七宝的笔微微有些颤抖,海蓝也学贺兰雪的样子握住她的手,突然想起七宝说她已经十二岁的年纪,又立刻不太自然地松开了,“继续练习继续练习!”

七宝写完‘孔’字最后一笔,端详了半天,眼睛笑得如同月牙儿一般

写完最后几个字,听见轻浅的脚步声。

七宝抬头一看,顿时呆住,贺兰雪一只脚跨进来,身上月­色­锦袍的下摆便如流云般掠过朱红门槛,光影流动间如白日月华,晴间冰雪。

怎么会突然觉得贺兰哥哥很华丽?

七宝歪着头,就刚才一会儿功夫,贺兰哥哥的新衣服也换得太快了。

不过,又不是要过新年,为什么都换新衣了呢?

七宝非常疑惑。

海蓝怒目而视,怎么我换衣服你也跟着换!

轻轻咳一声,贺兰雪道:“七宝,下午哥哥就带你去书院看看,前几日已经递了拜帖,今天就可以去认识新同学。”

很快可以去学堂了吗,七宝绞起小爪子,心里有点紧张。

下了马车,贺兰雪牵着七宝的手慢慢走进门去。海蓝因为在马车上数次偷袭七宝失败,只能在后面晃晃悠悠地跟着,怨念横生。

七宝所见的学堂,无一不是肃穆严谨的地方,可是这里,简直可以用花团锦簇来形容。远处梅花林中,几个年龄稍长的女孩,穿着各­色­明媚的衫子,红梅艳装,互相映衬,鲜丽夺目。几个年幼的女童欢天喜地,互相追逐嬉戏,连帕子也被风吹跑了。七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海蓝笑着迅速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快走吧,再迟就上课了。”

七宝隐隐兴奋起来,眼睛亮亮地到处张望,贺兰雪也不言语,一路牵着她的手,七宝只见得亭台楼阁,假山花木,布置极为巧妙雅趣,处处都透露出明朗舒服的气息。

穿过一道园门,七宝眼前忽然一亮,好大一片开阔之地。空广的庭院里数十白衣少女围成圆阵,梅花瓣片片飘落,她们却随风起舞,姿态俏丽动人。其中领舞的竟然是一名绯衣男子,他戴着羽冠,冠上不时落上红梅,起舞时候却又全部随风飘落,仿佛红梅有心,纷纷为他起舞助兴一般,少女的舞姿清纯动人,他却风致清华,独树一帜。

那人闭着眼睛跳舞,显然舞步烂熟于心,对这边站着的几个人毫无所觉。

海蓝却突然抱胸而立,发出一声冷哼。

七宝一惊,看到海蓝的脸上,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微带鄙夷的神­色­。

只是轻轻的这一声,却让那男子突然停了下来。他睁开眼睛,冷冷朝他们看过来。他一停下,那群少女也便都跟着歇舞,惊讶万分地望着这边。七宝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贺兰雪的手,贺兰雪则低头安抚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那边少女群很配合地发出吸气声。

绯衣男子走过来,七宝才看清他的容貌。其实这个人长得并不十分好看,却出奇的耐看。应当说,他身上自然有一种很典雅的气质,纵使站在贺兰雪这样容貌出众的人身边,也绝不至于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你是新来的学生?”

七宝赫然惊觉这个人是在跟自己说话:“是——”

“我是这里的乐理老师。”他淡淡道,眼睛扫过站着的两个男子。

“院长已经交代过我,会好好照顾新学生,请贺兰公子和海公子放心回去吧。现在是上课时间,请不要耽误我授课。”

这是在下逐客令,而且是不客气的简单明了的逐客令。

七宝睁大眼睛望着这个男子,正好与他目光对视。那人突然一惊,片刻后掩饰住眼神中的一丝忐忑和尴尬,“你叫什么名字?”

“七宝,我叫七宝。”七宝很认真地回答自己的乐理老师。

他顿了顿,转身向身后的一位年长的少女道:“贺兰怜,这算是你族人,由你带着她。”

一位少女应声,款款走过来,“你叫七宝吗?过来。”

七宝看了一眼贺兰雪,他向她点点头,松开了手。

那少女伸出手握紧她的,柔声道;“表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七宝看她面容,觉得她比这满院的红梅还要艳上三分,语调又温柔,实在是非常难得的美人。在她以往的记忆里,小巷深处的卖酒­妇­人已经是十分美丽的了,可是与贺兰怜相比,却是云泥之别。

原来好看,也有分普通的好看,和特别的好看两种的,七宝心想。

她也姓贺兰,又管贺兰哥哥叫表哥,为什么却不住在一起呢,也从来没有听贺兰哥哥提起他还有其他的亲人。七宝纳闷,看贺兰雪仅仅是淡淡地与她打了个招呼,便转而对七宝道:“我下课来接你。”

七宝点头,感觉贺兰怜的手滚烫,手心里有细密的汗珠,连带她的手都变得有些湿漉漉的,莫非是刚才跳舞太累,要不然大冬天哪里来的汗水。

贺兰雪便转身离去,海蓝笑(被禁止)地对着七宝摆摆手,也跟着走了。

乐理老师已经走过去继续上课,可是贺兰怜还站在园门口一动不动,痴然凝望。

她看起来好像恨不得跟着一起走才好,七宝小心翼翼,偷偷的,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贺兰怜低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七宝,困了吗,今天上课要排舞,老师也顾不上你,你到那边的屋子去休息好不好,等怜姐姐练习完以后去找你,带你四处看一看。”

七宝乖巧地点头,看到怜姐姐的­唇­畔露出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她的手细腻晶莹,指甲红艳艳的如同梅花,七宝顺着她所指点的方向,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那少女已经回到队伍中,很快他们又开始起舞,那乐理老师也半点没有想起自己多了个学生,肩负照料的责任,而是自己舞得十分陶醉。

七宝,要淡定,虽然学堂里的老师同伴都很奇怪,但是,一定要淡定!

金刀公主看那园中情形,实在烦透了那些愚蠢的舞蹈,索­性­绕到后院,直接跳窗进了自己专属的休息室。

走到软榻边,却看见一个小女孩窝在那里,泼墨般的发丝浓艳如云,捏着小拳头,睡得十分香甜。

金刀勃然大怒,竟敢躺在她的塌上,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起来!”她猛地一脚踹在软榻上。

七宝惊得一下子从床上蹦达起来,揉着眼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怎么会睡着了,刚才只是想在软塌上坐一坐的,怎么会突然困得睡着了呢?

“姐姐,你长得好像仙子——”七宝张大嘴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金刀一愣,嘴角溢出冰冷的笑容:“你以为这样说,本宫就不会惩罚你了?”

七宝一呆,她又闯祸了吗?

金刀突然定定地盯着她的脸看,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的下巴,“喂,矮冬瓜,笑一个给本公主看看!”

矮冬瓜?公主?这是戏台上在唱大戏吗,七宝苦恼地皱起眉头。

“不许扁嘴,本宫命令你,立刻笑给本宫看!”

七宝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古怪的要求,但是还是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眼睛立刻又如同上弦月一般弯了起来。

金刀冷哼一声,总算松开了她的下巴。

七宝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华衣女子,这个姐姐生得这么美,怎么凶得跟夜叉一样。

金刀提着她的领子把她从软榻上拎下来扔在地上。

七宝眼睛一瞧,那边门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许多人,贺兰怜站在人群中,惊恐地看向她,目光中隐约含着歉疚,身体瑟瑟发抖,仿佛很快就要晕倒。

乐理老师走了进来,十分恭敬地对着金刀行了礼,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挥,七宝的膝盖突然就一软,跪倒在地上,“公主,她是贺兰家新送来的学生,不懂规矩,还请公主重重责罚她。”

啊,不是应该帮她说几句好话求求情的吗,为什么要火上浇油,还要重重地罚,她又没有得罪这个老师,他心好黑——七宝心里气鼓鼓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气怒的神­色­。

“哦——贺兰家的?”金刀公主坐在软榻上,嘴角勾出一个十分动人的弧度。

七宝心里很担心连累贺兰雪,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学着那老师的语气道:“公主,奴婢不是贺兰家的女儿。”

金刀的美眸诧异地盯着她,看到她眼圈明明已经泛红,却始终没有半滴眼泪落下来。“你不是贺兰家的女儿,怎么会到这里来读书?”

七宝软语道:“公主,能读书的女孩子都是父兄健在,可是七宝却是孤儿,只是暂时借住在贺兰家,七宝羡慕其他女孩子能够上学,才再三恳求来学堂读书,不是故意冒犯公主,请公主原谅奴婢——”

她自称奴婢,却没有半点畏缩的样子,说完就连连磕头。

“好了!”金刀听见那重重的响声,心里突然感到烦躁,“本宫累了,全都滚出去。”

啊——这样就完了,等着看金刀惩罚七宝的众多千金小姐面面相觑,金刀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太阳莫非要从西边出来……

乐理老师冷冷地看了一眼七宝,转身便走,到了门口,他突然恨声道:“全部散了,等着挨鞭子吗?”

众人顿时都散了,只有贺兰怜,看了那蜷缩成小小一团的红袄,才转身离开。

七宝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就要退出去。

“矮冬瓜,你留下!”

…………………………………………………………………………………………

晚上贺兰雪来接她的时候,看她额上红了好大一片,隐隐有些青紫,深深看了一眼贺兰怜,一句话不说,拖着七宝就走。

七宝反而显得十分雀跃,一路上唧唧喳喳告诉贺兰雪在锦绣苑的见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贺兰雪也不戳破她,只是带她回来后,先丢她去上药。

老管家提着药箱颤颤巍巍地刚要帮七宝上药,原先还背着身子站在窗口的贺兰雪却接过药瓶。“我来吧。”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表情也跟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七宝就是觉得他似乎生了气,但是为什么生气,和谁生气,七宝却不明白。

“怎么弄的?”贺兰雪淡淡地问道,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七宝揉揉自己的衣角,不好意思地道:“我自己贪玩,趁怜姐姐不注意偷偷跑到梅树林里面玩耍,不小心磕破的。”

贺兰雪看着她的眼睛,“是这样吗?”

七宝心里一惊,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说一句谎话,都要感到羞愧难忍,无地自容。

贺兰雪见她惊恐的神情,突然想起那一日她抱着他的腿,躲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的模样。他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哥哥只是怕你有难过的事情却不告诉我,学堂我们不去了,明天开始哥哥在家里教导你,也是一样的。”

七宝却拉住他的衣袖,“哥哥,七宝要去学堂。七宝答应了公主,要每天都去学堂。”

京都城中横穿一条河流,黑夜里被两岸灯火点燃,波光潋滟,极尽妖娆。岸上青楼朱舍,灯笼高挂。水面上泊着一条华丽的游船,船上两层,下层是封闭的内舱,上层则是广阔若大厅的舱堂,两边并排六个大窗,垂下薄薄幔帘,却丝毫不影响视线,两岸屋舍景­色­,尽收眼底。

一张丰盛的餐桌旁坐着一群华衣男女,酒意正酣,谈兴正浓。

海蓝一掀开帘子,首座那人立刻站起身来笑道:“来了来了,还以为今夜我们又得空欢喜一场,好在二位还没忘了咱们这帮人呐——”

青衫男子将贺兰雪和海蓝让到首席,自己坐在贺兰雪下手边,两侧各位公子都自动自觉地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

青衫男子生得很是儒雅,面上虽显得几分书卷气,言谈举止却半点没有文弱之态,一双眼睛更是透着十足的­精­明,言谈间对贺兰雪很是尊敬。他向贺兰雪低声说了几句话,海蓝那边佯怒道:“你们家族生意,能不能改天自己回家去谈,今天可是酒宴,哪能只顾着这些?”

贺兰景一拍脑门陪笑道:“看我这记­性­,既然是小聚,这些事情都可不提了,好,我自罚三杯。”

他轻轻一招手,旁边的侍女已经替他斟好了满满一杯酒。他极其爽快地一饮而尽,亮出杯底,在座的众位公子和歌姬当然都拍手叫好。三杯喝完,众人见正主已到,纷纷各自与身边的歌姬调笑,一时间酒桌上气氛十分热烈。

贺兰景笑着对贺兰雪说:“表兄这次回来,还没有见过我父亲,他老人家十分惦记你,还千万嘱咐我见到表兄一定要让你回家看看。”

贺兰雪点头,“是我的疏忽,回来这么久还没有见过叔父,改天一定登门请安。”

“表兄这话严重了,都是一家人,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就连我家小妹,都成天心心念念想着你,整日没完没了地追问我,她雪表哥什么时候回京都,怎么不来家里坐一坐,问得我是哑口无言,这不就把你约出来了嘛!”贺兰景三杯下肚,脸上微微泛起点红­色­,但眼里却没半点醉意。

海蓝支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知道正题要到了,心里暗暗偷笑。

贺兰雪神情自若,并不接这话茬,“不知道叔父近日身体可好?”

“好、好,父亲身体十分健朗,还多亏了怜儿细心照顾,我父亲总是说,他就疼爱这个女儿,我们几个兄弟他都白养了,半点不如闺女贴心——”贺兰景小心地观察着贺兰雪的脸­色­,语气夸张地继续说道。

“是吗?”贺兰雪付之一笑,

“当然,我们几个儿子都不顶她这一个女儿有用,唉,我心里也十分为难,以后万一我这小妹出嫁了可怎么好,我贺兰家最出­色­的女儿,怎么好嫁出去,父亲肯定舍不得啊——”他故作为难,拖长了声音。

海蓝笑道:“贺兰小姐今年就要及笄了吧,不知道伯父可为她选好亲事?”

旁边贺兰景的弟弟赶紧Сhā嘴:“没呢没呢,小妹她——”

贺兰景不着痕迹地踢了他一脚,他顿时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抹抹嘴上的油光,讪讪地喝了一杯酒。旁边的歌姬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贺兰雪瞧,早就把身边的他给忘了。

他一转脸看见,火从心起,伸出狼爪就探入那歌姬的艳­色­肚兜揉捏起来,那歌姬恍惚地回过神,风情万种地横他一眼,浅浅压住口中呻吟,眼睛没过多久就又转到贺兰雪身上去了。

不堪入目,海蓝心里冷哼。这贺兰家兄弟当中,就数这个不学无术的贺兰茗最为丢人现眼,成日里沾花惹草,欺男霸女,贺兰家是门风严谨的世家大族,贺兰雪的父亲去世以后,叔父贺兰傅贤继承了族长的位置。他沿袭兄长的治家之道,对族中子弟管教极为严格,奈何这个庶出的幼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愣是死不悔改。贺兰傅贤无法,只能命长子成天栓着这个弟弟,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让他再做出有辱门风的蠢事情来。可是,看又怎么看得住呢?

贺兰雪却半点没有注意到那(禁止)半露的歌姬,继续低头喝着自己的茶。

贺兰景恨不得把这个蠢弟弟一脚踹出去,但是一转脸却笑意盈盈:“小妹她不舍得离开父亲,父亲也觉得小妹年纪尚小,还想再多留几年。”

海蓝却开始走神,十五岁就几笄了啊,那七宝不是还有两年就长大了,不知道这么可爱的七宝长成大姑娘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是跟现在一样可爱,嗬嗬,他越想越觉得脸颊有点发烫,脑子里的怪念头也越来越多,恩,似乎是有点醉了,他摇摇头,看着那酒杯中隐约浮现出一张可爱的笑脸来,他咽咽口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心里突然觉得慌慌的,说不出有什么感觉。

那边贺兰景还在孜孜不倦地大谈自己的妹妹有多贤良淑德,却不知道旁边似乎在倾听他说话的贺兰雪,心思也早不在谈话上头。

七宝现在已经睡熟了吧,贺兰雪看看窗外高悬的明月,不由自主露出一个微笑。

贺兰景还以为是哪句话打动了这位表兄,正在琢磨,突然旁边那蠢货叫了起来:“金、金刀公主——”

被打断思路的贺兰景刚想再踹他一脚,却被那蠢东西一脸垂涎的表情弄得呆了呆,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们侧面款款地划来一只船,船头旁有两个年轻的男子,一人吹笛一人扶弦,却都殷切地关注着船尾的情形。

一个年轻女子仰面半卧在船尾上,头发被风轻轻撩起,神情慵懒,姿态优雅。

那小舟划得很慢,女子微微闭目,似是在欣赏着飘荡在河上的悠扬的笛声和吱吱的弦子混杂起来的朦胧乐曲。

她的面庞光洁明媚,却因着凄清的月­色­而带上了一点冷­色­。

一个男子离她很近很近,近到肌肤相触,身体相贴,他俯身替她围上披风,低头耳语了几句,那女子突然轻笑起来。

哐当一下,众人回过头来,贺兰茗手中啃了一半的(又鸟)腿掉在瓷盘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旁边的歌姬心怀不满地盯着对面船上那个十分放浪形骸的女人,低声道:“不知道是哪家的歌姬,居然这么——”她话还没说完,却被那边贺兰景凌厉的眼神吓住。

贺兰茗没顾得上她,恍惚道:“那是咱们的公主殿下——”

海蓝看他神情,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贺兰景显然也有几分尴尬,呵斥那歌姬道:“你懂什么,那是金刀公主殿下,岂是你这下等­妇­人可以妄议的!”

歌姬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有想到那个香肩半露,风流放浪的女人竟然是皇朝的公主。

公主竟然也学风流公子哥出来夜游,还带着几个年轻俊俏的男人一起?她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加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那只船上只有一个船夫,同样是个年轻的男子,他一边摇着船一边哼着小调,伴随着悠然间歇的桨声,在河水上空遥遥沉浮。

目送着那支船远走,坐在末首的一个公子轻声道:“看见没,又换了又换了!”

这话是对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子说的,却勾起了一个歌姬的好奇,“什么换了?”

“男人,男人又换了!”

贺兰景看看旁边的弟弟,居然到现在还一脸傻样盯着那已经消失在河流尽头的船,顿时火气上来,想起这个家伙连日来给自己添的麻烦,狠狠地在下面踩了他一脚。

贺兰茗正在走神,却被兄长狠踩一下,顿时跳了起来,失声道:“我又说什么了!”

贺兰景几乎要仰天长叹,只能尴尬地对贺兰雪道:“我今日听妹妹说,表兄从别处领了个女孩子回来,不知道是何家的小姐?”

贺兰雪目光轻轻一闪,淡淡地道:“这件事情我会自己跟叔父提的,不过是父亲在世时候一位故友的遗孤,我见她孤苦无依,才将她带回家来,送她去学堂念书,也算是为故人尽点心意。”

海蓝眯起眼睛想,这个人平日一本正经,撒谎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实在是难以想象。

他都这么说了,提问者当然不好再追究下去,只能回头继续瞪着自己的弟弟。

贺兰茗一脸无辜地擦掉下巴上的口水:“是好看嘛,比这满座的庸脂俗粉好看多了!比小妹都漂亮——”

贺兰景已经要吐血了,这个蠢货竟然当着大家的面说这种话,刚才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妹妹是京都当之无愧的大美人,现在他这么一说不是自打耳光吗?

回家就封了他的狗嘴!

贺兰茗在自家兄长几乎可以说得上凶狠的眼神中,头越来越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歌姬赶紧将他拉坐下来,他却不知好歹地一把推开她的手,“滚边去!”

歌姬瞪大眼睛,刚才是谁猴急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现在居然转脸就被那公主迷得七荤八素,她怎么说也是这京都有名的歌姬,被贵族公子捧惯了的,现在还要受这等气,刚要拉脸,却突然看见贺兰雪的目光扫过这里。

顿时娇嗔道:“茗少,奴家也是为你好,还是坐下来喝酒吧!”

她的话是对气呼呼的贺兰茗说的,眼神却在贺兰雪的脸上打转。贺兰家年轻男子虽多,被世人称为贺兰公子的始终只有贺兰雪一个,仿佛只有这个神仙一般美好的男子,才是贺兰家唯一的代表。

比之身边这个满脸衰样的贺兰茗,歌姬心里十分不悦,早就听说贺兰公子洁身自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爱女­色­,有机会还是要试探一下,如果能够攀上他,这全城的夫人小姐可不要羡慕死她。

这么想着,她更加情热地看着贺兰雪,连连向他抛出媚眼。

贺兰雪视若无睹。

海蓝拍桌子大笑,引起众人瞩目。

“我只是想——”海蓝心念一转:“这宁歌算是爱宠不衰了吧,几年来公主身边男人来来去去,他始终屹立不倒,真让人佩服,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高招,让金刀公主对他另眼看待,这男宠首席不但非他莫属,连带还混了一个锦绣苑执教的身份,真是春风得意。”

他话中多含讥讽,满座贵公子都会意地发出笑声。只有贺兰茗一脸欣羡,“刚才坐在公主身边的就是宁歌吧,长得也不怎么样嘛!公主怎么偏偏看上他呢!”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是贺兰雪却开口道:“宁歌能够坐上锦绣苑的教席,是因为他技艺不俗,通晓各种乐器,当世未必有人能够超越他,所以他做这个位置,也是理所当然。”

他说的话十分中肯,不过是对宁歌才能的客观评价,连海蓝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但是海蓝出身将门,一贯看不起这种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男人,自然对宁歌多有讽刺。

贺兰茗立刻凑过来:“啊?他还做教习吗?”

贺兰景点头,“这京都的千金小姐,大半的乐理都是他教导的!”

贺兰茗顿时怪叫:“怎么没人告诉我!他一个男宠怎么能做大家小姐们的老师,太荒唐了!”心里却想,被那么多美人包围,怎么不乐死他!

海蓝也皱起眉头,低声对贺兰雪说:“这小子说得对,要不还是把七宝接回来,跟着这种男人学习,万一把七宝教坏了怎么办,七宝这么乖巧,可不能让她跟这种人学什么乐理!”

贺兰雪显然也是顾虑到了这一层,但是七宝说的话又在他脑中回想,金刀公主为什么非要七宝去陪伴她呢?她究竟怀有什么目的?

贺兰景这回觉得自己弟弟说了句正经话,便出声应和道:“小妹也说,这人成天跟在公主尾巴后面转,有时候乐课也不上,丢下她们就走,就算他技艺卓越,难道京都就没有可以替代他的人吗,非要这样品行恶劣的男人去教导名门闺秀。”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海蓝笑道:“谁让人家是个便宜驸马呢?”

贺兰茗妒忌地咬牙切齿,金刀公主不是还没成婚吗?那这宁歌也就是个男宠,还是个只会跳舞的不入流的男人!

但是想想公主曼妙的身影,贺兰茗又目光迷醉到:“要是我也愿意去——”

他哥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他的脑袋磕在桌上菜盘中:“我弟弟喝多了,大家不要管他,自便自便!”

歌姬都猜到他想说什么,无非是,如果公主看得上他,他也愿意去做那面首。

好在他兄长眼明手快,非常迅速地解决了他。

众人都借着喝酒掩饰,实际上全都暗暗发笑。

连贺兰雪的面上都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容十分浅,一瞬间就不见了,还是看得众歌姬目眩神迷,难以自持。

歌姬帮着满脸是油的贺兰茗擦着脸,心里不由自主想到刚才公主身边的那个男人。

现在回想起来,那人面容虽然称不上特别英俊,却别有一番韵味,他当时披散着头发,低着头,对着公主那副恭顺的样子,也还确实,颇有点让女人心动。

只是想不到,那么雅致的男子,竟然会是公主殿下的男宠。

真是,可惜了。

歌姬手中的动作稍微重了一点,那贺兰茗打开她的手,“想叫你茗大爷破相是不是!”

他冷哼一声,一手抓起刚才丢在一边的(又鸟)腿,狠狠咬了一口,仿佛是那宁歌的­肉­一般,在嘴里狠命嚼了嚼。

一个坐在最末位的男子见身边歌姬的眼睛都盯着贺兰雪看,心里有点泛酸,便低声道:“其实那宁歌原先也不姓宁——”

歌姬顿时被这八卦吸引了,侧过耳朵去听。

河水始终静静地流淌着,陷入暗­色­的光影中,余波淼淼。

夜里非常寒冷,因为七宝并不习惯有人在身边看着她入睡所以将所有侍女姐姐都请了出去。

平时这个时候,贺兰雪都会坐在她身边,哄她睡觉。

更早的时候,她是自己睡觉。|­乳­娘从来没有哄过她。

|­乳­娘说,七宝,你是不需要哄的。

不需要吗?

为什么当贺兰雪每天哄她入睡的时候,七宝心里还是觉得特别高兴呢。

多了个哥哥,就是不一样呢……

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直到一只手摸在她的头发上。

七宝惊坐起来。她惊恐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一片死寂。

呜呜呜,怎么又遇到奇怪的事情了。

七宝咬着小被子的一角,蜷成一小团。

床尾坐着一个女人,微笑地看着七宝。

刚才还没有人——怎么会!

但是这味道,这味道是,七宝睁大眼睛,“|­乳­娘!”

她扑过去一头扎进她的怀里,顿时打了个寒颤,好冷……

“七宝,”她轻柔地道,“|­乳­娘好想你。”

七宝的眼泪瞬间决堤,突然想起|­乳­娘最不喜欢她掉眼泪,赶忙将眼泪全部擦掉。

抬起脸来看|­乳­娘,仿佛是|­乳­娘熟悉的面容,却始终看不真切。

|­乳­娘好像变得很温柔,跟记忆里,有些不一样。

|­乳­娘伸出手,握着七宝的小爪子,放在手心里。

七宝心里一惊,然后平静。

这一晚,|­乳­娘说了好多话,七宝一直窝在她怀里,听着她所有的话。

最后,|­乳­娘问了七宝一句话,“七宝,你还记得要去找爹爹吗?”

七宝抬起脸,眨眨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语气奇怪:“|­乳­娘,你糊涂了吗,不是你说,爹爹到了时候,自己会来见七宝的吗?”

那女人轻笑,“是,|­乳­娘糊涂了。”

她拍拍她的头,七宝迷迷糊糊地就在她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七宝在屋子里到处找到处找,却什么都没找到。

她很失望,垂头丧气地坐在餐桌前。

贺兰雪看着她,“七宝,昨天睡得不好吗?”

七宝咽下口中的汤圆,眼泪汪汪地抬起脸,“哥哥,我昨天梦到|­乳­娘了——”

贺兰雪惊讶,手中的筷子顿了顿,“怎么会梦到|­乳­娘呢?”

七宝的眼睛肿得像小核桃,贺兰雪的眼神柔和起来,把七宝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替她擦­干­眼泪:“七宝,别哭了,没有|­乳­娘,你还有哥哥啊,你是哥哥的宝贝,跟哥哥在一起不好吗?”

七宝点头,懵懵懂懂。

贺兰雪叹了一口气,“都是哥哥的错,哥哥不该把七宝留在家独自出门,以后哥哥晚上都陪着七宝,这样七宝以后就不会做噩梦了。”

|­乳­娘不是噩梦,七宝心里想,如果哥哥以后在,那个|­乳­娘可能就不会来了。

但她还是乖巧地点头,贺兰雪见她明明还是伤伤心心的样子,却显得越发清秀可人,不由自主在她额头上香了一下,“哥哥送七宝去学堂,好不好。”

七宝点头。

老管家在旁边垂手而立,笑(被禁止)地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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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冬瓜,去取本宫的披风!”

“是,公主殿下!”七宝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矮冬瓜,本宫的脸被风吹­干­了,去打水!”

“是,公主殿下!”七宝乐呵呵地又跑了出去。

“矮冬瓜,这水这么烫,你想烫死本宫吗?换水!”

“是,公主殿下!”七宝毫无怨言地小跑出去。

“矮冬瓜,去泡茶!”

“是,公主殿下!”

“矮冬瓜,水凉了!”

“是,公主殿下!”

“矮冬瓜,矮冬瓜,矮冬瓜……”

“是,公主殿下!”

众多千金小姐难以相信,在金刀公主无所不用其极的使唤下,七宝小姑娘居然全部扛了下来,全程笑(被禁止),乐呵呵,半点埋怨都没有,既不拖延也不敷衍,用心尽力全部完成。金刀公主出了名的刁蛮任­性­,七宝到底是贺兰家送过来的,不算千金,也算百金吧,这么蹂躏都心甘情愿,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她们开始观察这个小姑娘,她每天早晨第一个来学堂,在梅树林里坐着念夫子教的文章。

金刀公主是最后一个来学堂的,她一到,七宝就要狗腿地跟着她到处转悠。

这一天下来,除了正式上课时间之外,七宝要做的事情有:帮公主揉肩膀,敲腿,倒茶,递巾子,传话,替她做一切公主不想做也不愿意做的事情。

在锦绣苑,即便是高贵的公主殿下,也必须像普通小姐一样自己动手,但是七宝小姑娘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七宝在做了,那些千金小姐心中当然不忿,背后里都叫七宝小狗腿,觉得她就是个谄媚的小东西。

一天,贺兰怜在众人推推搡搡之下,把七宝叫了过来。

“怜姐姐,有什么事吗?”七宝额头上微微出了点汗,笑得眼睛宛如新月,认真地看着贺兰怜。

贺兰怜背后的李佳儿推了她一把,贺兰怜柔声道:“七宝,你也勉强算是贺兰家的人,怎么能做这么下等的事呢?”

七宝纳闷:“七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吗?”

贺兰怜微微红了脸,为七宝的无知感到汗颜,也为贺兰家跟她扯上关系而羞愧,“七宝,你是表哥送来的人,我该多多指点你才是,所以我想,我想,问问你——”

“为什么要给公主做杂役呢?”李佳儿探出脑袋抢先问道。

七宝凝起小眉头,不解的看着贺兰怜,“是公主叫我做的呀!”

贺兰怜松了一口气:“表哥肯定不知道吧,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拒绝,这苑里小姐们都被金刀使唤过,可她虽然是公主,却不是太后嫡女,没有金贵要到世族小姐非要卑躬屈膝的地步,你大可不必——”

七宝抬起小胳膊,晃晃手上的玉镯子,“公主高兴的时候赏给七宝的,七宝也很开心!”

贺兰怜觉得自己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她咬牙道:“七宝,贪财不是贤良女子该做的事!”

七宝委屈,“可是七宝喜欢这个——还有这个——”七宝从怀里掏出一串红玛瑙,后面小姐们都呆了,咬着手帕嫉妒地看着七宝手里的宝贝。

七宝很快重新塞在怀里,眨眨眼睛:“怜姐姐,还有什么事吗?七宝要去给公主找狐狸围脖呢!”

没出息啊没出息,贺兰怜虽然也被那红玛瑙晃了一下眼睛,但还是义正言辞道:“七宝,你怎么能这么贪财!你、你、你、你——”

她红­色­的指甲颤抖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七宝摇摇头,晃着脑袋跑远了。

“看见没,她的手腕上还有鞭痕呢,她可真够财迷的,为了公主偶尔的赏赐,就把疼的时候忘了,金刀公主一天十二个时辰中有十一个时辰都不高兴,真亏她撑得下来!”

“可是那玛瑙好大一串呢,人家也很想要,爹爹给的月钱可少了,都不够人家做两套衣服的,金首饰也就那几件,那玛瑙好漂亮呢!”

贺兰怜冷冷道:“你们也想要的话,就跟她一起去挨打吧!”这事儿不能告诉表哥,如果他知道,一定会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七宝。

众小姐一起拼命摇头。

要钱不要命,锦绣苑里,就七宝一个。

可是七宝每天回家之前,都要全身检查一遍,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全部藏在怀里,然后才笑(被禁止)地从门里跳出去,蹦达进贺兰雪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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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间,金刀半躺在软塌上欣赏宁歌的舞蹈。

七宝站在旁边,脑袋一点一点的。

屋子里的音乐凄迷清冷,迷雾一般。

宁歌编排的舞总是非常高傲,像只展翅翱翔的仙鹤,盘旋而来,飘然而去。他穿着宽大的袍子,举手投足之间优雅无比,连公主身边的女乐师都悄悄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公主的眼睛却转到七宝一点一点的脑袋上,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宁歌当然也看到七宝了,所以他停了下来。

音乐顿止,金刀转过头来,挑高眉毛。

宁歌走到七宝面前,“喂,你,醒醒!”

“是,公主陛下!”七宝惊住,条件反­射­。

宁歌的脸一下子青了,“我跳的是催眠舞吗?”

七宝看看怒气冲冲的乐理老师,可怜巴巴地回头看着公主。

公主把玩着膝盖上躺着的年轻男子的发丝,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七宝见求助无望,立马回头恭敬地道:“老师,是七宝的错。”

认错了?晚了!

宁歌的脸­色­已经转变为铁青­色­,“那你一点儿都没看吗?”

“啊?看什么!”七宝呆愣。

“看我跳舞,七宝同学!”

七宝觉得跳舞那两个字简直是从宁歌嘴巴里面硬挤出来的字眼,七宝眨眨眼睛,吞吞吐吐道:

“看了,看了一点点。”

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下一点点的动作,又偷偷拉长了一点点的距离。

宁歌的脸­色­和缓了一点,“那你告诉我,看了之后什么感觉,让你昏昏欲睡吗?”

你要是敢说是,我就把你丢出去!

七宝从那双喷火的眼睛里面读出了这样的意思。她缩了缩脖子,深刻感觉到宁歌平时的冷淡沉静都是刻意装出来的,此时眼睛喷火的宁歌可能才是真正的他。

就像华丽的孔雀,偏偏要装扮成高傲的仙鹤。

七宝咽了下口水,怯生生道:“不是,老师你跳得非常好。”

宁歌脸­色­又缓了一点,“哦,那你说说怎么个好法儿——”

七宝为难,从音乐一响起来,她就在打盹,她怎么知道他跳得怎么个好法,诗文老师教导的那几句形容舞蹈的词,在宁歌极具压迫力的威胁下已经全部炖成了浆糊,七宝使劲儿地想啊想啊,脑袋灵光一闪,终于冒出了一句话。

“老师你跳舞的时候,露出的胳膊很白很好看!”

金刀公主噗哧一声笑出来,柔顺地躺在她膝盖上的男宠也跟着笑,连乐师都用琵琶掩住了面孔。

宁歌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最终没有忍住。

七宝被丢了出去。

听见门哐当一声,七宝无语凝噎,确实很白很好看啊,老师!

呜呜呜——

这一年,七宝十三岁。

十一

“七宝,海蓝哥哥跟你说的话,你千万要记住!”

七宝嘴里塞满了红豆糕,定定地望着海蓝。

海蓝手里拿着一整盒的糕点,眯起眼睛坐在她身边。

“宁歌不是好人,你要离他远一点——”

七宝看看他手里的水晶糕,点点头。

“千万不要单独跟他说话,听见没?”

海蓝扬扬手中的芝麻酥,“也不许宁歌以教舞为名亲近你——”

七宝仰头,什么叫亲近?

海蓝皱眉,想了想,决心作个示范。

他看看四周无人,在七宝的脸上叮了一下。

“这个不行!”

七宝点头,宁歌看到她恨不得一脚踹飞她,才不会像海蓝哥哥一样呢!

海蓝做贼心虚,心脏怦怦跳得厉害。

他看七宝这么乖巧,此时眉开眼笑,在七宝眉心啄了一下,“这样也不行!”

七宝嘴巴里的红豆糕咽了下去,盯着芝麻酥看。

海蓝心里痒痒的,舌头不由自主贴上去,舔了一下七宝嘴边的糕点屑!

七宝跳开一步,捂着脸,惊恐地看着海蓝。

“海蓝哥哥你饿了吗,糕点七宝不要了,你自己吃吧!”

海蓝哥哥好恐怖,刚才是不是想要咬七宝,七宝倒退两步。

海蓝一看她蹦老远,便放下手中的糕点盒子,向她招招手。

七宝别别扭扭地走过来,海蓝叹了口气,将她揉在怀里,“呆宝,海蓝哥哥不是故意吓你的。”

七宝的个子已经长高了许多,脸庞也隐约露出些少女柔美的模样,与童稚的天真有了些区别。

海蓝每见到她一次,就觉得她越发的清新动人,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这么小呢?

太小了,要熬到过了年,七宝才14岁,海蓝心里想,摸了摸她的头发。

“公子,你怎么站在门外——”老管家惊讶道。

贺兰雪­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老管家看看屋内,莫名所以。

上课的时候,七宝看着教导舞艺的宁歌,一点儿也没觉得他像是吃人的猛兽,怎么海蓝哥哥那么讨厌他呢?

好奇怪,她叹了一口气,托着下巴。

后来连送她来上课的哥哥,表情都有点怪怪的。

外面阳光这么灿烂,他的脸却­阴­沉的要下雨。

还是,想不通啊想不通。

“七宝!七宝!”宁歌狠狠敲打了一下她的头。

七宝跳起来,“是,老师!”

“上课不专心,到现在为止没有一支舞能完整跳下来,到了明年,你预备怎么毕业?”

其他千金小姐幸灾乐祸地看着七宝。她的课业一向都十分不错,但是就只有舞蹈方面,怎么说比较好,完全没有天赋。

明明是高雅的艺术,她蹦起来,却像只笨拙的小鸭子。

七宝心里哀叹,是谁规定说一定要会跳舞才能毕业的,她一听到音乐就昏昏欲睡,从来没有坚持过到音乐结束,怎么可能学会呢,可是,如果一直一直学不会,就要像公主一样,到了现在,还没有能毕业。

看着宁歌隐约含着怒火的表情,七宝垂头丧气。平时老师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基本他属于放牛吃草的类型,不管她们的课业学习的如何,但是一面对七宝,他就非常抓狂。

是那一次“老师的胳膊很白很好看”留下的后遗症,七宝怨念。

“从今天开始,你每天单独留下来补课,直到你能够完整地跳完一曲为止。”宁歌优雅地转身,七宝瞪大了眼睛。

其他的小姐们窃笑不已,小狗腿终于遭到报应了。

“胳膊伸直,站稳了!”

宁歌拿着教鞭,轻松地戳了戳七宝的胳膊。

七宝眼泪汪汪,金刀公主最近都很忙,身边有了新的男宠,宁歌最近很闲,多出很多时间来折磨七宝。

海蓝哥哥,你说的没错,乐理老师好可怕,七宝都保持同一个动作好长时间了。

“我是让你转身,优雅,要优雅,不是要你像根柱子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宁歌的教鞭轻轻落在七宝的腿上,七宝缩了缩,尽力达到要求。

“这是芙蓉临水,不是苍蝇叮汤,你明白什么叫芙蓉临水吗?”宁歌的脸十分平静,但是额头上已经开始冒青筋了,这在美男子来说是大忌啊大忌!

七宝狗腿:“老师,七宝回去慢慢练习可以吗,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宁歌嘴边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除非你把这个动作完整串下来,否则,我去吃饭,你,留下继续练!”

宁歌冷哼,叫你侮辱我的舞,“重来!”

叫你打瞌睡,“再重来!”

叫你胳膊白,“全部重来!”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控制不住抓狂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够把他亲手编的舞蹈,毁成这个鬼样子。

他摔了教鞭,从后面抱住七宝,用手托住她的手腕:“这样慢慢转过来——”

宁歌不是没有这样教导过女学生,但是这时候靠得太近,突然闻见七宝身上好闻的味道,如同早春的香气,清新诱人,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身体细微地僵了僵。

七宝没动,不,是一动不动。

她睡着了。

“七宝!你醒醒!”宁歌气急败坏,好在此时没有人看见他高雅形象的瞬间崩塌。

他的眼皮直跳,觉得自己再生气的话,头发就要全白了,还没有见过站着也能睡着的人。

七宝惊醒,察觉老师一下子靠得很近,一下子转过脸来,撞到了宁歌的鼻子。

宁歌已经接近彻底崩溃的边缘。

“老师,老师你没事吧?”七宝蹲下(禁止)子,试探­性­地碰了下宁歌的肩膀。

宁歌像撞见鬼一样,“你,你离我远一点。”

“老师,你是说,我可以回家了吗?”七宝的声音十分雀跃。

她笑起来,眼睛又成了月牙儿,宁歌看着她的脸,突然心里沉了下去。

“我讨厌看到你笑!”宁歌站起来,拂去身上的尘土。

为什么?

七宝纳闷,金刀公主总是叫她笑,老师又为什么讨厌看到她笑呢,那如果他们都在,她到底是笑还是不笑呢?

皮笑­肉­不笑?

七宝对着宁歌翩然远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这样吗?

七宝出了大门,居然见到贺兰怜一脸羞怯地站在贺兰雪身边腻腻歪歪。可是已经离下课好久好久了啊……

七宝顿悟,原来她还觉得贺兰怜这个名满京都的大美女到如今都还没有毕业是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明明课业都修满了,为什么死活不肯离开学校呢。

七宝“啊”了一声,回忆起似乎每次下课贺兰怜都不顾形象,拎着裙子一路狂奔,她还奇怪来着,原来是这样,为了赶在七宝出来之前,跟哥哥约会啊——

七宝双手合十,怜姐姐原来想做她的嫂子啊!

贺兰雪一看见七宝,对着贺兰怜始终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容,向七宝招招手。

她好像破坏了怜姐姐向哥哥暗送秋波诶,七宝眨眨眼睛,出来的不是时候……

………………………………………………………………………………………………………

一晚上七宝的耳边都是可怕的教鞭的声音。

“站正了!”

“你踩着自己的裙摆了!”

“你知道什么叫芙蓉临水吗?”

“你,下课以后继续练习!”

“你……”

啊!!!!!

七宝一脸痛苦地从床上惊醒。

噩梦啊噩梦,老师果然是个噩梦!

她突然感觉到身下有些粘粘的感觉,一摸,就着照进来的阳光,伸出手指。

手指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迹……

啊啊啊啊啊啊……

贺兰家上空传出七宝的大叫。

贺兰雪正等着七宝起床,陪他一起吃饭,这时候听见声音。

第一个冲进去。

没过多会,惊慌失措的贺兰公子,立刻又跑出来。

一头撞倒了正要进门的侍女。

面红耳赤的样子,让侍女们难以想象,端方稳重的贺兰公子会出现这种表情。

“管家,侍女们到哪儿去了,不,还是去叫玉娘来帮忙!”贺兰雪满脸通红,着急地在走廊里奔跑着,仪态尽失。

公子,我们都站在这儿呢!

侍女们面面相觑。

十二

玉娘跟着父亲急匆匆地赶回贺兰家,发现贺兰公子苍白着脸在大厅里转个不停,她上前福身行了礼。

“玉娘,你帮我去看看七宝,她,她——”贺兰公子俊脸突然变得通红,吞吞吐吐话说不周全。

玉娘惊诧地看看一边的父亲,老管家招手让她附耳过来。

玉娘听了几个字,偷偷用帕子掩上嘴笑起来,看贺兰雪脸­色­不对,她忙道:“公子千万不要担心,我来陪着七宝就好。”

贺兰公子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脸上滚烫,刚才心急如焚,现在歇了下来,才觉得差点做了蠢事。

还以为七宝哪里受伤了呢……

玉娘进了门,贺兰公子才坐下来喝口水,老管家笑(被禁止)地站在旁边看着他。

他抬起头看见管家:“陈伯,连你也要笑我吗?”

老管家眉眼展开合拢又展开,白胡子抖了抖,“哪能呢公子——”

其实七宝也不过一瞬间的慌张,她很快想起来|­乳­娘每个月都要有的麻烦,因为|­乳­娘自己腿脚不太方便,凡事都需要她来搀扶和帮忙,所以她不是没有见过。

只是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呜呜呜呜,还以为是个例。

她卷着小被子哆哆嗦嗦,玉娘笑:“七宝还疼吗?”

七宝的额发垂落在脸颊上,玉娘的手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过几天就会好了,七宝要坚强。”

她的手微微散发着凉气,应该是匆匆从外面赶来的缘故。但是她的嗓音柔和,面孔温柔,七宝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乳­娘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她蜷到玉娘身边,轻轻喊:“|­乳­娘——”

“什么?”玉娘没有听清。

“玉娘,你为什么不住在贺兰府呢?”

玉娘笑,嘴角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因为玉娘有一个绣楼要照管啊,所以玉娘很少回来,其实玉娘见过七宝的哦,年关前报账的时候,七宝就站在庭院里堆雪人,可是七宝没有看见玉娘。”

“是吗?七宝怎么看不见玉娘呢?”七宝迷迷糊糊。

玉娘的­唇­角溢出一个笑容,酒窝更深,“以后七宝要是愿意,可以到玉娘的绣楼来玩啊——”

“可是哥哥都不让人家出门。”七宝小小声地说。

玉娘摸摸她的头发:“那是因为公子紧张七宝的缘故,公子对七宝的好,可是从来没有过呢。”

七宝梭梭地点头,突然问道:“哥哥为什么对七宝这么好呢?”

玉娘的手指顿了顿,模糊地说了句话,七宝没有听清,她便还是笑,颇有深意。

玉娘有一双非常美丽的手,但是她的手指上有些薄茧,是做­精­细活儿的刺绣女子常有的,七宝抿抿嘴巴,睡得很香甜。

七宝再醒的时候,是海蓝坐在她的床头。

七宝惊:“海蓝哥哥,你怎么进来的?”

海蓝眯起眼睛洋洋得意,“你哥那家伙,以为把前大门和后门锁死我就进不来了吗,哼,我武功没他强,可未必就进不来!”

“那你这么晚了进来做什么?”七宝瞪大眼睛。

海蓝语塞。

“我就是想来看看七宝哪——”他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好在黑暗里看不清楚。

“我可是翻墙爬窗进来的,好不容易避开你哥哥的眼睛,他守得真严实啊——”

海蓝哀叹。

七宝嘴角翘起来一个小小的弧度。

“可是,七宝,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啊?为什么你哥哥都帮你去学院请假了呢,那么严重,可是我看你没发烧啊——”

七宝悄悄对手指……

这个,要怎么说……

海蓝突然伸出食指贴在她嘴巴上:“别出声,好像有人——”

两个巡夜的侍女举着灯笼轻声走了过去,纱窗上映出她们的身形,很快归于平静。

海蓝笑,哼哼哼,还是他警觉。

“七宝……”

“恩?”

“七宝……”

“啊,我听着呢,海蓝哥哥。”

海蓝有点张不开嘴,想想还是觉得来都来了,不问清楚不甘心,“你觉得我跟你哥哥一样吗?”

七宝甜甜点头,“对啊,一样的。”

海蓝僵了僵,“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觉得我们一样吗?”

七宝歪头,“你们哪里不一样——”

当然在你心里要不一样,海蓝想哭,不,要循循善诱,慢慢改变七宝的感情。

就像养小小的动物一样,要有耐心,循循善诱……循循善诱……海蓝给自己打气。

虽然七宝不是小动物,他看看她可爱的小爪子,抓过来捏在自己手心里,七宝没有动,因为海蓝的掌心很热,非常暖。

“七宝,我跟你哥哥是不一样的哦,我是我,他是他啊——”

七宝没明白,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海蓝到底想要说什么。

“七宝,海蓝哥哥很喜欢你,你懂吗?”

七宝点头,“我也很喜欢海蓝哥哥呀——”

真的?!海蓝心里狂喜,心脏怦怦怦怦在暗夜里跳个不停。

“当然了,海蓝哥哥就跟我亲哥哥是一样的啊——”

一盆冷水浇下来,海蓝狼狈不堪,他勉强弯起嘴角:“七宝,是不一样的,记住,是不一样的。海蓝哥哥对七宝,对七宝的喜欢,恩,跟亲哥哥对亲妹妹是不一样的。”

七宝扁嘴,“海蓝哥哥是说,不把我当成很亲近的妹妹吗?”

海蓝无力,“这样说,如果你是我的妹妹,我就会欺负你哦!会捉死老鼠吓唬你,会丢虫子在你衣服里,还会揪你辫子,可是你看海蓝哥哥对你多好,会那么做吗?”

海蓝哥哥好恐怖,做他妹妹好可怜,七宝想起那种情景,瑟瑟发抖,沉默了一会儿,“那海蓝哥哥,我不做你妹妹了。”

海蓝喜,禁止终于要奔向他的怀抱了。

“还是我哥哥比较好——”

海蓝差点一ρi股从床边滑下去。

“七宝,明天海蓝哥哥要进宫去见太后,可能没法儿来找你玩,你要记得哦,海蓝哥哥才是最喜欢七宝的人哦——”

“太后?”七宝支起耳朵,“是住在皇宫里的太后吗?”

海蓝嘴角僵了僵,立刻转开了话题,“海蓝哥哥的姐姐是宫里的女官,海蓝哥哥要去探望她。”

“是这样吗?”七宝的眼睛在黑暗里依旧亮晶晶,反复眨了眨,她刚才明明听他说要去见太后。

“当然是这样。七宝,你快睡吧,学院只给了你一天假,明天还得上课去呢。”

哦……七宝缩回了被窝。

海蓝听她渐渐呼吸均匀了,偷偷捏了下她的脸,没反应。

哼哼哼,可以实行今天的终极计划了。

他弯下腰,轻轻拎起七宝的耳朵,“海蓝哥哥最喜欢七宝。”

不对,不对,说反了。

“七宝最喜欢海蓝哥哥。七宝最喜欢海蓝哥哥。七宝最喜欢海蓝哥哥……”

刚才一共说了几遍?海蓝数了数,离七七四十九还差五遍,恩,要说满这么多遍才有用。

以后每天晚上都要趁七宝睡着了溜进来说,连续九九八十一天,如果不灵的话,就去掀翻那半仙的摊子。

海蓝美滋滋地想着。

七宝的嘴角弯了弯,脑袋又往被窝里缩了一点。

七宝第二天当然去了锦绣苑,因为贺兰雪看到她脸就突然变得通红,眼神到处闪躲,七宝很无奈,怎么大家都有变化了呢?

早晨一去,贺兰怜就盈盈赶来,嘘寒问暖,了解七宝的病情。

七宝笑,一一应承她的问话。

锦绣苑真不像学院,像个花园,在这里不光有最优美的景致,还有如花朵般鲜艳的年轻小姐,娇贵,而且美丽,一年四季,这里都带有春天的气息。

“你看到宁歌了没,他坐在湖边不知道在想什么。”鹅黄|­色­衣服的女孩子边走边道。

“唉,我猜他肯定是觉得自己要失宠了。”另外一个紫裙子叹了口气,与那黄衣服对视了一眼,突然同时吃吃笑了起来。

她们鲜艳的裙子在风中翻飞,面容也娇美天真,话语却带上了贵族小姐惯有的骄傲与刻薄。

“公主那种­性­子的女人,一天不找漂亮男人就会死,真是丢了皇家的颜面。”

“嘘——小心隔墙有耳,太后是国母,宁太妃是她亲娘,她们都不管,我们何必管她呢,反正她的名声比水沟都要脏,怪不得赖在这里不肯走,说不定是怕出去以后没人敢娶她。”

那两个女子又笑了一阵。黄衣服的突然道:“其实,我觉得宁歌长得还挺好看的,跳舞的时候也很——”

那紫裙子睨她一眼:“你可别春心动了,昨日才说见了那明亲王世子让你茶饭不思,怎么今天这么快转到宁歌身上去了。”

黄衣服顿时涨红了脸,不甘的跺了下脚,轻轻推了她一把:“胡说!我是说明亲王世子跟贺兰公子不分轩轾,只是因为他这几年不在京都,所以京都小姐们才不大知道他。”

紫裙子冷哼一声,“反正在我心里,没有谁比得上贺兰公子,好在公主那魔爪没有伸向公子。”

黄衣服压低声音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公主最厌恨贺兰家的人。”

紫裙子的刚要说话,被黄衣服的拧了一把,她一抬头,看见七宝正从对面走过来。

哼,狗腿子。

两个人很瞧不上七宝的谄媚,所以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就走远了。

七宝看着她们的背影,摸出一块糖糕放在嘴巴里,一边嚼一边很别扭地走着。

呜呜呜,真是难受,肚子还有点隐隐作痛。

好在,她背来了好多好多糖糕,痛的时候含一块,对于七宝来说,美食是可以止痛的。

宁歌坐在湖边,手里的鱼食已经撒光了,却还是怔怔地望着湖面出神。

美男子坐在湖边伤春悲秋,本来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就不可理解了。

“老师,你要跳湖吗?”

宁歌皱眉,这个声音,可恶!怎么又是七宝这个笨蛋,他已经对教导她学舞彻底绝望,鸭子怎么能变成天鹅呢,亏他还想把朽木雕成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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