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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风、雷、雨、电

第三回离离

开谢花第一回雨中怪客

“轰隆”一声,一道苍白的闪电,划破了绵密劲急的雨幕,乍亮了起来。照得药铺上的横匾“人和堂”三个字,一齐亮了一亮。

就在这时,雨中的男子正好抬头,对匾牌看了一眼,黑云层里的电光,透过雨障,也在他脸上映亮了一下。

这是一个落拓汉子,下腮长满了密集粗黑的胡碴子,眉宇间有一种深心的寂寥感觉,可是他一双眼睛——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年青的,充满笑意和善意的,还有那种教美丽少女怦然动心的多情深情。

那汉子在闪电的一刹那,抬头疾看了街角药铺的招牌一眼,这一刹那的神情,却是深思的。

只见他嘴­唇­,微微翕动了三下,像把那药材铺的名字,默念了一遍似的,然后他低头疾行入药铺。

就在他快靠近药铺阶前屋檐之时,鼻际已可以嗅到一种强烈的煎药香味,他可以看到密帘雨后药店里的人。

一共是四个人。

在密密麻麻,一个方格又一个方格,方格上嵌有斑剥小巧的铜锁环扣的药柜前,是穿葛布长衫的老掌柜。

坐在方柜台侧,一面捣杵盅药一面打着呵欠的是布履草鞋的药铺伙计。

在一方小几前瞑目煎药,不时轻咳几声,在怀里掏出一白绢巾揩拭嘴边的是大夫,而在他身边­操­刀切药材的是衣洗得发白,有几个补丁的药僮。

一切都很正常。自这家药铺开张以来,一直是这四个人维持。穿葛布长衫的老板开药铺,请来一个懒伙计炼药,一个大夫替人诊视即时配药,还有一个小厮帮些薪火煮熬的活计。

药铺没有不妥,这四人也很正当,不妥的是将要来这药铺的人。

汉子似乎微微喟息了半声,正要举步往药铺走去,忽然,有三个人蓑衣雨笠,疾自街角行近,雨笠压得虽低,但掩不住欲透笠而­射­的厉目,蓑衣里一律玄青劲装,鱼皮密扣,海碗口粗的拳头,拳眼上长满了厚茧,拳背上贲布了筋骨。

三人步调一致,一到药铺之前,一个人往内走到柜台前,沉声说:“白蒺藜、黑芝麻、女贞子、沙苑子各五钱。”

掌柜笑道:“敢情府上有人患了恶疮么?不如多加三钱枸杞子、赤芍白芍、覆盆子和川芎,以水煎服,滋肝补肾,必见神效。”那人低沉地应了一声,另外两人,一个已走到煎药处烤火,另一个则在阶前坐了下来,似是避雨。

大汉一看,知道三人一前一后一中锋,把药铺三大活路堵死,略一踌躇,掌柜见有人在门外淋雨,便扬声叫道:“那位过路的大爷,不买药不打紧,进来烤火躲雨吧,省得凉着了感冒伤风。”

汉子应了一声,那阶前的蓑衣雨笠人迅速的抬头,两道冷电也似的眼光,望了他一眼——只望了他一眼,便又笠垂额眉,不再看他。

汉子正待往药铺行去,忽听一阵玎啷清响,街口处转出一顶轿子,抬轿的两个人一沉一伏,走得极快,足履上溅起老高的水花,片刻便到了药铺前。

轿旁的一位丫环打扮的女子,吩咐一声,轿子便择阶前较­干­处放了下来。汉子看见那丫鬟着水绿­色­的衣衫,皓腕纤手上戴着一金一翠玉的镯子,翻动着玎然清响,很是好听。

只见丫鬟“霍”地撑起了伞,在绵亘哀愁的雨中看来,那丫鬟十五六岁年纪,但是秀丽清甜,嘴角浮着浅浅的笑意,一张瓜子瓣儿脸芙蓉也似的,教苦愁的人看了如饮冰糖,哀伤的人看了开心起来,孤独的人看了好像有了个乖巧柔顺的女儿在身边。

汉子却看见轿子里,有一抹绯红­色­的衣摆,伸了一角出来,丫鬟一手撑伞,一手掀开绣着仙云掩遮神蝠翩翔的轿帘。

轿里先缓缓递出一只粉红­色­的绣鞋,那动作是那么幽雅轻柔,使得疾雨也变成雨粉似的,柔和了起来,接着,帘里又伸出了一只手,搭在轿前。

那只手纤巧秀气,五只修长的指甲,涂着淡淡的凤仙花汁,这手的主人敢情是娇慵无力,所以要搭着轿前的横木,才能走出来,单止这轻柔的动作,使得药铺里的每一个人,都生起了上前去扶她出来的感觉。

只听轿里的人说:“小去,到了么?”这声音清脆坚定,带三分英气,像一口绚丽夺目的宝剑冲着涧溪一洗,更是金英纷坠,映日生辉。这声音可以勾勒出成熟汝子而带娇憨的轮廓来。

丫鬟腮边曳着浅浅的笑容:“小姐,到了。”

这时“人和堂”药铺的老板叫了起来,兴高采烈的迎将过去:“离离姑娘来了,离离姑娘来了,离离真是风雨无阻……阿又、十七,还不奉茶出来!”

煎药僮子应了一声,到后堂倒茶去了,伙计也勤快地用毛帚子在已经磨得乌亮的老旧紫檀木椅上揩来揩去。

汉子却和刚从轿子里俯身出来,钻到青衫丫鬟小去撑起的油纸伞下的女子,打了一个照面。

­阴­霾雨氛中,伞影下一张芙蓉般姣好的脸,纤巧的身腰,绊­色­盘云罗衫衬紫黛褶,腰间束着黑缎镶着滚金围腰的扣子,纤腰堪一握,女子娇慵无力的挨在青衣婢身边,眉宇间又有一种娇气和骄气,混和一起,使得她艳,使得她美丽,像红烛在暗房里一放,照亮而柔和,并不逼人,但吸引人。

女子也仿佛瞥见汉子。低低跟小去说了一句什么话似的,两人衣裙袅动,步履不溅水花地进入了药铺。

汉子呆得一呆,抓了腰畔的葫芦,骨碌碌地喝了几啖酒,然后大步走入药铺。

药铺老板这时正在躬诚招待那叫“离离”的小姐,看情形不但是大客户,也是老主顾,她桌上正端上一杯清茶,几片带绿意的茶叶,浮在茶面,茶杯清气袅袅几抹,更显得外面寒、里面暖。

汉子一进药铺,伙计懒洋洋的问:“客官有什么指教?”

“借地方躲雨。”

“客人来躲雨,还是客人,阿又,快拿凳子给人坐。”老板在忙中不忘如此吩咐。

汉子在竹凳子上坐了下来,煎药的文士只望了他一眼,就揭开药盖子,一股强烈带凉涩的药味扑到鼻端,文士喃喃地向僮子说:“好药。”

僮子面无表情,就像­阴­涩的天气一般懒闲,随口应道:“药快好了。”

汉子又拔开葫塞,喝了一大口酒,辛烈烈的酒暖和了胃,身上的湿衣近着炉火一烘,微微透出水气来。灶里的火烧在溢泻出来的药泡子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灶火映在女子侧颊,酡红如一朵晚开的玫瑰。

女子却始终没有再回头望汉子一眼。

就在这雨下得寂寞,炉火烧得单调,药味浓郁四周,令人心头生起了一种江湖上哀凉的感受之际,一阵快马蹄声,像密集长戈戳地,飞卷而来,惊破了一切寂寥。

来了!

汉子把葫芦重系腰间,一双眼睛,特别明亮。

长蹄轧然而止,随着一声长鸣。

三个玄青密扣蓑衣雨笠的人,不约而同,在里、中、外三个方面,一起震了一震。

药铺收卷两边的具串珠帘,簌地荡起,一人大步踏入,铁脸正气,眉清神癯,五绺长髯齐胸而止,面带笑意,却似乎执令旗挥动千军的威仪。

那人一入药铺,脱下藏青­色­大袄挂袍,笑道:“余老板,今儿个药可办来了未?”

药铺老板慌忙走出药柜,打躬作揖地一叠声道:“吴大爷,要您亲自莅驾,真不好意思,我原本已遣伙计送去,适逢这场雨……”

那人截道:“不要紧,药赶用,我来拿也一样。”

余老板忙道:“不一样的……这,这太不好意思了。”

那人笑道:“余老板,你是开药局的,要是人人都要劳您的大驾把药送去,那你这药局不如可改开为送货行!我来买药你把上好药材拿出来,便两无亏欠了。”

忽听一个声音­阴­森森、冷沉沉地道:“吴大人,你跟我们,可绝非两无亏欠。”

说话的是在药柜前的竹笠低垂的人,他一双厉电也似的眼神,像笠影下两道寒芒。

那铁面长须人双眉一蹙,背后又有一个声音­阴­恻恻地道:“是你欠我们,欠我们命,欠我们钱!”

铁面长须人目亮如星,笑道:“玄老大?放老三?”

适才发话的在药炉畔烤火的竹笠雨蓑客缓缓举起一只手,按在雨笠沿上,道:“吴铁翼吴大人,你还没忘记咱们哥儿俩。”

被称为“吴铁翼吴大人”的铁面长须人依然笑态可掬:“没忘记,也不敢忘记。”

“哦?”

“玄老大和放老三二位,曾为吴某屡建殊功,舍身护战,吴某怎敢相忘?”

“是么?”第一个发言的蓑衣客伸手入蓑衣内,沉沉地道:“难得吴大人还没忘记我们这些无名小卒。”

另外一个蓑衣客也托笠逼近,变成一个从正面、一个从侧面缓缓行向吴铁翼。

“只怕吴大人不是记着小人的好处,而是害怕小人来向吴大人讨好处吧?”

吴铁翼似无所觉,只说:“放老三,你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放老三仰天打了个哈哈,猝然转为激烈而凄厉的语调。

“我们为你吴大人效死命,洗劫了‘富贵之家’,造成了八门惨祸,毒杀郭捕头,夺权习家庄,为的就是你的承诺,事成之后,唐门得权,你纵控实力,我们得银子!就是为了这点,唐失惊唐大总管的命才断送在‘习家庄’的!”

“但是你唆使我们在‘飞来桥’前桔林中,跟四大名捕冷血铁手火拼血斗,自己却卷走财宝,远走高飞!”玄老大恨声接道。

“但你意想不到,唐铁萧唐先生死了,俞镇澜俞二老爷也完了,可是我们五十人中,还会剩下了我们!”

“我们天涯海角,都要追到你,索回那笔钱,偿还牺牲了的兄弟们的命!”

吴铁翼眉一扬,须也跟着扬,豪笑道:“哦?杀了我,怎么取回金钱珠宝?”

玄老大怒道:“说出藏宝处,可饶你不死!”

“我想问你一句话。”吴铁翼忽尔反问。

玄老大一怔,咆哮道:“有屁快放!”

吴铁翼笑道:“放?别忘了你的兄弟才姓放。”

放老三厉吼一声,“铮”地自笠沿里抽出一方日月轮来。玄老大忙以手制止,咬牙切齿地道:“你要问什么?”

吴铁翼笑嘻嘻地道:“你心里是不是在盘算:你先不仁,我才不义,诱说出钱藏何处,才一剑杀了灭口,是也不是?”

玄老大也按捺不住,刷地自蓑衣内拔出一柄蓝湛湛的缅剑,剑尖似蓝蛇千颤,指向吴铁翼,厉声道:“姓吴的,你说是好死还是惨死,我刺你一百剑叫你九十九剑断了气就不是人!”

吴铁翼忽然叹了一口气。

玄老大冷笑道:“你怕了?”

吴铁翼道:“可惜。”

玄老大一愣:“什么?”

“可惜冷血不知为什么把你们饶了不杀;”吴铁翼脸带惋惜之­色­“而你们到头还是送上来把命送掉。”

吴铁翼确是不知道冷血为何要把这两个狙击手放走,他们是“化血飞身三十八狙击手”,跟“单衣十二剑”,力敌冷血,当其时唐铁萧缠战铁手。后来冷血尽诛单衣十二剑,格毙三十八狙击手中之三十五人而力尽,藉语言惊退其余三人,方免于难,这是吴铁翼趁混战中逃逸,是故不知内情。(这段大决战及八门惨祸、习家庄巨变、富贵之家劫难,详见“四大名捕”故事之《碎梦刀》、《大阵仗》二文。)

此际玄老大一听,想起数十兄弟就为此人枉送­性­命于冷血剑下,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我斫你的狗头浸烧酒!”

那抖动的剑尖,骤然间化成百点寒芒,好像有七八十把剑一齐刺向吴铁翼的脸门。

吴铁翼长髯掠起,袍影扬逸,退向堂内

忽又一道白芒幻起,亮若白日,夹着呜呜急风,飞切吴铁翼后颈大动脉!

放老三也出了手!

吴铁翼神­色­优雅,侧走之势倏止,就像一个宰相在书房里看完了一页书再翻至另一页一般雍容、自然,足翘蹲沉,脚踏七星,已向药铺门口倒掠了出去!

只可惜看来他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个人。

门槛上还有一个蓑衣人。

蓑衣人已从小腿内侧拔出寒匕,铺里的两个蓑衣人,也挥舞日月轮和缅剑,追杀出去!

开谢花第二回风、雷、雨、电

铮的一声,寒芒乍现,门外蓑衣人已经出手!

这一下兵刃之声后,一切声响陡然寂止,这是这场伏袭的最后一下兵器的声音,然后便是漫漫寂寥的雨叩屋檐之声。

过了半晌,只听吴铁翼淡淡地道:“对不起,既然萧老八也躲在这儿,三个人,都齐了,教我没有再放了你们的理由。”

“砰”地一响,放老三手捂胸膛,倒在石槛上,直往石阶下滚去,把每一块灰白的石阶染了一道淡淡的血河,又教雨水迅即冲去。

萧老八喉间发出一阵格格声响,他想说话,但血液不断的自他喉头的一个血洞里翻涌出来,使他只能仇恨骇毒的盯着吴铁翼,身子挨着木柱,滑踣于地,在灰褐的木柱上拖下一道血痕。

吴铁翼手上拎着一把剑。

缅剑。

这缅剑正是从玄老大手上夺来的。

他在掠出门口的刹那,夺了玄老大手上的剑,刺中玄老大的小腹,再刺入放老三心口,然后又刺穿萧老八的咽喉。

所以玄老大没有立即死去。

小腹不似心口和喉咙那么重要,而且,吴铁翼在他手上夺剑然后再刺倒他,远比刺杀其他二人困难。

玄老大痛苦地哀号道:“吴铁翼……老匹夫!你杀……杀得掉我们……可是我们已通知了方……方觉晓……”

吴铁翼本来一直是微笑着的。

可是他一听到方觉晓,脸­色­立即像上了弦的铁弓,而神情像给人迎面打了一记重拳。

他闪电般揉身揪住玄老大的衣襟,眼神闪着豺狼负隅困战时龇露白齿的寒芒,厉声疾问:“是‘大梦方觉晓’的方觉晓?!”

玄老大嘴里不断的溢着血。在血声与血腥中吞吐出最后一句话:“便……是……大梦……方觉晓。”话至此便咽了气,吴铁翼犹手执住他衣衽,脸­色­铁灰。

吴铁翼缓缓放松了紧执的手,让玄老大的尸体砰然仆倒,定了一会儿神,一跺足,喃喃地道:“方觉晓!方觉晓!大梦方觉晓!叫他给晓得了,可就麻烦十倍百倍了!”

忽听一个声音笑道:“人说‘大梦’方觉晓,凡是有不平事,他都喜欢Сhā手,不依常规行事,但照常理做事:杀不义人,管不义事,取不义财,留不义名。惹上他的人,眧­乳­苑蛟谏钌嚼锊鹊嚼匣⑽舶突雇反蟆!

说话的是那腰系葫芦的汉子。

吴铁翼的脸­色­变了变。

但脸­色­一变不过是刹那的功夫,他脸­色­又回复一片镇静和祥。

“惹上大梦方觉晓,我以为已经够头痛了,没想到四大名捕的追命三爷也在这里,看来我是倒霉到家门口了。”

汉子亮着眼睛笑道:“我比方觉晓还难惹么?”

吴铁翼也微笑道:“大梦方觉晓至少还有些臭规矩碍了他自己。”

追命笑道:“哦?”

吴铁翼道:“方觉晓杀人的时候,只要对方能够在他的攻击下,直至他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十二个字说完而不败,就会网开一面,饶他一命,当是一场梦,重新洗心革面做人。”

追命道:“可惜以方觉晓的武功,甚少人能在他说完这十二个字仍不倒。”

吴铁翼笑道:“他说话并不太慢。”

追命道:“他的‘大梦神功’也很快。”

吴铁翼道:“我的武功也不慢。”

追命道:“他的出手更不慢。”

吴铁翼呵呵笑道:“可惜你的追踪术更快,给你盯梢上的人,甩也甩不掉。”

追命笑着道:“也许,就像龟鳖咬着人一样。”

吴铁翼看看滂沱大雨,忽道:“听说打雷闪电的时候,王八就会松口。”

追命笑着直脖子灌了一口酒,舐舐沾酒的­唇­,道:“就算松了口,也不缩回手脚。”

吴铁翼肃然道:“我倒忘了,追命兄是以腿术闻名天下的。”

追命淡淡笑道:“所以如果论一张口,我骗人就骗不过吴大人。”

吴铁翼道:“追命兄,如果我现刻就带你去藏宝之所在,分三成给你,包教你今生今世吃花不完,你是不是可以信我?”

追命摇头:“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答应你。”

吴铁翼双目望定追命道:“追命兄,当捕快的,无论怎么当红,还是得刀口上舐血过日子,连官儿都不算,你眼看光领功不作事,乌纱玉带大小官儿逐步递升,你还在衙房里受­阴­寒、在街角受风冷,就毫不动心吗?”

追命冷冷地道:“吴大人,你别说服我了,你追求的是名利权位,我不是。”

吴铁翼冷笑道:“你比我还会骗人。”

追命淡淡地道:“你别奇怪我不为利诱所动,我也是人,何尝不贪图逸乐?但是就是因为看到多少人贪图自己的利益,而使到苍生涂炭的时候,自己的快乐又从何而来?故此,打击用卑鄙手段获取私利的人,才是我的快乐。”

他笑笑又道:“抓你,就是我的快乐;你试图用利来使我放弃快乐,那是件不可能的事。”

吴铁翼沉吟了一阵,叹道:“看来,你非抓我不可了?”

追命摇摇头。

吴铁翼喜形于­色­:“难道还可以商量不成?”

追命道:“非也。我不一定要生擒你归案,因你犯事太重,上头已有命令,如果拒捕,杀了也不足惜。”

吴铁翼脸­色­一沉。外面一记闪电,照得瞬间通街亮白,雨丝像一条条粗蛛丝,织满了凄冷的街头。

吴铁翼皮笑­肉­不笑的说:“追命兄,不给点情面么?”

追命道:“办案的人太讲情面,所以才给无辜百姓众多苦辛。”

吴铁翼冷笑道:“办案子的不讲人情面子,只怕难告终老。”

追命道:“就算讲情面,也要看人。”他冷沉的看着吴铁翼:“你己恶贯满盈,刚刚还手刃三个曾为你效命的部下,实罪无可恕。”

吴铁翼忽仰天长笑,震起五绺长髯:“这世间一向小人当道豺狼称心,你要伏魔,今晚不要给我这魔伏了你才好!”

他全身突然膨胀了起来,像一面吃饱了风的帆,全身的衣衫都鼓满了气,手上的剑也发出一阵嗡嗡的轻响。

追命静静的看着,以一种肃穆的神情道:“人说知州事吴铁翼吴大人文武双全,最强的武功叫做‘刘借荆’,取‘刘备借荆州’之意,以他的武功兵器借力打力反挫对方,适才玄、放、萧三人便在一招间死于自己兵器之下。”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我倒要看看吴大人怎么借我这一双长在我自己身上的脚作兵器!”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山雨欲来一般的厉啸声已到了巅峰,倏然之间,背后有急风袭到!

吴铁翼是在他身前。

追命面对吴铁翼施展“刘备借荆州”神功之际,正全神以待。

背后偷袭却迅逾电闪!

“霍、霍”二声,左右二腿脚踝处,已被两件长衫卷住,“镗、镗”两声,一支铁凿一柄铜锤,同时敲在他左膝右胫上!

“啪”地连响,铜锤铁凿,同时被震得往上一荡,几欲脱手飞去。

长衫倒卷,想扯倒追命,但却发出一阵裂帛的撕声。

追命腰马分毫未动。

惊光一闪,如飞星坠流,直刺追命面门。

追命大喝一声,张口喷出一柱酒泉,冲开剑锋。

吴铁翼一刺不中,眼前人影交错,原来煎药的白衣文士一扬手,药盅里墨般稠浓的药汁,溅­射­向追命脸门!

追命猛一个铁板桥,后脑触地,腰间葫芦淬然飞荡而中,“砰”地打在文士胸膛!

文士胸口如遭金刚杵重击,捂胸闷哼,屈曲如蚓,抽退丈外。

药汁猛然打空,便降洒下去!

追命铁桥贴地,长袍下摆掩遮脸门,有三数滴药汁溅及,发出滋滋声响,掠起袅袅灰烟,生起辛辛刺鼻的焦味。

那在背后以两截长衫卷住追命双腿的药铺掌柜和用锤凿敲钻追命双脚的伙计,生怕给药汁溅及,忙抽身疾退。

他们一退,追命一个鲤鱼打挺,旱地拔葱,抽掠而起。

半空忽掠起星掣电闪般的金光,直­射­追命!

追命半空出脚,踢在金光上,金光“噗”地往上冲,破顶而出,良久才听“噗噗噗噗噗”地连响五声,屋顶上露出五截金­色­剑身。敢情这一剑给追命一脚踢上半空,裂开五截,才落到屋顶,破顶而嵌。

­射­出这一道金光的是煎药小僮。

追命在半空一脚撑在梁上。

“格勒勒”一根木闳,直落了下来,吴铁翼自后飞来的一剑,“笃”地刺入梁中。

吴铁翼即刻弃剑,飞退。

剑本来就不是他的,他不必为了抽剑冒险。

追命却靠这一阻之势,借力扑到煎药僮子身前。

这下疾若星飞,小僮应变无及,追命横空一脚飞来,小僮只好沉腰一格,“砰”地一声,小僮破壁而出,飞落雨中。

追命猛吸一口气,身形疾向下沉,但脚未落地,已遭两面大旗卷住。

那掌柜已弃破裂的长衫,换了两面大旗,反卷逆袭,又缠住追命双腿。

这刹那间伙计挥舞利凿锐锤,又向他钻骨穿心的扑来,这次不钉他双腿,却凿向他的左右太阳|­茓­!

但追命这时的身形,忽尔化成一颗弹丸般急弹­射­去!

这下令那伙计始料未及!

药铺掌柜更意料不到。

他本全力拉扯追命双腿,想把他双脚牵制住,他适才以长衫卷扯追命下盘,追命不但纹风不动还反而扯裂布帛,已知追命下盘根基之稳,故全力以控纵,不料一扯之下,追命如弦发矢飞,反弹了回来!

追命半空出腿,电­射­星飞间,伙计无及闪躲,强以凿锤一架,“崩”地一声,倒飞店内,破灶碎炭,沾得一身是火,痛得在地上杀猪般叫嚎!

追命余势未尽,直向掌柜­射­到!

掌柜魂飞魄散,“呱”地一声,身上长袍倏地倒卷,裹住了自身,追命一脚踢去,只觉脚心被一股大力吸住,两人“砰砰”破墙而出,落入雨中!

追命一到外面,在地上一个翻滚,霍然立起,掌柜揭开长袍,咯了一口血,大雨把血在他长衫上染了一朵大红玫瑰花似的。

就在这时,吴铁翼猛喝一声:“你?!”

只见柜台上乍起一道金虹,瞬即如彩虹际天,里面裹着那女子纤巧婉细的身子,一面旋转一面闪着万朵金星,云褶卷着舞姿一般的剑花,在雨中向吴铁翼卷去!

还夹着一声清叱:“还我爹爹命来!”

吴铁翼一面闪躲,身上长衫,又澎湃激荡起来。

追命知吴铁翼适才运“刘备借荆州”神功扑击自己未竟,二度压下,而今那姑娘惹他,一定难逃他全力出手,正欲赶援,只见药铺破壁里,步出文士与伙计,雨中,小僮与掌柜也缓缓站起。

四人又包围了他。

他掉头一看,雨雾漫漫中仍有一纤巧身影,夹着金光漠漠,如神龙舒卷,围着吴铁翼如铁风帆中妖矫飞舞,心知那姑娘武功着实不俗,才较放了心。

那四人走出雨地,把他四面包围住。

掌柜胸前染了一大滩泼墨般的血。

伙计身上被烧的多数,甚是狼狈。

小僮额角撞破,双手颤抖,显然跌得不轻。

文士手抚胸际,眉宇间似仍在强忍痛楚。

四人偷施暗袭,趁追命聚­精­会神与吴铁翼对决前暗算,但一招之下,四人俱伤。

而且都伤得不轻。

追命望着他们,又像在望着天地间无边无际的雨,缓缓道:“风、雷、雨、电?”

四人都沉着脸,没有说话。

追命的眼神亮了亮,朝伙计手上的武器道:“你便是‘五雷轰顶’于七十了吧?可惜那两记没轰掉我一对脚。”

伙计闷哼一声:“下次我轰你头。”

追命却向掌柜笑道:“好个‘大旗卷风’!想阁下当必是余求病了,在下一脚,恐怕还算称了阁下求病之愿吧?”

掌柜冷笑道:“小恙而已,你却将病入膏肓了。”

追命转而向小僮道:“小兄弟应当是姓唐的吧?唐门‘紫电穿云’唐又的暗器,我今日是见识过了。”

小僮冷哼道:“还有得你见识的。”

追命最后向文士叹道:“不过,还是‘雨打荷花’文震旦文先生的药汁取命,令我叹为观止。”

文士沉哼一声,没有回答。

追命道:“我听闻吴大人手下有‘风、雷、雨、电’四大将,没想到吴铁翼沉沦魔障,四位不惜乔装打扮,仍旧依随。”

药店老板打扮的“大旗卷风”余求病道:“能跟吴大人走,是我们的福气。”

追命即道:“他见利忘义,杀弃旧部,难保一日他对你们莫不如是。”

文士乔扮的“雨打荷花”文震旦冷笑道:“我们又怎么相同?单衣十二剑和三十八狙击手不过是在吴大人身在高位才趋炎附势之辈,早该死了,我们是吴大人当年闯荡江湖的手足兄弟,福共享,难同当,当然不一样!”

追命反问:“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杀得单衣十二剑,就杀得三十八狙击手,你们……”

小僮装扮的“紫电穿云”唐又怒叱道:“你少来挑拨离间!”

追命神目如电,盯着他道:“怎么每件大案,总有你们唐门的人在?”

乔装伙计的“五雷轰顶”于七十怒道:“妄想套问诱供!”

追命一字一句地道:“你们要阻挡我抓拿吴铁翼之前要先想清楚!”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们四个人,合起来仍不是我的敌手。”

四人互望一眼,在大雨中摆出架式,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一拼同归于尽的架式。

追命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吴铁翼当真有服人之能,只惜反白断送了这许多江湖好汉!

就在这时,耳际传来一声惊叱。

那以贴身金剑旋舞的女子,忽被一股大力震飞,吴铁翼如怒鹰掠起,飞攫而至,只见米线一般的雨中,一道活巧的绯影金光,恰如飞星过渡,电闪穿云,但尾随一股旋风黑影,危机顷刻。

追命大喝一声,双脚一顿,斜冲而起,接住女子退势,那女子退力已竭,哀呼半声,倒入他怀里,而青衣婢女及两名轿夫,拔出武器,在雨中斜截扑来的吴铁翼!

开谢花第三回离离

追命扶住怀里的女子,那女子敢情是与吴铁翼一番激战,真力为吴铁翼“刘备借荆州”神功借势所挫,元气大伤,倒在追命怀里一时无法挣起。

追命只觉一阵如兰似麝的香味,袭入鼻端,那女子软若无骨,因为雨透湿了两人衣襟,贴肌的衣饰一触之下,追命只觉所触处一阵炙热,心神一荡,身子往后一缩。

他往后一缩的当儿,双手已扶住了那女子,那女子星眸半闭,她嫣红的衣衫湿黏在美丽的胴躯上,胸脯急促起伏着。

追命闯荡江湖,纵横四方,历劫过关,不可胜数,但从来未曾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娇弱到这样,可以艳丽到这样,又可以倦慵到这样的。

以致雨打在她身上也令人生起一种落瓣的凄楚感觉。

追命稍微定了一定神,三声惊呼,只见两名轿夫和青衣小婢,一齐被震散开来,飞跌至雨中泥地上。

再看时吴铁翼已不见。

雨中传来吴铁翼的狂笑:“追命,你别白费心机了。就算大梦方觉晓来,我也有神剑萧亮挡着,别忘了,大梦方觉晓的克星就是神剑萧亮,而且,冷血和铁手都拿不住我,你也休想逮得住我!”

声音犹在街角响起,追命却知吴铁翼已去远。

他顿也不顿,返身向“风、雷、雨、电”四人掠去!

只要能捉住这四人,或许还能逼出吴铁翼的去向下落。这是追命在这瞬间的想法。

离离姑娘力衰而退,追命破围护住,轿夫和小去上前夹击旋被击飞,都是兔起鹘落,眨眼功夫的事儿,吴铁翼已消失不见,文震旦、于七十、唐又、余求病四人,也已退入药铺之中。

——药铺后一定有退路!

追命双腿一弹,全力纵起,掠向药铺!

——决不能让他们退入药铺!

就在他纵起之际,“雷”于七十与“风”余求病已一个翻身,没入地上,就在追命扑入药铺之时,唐又和文震旦向墙壁左右,齐齐一拍。

只见药铺两壁数百格药柜,一起凸抽出来,一时弓弩之声连响不绝,抽屉里的“药材”,密似激雨一般向追命飞­射­了过来!

追命长吸一口气,猝然急升,破瓦而出,到了屋顶。

“药材”打空,全落到地上。

在“药材”迸­射­的刹那,追命必须要决定一件事:他本可以凭一双旋风也似百毒不侵的神腿直闯入暗器阵内,留住断后的“电”唐又和“雨”文震旦,但是他怀里还有一个人!

就算他避得过这雨点般的暗器,她也不会避得过去。

所以他只有先行退避。

不过他也情知这一退避之下,这“风、雨、雷、电”四人,是再也抓不住了。

事实果然。

文震旦和唐又也在暗器密雨中消失了。地下有秘道,直通街口,待追命钻入时,秘道早无四人踪影。

追命心中微叹一口气,自屋顶上落了下来,这时药铺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但雨势也渐渐止了。

街角黝黯,倒是药铺的灯影下照出一片氤氲湿雾水气。

怀里的女子似微恢复了知觉,蓦然一惊,双手往他身上一撑,藉力而起,往前奔出三四步,便又一阵昏眩,两颊也现出一种令人目为之夺的绯红之­色­。

追命长吸一口气,唤:“姑娘……”

那女子静了下来,没有回头,良久以一种轻微如雨丝的声音问:“吴铁翼……”

追命道:“给他溜了。”

那女子幽幽道:“你,救了我?”

追命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是他走遍天下大江大湖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女子问了一个简单至极的问题而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没听他回答,便说:“是我碍了你,才没把吴铁翼擒住……”

追命舐了舐­干­­唇­,忙道:“不是……”又觉不妥,改道:“反正凶徒迟早有授首的一日。”

女子默默地道:“还是我阻挠了你。”

追命望着女子背后黑发腰身,腰细可握,绝代娉婷,觉得外面风细雨斜,女子如弱花不堪风雨,娇楚依人,怎会来到此地?

便问:“姑娘……”

“我叫离离。”

“离离姑娘……”

“叫我离离……”

“离离……”追命顿了一顿,觉得也应自报姓名:“我叫崔略商……”

“我知道,你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名捕‘追命’。”

说着,女子回过了身来,嫣然一笑,福了半礼。

这一笑,把烛光如豆的药铺,添上清光如画般的­色­彩。

只见离离浅笑轻颦,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朱­唇­款启,玉腮含春,有一种娇慵的随便,越发明艳绰约,仪态万方。

追命看着她,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离离看他有些发痴的模样,不觉玉颊飞红,以纤指掩­唇­笑道:“你……你叫我做什么呀?”

追命一怔,仍未回过神来:“我,我没叫你呀!”

离离终于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追命这才省起,暗骂了自己一声:真驴!

“我,我是想问离离姑娘……怎么会来了此处?要杀吴铁翼?”

一旦言语演绎推究参详起来,追命的思路立时变得清晰多了。

“你武功这么好,使的是不是‘蝶衣剑法’?为谁人所传?跟吴铁翼有何仇恨?”

离离抿嘴一笑,发上凤钗,叮当一声:“果不愧为神捕。我使的是‘蝶衣剑法’,系‘蝉翼剑派’创始人方兰君所传,家父是朝廷清官,为吴铁翼、俞镇澜等诬奏,而遭冤狱,鸩死牢里,我恨不得把吴铁翼千刀万剐,以雪父仇!”

追命道:“哦,原来是这样的。”

随后又说:“方兰君所创‘蝉蝶二衣剑在意先’剑法,在姑娘手中,可似天仙一样。”

离离玉颊微微一红:“家师使的时候,才是真美哩。”

这时两名轿夫和青衣女婢小去,已相扶步入,显然都挨了不轻的内创。

“姑娘……”

离离截道:“别说了,你们已尽力,给他逃了,不是你们的错。”

又向追命道:“她是我贴身丫鬟小去,这二位可是决阵取战沙场名将,呼延五十和呼年也,都是以前爹爹的老部属。”

追命拱手道:“原来是呼延、呼年二位前辈!”

呼延五十,豹头环眼,很是威武,道:“三爷,万万不能,前辈二字,可折煞呼延!”

呼年也则狸鼻阔口,呵呵笑道:“不敢,不敢,神捕追命崔三爷的名头,早已如雷贯耳。”

小去却说:“这次给吴铁翼溜走了,不知要上哪儿去找?”

离离略一沉吟,秀眉轻蹙。追命看着便说:“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总有追查之处。”

离离眼神一亮,似笑非笑的道:“曾闻追命追踪之术,天下无双,不知如何可以追拿吴铁翼?”

追命道:“吴铁翼至少留下两个线索,和一个去处。”

离离诧然道:“怎么说?”

追命道:“第一,吴铁翼留下了一句话:说是以神剑萧亮制大梦方觉晓。神剑萧亮此人剑法出神入化,人也古怪透顶,介于正邪之间,只要找到‘神剑’,就可以找到‘大梦’,而‘大梦方觉晓’这人,追踪术绝对在我之上,他要追蹑吴铁翼,吴铁翼就有翼也飞不掉。”

追命笑笑又道:“还有,吴铁翼最近常到各地较大药局收购一些特别的药材,他买这么大量的药草作甚?我们不知道。但他既要到药店,便是一个较易控制的去处——-我便是因此而在此处守株待兔的,没料他似早料敌机先,整个‘人和堂’的人,都换成了他的部下!”

离离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这时穿在她身上的湿衣,也快­干­了,只有一小部分的衣衫未曾­干­透,贴在肌肤上,越发显得她消瘦。

但在她沉思之际,有一股动人的艳­色­,是追命所见过任何女子都没有的。

“此外,便是他的去处……离离姑娘可曾听过‘大蚊里’的故事?”

离离没料追命忽来这一问。小去却乖巧的抢答了。

“大蚊里吗?……我们都听说过了,传闻那儿的蚊子会咬死人的,有个过路的秀才,在那里被蚊子叮了一口,回到省城便发狂了,咬啮着家人,而且唾液有毒,一家人全都死光了……呜哇,好惨啊——”

小去越说越同情,几乎要哭出来。

追命忙道:“后来,大蚊里的村民全搬迁了,那本来是靠近济南城的一个小村落,三面环山,地理环境特殊……既然发生了这种事,吴铁翼又出现在附近,说不定会有些关联?”

离离微微咬着红­唇­,抬头看了追命一眼,眼眸里有敬佩之­色­,在她抬头时又发现追命正好深深地望着她,那种眼神令她忙垂首看自己的裙裾足尖。

追命终于问:“姑娘……可是要去?”

离离一直抿着­唇­,迄此又忍不住粲然一笑。

追命见她圆卵般的玉腮一展,心中也有些尴尬,但又移不开视线,知道失礼,也怕她瞧破,心里一情急,便说:“那我先走一步了。”一拱手,脚步却寸步未移。

离离乍听追命这样说,心里一阵怅然,轻轻问道:“三爷先去哪里?”

追命不知为什么,也很想告诉她自己何往,便答:“我先赴济南城。”

呼延五十问:“三爷是觉得吴铁翼多在济南了?”

追命道:“他还要买药,济南城有的是上等好药材!而且……”

他望向街上一片迷雨,道:“济南城的药材大王,全控在一人手里,他是王孙公子,也是城里巨富,而且,这个人,自称有五十四个师父,神剑萧亮,也是他知交——”

呼年也一震道:“三爷是说——”

追命望着雨转为雾弥漫的街上,颔首一字一句地道:“正是他。济南赵公子,五十四个师父的赵燕侠。”

众人都静了下来。

石板地上,铺了一地药材,夹杂着­精­光闪亮的暗器。

雨在檐前,淅沥淅沥的,滴在阶上。

追命忽然想起如果有一个家……他马上不想下去。

江湖上的浪子,时常在跋涉江湖的风尘岁月里,忽尔生起家的温暖,家的念头。追命这刻的感觉,却非常深刻,也非常熟稔。

可是他说:“诸位后会有期。”

返身大步往迷雨深处走去。

刚才那阵风卷残云的暴雨已去,只剩下鹅毛羽丝般的微雨,像一贴贴冰凉的小手温柔的往没有衣服遮掩的脸上脖里钻,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碾坊里把面粉撒得一天地都是,然后仰着脸待它飘飘落下来。

追命走到檐前,忽听离离叫他:“三爷。”

追命立即止步,回首。

离离递来一把伞,说:“我有轿子,你用伞。”

追命默然接过了伞。

离离又幽幽的说:“江湖风险多,三爷要保重。”

追命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谢谢。

接过了伞,走到阶下,撑开了伞,他一面大步走着,一面听雨的细脚叩响伞面的声音。

他一起步心里就在强烈的怀念离离,可是他依然没有回头,没有再回首的就走出了长街。

开谢花第二章 夺神霸王花 摇曳开谢花

第一回化蝶

第二回神剑萧亮

第三回决战于黄花绿叶之上

第四回霸王花

开谢花第一回化蝶

济南是大城,大城里五花八门,各样各式的玩乐都有,自然要比小村庄小市集繁华百倍千倍。

今天城里最隆重的一个节目是:赵公子来到城南“化蝶楼”看鹤舞。

所谓“化蝶楼”,其实是最高尚的青楼,里面大部分女子,都是卖艺不卖笑,献­色­不献身的,这是高级的销金窟,也是附庸风雅的胜地。

别的不说,单止“化蝶楼”闻名的一场“化蝶舞”,活­色­生香,温柔美丽女子,多如花间彩蝶,偏又诸多禁例,可观不可触,更招惹了不少狂蜂浪蝶,一掷千金,看了一次又一次,百看而不厌。

这日“化蝶楼”来了一对白鹤,长颈细腿,红喙碧目,翩翩达达,舞之不去,徘徊松石之间,蔚为奇观。

这件事,惊动了城南赵燕侠。

赵燕侠便带着他五十四个师父,去看鹤舞。

醉翁之意不在酒,赵公子之意也不在鹤,而是在舞。

“化蝶舞”。

其实赵公子之意亦不在“舞”,而是在“蝶”。

——听说来了一只艳蝶,有绝代的容颜,把众多佳丽比落了颜­色­。

所以赵燕侠一定要去看看。他这种想法和做法,跟大部分的公子哥儿有钱没处花、有时间没处去没什么两样。

故此那两只鹤舞不舞,跟他毫不相­干­;当他看到那两只鹤又高又细竹竿似的长茧的腿,想起绿珠红杏浑圆匀美的一对腿子,真恨不得遣人一箭­射­死两只鹤。

但他不会这样做。

他笑着看鹤舞。看完了还作了一首诗,题在墙上,人人呼拥观赏,赞美不绝。

“好诗,好诗!”

“真是惊世骇俗,惊才羡艳!”

“赵公子文武双全,不由得我不从心里写个服字。”

赵燕侠微笑着,呷着醇酒。他知道这些人看诗不用眼,而是用嘴巴。他也只要知道人人都说赵公子是为“鹤舞”而来就够了。这时他听到一阵丝竹清越的音韵,眼神像醮了酒意般地亮了起来,他知道他所期待的“蝶舞”快来了。

他眯着好看的眼睛,品着酒,自己对自己说:济南赵公子,要看蝴蝶之舞了。

不料蝶未翩翔而出,倒来了一个人。

这人方脸大耳,长髯宽袍,一面正气,脸带微笑,却不是吴铁翼是谁?

他只好起身。

他身边五十四个奇形怪状,有的束发露腰,有的胸肌贲张,有的猿背峰腰,有的形神疲顿的师父们,也慌忙站起。

“化蝶楼”的小管事大管家老鸨姆嬷,全都起座恭迎。

一个“化蝶楼”小厮打扮的年轻人,却在此时,忍不住“哈啾!哈啾”地打了两个大喷嚏。

这个喷嚏,可把“化蝶楼”几个文的武的管事、龟奴、老鸨的一颗心,几乎没从口腔里喷了出去。

一个小龟奴没头没脑就给小厮几个巴掌子,打得他后脑勺子卜卜地响,一面骂道:“死东西,死东西,赵公子和吴大人来,你也敢打喷嚏……”

话未说完,一个老龟奴样的也给他脑袋瓜子一记巴掌:“吴大人刚刚驾临,你死呀死呀死个什么……”

小龟奴张开了口,本来想说:“你现在不也说了三个死字,比我还多!”但摸着后脑短发还热呼呼的痛着,便没敢作声。

却在这时,有人打了个呵欠。

这个呵欠暖洋洋的、慢呼呼的,在座诸人,包括张公子、李公子、陈公子还有赵公子本身,都从来没有见人打过那么长又那么懒洋洋的一个呵欠。

打呵欠的人仿佛已睡了五百年,微微睁开了眼睛,睡犀一般望了一望,眼皮子又像千斤铅重般的合了下去,看他样子,仿佛还要再睡五百年。

龟奴却不敢打他。

在这种场合里,能叫龟奴们不敢发作的人只有一种。

客人。

这懒洋洋的公子好歹也是个客人。

来观“化蝶”一舞的,至少要十五两银子——当然,在赵公子的出手而言,十五两银子只是赏给龟奴的一点小零头——但能花得起十五两银子观一场舞的,在“化蝶楼”的大龟奴小龟奴而言,则是宁可回去得罪自己老子也不去开罪他。

所以这懒公子打了个呵欠,照睡不误,没有人敢去赏他耳括子。

吴铁翼的到来,即将翩翩的蝶舞,在他而言,不如一场春梦。

但吴铁翼是地方大官,他劫财杀人的事,迄今尚未正式揭露,所以在座的公子才子,都趋向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惟望能引起吴铁翼对他们稍加注意,成为日后平步青云的好掖力。

吴铁翼微笑着,一一点头示意,却走近赵燕侠身前,两人哈哈一笑,抱作一团,各自在对方背上,用力拍了拍,表示亲昵。

“赵公子!”

“吴大人!”

这时倾羡之声浮着谀媚之词四起:“赵公子和吴大人,一文一武,风流倜傥,真是再也找不出第三人了!”

“胡说,吴大人也文采风流,赵公子更武艺超群,岂止一文一武而已?”

“是啊,简直是文武双全,富贵一身,还是国家栋梁呢!”

“了不起,了不起!”

“太好了,太好了。”

在大家簇拥奉承之际,一个稍带落拓神情但目朗若星的汉子,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一葫芦酒,骨咯咯的喝了几口,用他新买绢绸袍子揩了揩湿­唇­,再把酒壶揣回袖里去。

众人在忙着媚谀之中,都没有注意到汉子这个动作。

也没有注意到吴铁翼在赵燕侠耳边低低说了一声:“我的情形不大方便露面太久,还是先去吧?”

赵燕侠依旧保持温文的微笑,却低低说了一句:“看完舞后再走未迟,在这里谁也动不了你,以后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你放心好了。”

吴铁翼没有再说什么。

丝竹韵乐奏起,八音齐鸣,箫韶怡耳,先是细吹细打,转而黄钟大吕,龙吟虎啸犹如钩天广乐,至此韵律忽然一柔,一场绝世之舞,便开始了。

众人纷纷就座。

那汉子却已在这片刻间越过十七八个人,自斜里方向,离吴铁翼不及十一尺之距离。

他准备只要再靠近三尺,他就要出手。

——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教他逃脱的了。

他心里暗忖:这次要是再给他逃逸,那么,就再也不易梢着他的行踪了!所以他准备挨到了近处,出手万无一失之际,才猝然出手,手到擒来!

由于舞娘的姿彩翩然,人人都挤拥争着,夹在人潮中,他是很容易逐渐地逼近目标的!

他心中一直告诫自己:小心、谨慎、镇定,追命啊追命,这次你可不能让这老狐狸再溜掉了!

所以他实地里向目的趋近,脸上神情似还是陶醉在歌舞之中。

就在他又逼近了四尺,正欲动手之际,音乐声大作,似鸾凤和鸣,铿铿娱耳,有说不出的甜柔,靡靡之意,一个纤巧的身影如蝶之翩翩,旋舞而来。

这女子美目流盼,玉颊生春,柔若无骨,但艳冶尽压群芳,她舞起来的时候,一盈步一扭腰肢,令人油然生起趋前要扶她的冲动。却见她随风柳絮般又盈巧地稳住了身子,旋舞起来,只见她一面转着,身上的絮带、裙榴、衣袂都飘了起来,舞到疾处,好像一朵花蕾越绽越盛,人儿双颊也像天上的彩霞一般,流动出英姿飒爽的娇弱。

直了眼看忘了形的公子哥儿,直至旋舞渐止,缓如轻云出岫之时,才如雷地喝起彩来。

彩声方起,那女子又旋舞起来,开始旋时环佩叮咚,煞是好听,舞到淋漓时,像地心穿了一个洞冒出了烟霞,天仙在雾纱冰纨中曼妙旋出一般。

舞到极处,猝然,化作一道彩光夺目,直­射­吴铁翼!

这一场“化蝶”之舞,化蝶之时,就是一场刺杀!

那女子随着音乐一旦出现,追命就怔住,完全怔住。

因为那女子就是离离。

离离来了这里。

离离为什么会来了“化蝶楼”?

——离离当然不可能是“化蝶楼”里的风尘女子,她来这里,无疑是别有用意。

等一个人。

一个杀父仇人!

而现在吴铁翼来了!

吴铁翼来了,离离就一定会动手!

最佳的动手时候,无疑就是这一场“化蝶舞”尽致之时。

追命一想到这点的时候,离离就已经出手了!

追命甚至来不及抢先动手,也赶不及预先喝止——离离已化作一道­精­厉的剑光,直取吴铁翼的心口。

吴铁翼显然也意料不到。他是在雨中见过离离,但在舞中的离离,比那晚在雨中的离离,一个像在阳光下的玫瑰一个像在雨里的芙蓉,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

众人来不及一声惊呼,金虹破空一弓,已近吴铁翼心房!

眼看金虹就要­射­入吴铁翼胸际,人群倏然乍起一道白光,后发而先至,“格”地一声,一道金虹,­射­入屋顶,彩衣倒曳,落在丈外。

离离落地,脸­色­煞白,手上金剑,只剩一截。

在吴铁翼身前站了一个人。

那个原来看去傻头呆脑的小厮。

现在看来那小厮已完全不一样,站在那儿,神情有一种极端的落寞,像一片白羽,高洁而冷漠。

他手上有剑。

只剩一尺七寸般长的断剑。

追命的瞳孔收缩,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个因打了个喷嚏就给人刮了两记耳光的小厮,就是“神剑”萧亮。

萧亮手上拿的虽是一柄折剑,但这柄折剑却是曾力挫九大名剑的“折剑”,就算是一把破铜烂铁,能力败九大名剑,也足以成为传说中的神兵利器,何况萧亮手上的一把折剑,是“折剑门”中最名动江湖的一把,所以,也有人称萧亮手上的断剑为“折剑先师”。

萧亮的剑法是不是那么高?追命不知道,但他目睹萧亮一剑击落了离离。

他虎地跳出去,护在离离身前。

他跃将出去的同时,吴铁翼与赵燕侠已有警觉:既然有一个狙击者,难保没有第二个暗算的人!

追命一扑将出来,吴铁翼和赵燕侠对望一眼,冲天而起,破瓦而出!

追命想追,但他不能留离离一个人在这里,他要保护离离!

只是他若要卫护离离,就来不及追截吴铁翼了!

在这电光石火间,追命转念千百,赵燕侠的五十四个师父,至少有三十二个向他包拢过来!

神剑萧亮一抬头,目光向着他。

追命只觉双目抵受厉光,如交击了一剑似的!

就在这时,一人大步跨出来,拦在他身前。

这人本来是跟一个纤秀背影一齐越众而出的,但他一出现,就推开了同伴,跟那伙伴低声疾说了一句:“你去!这里由我来!”

这句话只有追命听到。

他见着这个人的背影,就几乎大叫出声,听到这人的声音,就越发肯定了,所以他叫了出来:“四师弟!”

这人虎背熊腰,隆鼻丰额,秀眉虎目,回头笑唤了一声:“三师兄,是我!”

只听他道:“我是练剑的,萧亮交给我!”

追命略一迟疑,他又说:“追踪我不如你,由你负责!”

追命双眉一皱再舒,疾道:“请护离离!”再也不多说一句,自吴铁翼、赵燕侠所冲破之屋顶破洞中,疾冲了出去!

十几个赵燕侠的师父,也怒叱着跟将出去,要把追命留下。留在“化蝶楼”的年青人却很放心,因为他知道他的三师兄的轻功,除了大师兄,谁也追不上,截他不着,只要他能稳住神剑萧亮。

虽然他知道此地只有他一个人,孤军作战;可是他不怕。

他一点儿也不怕。

因为他是冷血。

“四大名捕”中的冷血。

开谢花第二回神剑萧亮

其实冷血会在此时此境出现,说起来一点也不偶然,因为在冷血和铁手办了“大阵仗”一案后,铁手和小珍准备去查看河上渔火及岸上篝火对打暗号的异事,而冷血和习玫红,却对“大蚊里”蚊子咬得人丧心病狂的事有兴趣。

所以冷血相偕习玫红,来到了大蚊里。

在大蚊里,早已搬迁一空,遍地荒凉,冷血也查不到。

冷血和习玫红男女有别,在大蚊里过宿,自然不大方便,所以便到最靠近大蚊里的大城——济南来了。

来到了济南,习三小姐想到的古怪花样可多的是,弄得冷血这憨男子很多时候都啼笑皆非,其中一项,便是习玫红从未上过青楼妓院,她一定要“见识、见识”青楼究竟是什么东西。

因为“青楼”里实在不是“东西”,更有许多难以为人所道的“东西”,冷血当然不想让习玫红去。

可是却给习玫红数落了一顿。

“为什么男人能去,女的就不能去?我偏要去瞧瞧!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

结果冷血只有陪她去了。

“化蝶楼”是冷血选的,困为“化蝶楼”毕竟是比较高级一些,虽然也是容污纳秽的所在,但比起有些一进去比屠宰场刮猪剜油皮还恶心的地方总是好多了。

习玫红不相信。

习玫红不单不相信,她还怀疑。

她还怀疑冷血怎么会知道那么多这些东西,所以她推论出来,冷血一定到过那些地方,而且一定常常去!

时常去!这使她一路上跟冷血赌着气不讲话。

冷血当然拿她没有办法,也不知跟她如何解释是好;其实这种事,凡男人都知道,女人知道的也不少,不过习三小姐既然不知道,要解释也解释不了。

其实习玫红也并非完全不知晓。

她也隐隐约约,知道了那么一点:那是下流地方,有教养的人不去之所在。她娘生前就不曾去过那些地方,但她时常酗酒的爹爹去过——这还是有一次在她年纪小的时候,听娘骂得凶虎虎要把花盆向爹爹丢甩过去的时候,忽然爆出来的话。

她很想听下去,可是爹和娘发现她在,讪讪然的放下了要扔的花盆,过来哄她出去。待她出得了门房,门里乒哩乓啷的甩碎声才告响起。

习玫红心里就想:爹也去那些地方,爹是坏蛋!爹爹既然是坏蛋,娘也去给爹看嘛!要不,就不公平!而且,娘不是常对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吗?既然出嫁从夫,爹去,妈就更该去了!

所以,冷血去过,她也一定要去。

而且,她立定心意:冷血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比比看谁坏!

故此,她随冷血来到了“化蝶楼”。

她看也没什么,只是一大群男子在看人跳舞,她虽不会跳舞,在庄里第一次学舞蹈就打破了三只花瓶三个古董和三十粒­鸡­蛋以及扭破了一条心爱的裙子,所以爹爹绝望地摇头改教她习武,她还是很清楚地知道,女孩子跳舞不是件坏事。

——那为什么娘叫这些所在做“坏地方”?

就在这时,她看到冷血眼里发着光。

她开始以为冷血在看她,所以有点羞涩的低了头,望自己还穿不大习惯的布鞋。后来才发现冷血不是望向她。

——难道是望那些跳舞的女子?

习玫红正无名火起,她稍稍知道这里为何是“坏地方”了,可是,她又发现冷血不是望向那些女子。

冷血望的是男子。

原来是吴铁翼!

所以习玫红追出去的时候,她已恍然大悟:原来青楼妓院之所以是个“坏地方”,因为有坏人在那儿,而且是坏男子!

习玫红现在在想些什么和怎么想,冷血是当然不知道,他为安全计,先遣走习玫红去追吴铁翼,又替追命断后,他自己要独力面对这眼前的大敌——神剑萧亮!

他问萧亮:“我不明白。”

萧亮微微笑着,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倦意:“在你的剑或我的剑染红之前,不明白的都可以问。”

冷血就问:“以你在武林的盛名,可在江湖上大展拳脚,为何要替吴铁翼卖命?”

萧亮笑了:“我没有替吴铁翼卖命。”

冷血眼光闪亮着:“哦?”

萧亮接道:“我是替赵燕侠卖命,他叫我保护吴铁翼,我只好留着他的狗命。”

冷血不解:“难道赵燕侠就值得你去为他拼命?”

萧亮忽然说:“你的剑法很好,我知道。”

冷血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改换了话题,但答道:“其实我没有剑法。”

萧亮肃然道:“我知道,你只有四十九剑,剑剑皆在取人­性­命,所以是剑,不是剑法。但在我眼中,用剑取人­性­命的方法,就是剑法。”

冷血颔首道:“所以,我注重剑,你着重的是剑法。”

萧亮却道:“我也不很注重剑法,我比较重视剑意和剑势。”

冷血重复了一句:“剑意和剑势?”

“是。”萧亮凝视着手上折剑,目光映着剑光的森寒:“我剑势如果取胜,就能令对方败,我剑意要是发挥,就能使对手死。”

冷血冷冷地道:“我还未败,也还未死。”

萧亮却说下去:“人人都知道你剑使得好,却不知道是要经过日以继夜的苦练,才能御剑的,否则,只能被剑所御,成为剑奴。”

这个道理冷血自然明白。每天的苦练,血和汗,加起来可以盈满浇菜园的大缸。清晨连虫豸都未曾叫之前就练剑,直练得剑刺下了蝇翼而不伤其毫;到了半夜,梦中乍醒,陡然出剑,为的是考验自己猝遭暗算时发剑是不是仍一样快准狠!

所以冷血很同意萧亮这句话。

“我们都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武功的;”萧亮补充道:“在武功未练成之前,有很多死去的机会——”

冷血截道:“练成后更多。”

“但毕竟练成了;”萧亮的笑意有一股讥诮的意味,“我未练成之前,忍饿受寒,若不是赵燕侠接济,我早就死了。”

冷血望定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就是为了这点而帮他?”

萧亮笑了,笑容更寂寞:“这还不够成为理由吗?”他看着手中折剑,垂目凝注,好一会才接道:“那时,还有我那患病的老母……”

语言一顿,反问冷血:“你知道对一个未成名但有志气的人正身陷劣境,在他一事无成退无死所、身负囹圄时受到人雪中送炭接济时的感激吗?”

冷血无言,他想起诸葛先生。

萧亮的笑容有说不出的苦涩,他一面看着折剑,一面笑:“所以说,如果你要帮一个人,就应该趁他落难的时候。虎落平阳被犬欺,一个人困苦的时候,任何一点关怀都胜过成功后千次锦上添花,是不是?”

冷血仍然想着诸葛先生,诸葛先生虽在他们孤苦无告时收留了他们且将一身绝艺相传,但除了公事诸葛先生绝少要求过他们为他做些什么。

萧亮最后一笑道:“我们还是交手吧!如果你还是要抓吴铁翼,而赵公子还是要留他一条命的话。”

冷血长叹道:“可是这件事,由始至终,本都跟你无关的呀!”

萧亮淡淡地道:“两个国家的君王要开战,死的还不尽是些无辜的军民么?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冷血着实佩服追命,因为追命除了一双神腿、一口烧酒和追踪术冠绝天下外,他的一张口,每次能在危难中把敌人诱得倒戈相向,跟二师兄铁手能把敌人劝服化戾气为平和的口才,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可不行。他现在就劝不服萧亮。

只听萧亮道:“你出手吧,不然的话,别人还说,什么武林高手,交手前必罗哩罗嗦的一大番口水,也不知是用剑刺还是用牙齿咬的!”

冷血想笑,可是笑不出。

这时旁边的围观者叫嚣起来了。

“宰了他!”

“他妈的这小子扰人清梦!”

“怎么嘞?不敢动手是不是?!怕了吧!”

“杀!给我狠狠地杀!光说话怎行,谁赢了我赏钱!”

这些人大半是公子哥儿,过惯了富豪的生活,有家底照住,平时也杀一两个人过过杀人瘾,杀人对他们来说,是教血液加速的刺激玩意。

何况他们不知道这个青年就是冷血。

神捕冷血。

他们只知趋炎附势,见神剑萧亮出手救吴铁翼,便以为萧亮必定能赢,就算那持折剑的人胜不了,赵公子还有三十多个师父留在这里,打不死他压也压死他了。

所以这­干­“败家子”更加得意忘形,甚至以一赔十豪赌起来,打赌萧亮和冷血的胜负。

那三十几个赵燕侠的师父,只远远的围着,并不作声,他们的任务是不能给冷血活着,但最好不必他们亲自来动手。

他们也想看这一战,虽然他们也不知道那神情坚忍猿背蜂腰的青年剑手是谁!

离离脸­色­苍白,依柱而靠,小去、呼延五十和呼年也都不在她的身边。

萧亮却在此时忽道:“我们不在这里打。”

冷血本来扬起了剑,听到这句话,剑尖垂地,道:“哦?”

萧亮道:“因为我们不是­鸡­、也不是马,更不是狗在互相咬噬,我们不给任何人押赌注。”

他冷冷地加了一句:“他们不配。”

六七个豪门公子和近身家丁一听之下,勃然大怒,纷纷抢骂:“嘿!敢拐着弯儿骂起大爷来了!”

“这小子敢情是活的不耐烦了!”

“去你的——”

暮然剑光一闪。

人都止了声。

那几个出口恶詈的人,也没看到什么,同时都只见剑光一闪,耀目生花,头上一阵辣势,伸手一摸,刮沙沙的很不自在,彼此一望,差些儿没叫出来。

——原来额顶都光了一大片,帽子方巾,飘冉落地。

萧亮折剑一划,毫毛籁籁而落。

那些贵介公子,可都没有人敢再作声了。

这时有两个人说话了。

一个脸大如盆,凹鼻掀天的老者吆喝道:“呔!姓萧的!你敢窝里反不成!好好敌人不杀,倒反过来算什么玩意!”

另一个是大眼深陷,黄发阔口的挽髻道人,骂道:“咄!赵公子命你杀人,不是要你赖着聊天的!”

这两人都是赵燕侠的两名师父。

能够做赵燕侠的师父,手上当然有点硬功夫!

在他们说话之时,他们已有了准备,说罢都留心提防,不仅他们如是,其他三十个在场的“师父”,也是同样:大家同在一处讨饭吃,总要顾全彼此的饭碗。

没料萧亮只是淡淡的向冷血道:“我们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打。”

冷血道:“不能。”

萧亮道:“为什么?”

冷血道:“刚才三师兄托我照顾那位姑娘,我跟你出去交手,就不能顾及她。”

萧亮笑道:“那你跟她一道来。”

冷血也笑了:“那你不怕我二对一攻击你?”

萧亮哈哈笑道:“我怕么?冷血是这种人吗?”

冷血大笑道:“好!能与你一战,痛快!”

围观的人蓦听那人是神捕冷血,都为之一愣。冷血和萧亮排众人而出,忽尔西下疾逾闪电的光芒一绕,那两名老师父慌忙后退,只觉脸上一凉,却并无异状,心道好险,幸而自己退得快。却听萧亮道:“我与冷兄决一死战,除那位姑娘外,谁跟来,谁就是与我为敌。”

说着刷地收了剑,大步行出“化蝶楼”。

冷血也收了剑。适才的两道剑光,一道是他发的,另一道发自萧亮。他很清楚萧亮的剑法,也很明白此行之凶险。

他向离离示意,离离随在他身后,跟了出去。

直至三人消失之后,“化蝶楼”才从鸦雀无声中回转到像一壶开沸了的壶水。那两个黄发阔口和凹鼻掀天的师父正想为自己能及时避过剑光的事夸耀一番之际,忽觉眼前似洒了一阵黑雨,在众人讪笑声中,始知二人的四道眉毛,都给人剃掉了,迄今才削落下来。

——可是,两道剑光,怎能剃掉四道眉毛?

这样的剑法,教他们想也想不出来。

但此际的萧亮与冷血,不单要想得出对方的剑法,而且还要破对方的剑法。

如果冷血的剑不是无鞘剑,萧亮还有一个办法可破去他的剑法。

那就是在冷血未出剑之前先刺杀他。

只是冷血的剑是无鞘的,也就是说,根本不用拔剑出鞘,而且,萧亮也不愿意在一个剑手未拔剑前下杀手。

那样等于污辱了自己的剑。

冷血也有一个办法可破掉萧亮的剑法。

萧亮曾出手三次,一次击退离离,一次吓阻那­干­跟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的少爷们,一次则是给赵燕侠其中二个师父小小“教训”。

三次冷血都瞧得很清楚。

所以他肯定萧亮的剑只有一个破法。

避开他的攻击,欺上前去,与之拼命。

可是冷血也立即否决了自己的决策。

第一,他不想要萧亮的­性­命。

第二,就算他想要萧亮的命,也未必躲得过他的攻击。

第三,如果萧亮所用的不是一柄折剑,那自己的方法,或许还有望奏效。

但萧亮用的是一把折剑。

已折的剑,可作短兵器用,冷血冲上去拼命,却正好是对方剑法的发挥,这样子的拼命,很容易便会拼掉自己的一条命。

冷血从来没有遇过一个使剑的敌人能像萧亮一般无懈可击,正好萧亮也是这般想法。

可惜他们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谁的剑锋染上了对方的血,谁便可以活着回去。

萧亮还说是为了报赵燕侠之恩而与冷血决斗,但冷血呢?

——他又为了什么?

如果说是为了正义,那么,正义又何曾为他做了什么?如果说是为了江湖,那么,江湖又何尝给了他些什么?

或许,有些人活着,挫折、煎熬、打击、污诬,都不能使他改变初衷,也不能使他有负初衷。

萧亮暮然站住。

柔和平静的青­色­山峦,在平野外悠然的起伏着,远处有炊烟淡淡,眼前一片菜花,在平野间点缀着鲜黄与­嫩­绿。

黄和绿,那么鲜亮的颜­色­,衬和着喜蝶翩达其间,洋溢着人间多少烟火炊食的人情物意。畴野寂寂,菜花间有一颗枯木,枯木上生长个一株绿似杨柳,生气勃勃的­嫩­树。

冷血深深吸一口气,那黄绿鲜亮间像在沁凉空气里加添了颜彩的喜气。

——好美的平野!

——好美的菜花!

萧亮缓缓回身:“我们就在这里决生死吧。”

开谢花第三回决战于黄花绿叶之上

这个平野菜圃,绿叶黄花,花茎细细高挑,娇­嫩­清秀,使得四周的风都清甜了起来。

微风大概是自远山那个方向吹来的。

那些山峦山势轮廓,柔和的起伏着,透过一点点的阳光照在泥土上散发的水雾中。

山竟是淡淡的,那或许是因为太远之故。

阳光像一层金纱,轻柔的洒在花上。

远处农寮边,有个佝偻的农人在挥锄。

看到了这么美丽的地方,离离不禁要羡呼——但是她随即想到,两个惊世骇俗的剑手,要在此地作一场生死斗。

一阵和风吹来,小黄花摇呀摆呀的,像给人吱嗝得笑起来,磨擦着茎上的小片绿叶,发出轻微的声音。

微风里还夹杂着农人铁锄落地的声音,还有一只田鼠,正从地洞上悄悄探出头来,眼珠儿骨溜溜转了一转,又折了个弯钻了回去,尾巴还露出一小截在土洞外。

和风也吹动了萧亮和冷血的衣襟。

就像田畴的微风拂动菜花一般自然,冷血拔出了剑。

冷血的剑一亮出来,神剑萧亮就往后退去。

冷血像一头豹子,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燃烧着斗志,他像铁矢一般弹了出去,可是萧亮却像凌波仙子,凭虚御风,像风不经意吹落了一朵落瓣,他飘上了本来齐胸高低密集散布的菜花顶上。

但一片花瓣都没有踩落。

他像一片轻绢,飘过花上,有时只在细细花茎上轻轻一沾。

冷血挺剑逼进,上身如破弦之矢,下盘却如履薄冰,同样不踏折一枝花茎。

神剑萧亮退。

冷血急进。

两人一进一退,已到了那棵枯木­嫩­枝前。

萧亮已退无可退,忽有剑光亮了一亮。

冷血低叱了一声:“着!”剑陡地递刺出去。

萧亮的身形,忽似娇柔的黄花遭风吹时跟邻近的别的茎花叶绞在一起,但一弹就松开了,重新伸展娇笑招手一般,萧亮已到冷血的背后,就像菜花随风解了围一样轻巧自如。

冷血剑刺空。

原来萧亮所在,成了枯树。

冷血的剑正要刺入枯树之际,蓦然剑尖借力,在枯树头上点了一点。

这一点之力,使他的剑陡地反震,向后倒飞出去。

而他也倏地松手,再握时,握住了剑尖。

剑锷已倒撞在背后的人的身上。

背后的人是萧亮。

剑锷就抵在萧亮的胸口上。

萧亮原已贴近冷血背后,但冷血向前的剑尖刺击忽借力转成自后倒击,如果不是剑锷,早已刺入萧亮胸膛。

就算是剑锷,冷血如果发力,萧亮不死也得重伤。

萧亮笑了。

和风吹来,花茎就像展开千百朵笑容曳手招摇。

他说:“好剑法。你四十九剑里没这一招。”说罢他迎风打了两个哈啾,嘴里哼了一首歌,飘然而去。

冷血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但那歌调就像这平野一般亲切,但又有几分江湖人落魄的哀凉。

他缓缓收了剑。

这时候,微风徐来,“格勒”一声,背后那一株­嫩­树,折倒下来。

冷血返身,看出折口处齐平,是一剑削断。

他低首把剑Сhā回腰带,束了束腰带,迎着风低声说了一句话:“神剑萧亮,愿你开心。”

他望向一览无尽的菜花平野,那是多少农人的辛勤工作,汗水洒在泥土上的成长。只有辛劳者才有收获,他练剑的路途上也是一样。

所不同的只是,他练剑、杀人、除­奸­,农人耕耘、成长、收获;但也有例外的,像他遇着萧亮,不是他不杀萧亮,而是萧亮不杀他。

在他的剑尖借力倒刺萧亮之前,萧亮已出剑。

剑越过他,劈倒了枯树里的绿树。

剑劈小树,杀意已尽,萧亮没有杀冷血。

他本来就不想杀冷血。

他只想唱一首歌,享受在微风里打喷嚏的快乐,踏步离开这美丽的田畴。

冷血知道这些,他为这萧然一剑但仍为无形情义所牵制的年轻人痛惜,愿他快乐;但就连离离,也没能看出这一战胜负如何。

最莫名其妙的是那农夫。

他在耕作的时候,忽然听到树折的声音,看到一个男子,冷然御风般自花上踏去;又看到一对天仙化人似的男女,在菜花上飘了出去。

他用染泥的袖子抹去沾在眼皮上的汗滴,心想:今年菜花开得太盛了,敢情开出了神仙来了。

当冷血与萧亮在“化蝶楼”对峙之际,吴铁翼和赵燕侠已破瓦而出,在栉比鳞次的屋檐上飞掠纵伏,不一会,到了街角最后一进屋子檐前,赵燕侠比手示意,两人往静荡荡的巷子飞降下去了。

赵燕侠飘然落地,唿哨一声。

吴铁翼疾道:“我都说过,我已出事,不宜再露面。”

赵燕侠回道:“却不知那些鬼捕头会快到这个地步的?”

两人才对了一句话,一栋大宅子的木门猝然打开,随着马嘶之声一部马车奔了出来。

马车在两人所立足处骤停了下来,只停一下,即刻又听皮鞭卷击之声,马车疾驶而去!

马车驶向哪里,不得而知。

但赵燕侠和吴铁翼并没有上马车。

就在马车停顿的片刻,两人已借马车遮挡掠入大宅。

二人一进宅里,门立即关上。

宅院看去并不阔大,但又深又长,吴铁翼和赵燕侠掠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长巷,每到一个转折处,必先有人抢先开了门。

开到最后一道门,人声喧嚣,原来外面就是闹市。

而隔壁是盗房,正在把二十口大盗缸,运到城北去。

二十口大缸分开五部驴车载,其中一部,走到落凤岗的岔道上弯了进去,接上一个送殡的行列。

缸里的人就一个躺在棺材里,一个变成了孝子,蜿蜒走到十字坡,只见叱喝清道、大旗飘扬,一家写着“申”字镖局的镖车队恰恰经过。

吴铁翼和赵燕侠变成睡在镖车里四十八口大箱子的其中两个,一直走到白犀潭附近,一部封蓬马车,疾驰而来。

马车没有停,但吴铁翼和赵燕侠已掠入马车之中。

吴铁翼入了马车,只见车内十分宽敞,而且温香扑鼻,桌上摆了山珍海味,至此吴铁翼才向赵燕侠叹道:“原来公子有了这等准备,我服了你了。”

赵燕侠哈哈笑道:“我有五十四个师父,其中两三个,别的本领没有,奇门遁甲,逃亡接送的法子,倒是一流。”

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万未料到,这句话还有第三者听到。

不止还有第三者,而且还有第四者。

第三者是伏在车底,紧紧扣住车辕,耳朵贴在车底。

这人当然就是追命。

至于第四者,自然就是习玫红。

当然习玫红是给追命捂住嘴“挟”了过来的,要不然,习玫红到现在可能还是在苦追那第一部马车、一直追到洛阳去。

而这部马车是往大蚊里驶去的。

车子在山谷里停了下来,已经过了八个哨卡,不过谁也没有来检查这部车。

因为马车里载的就是赵燕侠,赵燕侠就是这一­干­人的主子。

谁也不敢来检查自己主人的车子,就算是为了安全,但谁也不会那么笨为了主人的安全而先令自己极度不安全。

车子一停,马上微微一沉,又向上一腾,两个人已下了马车。

追命目送二人步履远去。

两人蜷在马车底下灰尘扑得一头一脸,但却在此际吸到一股甜香,鼻子里都十分受用,忍不住多吸几口。

习玫红这一吸,吸进了一些砂尘,想要打喷嚏,刚张开了口,追命忙在她肩上一拍,一股潜力倒冲,把她要打的喷嚏逼了回去。

习玫红想打喷嚏没有打成,气得瞪了他一眼,觉得一路上人家坐马车好舒服,而她钻车底扮哭丧的好难受,她平时可是在家出门也坐轿子的,稍想埋怨几句,又给追命噤声,要不是看在他是冷血三师兄的份上,她早就甩头不理他了。

这时她只觉冷血的师兄们里,要算这个酒鬼最讨人厌。

她心里觉得委屈,人还没走远,便双手一松,想坠下地来爬出去活动筋络,谁知背心给人一手托住,并不往下坠,她可是女儿家,一时粉腮通红,要不是脸上沾满了尘,绝瞒不过人。

她当即想骂:“­干­什么啊你——”谁知这句话还没骂出来,就给人家用手指放­唇­边“嘘”了一声。

她兀自为打不出喷嚏,落不着地,又说不出话而生闷气。

直至吴、赵二人远去,马车又动了,追命才低低疾道:“现在!”

手一松,落到地去。

习玫红不及应变,“砰”地背脊撞地,虽不及天高,泥土也很软沃,并不怎么痛,但也把她气得想赖着不动。

追命见势不妙,马车一驶开去两人岂不原形毕露?便扯着习玫红,滚到一座小丘之后。

习玫红一到土丘,一掌拍开了他的手,叱道:“想死啦你——”

“啪”地一声,追命一呆,忙缩了手。

习玫红还想骂下去,追命又“嘘”了一声。习玫红只得把话都吞了回去,很不痛快。

追命探首出土岗,探看有没被人发现,谁知头才一伸出去,脖子像哽住了似的,缩不回来。

习玫红自然好奇,也伸长玉脖子,在追命背上探出去,一看,“哗——”的半声,另外半声,是给追命捂住了口才没叫下去。

要不是这时吴铁翼和赵燕侠离二人藏身处极远,而且山风劲急的话,两人早就给人发现了。

隔了老半晌,追命责备似的看着习玫红,心里正在想:怎么四师弟弄来了这么一个难缠的女子……?细看去这女子凤目蛾眉,没有沾着泥尘之处雪也似的白,文士帽沿近耳处垂了几绺乌发,竟是异常秀丽,又玉雪可爱,追命一瞥,觉得男女有别,忙放了手。

岂知追命手才一松,习玫红凤眼圆睁,还是把未完的惊叹叫下去:“好美啊——”

追命急得脸肌抽挛:“求求你,小姑娘,不要叫好不好?”

习玫红因看到生平未见之美景,也忘了跟他计较。

忽想起自己明明是女扮男装,还跟他在车底挤在一起,可不能泄露了身份让他耻笑,忙正­色­瞪住追命道:“什么姑娘,我是江湖上闻名的大侠——”

忽想起追命用那只泥手捂过自己的口,忙用袖子揩拭,一面骂道:“死手、臭手、衰手!……”

追命近乎哀求地道:“是了是了,小大侠,下次最多我捂你的口时先洗手,这里是龙潭虎|­茓­,你不要吵好不好?”

“还有下一次?”习玫红忙掩住自己的嘴,凑过去低声道:“下次告诉我,我自己捂好了。”

追命忙不迭点头:“好,好,不过这里是险地,小姑娘……小大侠最好还是不要叫的好。”

习玫红闻言一笑,齿如编贝:“你怕了么?嘿,不怕,有我在……”

追命只觉自己的头有铜锣般大,忙道:“是,是,是,不过……”

谁知习玫红以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这次把追命未完的话截下,她觉得报了仇占回了上风,又兴高采烈的用肘支在追命背部上挺过去探头偷看谷口的情景。

她虽然已是第二次再看,但几乎没又叫出声音来。

——实在太美了。

幽谷里山风劲急,隐带摩空之音。

山谷里淡淡烟岚,随风飘浮,这谷地里一片平壤,便是给五座上丰下锐嵯峨峻峭的山势合抱,十分幽僻。

这千亩大的平地里,却是一阵令人触目惊心的花海!

那花是金灿的颜­色­,叶子却是翠绿,高如葵花,花似通萼,叶往左右撑开,叶菌上细茎却呈一条条金­色­小蛇一般,又薄如蝉翼。难得的是花朵大小相同,叶子长短近似,连枝­干­高低亦整齐有致,分排并布,层次井然。这千百朵金花,每朵映日生辉,发出一种令人犹豫在世的绚丽­色­彩。

而这黄金丽褥,衬着翠玉的绿叶,风吹来时如千顷金波涌起,激滟波光令人惊天地间造物神奇,但风静时空山寂寂,如碧纹无垠,金花点点,如画中千里金莲,令人襟怀大畅!

习玫红从未见过这种花,她也从未见过有那么多花!

而且这些花都是一模一样,高低大小完全不差!

她不知道这些花叫做什么名字,但在惊羡的她,毕竟也浮起一个疑问:

——吴铁翼和赵燕侠,老远跑来难道就为了种花赏花?

开谢花第四回霸王花

吴铁翼与赵燕侠的对话,随山风飘送过来,隐约可以听闻得到。

赵说:“你叫我培植的花,全培植好了,你看怎样?”

吴说:“太好了,比我想像中还要好,要不是公子的人手实力,有谁可以培植到如此壮观!”

赵说:“这霸王花已种好了,药也可以提炼了,现在下一步之需,要看吴大人的了。”

吴说:“这个当然。不过,一切还需公子大力支持才能进行。”

赵大笑道:“这事情本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押了注,本下得大,不能输的,人手我有的是,至于赌注,则要吴大人替我加码了。”

吴也笑道;“我们要是赌赢了这一局,赢的不只是钱财富贵,普天之下,都是我们的了。”

追命听到此处,震了一震。

从赵燕侠和吴铁翼的对话中,追命知道了几件事:一,吴铁翼和赵燕侠合作,种了这些花;二,吴铁翼要利用赵燕侠的人手,而赵燕侠要利用吴铁翼那批不义之财;三,这些花是赵燕侠、吴铁翼夺取“天下”的必备之物;四,这些花叫做“霸王花”。

——可是这些花怎么可能“夺取天下”?

正在追命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习玫红又叫了起来,声音充满了清脆喜悦:“你看,你看,好美,好——”

追命虽然不忍使这清甜悦耳的声音止住,但他还是随翻手腕,不过,习玫红也及时发觉不妥,想起追命的泥手,忙自动住了口,只伸了伸舌头。

——好险,差些没给他捂着!

原来习玫红一直都在看花,完全没听到那番对话。

这时夕阳西下,晚照余霞,映得四外清明,这幽谷上空倦鸟飞还,四处峰峦Сhā云,峭壁参天,山环水抱,严壑幽奇,最美的是远处一处飞瀑,霞蔚云蒸,隐隐冒出烟气,竟是雪玉无声的,敢情是高山上的冰至此融化成瀑,所以特别亲近。

只见残霞映在花上,一片金海,加上蝉鸣和了,鸟声啁啾,令人意远神游。

却在这时,那朵朵金花,犹似小童手臂一般,花瓣俱往内卷收了回去,由于花向蕾里收的过程相当的快,­肉­眼居然可以亲见这些花一齐收成了蕾,又像一同凋谢了一般。

这花开时美得不可逼观,一齐盛放,绚烂至极,谢时却同时凋收,仿佛可以听到残花泣泪之声。

习玫红是因这美景而失声叫了起来的。

幸而赵燕侠与吴铁翼也为这情景所迷,没有留意其他声音。

习玫红心中暗怨:真倒霉!怎么跟一个这么没有情趣的人在一个仙境也似的地方,要是冷血在就好了……

想到冷血,心里甜滋滋的,既忘了身处险境之中,也浑忘了冷血平时也给她埋怨千百次不懂情趣。

习玫红想到那些花,就为那些花可怜,才开了一下子,怎么就要谢了呀……那些人叫它做“霸王花”,它哪有霸王气焰啊,应该叫做……

“对,开谢花!”她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肯定地喃喃的说。

“就叫开谢花!”

追命莫名其妙。

赵燕侠和吴铁翼还在说话。

赵燕侠的声音在晚风里听来有几分诡异的得意:“吴大人,你看,这花依时候开,依时候谢,培植完全成功。”

吴铁翼也发出一声赞叹:“好,好,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好……只不知它的功效,赵公子有无验过?”

赵燕侠道:“绝无问题。它的花汁,绝对可以使人丧失神志,只要一滴花汁,便可以使饮用一口井水的所有人中毒……而只要搽上用霸王花翠叶熬成的汁,涂在身上,自然有一股香味,中毒的人就会迷迷痴痴,全听有香味者的指令吩咐,叫他上刀山下油锅,也不会抗命。”

吴铁翼大笑起来,一面问:“那么花茎和花根……”

赵燕侠道:“老样子,花茎毒死人,花根是解药。”

吴铁翼道:“看来余求病所研究出来的药方果然神妙……也幸有赵公子在天竺求得了霸王花的种籽。”

赵燕侠道:“不过这花种也难以再获……这些花易调难长,这些已是我们七年心血。”

吴铁翼笑叹道:“要不然,我好好的大官不做,尽做些打家劫舍,伤天害理的事做什么?……可笑的是唐门还想利用我谋夺江湖大权。我好好的刀柄不拿,跟他抢刀锋­干­啥来着?!哈……”

赵燕侠也笑道:“其实花收割后,熬成各种药汁,那时候,吴大人只要控制得了食水溪流,就连蜀中唐门,也不是一样的瓮中鳖!”

两人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但是两人又同时生起了一个念头:要是对方也正在准备把熬出来的毒汁先控制自己,那就糟了。两人又为不期然地猜出对方也正是那么想着而有些不自然起来。

两人都把视线转移别处。

吴铁翼道:“煎药的副药,我也收购了不少,应该够用了。”

赵燕侠接道:“炼药窟也掘成了,炼花炼叶,熬根煎茎的石崛,都在不同地方,有十几个,大概暂时算是充足。”

吴铁翼游目看去,只见山壁上确有一个个人工掘成的石崛,约有丈来高低,张臂宽阔,总共有十余个,看去相当幽深,只听赵燕侠问道:“却不知吴大人的金银珠宝,何时才到?要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少了这件东西,在药未炼就前,是行不得的。”

“何况,”赵燕侠继续道:“我们炼药的器皿,仍然未够……”

吴铁翼却打断反问:“公子叫人来掘这些土洞,培植这些奇花,所费必巨,但如今掘洞植花的人何去?”

赵燕侠目光闪动:“吴大人说呢?”

吴铁翼长吟道:“有道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赵燕侠笑道:“所以我已把他们给藏了,”指指地下,“烹了。”用手在颈项作一拭状。

吴铁翼哈哈笑道:“正合我意,赵公子做事,绝不拖泥带水,爽快爽快。”

赵燕侠的手也搭搂在吴铁翼肩膊,笑道:“大家都一样,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成大事,不能拘泥小节。”

追命一一听在耳里,已明白了大致情形七八分,看来他目前的任务,不只是要缉拿吴铁翼归案,而且还要摧毁这些毒花及炼药的器具,还要把赵燕侠一并拿下。

可是赵燕侠的武功如何,他虽未能测出,但与之朋党为­奸­的吴铁翼,已相当难惹,一身“刘备借荆州”的功力,十分­阴­狠毒辣,而赵燕侠的五十四个师父及吴铁翼手下“风雷雨电”加起来更声势浩大,以自己一人之力,决挑不起。

他心中盘算之际,忽听身边的小女孩骂道:“死了!要死了!”

追命吃了一惊,只见习玫红皱着两道秀眉,不住伸手往后颈扒搔,只听她骂道:“死蚊子、臭蚊子,敢来咬我……”

追命猛想起离这里大概不过十数里之遥就是大蚊里,而大蚊里曾出现过骇人听闻的咬得人疯狂的故事,心头一慌,忙道:“别抓,别抓,让我看看。”

习玫红痒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急图舒适,微扒开衣领,指着后头一直说:“这里,这里,那死蚊子一口叮在我这里……”

追命凑首过去,只见后颈沾了点泥尘,便呵一口气吹去,尘埃拂去,玉肌上有一个小肿块,红彤彤的,衬在玉颈上,很是鲜明;追命一看颜­色­,便知道没毒,顿放下心头大石,低声笑道:“没事的,是蚊子咬了一口罢了……”忽然住了声。

追命忽尔停声,不是为了什么,而是这时余霞晚点,映在习玫红的后颈上,那后颈的肌肤欺霜胜雪,近发尾疏处还生有一颗小黑痣,剔透可爱,而颈尾几绺发丝微卷,随秋风一送,微微扬了起来,并自衣襟里发出一种处子的芬香,饶是见过世面澄神过虑颇有定力的追命,也难免一阵心荡神摇。

但他毕竟潜神内照,返光内莹,立即心­性­明定,向后仰了一仰。

在他仰了一仰的时候,习玫红却天真浪漫,全不知在男子心中起了什么激荡,犹自怨道:“当然是蚊子叮的,死蚊子……要是蛇咬的,那还得了——”

说着,蓦然止住。

习玫红一直待在习家庄,甚少出来闯荡,虽颇有豪情,但却纯真未泯。她在家里,凡有什么委屈,必与家人撒娇倾吐,纵是踩死一只蛤蟆,也要难过老半天,如果给毛虫沾了一下,更向她大哥习笑风二哥习秋崖嗲一会才甘心。而今遇着追命,当定冷血的三师兄也是自己人,便向他撒娇起来,浑不知男女之防。

追命心里不禁暗下叹息:四师弟血气方刚,这小姑娘未免有些心放形散,二人久聚一起,只怕免不了……

他却不知习玫红为何忽然住了嘴。

习玫红停了声,是忽然听到蚊子的低声呜呜飞过,她决定不动声­色­,候蚊子落定,要再吸她的血时,才一掌拍下,报一口之仇。

——谁叫你吸我的血?!

追命的注意力又集中回赵燕侠和吴铁翼的对话中,两人的对话,恰好谈到大蚊里的事件。

吴铁翼:“听说这里附近的大蚊里,曾发生了一连串的毒蚊事件,不知是不是公子的妙计安排?”

赵燕侠:“大蚊里的村民,离这儿较近,而此地是巍然独峙的世外之地,十分适合种植霸王花,舍此之外恐再难见这样完美的所在,偏是那些农夫猎户,有时瞎摸到此处来,我不略施小计,把他们唬走,只怕日后多事。”

吴铁翼:“乡野草民,自然笃信神鬼之说,造场奇异瘟疫,不愁他们不走。”

赵燕侠:“正是,我把霸王花蕾足致令人疯狂的毒液,给蚊子吸了,放出去,咬了几个人,全村人立刻都搬得一­干­二净。”

吴铁翼:“这儿蚊子如许之多,你不怕那有毒的蚊子反咬了自己人么?”

赵燕侠:“那有毒的蚊子是我们强使蚊子吸取毒液的,平时,它们虽喜栖止在霸王花叶下,但却不会吸取毒液。”

吴铁翼:“哦?蚊子吸了毒液,反而不死,倒是人……”

赵燕侠:“这花就有那么怪。”

吴铁翼:“奇怪的倒是蚊子,竟可抗拒如此厉毒。”

赵燕侠说:“这倒不稀奇,譬如人看不到的东西,狗可以看到;人感觉不到的预兆,蚂蚁可以预知;毒蛇有剧毒,它把毒藏在身上一点事也没有;黄蜂有尖刺,却不会刺到自己。像这些花也有剧毒,但开得如此美艳,旁人见了若不详察究里又怎悉晓?”

吴铁翼说:“那么那三只蚊子……?”

赵燕侠笑道:“吴大人怕它们咬了自己?”

吴铁翼道:“倒要防范。”

赵燕侠大笑道:“天下那么大,谁知道三只小小的蚊子,飞到大蚊里后,又会飞到哪里?何况蚊子有多少天的寿命?天下那么多,吴大人空担心些什么?”

吴铁翼尴尬地笑笑,却谁也没料到,这时,乍响起“啪”地一声清响。

这一声清响,不是什么声音,而是习玫红终于等到了那只蚊子,嗡嗡呜呜的,盘旋又盘旋,飞翔又飞翔,终于到最后,在她的手背上落定。

习玫红就一巴掌打下去。

“啪”地一声,习玫红心里正喜得叫了出来:——哈!这次你还不死?!

她却万未料到,这一下,“死”的不是蚊子,而是她自己。

巴掌一响,不单追命怔住,吴铁翼及赵燕侠,也一齐有所警觉!

开谢花第三章 世事一声梦 人生几度秋

第一回大梦方觉晓

第二回破阵

第三回大梦神剑

开谢花第一回大梦方觉晓

吴铁翼倏卷起一声大喝:“谁?!”

追命在习玫红耳边疾道:“你快走,我断后!”

——吴铁翼、赵燕侠还有五十四个师父及“风雷雨电”等一­干­手下,自己恐不是敌手!

——不管如何,先让这小姑娘逃生,才算对得起四师弟冷血!

谁知道习玫红柳眉倒竖,杏目圆睁道:“我不走!”

追命急道:“小姑娘,你去,搬援兵来这里救我。”

习玫红仍是拧头:“那你去搬援兵,我来救你。”

这时吴铁翼又厉声喝道:“朋友老不出来,我只好动手相请了!”

追命转念如电­射­星飞:“冷血在化蝶楼跟神剑萧亮搏战可能遇险,只有你才可以有能力救他,而且救了他再带他来此地救我,你就一连救了两条人命了,好不?”

习玫红听得高兴起来,想到每次都是冷血出风头,这可给她威风一次了,便道:“好!”

追命迅道:“好还不快去?!”

伸手一推,把习玫红推向斜里窜出去,习玫红十分机伶,趁着天­色­昏暗,借地势土岗起伏掠去。

但习玫红一动,吴铁翼已怒啸攫来!

追命正欲挺身而出,使吴铁翼转移目标,俾使习玫红间隙冲出。

不料头顶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吴老,你尽管天上飞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摔下来,是怎么一个样子?”

吴铁翼一听,人像被一口凿子钉入了地里,立时僵住,动也不动,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土岗之上。

土岗之下的追命,也正仰脖子往上望。

一轮皎洁明月正升空。

只见一条人影,缓慢地、懒洋洋的,不慌不忙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长长的呵欠,正是那在化蝶楼打呵欠的公子。

在暮­色­中吴铁翼两只深邃的眼珠像两点碧火,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方觉晓?”

土岗上的人又打了个呵欠:“人生不如一梦啊。吴老,你梦见我,财宝就要飞了,是噩梦啊。我梦见你,钱财就塞到手心了,是好梦啊。究竟是你梦见我?还是我梦见你呢?”

吴铁翼的长髯,无风自动,显然是极力竭抑着自己内心中的愤怒。“方觉晓,你是怎么来的?!”

追命听得心里一动,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谁知方晓觉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醒时,人就在此荒山,对此良辰,赏此奇花,凭此皎月,见到你这样的恶人了。”

吴铁翼连长衫也鼓卜了起来:“你放屁!”

方觉晓说:“梦中无这一句。”

吴铁翼怒道:“去你的春秋大梦!”

方觉晓叹道:“对,对!孺子可教,春秋战国,都不过是一场南柯梦。”

吴铁翼恨声叱道:“今日我教你活着做梦来,死了归土去!”

方觉晓悠然道:“是耶,非耶?化成蝴蝶!梦醒了无痕,更无去来。”

吴铁翼气歪了下巴:“你……!”

赵燕侠忽道:“方公子……”

方觉晓道:“吾非公子,公子非吾。”

赵燕侠改口道:“方侠士……”

方觉晓截道:“梦里人无分善恶,何能行侠?”

赵燕侠也不生气:“方先生……”

方觉晓仍打岔道:“先生先死,方生方死,何分彼此。”

赵燕侠微微一笑,毫不气馁:“大梦方觉晓……”

方觉晓这才稽首:“正合我脾胃,省了称呼,多做些梦,最好。”

赵燕侠笑道:“方觉晓做梦,何以做到了敝处?”

方觉晓道:“我的梦是在你们车篷顶上做的。”

追命听了心中一震。他扶持习玫红躲在车底下匿进来,却没料到还有一个方觉晓在车篷上混了进来,而且一直在自己藏身的土岗之上,自己一直没有发现,且不论方觉晓有没有发现他,这份功力都可算非同凡响。

赵燕侠笑道:“方大梦做梦,可是做对了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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