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晓笑问:“哦?”
赵燕侠微微笑道:“我们的举世功业,正万求不得大梦方觉晓的臂助,若蒙相允,咱们视先生为供奉,如获神助。”
方觉晓摇头摆脑,居然在月光下踱着方步,反复思索。
追命却听得手心一紧,握紧了拳头。
——如果方觉晓肯加入这干邪魔歪道,吴铁翼加赵燕侠加上方觉晓还有神剑萧亮,这样子的阵容,就算“四大名捕”一起出手,也未必挑得了!
方觉晓笑了:“大梦方觉晓。”
赵燕侠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能以不解的神情望着他。
方觉晓摇头摆脑地说:“我已经是大梦方觉晓了,你们又以梦来诱我,其实成败利钝,不过都是一场大梦,我既有梦,你们的梦,我敬谢不敏。”
吴铁翼怒笑道:“方觉晓,你这是好梦不做做噩梦!”
方觉晓悠然叹道:“谁教江湖人中,相传吴铁翼遇上了方觉晓便等于命里逢着了克星,这噩梦敢情是你前世欠我的。”
吴铁翼也不答话,只叱喝一声:“风、雨、雷、电!”
只见暗暗青穹中人影倏现,雳嘞嘞一阵连响,隐有殷殷雷电,挟空劈来,追命眼快;瞥见四人各在土岗之上,居高临下,准备扑击方觉晓。
这四人就是日前所见的唐又、于七十、文震旦、余求病四大高手!
追命知道四人决不易斗,想扬声警告方觉晓,却听方觉晓道:“你知道江湖人为什么传我‘管不义事,劫不义财,杀不义人,留不义名’么?”
他仿佛完全不觉察四人的存在:“我既管不义之事,取不义之财,诛不义之人,又为何留的是不义之名?”
方觉晓倒是自问自答:“那是因为我杀人的方式,太过令人深恶痛绝。”
他笑笑又道:“我是用对方武功极纤微的懈隙之处,加以利用而杀之,江湖上人人危惧,怕我有日也用这种有无相循、虚实相应、由静生动、以动灭静的伎俩来对付他们的绝艺,所以都说我不学无术,雕虫小技,打胜了是侥幸落得个不义之名。”
他笑着反问:“你说,江湖人好不好玩?”他问这一句的时候,眼光有意无意,瞟向追命。
追命不禁苦笑。
武林中人气量狭窄,跟文人可以并齐,远超乎一般人想像,当然也有气态豁达者,但就一般而言,攫权夺利,逞强好胜,明争暗斗,好名贪欲,在所多有,以致武林常起血腥风暴。武林亦不免党同伐异,手段之毒,难以想像。大梦方觉晓有才无权,又孑立不群,人畏他武功深不可测,又知他独来独往,纵行侠仗义于世,不免视之为邪魔外道,加诸于不义之名,方免其坐大了。
这是江湖人的悲哀。
方觉晓神情洒脱,孤傲自洁,但他问了这句话,即是说他仍不能超尘梦中,仍是介怀于这句话。
但是江湖上有的是流言蜚语。若然介耿于心,又有何安宁之日?
就连“四大名捕”,不一样被一些人恶意中伤为朝廷爪牙、宦官走狗之辈?追命等对此,只能充作不闻,否则早就挂冠忿然而去了。
但闻方觉晓又道:“所以我出手,狠出了名,最好,不要逼我动手,否则,一场大梦,醒时十里荒冢自凄寒了。”
赵燕侠道:“方觉晓,本来你可以走的,可惜你却来了这里!”
方觉晓淡淡地道:“来了这里,就算你不杀我,也怕秘密外泄,是不是?”
赵燕侠有些歉意的笑了笑:“你想不死,只有一法。”
方觉晓笑道:“为你所用?你不怕我谋叛作反?”
赵燕侠道:“饮下花汁,就不怕了。”
方觉晓道:“那我岂不等于行尸走肉?还是死了好了。”
赵燕侠长叹道:“你既求死,只好死了。”
他的话才说完,迎空下了一阵骤雨!
这时天色已暗,暮色四合,一点残霞,血一般的坠在碧绿的崖前,映得那无声滚涌的雪瀑隐透红光,阴凉深寒。
那一阵密雨,像一盆水般却只向方觉晓一人泼落。
那不是雨。
那是暗器。
文震旦的暗器。
三
方觉晓本来还在谈着笑着,忽然之间,身形慢动,已脱下两只布鞋,扬晃一兜,数十点密雨似的银光,全收入了布鞋之内。
但唐又已经出手。
他一扬手,火星滚滚,烈焰飞扬,火龙似的卷向方觉晓。
方觉晓身形一晃,已没入花丛之中。
花海平垠,恍似碧波无纹。
吴铁翼春雷似的喝了一声:“别烧了花——”
唐又自然吃了一惊,但“雷火”已发了出去,收不回来,只怕焚及花海,急忙向余求病求救,“大旗卷风”余求病忙用“都天烈火旗”一罩,把火焰尽灭。
余求病正扑灭火焰之际,“飕”地一声,一人冲天而起。
余求病是“风、雷、雨、电”中的风,轻功最高,而且正居高临下,但正在他弯身灭火之际,不意白影一闪,破空而起,犹在自己之上。
余求病大惊,大旗急卷,只见方觉晓犹似夜鸟在月光下飞翔起来,冰飞雪舞般地卷入了大旗所发的罡飚怒号之中。
于七十见余求病有危,也和身扑来,雷电锤凿,一起向方觉晓背后劈到!
只听一阵摧断散裂之声,雷鸣风怒,轧然而绝,于七十的锤凿,打入了余求病身体之内,几乎将余求病身躯震炸得血肉横飞!
而余求病的大旗,却不知怎地,缠勒上了于七十的脖子,于七十裂目伸舌,足有半尺来长,脸色涨紫,扎手扎脚落了下来,僵在地上,已然气绝。
才一个照面,方觉晓已毙“风”余求病、“雷”于七十两人!
同时间,唐又的暗器已发了出去。
方觉晓居高临下,利弊悬殊,钳制余求病,又引动余求病与于七十互刺而殁,但他力已尽余势已衰,唐又的暗器,正打在他背上。
这风吹电逝的光景,文震旦也抢身扑至,倏然之间,脸上忽给人打了一把暗器。
这暗器正是他腰间镖囊中的毒砂。
在星飞电掣的瞬间,敌人已在他镖囊掏出了毒砂杀掉了他。
唐又也同一刹那,发现暗器所中,只是仿佛幻影,而自己胸膛,也突然像给一口沾满了千百把利刃的钉板拍入一般,原来自己所发的暗器,全在龙飞电掣瞬息之间,被方觉晓以袖一挽,引得倒飞了回来,射了个满膛满腹。
唐又和文震旦倒下去的时候,离于七十及余求病之死,不到弹指功夫。
吴铁翼座下四大高手,一齐毙命。
“风、雷、雨、电”要动手的时候,追命正想出去助方觉晓一臂之力,可是,他现在已打消了主意。
连吴铁翼也改变了念头。
原本在余求病、文震旦、于七十、唐又出手围攻的时候,吴铁翼正想趁隙偷施暗袭。
但他现在也看得出来,不但没有这个必要,而且也来不及了。
只闻方觉晓拍了拍手,又打了个呵欠,慢声道:“我看,赵公子的五十四个师父,也不必出来冒这趟浑水了吧?”
四
一阵稀落掌声传来。
“好功夫!”
拍掌的人居然是赵燕侠。
“刚才方兄所表演的就是江湖上只闻名了五百年,却不见有人会使的‘颠倒乾坤五行移转大法’?”
方觉晓微微笑道:“名字长死了,就叫‘大梦神功’不好吗?”
赵燕侠笑道:“好个‘大梦神功’,跟吴大人‘刘备借荆州’的‘借力神功’,可有异曲同工之妙!”
方觉晓不以为然:“曲是异曲,我的洪正,他的萎靡。”
吴铁翼眼见方觉晓武功着实非同小可,不怒反笑:“方兄和我,不如合作,正好如虎添翼,各得其利!”
方觉晓道:“奇怪?”
吴铁翼问:“方兄有何纳闷之处?”
方觉晓道:“我不知何时与你称兄道弟来着?”
吴铁翼脸色一沉,强自压制。赵燕侠却道:“阁下却不知道一件事。”
方觉晓也不相询,微微笑着看他。
他知道赵燕侠既然问得出口,就一定会说下去。
赵燕侠果然说了下去:“阁下不知道‘颠倒乾坤五行移转大法’最忌的是‘大须弥正反九宫仙阵’。”
方觉晓微微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这正如‘大梦神功’怕醒一样。”
他笑了笑又道:“可惜,你所说的那种阵法,迄今已无一人能使。”
赵燕侠笑说:“非也。”
这回到方觉晓忍不住要问:“难道……”
赵燕侠截道:“天下确然无一人能催动这‘大须弥正反九宫仙阵’,但却有五十四人能同时合力施展。”
方觉晓一晒道:“阁下的五十四位师父?”
赵燕侠一笑道:“在下的五十四位师尊,武功虽然不济,但奇门杂学,无不精博,方公子可小觑了。”
说罢,赵燕侠拍了拍手掌。
五十四个人,鱼贯而出,各依方位站好。
追命一见,心中一阵忧急,看来赵燕侠五十四个师父皆已返回,化蝶楼事衅已休,却不知冷血如何了?
方觉晓脸色较为凝重,道:“这阵既已摆下,我只好破阵了。”
赵燕侠扬手道:“方公子自管请便。”
赵燕侠扬手之际,五十四人立即发动阵势,这阵势其实不离“生死幻灭晦明之门两仪四象”的生克变化,窍妙玄奥,但是走易变位之际,五十四人互为奥援,等于是一个人,倏忽间有了五十四双手臂,五十四对眼睛,而且还身兼五十四人的功力,这就如同风雷杀伐、山崩海啸,有飚轮电转之巨力。
方觉晓善施借力打力、着力化力,但五十四人飚轮霞转消长不休之力,却非他一人所能化解!
开谢花第二回破阵
一
五十四人所施动之“大须弥正反九宫大阵”将方觉晓困住。
方觉晓在阵中只觉耳鸣心跳,头昏目眩,阵内尘霾障目,腾挪卷舞,如处身洪涛万里,无可落脚之处,每发出去的功力,被此东彼西,此南彼北的虚实相生,有无相应的九宫反克五行牵制,无法发挥,一时如孤军危域,田横绝岛,俱受束缚,又如强仇压境,矢尽粮空,以致退无死所。
方觉晓的“大梦神功”,实则“颠倒乾坤五行移转大法”演绎而来的,搏弄阴阳生克五行,倒转八卦,将发力者还于其身,但五十四人所催发之“大须弥正反九宫大阵”,亦是参天象地,应物比事,暗合易理,借力反挫,方觉晓的功力无可宣泄,以一人力敌五十四,实非易事。
他陷入阵中,只见刀光剑影,一脱乱闪,稍一不慎,即为所伤,却又无法脱身。虽闻衣袂之声就在近处,但上天入地,横冲直撞,俱被挡回。
只要被困在阵中的人稍一焦躁,即群相离呈,乘机潜袭,心里头只要一想到要不好,此心相即为对方所用,千虑百念,随相而生,直熬得人走火入魔为止!
方觉晓的“大梦神功”,还只是借人之外力克制对方,但五十四人之阵乃质定形虚,借对方象由心生,境随念灭的现诸恐怖、瞬思电变来痛击对方,诸如恐怖焦急,远近富贵贫贱忧乐苦厄鬼怪神仙佛、七情六欲、恐怖焦急、无量杂想,稍一着相,便不战自败,死在阵中。
方觉晓神明朗澈,心灵湛定,但也只能固守,而无反攻之力。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五十四人所卷起如石障围压、阴灵鬼怪的大阵中,蓦然有了一道缺口。
缺口一破,随着一声悲喊,一人扑倒地上;方觉晓拔出对方腰间的剑,劈倒了他,又揉身抢了一把银戟,刺穿了另一人的咽喉。
阵既破,局面大变。
方觉晓像一阵风似的飞起,一列花梗,倒了下去,三个高手,齐腰斩断,三件躯体落地之际,一个人要掏出雷火弹,手臂被反折,竟把雷火弹倒吞人口,在他腹内爆炸开来。
另外两名高手的大环刀与大朴刀,一起斫回自己的脖子上。
当倒下去的敌人数到了十二,方觉晓才停了手,负手于后,走出阵中。
月光下,他出水芙蓉般清奇秀气,但倦意更浓。
“大须弥正反九宫大阵”已破。
剩下的四十二人,绝对无法也无力再组此阵。
但方觉晓内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要不是五十四人其中一人忽然仆倒,这阵他绝对破不了。
他明白这人的仆倒是因为土岗后的追命。
除了他自己了解,追命心知之外,其实还有一人知晓。
这是五十四人中的一名“师父”,长得一双黄眼,生在额上,鼻耸朝天,一张大阔口,样貌甚是古怪。
其实他不只模样古怪,武功也古怪得很。所以他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是给人绊倒的。
可是他却不敢声张。
因为这大阵被攻破,全因自己一仆之故,在行施阵法时,谁也来不及理会谁,只顾全力以赴,若他自己不提,无人会知是他闯的祸,如果他自供出来,这一阵之败,可全揽在他的身上了。
他也是江湖人。
江湖人最懂得如何“独善其身”。
何况在赵公子麾下,好听的是当个“师父”,但要面对那么多“同行”,竞争之大、压力之重,也是奇巨,这位“师父”还不会傻到自绝门户。
故此他也绝口不提。
所以在阵势发动狂飚卷旋之际,谁也不会留意那倏伸出来又收回去的一条腿。
也没有发现追命就在那里。
二
方觉晓的倦意愈来愈盛,他对吴铁翼说:“该我们了;”又转首向赵燕侠道:“你走吧,我不杀你。”
赵燕侠似未料到方觉晓能破“大须弥阵”,一时怔住,说不出话。
吴铁翼见势不妙,忙道:“赵公子,对付这等妖贼,不必顾及江湖道义,我们合力把他除去。”
方觉晓淡淡地道:“何须多言,你们早已五十四敌一,何必惺惺作态呢!”
吴铁翼怒叱:“你少卖狂——”
方觉晓却已吟道:“世——事——”
吴铁翼一震,倏然出手!
他再也无法延挨即刻出手之故,是因为他听传闻中方觉晓的习性。
——方觉晓“杀不义人”之前的习性是:通常给对方一个机会,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一十二个字念完,若对方逃得了,或在方觉晓吟罢二句尚未被击倒,就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也就是说,方觉晓一旦吟起这两句诗,就是把对方当作头号大敌,而且已准备动手了。
——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
吴铁翼既不能逃——一旦逃遁,就算成功,这“霸王花”的计划岂不霸业图空!
他一动手,全身衣衫,像狂飚怒涛般地但无声无息的涌卷过去,只要对方一半抗力,他便以“刘备借荆州”的怪功倒移过去,反挫对方,把对方格毙当堂!
追命望去,只见暮夜的空间,月色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影子缠着影子,飞跃对着飞跃,肉体追击着肉体,一切都静悄悄的,反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方觉晓却像忽然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肉体。
吴铁翼的武功,可谓极高,他的“刘备借荆州”神功,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但面对一个不带一丝杀气、静若湖水的人,不但毫无懈障,连一丝气魄气势都无。
吴铁翼的武功再高,至此也毫无用处。
而他的“刘备借荆州”神功已然运气,并且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对方无懈可击,又无力可借。
对方就像一棵树,一块巨石,更像一片飘浮的羽毛。
他想借对方的斗志来反挫之,但对方似根本无意要赢,这种不以打败敌人为胜,又不以被敌人打败为赢的气态,使吴铁翼面临溃败。
——如果把力道发出来,迎虚而击,万一被对方以实反乘必死无疑!
对方淡若飘鸿的肉体中,虚无定向,只漫吟下去:“——一——场——大——梦——”
吴铁翼本来巴不得对方赶快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吟完,因为愈快吟完,自己就至少可保不死。
——方觉晓以吟十二字杀人,若二句吟完人不死,当不再杀,以方觉晓闻名,决不致反悔吧!
但方觉晓才吟完了第一句,吴铁翼已觉不支。
他既不敢把巨力发出去,罡风兀自在身上各处|茓道流窜,十分辛苦,他惟有把身上所蕴之巨劲偷偷化去。
却没料他心念才动,正要化去内力,方觉晓已然反守为攻,易客为主,转虚为实,发动了攻势。
那时他才念到第二句第一个字:“人——”
“生”字未出,吴铁翼已仰天喷出一口血箭,倒飞三丈,“噗”地坐跌地上!
三
月光下,方觉晓冷冷地望着吴铁翼,道:“还有五个字,可由你来说,你说得怎么快都好,因为——”
他淡淡一笑继续道:“这可能是你最后一句话了。”
追命目睹方觉晓飞龙天矫般击杀“风、雷、雨、电”四大高手,知他身怀绝技,虽曾助他破“大须弥阵”,见他银流飞泻一瞥而逝地搏杀十二敌手,已心中钦佩,及此眼看他在七个字间击败吴铁翼,其中两个字还是先说出口才动手的,心里称奇欣羡,已知其人功力,非自己所能及。
吴铁翼喘息急促了起来:“我……我的宝藏,你还未知,你,你不能杀我……!”
方觉晓摇首道:“我要杀你,是因为听闻你旧部说起你的劣迹,实令人齿冷,至于财宝,有没有都是一场浮云梦,我不稀罕……所以,我没什么不能杀你的理由!”
吴铁翼返首向赵燕侠哀告道:“赵公子……”
方觉晓对赵燕侠冷冷地道:“趁我还未对你动杀机,你滚吧!”
赵燕侠望了望地上的吴铁翼,悠悠地道:“难怪江湖上传闻:方觉晓是吴铁翼的克星,而今一见,方才知道传言非妄。”
他笑了笑又道:“吴大人的‘刘备借荆州’神功,刁钻古怪,气态沉雄,但遇上大梦方兄的‘大梦神功’,一一化解于无形,不由得我不佩服。”
他叹了一声又说:“本来,方兄留我不杀,有心保存,我也该知趣走了,只惜……”
他双眉一振接道:“江湖上又传有:大梦方觉晓的克星是神剑萧亮……而神剑萧亮,偏偏又在此际及时赶到,使我就算想走,也不忍错过这一场精彩格斗。”
大梦方觉晓的脸上陡似涂了一层白霜。
月色皎洁,花海静眠。
大梦方觉晓霍然转身,就看见一个神情落寞的青年。
方觉晓眼眸里蒙上了一层特殊的感情。
“你来了。”
神剑萧亮来了。
四
萧亮一来,还未说话,先打了一个喷嚏,方觉晓却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
萧亮稍一稽首,道:“师兄。”
方觉晓也唤了一声:“师弟。”
萧亮道:“师兄的老毛病,好像还未痊愈?”
方觉晓笑道:“大概天下间病者最不想治好的病,就是懒病;我一天打三百多个呵欠,等于是享受,这病还是不要去掉的好。”
语音一顿,反问萧亮:“师弟的鼻病,好像也没好全?”
萧亮笑了一笑,道:“人生里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没有鼻病,又焉知没有其他疾害缠身?有了鼻病,倒是可以提醒自己身子健朗的好处。何况,一天打他百来个喷嚏,让气通一通,实在是好事。”
说着,又打了一个哈啾,掏出雪白的巾帕,揩抹了鼻子一下。
方觉晓答了,有说不出的倦慵之意。“咱们师兄弟的毛病,只怕都改不了。”
萧亮也笑了,笑意里有说不尽的寂寞,“所以师父说过,哈啾对呵欠,难免一场战,看来,真是无可避免了。”
方觉晓道:“我们师兄弟,入门、学艺,都不同时,只见过三次面,这是第四次,没想到第四次见面就……”
萧亮道:“你学了师父的‘大梦’,我学了师父的‘神剑’,只怕这一战,早已注定。”
方觉晓摇首道:“我还是不明白。”
萧亮道:“你不明白什么?”
方觉晓道:“你跟赵燕侠、吴铁翼,绝非一路,何苦要为他们而战?”
萧亮长叹了一声,语音寂寞无奈。“我不是为他们而战,我实是为自己的承诺、报恩、不再受人羁制而战。”
方觉晓道:“哦?”
追命也在留神聆听。他乍见神剑萧亮出现之际,便联想到冷血可能在“化蝶楼”出事了,否则,神剑萧亮又焉能好端端的出现此处?萧亮在武林中,形踪飘忽,行事诡奇,一向行事,虽嫌过火,但光明磊落,疾恶如仇,何致甘为赵燕侠等所用?
只听萧亮道:“你因质禀聪奇,被恩师收录为徒,但你家底丰存,除了闲懒,就是习武,可以不顾及其他。”
他嘴角下拗,现出了一个微带凄凉的微笑:“而我呢?”
方觉晓悠悠叹道:“我知道师弟家境不好……不过,我当时却连师弟你也没见过,又如何得知此事?”
萧亮道:“这事与人无尤,师兄不必歉疚。只是我艺成之前,贫无立锥之地,家慈饥寒,全仗赵公子之父大力接济,才令我母度过饥贫。及至我练成剑法……”
方觉晓失声道:“是赵一之?”
赵一之就是赵燕侠的父亲,以修桥整路,多行善事名扬于世。
萧亮点头。
方觉晓沉吟后毅然道:“我不杀赵燕侠,你不必跟我动手。”
萧亮摇头。
“没有用,赵大善人不要我回报,只要我答应他的孩子,出手三次。”
他无奈又带讥诮地一笑道:“也许,赵大善人是看出他的儿子多行不义,将来必有劫难临头,想借我这柄仰仗他的善心才能练成的剑,来替他后嫡化解这一劫。”
方觉晓道:“所以,化蝶楼上,你替他敌住冷血。”
萧亮道:“那是第一次。”
方觉晓道:“那么跟我这一场,是第二次了?”
萧亮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也是第三次。”
方觉晓微诧道:“怎么说?”
萧亮目露厉芒,向赵燕侠投去:“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为他出手三次,我当履行,不过其中若有朋友兄弟在,则一回出手当二次算计,这一次,亦即是我最后为他出手的一次。”
他回头凝视方觉晓:“不管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自当全力施为,不过不管死的是你是我,余下一人,都可杀了他替对方报仇!”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听得连赵燕侠都为之一震。
方觉晓唉了一声,道:“萧师弟,大丈大言而有信,言出必行,自当如此,但这样作法,不是害人误己,徒结怨仇,于己不利么?”
萧亮惨笑道:“我又不能不履行诺言,丈夫在世,理应惜言如金,既已答允,就算悖犯天条亦在所不惜,练剑的人,本就要摒除佛魔,只要在修剑道上的障碍,不管是天地君亲师,兄弟妻儿友,一概尽除。”
方觉晓只冷冷地待他说完之后才反问一句:“要成剑道,须得六亲不认,无私无欲也无情,方得成道。问题是:纵能成道,这样的断绝情缘,你做不做得到?”
萧亮沉声道:“你我师出同门,这一战,便是离经叛道。”
方觉晓道:“若真能以无反顾、无死所、无所畏来修剑道,你又何必重信诺以至于斯?”
萧亮无言,良久,才目瞳炯炯,向赵燕侠厉视道:“要化解这一场灾劫,只有在他。”
方觉晓向赵燕侠望去。
赵燕侠悠哉游哉的负手而立,幽然道:“久闻前代大侠‘大梦神剑’顾夕朝武功出神入化,而今他的两位嫡传徒弟要一决雌雄,这样的对决,纵拼上一死,也非看不可。”他这样说来,仿佛萧亮与方觉晓之战,与他全然无关似的,他只是为观战而来一般。
但这一句话,无疑是坚持要萧亮非与方觉晓一战不可。
萧亮长吸了一口气向赵燕侠一字一句地道:“赵燕侠,这一战之后,若我没死,下一战就是你。”
方觉晓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眯着精光炯炯的小眼睛向赵燕侠道:“若活下来的是我,我也要杀你。”
赵燕侠却毫不在意地笑道:“是啊,不过,神剑萧亮和大梦方觉晓,却难免先要决一生死不可。”
他说完了这句话,场面都静了下来。
场中仿佛只剩下了方觉晓、萧亮两人。
开谢花第三回大梦神剑
一
花静如海,冰轮皎空。
方觉晓与萧亮遥向对应,彼此身上,不带一丝杀气。
萧亮苦笑道:“我不能败。”
方觉晓明白,神剑萧亮的剑,在于决胜负,若不能赢,就只有输,每胜一次,剑气更炽,剑锋每饮一滴敌人血,剑芒更盛!
但只要败一次,便永无胜机,就像一个永远只有前进而无法后退的战神,败等于死。
何况萧亮剑是折剑,一柄折剑仍当剑使,是表示了不能再折的决心。
可是方觉晓也不能败。
世事本是一场大梦,成败本不应放在心上,但是方觉晓却知道,他可以坚持这种不以胜为胜以败为输的态度去对付任何挑战,却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应付神剑萧亮。
因为神剑萧亮的剑法是“以威压敌,以势胜之”。
这种方法是取自兵法上:“威,临节不变。”而这又以“不动制敌,谓之威;既动制敌,谓之势。威以静是千变,势以动应万化”。
最可怕的是萧亮的剑法,在颠微毫末之间,生出电掣星飞的变化,在静之威中生动之势,而动势速转而为静,凭虚搏敌,无有不应。
方觉晓的“大梦神功”是借对方之法而反挫,但面对萧亮若仍持无可不可之态度,则不及自静以观变,相机处置萧亮由威势动静中所生之攻击。
除非方觉晓一反常态,先以必胜之心,运“大梦神功”,罩住对方“,一触即发,先行反扑,才有胜望。
否则必败无疑。
所以方觉晓也微微一叹:“我也不能败。”
两个只能胜,不能败的同门决战,结果往往是一方胜,一方败,或两败俱伤。
可惜他们都没有另一条可选之路。
二
方觉晓诛杀“风、雷、雨、电”四大高手,再破“大须弥障”杀十二人,挫败吴铁翼,他都没有亮出武器。
此刻他终于亮出了兵器。
他的兵器原来是一面镜子。
宽一尺,高三尺,厚约半寸的一面琉璃大镜。
他这项武器,轻若水晶,也不知是什么制的,自怀中取出时只不过一个方盒大小,打开来却迅即长大,光可鉴人,须眉纤毫,无不毕现。
晶镜在月光下荧荧浮亮。
众人连追命在内,都不知他此刻取出面镜子有何用途,只晓得方觉晓适在难中,仍不肯用这面镜子,此际方才使用,必是杀手锏。
只见萧亮剑眉一竖,双目熠熠,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昊天镜?!”
三
方觉晓微嗤一声,似对自己自嘲:“天镜,师父所传,师父所授,师父所赠,没想到……”
萧亮又打了一个喷嚏。
他这个喷嚏一打,即时发披于肩,厉瞳若电,威棱四射,缓缓提起了折剑:“没想到……昊天镜有一天对上了神折剑!”
这是决斗前的最后一句话。
萧亮的心胸被斗志所烧痛,但他尚未出手,发现方觉晓有着同样的杀气如山涌来。
当两人气势盛极又完全一样时,就像两把剑尖相抵,因而发出的烈的火花。
萧亮发现自己的杀气愈大,对方的杀气也反迫了过来,他只有渺乾坤看一粟,缩万类看方飓,只酌斟眼前一步,只专注手下一剑。
由于他并不一味猛进,反而定静待机,风拂过,对方人影一闪。
——是对方先沉不住气?!
萧亮已无暇多想,光霞潋滟的剑芒,发出了飚飞电驶的一刺!
他这一剑,果然命中。
只听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声,晶镜四裂,碎片逆溅,他刺中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这刹那间,他所有的杀气锐气,全发了出去,刺在虚无的自己之中。
方觉晓已滑到了他的背后。
他虽无法把萧亮一剑反击回去,但已用“昊天镜”行起“大梦神功”,将萧亮的“神折剑”消饵于无形。
此刻他要做的是先封住萧亮的|茓道,然后搏杀吴铁翼,再解萧亮|茓道。
他以“昊天镜”及“大梦神功”破萧亮一剑,已十分吃力,却没料在这电掣星飞的刹那之间,一股巨力,斜里涌至!
这时他的掌已贴到萧亮背心“背心|茓”上,他本来只想以潜力暂封萧亮|茓道,那股怪劲一到,如异地风雷,方觉晓应变奇速,身如浮沙薄云,毫不着力,只要对方一掌击空,立刻将对方击虚之力壅堵反击,挫伤对方!
却不料对方掌力从冲涛裂浪般的功力,骤然反诸空虚,变成以虚击虚,反得其实,说时迟,那时快,“砰”地击中方觉晓!
这一击之力,足以使山石崩裂,树折木断,飚轮电旋间击在方觉晓身上,方觉晓一时不备,只觉浑身血脉飞激怒涌,一股大力,透过体内,在掌心直传出去。
这一下,不啻是等于在萧亮背心要害上施一重击。
萧亮本在半招之间,误我为敌,而被方觉晓所败。
但他万未料到方觉晓会重创他。
方觉晓全神御虚击败萧亮,但一失神间为敌所趁,不但身受内伤,也把神剑萧亮击得重创。
萧亮踣地。
方觉晓也倒下。
出手偷袭的人拍拍手掌,像拍掉一些尘埃,笑着说:“神剑萧亮,剑法如神,名不虚传;大梦方觉晓,迎虚挫敌,更是令人钦服……只惜,危机相间何啻一发之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兄萧兄,世之奇侠,都没想到会为在下所趁吧。”
赵燕侠非常快乐,非常安详地这样说。
四
赵燕侠的出手,疾如电卷涛飞,连在暗处观战的追命也来不及出手阻挡。
惊人的是:赵燕侠这一出手间所显示的武功,绝对在吴铁翼之上。
萧亮倒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又吐了一口血,已经吐了七八口血了,可是他觉得体内血脉激荡,仿佛还有无数口血要吐,他已失去再作战的能力,向方觉晓喘息道:“师兄……这次咱们……可是鹬蚌之争了……”
方觉晓也肺腑皆伤,一面吐血一面说话:“是我……累了你……我不打你那一掌……又怎会给这小人……这小人用‘移山换岳’的功力……引接到你身上去……”
萧亮惨笑道:“若不是我……你……你也无须打这一场……冤枉战……”
赵燕侠笑道:“你们也不必你推我让了,我也不杀你们……待花熬成药后,你们服了便听我遣唤,自是难能可贵的强助!”
方觉晓变色,面如白灰:“你还是杀了我们吧……”
萧亮怒道:“我们宁死……也不为贼子所用……”
赵燕侠轻笑了一声:“求死么,只怕没那么容易。”
吴铁翼走近一步,从他眼中已有惧色里可以知道,他也从不知晓赵燕侠的武功是如斯之高,“移山换岳”的功力自一个数十年来已销声匿迹的怪杰赵哀伤使过力败六大派掌门外,从未闻有人用过,而赵燕侠适才偷袭方觉晓那一下,确是这种不世奇功。
“赵公子,夜长梦多,还是早日除根的好!”吴铁翼因吃过方觉晓大亏,恨不得立刻将之铲除方才干休。
赵燕侠道:“我这一掌打下去,只怕有人不肯。”
吴铁翼道:“谁?”
赵燕侠微笑道:“土岗下的朋友。”
只听他扬声道:“土岗下的朋友,请出来吧,否则……”
他说着的时候,双掌早已蓄“移山换岳”之力,只要对方一有异动,立刻发动,决不让方觉晓与萧亮被人救走。
但他断未料到话口未完,巨劲来自背后的花海之中,一左一右,逝如电逝,游龙夭矫,事出仓促,赵燕侠怪叫一声,御虚龙行,滑飞三丈,躲过一击!
吴铁翼惊觉已迟,只好硬接一击!
仓惶间他不及运“刘备借荆州”神功,只好全力一格,“嘞”地一声,左手腕臼为大力震脱,右手筋脉全麻,却藉势倒飞,落于丈外。追命双腿飞击,连退二人,即疾落了下来,守护萧亮、方觉晓二人。
赵燕侠乍然遇袭,占了钳制二人的有利地位,他和方觉晓都没有料到本来躲在土岗下的追命,不知何时,已移到霸王花海之中匿伏,以致差点令赵燕侠也着了道儿。
吴铁翼怒叱道:“你怎么来的?!还有多少人?!”
吴铁翼乍见追命,怕的是追命已纠集官兵前来围剿,追命本来也想延挨时间,等习玫红率冷血等赶至方才动手,但此时为了救护萧亮及方觉晓,也理会不得那么多了。
赵燕侠冷笑道:“就他一个人。”
追命因为情知会有人来,便故意道:“赵公子好耳力。”
赵燕侠道:“阁下就是名捕追命了?”
追命笑道:“这次倒要赵公子饶命的。”
赵燕侠微微笑道:“我们本就没有杀你之意。”
追命也笑着以眼睛向地上两人一横:“公子所饶之命,不是我,而是大梦、神剑二位。”
赵燕侠长叹一声,语音萧索:“这又何必呢?”他顿了顿,又说:“你的要求,反而要我杀三个不可了。”
追命问:“没有别的方法么?”
赵燕侠反问:“追命三爷倒可说说还有什么方法?”说着望定追命。“譬如邀你加入我们,你会应承吗?”
追命摇首:“不会。”
赵燕侠笑了:“就算是会,也没有用,因为,我怕你使拖刀之计,虚与委蛇,那时,我又成为三爷所破的各案中一名就法者了。”
追命想了想,笑道:“看来,是真的没有别的法子。”
赵燕侠长了长身,把伸入袖子里的手,缩了出来,淡淡地道:“那么,请了。”
这时月移中天,犹似一盘明镜,清辉如画,洒在花海上,宛如新沐,赵燕侠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出奇的眉目奇朗,也特别神采奕奕,仿佛冰轮乍涌、银轮四射的明月,使他动了诗兴,正在寻章问句一般。
但追命却知道,这是一个前所未遇、莫测高深的大敌。
他一方面全神备战,另一方面也想尽可能延挨时间,希望冷血等人能率众赶至。
开谢花第四章 梦醒无解语 沧桑恩怨情
第一回五十四位师父的赵燕侠
第二回大蚊里
第三回火花
第四回喷嚏与呵欠
后记:风景之外
开谢花第一回五十四位师父的赵燕侠
一
正在追命苦等救兵之际,习玫红才刚刚从“化蝶楼”找到冷血。
她能够找到冷血,实在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从那种“霸王花”的山谷中潜逃至大蚊里,可以说是最艰难的一段路程。
那段路途全是荒山峻岭,悬壑峭壁。
习玫红一面要躲过山头哨棚的发现,这条山路本就曲折迷玄,又渐从日落至近黑,习玫红最怕的是蚊子,偏偏这里蚊子又特别多,每叮她一口,她就拍一下,一时间“噼噼啪啪”的响,没给守哨的戍卒发现,也算是她的幸运像髻簪上的明珠一般跟随。
蚊子越来越多,左叮一口,右叮一口,叮到后来,习玫红脸上、手上,浮起好多小肿块,红通通的不消,习玫红想起这些叮她的蚊子说不定其中一只有毒,心里就更怕。
可是她最怕的不是蚊子,而是鬼。
荒山寂寂,明月当空,份外清冷,狼嗥遥闻——不是鬼出现的最好的时节么?
习玫红心里不知慌忽忽的骂了几回追命;早知道,她就留守山谷,对付敌人,由得追命来遇鬼好了。
她这一慌惶,就迷了路。
不过,要不是她迷了路,只怕她一辈子难以跑出这山谷。
因为习三小姐向来迷迷糊糊,不会认路,她曾在习家庄大花园也迷失过,只是她不给找到她回去吃晚饭的老奶妈说出去罢了。
追命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去“化蝶楼”——因为能摸回去的可能性太小了。
可惜追命不知道。
所以习玫红迷路了。
因为她迷途,所以一面躲蚊子,一面乱闯路,总算幸运常笼罩习三姑娘,居然给她一面咒骂头上嗡嗡乱飞的蚊子,一面逃回了大蚊里。
只要到得了大蚊里,路就好找多了。
因为只有一条路,直通济南的路。
二
只剩下一条路的话,习玫红没有理由会回不去济南城的。
但习玫红就是回不去。
因为没有马车经过。
习玫红是跟追命躲在标车、柩车、马车下来这里的,那是一段不短的路途,如果要习三小姐走回去,那实在是一件苦到不得了的事。
别说习三姑娘从来没有在荒山野岭这般“走”回去,就连坐车,她也不用赶马,通常是在车篷的软垫上吃糖果,还嫌车慢不够凉快,所以在她而言,躲在车底下混进来已经是一件相当委屈的事了。
没想到而今更委屈。
——这么远的路,黑忽忽的,一个伴儿也没有,竟要独自一个人“走”回去!
“大蚊里”的村民早已搬得一干二净,自然也不会剩下一驴一马,习玫红也不想多待在这黑沉沉的村子里,只好启程“走”回去。
何况,她也可以隐隐感觉得出,追命一个人在山谷里维持大局,是件情急的事,虽然追命有百般不是,但他毕竟仍是冷血的师兄啊。
一想到冷血,习玫红不禁有些羞赧,微微地笑开了。
只有荒山和月亮才知道,习玫红偷笑脸红的时候有多么美丽。
习玫红好像发觉月亮在偷窥她,抬起脸儿说:“我才不想他呢,那坏东西!”
当骂冷血是“坏东西”的时候,她真的想到许多“坏”事情上去了:那冷血一定还在“化蝶楼”里,吃着很多好吃的东西,睡在好舒服的软床上,还有那些妖女……
一想到那些“妖女”,她就心里气炸炸的:那些女子,个个腰身,都像水蛇一样,不断的在抛着媚眼,仿佛那种眼色很有风情,使得男孩子都像小兔子一般赶回她们设的笼子里去!
她想到这点,偏又饥肠辘辘,气起来一脚踢石子,岂料那块石头,埋在土里还有一大截,虽给她一脚踢飞,但也震得她脚趾隐隐生痛。
她只好坐下来唉声叹气,又发现靴子里有几粒小石子梗在那里很不舒服,她只好在清白如画的月光下,捡块出石坐下来,脱掉靴子,倒掉小石块。
这时候她就听到一种声音。
车轮辗在干瘪地上的声音。
还有马嘶。
三
习玫红的运气,已不能说是不好了。
“大蚊里”虽因瘟疾盛传,所有村民匆匆搬走,只余一片荒凉,但是大蚊里衔接官道的路上,还是有车辆行来的。
不过在这入夜时分,行人绝迹,连马匹也尽量避免经过这阴森森的地方。
可是有一些车辆就避免不了。
像这一部是一辆运载活鱼到市肆,赶晚市下秤的运鱼车,为了多赚几文钱,这晚上的赶集是少不免的。
但运鱼的几个人看到大蚊里的荒道上居然有个脱了一只靴子,半男半女装束,披着长发扬着靴子叫停车的标致大姑娘的时候,都几以为是见到艳鬼了。
不过有这样美丽的鬼,他们仍是心甘情愿的停了车。
习玫红也终于到了济南城。
不过她努着嘴儿觉得很委屈。
以那样的眼色看她,她当时真想用一盆清水来洗去给那些男子看过的地方。
可惜车上的水又腥又臭,还有半死不活的凸眼睛的鱼、翻了肚皮的鱼。
有个男子居然还笑嘻嘻的问她:“暖,你在那儿做了多久?怎么还又白又嫩一挤可以挤出水来呀?”然后大家一起哄笑起来。
要不是当时习三姑娘就露了一手武功——“铮”地拔剑削掉那家伙一小片耳尖,恐怕往后的话会越难听。
也幸亏是这样,习玫红才回到了“化蝶楼”。
她一下车,还是听到车上掩抑不住的嗤笑声。
她的肚子正咕咕叫了一声,想起冷血还在歌笙轻柔温褥厚枕的地方舒服的时候、更觉得受了侮辱,一气之下,噙了两泡眼泪,因为倔强之故,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就冲上了化蝶楼。
化蝶楼的老鸨、妓汝、客人,都以为她是愤然来找纵情声色中的丈夫的女人。这种女子,通常连龟奴都不大敢惹。
习玫红是个敏感的女子,偏教她看出别人的感觉,所以她就更生气。
她一面心里骂着:死冷血、臭冷血……一面走上楼去,一面掀帘子。
掀帘子的结果,是里面男女惊呼各一声,习玫红两颊红似火的退了出来,气得无可再气,想想更气,“铮”地又拔出剑来,大声叱道:“死冷血,你在哪里!”
幸运的是,冷血即刻出了来。
冷血也是平生首次给人叫“死冷血”就应声而出的。
他虽被叫“死冷血”,但心里头着实狂喜:因为他知道一定是习玫红回来了。
他幸亏早跳出来一步,不然的话,习玫红就要大闹化蝶楼,搞不好要跟青楼恶奴们大打出手了。
四
冷血与习玫红终于见了面。
习玫红一见冷血,就想到在他怀里大哭一番,哭得淋漓尽致再说。
但她瞥见帘子一晃,另一人也掠了出来,心里头就凉了半截。
出来的人是个女子。
一个纤弱得倍添韵味的女子。
习玫红认得她:这正是那个在化蝶楼舞姿纤巧、柔若无骨、眼睛会说动人的话的那个女子!
——这女子后来曾御剑飞袭吴铁翼!
习玫红一想到刚才掀开帘子所看到那一男一女的情景,心里刚凉下去的部分又似烘炉般焚烧了起来。
她立即寒了脸,像没见到冷血一样。
“谁叫你呀?”
拙于言词的冷血怔住:“我……”
“不要脸!”
习玫红霍地转身,迅速地让眼泪流下来,借旋身之际用袖子揩干,但这一切,都没瞒得过从帘子里掠出来的离离。
离离姗姗行前,说:“习姑娘。”
习玫红故作大方回首笑道:“有何指教?”
离离柔柔一笑:“冷四爷一直在等你和三爷回来吃饭哩,他一直坐立不安,很担心……”
习玫红心里忖:这用你来说!少假惺惺了!却在脸上笑道:“是吗?”
也不知怎的,她每看见离离,心里就浮现起自己小时候学舞不成摔破了东西,还有踩死了一只豢养的小蛤蟆而伤心落泪的情形;只觉得自己面对这风情万种的柔弱女于,自己很不像个女孩子。
其实习玫红的声音甫起,冷血就掠了出来,他乍见习玫红,万千情意,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表达。
他看见习玫红有些风尘仆仆,花容憔悴的样子,心里爱惜得微疼了起来,想用手拨去习玫红发上一片小枯叶。
但习玫红不知怎的,忽对他冷了脸,他的手只好隔空僵在那里,好一会才讪讪然缩了回来。
这些离离都看在眼里。
她和冷血谈过了一席话,自然了解这大男孩子的心里感受,便向习玫红笑着说:“冷四爷一直在我面前,尽是说你。”
习玫红昵声道:“说我什么?我有什么好说的?”
冷血这时禁不住问:“三师兄他……”
他本有千言万语,蜜语转怜,想对习玫红说的,在她去后音讯全无的时分,他才知有多挂怀,但在此刻,他还是要先追问三师兄的下落。
这一来气恼了习玫红,冷笑道:“你就只记得三师兄!”
离离暗喟了一声,本来想说:你怎么这样不了解四爷……后来转念一想,这种情形,不是外人参说得了的,自己最好还是离开的好,便婉然一笑:“我有事,先走了。”
冷血愣在那里,不知如何说是好。
离离对他一笑,走过习玫红身畔之际,只低声说了一句:“习姑娘,他对你,是真的好,这几生修来的福气,不要给脾气坏了。对男人,自然太驯不好,但温柔还是切要切要的。”
她笑了笑又道:“我真羡慕你们。”
说罢便姗姗而去。
她离去之后,习玫红的气平了,离离的话,倒逐渐在她心里生了效。
剩下冷血和习玫红,谁都不知如何开口。
习玫红本来先要求大吃一顿的,但有些赧然不好提起。
她只好先告诉冷血遭遇的事情。
冷血一听,从习玫红充满乐观、自大、加油添醋、传奇故事一般的转述中,分析到追命的处境危殆,当下沉声问:“如果要你再回霸王花山谷,你可认得路?”
习玫红气得凤目睁了一睁,扬扬秀眉道:“当然认得。”
又补了一句理直气壮的话:“可是,我还未吃东西呀。”
冷血疾道:“我先去布置,你可以在这里先吃,弄好了回头我来叫你。”
习玫红从冷血的脸色里知道事态严重,便乖乖的点了头。
冷血是去调集衙房的人手,围剿赵燕侠这一干人,要一网打尽,必须要冷静充分,行动奇速——冷血虽然刚烈,但决不鲁莽。
他的身份和职责,也不容许他有丝毫的鲁莽疏忽。
冷血即时出去调集人手,习玫红饿不过,叫了些好吃菜肴大吃一番,吃着吃着,良心有些不安起来,留下了几块肉、一些佐料,又托小厮买了几粒蛋和几株蔬菜,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连手指都冰凉了起来,脑里还盘算着一些主意。
五
追命与赵燕侠已经交手七次。
在这七次交手里,追命从赵燕侠手上第一柄武器跨虎篮,至第十一件武器月牙刀,足足踢飞震落了赵燕侠手上十一件兵器。
但赵燕侠旋即亮出第十二件奇门兵器:吴钩剑!
赵燕侠一面打一面从容地笑道:“三爷,莫忘记我有五十四个师父啊。”
追命了解他话里的意思。
赵燕侠的五十四个师父,武功都不怎么高,可是,赵燕侠的武功,却学尽五十四个师父所能,五十四个师父的武功聚集起来,足以把赵燕侠造成一个在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一流高手。
虽然他运腿如风,数度踢掉对方的兵刃,但是,赵燕侠随手接过一把新的怪异兵器,又使出另一种崭新的打法。
由于每一种兵器的用法招式,迎然不同,追命久战之下,只觉目眩心惊,难以应对,但对方招式变化,却层出不穷。
“卜”地一声,赵燕侠手上的吴钩剑,刺在追命腿上,反而折断。
赵燕侠微晒,又亮出一条十七节三棱钢鞭,虎虎地舞动了起来,全身化为罡风鞭影,向追命罩来。
追命猛喝一声,一口酒箭,化作千点瑞彩缤纷,冲赵燕侠面门猛射而出!
赵燕侠此刻使的是鞭。
鞭影再密,也罩不住追命的酒光万道!
可是赵燕侠空着的左手一抖,凭空抓住一面藤牌,往脸门一格,一阵“必噗”连响,酒箭射在藤牌上,如密雷攻打一般。
赵燕侠借势退跌七八步,笑道:“三爷的喷酒功夫,确名不虚传,却不知我这藤牌鞭法如何?”
说着飞龙矢矫的鞭影,腾挪卷舞,但人在藤牌之后,电转星驰,倏忽来去,令人无隙可袭。
追命只好一面应敌,一面伺隙观变。
赵燕侠的钢鞭,忽然一沉,拖去卷来!
——追命最可怕的是一双脚,惟有先把他的腿功毁去,才能取胜。
追命忽然弹起,鞭击空,正欲迎空卷击,追命忽然身形似被巨石压下一般疾沉,踩住钢鞭。
钢鞭在地上溅迸火花,但力抽不动。
赵燕侠随即放弃钢鞭,改用太皓钩,急扣追命双胛。
追命“咄”地一声大喝,向土岗掠去。
赵燕侠身形如影,他早已防备追命在不能取胜的情形下极可能只求速退再说。
如果要退走,必须要掠出山谷。
——但是山谷隘口他早已令剩下的“师父”埋伏,追命想必也看得出来,他要杀出谷口,徒招致背腹受敌而已。
因此追命若要退走,必须先掠上土岗。
——居高临下,杀退追敌,然后攀壁逃逸。
赵燕侠的杀着早已伏好,就待追命这一逃!
就在追命起念要掠上土岗之际,赵燕侠已猛然截击——制敌机先,这“先”字是遇敌时决定胜负的因素。
在对方动念之前抢得先手,或在对方动手之前抢得先机,抑或在对方夺得先势之时先破其势,都是“先”之诀门。
赵燕侠已夺得先手。
可惜追命并没有踏上土岗,所以赵燕侠并没有取得先机。
他这一下跃出只是诱敌之计。
——诱赵燕侠去截击他。
他用的正是在对方抢得先势时破其先机,他的身形在半空猛然一顿。
在半空急弹的身形怎能陡然顿住呢?
这情形就像箭矢在飞行半空中倏止一般不可能。但追命做得到。
他骤然顿住。
脚张成一字,如风车轮一般,向赵燕侠倒卷过去。
开谢花第二回大蚊里
一
追命用这种策略来夺得先机,主要原因是他知道赵燕侠的武功极高,各种兵器都趁手,尤其现在他手上的太皓钩。
这太皓钩给他使来,有时变成狂风扫落叶的棒子,有时候变成精光熠熠黄龙天飞的长剑,有时候却成为三节棍、缅刀、九节鞭、双锏一般的用途。
这样打下去,自己腿法不变,但对方的杀手锏“移山换岳”神功一直未施展,只有必败无疑。
何况,还有吴铁翼在一旁正运聚“刘备借荆州”功力虎视眈眈?
他决定要速战速决,先行诱杀赵燕侠。
一个人能从五十四个完全不像样的窝囊师父中学得一身本领,这份聪颖的天资,决不能等闲视之。
追命这一击留了余地。
他也没有把握一击能奏效。
万一失败,要防对方反击!
追命这一下飞袭,令赵燕侠失措。
这刹那间,赵燕侠骤然扔开武器,“移山换岳”神功,激荡全身!
这一下原是拼个玉石俱焚的打法:不管追命击他有多重,他先卸掉一半劲道,再把另一半劲力反袭对方。
追命却更令他意想不到。
追命像把半空飞起掠上土岗的身子遽然顿止一般神奇,倏地改变了方向,迅速掠去,左手右手,各抱起萧亮、方觉晓,夺路而出!
赵燕侠的“移山换岳”神功鼓荡,正待应付追命飞踢,却不料追命并没有发出他应发的攻击。
这下如电掣星飞,兔起鹘落,追命已抓起萧、方二人,如果不是有吴铁翼的话,追命就一定能全身而退。
但暗中早准备停当的吴铁翼,悄没声息地欺至,两掌一先一后,击在追命背门上!
追命被先一掌击个正中,但第二掌却身子借力倏向前一扑,让了开去!
吴铁翼的掌劲,要借力才能发挥,他第一掌无借力处,第二掌又击了个空,算起来,也只有吴铁翼平时的三成劲道击在追命背上。
但这也使追命负了大创。
他向前一倾,借后劲推势前窜而出,血脉翻腾,“哇”地一声,一口血箭,疾喷了出去!
这时赵燕侠正腾身过来阻挡。
这一口血,喷时全无征兆,精细如赵燕侠,也一时不备,半数以袖子挡,但半数打在脸上。
赵燕侠登时觉得脸上一阵辣痛,眼前一片血光,不知所受何创,不能恋战,急向后翻出。
这一下,追命藉吴铁翼一击之力,运劲喷血伤了赵燕侠,但亦因本身猝不及防之下无法运起本身功夫,所以赵燕侠也伤得不重,只是他此际满脸血污,所以看起来似伤得极为可怕的样子。
追命挨了一掌,情知闯不出去,念随意起,转扑向一个山壁炼药用的洞|茓里去!
吴铁翼一掌命中,一掌击空,料定追命闯谷口而出,便急拦住谷口。
赵燕侠正心生惧畏,双掌翻飞,护住全身,未及应敌。
追命揽住两人,一面疾闯,双脚连踢,已踹飞六名“师父”,窜入洞中!
追命一入得洞里,鼻际闻到一种浓烈的药香味,眼前视线,都暗了下来,但在追命眼前,却仿佛见到万点金蝇,在旋飞倒转。
追命放下二人,扶住山壁,才喘了一口气。
只听地上的萧亮叹息道:“其实你只要不理我们二人,刚才已夺得先机,大有机会逃得出去。”
追命笑道:“我只习惯追人,不习惯逃。”
话未说完,一阵急风,陡然响起,要抢入洞口。
追命怒叱一声,双腿急踹,只听“砰、砰”二声,又一个“师父”毙了命,像木头一般被踢了出去。
紧接着三次抢攻,但因洞口狭隘,追命坚守,以他凌厉的腿功,不容人越雷池一步。
就算是赵燕侠和吴铁翼,也无法同时攻入,因为洞口太狭仄了,追命只要守住洞口,那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御。
方觉晓在黑暗里喘息道:“我们……连累了你。”
追命笑道:“何来这么多废话!”一语未毕,只觉一阵金星直冒,忙扶壁才能立稳,差点没晕眩过去。
原来他挨了吴铁翼一掌,伤得也相当不轻,连连运劲拒数下,几乎晕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用功力逼住内创,只听赵燕侠在外面笑道:“三爷、二位大侠,洞里有耗子,三位不好在里面撒赖不出来吧?”
赵燕侠已知脸上仅是轻微之伤,但脸上肌肤被射得腥红点点,像个麻子一般,三五个月只怕难以见人,心中极为懊怒,恨不得把追命拖出来碎尸万段方才甘心。
追命向萧亮、方觉晓苦笑一下,并不回话。
洞口人声喧杂,人影晃动,追命心知闯不出去,但洞外的人只略作一二次试探,都给追命踢了出去,也闯不进来。
两方僵持了大半夜。
萧亮和方觉晓各自运玄功调息,已复元了一些微,这时月光西斜,清辉流射,映在追命长满胡碴子的脸上,微带忧悒,方觉晓叹了一口气道:“三爷受累了。”
追命微微一震,才道:“我在想……他们会不会用火攻?”
话才说毕,忽然一股焦味袭鼻而至,跟着洞口冒起浓烟,直卷洞中。
追命跺足道:“我本以为他们惧于波及花树,不致用火……但他们用烟熏,我们成了瓮中之鳖,不得已,只好冲出去一战了。”
萧亮道:“只是他们既用湿柴烟熏,必定在洞外布下极大埋伏,我们这一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追命苦笑道:“就算全无埋伏陷阱,我们三个伤重的人,只怕也难闯这一关。”
这时候,黑烟浓密,激雾蒸腾,烟气环绕,火舌微吐,三人估量这洞|茓深约十尺,高及二人,但四处都是坚硬石壁,洞里除一些炼药器具外,无路可出,情知只有冒险闯火海烟林,与敌一拼外,别无他途了。
二
按照常理,这时候,冷血率七十四匹快马,其中包括六名捕头二十六名弓箭手十四名刀手,应该已突破大蚊里,踏入霸王花山谷了。
这也正是此刻危殆中的追命所盼待的。
可惜情形却不是这样:冷血和济南城的捕快差役们,仍逗留在大蚊里打转。
这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习玫红不认得路。
她的路只认到大蚊里为止,其余荒山漠漠,峻岭丝错,习玫红一面打蚊子一面慌慌忙忙夺路而出,根本就无法找出哪一条路是重返霸王花山谷的。
她现在也正在打着蚊子。
她是一个出奇的怕虫豸蚊蝇的小女孩子,冷血一向冷静沉着,但此际不由急得像被人挟住翔翼的蜻蜓,跃高又落下,四下去寻觅路径。
他看见习玫红还是打蚊子,一面咕噜着、骂着,他看到蚊子在她俏皮可喜的脸上叮了几个红通通的小点子,经她一扒搔,红痕斜飞在玉颊上,他想大声斥责她,但又不忍心骂出口来。
可是他知道三师兄追命迄今尚未出现,一定陷于险境,亟需要救援——但习玫红除了认出这里是大蚊里之外,其余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冷血也没有了办法。
因为他所不知道的,也正是大蚊里去霸王花山谷的路,如果大蚊里就是目的地,那么就根本不需要习玫红引领就可以找得到。
大蚊里虽是荒僻村落,但毕竟是坐落在官道旁的乡镇。
他只有气得顿着脚、握着手,不断把目光投向习玫红,期盼她突然灵机一触,想得出来。
习玫红自己也希望如此。
所以她蹙着秀眉、咬着红唇,一直要寻思,但她不想则已,一思索就更零乱,再想下去,脑里就像一百个绒球的线全串乱一起,而且已经开始头痛了……她只好不想了,并且立即为自己找到了停止苦思的理由。
——谁叫这里那么多蚊子,防碍她的思索!
她刚好找到充分理由可以不想那么辛苦的时候,就发现冷血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眼色在看她。
“我知道你心里想说什么。”习玫红忽然说。
但冷血却不防习玫红突有此一说。“……”
习玫红道:“你心里在骂着我,骂我很笨,是不是?”
冷血又怔了一怔,这倒没有想过。
“我其实不笨。”习玫红见冷血没答话,以为他真的如此想,越发愤怒:“你日后会知道我很聪明,一定会觉得我聪明——比你聪明一百倍!”
“你不信?”她又问。
冷血不得不说话:“只要你现在想得出来,是从哪里到霸王花山谷去的,你已经比我聪明一百倍了。”
“我在想……”习玫红的懊恼,出现在她的俏脸上,“我是在想嘛……”
“谁叫这里那么多鬼蚊子,打扰我的思绪……不然,我早就想到了。”
三
可惜习玫红还是没有想到。
她试了几条路,但都没有成功,半途折回,或者才走上几步,又忽然灵机一触,改变了方向去试另一条山径。
就算冷血还未绝望,其他剑拔弩张飞骑赶来的捕快衙役们,可不再敢对她寄存希望。
众人早已发散出去,各自三五人一小组,去寻找贼巢。
冷血先把习玫红安置在一栋较崭新的木屋里,点着油灯,也加入搜索行列。
冷血再回到木屋里来的时候,两道剑眉几乎连在一起,额上发丝也因汗水也黏在天庭之际,他方正、俊朗的脸上,有着坚忍的倦色与失望。
东方渐白,月黯星残。
一夜穷搜细寻,徒然无功。
冷血并不心急于无法向省城交代,而是憔悴于忧心追命的安危。
冷血一回来,看见习玫红支颐在桌前,向着灯光,在晨曦与微灯中挑出俊窕的背影,似乎已经入睡。
厨房里似有一些微暖气,冒着细细的白烟,使疲惫了一夜的冷血在开门掠起的晨风里感觉到分外的轻寒。
冷血一皱眉头,禁不住问:“你想出来了没有?”
这声音带着些微压抑不住的粗暴与焦躁,习玫红显然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是冷血,在慌惶中忍不住要哭。
冷血却看见她脸上的两行泪痕。
他的心立刻强烈的后悔着:自己不该惊吓了她,她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哭泣……
——她为什么独自哭泣呢?
习玫红匆忙抹掉了泪,尽可能不让冷血看见的走进了厨房,匆匆抛下了一句话:“你坐。”
冷血在晨意中感觉到一种特殊的迷惘,但这迷惘如一个浪子返家般的亲切,而且熟悉,这时候晨光渐渐亮开了,他就用两只有力的手指捏熄了油灯。
正好习玫红捧着蒸笼竹格子出来,寒晨的冷意中只见她窈窕的倩影袅动,手上捧着冒着暖烟的食物。
蒸笼里有鸡、有菜、也有肉,令人有一种还未下咽但已生起一种喜悦的温暖。
这些食物是习玫红在化蝶楼狼吞虎咽时,想起冷血为等她回来一夜没有进食,而又顾虑到是夜要找霸王花山谷能充饥的机会实在不多,所以才悉心弄来的。
这山野木屋里,可能由于屋主的匆忙撤走,厨具及柴薪仍相当齐全。
但这是习玫红生平第一次下厨,往日她从不会为她父亲甚或自己而从事炊煮。
冷血看着眼前的食物,喉胃间一阵暖意,为了不知如何表达心里的感觉,他珍惜地一口一口的吃着。
这清寞的晨光里,两人相对桌前,却没有说话。
习玫红微微地,自唇边有了一绽极甜蜜的笑意,不容易让人发现,她在想:离离姐姐,我已经听了你的话。
离离在要离开化蝶楼的时候,曾经劝过她一番话,最后还说:“但温柔还是切要切要的。”
一生在血雨刀光剑影危机中度过的冷血,从来不知道家的感觉是怎样奇妙的,他也从没有享受过女子烹煮的机会,而今,这种感觉都一起涌上心头。
这感动使他吃不知味,更忘了赞美。
他瞥见习玫红坐在背向晨曦的微芒里,这里屋里远是灰蒙黯淡的,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容,只隐约挑出了她生平仅见的柔静轮廓,像一朵经过夜露要毅然迎接晨光的细柔的花。
冷血心里浮现一片痛惜之情。
——她此刻在想什么?
他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把她拦在桌上的柔荑握住。
可是她突然叫了一声。
冷血吓了一大跳,他以为他的手已摸在她手上了,定一定神,才知道还没有。
只听习玫红亮着眼睛说:“不对,不对!这厨房里怎么什么都齐备,却连一点灰尘也没有的呢?屋主不是早逃瘟疫去了吗?既是穷苦人家,才会住在这种地方,又怎会连这么多完好的家具全搁在这儿?”
这一连串的话,把冷血怔住了。
从他带习玫红入屋,到他再次疲惫而返之时,两次他眼里只有习玫红,没有顾及其他。
——可是照习玫红如此说来,这屋子只怕定有蹊跷。
开谢花第三回火花
一
烟火弥漫,黑氛浓雾,呛咳熏泪,追命、萧亮、方觉晓四寻洞壁里并无出路,只有冒死冲出一途了。
正在这时,洞腹山壁,轧然而开。
追命只听一个娇柔但是熟稔的声音轻道:“三爷,三爷。”
追命精神一振,见山壁已打开了一道窄门,藉着向洞里吐的些微火舌,映见离离惶急的美脸。
“三爷,快跟我来。”
追命也不打话,左右手挟了萧亮、方觉晓,往窄秘道走去。
这秘道十分黑暗,也十分窄仄,离离身形飘忽,疾行于前,阵阵香风犹传入鼻,追命一手挟住二人,又受了内伤,走得可没那么轻松了。
秘道很长,又深又黑,走了一回,已闻不到什么烟火味道,追命正待发问,这时秘道形势忽然一变,比先前宽敞二倍有余,忽见前面隐有人影一晃。
一声清叱:“谁?!”
离离即唤:“小去。”
那清音即喜呼:“小姐。”
离离回过身来,说:“三爷,也走累了,先歇歇吧。”
追命知道就算他不需休息但身负重伤的萧亮和方觉晓也务必要歇口气不可,便道:“离离姑娘……”
离离即道:“三爷一定奇怪我们怎么会及时赶到,而且还懂得这山|茓秘道的了?”
小去Сhā口道:“小姐本就想跟冷四爷一道赶来的了,但习姑娘似乎不愿,小姐和我,只好悄悄尾随而来……”
追命一听,便知习玫红已返化蝶楼,并与冷血碰上了,顿放下心头大石,精神也为之一振。
小去又道:“若不是小姐关心三爷,我们才不来受这种闲气哪……”语音似有无限委屈。
“小去!”离离轻声叱止。
追命却明白。他在江湖上久历浪荡,对人情物意十分理解,使他了解习玫红对冷血的心意,也明白离离对自己又是如何的好。
“因为习姑娘逃出来时太匆忙,似乎把路忘掉了,所以冷四爷一直找不到入口;”离离喝止了小去之后,幽幽接了下去:“我们居高一望,看到东南飘着烟气,知道有人,便循着方向来找,呼延、呼年前辈又善于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一下子便发现了谷口另有隧道,便潜了进来,不意恰巧出口处在山|茓,遇到三爷……”
方觉晓笑着接道:“也恰巧救了我们。”
萧亮笑道:“我们沾三爷的光了。”
两人哈哈大笑,一个打了个喷嚏,一个打了个呵欠。
追命更明了他们的意思。
这两个昨夜还在生死搏战现今同病相怜的游侠,笑意里充满了友善的期许,对同是江湖落拓人的善意期许。
因为两人都明白这笑声的鼓舞,追命和离离在阴黯的秘道中俱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追命才找出话题来:“我们先找路出去,会合四师弟再说。”
他们继续往前行去,秘道渐宽,主道支径与综错复杂,潮湿阴暗,行了一会,离离的身子突然僵住。
她低声道:“有人来了。”
追命也听到了。
来的不止一人,而且为首二人,脚步十分轻盈,从这点可以知道其人武功相当不俗。
——赵燕侠和吴铁翼已发现三人逃逸,竟从前面截回来了?
追命向离离低声问:“会不会是呼延、呼年二位?”
离离摇首。小去说:“他们不会来的。”
追命这时正跟四人贴近秘道弯角处,因趋近低声问话,是以脸靠近离离鬓边,只觉香馥的气息,令追命一阵迷醉。
这时来人已走近秘道折弯处,显得小心翼翼,十分谨慎。
追命屏息以待。
壁上出现了火光,既而是人影。
人已转入弯角。
追命隐约听到细细的对话之声,仿佛有个女子声音,但已无暇细想,猛喝一声,一腿踢出!
细语声变成了一声惊呼。
二
一个女子的惊呼!追命万未料到,他踢的人是冷血。
冷血听了习玫红的话,仔细的遍搜木屋,果然发现灶下柴薪底里有秘道。
——找到入口了!
——虽然不是习玫红逃出来时候的路径,但定必跟霸王花山谷有关。
习玫红这时,脸上像旭日一般发着光,眸子也闪着亮。
——该知道我的聪明了吧?
习玫红是这样想。
冷血立即召集了十几名捕房好手,与她潜入秘道,在阴森的秘道中匿行了好久,正感觉到秘道愈来愈浅隘之际,忽然,乍听一声大喝!
三
要不是有习玫红猝然遇袭禁不住的一声惊呼,这悲剧难免发生。
习玫红这糊涂姑娘素来运气都很好,所以跟她在一起的人也分享了些运道——看来似乎真的是这样的巧妙。
习玫红的惊呼,在一刹那间传入追命耳里。
追命认出了是习玫红的声音。
他那一脚,半空忽然顿住。
但其力道余风仍扫跌了冷血。
冷血那全力发出的一剑,也及时偏了一偏。
那是因为他及时认出了那一声大喝是发自他的三师兄追命的嘴里。
如果是真正的偷袭,发招之前理应不出声响,追命此际虽情知以一受伤之躯须维护二重伤者及二弱女子的生命,他自度也非吴铁翼、赵燕侠二人联手之敌,但叫他像一头躲在阴暗处出奇不意噬人要害的狗,追命仍是不愿意的。
就算是暗算,他也不忘了先发出一声大喝,以作儆示。
这种光明磊落的作风,挽救了彼此。
冷血已偏剑锋,所以只在他腿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可是师兄弟二人见面之喜悦,远比所受的微伤激烈得多了。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久追命才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我们杀回去,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冷血没有答话。
他只是传下了手令。
一百零三个衙里的高手,立即以一种极之迅疾的行动,组织起来,随着冷血、追命之后,向秘道推进。
四
追命带人重返山|茓的时候,吴铁翼和赵燕侠以为三人已在山|茓里熏得晕死过去了,便遣人扒开着火的事物,带人窜进去细察。
不意追命、冷血等人一齐涌现,杀了过来。
吴铁翼只来得及大叫一声,目眦尽裂的叱道:“你——”
究竟“你”之后是什么话语,已无容他说下去,他发现跟在身边的手下纷纷跪地,追命已缠住他暴退的身形。
带进洞里的“师父”,总共十人,几乎在同一瞬间被擒或伤亡,只有赵燕侠一人衣袂带着急风,倒后如矢,飞弹出洞。
看来他倒退得比前冲更快。
无论他怎么快速,一个看来拼起来随时可以不要命的青年,剑锋一直不离他身前一尺之遥。
他一面取出“太乙五烟罗”罩住冷血的攻势,一面发出长啸,希望他的部下与“师父”听到召唤,能过来敌住这不要命的青年,让他缓得一缓。
只要让他缓得一口气,他就可以逃逸而去。
谁都知道这样的局面,是难以讨好的了,就算把这些人全部杀干净,只怕也难免被人发现,事到如今,只有全身而退,以待日后报仇。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这“霸王花”虽曾令赵燕侠寄于最大的心机,但情形不妙,他也决不留恋,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燕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做孤注一掷的背水战、困兽斗!
但是谁都没有来让这聪明人缓一缓。
因为谁都没有机会为自己缓一口气。
冷血带来的高手,已全杀入山谷。
追命在山洞内与吴铁翼一面交手,一面还下了一道命令:“放火,烧!”
这一个“烧”字,像灼炭一般炙了吴铁翼的心口一记。
吴铁翼可不似赵燕侠这般洒脱。
他弃了官,不惜众叛亲离,舍弃了功名,残杀了旧部,策划了八门血案、习家夺权、富贵之家劫杀、飞来桥恶斗,为的是吞卷一笔骇人见闻的财富,来与赵燕侠培植霸王花,一旦得成,可控天下。
这跟他所抛弃的小功名富贵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但如今一烧,大半生心血就白费了!
吴铁翼怒吼,情急,洞外映现的火花,映红了他的眼珠,那灿烂绚丽的翠叶金花,熊熊地烧了起来,成为一片火海,火星子和着焦味,漫天卷起,灰烬发出啪啪的声响,在吴铁翼耳中听来,每一声响俱似他心折的声音。
在又急又怒之下,他像狮子一般,不断的发出怒号,本来洒逸的长髯,此际也像狮鬃一般猬张抖颤了起来。
洞外花海,烧成了火海。
吴铁翼内心也五脏俱焚。
一个愤怒的人,除非他的武功是在愤懑中更能发挥的神技,否则,就难免增多了漏洞与疏失。
吴铁翼的“刘备借荆州”神功本来就是一种很冷静、很深沉,甚至相当可怕的武术。
这种武功在忧急中大打折扣。
追命因为受伤,功力也大为减弱。
只是吴铁翼急,他不急,终于吴铁翼为求扑出山洞,指挥部下救火,胸际吃了他一下膝撞。
吴铁翼掠出了山洞,但发现已无人可以指使:人人都在浴血苦斗中,为他自己的生存而挣扎。
他挨了一记膝撞,再与追命相搏,便已落尽下风了。
在这场风头火势中,花林尽成火海的景况里,晨曦也不知在何时淡去,乌云低布,一片灰蒙,只有习玫红得暇痴痴的望着火中的花,带着七分惋惜二分哀怜一分好玩的道:“唉,开谢花,开谢花,开了匆匆就谢了,而且还烧成了灰飞烟灭。”
“唉,开谢花。”
她不知道这花原名叫霸王花。就算她知道,她还是坚持她所取的名字。这样娇柔绚丽的花,原是罕有的,也是无辜的,怎能叫做霸王花?
开谢花第四回喷嚏与呵欠
一
赵燕侠情知无人来援,他只有自己找出一条活路。
他稍一分神间,“太乙五烟罗”突被冷血无坚不摧的剑光所绞碎!
冷血一招得利,剑势立时长驱直入。
就在这时,他只觉手腕上传来一股巨力,要把他掌中剑震脱而飞。
冷血的武功全在他的剑上。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他的剑飞出,但并未脱手,他的人竟似比剑还轻,随着剑势斜飞出去。
赵燕侠迎空追击,两人在半空相搏七十二招,冷血掌中剑第二度被打飞。
冷血只觉得自己出手愈快、愈狠、愈强,回击的力量就越大、越疾、越劲!
他不知道这就是赵燕侠的“移山换岳”神功!
他第二度随剑势飞飘,长剑依然并不脱手。
赵燕侠的“移山换岳”借对方剑气反攻,二度震飞长剑,但震开的仅是人已跟剑合一的躯体。
赵燕侠第三度发出“移山换岳”神功,同时,回手抽出一支一十七节三棱钢鞭,一鞭横扫冷血!
冷血飞跃闪躲,已不及迁就剑势,眼见剑就要被自身之剑势带飞,冷血闷哼一声,“崩”地一响,剑自首端七寸处折断。
剑自崩折,赵燕侠的内劲“移山换岳”全宣泄在断折的剑尖上,“哧”地那一截剑尖迸射三丈,直入巨石之中,多年后,有矿工采石时无意间发现剑尖在石心之内,苦思不出有何力量能致石中生剑的奇事。
但剑的另一端,已刺在赵燕侠身上。
断剑本就是冷血的剑招。
可是冷血刺中对方左胸一剑,右胸也犹似着了对方一击,力道与自己所发完全相同。
他虽然伤了赵燕侠,但“移山换岳”功把其剑身蕴含的巨劲全击在他的身上。
一刹那间,两败俱伤。
赵燕侠不敢恋战,纵身飞遁。
两人虽同时受伤,赵燕侠溅血,冷血内创,但以冷血之坚忍耐力竟仍不如赵燕侠恢复得快。
就在这疾如电掣的瞬息间,两道人影飞起,一左一右,夹击赵燕侠。
三人空中交手,一起一伏,又一纵一伏,再一跃一沉,总共三起三落,三个人,就像履半空为平地一般,也像是三个知交,在并肩踏步,但冷血却瞧出三人在阴霾密布的晨色空中已交手九十三招,是这全场厮杀里最险的恶斗。
左边出手的是神剑萧亮。
右边出手的是大梦方觉晓。
要不是这两人的袭击,赵燕侠早就逃逸而去了。
三起三伏后,三人同时往地面一沉,他们沉伏得快,窜起也极之迅疾。
但是在三人第三度落下之势,三人之膝俱为之一蹲,却陡然顿住,没有马上弹起来。
然后是“咕咚”一声,一人仆地。
仆倒的是方觉晓。
余下二人,稍稍一顿,即刻像在劲簧上的弹丸般跃起。
冷血清清楚楚的目睹空中惨烈的战况:萧亮一剑抵住赵燕侠的咽喉,但没有刺下去,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就在电光石火间,赵燕侠的十七节三棱钢鞭,已劈击在萧亮门顶上。
萧亮闷哼一声,出剑。
剑并不刺向赵燕侠咽喉,只刺穿他的左眼,即是因为萧亮在刺出之际把剑锋陡然一沉之故。
萧亮落下,鲜血已遍洒他的脸孔。
赵燕侠落地,但因腿伤无法再跃起。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在自己脸颊上,拍地打了一掌,原来有一只蚊子,竟在这个时候,叮了他一口。
他开始还不觉什么,但这一叮之痛,非比寻常,整张脸都火辣辣像焚烧起来一般!
赵燕侠此惊非同小可,想勉力起身应敌,忽觉脸上像浸在熔岩里搅和一般,全身血液都变成了熔浆,他狂呼道:“蚊子,那蚊子——!”
螫他一口的蚊子,当然就是那三只放出来吓走大蚊里的三只有毒蚊子之一。
这只蚊子已被他一掌打死了,可是赵燕侠现在的情形,只怕比死更惨。
冷血微叹,出手结束了半疯狂状态的赵燕侠之生命。
二
大梦方觉晓除了口边又添了两缕血迹外,耳孔也正淌着血,但他完全忘了自己曾受伤,只呆呆怔怔看着神剑萧亮掀起的额骨和脸上的血。
萧亮喘息笑道:“我……我赢了他,但我……我不能杀他,他……”
方觉晓的声音里有一种出奇的悲哀:“因为他的上一代,曾对你有过微薄的恩情。”
萧亮正喘着气,点头。
方觉晓恨声道:“但他却对你下了毒手!”
萧亮只反问了一句:“他……他逃走了没有?”
方觉晓道:“逃走了。”
萧亮没有神采的眼珠翻了翻,似有所安慰:“总……总不能……因我而死……”
方觉晓咬了咬牙,大声道:“他已经逃走了,是走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你,你放心吧!”
萧亮的五官似乎因感觉到澈骨的疼痛而痉挛在一起:“我看……我的梦……要醒了。”
方觉晓哀痛地道:“不,你才刚刚入睡,刚刚要入睡……你的伤根本不重要。”
萧亮苦笑道:“怕真的是睡了,没有……梦了……”
方觉晓忽道:“你骗了我。”
萧亮因痛楚刺戳着他的神经,没能说出话来。
方觉晓道:“你的武功,明明在我之上,但你跟我决斗时,假装输了给我,才致受伤……刚才我们两人一起截击赵燕侠,你伤得比我重,但还是你才能截得住他。”
萧亮微微张着眼,苦笑着,他一张开口,血水就淌入他嘴里,但他还是说:“你……你也骗了我。”
方觉晓问:“我骗你什么?”
萧亮露出了更多的一点笑意:“你也留了手。”
忽然,他握住方觉晓的手指,紧了一紧,“哈啾”地一声,仰天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令他脸上的血水,都喷溅了开来,有些还喷到方觉晓的身上,以致方觉晓白衫上有了腥红点点,这一下喷嚏之后,萧亮再也没有动过,但他的手指,仍紧紧握着方觉晓的手,并没有松开来。
这时候,一阵稀疏的晨雨,大点大点的滴了下来。
方觉晓俯视着他,良久,发出一种低沉沉的悲鸣,由于声音冗长悲哀,恰似一个夏夜里的呵欠,充满了人生的无奈与寂寞。
三
神剑萧亮死了。
萧亮的枉死令冷血的斗志像燃烧的花海,烧痛了他的意志肌骨!
冷血的武功,练的就是愈在愤怒中出手越如神助的剑意。
他过去夹击吴铁翼。
吴铁翼又挨了追命一记扫腿,折了足踝,跌倒在地。
吴铁翼大喊道:“别杀我,别杀我——藏宝只我一个人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天际“轰”地起了一个雷响。
追命道:“我们不杀你,但要抓你归案——”
话未讲完,忽听离离尖声道:“我要杀你——”
纤影一闪,纤巧的身影亮着金剑,就要窜去刺杀吴铁翼,追命忙一把手挽住,道:“你听我说,离离——”
突然之间,眼前金光一寒,短剑已交叉抵住自己的咽喉。
这下变生肘腋,追命完全怔住。
连冷血也呆注。
同时间,一声惊叫,回头一看,只见习玫红也自后被一柄蓝殷殷的匕首横贴在雪白的脖子上。
这刹那之间,追命、习玫红同时受制。
出手的人分别是离离和小去。
这时大局本已定:花海成灰烬,只余下劈劈啪啪坍倒的焚枝与火星,赵燕侠和吴铁翼的部下,伏诛的伏诛,负伤的负伤,活着的全部投降。
只听马嘶震起,四匹快马,驰入谷中,四匹马上只有两匹马有人,马上的人各骑一马牵另一马渐渐驰近。
马上的两人,正是呼延五十和呼年也两个武将。
雨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四
吴铁翼绝处逢生,跳了起来,咆哮道:“杀,杀,给我杀——”
离离的脸色带有惶惑与哀愁,她紧持双剑,大声道:“爹爹,不要再作孽了,我求你,不要再作孽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
吴铁翼听了这句话,脸上露出一种仿佛要与天下人为敌的狠毒表情来。他只冷冷地道:“好,好——”
冷血在这局势急速直下之际,虽未弄清楚救三师兄的女子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祸患,但他已跨前一步,拦住吴铁翼,钳制他的猝起发难。
其实身受方觉晓一击及追命二度力创的吴铁翼,也深知自己失去了发难的能力。
如果此刻的他还萌生希望,希望仅是建立在离离与小去的刀剑之下。
所以他的身形凝住。
他以一双极度渴求希翼的眼神望着离离。
五
追命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说了四个字:“我明白了。”
他已经完全明白。
离离的剑抖着,声音也像寒风里的花,抖索着:“我本姓吴。”
离离,本来就是吴离离。
吴离离就是吴铁翼的独生女儿。
吴铁翼中年丧偶,只得一个女儿,十分溺爱,所谓虎毒不伤儿,吴铁翼能放弃功名高位,但仍带了他的女儿一起。
他要离离假装成仇敌,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只是布下了一粒过河卒子,以待日后有变。
所以,在“人和堂”药铺的时候,离离能得知吴铁翼会来,特意守候,发现追命,而又知道合众人之力俱未必能敌得过他,便以己身诱追命分心,以致该役追命徒劳无功。
至于“化蝶楼”之役,便是离离探听到追命将在那里伏捕其父,她便以报父仇姿态抢先突袭——当然是不会得手的刺杀,目的只在惊走吴铁翼。
却未料到追命因为冷血断后,能够及时追蹑赵燕侠和吴铁翼入山谷来,而且因为多了个习玫红,以致呼延五十和呼年也通知了赵燕侠,使追命现身,但却不防习玫红回到化蝶楼通知了冷血。
故此,离离携小去、呼延、呼年也赶返山谷。
他们本就是一伙人,所以深谙山腹秘道,并不稀奇,而且眼见冷血、习玫红找不到入口,以为至少可以全身而退,并不太着急通知吴铁翼撤退——况且,他们也很清楚,不到万不得已,要一个野心勃勃雄心万丈的人把他一生寄望与事业撒手不理,是何其不易的一件事!
离离等显然没有料到习玫红会发现了柴篱下的隧道。
小去是离离的贴身婢仆,呼延五十和呼年也,是吴铁翼从前的老部将。
追命至此已一切明白,他不明白的只有一点:在山|茓里,自己和方觉晓、萧亮快被熏死的时候,离离为什么要救他,逃入秘道。
他想起了自己等人再从山壁跃出反扑敌方之时,吴铁翼曾目眦欲裂的戟指道:“你……”即“你”字想来是指离离。
——离离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没有问,因为他看到了离离的眼睛。
她眼睛里情急的泪光。
这时候,冷血冷冷地问:“你想怎样?”
离离道:“两条命,两件事情。”
冷血道:“你说。”
离离道:“第一件,放爹爹和我们离开,我们放了三爷。”
冷血道:“第二件呢?”
离离道:“两个时辰之内,你和你的人马,不能追赶我们,我们再放了习姑娘。”
冷血沉吟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离离兵刃一紧,道:“那我们就只好杀人了。”她的衣发均已被雨打湿。
冷血忽然道:“离离姑娘。”
离离道:“请说。”
冷血深深的看着离离,又望了望三师兄脸上从没有的一种神情,道:“说实在的,我不认为姑娘会忍心下得了手。”
离离禁不住从心里一阵呻吟,但脸上却竭力装出一种决绝冷漠的表情来:“你……你不信就尽管试试!”
冷血冷笑道:“杀了人,你和吴大人,也一样逃不出去,于你何益?”
离离强忍着,抑制着自己不掉泪,忽然瞥见追命关怀的眼色,心中一慌,几乎握不住剑,吴铁翼上前一步,大喝:“离离——”
冷血的断剑却陡地遥指着他。
吴铁翼的动作也陡然顿住,豆大的雨珠在铁额上淌下。
吴铁翼的一声大喝,使得离离的剑,又挺了挺,两剑交架之处,迸出了星花。
冷血唉了一口气,道:“可惜。”
“可惜我却不敢与你赌这一点。”
离离禁不住喜道:“你答应了。”
追命想呼:“四师弟,万万不可。”但张开嘴,却见离离喜抑不住而掉下的两行泪,渗着颊上的雨珠,流落下去。
冷血道:“但要先放人,再给你们走,两个时辰内不追赶。”
离离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好。”
冷血反问道:“你不怕我们食言反悔吗?”
离离笑了起来:“如果你们是不守信诺的人,尽管反悔吧。”
吴铁翼大喝道:“离离,不可——”但离离倏收双剑,已放了追命。
小去看见离离的手势,也缓缓收回了匕首。
冷血喝道:“好!今日就放你们一马,不过,这件案子,天涯海角,我都会缉拿吴铁翼归案的,否则,愿代受刑!”他这句话,是向众多部属交待的。
追命也道:“六十天之内,崔略商若不能捉吴铁翼归案,当自绝于市。”向离离道:“你们去吧!”
离离等人也被这等重语震住。
吴铁翼气急败坏,掠上一匹空驮的马,大喝道:“我们走!”
小去过来拉离离的手,离离匆促中回头望了追命一眼,那眼色的凄婉令追命心里一疼,两个轻灵巧的身影,同登上另一匹马,雨中,四马五人的驰出了山谷。
只听一声长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方觉晓横抱神剑萧亮的遗骸,在晨雨寒风中孤伶伶的走出了山谷。
追命痴立在雨中,仿佛眼前浮现的是那弱不胜衣的纤影,那凄怨的美眸,以及微泛红潮的容姿。仿佛又听她幽幽地道:“江湖风险多,三爷要保重。”然后纤手递过来一把伞。
然而真有一把伞替他挡住了雨水,追命回首看去,见是冷血与习玫红,眼神盈着了解与温暖。
三人同在一把伞里。
追命自嘲地笑了一笑,道:“前路还有很多风雨哩。”
细雨细敲在伞上,语音倍觉沧桑。
开谢花后记:风景之外
我有一个嗜好,就是游山玩水。曾有一段时候,一个月至少有十天以上在翻山越岭遨游,台湾的风景绝色,十之七八都去遍,户外生活杂志出版的东、南、中、北台湾最佳去处及离岛、名山、温泉系列,给我翻了又翻,拿着它去找柳暗花明的地方,去过的地方打个小勾,两年后翻来一看,似乎很少地方没打上勾勾的,倒在目录之后增添了不少我附加的去处。
由于我喜欢风景(清静的世外桃源和喧嚣繁华闹市都喜欢),所以在我的作品里,忍不住会有较多的风景描写。有次在游艇上,金庸劝我说:“写风景不必只写风景,可以写书中人物所见的风景,在情节里引入,这样会自然一些。”我想,他是很客气的指出我一些早期的小说一些不自然的地方。
我有一篇小说叫做“结局”(这篇武侠小说一开头就是结局),写到一个非常精彩杀手──唐斩──出场的时候,不知怎地竟写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名字去了,而且在校对时粗心大意的居然没发觉,金庸看到那段落,用蓝笔非常用力地写了“唐斩”两个字。这两个字是那么的有力,在六张稿纸之后仍留有痕印。
金庸把“结局”交回给我的时候,曾经表示:小说很好,他喜欢,最好能修改一下,但如果不改,明报也会照用。离开了听涛馆,我竟把稿子遗留在餐厅里,在我发现的同时侍者已追了出来把稿子还给了我,金庸替我给了小费那侍者,这可以说是“结局”的第一笔“稿酬”。后来,我抱着我的稿,上了倪匡的车子,倪匡说:“作品要有自己的风格,不一定要改。”我知倪匡都很怕改自己的作品。
“结局”始终没有改,也没有再交回明报,我会在另一段时期对我的作品改正修定,但不是现在。要是现在写了的马上可以改,那只表示我没有用心写,或者写的时候没有尽力。何况现下的错不一定是往后的不对,目前的坏也未必就是永远的不好,现在知道的错误,只要在下一部作品里避免,才是重要。
金庸有次对我说,我小说里的人物太多,而且死得太快,读者才刚刚对那人有印象,但在书里已经结束了生命,有时候他也为之惋惜。我想他说的很对。在新近的作品里,这种情形会少见一些,以后会更少,主要是因为我已不是龙哭千里时候的年少,在忧欢的岁月里,我的杀气逐渐平和。长久存在的事物总是较平和的,人们虽然可能喜欢看变乱的故事,但是绝大部份的人还是平静安定的生活着。
我也是。
稿于一九八二年八月九日:收到多年旧友悄凌来信。
校于一九九一年三月廿三日至四月十九日:七返马侍母疾(4th PART)。
再校于一九九七年四月至五月:尝二败即全身而退;调养身心,神州事宁,再展雄风;遇周璇、刘剑、黄芳,欣欣然也;二赴珠海,欢欢然也;与余铭交往,陶陶然也。
第五部:捕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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