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名捕。)
(──我们只是还未到时候。)
(未到对决的时候。)
我们怎么下手?这倒挺简单的,只四个字:里应外合。
我负责情报打点,谁上山来,单批的先行吓退、干掉,啃不下的,便发出暗号,通知“杀手壕”的人。
像那一场大杀,便是“花裙神君”韦高青带队,“一路平安”拓跋玉凤引路,一路把那些梦想富贵无边,天下无敌的人,一一成了地狱访客、怪虫食粮。
你们看到满坑死人,五官扭曲、五脏不全,便是因为“沙沙滚”和“突突兽”的杰作。别说新来的人猝不及防了,就算我们早有防范的,一不小心,仍得为这些飞禽怪兽所伤,有一个叫洪初民的,外号“天煞孤星”,原是蔡京手下红人,先是要夺宝奉献相爷,后自己也意图染指,跟我们联合作怪,结果,一不小心,自己给那怪虫吸精食髓,在洞中死得不明不白。另一个“孤辰克星”沈选,其实是王黼亲信,有意要勾结孙哗,但实则要过桥抽板,暗中通知王黼派高手来劫收这儿。孙哗一向精明狡诈,引他入洞,先把他给做了,当作了那“突突兽”的食粮。
所以,鬼不止杀人,也有鬼打鬼的事。
我自己也心怀鬼胎。
人家只是来夺神兵利器的,我则知道这洞里还有宝藏:
──吴铁翼的宝藏。
等我接到一个消息之后,更印证了招大娘所言无讹,那就是梁越金带来的消息。
对。那正是小庄托他的旧部梁失调把他老娘先送上来山西。梁失调的确出卖了庄怀飞,但他的弟弟梁越金却不是这种人。他把他老哥布置背叛庄神腿的事,通知了我,希望我能及时阻止这件事。
可是,我还是棋差一着,慢了一步,吴铁翼是“明赴太白,暗遁疑神”,我赶去郿县时,“打神腿”庄怀飞跟谢梦山、唐天海等全都互拚身亡,心中痛骂吴铁翼狡诈狠辣,但也愈发印证了:
吴铁翼会到疑神峰来。
他现在正处于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凄惶情景中,也要遁走山西,那么说,猛鬼洞里,必然有他的宝藏。
所以,我一早已跑到疑神峰来,只不过不是只躭在庙里洞中,而在山上山下到处走,能在上山前截走的人,那就截走;能在道上吓走的人,我就吓走。真的吓不走截不了的人,我也没办法,只好任他们上山入庙进洞送死。
坦白说,在这上山的一路上,大捕头你我不敢碰,因为知道你这种人腿上不方便也可以熬了大远路跋涉到此地来,看去弱不禁风,但就算碰上真鬼也不会睡不着觉的,我这就失礼了──可是大捕头的几个手下,我可扮鬼扮魔的,吓了好几次,忙得个不亦乐乎的,包括那没有头骨只见脑浆的怪人,还有一只张屏现出鬼胎的鹦鹉,其实全都是我本人。
其实那个叫什么罗匐的小家伙,必然在上山之前就见过我,我本打算在他睡梦中吓唬他,但有一次他蓦地睁开了眼,和我对望了几个瞬间,后来他还是吓傻眼了。他一定觉得我有点眼熟吧。
至于两位小哥儿受惊了,抱歉抱歉。
请你们下山后──我是说如果能活着下山的话──请告诉另外两位更胆小的小兄弟,我也情非得已。我可无意要杀小孩子,所以最好的办法,只好把你们吓回去。
就算我不杀,他们也一样会动手的。孙哗说过:“要杀,就杀个血流成河;要闹,就闹个动地惊天。”
我们的目的,就是连天子派来的人也给唬回去;唬不回去,那就干脆杀了。
至于“甩头蓝”一事,我并没有诓你。那时候你的命就在我手上,我也没理由要骗你。我们“一刻馆”的确制作了一种药物,叫“冰天雪”,听说,这还是我娘亲在冰天雪地中发明的。那时候,爹遭仇家追杀,江湖上亲人朋友,都装着不识,他也几乎走投无路,跟怀着我的娘,饮冰喝雪,勉强维生。爹那时已潦倒了到认栽的时候了。那时候,他们在茫茫雪地上,产生许多幻觉,海市蜃楼,好像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他们全都有了。娘亲遂发现那是雪魄冰魂所造成的一股气,只要把这股“气”凝住了,便可以制造出一种令人迷幻、迷眩的药物来。
我娘用雪志冰操,达成了这点,并且用这药物挣得来的钱,去让爹重建声威,再享盛名。
我爹则从他人迷醉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中的麻醉药物,省悟到:做人做事,还是实实在在的好。他重建家园,重掌权力,让他的敌人刮目相看,仇家也不敢再追杀他,甚至跟他结了盟,一起对抗“神枪会”。
我爹因而不喜欢不切实际的东西。他认为世上没有善与恶,有的只是权力。而且,输不可怕,认输才可耻。他卷土重来,对“冰天雪”这种药物,他也只是利用它翻身而已,俟他稍有成就,重建大业,他马上已不再出售贩卖这药物,决不让它流落江湖,更不允它让东北同乡迷醉上瘾。
这一向是爹爹的原则。
不错,他非但很独行其是,待他拥有大权之后,还要左右他人的意志。实不相瞒,我对此也颇为反感,亦时有反抗。但他的确在早年颠簸,历经大苦大难的人,在屡受挫折中仍能屹立不倒。为此,他有极强烈的欲望,和钢铁一般的意志,以及不可更动的原则,那是可以理解的。
我相信他不会大量运用“冰天雪”牟利。──要不然,当日“老字号”温家和“蜀中唐门”分别以厚利要求他将制作“冰天雪”的方式交给他们时,爹也不会一口回绝了。
爹回绝的理由也很堂皇。
而且充分。
“这是荆内发明的秘方,让我在绝处逢生,重振声威。内人已先我而去,这秘方却伴我到老,至死方休,我不愿将其出售予人。”
我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
四认输比输更可悲
他是那种深刻了解:认输比实际上输了正加可悲的人。
我反对他专横。
但我支持他的作为(虽然他从不以为我能在武林中有所作为)。
毕竟,我是他的儿子。
我也不会把“冰天雪”的秘方传予人,实际上,我老实与你们说:我也并不完全知道制造“冰天雪”所有的药物和方法。
这是爹爹怕我行走江湖时“出事”,他赐给我“傍身”的。
我也确运用了一些,来把上山“朝圣”的人唬走:通常,它也很见功效。
后来,他们知道了,便向我讨了一些。因为在歼灭入庙进洞的敌人之际,为了要达到效果,有“冰天雪”大可制造迷幻感觉,尤其让存活的人大可回去绘影图声,把幻觉当作真个,那效果的确会加强许多,失手的机会也可以减少。
只要可以减免“失手”,那么,放他们下山的机会也可以增加了──也就是说,吓跑的人会比杀掉的人多。
我听“杀手壕”他们这样分析,也认为掺上一些“冰天雪”,确有好处。我不想死太多的人。我依他们之见,给了他们一些“冰天雪”的药末。
你问我“杀手壕”的人是谁?便是孙哗、花裙神君、一路平安、金钟罩和铁布衫,以及孙哗手上的几个人。为什么叫这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的确是“杀手壕”里的杀手。我们迟早是要遭天谴的──不过就算是要给天惩罚,也等我把事情和心愿完成,干出一番作为之后再说吧。
你们所见的,很多的确都是幻觉。
幻觉其实在心,你们平时幻想过什么的,或在梦魇里时常看到的,一旦给焚着的“冰天雪”薰着、闻道,便会产生类似的幻象。
不过,有一些景象却不是假的。
金钟罩、拓跋玉凤、韦高青都擅于吓人,扰乱敌手的神志。他们分别仗着过人的轻功与武功,又熟悉环境,趁地利之便,突袭狙击,的确唬住、吓杀了不少武功甚至不在他们之下的高手。
拓跋玉凤又善绘画。她画的事物几可乱真。她有时候甚至剥下刚死去的人身上的皮,经韦高青剪裁过,穿在身上,就像真人一样。也就是说,她画人,便像人。若穿在背上,就像两面人。一边可以是红颜,一边可以是白骨。她画妖,就像妖,画魔像魔。就她自己,既背叛了“太平门”,我觉得她对“杀手壕”也没放真心,所以常常里里外外都不是人,这可是她自己也这样说的。
金钟罩则精于泥塑。庙里头供奉许许多多古古怪怪的菩萨、罗汉甚至妖魔、鬼怪,都是他一手雕塑的。洞里有的是泥。他说过:这洞里的鬼泥,掺和了死人的油膏,雕塑起来,特别栩栩如生,雕魔似魔,雕鬼像鬼,雕个钟馗正好捉鬼!
韦高青则是个好裁缝。他本来不该来冒这趟浑水的。他对裁缝的兴趣恐怕还大于练武。但他还是坏在太贪婪。他跟我说过:他不开则已,要做就做天下第一号大布庄。可是现在大号头的布庄已经太多了,哪里轮到他这儿?“四分半坛”自己也捉襟见肘,成天闹穷,有钱他们坛主也不肯发下来,奈何!那够钱提供他开店?何况,个个字号的布庄都有顶头大老板在后边照着,他要当个特大号的,只好另想办法。他认为,捡得件足可天下无敌的好兵器,他就可以当“四分半坛”的总坛主,那么,要办布庄有钱有面,要当裁缝有银子有人手,那就多好。
他的志愿是每个大城市都有一家他的店子,一店两爿,一边卖布,一边裁衣。我那时还笑说:好哇,等你开成了我去光顾你。他也笑说:好啊,我就给你个七折五扣。
现在,他却躺在这里。
不过,金钟罩的泥塑,加上拓跋玉凤的绘像,还有韦高青的剪裁,以及我的“冰天雪”,当然,最重要的是孙哗的悉心策划,真是要营造什么恐怖形象,都一定可以令人产生幻觉,疑真疑幻,疑神疑鬼,得心应手。
不过,我说过,“冰天雪”却没有那么大的威力。爹派我南下,其实也要查究,有人研制出一种“甩头蓝”,令人产生强大的幻觉,多服上瘾,毒入膏肓,非吃不可,吃多后会失常性,无所不为,并且已暗中贩卖,迅速流传,已转入平民百姓间,纵控神智,迷乱人心,为居心叵测的人卖命效力。
爹找人通知我,要我小心提防。很多人以为这是我爹配制的“冰天雪”,流入中原,意图不轨,看来大捕头也是这样想。其实我们也是受害者。
“冰天雪”施放之法,很多限制,且服之不会成瘾。
“甩头蓝”则不。易服上瘾,非但可融解于茶水、溪流、酒汤中,有的甚至可以点燃为香薰(这点我们“冰天雪”也办得到),化为浓烟霑露,密云薄雾,都可以掺入其中,扰乱人之神智,产生巨大幻觉。若中毒深的人,心悸至死,失控疯狂,不惜自戕,也是常有的事。
我后来颇觉“冰天雪”的性质不对路。几次追问,他们都说我多疑多事。
可是,这答案不能释我之疑。
毕竟,在疑神峰使用的“障眼法”,威力奇巨,而且十分霸道,“甩头蓝”的成分远大于“冰天雪”。
但说也奇怪,这“甩头蓝”又很有点“冰天雪”的特性。
所以,我也难发作,查究愈多,他们也对我起了提防。
坦白说这件事我也十分疑惑。像绮梦客栈的人,一起梦见同一个梦,这点在服食“冰天雪”之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可以轻易办到的。
但胡骄一刀一刀的切害自己,至死方休,这点“冰天雪”就办不到。那肯定是“甩头蓝”的魔力。
也罢,我们这几个人,本来就是为了勾心斗角在一起同流合污,本来就不是什么真情真性真交谊。
我们的主要目标好像只是“沙漠蔷薇”。
──其实暗中还觊觎吴铁翼的宝藏,一举两得而已。
不过,吴铁翼的宝藏,我偷偷下来这儿几次,有两次还几乎当了这些怪虫的粮食,但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
实际上,这山洞迂回曲折,太深、太广、太大也太古怪了,如果没有引领、标示,根本比大海捞针还难寻获。
我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反正,好像大家也不知道另外有宝藏这回事,或者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吴铁翼没来,反正大家找也找不着而已。
我一面苦心苦候吴铁翼到来,一面与“杀手壕”的人千方百计、用尽方法去掘“沙漠蔷薇”。
大家都知道的宝物,我先抢过来再说;只有自己知道的宝藏,可以留到最后才独吞。
相信人人都像我这般想法。
你问我为什么我们迟迟不动手掘“沙漠蔷薇”,打造兵器,何必苦苦死守这鬼地方?
你问对了。
唉,一切都人算不如天算。
(什么人定胜天,都是假的。)
(人只能胜人,凭什么胜天?)
(有一天一颗什么太阳、月亮、天罡、七煞星的天外飞星撞了过来,我们这大地上恐怕谁都不能活了,你说人胜不胜得了天?)
(要是关云长一刀砍了曹操,日后还有曹魏不?要是项羽真的一箭射杀了刘邦,天下还有大汉不?人定胜天?庞涓要是不离孙膑而先杀了他,世上还有“孙膑兵法”否?如果苏秦不死于齐国大夫杀手中,张仪岂能助秦併吞六国?沙场决战,一场雨早下迟下,一场大风雪早来迟来,比多十万兵马还管用呢!你以为人叫他停雨就停雨,叫他下雪便下雪的?还不是天!)
(就算巫师、神筮又怎么?还不是人?他可以发明几件东西就变了天么?合指一算就知道前程凶咎么?要不是天让他生下来,让他成|人,让他学得套狗屁学识,他能算么?计么?发明么?一生下来就夭折了,或者根本生下来是个野人,看他发明个钻木取火,还是算出鸡生蛋蛋生鸡来!)
(我是鬼王。现在对着这两个人讲话,也是我从来未计算到的。)
(我们本来是敌人。)
(可是现在没有办法了。)
(──我的所谓战友,正要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命。)
(我要活下来,一个人只怕必成怪虫果腹之物,何况我已负伤甚重!)
(我只有找人合作,哪怕是敌人──敌人有时候不一定要我死,他们或许只要抓我或打败我──但假装成朋友、战友而谋害我的人,就一定不会给我活命的机会。)
(有时候,最大的敌人容易摇身一变,成为你最有力的朋友。)
(──只要他只是你的假想敌,而你我他之间又没真的结下深仇。)
五敢爱不敢做
(我是“鬼王”聂青,也是“东北一刻馆”青月公子林傲一。)
(如果我只是林傲一,那倒也轻松。其实,我到近期已四面楚歌,进退维谷,多方受敌之时,只要找人送信给爹爹,他一定尽快派人来助我的。)
(但我不能。)
(我不愿。)
(也不想。)
(因为我也是聂青。)
(──是“鬼王”聂青,就得有危险自行解决,闯出个名堂来让爹爹看看,看他还说不说:“像你这种公子哥儿,要不依附我的名头,想出来混江湖?好运便只是吃沙扒土,万一搞不好给人挟持向我讨价还价,你最好自了,我可一个崩也不给!”)
(他又说道:“你去闯江湖?省了吧!你别张扬我名头便好,免得我临老收山时没面目见你祖上!”)
(我要他收回这句话,就一定要有大作为!)
(还有那一句锥心刺骨的:)
(“你知道孙三点的宝贝女儿为什么不肯嫁给你?我倒认为她退婚退得好,逃婚逃得妙!嫁入豪门,嫁给一个纨绔子弟,还不如去荒山野店去守生寡!有本事,你就是鬼魅魍魉、牛鬼蛇神出没之地干出惊天动地之事来!我知道你心里头挺爱慕她的,但你敢爱不敢做,算什么英雄好汉!”)
(好!我就要做给他看看!)
(我是鬼王。我遇上危险,眼看“杀手壕”的同伙已立意要把我除去,我都没有撤走,我还千方百计,黏着这无情捕头,跟进了绮梦客栈,一切都是因为:)
(我要做出些扭转乾坤的事,给人瞧瞧!)
(大丈夫不惊天动地,也得寂天寞地。)
(大家都知道疑神峰上有盖世奇兵:沙漠蔷薇!)
(有极少数的人,例如绮梦客栈的人、“杀手壕”里的杀手、吴铁翼自己,知道猛鬼洞中的宝藏。)
(然而我却知道他们都不知道的更大秘密!)
(我也决心隐瞒这重大发现!这重要机密。)
(我不但要隐藏,也要弄个分明,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大家都失算了。
眼睁睁看着宝、对着宝也没用,这宝还是掘不着、得不到。
这是实在话。
这宝藏真的是发掘不出来。
大家以为良机莫失,天机算尽,到头来却仍是天机难测,大意失机。
“沙漠蔷薇”就在洞里最幽深处,上面的一截,已经发掘出来,那就是令矿工受创、大家争相走报,要起出掘挖的那一部分。
它究竟扎在地底有多深,还不晓得。我们熟路的,还往下面走了几层,几乎没给“沙沙滚”噬死,但只见一截埋着,一截因洞坑半露了身子,依然没个底儿。
但乖乖的,这家伙无论用什么工具、利器,都切它不断,拗它不断,割它不断,挖它不知根在胡底,炸它不知洞|茓会否一齐垮坍,砸它根本秋毫无损,你若一不小心,连工具、利器、锄、凿、鎚、钳什么的,给它一划,只怕连手带臂都一齐分了家。
其利可想而知。
愈发证明它是绝世奇宝,至少,一旦得着一块,就可以打铸成锐不可当的兵器。
可是谁也弄它不来,那怕只是那么一小块!
我们也想过无数的办法,但几个人都伤了手手脚脚,几乎造成了残废,哦,不,对不起,我没意思要……反正不必解释澄清了,大捕头不会误会就好。
我们一度十分气沮。
甚至想过放弃。
可是,随后一想,就是因为这“奇宝”无法折裂,不能割切,它才是天下无敌的利器啊!要是容易切断,轻易折摺,那还算什么宝物,值得我们不见天日的窝在这里,杀了那么多枉死的人么!
可是,如果光只能看,不能拿,也不能用,守在这里,也是白搭了!
就在我们进退维艰的时候,铁布衫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其实是只说与金钟罩听的。
他信任金钟罩。
他相信金钟罩是为维护绮梦的利益而战,而不是想独占瑰宝,或效忠于他人。
这人脑子不好,容易信人,或许,他练硬门武功时练坏了脑子吧?
金钟罩就不会。
他精明机灵得很。
他练的只是让人无懈可袭,把要害移位,让敌人找不到他的罩门。
铁布衫透露给金钟罩的消息,金钟罩却让我们知道:
这“沙漠蔷薇”有“破解”之法。
那就是“猿猴月”!
什么是“猿猴月”?
那就是到八月中秋前后三天,月亮最清最明之时啊,就是“沙漠蔷薇”发生变化的时候。
不对,不是每年中秋,不是的。
是十年一度的中秋。然后又过十二年。之后又轮到十年。再下来又到十二年。如此十年、十二年、十年、十二年……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晓得。这大概跟大自然里某种力量有关系吧?决不是人为的。在这里,尤其这玩意儿上,人,完全没有办法。
人只有办法对付人。
大捕头问是否跟天干、地支的动作有关系?听说孙哗也有这种想法。但我不懂。
今天,现在,正值“猿猴月”之际。
你问这是怎么发现的?倒不是招大娘,而是绮梦,也许,做娘亲的还是对自己亲生女儿信赖一些,那也不为过,理所当然。
绮梦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吴铁翼──你知道她当日是很信任那个老匹夫的。
当然,铁布衫也从中得悉了这件事。
他暗里通知了金钟罩。
──铁布衫原与金钟罩是“铁不离金”的,绮梦只知道铁布衫跟她一道,可不晓得金钟罩正住在山上、洞里,只要绮梦带人上来一次,他就联合拓跋玉凤、韦高青等人将他们吓退一次。
铁布衫还天真的以为金钟罩是暗中协助绮梦,一旦得到“沙漠蔷薇”会给绮梦一个惊喜。
可是我们从这点却可以印证两件事情:
既然吴铁翼也在流亡时带同身边高手上来疑神峰,那么,在今年中秋月明之际可取“沙漠蔷薇”,大概是真实无诋的了。
同样,我们便得要防止吴铁翼来夺“沙漠蔷薇”。
别人我们不怕。但吴铁翼身边的“破烂王”唐化、“杀手王”朱杀家、“僵尸”江思和“大畏”高怕飞都是十分可怕、难惹的高手。
我们得要阻止吴铁翼上来。
我们还得先他们一步得到“沙漠蔷薇”。
可惜,在吴铁翼一伙人尚未登上疑神峰之前,我们几个人,却已经沉不住气,内哄了。
这一切,得要从金钟罩说起。
六敢做敢爱
金钟罩从铁布衫那儿得悉了:“沙漠蔷薇”发软的时间,又听到吴铁翼可能在洞里埋了宝藏,他也许有自知之明,无法以一人之力对付“绮梦客栈”的人和吴铁翼的同党,于是他也一一向“神枪火上飘”孙哗报告。
孙哗用了什么方法控制住金钟罩,我不得而知,也许,不是孙哗,而是孙三点,我只知金钟罩对孙哗,可是言听计从,任其摆布的。
可是,我们谁都找不到吴铁翼的宝藏,而且,时候未到,“沙漠蔷薇”依然屹立,我们也束手无策。
其实,绮梦几次率人上山探头,金钟罩利用了天时地利,以及拓跋玉凤的绘艺、韦高青的裁艺,还有他自己的塑像奇技,两次都要置绮梦于死地。
幸好,是铁布衫偷偷阻止。
我也从中协助。
因而,再愚騃的铁布衫也慢慢发现:
金钟罩肯定不是一心效命于绮梦。
他是另有图谋。
而且,也另有人控制着金钟罩。
为此,铁布衫便质问金钟罩。
两人发生了冲突。
冲突的结果当然是你们所看到的:
铁布衫趴下了。
就趴在洞里。
其实,真要是对干起来,金钟罩还不一定是铁布衫的对手。
他们两人武功实在相近,可谓旗鼓相当,两人练的都是硬门武功。
只不过,铁布衫的人比较鲁直,他一股脑儿的死练活练,所以,真的已把铁布衫练得刀枪不能入,箭刃不能伤的境地。
金钟罩的硬门武功也高,要不然,也不致在独木桥上、鬼门关口,你打了他多种暗器,王杀手砍了他多刀,斩了他多剑,他也似没事的人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原来大捕头大概已窥出来他练的是什么武功,所以,再一次交手的时候,便往他死处里招呼。
话说回来,金钟罩的确已练成把罩门移位、自闭|茓道的境地,不过,论大刚大猛,仍略逊于铁布衫。这大概是因为铁布衫少用脑,所以练功反而能专;金钟罩时常运用计谋,所以反而不那么精专。
不过,两人要是交手,论胜负,必是铁布衫胜,金钟罩负;但若说生死,则必然是金钟罩生,铁布衫死。
所以铁布衫就死在这里。
主要,因为金钟罩要铁布衫死,铁布衫却没意要取金钟罩的性命;“铁不离金”,“金”可没不离“铁”。何况,金钟罩要杀铁布衫灭口,因为他已跟大家言明:这厮可能会抖出我们的秘密来!拓跋玉凤和韦高青为了不想派中前辈清理门户,以及避免江湖好汉寻仇,唯一办法,就是先杀了铁布衫灭口。
我?我没有下手。不是杀了人不敢认,而是我负责的是山上、山下的拦截、照应、通风报信,我很少参与洞中的杀戮,其实,我一早已看出:
一,他们也不想我知道太多,参与太多,甚至也不想我留得太长,活得太久,以免夜长梦多。
二,他们更不希望我长时间在洞里。因为这样很可能会找到宝藏,或万一找到破解分解“沙漠蔷薇”之法,对他们而言,是养虎为患。
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是另一个铁布衫。
为什么他们对我迟迟未动杀手?我想,那是因为:
一,我一早已诓他们说:我爹爹“东北王”迟早会率人过来。他们也许觉得拑制我总好过杀了我──“一刻馆”人强马壮,毕竟不是好惹的。
二,他们知道我至少暗里有一个联系、呼应的同党。他们想尽了办法也未能找出这人来。一旦杀了我,他们倒怕这人向“一刻馆”报信,事情一旦泄露出去,“杀手壕”的人恐怕也未能负得起后果重责来。
他们自从知道四大名捕会追缉吴铁翼上山来,于是,我便负责两个要务:
一,发现及通知他们:吴铁翼的行踪。
二,最好把衙门当差的都干掉。要是点子太硬(就像你们师兄弟四位),不妨引入洞里来,大家夹手夹脚来一个做一个。
对。刚才就是一例。
不过,他们却打算把我也干掉。
他们胆敢放手干,大概,我那同伙的身份已给他们发现,而且,可能也命不保矣。
我是一直有提防他们的。
我本来就不想杀你。
在客栈,我怕你和绮梦已开始怀疑我了,所以我才伤了老鱼,也伤了自己,先求脱了嫌疑再说。
我当然知道老鱼练的是“铜皮铁骨”,区区毒牙,还咬不死他。我几乎咬得牙也崩了,他却伤得其实比我轻。他也只是装中毒深重,而更方便在暗里监视客栈动静罢了。这,我看得出来。
小余却不是我伤的。
张切切是孙哗混入绮梦客栈的卧底。
根本上,我一入绮梦客栈,就觉得这是个卧虎藏龙之地,很可怕,还有些人我根本觑不出虚伪来。
由于铁布衫早已死了,所以我能断定后来在客栈守着杜小月那个,肯定不是铁布衫。
如果他不是铁布衫,杜小月没理由认不出来。
她一直不敢揭露这人的身份,一定是因为受其胁持。
──所以小月的情形危殆。
所以,我曾设法接近杜小月。
小月却偷偷告诉我:这不是铁布衫,而是追命神捕。
我还以为六扇门在山西疑神峰的势力已经坐大了呢。
原来不是。
然而杜小月却为什么要骗我呢?
难道是有人逼她说的?
谁?
那个“铁布衫”到底是谁?
我是聂青,那“铁布衫”自然就不是鬼王了。
小月为何又要告诉你:“铁布衫”就是聂青呢?
吴铁翼一直迟迟未现身,他到底来了疑神峰没有?
绮梦客栈闹鬼,一个个女子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于我在山道上先行杀的那个,的确是“神枪会”孙家的女子,她正要在井里下重毒,我抓住了她,本来要问个明白,但她却忽然着了暗器,死了。
我怀疑客栈里先前死的鸡鸭犬羊猫,都是她下的毒──然而她却为何要这样做呢?
我也不及问出什么来,这时,你们正赶上山,我手上还有她醮毒的裙子,我生了堆火,把它烧了,顺便引你们注意到火光。我也趁此搭班,进入客栈,却仍是给大捕头瞧破:那是“神枪会”子弟的服饰。
这段日子,连“铁枪火上飘”孙哗也甚少露面,到底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事?我都不甚清楚。
也许金钟罩他们都晓得。
所以,我才分外警觉到:
这些人已经不信任我。
──他们也快向我下手?
因此,他们才会催迫我向你下手。
幸亏我留了一手──至少没下重手。
果然刚才金钟罩和韦高青都向我下杀手。
结果,死的是他们。
杀他们的,却不是我。
而是杀手王飞。
还有你。
──名捕无情,居然为“鬼王”聂青杀敌。
看来,我这一趟山西疑神峰行,来的不冤,万一死了,也死得不枉了。
哈哈。
(哈你个头!我可是“鬼王”聂青!)
(我能说的都尽悉跟你们明说了。说出来,我心里也舒坦多了。除了一件事,实在太重要,太神奇了,我决不能平白告诉他们。)
(说真的,当坏人也是一个人,当好人也不过是人,当中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分别。但当奸的,却在暗处,自觉理亏,什么都不能表达。如果做一个好人,活得坦荡,敢做敢爱,自己感觉到顶天立地,俯仰无愧,这感受就好多了。)
(我除为了要得到“沙漠蔷薇”和吴铁翼宝藏外,还有一个重大抱负,才致跟“杀手壕”的人虚与委蛇那么久。)
(现在,我可要当回自己了。)
(做回自己的感觉真好。)
(我是“鬼王”聂青。)
(我要敢爱敢做。)
(敢爱敢恨。)
(我是“东北王”林山主的儿子,也是“一刻馆”的署理馆主,可是,我今天在山西疑神峰,野金镇里的猛鬼洞,所作所为,都亲力亲为,独行独往,直至遇上名捕无情,杀手王飞,才算吾道不孤……)
(我没有丢“东北一刻馆”的颜脸!)
(何况,我还有个秘密,恐怕比什么蔷薇、财富还要重大、还要吸引、还要神奇多了──这,我该不该说出来呢?)
(不!)
稿于二零零二年五月底至六月底:静飞饱受妊娠困扰煎熬时期。
校于二零零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孟刻吞、云冬、曼阁保东六卡均对我采取宽容及回复信任策略,暂纾缓重大困境,额首称庆。原梁造成现有功。
金钟罩第四章 阴影里的暗影
第一回那人仍在黑暗中,没有动
第二回是神是魔一概斩杀
第三回凶围
第四回解凶危
第五回胸围
第六回这个秋天没人性
后记:谁是你落难时第一个救你的朋友?
一那人仍在黑暗中,没有动
一哄而散。
屏息以待。
如果现在不是有那么多人在场,而且个个都是高手,加上荒山寒岭也不知往哪儿逃是好,光是以上两个反应,罗白乃、何梵和叶告三小,必当毫无疑问选择第一项。
试想,一个脸容溃烂的人,居然就是吴铁翼,更可怖的是,一向看来荏弱无依、娇小可怜的杜小月,一旦起了身,下身竟是一棵长着花的树,而上身却似断成一截截又硬生生接驳了过来似的。
这月下的情景,未免荒诞得令人畏怖。
但大家都没有逃离现场。
每人都屏息以待。
因为现在已到了决战的时候。
──如果说:这荒山上,正义和邪恶的力量、好和坏的双方,迟早要来一次大对决的话,现在已正是时候。
绮梦面对着绮梦客栈,绰着枪,深吸了一口气,道:
“站住。”
那人本来正巍巍颤颤的一步一步的跨出来,闻言止步。
正好,就停在月亮照不到的幽黯中,只有一束乌瀑似的柔发,还映着月光。
绮梦缓缓的道:“我有三个问题。”
那人在黑暗中,没有动。
不知怎的,在屋外的人,人人都觉心跳几乎停顿,然而呼息加速。
那人仍在黑暗中,不动,也不说话,像要等绮梦把话说下去。
绮梦盯着阴影里的暗影,道:“你是小月,还是唐化?”
那人仍在黑暗中,没有动,甚至没有反应。
绮梦也不催促。
只等候。
她把枪尖Сhā入地里。
枪竖聳直。
她一手搭着枪,月下看去,仿佛她倚身枪上。
她就似是一个枪口上的女人。
半晌,阴影里的暗影才说:“我是唐化,也是小月。”
绮梦冷笑,又问:“你是敌?还是友?”
阴影答:“既是敌,也是友。”
绮梦刀眉一竖,冷哼道:“你几时来的?你来干什么?”
阴影道:“现在有四个问题。”
绮梦怒道:“小月给你弄到哪儿去了?!”
阴影中的人道:“这是第五个问题。”
绮梦叱道:“你到底回不回答?!”
阴影中的人依然好暇以整:“第六个。”
绮梦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自狂怒中镇定了下来。
她冷静地道:“我问的你一个都没有答。”
人影柔柔地道:“你问的,我都可以回答。我对你特别优待。”
绮梦道:“你的回答最好能让我满意,不然──”
那人柔和的问:“──不然怎样?”
绮梦道:“不然,只怕你活不出绮梦客栈,活不下疑神峰,活不出野金镇。”
那人似乎笑了笑:“其实,今晚之后,有几个人还能活着下山的呢?绮梦客栈今后再有没有活人,也不得而知。”
绮梦仰了仰首,冷峻地道:“那你确是‘破烂王’唐化了。”
那人平静的道:“我确是唐化。”
绮梦目光已闪动杀气:“那么,小月呢?”
那人也柔静的道:“我也是小月啊。”
绮梦目光一寒,五指扣住了枪身:“你既要跟我耍把戏,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人不慌不忙,只温婉的说:“梦姊,就算你不认得我的人,想必也听得出我的声音,如果我不是你的小婢小月,那我还是谁?”
绮梦仔细分辨,果真是那怯生生温柔婉转的语音,平常也听习惯了,这不是杜小月,还会是谁?
光是样貌,还可以靠易容化妆一时瞒骗过去,但声音、语调又怎么可冒充得来?
绮梦目中的杀气不由得稍稍柔和了下来,兀自疑虑的道:“可是,如果你是……又怎会……?”
阴影中的女音忽然变了。
“孙绮梦,不,我应该叫你作吴绮梦才对,我不是唐化,谁是唐化?我若不是破烂王,谁是破烂王?”
绮梦不由得退了一步。
她用手紧握着竖Сhā于土中的枪身,才稳得住身子。
那不是小月的声音。
那语音阴阳怪气,但确是男人的声音。
这实在令绮梦惊愕绝伦,莫此为甚,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但仍无法镇定下心情,语意也震愕莫已: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小月不会这样子的……小月决不是这样子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为了支持绮梦,剑萍也刷地拔剑,遥指黑暗中的那人,厉声道:
“你是何方妖怪?!不男不女的,我们什么场面没见过,你少在这儿装蒜?!”
那在阴影中的暗影没有作声。
言宁宁为助声威,也叱道:“什么妖怪丑物,一定成天都是你在弄鬼作怪,你再敢说一句混话,看我不宰了你!”
她一面咤叱着,一面拔出武器。
她的兵器也是枪。
短枪。
不过是两把。
──双枪。
在那边厢李菁菁也吆喝起来,拔出了判官笔,以助声势:
“呔!你是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树不树,花不花的!快把小月还来!”
他们虽是喊骂,但却没有马上动手。
因为她们都知晓一件事:
这“怪物”决不好惹。
她们都知道独孤怕夜的武功,以及他的战斗能力。
可是,独孤一味只一招就伤在此“妖孽”手上。──能做到这一点的,武林中屈指只怕也算不到十个人。
何况,这家伙的形象也实在太令人畏怖,而身份也实在太诡秘了。
没弄清楚之前,的确,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他们几人一叠声喊话,杀气腾腾,主要是相互配合已久,颇有默契,但在绮梦未发出号令之前,却是谁也不敢先行动手。
她们确有些儿虚张声势。
却听那人幽幽的叹了一声。
那人仍在月亮照不到的阴影里,他仍躲在暗影中,没有动,但这一声叹息却有无限哀伤之意。
只听屋顶上的中年汉子问:“你为什么要叹气?”
忽然头上半空有这么一句话,使叶告不禁“啊?”了一声,何梵也“咦?”了一声,罗白乃见二人都发了声,也不甘后人,发出“哦”的一声。大家仿佛这才记起屋顶上有这号人物。
二是神是魔一概斩杀
那暗影的人回答道:“我不得不叹气。”
屋顶上的人道:“叹息的人都有心事未了──我们要杀你之前,至少也让将死的人,讲讲他其言也善的心事。”
阴影里的人有点无奈的道:“你真仁慈。不过本来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本来也是不仁不义的东西,只不过圣贤书经硬要把人教诲成大仁大义罢了,也难怪满口仁义、成仁取义者,多无福报,大都没有好下场。”
屋顶上独脚而立但纹风不动的汉子道:“你就为此感叹?在这时候?”
暗影里的人道:“当然不是。我感叹的是:如果我是一向听话温驯,乖巧美丽的杜小月,那就人人都疼她惜她爱护她,因为她与人无伤,对任何人都不会造成威胁,反而识奇门遁甲,替人趋吉避凶,又能辨毒性,自然受到大家欢迎。”
李菁菁大声叱道:“她是个好女孩,当然受到大家欢迎。”
阴影悠悠的说:“如果这么乖、这么好、这么柔顺的一个小女孩,却是邋遢不堪、杀戮奇重、血腥满手的破烂王呢?如果她就是我呢?她面目姣好,却长了一个不属于人的下半身呢?你们就嫌弃她了?不敢面对这么一个丑怪的人了?她所有的优点就不见了?你们希望那不是她了?甚至就算真的是她,也视而不见,更甚是要杀了她便一干二净了?不够完美、有缺憾、古怪的事物,就一一尽除,美的、听话的、柔顺的、就让她给活着,好听你们的指指点点,你们这是什么侠道啊?嗯?”
大家都静了下来。
谁也答不上话来。
暗影叹了一声又道:“上半身是她,但下半身不是你们所以为的,就不认是她了?她一直为你们奴役,为你们任劳任怨,但一旦有半片身子是坏了,你们就不要她了?她是杜小月,就不能是唐化,如果杜小月本来就是唐化,你们就要杀掉她了?她也许一直都为你们受苦受难,怕你们嫌弃,不敢讨你们厌,好辛苦的隐瞒迄今,一旦给你们发现,果然就要摒弃她了!就像吴铁翼,他一直长着一张俊脸,一脸正气,道骨仙风,玉树临风,剑眉星目,多少女人为他迷醉,明知他贪污,心知他狠辣,都一样醉心于他,为他舍死忘生,恋恋不去。而今,他容颜给毁了,负伤了,落难了,难看了,潦倒了,你们就要他了,唾弃他了,瞧不起他了。就像一个美丽的女子,你趁她年轻貌美的就讨了她做老婆,到她人老珠黄时就把她扔弃在幽黯的角落──你们这算什么侠义啊?嗄?”
月下,清辉浸人,但人人都觉面上无光。
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一阵子的静默。
难堪的缄默。
还是剑萍先说话。
她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我们谁也没说过不要杜小月,只不过,我们是关心她,我们不能接受她给奇人或妖物纵控着。小月是好女子,她决不能落在坏人手里。我们要杀的是坏人,不是好人。”
黑黯中的人反问:“小月是好女子,那我是坏男人吗?好女子跟坏男人不能并存?那为什么吴绮梦居然爱上吴铁翼?──那还是她亲生爹爹呀!怎么分好坏?正邪如何定界?难道面貌堂正,就是好人吗?那么,以前的吴铁翼,岂不是大大的好人?眉清目秀,像杜小月,当然是好女孩,但如果她下身是一棵树,长了叶花,那么,她就变成坏人了吗?好坏、正邪,难道能以外貌判断吗?那么说,以前英俊非凡的吴铁翼就好,现在则肯定变成个大坏蛋了?可是,据我所知,他作恶是以前长了一张俊脸时的事,现在倒不干害人的事了──事实上,他要奸也力不从心了。问题是何以判忠奸?定正邪?辨好坏?你们现在要杀的人是坏人唐化,万一死的是好人小月,那该不该杀?如果你们要保住好女孩杜小月,万一杜小月跟破烂王已结为一体,你们还杀不杀?”
这一次,他没有问倒众人。
至少,绮梦这回很快的就接了话:
“废话少说!我还是要向你问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你潜在这里干什么?!──要是答个混七浑八的,我管你是谁,忠的奸的,神还是魔,一概斩杀再说!”
那在阴影里的暗影恻恻然地道:“小月现在弄成了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树不像树,你们看到了,非但不同情,而且立即就要找藉口把她杀了,省得看了眼冤,是也不是?”
绮梦双目一瞪,脸上杀气大盛,厉声叱道:“你不是杜小月!小月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那黯中人嘿声道:“当然了,你们要的是乖训听话的杜小月,而不是反过来杀伤你们的、威胁你们的破烂王!”
那名在屋顶上的汉子,缓缓放下了另屈起来的一只脚,语音平和的道:“是你害了小月,然后操纵控制了她,对不?这既是事实,你又何必妖言惑众?”
那暗中人还是喃喃自语的道:“不管怎么说,你们要的是漂亮美丽无邪的杜小月,她一旦变丑陋了、难看了、有邪了,你们就不要她了。我这样说,也是事实,但只要你们不中听,就是妖言了吗?”
大家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这影子一般的人,纠缠不清但又不无道理的话,忽听一声大吼:
“你别纠缠不清,少来颠倒是非!你要还是那个善良、天真的杜小月,不管你丑了、变了,还是我们爱护的小姑娘!如果不是,便是你害了小月,我们就将为她报仇!这件事大是大非,恩怨分明,由不得你混淆事实,倒果为因!”
这几句话说得如雷贯耳,声声震动,众人听得一省,连绮梦这才顿时醒觉过来:刚才给那躲在黯影中的人一阵反覆纠缠,自己的神智也跟着有点浑浑噩噩、混混沌沌,幸好五裂神君这几声大吼,这才如醍醐灌顶,蓦然一醒。
于是绮梦即叱道:“你出来。”
那黯影里的人仍然不动:“我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绮梦叱道:“你站到光里来。我要好好看清楚你。”
那人徐徐的打横移了半步。
稍稍离开了柱影。
照见了她的侧脸。
那怯生生的,眉清目秀,苍白而小巧的脸蛋,不错,那正是杜小月的容颜。
绮梦咬着下唇,又喝了一声:“躲躲藏藏算什么?!不见得光么!要出来就给我站出来!”
那人本来是侧着身子,上身让月光映上一映,现在,终于打横移了一步。
月亮也照见了他的下身。
──与其说那是人,不如说是一棵树。
那儿有树干,有树根,更有树茎,更诡异的是:在要害部位,竟长了一蓬颜色十分妖艳的花,但那几朵花组合在一齐的构图,一看便知:与男根一模一样。
──这倒底是什么东西?!
绮梦手上不禁使出了力,五指握紧了枪身,脸色苍白如刀,全身好像有点乏力的挨着枪杆,有点微颤。
她的手指一紧,枪尖立即发出低声的嗡鸣,好像一百数十只蚊蝇一起舞动发声一般。
李菁菁一听,脸色一变。
因为她跟随孙绮梦已久,当然知道这一下是小姐已动了真火,在枪身灌注了真力。
言宁宁一看,目光一寒。
因为她也熟悉孙绮梦的性子,她的主子若不是动了真怒,是决不会运聚“夜夜梦魂枪”的心法的。
她们见此情境,心中却有了准备。
大战一触即发。
李菁菁判官笔向着客栈。
言宁宁双枪也对着大门。
绮梦就面对那“妖物”而立,在阴柔的月色下,显得英风飒飒,英姿凛凛。
剑萍就在她身旁,也拔出了剑。
──剑在月下,漾着五色,如握在手里的一道彩虹,虹端似翱翔着金龙玉凤。
程剑萍就是仗这剑影令人目眩神迷,当今死在她目迷五色的剑下的有名剑客实已不计其数。
当她微微扬起剑尖的时候,剑尖也发出一种轻颤的清响,好像似有若无、似无却有的仙乐一般。
她要出剑。
她正拟配合绮梦出击。
就在此时,只闻一声叹息。
三凶围
这次叹息不是那不知是唐化还是杜小月那儿发出来的。
叹息不是在前。
而是在后。
发出叹息声的是铁布衫:
──也就是吴铁翼。
绮梦的视线依然没有转移。
她知道大敌当前,一旦疏忽,只怕这次“绮梦客栈”的人就得一败涂地,横尸荒山。
可是,她在准备出击之前,不忘问了一句:“你叹什么气?”
她问的是吴铁翼。
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
他不是普通人。他大凡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他特别的用意。就算是闲来一句话,一个眼神,也是用过心思,别有深意的。这男人连跟女人欢好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会照顾到伴侣,每一下挺送,都令女的感到体贴。要不然,怎会有那么多女人迷恋于他?现在这个男人落难了,相貌也变得如此不堪了,但他忽如其来的一声叹息,绮梦也并不以为只是随意发声。所以她在凝神对敌中,仍不忘问了这么一句。
吴铁翼语音里仍充满怜惜之情,柔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潜在你身边多时,但仍一直不敢向你表明身份的原因吗?”
绮梦没想到他在这时候会有这个问题,怔了一怔,遂以为吴铁翼是旨在分她的心,所以更集中盯住那妖物,一面淡淡地问:“为什么?”
吴铁翼这回是长叹道:“因为你挣扎也没有用。你斗不过他们的。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这话分成三句说。
第三句说完的时候,绮梦已失去了战斗力。
她已垮了。
败了。
吴铁翼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那本来半边在月光下的阴影中的人,突然走了出来。
绮梦马上拔枪。
枪尖才离开泥土,突然,绮梦只觉颈背一齐有两下刺痛。
痛楚尖锐。
刺得很痛。
但她不能动。
也不敢动。
因为她知道自己身后的两处要害,已给锐物抵住了。
她以为大敌就在她前面。
她全神贯注。
没想到真正的敌人却在身后。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没有动手,就败在自己人的手上。
她自觉从来没有亏待过身边的人。
所以她也从来不提防“自己人”。
可是,现在她却给人用判官笔抵住颈背、背心二处。
拿枪的人正是李菁菁。
其实世上许多一流好手,大都不是毁在敌人手里。
真正的高手,一般敌人还真毁不了他,何况作为人中之杰,一定有两下子,而且时时提防敌人的攻击,而且,他们也有足够的实力去抵抗敌人的袭击。
可是对“自己人”,却多不加防范。
愈是光明磊落,人品正直的人,愈容易信人,结果,常常丧命在身边的人、自家人、乃至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人的手里。
一个人杰千战万征都常胜,但却因为身边的人背叛出卖而致败,实在是败不足耻,可耻的只是那些背叛、出卖的小人。
不过世事很残酷。一个人败了就是失意者,成功的就是得势者。一般俗人都不管他如何取胜,怎么失败的,却只晓得奉承、羡慕胜利者,而蔑视、棱辱失败的人。
其实这种人才真的可耻。
他们才是真正的失败者。
他们只是暗算了本来应该获得成功的人,但他们自己却不是得胜者。
他们没资格享有成功。
绮梦赫然发现她身边正有这样的人,她已给凶险包围了。
正在凶险中的不只是她。
还有“血浮萍”程剑萍。
──言宁宁的一对双枪,也正抵在她的背门与腰肋上。
她也一样受到胁持。
几乎在同一时间,孙绮梦和程剑萍都失去了战斗能力。
她们同时坠于凶险之中,不能突围,主要是受了突如其来的暗狙。
暗算她们的是她们的“自己人”。
言宁宁和李菁菁。
全场为之震住。
五裂神君怒吼一声,正欲出手拯救,惟已无及,何况,他手上还有负伤不轻的独孤一味。屋顶上的汉子毕竟离得太远,想救亦已无及,他的手正往腰畔一拍,那儿系着一个小包裹,但一见绮梦已然受制,五指也僵在那儿了。
“原来是你们,”绮梦的语音只有忿怒,但决非惊惶,“我早料到我客栈内必有内奸,但没想到是你们两位!我待你们不薄,你们竟做这种事!”
言宁宁昂然道:“当然是我们。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跟你到这鸟不拉矢鸡不生蛋狗不吠的鬼地方来?你只顾逃你的婚,只顾逃离白娘姨的控制范围,我们却为啥放弃了繁华世界的种种好处,跟你来遁世避祸?”
绮梦全身气得微抖,切齿道:“可是……我来这儿之前,不是问过你们……是你们自己自愿要跟过来的呀──现在怎么反悔起来就……”
言宁宁一点也不感到理亏:“我们当然只能选择跟你走。你试想想:你走了,我们若不离开‘一贯堂’,不是供总堂主淫辱,就是只能投靠白娘姨──我们一向跟从着招大娘和你,无功无劳,拿什么转投白娘姨?”
绮梦只觉血液往头上冲击,悲愤的道:“你现在可是有功有劳了。你要是告诉我:你不情愿跟着我,我大可放你走,你在江湖上任意闯荡,嫁人跟人,都不关我事,你又何必在这时候倒戈相向!“言宁宁依然理直气壮的说:“你说的倒是好听。我要在先前说了,胡氏姊妹可会放过我?何文田可会饶了我?我看居心叵测的张大妈还会找机会切了我,形迹古怪的梁恋瑄也会杀我以表忠心──你以为她们全都是那么忠心耿耿么?她们好几个都别有图谋,只不过,她们若跟你表明心迹,其他的人为讨你欢心,必群起而攻之,她们又何必当傻瓜来着?何况,你有那个什么习玫红、五裂神君、白蝙蝠、飞天老鼠、虎威通判、血浮萍这些人撑腰,我们哪敢有不听话的份。明里不敢,只好暗中来。你可有的是男人相伴,一时吴铁翼,一时陈觅欢,一时独孤怕夜,我们呢?──你可有为我们想过:我们的出路,我们的感觉,我们的终身大事?!”
四解凶危
绮梦从极悲怒中,听着听着,听了三段话,脑门轰轰的声音终于平息了一大半。
她毕竟是极聪慧的女子。
她知道言宁宁讲的也是事实。
她也曾一再考虑过她身边这些人的未来,可是,她自己也困在这里,想要有更好的前程和将来,得必须解决吴铁翼,得到洞中宝藏,还有山上奇石才行。
要是三样均得不可能,至少,得其一亦可谋下一着如何走。
不然,她一个女人,带着一群女子,不是说要闯荡就能闯出名堂来的。
但是她一直未能办好这些事。
一件也未能办成。
尽管她心中焦虑,但也于事无补。
她本想找这些心腹手下商议,但既无定计,但说了徒乱人心,商议也是白谈了。
所以她一直隐忍不发。
──岂料,隐忧终于酿成了毒瘤,如今一旦发作,积怨已深,遂不可收拾。
她刚才愤怒的只是:她被人在关口儿上出卖!
──给人背叛的滋味可不好受。
你有给人在要紧关头出卖过、背叛过、暗算过吗?
你有为人以负情、负义、负弃过么?
如果没有,那真是世间莫大的一种福泽,一定是你待人极好,得到良好的回报,而且,还以运气奇佳才可以──大多数的人,为人所背弃,不是因为待人不够好,甚至推心置腹、无微不至都没有用,只要遇人不淑,那就完了。
人本该是多记恩义少记仇的,但许多人都选了只记仇恨不记恩的路来走。
所以江湖路愈行愈远,通常就愈没有朋友──当然是指真正的朋友!
什么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有难时、遇祸时,赶过来相助、义无反顾的就是真正的朋友;反之,置若罔闻,或跳出来大义灭亲,落井下石的,那就是你交错了朋友。
朋友要在患难时才能印证的。
真金不怕烘炉火。
──假的朋友,只要点燃一根蜡烛都会融化掉。
其实,让绮梦最难受的,就是这种被出卖的感觉。
你待对方愈好,愈是信任推重,一旦被出卖背叛,所受到的伤害,就愈深重难忘。你一次又一次的信人,但一次又一次的给出卖,意志再坚定的人就受创愈剧。
甚至最后会让人改变了信念。
改变了一生。
绮梦虽然难受,但言宁宁的那番话,她还是有听进去的。
听了之后,她反而没有刚才那么生气、愤懑。
至少,她同意了一点:听起来,言宁宁至少还有“出卖”她的理由。
──只要有理由,绮梦倒没那么悲愤了。
她问李菁菁:“你呢?是不是也有满腹的不满?”
李菁菁低下了头,只说了一句话。
她赫然道:
“对不起。”
只三个字,就不再说。
绮梦笑了。
“菁菁是一个人物,还是你爽快。”绮梦道,“我没有看错你。”
这时候她居然笑了,居然笑得出来,还充满激赏之意。
听她的语调,已迅速冷静下来了。能平伏心情得那么快,连五裂神君也大为叹服:
他一向爱慕这个女子,为她中年没有家,为她黑夜没处睡,为她冒尽风和雪,为了她,他甚至甘冒奇耻大辱,愿意俯首称臣。为她,他千里跋涉,久留这不毛之地,还跟他厌恶已久、斗争多年的人,争风呷醋,并共事一妻。如此荒谬的侮辱,为了她,刚烈的他都一一忍受下来。他能那么忍耐,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朋友也认为不可思议。
思前想后,他会“忍辱偷生”,都是为了对她的情深不可底止。
他爱她的一切。
他爱她美,
他爱她艳。
他尤爱她那一股一般女子所无的英气和明断作风,还有那一种平常女人所不能为一是一、二是二、恩怨分明、大是大非的磊落风姿,就像现在身涉险境,人遭凶危但依然不改的侠气英风。
他爱煞了她这些。
所以他才为她不惜一切。
可是他现在却一筹莫展:
他的最好的敌人,也是最好的朋友,仍伤得在他怀里,而他所爱的女人,已在敌人的利器下,随时丧失性命。
──以往只要他深深恋上的女人有难,他就算干冒奇险也必以身相救,可是,这一次,他还能救她吗?
他想救。
也要救。
但他怕一个人。
这个人正在他对面,一半身子在月光下,一半身子仍在阴影中。
他相信,只要他一动手,对方一定会动手。
他怕万一他解不了绮梦的凶危,反而,使得这已经凶险已极的局势更凶更危。
──如果白蝙蝠不是身负重伤,要是程剑萍仍未给言宁宁胁持,或许……还可以一战。
此际,要突围就得要有配合。
他抬头,好像要祈求上苍。
其实不然。
他“求”的是屋顶上那名汉子。
──至少,那儿还有他一个朋友,只要大家有默契,配合得当,也许,还有解围破凶的一些机会。
人人都知道:危中有机,问题在于人在凶危之中,能不能分辨出何者为危、何者为机?能不能在千钧一发的危险的刹那,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契机?
说是容易,危中有机不易得,危中有险倒常遇。
那屋顶上的汉子,徐徐的把单提着的腿子放了下来,长叹道:
“唐化,找你还真不容易,千山万水,年复一年,没想到你居然窝在这里,变成了个小姑娘,还一直偷偷摸摸跟吴大人两相依。”
那半在黑黯中的唐化,眼睛正发着亮,好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忽然在美好的睡眠中陡地睁开了美丽的眼瞳,那里面还残留一个恐怖的噩梦。
那屋顶上的汉子一步一步的从屋脊上走下来。
他走得很从容。
屋顶很斜,屋瓦布满了青苔,而且垮了多处,别说是人,就算是一只鹰,这样走着也极容易坍塌了下去。
可是这人走来轻松平常,脸不稍红,气不略喘,就像跟走在他家的后院没啥分别似的。
看到这样子的绝世轻功,连叶告、何梵都不禁“噫”了一声,罗白乃更是直了眼。
这人一面轻轻松松的走着,一面还轻轻松松的说:
“没想到,我们天翻地覆要找的唐化,却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而且,还是个只会暗算人的家伙──不是你暗算人,就是你叫人暗算人──实在耳闻不如目见,唐化唐化原来只不过是一叶野花,实在令我太失望了!你不暗算就赢不了人,不在暗中就不能见人么?!”
只听那半在光半在黯的唐化,呼息声急促了起来,道:“你要激我出手趁此救人?赫!”
绮梦听了就叹道:“飞天鼠,你在这时候说这些皮话,生怕唐化不一声令下要杀了你老姐我泄忿么!”
五胸围
那汉子已顺势滑下屋檐,嗖地平平稳稳落在地上,微微笑道:
“恰恰相反,我这样说,唐化最想立即杀掉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已惹怒了他。”
他叹了一声,好像十分惋惜的对绮梦道:“孙老板,我早就说过,你跟这一干未定性的丫头儿来这穷山恶水之地,迟早是要出事的。”
绮梦颇不以为然:“没什么出事不出事的。一个人要生事,哪儿生不了事?就算我们仍然留在东北‘神枪会’,要生乱子的,还是会出乱子的。你姓梁的别管咱孙家的事。”
“我不管?”那汉子没好气地道:“好,姓梁的不管孙家事。我现在能不管吗?两支判官笔、两把枪尖指着我朋友,我能假装看不到么?姓梁的不管孙家事,但这儿还有姓唐的、姓言的、姓陈的、姓李的、还有复姓独孤的呢!你好端端的本来可以逃出去的了,偏又说什么都要回来接应那个小月和这干小友,这可不是回来送死么?我看你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回来逼反老友──是你自己多事,到底让这两个小娘子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她们没对我不起。我错看了人,活该受到惩罚。”绮梦明显不能接受“飞天老鼠”这个说法:
“她们只是对不起自己。”
言宁宁怒道:“你说什么?!”
绮梦平静地道:“你们这样做,只是对不起自己。”
她一个字都没改,反而更加重了语气。
言宁宁厉声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几时有对不起自己?!菁菁,先扎她两枪,看她还敢不敢满口胡柴!”
李菁菁并没有听她的话。
绮梦道:“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大概一切都是你们制作出来的吧?装神弄鬼的,投靠外敌,我看你们也有苦自己知。你们还不是在这恶水穷山上,受人纵控,任人摆布,啥也没得到,就是杀了自己的姊妹──这么多年来,你们跟瑄瑄、胡氏姊妹、田姐儿、张大姐她们就没一点感情义气吗?然而,她们却一一丧在你们的暗狙下……你们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住口,胡说!”要是换作言宁宁用判官笔抵住绮梦的背门,现在早已扎了下去,“胡氏姊妹不错是我们杀的,她们一向与我们不和,瞧不起我们两个!张大姐的武功,根本不是我们应付得了!何文田一向得你欢心,但跟我们一向无宿怨,今晚要不是她自己讨死,我们还不想动手。梁恋瑄撞破唐大侠跟吴铁翼的事,自己找死!你别把人命都算到我们帐上来!”
绮梦瞳孔收缩,语音甚冷:“原来真的是你们杀的。”
语音如刀切铁,令人不寒而慄。
那暗影中的人道:“是我叫她们下杀手的。如果你们肯早些离开疑神峰,或许,死的人就一定不会这么多。”
绮梦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再问一次:你是不是小月?”
暗影人道:“是。”
绮梦问:“你是不是唐化?”
阴影人答:“我是。”
绮梦再长吸了一口气,秋月下,她好像是一位偷了灵药却无家可归,连落荒而逃都前无去路的嫦娥:
“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阴影人笑了,居然肯从阴影中踱了出来,竟然说:
“你一直都不相信?好,我证实给你看,看了大家就会相信了。”
他真的“证实”给大家看。
他解衣。
他慢慢解开衣扣,卸下衫纽。
他一件一件的除去外服。
只剩下内衫。
他含羞答答的把衫也除掉。
只剩下小衣。
小衣短袖,已遮掩不住他玉琢也似的肌肤,以及两座仅盈一握秀气的玉峰。
这宽衣的动作很婉约,甚至带着含蓄、羞涩,每一个动作都灌注了一种舞蹈姿态的优美。
大家为之屏息。
他索性连小衣都脱了,只剩下了胸围肚兜,玉峰上已隐约可见蓓蕾怒挺。
他还要脱下去,梁双禄忽道:“慢。”
唐化诡笑道:“你不想看?”
梁双禄道:“你已证明了你是个女子了……”
唐化忽然变了招。
他不是出招攻袭,而是不再脱衣,改而抛掉他胯下几朵花。
在月色如练,大家赫然见到的,竟是一具怒挺的男根。
唐化好像还要剥下去,飞天鼠叱道:“等一等。”
唐化算是停了手,笑道:“你不敢看?”
他的语音忽刚忽柔,同一句话,只四个字,竟两声女两声男,可谓诡怪到了极点。
飞天老鼠道:“我知道你是男的,也是女的,你给我看全相我也不会眨一眨眼,只是──这里还有小哥儿,你也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总该顾忌一些吧?”
唐化哈哈大笑:“对快死的人,哪说什么顾忌,男的女的都一样,大人小孩也无不同,死人就是死了的人。”
六这个秋天没人性
“飞天鼠”梁双禄苦笑道:“看来,这么一个诡异的中秋夜,大家好像都失去了常性,泯灭了人性似的。”
“不是春夏秋冬的问题,”绮梦叹道,“是太多的宝藏使大家原形毕露,信心掩盖了良知。”
“也许,本来人性就是这个样子,”唐化道,“你们信不信?我还可以进一步印证给你们看。”
绮梦这回忙着道:“信,我信,你现在说什么我都相信。只不过,我不知道原因而已。”
唐化并没有立即把衣服穿上,只笑嘻嘻的道:“世事总有因果循环,不光有原因,也有远因。”
绮梦直接问:“你既是男?又是女?是唐化?也是小月?”
唐化也直接道:“我是阴阳人。”
绮梦道:“说实在的,你比女人还温柔,比女人还像女人,比女性还惹人怜。”
她赞得很衷心。
这赞美却令唐化高兴了起来,笑得诡诡的:“我知道:汝见犹怜。所以你一向特别疼我。我也看过梦姐的‘全相’呢,你没防着我,当我面前沐浴更衣呢。”
绮梦仍觉匪夷所思:“你既是唐化,便是唐门高手‘破烂王’,怎么年纪……?”
唐化道:“我的年纪其实不小了。不过,我也比外间以为的年轻。可是,我的样貌一直能保持在二十岁以前的样貌,而且,我容貌生来就是个怯生生、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女子,你们谁也没能把我看出来。”
绮梦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你以前一直都在东北,但‘破烂王’每次出现江湖,都干下不少轰动大杀戮,”绮梦仍旧难以置信,“难道你会分身术不成?”
破烂王笑了。
“根本不必。在东北我只是小人物,试问,在‘神枪会’里,除了你比较关心我之外,还有谁会理会我?一众姊妹团,看我成天卧病在床,甚少瞅睬。待大家散后,以我轻功,高去低来,谁会发现?”唐化的语调,促狭、自负中似又带着一抹淡淡的悲哀:
“来到这里,你们大家都很忙,忙着大计。有的忙着对付人,有的忙着夺宝,有的忙着潜逃,谁会来管一个天生残疾弱女的事?我要办事,只要唐老太太一个讯号传到,我出去几日,杀了人办完了事回来,你们都还不知道我出去过咧!”
她(他)笑笑又道:“你因为我善于辨毒、解毒,也把我带来了这儿。如此正好。”他(她)指了指客栈里的床榻,又指指门槛,“我在这里,完全一样。你也常下山鬼混,其他姊妹也各开各的小差,不然,就各怀鬼胎,我?照样下山上山,只要在你们发现之前回到这里,一切都当无事发生──万一见着了我便杀了灭口算了。”
她说到这里,旁若无人的道:“所以我既是杜小月,也是唐化,更是‘蜀中唐门’一流好手‘破烂王’。”
绮梦马上问:“所以,梁恋瑄是你杀的了?”
唐化吃吃笑道:“那个笨女人,居然给她瞥见我和吴铁翼交媾。她还以为吴铁翼奸污我,大惊小怪,大呼小叫──不杀还得了?”
绮梦睨了吴铁翼一眼:“原来不是这老匹夫奸辱你的。”
唐化嘻嘻笑说:“其实,他已完全受我控制已久。他着了我的‘眼中钉’,还能怎样?我要他怎样服侍我,他就得怎样服侍老娘我。”
“他才不是我对手。”唐化傲然笑道:“他只不过是个落荒而逃的‘虎威通判’,而我是一代高手‘破烂王’。”
稿于二零零二年六月至七月初:苦候“张子房”经重大消息,忐忑怔忡,忧心伤神。“世界杯足球赛”狂热时。爱鼠小胖逝世。特区成立五周年纪念,岂可纪?无可念。
校于二零零二年五至六月:余纪忠先生、张彻先生先后逝世,两位生前对瑞安这种种栽培、启发、情谊,永志不忘,伤感逾恒。
金钟罩后记:谁是你落难时第一个救你的朋友?
有位朋友甲对某位朋友乙很信任。相识十余年,甲一直都一帆风顺,名成利就,每次大宴群雄,或盛宴鸿门时,甲都推位让座,让乙坐在上首。不管国外国内,只要阿甲出行,见到好东西,都会买给阿乙留念。就连婚姻大事,阿甲都只选阿乙驾的新车乘坐,甚至连结婚照都只用阿乙的相机拍摄,在人前人后,都对阿乙推重不已。
不过,十几年来,甲从来未求过乙一事。好些知已朋友,都告诉甲:乙为人不可靠。甲怒斥之,并扬言:如果有难,第一个来救的定必是阿乙。
后来甲终于失手落难,惨不堪言,遇上数度急变,危急程度居然是“接近饿死”。向来在江湖上翻风起浪的阿甲,从不求人,终于为了家小,生死关头,不得不上万言信,求一向富有的乙,江湖救急,借少许钱让他活几天再说。其实,他只要苟延几日,便已可以集资翻身。这是甲第一个通知的人,也是当时唯一一个通知的朋友。
结果?乙装作没收到信,没听过这件事,没交过这个朋友。不借也就罢了,还装说去电无人接种种藉口,其实一个口讯也没覆。
幸好,还是别的比较疏远的朋友,闻讯及时救了阿甲。
要是阿甲真的过不了关,就此“垮”了怎么办?阿甲受的经济挫折奇巨,但对乙的感情上所受的重挫,只怕更大。他是宁死也不会再求乙,并重振鸿图,壮大给又一次以为他再也爬不起来的人看。
阿甲问我:“怎么乙竟这么经不起考验?”
另外一位A君,一向与B君相交莫逆。由于A君在行内成名甚早,阅历甚丰,往来无白丁,A君待B君情同兄弟手足,从不摆任何架子,待B君解衣衣之,抑食食之,唱KK之,勉励励之。
由于A君算得上是个名人,很多人要跟他通信、联系,他都没时间,只好不覆、不回。惟他看得起B君。B君留言十字,他覆三十字。B君留话一次,他回五次。B君贺A君生日,A君就连B君中西历生日、升职全都到贺、降职同忧,余此类推。当B君事业上遇上挫折时,A君一定第一个表态,与他共同进退,毫不保留。
A君人在江湖,游遍天下,知交满乾坤,但却是去到哪儿吃到好东西,看到好电影,甚至遇上美女,都一定第一时间,在手机留言信箱上留话给B君,作现场反应:哇,怎么美味、怎么好、怎么精采、怎么靓法……原因无他,因为B君曾跟A君一起逍遥快活过,以后,A君只要遇上好玩的事,都不惜先行留言,第一个就想起也要让B君分享……他以为B君会为他高兴,或大为遗憾,他觉得这才当是兄弟,这才有意思。因为他坚信只要是从前的B君,换作是他,也一样会留这些话给他的。有时候,在一些国度、地区,这样的留话,所费不菲,而且也有相当的难度,但A君还乐此不疲。直至后来A君事业、经济饱受挫折,但他还是不忘给这位老友留下苦中作乐的短讯。
然而,A君后来发现B君愈变愈冷漠,甚至不回覆了。有几次还言明如果是吃的喝的好玩的就别留话了。A君很诧异,也很伤心,后来才得悉:B君根本就不欣赏A君的做法。
A君有问于我:他那么有心,那么有诚意,遇上什么精采事儿都第一时间通知B君,没想到B君却认为他“拥景赠兴”、“晒命吹水”、“耀武扬威”,诸如此类,所以他很难过。他以为B君一向“玩”得起,现在却玩出火,没意思了。
还有位朋友一号,拥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到处宣布他破产、落难、遇祸了,看看谁先来救他?谁才是着紧他的人?谁趁机落井下石、倒打一耙的猪朋狗友?一号宣布遇危,布置得煞有其事,绘影图声,布局精密,令人不得不信。结果,他以为一定会来相助的二号朋友,音讯全无,彷似借了聋耳陈的左耳,反而到处说他应有此“报”。三号朋友无法相助,但怕他误解,不惜一再传真,长篇大论的解释苦衷原委,希望一号谅解。四号朋友其实完全不具备救人的能力,但毅然解囊相助,尽力而为。五号朋友鲜少往来,乍闻即二话不说,第一时间出手相援。
一号向我倾诉,他这样试验朋友,是不是有点不道德?是否有点不应该?
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朋友不是白老鼠,本来大抵都不堪试验的。他们不是铁,炼不成钢,别说烘炉火,有些稍稍遇热都会熔。真正的朋友,是知道你一切之后,还是义无反顾的支持你。一个人在遇危落难的时候,就会见出真章。这种事本人经历多矣,好的坏的,早年经已历遍,阅历之丰,自诩天下少有。真正的朋友,难能可贵,一旦拥有,无论怎样,你都不该使他对你失望。最怕是你对他推心置腹,一腔热血向他,他却狼心狗肺待你,对你明奉阴违。汝虽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有些友谊的确经不起试炼的。你只好深深记取能淬炼成宝刀的那些精华。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有时友情也是。友情则要经得起磨炼考验,才是真正的友谊。
不要问我应不应该,也许,我自己曾经当过阿甲、A君和一号,我希望(也真的做了)能做三号、四号、五号朋友,但愿不会成为阿乙、B君和二号。首先要当别人真正的朋友,你才会有真正的友谊。谁都一样。当难得求人而又是你至交有求于你时,请在能力范围之内尽量帮他一把,相信你会有难以忘怀的好报。
稿于二零零二年五月:惊闻大姑奶与LandRoller分手事,甚抱憾,惆怅久。
校于二零零二年七月三日:惊悉B2103之一众老弟兄与旧门生全停职外调,损失惨重,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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