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她的工作一直很忙,她抽不出时间来看望你们。不过,她还是给你们带来了礼物。”父亲从手提袋里取出几个盒子,他递给我一个,又把另外几个递给薄暮舟。我注意到,盒子都用绸带扎得很紧,或许是害怕在旅途中摔坏。 我很无奈,又觉得非常不安。我不需要什么礼物,我在乎的东西他们是无法给我的。我不要他们带给我这些东西,我只希望父亲不要来打绕我的宁静。但我又能怎么样呢?我能咒诅他,把他赶出若薄溪吗?要知道这里也曾经是他的家,况且他做过什么吗?他什么也没有做。他会带我离开?这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想出来的。但我希望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薄暮舟惊叹了一声。她已经打开了礼盒,她的礼物是几套崭新的衣服。她举起一件紫色的外衣,我能看见那些平整的缝合线条和精致的装饰。“太漂亮了!”她在嘴里念叨着。她一定想马上把它穿上。
“趁这个机会,父亲凑到我面前,我想,他就要说出他此行的目的了,他费劲周折跑到若薄溪,我能相信他只是来看看吗?然而,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只问了些普普通通的问题,讲了些家中发生的事情。我很不解,他是在变了向的想让我回去吗?
喝了几怀茶之后,父亲站起来,我推着薄暮舟,陪他一起出来。
“小爸,您要去哪里?”薄暮舟怀疑的看着他,以为他就要离开了。不过,我猜想,父亲是想让我一个人跟出来的。“我给你的书看完了吗?”父亲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用这种方式来回避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倘若用在别的任何一个人身上,我或许都不会在乎。但现在,我有些恼怒。不过,幸好薄暮舟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全部看完啦!”她显得很自信,我确不知道是些什么书。“我会重新寄给你一些数学,英语,几何和一些医学书,关于你要的那本科普著作,我会想想办法的。”父亲的语气显得非常坚决,不容至疑,我不明白他为何会带着这种语气和薄暮舟说话。
然而,父亲怕是等不到和我单独见面的机会了,因为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推着薄暮舟,他自然也不会开口说要单独和我谈点什么,他显得有些不安,仿佛在担心什么?
终于,吃饭的时候,他开口了。“我想让林立柯跟我一起回去,他待在若薄溪的日子够久了,他要为他今后的生活作打算,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他给你们添的麻烦也够多的了!”说这些话时,父亲竟然有些迟疑,他盯着我,怕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
姑母放下手中的碗,她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突然就要离开,心中不勉有些空虚。但她也在迟疑,她恐怕忘了,即然不好意思拒绝,但可以好心挽留啊!“这种事情你得问问孩子们,我们大人可不好做决定。”她说。
“不,我不让他走!”薄暮舟突然嚷起来,即然说要问问孩子们,那一定就是她了。窗外的阳光照在院子里,又映在她脸上,她显得有些激动。
“不走,我不会走的。”我对薄暮舟说。不过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已经不知道是在安慰薄暮舟,还是在回答父亲的话了。说出这样的话来,父亲确没法无动于衷了。他说,他已经在城里为我安排了一份工作,他希望我能跟他一起回去。他告诉我:“你总不能在森林里待一辈子吧!”他还想说点什么,看他的眼神,我猜想应该是关于前途呀!未来必须面对的生活呀!或许还有并于森林的种种不屑,待在这里,我只会一事无成。但他没有说,或许他不想在他姐姐面前说待在森林中的种种不好,或许他也觉得这些话会令薄暮舟不高兴。
虽然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回去,但不是现在。我说:“我要留下来。”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勇气,我怕父亲大发雷霆,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觉得离开若薄溪我就会失掉一种东西,那种东西虽然表达不出来,但我知道,一旦失去,就会比失掉任何东西都沮丧,比失掉任何东西都可怕。
父亲吃完了饭,他放下手中的碗筷。他不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沉默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振振有词的对我说道:“你母亲想让你回去看看她。”
“她怎么啦?”
她很好,只是希望你能够回去看看。”见我半响没有答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你要在若薄溪待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我说,“办完手头上的事情,我会抽时间回去看看母亲。”
然而,父亲还是无法理解我的感受,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犹豫。“你待在若薄溪能干什么?”他显得有些恼怒。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告诉他关于守林人的事情,他听后只会更加恼怒。我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爸!我不让他走!”薄暮舟打破了疆局,她如果一直不说话,恐怕我就要跟着父亲回去了。“薄暮舟!你怎么也在这里瞎参合。”姑母不知道该怎样说,也不知道该不该制止薄暮舟。不过,她说出这样的话,效果确昌意想不到的。
“我不让他走!就是不让他走。”她冲着姑母嚷道,眼里竟然流出泪来。本来是我和父亲之间的争端,确突然演变成了另一场闹剧。
“你哭什么!傻丫头。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我不在理会离开与不离开了!也不在理会父亲的沉默。这一刻,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肯离开若薄溪了。我突然明白了那个日日夜夜为之牵挂的东西,并不是对那个逝去的爱情的思念,而是已经慢慢转化成的对薄暮舟的关怀与照顾。见到她流泪那一刻,我的心都为之一震。
不知为何,从那一刻起,我没法在用平静的心情对待薄暮舟了。一见到她,我的心跳就会加快,手就不停的颤抖,眼睛也不敢直视她。虽然说话时我还能勉强掩饰我内心的慌乱,但我还是清楚的认识到,我已经开始离不开她了。而且,为了这个,我开始恩考,并且我发现,我对她的感情,就像在我内心不断涌现的那种对新生活的热爱那样,慢慢变得永恒,变得神圣,从那些不断的恩念一跃成为对生活的渴望。这感情依附在她身上,确超越并凌驾于一切情感之上。即便在对待陈玲铃时,在那份真挚的爱情之外,也隐藏着一丝原始的*,这种欲望甚至都无法摆脱。但对于薄暮舟,我没有任何非份之想,和她的那份感情已经升华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父亲走了,带着失落。他本来想在若薄溪多待几天,他想看看自家的院子,看看树丛和草地,童年留给他的记忆并没有消逝,但留下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想送送他,听他谈谈家里的事情。
“都好着呢!就盼着你能回去。”父亲依然在坚持,只是语气已经没有先前那份生硬了。我答应他,我一有空就回去看看。如果可以,我还把薄暮舟带上。
父亲转过身来,他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父亲离开后,薄暮舟突然沉默起来。无论我去哪里,她都要跟着我。
“你怎么啦!”有一回我好奇的问。
“你真的会走吗?将来的某一天,你真的会离开我吗?”她瞪着眼睛望着我,而我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答应过我的父母,我会回到他们身边,”我说,“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然而,这就足够让她又伤心一阵了。我不想隐瞒真相,但事实确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我想安慰她几句,确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些什么。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她也不会在乎了,因为她已经确定我一定会离开了。
但我真的会离开吗?我不知道,来若薄溪之后,我必须得改变我自己。我要努力忘掉以前安逸的生活,忘掉城市的繁华,忘掉美食,忘掉朋友,忘掉我曾向往的假期,更让人觉得痛苦的是,我还得忘掉自己的亲人。我必须用另一种我不想提及的东西来对付这种诱惑。我不理解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我回到城市呢?每天看到的新闻令我伤心。地震,病毒,我们在做什么呢?走在一个原本自由的空间里确要戴上口罩,我想,人类最大的悲哀恐怕就是要发明这样一个并不会改变什么确又不得不发明的东西。
--《森林中人》
森林中人第十二章:离别前夜
--不要问我,我只是个旅行者--
第二天,天还很早,我说服薄暮舟,决定又去守林人的木屋看看。我是去告别的,我知道我在若薄溪已经时日无多了。我希望能见到陈冰求,我相信只有他能照顾好老人。
岁末糟糕的天气没能给路面造成可怕的灾难。路上结了冰,冰又溶化了,因此路面仍旧有些泥泞不堪。远山的雾霾在消散,山体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河水向下淌去,凑着欢快的曲子。远方的阔叶林一片惨淡的萧杀。之前并不是这样,也许是阴雨使得一切看起来都变了。开阔地旁边,是宁静的双子湖,湖岸长满了千奇百怪的植物。
若薄溪最终没能逃脱贪婪的房地产商的亲睐。旅游业吸引了他们,没有人会傻到放弃这样一个发财的机会。我很惊讶,他们的速度远远快于人们对此的需求速度。我路过一片树林时,发现树被挖走了,地里建起了房子。我看到很多人都在忙碌,他们的衣服全都破破烂烂,粘满了泥巴和水泥的混合物,他们正在用砖彻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我问一个在工地上走来走去的人。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建房子吗?”我问。
“建旅馆。”他显得有些不屑。
“怎么建在树林里?”
“他们叫我们建在哪里,我们就建在那里。至于为什么要建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说,推土机开过来了,推倒几片树林,房子也就建好了。
他在向我解释,在乡村生活的当地居民,说的这样清楚,也是应该明白了。
我还想在问点什么,但他确走开了。
我到守林人的木屋时,感到一阵愤慨,遇到这种事情,我真的很心痛。我没法不感到心痛。
陈冰求又在老人这里过了一夜。我见到他时,他和老人坐在小屋前煮茶,烤从密林深处打来的野鸡。我觉得他们很像两个孤独的猎人。见到我的到来,他们显得很高兴。几只狗被栓在绳子上,它们站起来,叫了一阵子,认出我来之后,又躺下去不作声了。
不过,我的话确使他们阴沉下去。我告诉他们我这次行程的目的,我要离开了,但我是带着遗憾的,我没法不怀念这里。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离开,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开,那时候,朋友之间连个告别都不会有,我会觉得很伤心。
老人没有说什么,他是在想某一件事,回忆某一个让他难以忘怀的人。说起离别,他一定是在想念维一柯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陈冰求问。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或许几天,或许几个月,我不能确定。”我说。我还想补充一句:“我其实并不想离开。”但我没有说出口,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陈冰求似乎并不在意我说的话,过了很久,他才像自言自语的说道:“我跟你一样,也要离开了。”
一只褐尾松鼠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去了,山鸡扑腾着翅膀飞到树丛里,淹没在了浓密的树叶中。
“出什么事啦?”我问。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摊开双手,我觉察出一丝无奈,但他眼睛里确散发着坚毅。“ 我做了些令他们不安的事情,我怕有人会拆我的台。”他说,语气流露出对他这份职业的热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
我没有问关于他的问题,我等了许久,以为他还会谈起这些事情,但他确一直没有开口。最后,他终于又开始说话,但话题确围绕另外一些事情展开了,老人坐在旁边认真的听,他的牙齿已经快掉光了,脸上因为日照过长而黑黝黝的。他老了,不过或许一年前我就应该发现了。
我谈到来若薄溪的人,他们为何能够获得土地,如何能够移民到这里?我并不感到奇怪,如果说他们征用了农民闲置的土地,得来的也只会是廖廖无几的被野草覆盖的荒地。但如今,他们是在破坏现有的森林来开拓自己的土地了。
“这件事我到是能够解释。”陈冰求带着些许朝弄的口气说道。他不屑参与这件事。房地产商是罪魁祸首。他告诉我说,他们向政府用低价买到这些林地,为了修建一栋房子,他们情愿毁掉一片森林。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在一片非法林地上修建一栋栋楼房,等到人们住进去后,它的性质就发生改变了。
村子里,地是农民生产生活的根本,没有人会原意用低价把土地出卖。因此,房地产商把地皮买在了丛从中,靠进公路的两侧。我更加愤慨了。他们是在毁坏森林,然而我却无能为力。一年前我曾幼稚的幻想着这片森林将会在人们的保护下得到永恒,现在,见到眼前的情景,我只剩下无奈。曾经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萦绕,幻想确已经破灭。
“这片森林,”老人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很特别,他指着绵在山脊的树丛,似乎要向我们述说一段历史,“从这里很难看到它的全貌,”他说,“风从南方刮来,送来的雨水养育的这片森林,一直以来便是很多人梦想着希望能够驻足的地方。”
我们在小屋内生起火,然后坐下来。老人煮好茶,给我倒满一杯。我不能说我闻到了离别,他们会场很惊讶。
“很久以前,”老人继续说下去,语气越发像是在讲述一个被隐埋的故事,“很久以前,我是个流浪者。”他说,“之所以叫流浪者,是因为我害怕被束缚。我从我那个一无所有的家里逃出来,我告别了我的兄弟,告别了我的父母,我走了,而且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去。我是毫无目的的离开的。离开家后,我成了孤儿。那时我还小,我被社会遗弃,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成了流浪儿,成了乞丐,小偷。我的过去不堪回首。我和人打过架,也坐过牢,出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我们都望着他,想听听他说起的故事。不过,他竟然并非若薄溪土生土长的原居民,这一点令我感到非常震惊,我不会想到一个如此深爱着这片森林的人,为这片森林付出的努力甚至远远高于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任何一个人的人,竟然是一个从遥远的他乡来的流浪者,孤儿。
老人觉察出了我的惊奇,他微微笑了笑:“从牢里出来后,我下决心要改变自己,我害怕回到那个黑暗的牢笼。我不怕吃苦,而且还能干重活,我找到工作,勤勤恳恳的干活。我还年青,确遍尝了人间的苦楚。当我静下来时,我突然想回家看看。但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忘记了故篆的名字,那一刻,我绝望的把头往墙上撞,头磕破了,我被送进了医院。我想死,我用针Сhā穿了血管,看着血从针管里往外流,我露出了笑容。我知道,我就要回家了。但医生赶来了,他们把我按在床上,拔掉了针管。我大声叫嚷,他们以为我疯了,就把我邦在床上。病好以后,我有了要寻找故乡的想法。我辞掉了工作,用我几年来得到的积蓄四处游走,我要找到回家的路。但我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却找到了若薄溪。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被路边空旷的树阴那在夕阳的佘晖中那美丽的影像和准备归巢的鸟雀们那美妙的啼鸣声吸引,那长满野草的望不到尽头的小路指引着我,我看着纷飞的野花和不断飘落的树叶,对自然的敬羡和迷茫使我忘确了我来这里的目的。我留了下来,因为我知道我在也不会找到比这更好的地方了。至于我记忆中的故乡,恐怕早以在那些痛苦的不眠之夜被遗忘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人没有露出遗憾的表情,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谈起曾经的经历,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然而当他停下来时,确突然陷入了迷茫。
“可惜我再也见不到那种情景了。”老人叹息着沉默了片刻。“我来这里,”他说,“原本是想过安宁的生活,但现在,这一切恐怕又要失去了。”
我心里有些遗憾,他说的话我知道,他说的意思我也明白。他想说的,无非是对失去的亲人的恩念和对苦薄溪的变化而产生的愤慨。
“但我并不后悔,”老人用他有些缓慢的腔调继续说道,“我在这进而生活了三十年。早在我见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我便开始了解,这就是我的故乡。可是到这里后我干了些什么呢?我买了一块地,在上面建起自己的房子。然而,三十年是短暂的,三十年我一事无成,三十年我甚至都没能走遍这片森林。但三十年又太长,三十年让若薄溪变得面目全非了。”
老人停顿了片刻,转过头望着糊纸的大窗户。透过朦胧的光线,他显得有些阴郁。
我很疑惑,又有些震惊。他用了“面目全非”这个词。我不明白,难到说三十年前的若薄溪和现在的若薄溪已经无法相提并论,并且发生的变化也是让人始料末及的。我不敢想像,如果事实真如老人所说,那么,今后的日子他是否还会选择在这里继续生活?将来的某一天,我是否还能看到这片森林,见到这个守林的老人呢?但最令我担心的,恐怕是若薄溪那末卜的命运了。
午后的天气变得沉闷起来,老人不再说话,他靠在墙上,和我们一起沉默着…………
告别的时候,我对陈冰求说,“我恐怕真的要离开了,但我希望你能写信给我。”
他惨然一笑,仿佛对我的要求感到很意外。“我会的,”他说,“只要我还在这里。”
我搞不弄,我倒底是在怀念什么?风把一片残存在树枝上的叶子吹落到地面,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
然而几天后,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事实比我遇料的还要糟糕。他和我一样,也要离开了,而且很可能会先我一步离开。他想让我去看看他,随便作个告别。
我去他家时,他在家门口迎接了我。我没有来过他家,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我把他迎进若薄溪,一年后,又要将他送走,而对他的家,我却一无所知。
他是个地道的城里人,父亲是个植物学家,我能想象他教给孩子的东西:自然,森林,河流,湖泊。这些东西很好理解。但对于一个城里人也是否如此呢?我记起了他来苦薄溪时问的那些话,我不能说他无知,但除了这个我又说不出别的。
我记得一开始,他对我并不友好,城里人那双狡黠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但我并不感到意外。他低诂了我,想象我是一个农民,而我琢磨着心事,对外界毫不关心。不过,我不能否认一开始就对他存在的偏见:傲慢,无知,自以为是。或许还有更多,就像我带给他的疑问那样。现在我们能成为朋友,或许还得归功于他对若薄溪的热爱。
我进他家里,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屋内比我想象的寒酸。一张靠墙的硬板床,上面只铺了一床绵被。桌子是硬檀木制的长条办公桌,但都不是他的财产,他只有两口大箱子。如此拮据的生活的确让我十分意外,我猜想,他那两口箱子为他带来的东西是太少了。
他的房子是临街的,窗户正对着泥巴路,每当车辆隆隆的驰过,都会腾起一阵尘土。他在门和窗子上都挂了帘子,屋内显得有些阴暗。
“喝茶吗?”他显得很客气。我摇了摇头,我不渴。“谢谢!”我说。“我从家里带来的,”他显得有些遗憾,“到若薄溪后就闻不到茶香了。”他并没有诋毁若薄溪,我逐模了一下他这话的意思,又想到他是怎样费尽周折才远离家乡的事实,觉得有些不解。离开故土的东西注定是要失去它原有的令人向往的部分,而他即然害怕回去,确为何对故乡的东西感慨万千呢?
我故意不去理他。我看了看他摆在桌上的地图和文件。“这些是什么?”我问。
“我在研究若薄溪的地形,”他说,突然改变了口气,变得兴奋起来,我不知道让他变得兴奋的原因是因为若薄溪,还是因为他在做的这件事。“你知道吗?我能够感觉出来,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立足的人太多,盗木贼,房地产商,移民,他们是这块土地末来的破坏者,他们比我们更了解这片土地。”
“你怎么能够断定?”我并非不原相信,我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我这里有很多证明。”他在一堆杂物中翻找了一回,递给我一叠皱巴巴的条子,每一张上面都盖满了红印。我粗略看了一下,砍伐证明,地契买卖证明,我不懂他为什么管起了土地。
“我来管理这片森林,”他在向我解释,“是不愿意看到别人出一份证明就去对森林进行破坏,我之所以扣压了这些证明,也正是如此。然而房地产商想要在这里发展,他们向政府用低价收购覆盖着森林的土地,为了砍掉树木,他们不愿出具更多的证明,直接把地契拿来了。”
我觉得很费解,我不太明白他说的这一切,不过我始终觉得不合情理:“不管他们对错与否,即然证明已经拿来了,他们总归在按常归做事,你把这些留住,他们会怎么想?”
“你知道,我这里的证明只不过是这条长长的关系链上可有可无的一条,他们已经得到了批准,即便他们不把证明送来,他们一样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说,“也许还不止如此,甚至在证明送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干完了要干的事。”
我感到很忿怒:“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犹豫了,而我或许也清楚这里面会有的难以克服的困难,但直到这一刻,直到他默默的朝我无奈的笑的时候,我才记起,他要我来这里其实是要向我告别的。
“我不知道,”他还是回答了我的问话,仿佛没有觉察出这里面的矛盾,“我只知道我扣压了证明,我得罪了他们,我在若薄溪已经时日无多了。我把你找来,并不只是想告诉你若薄溪每况愈下的处镜,我是有东西要给你。”
说到离别,我忽而觉得很无奈。他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到大受到父母的宠爱。不过,他选择远离家乡那些灯红洒绿,放弃在城里的忧越条件,毅然在若薄溪生活下来,并且从心底喜欢上了这片土地。我很配服他的决心。如今,他如果真的离开,我会觉得遗憾,但我也爱莫能助。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大纸箱,我以为要给我的东西都已经放在里面了。
“是什么?”我好奇的阁道。
他扔给我一只小熊维尼式的瓷制卡通闹钟,跟足球一样大。我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装起来吧!”他说,“送给你啦!”
“我要它做什么?”我觉得得有些幼稚。但我明白,他是在收拾自己的行装了。
“我不会很快就离开的。”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至少在免职令下达之前。我不会想到要在你之前离开的。”
他告诉我,他必须制做一份标本带回去,而他是不想把这些在城里随处都能买到的东西带回去的。他在研究地形,研究植物,这是他父亲教给他的,当初他父亲让他到这里来的本意,或许正是如此。然而这些是我没法了解的。他在若薄溪生活了一年,这一年让他感慨万千。在这一年中,他学会了生存,当然,这也许只是野生动物之间的竞争法则,但不管怎样,他很难割舍下这一段情怀,不过,更多的也许是对若薄溪的怀念。回去后,他将开始新的生活,找到新的职位,城市能给他创造更多的机会,他会在城里取个姑娘,然后生个儿子或是女儿。
我想,到那时他或许就会忘掉若薄溪,忘掉这片土地,忘掉这片他曾经喜爱的森林。但我宁愿相信他不会忘记,宁愿相信他会留下来。
他给我看他一年前的照片:木纳,幼稚,嘴里缺了几颗牙,微胖的脸上红红的,像寄宿学校里的留级生。我很难把照片上的人同现在的他联系起来,我只能感慨时间。一年是很慢长的,它可以重塑一个人。
“我叫你来,其实是想把这个交给你。”他手里拿着一叠纸,交给我时,显得很神秘:“告诉你,我之所以把它交给你,是因为我信任你。”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信任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而是你看我的眼神。”
我很不解,因为我从来不用眼神评价别人。“我的眼神?”我记得维一柯也说过这样的话。
“你的眼神太阴郁,连鱼的眼睛都比你有生气。”他仿佛在开玩笑,但我确更不明白了。
“这是守林人告诉我的。”他说:“他经常向我提起你,他说,‘我一看到他那双阴郁的眼睛,就猛然想起了自己当年遭受痛苦的样子,沉默,阴郁,孤独。’他还说,像这种受过打击的人其实是值得信任的,因为他的灵魂受到了洗礼。”
“那你是怎么看待灵魂的呢?”我问,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相信那玩意儿。”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那你又怎么通过自己不相信的东西去信任别人呢?”
他微笑了,转过身去把一本雷切尔的《寂静的春天》塞进纸箱。他不说话,我知道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信任我,确不了解我。他或许不知道,信任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不过,他之所以信任我,或许正是应了老人那句话。但我不会相信,我不会相信他对我的信任竟然是建立在守林人的话语中。
下午三点钟,我们从屋里走出来。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满眼望去,整个若薄溪的森林在远方被寂静的雾气笼罩,像是在沉睡。但这依然淹盖不了那一片肃杀。
我们沿着满是尘土的马路向镇中心走去。这条路是连接若薄溪和城市的通道,因为是进山的路,所以没人管。路面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每走一段,都要小心避开一个个能将车轮都埋起来的坑洞。不过,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望一眼那挂着帘子的门和窗子。我们沿着崎岖不平的泥巴路走了一截。
走上水泥路面后,车多了起来。他随手拦了一辆,汽车将我们带到镇中心。
“去喝洒吗?”他提意说,“我知道一家很好的酒馆。”我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我们去了他说的那家“很好的”洒馆,洒馆里人很少,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倒有一大堆。他要了很几种洒,而我只喝了几杯可乐。
他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他这样能喝,我只陪他喝了一点。
“我不太会喝酒,”我说,“那东西能把我的胃煮开。”他倒并没有勉强,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
我看着他把杯子送进嘴里,接着又是一杯,我有些不平。“如果你真的想留下来,也可以在这里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呀!”我或许还在期待着什么。
“你也许不明白。”他摇晃了一下身体,我猜想酒精已经在他体内发挥作用了。“离开这里已经不是我能够左右得了了,”他说,“甚至与这里的工作都没有关系。我母亲打来电话,那边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对我说:‘你迟早都要回来,不可能在若薄溪待一辈子。’她终于赢得了家庭的主权,这一直都是她想要的。管理整个家庭,她觉得这是她的使命,她要召我回去了。况且,我现在也能理解他们的一片苦心了。虽然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但我知道,留在这里,只会被森林淹没。”
我忽然发现,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即不是我说的那样,是因为我们共同热爱着这片土地,也并非他说的那样,是靠了什么虚假的灵魂。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全是因为我们这不谋而合的遭遇。
我望着窗外,看着过往的行人。天空阴沉沉的,一切都深埋在阴霾之下。我感到一阵空虚,一阵绝望的空虚。我不敢往下想了。
他喝多了。满桌子的空瓶,他确还要喝。他把头埋在其中,我不想打绕他。
“你回去吧!”他或许是喝醉了,他甚至连头也抬不起来了。但他确知道我必须天黑前赶回家去,因为我有病人要照顾。
我想陪他,把他送回家,确遭到了他的强烈拒绝。
“我要留下来,”他说,“你不要管我,我想看看这里的夜景,看看这里的一切,你不用为我担心。”他支起身子,目光中流露出醉鬼所没有的无奈和依依不舍。
我很担心,我还在坚持,但他确已经在挥手赶我离开了。
我于是转过身,没有向他告别就离开了他。我走出来,天色渐渐变暗了,街灯开始在我眼前闪耀。我没有停下步子,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我无法想像这座华灯初放的小城将会变成什么模样。我知道,他要回到城市,回到那个他曾独自徘徊过的城市,他已经开始学着溶入它了。因为那才是他的故乡。
回到若薄溪后,我看了他给我的东西,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森林中人第十三章:永远的森林
我待在家里已经十多天了,在这半个月里,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做。孤独和无助困扰着我。
工作没有去做,来到若薄溪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日子像在针锋里过的一样,慢长而又无味。当初父亲对我说的话:你会喜欢上那里的。我觉得受到了欺骗。
雨季来临前,我没有待在家里,我去了守林老人那里。我想让他帮帮我,帮我找到那些我没有看到也没有注意过的东西。但老人已经离开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狗和马都不在了,或许他回村去了也末可知。房子没有上锁,看来老人离开得很充忙。我望了一眼沉入地平线的黑云,打算在小屋里躲过这场意想不到的暴风雨。
在小屋里,空气中没有一丝象征生命的气息。屋子里受了潮,木桌和椅子感觉湿漉漉的,壁炉里已经好几天没有生火了。连墙上挂的一盏风灯也似乎集结起了足够的水气,开始凝结成水滴,吧嗒响着滴落在满是缝隙的地板上。
我发呆似的盯着几乎静止的风灯,并没有想到要眨一下眼睛,大雨来临前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而且我也不知道这场大雨会持续多久。我坐在窗户旁,陷入了沉思。
已经过去很久了,我还是一无所获,我收集到的标本在我看来几乎是幼稚的,是初中生在生物课上都会做的东西。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吗?况且,森林已经被人们挖掘,珍贵的东西被人抢夺,已经没有植物值得我去追寻,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作成标本,因为这本生也是一种破坏,只不过我们将他冠以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而已。我知道,曾经如此宁静的森林,如今以被疯狂的砍伐。曾经丰富的植被,以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无故蒸发一样消失不见了。就算是全部被大河的水冲走或全部被淹没,也会留下一点东西。但现在,我们不会发现任何痕迹。
我置身在这片浓密的森林中,就像待在一座孤岛中一样,孤独,寂寞而且无助。可恨的是,我并不知道我要在这里干什么。我想了很多东西,也想了很多事情,但我只觉得很迷惑。我摇了摇脑袋,想抛开这些奇异的想法,就像抛开那些烦锁的杂事一般。但这仿佛无济于事,我还是在想着这些问题。什么环境,生态,这些似乎都是我的父亲给我灌输的东西。我没法相信,理想的植物学家应该是一个真正的环保大使,父亲还对我说过什么,但我没能想起来。我只觉得脑子里一团糟。于是,我下意识的站起来,抓起靠在墙角的猎枪,然后披上一件黑色的斗篷,用胶纸把枪包好,便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雨依然在那幽静而又浓密的树林中下着,湿气浓重的树林中,没有一点生气,阴暗的森林笼罩在一片雾气中,让本来就寂静的森林更显寂静。我朝森林走去,沿着弯延而去的小路朝前走着。湿漉漉的路面泥泞不堪。污浊的雨水冲刷着枯枝烂叶在弯曲的刚刚形成的小水沟中艰难的移动,浑浊的水中夹杂着森林中的垃圾,像洗刷森林一般。在浓密而又阴森的森林中,雾气笼罩了一切。一个人置身于一片如此广博的密林深处,能够感受到的无非就只有空旷,寂静,萧然和寂寞。
我开始小心的跨过那些浑浊的沉集着垃圾的水塘,朝着远方被树枝围成一个圈的笼罩在雾气中的小路走去。我并没有要做什么的目的和心情,这么多天来我已经变得有些木然,心情沮丧而又有点漫无目的,我朝前看着眼前迷迷糊糊的深蓝色远古森林,不知道接下来落在我身上的事情和决定我命运的将是什么,我将像刚才那样一直朝那条看不见的地平线走去吗?如果我依然碰不到那些我想找的东西,并且一直这样下去的话,那么,等待我的命运我就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啦!
那宽广而幽静的森林,容纳得下众多的生灵的地方,不是那么轻意的能走出去的。倘若迷途在这片浓密的森林中,那后果将可想而知。我从小路拐过去,本来打算在朝前走一段,在那边隐秘处停下来。可是我没有朝那里走去,我不认为再走到那里去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在那阴雨绵绵的蒙胧的拐角处还有我所找的东西的话,那在这里也应该可以看见了。我拐过小路,拔开低垂在地面的沾满水珠的树枝,钻进了危机四伏而又深邃阴暗的森林。我知道,我背后的树枝会立即朝下垂下来,摭挡住我来时的路,就像淹灭一只路过的小动物一样把我淹没在森林之中。
这就是森林。
我没有注意在我身后发生的事情,依然朝前走去,我没有打算停下来。我记得我穿过这片树林,如果没有走错的话,应该能够看到一片静寂的湖水。我记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也许我根本就没来过。之前的旅途太过短暂,我无法记清走过的路。我也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我模糊的记忆让我觉得四周的景物离我的思想是那么的接近。我努力回忆着过去,并尽力观察着周围的事物,希望能够找到触发记忆的东西。不过,在这样一个满目萧然的雨雾蒙胧的丛林中,我跟本分不出过多的精力来观察周围的事物。我必须得小心自己是否会陷进泥地里或是滑倒。我把在老人那里借来的猎枪背好,腾出两只手来奋力为自己开路,我得拿出随身携带的砍刀,削断那些横在路旁的树枝。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向前行进。我在继续向前走时,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该再往前走了,依然没有出现的能够触发记忆的景物让我有些失望。但我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感觉到疲卷或是失落,我不知道我像囚徒般的生活会带给我什么,但我对现在发生的事情并不觉得害怕。我知道我迷路了,但我相信我会走出这里。
我没有因为迷路而迷茫,也许是因为之前可怕的不如意的生活让我现在暂时还沉浸在对自由的那种解脱的感觉中。我走过那些迷漫在雾气中的丛林,寒风从树隙间肆意的刮着,树枝仿佛在瑟瑟发抖。不过,我突然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一个长满了失车菊,四周围满了欧石蓝的地方。在这里,紫藤在草丛中漫延,金凤花在雨中含苞待放,美人焦伸开宽大的叶子。在雨中,在树林中,在花从中,如果不是下雨的话,我想我看到的将会更加美丽,更加光耀多彩。我绕过那些花丛,我以为我会看得更多的东西,但我竟然发现了一座破旧的小屋,一座历经岁月沧桑的,已经变得灰暗,变得隐隐有些神秘的小屋。这里怎么会出现一所小屋呢?在这片茂密的丛林中,在四周除了树便是草的密林中,怎么会有一处人类留下的痕迹?怎么会有一座被人遗忘的小屋,而且看起来是那么古老,那么令人觉得不可思意的小屋。
这是一座孤独的小屋,没有栅栏,没有游廓,没有阳台,甚至连窗户都没有。通风的地方除了门之外,只有一个用木板封住的空洞。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居住后钉起来的,但也许是防止某种动物的。这是一座神秘的小屋,屋顶上盖着已经腐烂发黑的草皮,或者是草梗,树皮之类的东西,它们变成了某种菌类尸体累积起的坚硬的垢甲,也许就像珊瑚礁一样。或许正是这种屋顶保证了小屋的完整。木质门窗没有受潮,墙壁也完好无损,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变得灰暗不堪而已。
我推了推门,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但似乎门是从里面闩上了。我没有想到破门而入,推门时传来房屋那种碎裂的破损的声音让人害怕。我朝门缝里望了一眼,借着从窗洞夹板中透入的几丝光线,我觉得我望见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尘封的历史,或许还有一副死人的骨架。
我没有敢逗留,西边传来的雷声预示了大雨的到来,我不可能待在这里躲避这无止境的暴雨。
然而继续前行带给我的也只是更多的迷茫。
风又肆虐起来。夏天的风是从南方吹来的,然而这并不能带给我方向感,树梢摇罢得利害,我觉得它们随时会被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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