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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5月某日

森林中人第十四章:最后的守林人

一加勘探飞机突然光临了若薄溪,飞机的轰鸣在头顶一直持续了几个星期。突然,飞机不在叫了,村口确热闹起来。一支地质队在人们的好奇声中进驻了若薄溪。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去理会这些事情。我觉得心疼,维一柯的话提醒了我,有了他们,若薄溪注定走向衰亡。

薄暮舟又在叫门了。她想让我带她出去看看,村子里那么热闹,所有人都去了,她怎么能落下呢!可是我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情愿替她做点别的。我打开窗户,探出头去问道:“你想去看什么?”我不理解她的好奇。

她正在用轮椅撞门,这会儿停下来,用鬼异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然后低声央求道,“我想看看热闹,带我去吧!”她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使我没法拒绝她。况且,既然我是要离开了,我也想多陪陪她,至少是在最后这段日子,就算连告别也算上,我也有理由不让她因此而耿耿于怀的愁眉不展。但是我自己呢?我突然想到,我怕很难平静的离开了。我会想念我的故乡,想念这片森林,想念这里的生活。我会想念我的妹妹,想念她,想念她的笑声,想念她的眼光。我会流泪,逐渐瘦下去。

姑母在厨房里掏炉灰,打扫房间。或许有客人要来,我猜。我把薄暮舟的想法告诉她,我想带她出去走走,我怕她为薄暮舟担心。

“大冷的天,你别让她冻着。”她让我给薄暮舟围上围巾,戴好帽子。她始终不太放心。姑父靠在炉火旁边抽烟,她不耐烦的盯着一直在唠叨的姑母。但他并没有Сhā嘴。

出发的时候,天­阴­沉下来,或许要下雪了。路面结了冰,不太好走,我推着轮椅走得很慢,车轮辗过薄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能听见流水的声音,能感受到丛林的静逸,听见风吹过树哨。远方,阔叶林一片肃目的红。我又想去树林看看了。但村口传来的噪杂声打破了这一切。

我们来到村口,看到了大树下挤在一起的人群,他们在大声吵嚷着,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我正想去打听点消息,但是人群里走出一个人来,使我吃了一惊。“陈冰求!”我突然记起了他给我的那一大堆纸,我以为他已经在某一天离开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他拉住我的手,用力的握住,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朋友。然后他指着薄暮舟:“我猜,这一定是你的妹妹薄暮舟!”我已经不记得我跟他谈起过薄暮舟,也许我并没有谈起,但对于一个坐在轮椅中的病人,别人或许也会谈论的。

薄暮舟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又不认识你。”她显得很神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让她吃惊,即使是一个陌生人也知道她的名字。她不去理会这些。

陈冰求确笑了起来,看到她的表情,没法不叫人觉得好笑,她像个孩子一样。

然而他并没有笑多久。他让我推着薄暮舟往河边走去,他想给我说点什么。

“你知道吗?”他帮我扶着轮椅,“这些人是我带来的。”他说。

我停下步子,我以为他在说那些看热闹的村民。

“什么?”我有些担心,我觉得他并不是在说他们。

“那些地质队的人,是我带他们来的。”

一只守候在枝头的鹞鹰因为人的靠近而扑腾着翅膀向湖边飞去。我感到很愤怒,感到失望,我觉得我轻信了他的谎言,我觉得自己太幼稚了。

“你要毁掉若薄溪吗?”我想把心里的狠话说出来。

“我不知道,但只有这一线希望。”他没有听出我话中的意思,仿佛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他的口气是在述说,而不是在忏悔。他说,飞机在天上飞了那么久,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然他们是不会派一只地质队来若薄溪。他告诉我,上面把他们派下来,安排在政府机构的房子里,他们可以自由来往,为的是要在若薄溪找到天燃气,石油,或者是煤。他们会用汽车运来伐木机,开来推土机,他们要来破坏森林,而目的确只是为了寻找或许少得可怜和也许就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既然你知道将要发生的灾难,那为什么还要带他们进村?”我还是不明白。

“就算我不带他们来,”他望了一眼那条进村的小路,他或许刚刚从那里走来。“他们还是会到若薄溪来,还是要把这片土地翻个遍。但那时候,他们不再只是背着几个三角架,担着几个铁皮箱子了。那时候他们会把推土机开进山里,把埋在土地深处的肥沃的泥土挖走,他们会堵住河流,在地上掘出一个个小牛犊不小心踩进去都会跌死的深坑。”

我不能责怪他,虽然他把他们带到村子里,经后同样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我已经开始了解,我知道他的想法。他想让这些人来看看,看看这片渗着泥土香的河水,看看掘一锄捧在手里全是黑土的土地,看看这些神圣的,不容侵犯的大树和村庄,除了已经流出这片森林,流出这个村庄的河水,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们,他们没有权力来打破这里的宁静。但几句话又能让他们离开吗?

薄暮舟一言不发。她不在央求着要我带她转回去看看了,她猜出了什么,独自想她的事情去了。

没有走多远,已经到河边了,过了河就是那片蓝­色­的森林。我准备回去,但他要去看看老人,已经很近了,他不想错过,他想让我也去瞧瞧,他帮我把薄暮舟推过桥去。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地质队不再去看了,我也能不去理会那些琐事,而且薄暮舟又能高兴一阵子了。

风从河岸刮来,我们穿过树林时,我隐约看见了隐藏在树林中的楼房。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我仿佛觉得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楼,我想我也能听见说话声,看到人头揣动。我知道,若薄溪又有新的客人了。我没有把它们指给薄暮舟,我无法向她解释。他们会使这里人丁兴旺,他们会让乡村热闹起来,他们会让有土地的农民变成暴发户,他们也会让河流变成自来水厂,让农田变成厂房,让若薄溪改头换面,让她变成一座现代化城市。而这一切我都无法向她说出口,我不知道我们一直生活的,关心的,甚至在远走他乡时都会怀念着的故土会变成什么样子。多年后我们再回到这里,不知道还能不能一眼认出它来。

我走了,不知道走了多远。我的故乡会变吗?

我们在一丛向小路的尽头延伸去的松针树旁停下来。薄暮舟折了一束还没有掉光叶子的红枫,拿在手里舞弄着。天没有放晴,树林里显得有些­阴­暗。轮椅在落满松针的小路上很难穿行。不过,走在一排排高大的,在头顶围成一个拱形的,庶盖着天空的松针树下,看着金黄和红­色­的枯叶从头顶不断飘落,听着它们落在树丛中,落在地上和我们身上时发出的沙沙声,我觉得那一刻太神奇了。我闭上眼睛,倾听着风从树林穿过,远处的冬鸟发出凄厉的叫声。

陈冰求或许从我脸上看出了点什么,我觉得他应该发现的:他从我看薄暮舟的眼神,从我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中,他应该了解到。他是一个细心的人,他在薄暮舟面前没有再提我即将到来的离别和他举目在望的远去,他知道我不会愿意在她面前谈这个话题,他望着山路的尽头,望着远方在迷雾中有些萧条的山峰,没有回过头来。

“很美,不是吗?”我们走到一片开阔地,地里的草已经枯伪,但是从这片没有遮挡的山坡向远处眺望,可以清楚的看见绵延在山脚的双子湖。湖水深蓝深蓝的,湖岸是些仍然没有死去的野草和披着尖刺的水杉。因为天冷,湖中已经没有嬉戏的鸟儿,连鱼也沉到湖底了。“即使是冬天,”陈冰求指着远处在地平线内变幻着­色­彩的远山和湖泊,“我们也能从这里找到大自然带给我们的神奇。”

“我们到湖边去吗?”薄暮舟依然一脸的惊讶,她从来没有在冬天出来过。山里的天,早早的降下寒潮,只要清晨出现霜冻,她就得围上围巾,戴上帽子,坐在火炉旁边哪儿也不能去。寒冷让她无可适从。但今天能够出来,在村里结满冰晶的小路上转上一圈,还被推到这片能把冷风隔在外围的树林中,享受一下树林的静逸,让头顶的天空变成树枝簇拥的华盖。她望着被已经变得五彩斑谰的树叶环绕的湖水,由衷的问道。

去湖边的路并不好走,我知道轮椅只能到达守林人的木屋,而且那是一段荆棘之落。灌木丛中缠绕的藤蔓阻碍了车轮的前进。但我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我带她出来,原本是想让她开心起来,让她忘掉我要离开的痛苦,如果满足不了她的要求,那我又带她出来做什么呢?我望了一眼陈冰求,他一脸的期待。或许他也希望去湖边看看,但他没能开口,他要先去看看老人。我无法拒绝他的提意。

守林人在木屋里睡觉,听到狗的叫声,他披着衣服从屋出来,手里仍然握着那根长枪。他又在树林里过夜了。见到老人,我突然一阵不安,我觉得疚心。老人穿得很破旧,他没有戴帽子,头发已经花白。我很难想象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三个在当时看来与森林格格不入的年青人,他会怎样尴尬。但我或许想得太多了。我从老人长满胡子的脸上看到了笑容,那笑容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那笑容如此真诚,我在他脸上看不到那种对闯入者的不满。但我还是疚心,我为我的无知而疚心,我觉察不到别人的内心,我总是太过片面,我想我其实是自私的,自私得无法读懂自己身边的人。

我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关心他的生活,关心他守护的森林。我只看到表像,只看到清澈的河水,静穆的森林。我知道,我没有走出维一柯的­阴­影,我在情感世界里徘徊,在现实与梦幻间辗转,我想象的东西固然是好的,而现实太残酷,我又是那么天真,我把­精­力放在薄暮舟身上,对外界关注得太少了,以至于让我无法理解老人。

我辜负了老人,在离别前,在我向往着要在若薄溪生活时,我都没能帮助他。但老人确只关心他的事。他告诉我们说他的狗不见了,他出去找了一夜,还是一无所获,他非常担心。不过,他没有抓住这个话题不放,对于森林中每天发生的许多事情,他几乎无暇顾及。但对于狗的失踪,他自然是觉得挽惜。

“它跟了我这么多年啦!”老人摊开双手,无比的悲伤,他或许认为那条狗不会再回来了。

我是认识那条狗的,那条瞎了一只眼睛,爬在老人身后,跟他形影不离的狗。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它都快扑到我身上来了。如今,它是真的走了吗?

我和陈冰求帮老在小屋前燃起火来,老人忙着在火堆上煮茶,烧饭。薄暮舟在轮椅上专心致志的烤火,她在等着什么,或许她等老人吃过饭后,又牵出那匹马来,带她去双子湖走上一圈?我觉得很有可能。

“我老啦!”老人的喉咙已经有些沙哑,我以为他在回答我脑中想到的事情。“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到村里。”他说,“我爬不上那些山坡,跑不过一只兔子,就连昨夜降下的寒潮,我也承受不起了。”

“我想回到村里,”老人说,“回到我的家中。我想把剩下的几条狗养好,它们从来不向我抱怨什么。还有那匹马,我记得它截着我走过的路,记得它从村子里运来的粮食,它已经老了,和我一样,它也已经遍尝了世间的苦头,它也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中。”

“您能在回去之前,让那匹马带我去湖边走走吗?”我不知道,一直在沉默的薄暮舟突然开口了,而且问了一个让人觉得怪异的问题。我和陈冰求一愣,但更多的只是惊讶,我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在老人沉浸在自己悲痛中时提出这种要求。但我不会怪她,我说过,她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怪她。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他微笑着解释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希望能找到人接替我的位置。我不能一走了之,我不想把这片森林丢给猖獗的盗木贼,我不希望我的离开让这片森林也随之消失。因此,在这之前,如果可以,你还是能骑上那匹马到处走走的。”

薄暮舟笑着望着我,这回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拒绝她了。

老人一边煮茶,一边谈论着森林中发生的事情,他依然舍不得抛开这个话题。他说,森林变得动荡不安。许多鸟儿飞走了,再也没有看到回来。百灵鸟闭了口,常青树有了枯叶,霜层上的浆果也没有动物来觅食。

听着老人说的话,我又记起了什么。我记得陈兵求对我说过,他告诉我,他在采集标本的时候,在若大的一个森林里,他竞觉察不到一丝森森的浓密和原始带给他的孤独与萧然。相反,他从四处被折断的树枝和许许多多挂在树杆上和埋在草丛中的陷井中了解了诸多事情的始末。偷猎者和盗木贼永远不会让这片森林安静下来。我突然想到,老人那条瞎了一只眼睛的狗,是否正在这片森林的某个地方,在那许许多多个圈套中的一个上面嘶哑的尖叫呢?

我没有打断老人的话,他苍老的脸上突然不再有微笑,我因此看到了迷茫,这迷茫是他走向衰亡的标志,他在被生活的疲惫打倒之后,在对生活不再抱有希望的时候,迷茫便出现在他脸上。我不知道老人奋斗了如此之久,可是,生活带给他的是什么?他还值得为此做出牺牲吗?用不了多久,老人就会离我们而去,他需要什么呢?他只是怀揣着一个梦想,一个在别人看来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甚至也无法超越的梦想。“这是我的新家,我无法忍受它的再度消失。”这是老人常说的。要他怀着这个梦想离去,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只是,我从老人偶尔流露出的让人不解的表情中体会到,他的梦想或许已经在他准备离开时破灭了。他告诉我们,小路上再也看不到动物留下的脚印。如果你走得够远,去到森林的边沿看看,你就会发现,北坡的树木因为背离若薄溪,几乎被砍伐怠尽,从村子向远处眺望得来的美景,已经开始变得华而不实了。也许,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梦想开始站不住脚,并且注定要走向幻灭的悲惨结局时,他觉得他只能无奈的选择离开。

我发现,我们的离别是在所难免了,而且我们都有离开的理由。我想,我们是否会各自怀念呢?也许我们谁也不会离开。我们彼此提前如此之久的告别,正是因为我们那捉摸不定的末来,我们害怕离开,否则我们不会担心。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心中是否也像我一样满怀期待。

老人吃完东西准备上路的时候,薄暮舟开始兴奋起来。她不停的绞着双手,笑盈盈的望着我们。这是她期待什么时特有的表现。她不说话,我知道她是在等着骑上那匹马儿。

老人从屋后牵出马来,和往常一样,他亲自为它被好马鞍。我能感觉到马的晃动,它似乎连马鞍也托不动了。陈冰求帮老人熄灭了火堆,顶上门,放开用绳子栓住的两条狗。然后又帮我将薄暮舟扶上马背。老人带我们向湖边走去,他总是走在前面,他知道所有的路。陈冰求招乎着两条狗跟着老人,我牵着马走在最后。我不能走得太快,薄暮舟已经学会了骑马,但我还是担心她会从马背上摔下来。不过,这一次老人没有说话,他始终沉默着。我想,他是在颁听什么。冬鸟的鸣叫已经安静下来,他或许对那只失踪的狗还抱有希望。他正在寻找它。

冬雾已经散去,透过树叶的缝隙,天空显得更加­阴­沉了。也能听到风的声音,凛冽的寒风在树梢上呼啸着,抽打着橡树和桦树的枝条,松针在风中粟粟的响着。我学得不该在这时候出来。

我们走在羊齿植物和蕨类植物丛中,走在山野和偶尔突出的石头之间。陈冰求在一株巨大的长青树旁停下来。他指给我们看那棵大树,树上覆盖着浓密的树叶,结满了红­色­的果子。

“这是红杉,”他说,“这些果子是可以吃的。”

老人帮他砍掉簇拥在树杆四周的带刺的灌木,他爬上树折了几丫长满果子的树枝扔下来,我尝了尝果子,粘粘的,很甜。我又替薄暮舟采了一些,我没有摘更多的果子,我觉得我不应该来和动物争抢这些东西。

来到湖边时,薄暮舟已经吃完果子。她在马背上直起身子,透过那双深邃的眼睛,那张凝固的脸,我能觉察到她的惊奇。她不再在吵吵嚷嚷,问这问那,也不再扭来扭去,她望着远方,四周静逸的丛林和湖水让她安静下来。我们都望着远方,欣赏着冬日的美景。一只鹭鸶从水面低低的飞过,落入对面的树丛中不见了踪影。低矮的灌木林此起彼伏,曾现出永恒的暗红和宁静的深蓝,淡黄,似乎还有一丝丝鱼肚白。树叶将湖岸染得令人动容,很难想象这竟然是冬天。不过,湖水还是那样,那样单调的深蓝,湖水轻轻的荡漾,湖面一直向远处延伸到那片幽蓝的森林边沿,在地平线内连接成一条长长的,模糊而又匀称的孤线。水杉低垂在湖岸,阔叶林确在向后延伸。白扬,枫树和赤杨光秃秃的枝条朝天伸展着。

“我原本是想在这里建一座房子的。”陈冰求收回眼光,指着脚下这片平坦的湖岸,“建一座有吊脚楼,有宽宽的游廊的房子。”他冲我微微一笑,那笑容我实在不敢恭维。但我能够理解,想到那苦瑟的笑容背后隐藏的无奈,隐藏的那份对若薄溪的关怀,我又能说什么呢?“但现在我要离开了,”他终归还是谈到了离别,他说,“我现在开始后悔当初没有下决心留在这里,没有在这里多望上一眼。对于这片湖的神秘,我恐怕不会再有更多的了解了。”

听着他说的这些话,我没有想到要阻止他,因为薄暮舟并没有Сhā嘴。不过我想,她心里一定是清楚的,她听她母亲说起过,而她母亲的话又是从我这里听到的。她知道我们都将离开,她嘴里不说,心里确对身边的事情了如指撑。她像孩子,又像大人,她说的话令人觉得幼稚,做的事情确让人费解,考虑的东西则更让人无法想象。

听着他说的那些话,我只是默默的望着前方,望着那闪耀的地平线。我认定这是我最后一次把这片美丽尽收眼底了,可是我又觉得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就像我不断对老人重复的那句话,“我真的要离开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不知道到底哪一次才是最后一次,或许还会有下一次。但真正让我觉得不安的,恐怕是某一天这些记忆将会被时间模糊在一起,成为脑海中最后的回忆。

老人背着长筒猎枪,枪管已经在潮湿的森林中浸蚀得生了锈,如今,他的猎枪已经没有用处,但他还是要将它带在身边,老人叫我将薄暮舟抱下马,让她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下休息。他放开马儿,任由它在地上嚼地衣和甘草,还有一些浆果。两只狗在草丛中追逐,打着滚儿。趁这当儿,薄暮舟赶紧挽起袖子,将那双纤细的手伸出来,她要洗刚刚被红杉的浆果染红的手指。

“真够冷的!”我用树叶舀了一捧冰凉的湖水淋在她手上,她哆嗦的咧开嘴小声的嘟咕着。“不过我不怕冷。”洗完手后,她用力把手上的水珠甩掉,然后赶紧戴上手套,轻轻拍了拍,接着捂在脸上,想让手快些暖和起来。她不说话,我望着她,莫名奇妙的又想到了离别,我想我离开后,谁会来这样照顾她呢?

老人没有停下,他唤着那两只狗。他没有给狗取名字,他唤狗的方式是一种古老的,带着长腔的吆嗬,或者就是一声尖利的口哨,狗是能听懂他的语言的。他又要出发了,走出木屋后,他总是停不下来,他总要去很多地方。到山的那一边看看,去河边走走——前路还有很远,双脚不要停下。他让我们留下来照看马儿,他会很快回来。我知道,薄暮舟即使骑在马上,很多地方也是无法到达的。

老人走后,我把薄暮舟扶上马背,他要跟着陈冰求,看他去寻找蔓生的忍冬藤。陈冰求告诉我们,他的标本夹里还差很多种植物,他想找找钟菊,珍珠草,天葵的丛生茎,三叶草紫花苜蓿,石南或者车前,还有两年生的冬苋,他在草地上寻觅着,希望冬天不要把这一切都抹杀在寒冷的死亡­阴­影之下。我突然觉得他变神秘了。我不知道他想找的东西是些什么,我不知道现在都难以找到的东西多年后他若是有机会再回到这里,是否还能看见呢?

我跟在他后面在湖岸走了一截,枯草已经将很多东西淹埋,昏暗的草地与周围五彩的灌木林让人觉得自己是置身在一片季节互相交错的奇异的地方。

“我们怀念这里的。”我正在观察周围奇怪的植物,薄暮舟确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来,让我不由得心里一惊。听到她说这句话的口气,那种深沉的,发自内心并带着感叹的话让我觉得将要离开这里的人其实并不是我们,并不是在这片土地上吵嚷着说要离开确又不知何日才能走掉的我们,而是突然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后,落在了一个让人觉得意外的人身上。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陈冰求回过头来朝我一笑。“我也一样。”他接着薄暮舟的话说道。我没能弄懂是怎么回事,但从他狡黠的笑容中,我能猜到他的意思,他并非不理解薄暮舟说这话的无奈,他只是不想继续探究,他想把谈话转移到自己身上,对于说过的话,他希望不要讨论下去。他指了指湖岸浓密的森林,这个仍然一无所获的探险者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我要到丛林里面去,你还跟来吗?”

我点点头。但我其实另有目的,我还想听听他说些什么,我觉得他还会谈起这件事,我想知道他是怎样评价的,但他一直不开口。

树林已经淹没了我们,我们向里面走得并不深,我怕老人回来,确见不到我们的踪影。但陈冰求并不理会这些,他告诉我说,老人见不到我们时,必然会追寻着我们刚刚留下的脚印找到我们。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老人的确擅长追踪,他就像一条永不老去的猎犬,任何变化他都能觉察。

但在这里我们仍然毫无所获,树林太过浓密,草本植物在这里很难存活,没有阳光,空气也似乎凝固着。只能看到满地错踪复杂的长满了青苔的树跟,这里没有青草,马儿啃噬着坏死的树皮上依附的地衣和一些低垂到地面的树叶。这里除了­阴­暗和寂静,有的也只是森林的古老带给我们的不解,我们了解什么呢?我们在大自然面前只会感到敬畏,因为我们没法读懂它,我们对它充满了好奇,我们一开始总是好奇,但总有一天我们会习愦。所谓好奇,只不过是那些对末知的恐惧,当我们了解我们曾经恐惧的事物后,我们就会反过来想尽办法对付它。我们不应该只是这样。

我们在树丛中走着,头顶是浓密的树叶,身旁是一棵棵笔直而又粗大的树杆,我突然在几株高耸入云的松树丛中,看到一棵刚刚被伐倒的云杉。次木贼还没来得及截去树枝,白­色­的带着纹路的碎木片溅落在树墩周围。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从年轮上判断,这棵树已经在这里平静的生活了两百多年,树杆很直,并且在树梢才有几簇浓密的松针。盗森贼们下手太狠,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么一棵古树的。

我人痤树林里出来,一句话也没说。对于盗森贼的不悄已经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只是这么大的树被放倒了,实在令人疚心。

我们来到湖岸时,老人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他告诉我们,他在河岸发现了一些陌生的足迹,他认为是刚刚留下的。他认得出来那些闯入者的足迹:那些在行路时横在空中,挡在眼前的树枝被用锋利的刀具削断,并被随意的践踏在脚下。甚至有些树杆上还被夸张的用刀作了记号,他们竟然有胆量明目张胆的来砍伐木材?老人告诉我们,他追寻着足迹向河的上游走去,他有些担心,如果盗木贼过了河,或许进了这座村庄,他会很难继续找下去。但事实也的确如此。陌生的脚印进了村,湮没在了村里那条围满了各种各样的大树的树­阴­下那条已经踏实并铺上了石子的小路上。

老人变得很沮丧,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低着头,枪口朝上抵在他握住枪管的那只手的大拇指上。我盯着他看了一眼,他竞比谈论那只失踪的狗时还要显得苍老和失落。

我被眼前发生的事情弄得不知所措,我不安的蹩了薄暮舟一眼。我有更加强大的理由不带她出来了,但一央说这些又能挽回什么呢?我想带她出来看的,是那片在若薄溪的乡间看来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向往的森林。在那里,云变得多彩,风吹得神秘,鸟叫得欢喜,河流得清澈。在那里,天空是蓝的,树林是蓝的,湖水也是蓝的,惟独花的颜­色­叫人觉得绚目。但我又看到什么呢?我看到薄暮舟扶着马鞍,邹着眉着认真的听着,她一言不发,但我还是看出来了,她或许是想回家了。

老人告诉我们,他最害怕的事情又发生了。他说,他最不希望看到若薄溪的人会在某一天跑进这片丛林来砍伐这片护佑着他们的森林。他说,他以前抓到过一个砍伐这片森林的本地居民。他没有提他的名字,不过我能猜到是谁。他没有放过他,他捉住他,想让全村的人都看看,他不是好惹的,他并不是待在丛林里的野人,他有自己的职责,或许说是信仰,他说过的。

他没有提他捉住盗木盗后几天就不告而别的儿子,他或许仍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联。他叹着气说道,他费了非常大的劲来赶跑那些盗木贼,但结果又怎么样呢?结果是居住在若薄溪的本地村民,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代人都授惠于这片森林的原居民,有一天他们也会跑来砍代这里的树木,而且做得并不比盗木贼们差。

我很难想象。我突然觉得若薄溪正处在水深火热,甚至是危在旦夕的时刻,我不知道它还受着来自哪个方面的影响。我知道的,了解的:移民,房地产商,地质勘探队。盗木贼我们不做讨论,因为它们的存在已是经历了无数个受尽磨难的年代,但想想修进村子的公路,它们给了盗木贼机会。我并不知道,我担心这些变化,担心这个宁静的无知山谷会被悄悄溜进来现代文明摧毁,担心生活在这片美丽而又富饶的土地上的居民,我怕有一天醒来,发现窗外已是一片荒芜。但最令我不安的,或许是不会再看到薄暮舟那又弃满诱惑力的天真的大眼睛,不再看到这片曾经是如此宁静的土地带给好怕平和与安详。我害怕什么,我已经分不清楚,我环顾四周,一切都还在。我把目光停在他身上,我望着她,看到那张消瘦的脸,那张疲惫的脸,还有那单薄的身形,以及在我的帮助下才能蹬在马镫里的那双让人心碎的脚。她穿的是一双红­色­的鞋子。我扭过头去,我觉得远山更加模糊了。

陈冰求摊开双手,默然的朝我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式,然后走到那两只狗身边,蹲下去揉着那毛绒绒的脖子,和它们戏闹着。我能从这无奈中体会到他的想法,他无法理解老人的执着。或许他是一个有远见的人,面对老人的话,他觉得很遗憾,因为他知道在某一天,某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所有的一切都将改变,都将呈现出与老人心目中的故土完全不同的样子。

或许这是必然的,只是老人没有预见到。他要是能像他话中说的那样。三十年一个轮回之后,如果他活得够久,再向后推三十年,然后六十年。在这个风云变幻,时过境迁的年代,他又将看到怎样的若薄溪?要知道,在历史的长河中最难以捉摸的:物换星移。时间,它是能将任何东西摧毁的。但现在谈论它并没有什么意义,况且老人也许不会明白。

下午,天上居然开始下起雪来。雪下得并不急,雪花从深邃的死灰般的上空飘落,在森林和湖水中湮没,在灌木林和草丛中融掉。寒潮过早降临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并且这一轮从山脉另一面刮来的风雪也没有影响到这里,落在地里很快就化掉了,早雪并不能将大地银装素裹起来。不过,我想,当大雪覆盖这片森林,这片草地,这片灌木林后,呈现在眼前的又会是怎样一幅景­色­呢?

我害怕薄暮舟淋湿,我想带她回去。

老人没有再说什么,他背起猎枪走在前面,他穿成暗灰­色­,样子显得很模糊,仿佛要溶入这片­阴­霾。我牵着马跟在老人身后,陈冰求走在最后,两只狗则在互相追逐着。我回过头,望了一眼在雾中变得灰朦朦的世界,我觉得不光只有老人被这片­阴­云淹埋,借着这场雪,借着从湖中腾起的水雾,我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溶入这幅景­色­中。我不知道有人在远处看到这副画面时,他会怎么想。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我能听见它落在草从中的簌簌声和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地上的雪已经来不急融化,山谷开始变得苍茫起来。

“太美了!”看着模糊的山峦,昏暗的地平线,迷漫着雾气的湖水,变白的草地和树林,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又神奇。没有风,只能听见狗的喘息,马儿打着响鼻,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什么,它们的声音不会打破这片宁静。

“太美了。”陈冰求停下脚步,在进入森林的时候,他站在开阔地的边沿,望着那片在远处已经渐渐隐入雪中的远山和河流。“我要离开这里,真是一种讽刺,真是一种亵渎。”他说。

我停下步子,但我没有理会他。我突然发现,对于这个迟早会离开的人,对他一次又一次的感叹,我也会变得无动于衷,变得毫不在意。那一刻,我竟然觉得陌生起来。我知道我们都互相保留着一份对各自的怀念,保留着一份真挚的情感。每一次见面,我们都会觉得短暂。然而正是因为这份无形的牵挂,正是因为无可避免的离别,使我们变得陌生,觉得这一切都会在转眼间失去。因为这必将到来的离别,使得一切看起来都不重要了,而当真的离别时,我又会觉得挽惜。我能猜到他会向我挥手,说“再见!”因为他觉得离别后,我们还会见面。但我希望他会没有告别的离开,像维一柯一样。因为我害怕离别,我希望他能默默的远去,我觉得那样对大家都好,不用各自怀念,不用伤感,不用依依不舍,因为我这一切都无法预见。

回到木屋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我把薄暮舟抱回轮椅中,老人默默的卸下马鞍,把马牵回马棚。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直到送我们离开时,他才透露了令他不快的密秘:有人毒死了他的狗,他很忿恕。他说,这已经是第三只了。他无法忍受别人这种近乎残暴的做法。狗在从林中狰扎了很久,地上被刨得零乱不堪。老人找到狗的时候,它还啮着牙,痛苦的呻呤着,从嘴里流出已经变乌的毒血。

“它跟了我这么多年啦!”老人依然重复着那句话,包含眼泪的双眼肿胀而又血红。他的目光注视着地平线外雪雾苍茫的暮­色­,悲怆的说道,“他们竞然毒死了它,那些胆小的家伙不敢靠近它。它曾经咬过一个盗木贼,从大腿到膝盖,裤子被撕破了,脚上咬得血­肉­模糊,它是很勇敢的,那帮家伙肯定害怕这个……”

我望了一眼被树丛淹盖着的小路,老人还在述说自己的不幸,我觉得我要回去了。

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老人终于不在说话了,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沉默,在孤独中你只能这样,心里想着的事情,确找不到人述说,但是,他内心深处的悲痛一定是难以承受的,因为他打破他的一贯作风,向我述说了这段悲伤。

森林中人第十五章:各自远去

我没想到告别会来得这样迟。也许我不该报怨,不该去想这告别带给我的伤痛,带给我的持久的牵挂。在过去的岁月里,因为这份无形的挂念,使得相逢已成惜别。如果告别早些到来的话,这挽惜就不会如此惨然。

我接到了电话。 是陈冰求打来的,他说他要离开了,如果我现在赶往车站,也许还能和他作个告别。我接到电话时,天还很早,人们赶着牛群从小路上走过,一只公­鸡­站在草垛上朝着天空大声叫唤。我推开栅栏,蹋着被牛啃过的,还流着草汁的草梗向村外走去。薄暮舟还没有睡醒,我不想打挠她。

我在村口等进城的货车。村子外围的大树已经被一根根贴满了招商告示的水泥高压线柱子代替,看到眼前变得灰暗了许多的地方,土地,公路,森林,连汽车也变得灰暗不堪。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到村里,坐在大树下听听蝉的鸣叫,或者去城里逛逛,去和陈冰求告别。

我搭乘第一班进城的货车,我竞不去去乎拥挤的车箱带给我的不自在,我呼吸着从车窗吹进来的气流,已经感受不到那份清新了。

货车在破败的公路上颠簸,车箱里的人也左右摇晃,这让我很难集中思绪。我在想我将怎样面对陈冰求,我会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去,向他道别吗?或者看看渐渐驶出站台的火车,向车窗里伸出头来的陈冰求挥手告别?不过,我又想,我恐怕要错过这次告别或者说是永别,车箱抖得太厉害,我觉得货车要陷入泥坑,轮胎会突然坏掉,会撞上转弯处的路标,会滚到山谷里,被一丛丛灌木覆盖………

到达车站时,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我之前并没有来过这里,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找到他。

周围全是去往世界各地的陌生的面孔,噪杂的人声仿佛要将广告喇叭的声音淹没。卖东西的小贩,拉客的司机,倒卖车票的无业游民,所有的吆喝都只为证明一件事情,那就是生活的艰难。但回应这种呼声的确是一片空白。

我在车站兜了几个圈子,幸好车站并不大,我看到他时,他正在四下张望,希望发现我的身影。他似乎很着急,也许车已经快要走了。我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我觉得他要向我告别了,我觉得他会挥挥手,对我说:“谢谢你来送我。”然后转过身,朝车箱走去。

我没有料到他要让我送送他,虽然这是我应该做的,但我觉得很尴尬,我不知道怎样向他挥手,说‘再见’。我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很荒廖,也许我需要时间来适应,但几个月前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我会送他离开的。不过我自己也要离开了,我不知道那时候谁会来送我。

维一柯离开了,陈冰求也走了。如今,面对我即将远离的命运,我知道我们都要各自远去,各自寻找自己的出路。我要向薄暮舟告别了,我们都将重新被生活束缚。我也知道这离别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愿意去想,我觉得我还会回来。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陈冰求显得有些激动,他伸出手来,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你知道,火车马上就要走了,如果你还不出现,我恐怕就要上车了。”他突然又沉默了,我从他脸上发现一丝无奈。

末了,他又对我说,“谢谢你能来送我。”

我感到一陈手足无措,我觉得他马上就会朝我挥手,然后转身离去。不过,他倒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望着我,希望我也能说点什么。告别嘛!人当然会觉得沉寂。

“你真的要走了么?”我可能想说点别的,劝他留下来或别的什么?不过我觉得那并不合适,就像我问的这句话。

他笑了起来,笑容中包含了对这句话的讽刺。“你知道,我没法不离开这里,这里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不知道该怎样给你解释,我只能告诉你,很多人都希望我离开,留下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他笑着摆了摆手。“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他说。

人群在车站不断移动,我们在候车室已经没法待下去了,人流开始拥动,每一班车要开动的时候,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我马上就要上车啦!”陈冰求突然显得轻松了许多。他不想让离别搞得这样紧张。

我知道他就要走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他走时朝暇还没有散去,天空一片火红。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有人在为他祝福,像维一柯说的那种真城的祝福。我认为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后来我又想,这也许正是我的祝福呢?

我们做了最后的拥别。我拍了拍他的脊背,感觉到那种坚韧,就像他曾期望的那样。我忽然发现,他留下来虽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他这一躺并没有白来。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他朝车箱走去,一位穿着制服的女工作人员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把我拦在了外面。我突然发现,一切都结束了。而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没有做。我望着他的背影,期望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不过,我偶然发现,他竞是空着两只手走了,什么也没带。我记起了他来的时候那两口大箱子,他不愿意带走这里的东西。

--当你看到这一切时,不要哭泣,不要害怕,因为有我在,因为大家都在。

开始于这次离别的这个星期,优如我到若薄溪来的那个下午,在这些天内发生的今人难以忘怀的事情,使我觉得人的情感是那么脆弱,那么变幻莫测。我无法忘记之前的我对一切的漠视,对一切的毫不关心,没有情感,没有追求,只会冷漠的看待一切,对待一切。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送走陈冰求后,我没能立即回去。我在城里兜了一圈,沿着石板路朝中心市场走去,我要带点东西给薄暮舟。每次出来,这是我必做的一件事。就像父母给孩子带回礼物一样,但这一回我确不知不觉的买了一大堆东西。我觉得我就要离开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她带回东西。

罢在我面前的危机越来越严重。送走陈冰求后,离开薄暮舟的问题便一直在困扰我了。并且我知道这份迟早都要到来的离别,也必将给薄暮舟,给我带来巨大的持久的伤害。

我原本想默默的离开,就像陈雅瑶,像维一柯一样。我明白了他们选择这种方式离开的理由。但我害怕这样,我知道这样离开带给薄暮舟的伤害将会是致命的。

“薄暮舟,我要走了,我要去城里过我自己的生活了。不过我会回来看你的。”我觉得我应该这样跟她告别。然后呢?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大喊大叫,哭泣让我留下来,像父亲提意让我离开时那样。到那时又怎么办呢?那就留下来吧!反证我并不想离开这里。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又想这些事情做什么呢?

我很矛盾。

山谷突然显得­阴­沉沉的,而且变得非常安静。鸟儿似乎已经飞离了村子,我感到有些奇怪,外出觅食的冬鸟没有再飞回自已的窝,落单的麻雀也不在谷仓外徘徊了。

得知我有一天终将离去的消息后,大人们也变得沉默了。姑父从来不和我讲座这些,他很忙,有很多自己要做的事,进山砍柴,放牧牲口,妈便是冬天,他也不愿意闲暇下来。他常常用迷惑不解的眼光望着我,仿佛我会在突然之间就消失掉,面且再也不会回来一样。

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不过,面对日益逼近的离别,总有人要说点什么。

夜晚的若薄溪变得鬼异起来。不再有星星了,笼罩天空的­阴­云撒下一片黑暗,也撒下一片令人不快的­阴­影。薄暮舟不会想到在这个时候出来看看的。冬天不下雪的日子糟糕透顶,没有风,天又黑沉沉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好不凄凉。

薄暮舟坐在火炉一侧盯着电视机,环境恶化,六国锋会,经济危机,该死的世界末日还没有到来呢!我想看点别的,某种适合病人看的节目。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姑父突然问了我一句,他的声音旋在半空,所有的喧嚣都静了下来,声音似乎停止了传播,电视画面在闪烁,确听不见说些什么了。不过,这种情况也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了。薄暮舟转过身来望着我,不再关心电视节目。

“这么说,之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你真的要离开了?”我没有想到薄暮舟要这样问,我分明告诉过她,离别只是迟早的事,难到她真的不愿意承认?

我被弄得不知道说什么了。“来年春天,也许会更迟,”我说,“但我更相信我不会离开。”不过我突然发现,现在说不会离开也许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当所有人都确定你要离开时,保证留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不过,我还是对薄暮舟这样说了,我还对她了些什么:我重来没有骗过她。不过,这句话只会让她再一次陷入伤心的境地。

姑父没有再问我别的事情,他只是有些担心。“在做决定之前,一定要考虑清楚,我可以猜测,离开这里后,你会很难再回来。”

也许他说的没有错,若薄溪远离尘嚣并非出于偶然,正是因为它的遥远,它的孤独,使得所有的东西都远离了它。生活在这里,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突然离开只会徒生悲哀,况且这并不是重点,投身城市生活后,返回乡村也就不那么现实了。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劝你留下来,”姑父解释说,“我希望你自己能做出决定。”

一个本来就难以决折的决定。他可能想要我回到城市,这是大人们期望的。但在薄暮舟面前,一切总是那么难以启齿。

没有人再去关心闪烁的电视画面,炉子内的木柴突然噼啪的响了起来,一种冬季特有的永恒的寂静开始笼罩这个小屋。

“你不能走,你走后我怎么办?”又是一阵寂静。我望了一眼薄暮舟,她正死死的盯着我,等着我回答她的问题。

“每个人都有自已的生活,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我可能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得学会独自生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说出这种话来,我内心遭至的担忧令我后怕。我应该懂得分寸,我觉得她就要伤心的转过身去不再理我了,或者痛哭起来,她的情感很脆弱,也让人无法捉摸。

“我不会时时刻刻都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关心你。”我试着挽回刚刚犯下的错误,我想让她知道,我离开并不是讨厌现在生活。

“没有你的帮助,我的生活很难继续下去。”我也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说出这种话来,我是很难无动于哀的。

“别这么说,千万不要小看自己,我回到若薄溪之前,你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的。”我感到一种离别的孤独。

“但这是事实,离开你后我的生活只会陷入黑暗。我真的害怕。”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已经饱含泪水了。对于我的无礼的说辞,她终于转过身去,默默的忍受着这些话给她带来的不幸,没有再回过头来,而且一句话也不再说。

我突然感到迷惑了。我能清楚的了解到,薄暮舟说的话,我一样可以对她说。离开她后我该怎么办?对这个问题应该考虑的并不只是她,如果离开生活只会陷入黑暗,那么也肯定是双方都要面对的。

但这原本可以避勉的。我在担心今后的日子,春天很快就要来临,新的生活必将再一次到来。也许我可以选择,留下或者是离开,选择某种两全奇美的,我觉得生活很残酷,而且薄暮舟根本无法选择她的生活。我感到痛苦,在某个夜晚,或者是每天晚上,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再想念陈玲铃了,至少不是时刻都在挂念。我觉得我要关心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我必须知道,离开薄暮舟后,她还能否正常生活。

经过这件事之后,薄暮舟开始­阴­郁起来。她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内,不愿意在跟我说话。她毫无声息的滚动着轮椅在各个房间里穿行,毫无目的的停一会儿,又继续滚一阵子,或者­干­脆停在某个角落一动不动的待上几个钟头,然后又自顾自的在院子里,走廊上穿梭起来。有时候,她会非常怪异的想要抓住两根柺杖好让自己站起来,那个时候,承现在她脸上的那种执着让我有些惊讶。而当她发现自己的努力很难让自己站起来时,她便默默的坐在轮椅里一言不发,静静的待在那里,哪儿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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