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意味着什么?这对我这样一个学教育专业出身而且一直从事教师职业的家长来说不可能没有考虑过。
那一段时间,我正在家闭门写作。我站在一个自由人的立场上对当时的教育现象进行思考,对滞后于市场经济的教育观念和教育体制严厉抨击,写了一组题为《市场化:中国教育的选择》的文章发表在学术刊物上,其中的许多超前预见今天已经应验,有些观点仍然鲜活。写教育文章对搞教育理论的人来说理所应当,但是我有个正在上学的孩子,我是为寻找思想出路和子轩的前途而写作的。他在现实中接受的教育让我绝望,他的发展前程让我忧心忡忡。
退学的选择我早就考虑过了,子轩即使不调皮捣蛋,正常地接受学校教育,其发展后果我也并不看好。最后不就是为了考大学吗?大学我读了十年,教了十年,总能算是个知情人吧。莫谈中国的大学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和过去比只能谈数量,质量只能说是每况愈下。当年我考研究生的时候,17名考生竞争到最后只招了我一个,看看今天的研究生,成班招,几乎是能考上就能毕业,考不上的舍得掏钱也能混个文凭。导师就更不要比了,我的导师一辈学贯中西者大有人在,今天的研究生导师且不谈学问见识之短长,能写好白话文的有多少?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洪洞县里无好人”,大学里面无英才,而是说,这年头的职称、名头太“水”,有真才实学的人在今天的学校里未必能受到重用。无论从一个教育学者还是从当家长的角度看,我的教育理想总不能满足于供养一个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式的人才吧!你就是考上了大学又能怎样?就算是成了人才又能怎样?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是这样的:
海南当时流传着一个笑话,一个椰子从树上掉下来能砸着3个老板。言是皮包公司多,什么人都可以当老板。下海人自嘲续写了这个笑话,椰子砸到谁也砸不死,因为都顶着博士帽,其他两个人穿着宽大的黑色安全套,款款地兜住从帽子上滚落的椰子,就地打开当早餐吃了。多熟悉的笑话,多形象的刻画,那就是我们。1987年,当时中国大陆学历最高的一批人来到海南,世称“十万人才闯海南”。踌躇满志的大学生、研究生们抛弃了到手的一切,怀着19世纪美国西部牛仔淘金的激|情,聚集在这个小岛上寻求自由的梦想,他们张开想像力憧憬着: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变成一个更大的香港,中国的曼哈顿。可是苦涩的海水很快就洗白了学子们刚从西方现代主义思潮中学来的最后一点浪漫,这里是有着千年流放配军贬官历史的蛮荒之地,这里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地方,这里的官位、人命都可以标价。找不到在编岗位的人为谋求生存只好以出售自己的方式寻求打工机会,海口东湖自发形成了人才交易的集散地,不远就是红灯区。大钞票在这里兑换成了小零钱。通过走私和土地房产租售获得的金钱可以在这里置换为配权——交配权、支配权和分配权。有钱就可以买劳力、买批文、买官印,有钱就可以打袍。配军的命运如此轻而易举就改变了!上流的感觉找到啦!这一发现极大地满足了一些爱岛主义者的欲望和自尊。他们发明了一个可以在同类喝茶聊天时诱发淫笑的词汇——人才。应当说这是幽默,颜色暂不讨论。这个发明代表着当时本土文化的最高建树,因为它的确使许多心怀惊恐自卑的本地人尤其是领导同志顿时感到高大起来……
我是恢复高考后最早毕业的教育硕士,一直在高校里面搞教学与研究。在读研期间我就张罗了一群年轻学者想办一所自己想上的大学,为此我还找过兰州市主管教育的市长和工商界人士,想得到社会力量的赞助,行动之后我陡然发现没有社会也没有企业,我的想法来到世间太早,于是下海的念头在听说“下海”的话语之前就萌生了。我心目中的大学是老北大、西南联大那样的大学。“梁效”(“梁效”是“文革”期间北大、清华两校组合起来的写作班子,由“四人帮”控制)当然不能算,鼓噪什么“理解万岁”的也不能算,这些家丑事得经常提着点,不然总是有人喜欢拿块牌坊吓唬人。我看见的大学,教授分房子还要排在处长后面,像我这样的老资格讲师还不如副科,单凭这一条精英就留不住。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精英学子们不堪忍受大学里面的迂腐和屈辱,纷纷下海、从政、出国,剩下了一群怕杀头怕领导怕老婆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在办大学。
这就是我当时经历的生活,是当时中国受过高等教育的一批先锋分子的共同遭遇,我们以自己的生活遭遇在历史中默写着中国改革开放时代的民间话本。这些遭遇难道在下一代真能变成轻喜剧?我不信。我不信我们这一代人不行下一代就行了,我也不信我们没出国的人才不行出了国的就行了。是“海龟”又能怎样,别以为穿上个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有本事就别回来呀,就地领导美国人民解放全人类不好吗?我的希望无处寄托,也找不到出路。当时正在播放《北京人在纽约》的电视剧,那个拉大提琴的主人公在国内毫无疑问是人才中的人才,一出国门连红颜不再的老婆都看不住,女儿又那样,爱心有余救非洲……我当时为剧中的主人公及自己曾经奋斗过的命运而困惑。我们曾以精英自居,之所以下海,是对预定的命运感到绝望。一旦下海,等于走上不归路。我们最早下海的人,钟情于市场,先把自己卖了,历经商海沉浮,居无定所,相当多的人仍在漂泊,少有人成功。我不成功,但我还不至于去假装成功。尽管走投无路,但是让我们牺牲自己的一切供孩子步自己当年遗弃之路的后尘,这在逻辑上无论如何讲不通。不上学不行,上学到头不也就我这样?反正让女人看不起,锅底刮得让你书都没法看进去,大学里面的主人被“逼良为娼”,卖身的钱又要掏出来送后代进去“坐台”,什么事嘛!作为当事人的我感觉到现实的荒诞。
大学死了(2)
大学已经死了,你们还上什么?现在中国的大学里有哲学吗?有艺术吗?有思想自由吗?我知道中国的大学言必称科学技术,也就是小康版的,在我看来是在饕餮科学史上的干尸。你们知道什么是大学,自己又是在干什么吗?
AA鸡蒙太奇
AA鸡是美国人用遗传选育技术培育的一个人造的生物品种……此物种生长的惟一目的是增磅增磅再增磅,达到料肉比的最佳值时接受人类的集体屠宰。我一进子轩的教室就会产生蒙太奇联想,我对这种图景的恐惧甚于退学。
我知道我儿子在学校学了些什么,也能想像得出他能学些什么。
我听他从老师那里学来的英语发音差点没让我晕过去,我之所以能撑得住完全仗着我从革命样板戏里学来的坚强。
这是小问题,还有更多更大的问题忍无可忍。
单说那些美其名曰重点的学校的作息时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孩子早上六点钟起床,爬起来顾不上吃早点就要赶去学校上早操,晚上六点才能回来吃晚饭,晚饭后接着要上晚自习。大部分的节假日都被名目繁多的补课挤占了,学生难得有一点闲暇时间。我有过上山下乡的体验,我敢说农民的日子也没这么苦。语文教学现状令人作呕,到学校里去听一听看一看吧,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文字,一派八股习气,言不由衷,苦练饶舌,公然撒谎。书面语训练问题尤为严重,成套路说话,没心没肺,千人一腔,完全是盗版分子训练。科学教育就是题海极限训练,本来一年可以掌握的知识偏要熬上五六年,把好奇心和求知欲都磨没了,结果都训练成了“二傻子”,除了会思考赵本山式的问题还酷爱抢答。各科教学都是在正确思想指导之下认识规律,学到的都是正确的定论,学到最后以没问题而告终。相当于学棋死背棋谱,不摆谱就不会走棋。棋谱都是九段下出来的,让学生背熟了棋谱还真自以为教出九段了。道德教育从根本上就缺德,看表面是在教“好孩子”,实则培养抓紧一切机会犯坏的“伪君子”。道德教育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存在着“信仰”真空,缺少心灵的监控,好话是说给人听的,好事是做给人看的。素质教育就更别提了,搞来搞去都是在玩表演秀,做人做事的基本常识却被忽略。这都是目前学校教育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只要你不出这个国家,到哪里都躲不过。
总之,学校教育是好孩子教育,教出来的孩子没个孩子样,从小就长得像真理似的,没什么缺点,也没什么特点。学校完好地保留着计划经济的生产特征,它计划的不是经济,计划的是新生代的思想,有计划、有模式、高速度地批量生产着人造新品种,其习性跟我在海南办养鸡场养的AA鸡差不多。
AA鸡取义不详,望文生义就当它是好上加好的东东,美国学校的优等生成绩也就一个A。AA鸡是美国人用遗传选育技术培育的一个人造的生物品种,从出壳到上市不足两个月,料肉比接近2∶1,笼养,只吃全价饲料,早熟,几无性别特征,群居,安定团结无动乱倾向。大脚,广东人派之为早茶料理,美其名曰“凤爪”。麦当劳、肯德鸡取其大腿过油烹制,催肥效果甚佳,口味肤浅通俗,甚吸引缺乏美食经验的未成年人,小孩吃上瘾后发福,多有产妇症状。AA鸡脱毛后下身祼露,毫无掩饰,一步一拽,不知羞耻。此物种生长的惟一目的是增磅增磅再增磅,达到料肉比的最佳值时接受人类的集体屠宰。我一进子轩的教室就会产生蒙太奇联想,我对这种图景的恐惧甚于退学。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可能会检点反省我所作所为中的过失,但永远不会为孩子当不上AA鸡而后悔。至今,我一见AA鸡仍会引起条件反射性呕吐反应。子轩也许对他的学生时代有所留恋,但是我敢说这只是在交往方面对同龄人群体生活的感情依恋,必不会是因母校教育的魅力所吸引。
谁无过(1)
我还没找谁算账呢!凭什么要让家长对孩子的未来负“全部责任”?
我没工夫找具体人在具体事上算小账,我要找所有参与了教育这个行当的人统统算账。我还要把这个树着牌坊的行当背后的龌龊事都抖露出来让你们一个个来认领。想要树牌坊就不要当表子,想当表子就不要树牌坊,你到底要什么?
退学事件发生后,我不断受到所谓“不负责任”的谴责,亲戚朋友中有人直截了当地指责我断绝了孩子的人生前程,如果孩子因为没学历找不到工作,我应当负全部责任。
说实在的,所谓对孩子的未来负责,恐怕只能在动机、愿望层面使然。我很想承担“全部责任”,如果真有可能负起“全部责任”的话。可惜我没有能力担负这个责任,当生米做成熟饭的时候,我总不能让时光倒转,从头再来,此时谈论“负责”对当事人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这好比说,一个当经理的人把老板的生意做砸了,赔得一干二净,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就算欠你的钱,你能把我怎么样?纵然你能把我怎么样了你又能怎么样?口罗嗦,我还没找谁算账呢!凭什么要让家长对孩子的未来负“全部责任”?
我该找谁算账?
找子轩的学校和老师算账?理由似乎不充分。子轩所在的学校好歹是一所省重点,高考成绩在省内名列前茅,如此绩优行情引得当地家长考生趋之若鹜。前面说过当时子轩所在班级有70余人,严重超编。超编一个座位就意味着多收3万元钱,而且许多人想进都进不来,有人想走,校方和老师何必强留。再说,人家也没有开除你,是你自己把孩子领走的。话说到此,似乎责任也不能都推给当事的老师和学校。
问题就在超编这样看小实大的事情上显现。
在我看来,学校超编招揽学生跟卖酒的往酒瓶子里面掺水没什么两样。超编显然会影响教学质量,超额的工作量使教师无法进行正常的教学和管理。刚上初中的孩子正处在青春期,生理和心理发展开始突变,另外,中学的学习方式也亟待教师引导,养成自觉的学习习惯。许多耐心细致的学生工作本该教师去做,但教师没有精力去做,于是一股脑推给家长。我们家长是什么人哪?按照市场经济的说法是教育的买方,换句话说是学校和老师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是可以随便叫到学校训话的吗?凭什么可以超编?为什么学校对超编的做法心安理得,为什么绝大多数家长对超编现象敢怒不敢言?说到底,根本的问题出在子轩实际接受的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义务教育!
教育是国家垄断的卖方市场,既然是卖方市场买方就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垄断教育的卖方只须伺候好“皇帝”,用不着伺候“上帝”。不是吗?你们哪个当家长的享受过当“上帝”的待遇了?教育的消费者是名副其实的弱势群体,遇到不公正待遇的学生及家长有苦没处诉,更不敢轻易退学或转学,因为社会上缺少教育消费者选择受教育的机会,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一般都是采取自认倒霉息事宁人的态度,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市场经济已经搞了这么多年了,经济领域早已是买方市场,教育依然例外。尽管教育市场上购买力强劲,但就是不允许社会办学力量在公平竞争的环境中发展。究竟谁没为孩子尽到义务?我们当家长的把该缴的税缴了,该缴的学杂费缴了,甚至说不出名堂的好处费、小费也都缴了,给孩子义务早已尽到,还叫我们干什么?
基础义务教育本来是国家对国民尽的义务,为每个适龄少年儿童提供社会均等的教育机会。家长的义务是缴纳税费,送孩子上学校,学校要代国家尽教育孩子的义务。可是在中国,国家该担负的责任相当大的部分是由家长分担的。以我们的事件为例,子轩退学后如果还想上一所同等水平的学校,就要多花几万元钱,假使我是纳税人,就等于双重纳税。现实生活中,那些被称为“议价生”的家长以及随工作流动需要将孩子转学的家长无可奈何地缴纳着双重教育税费。为让孩子能上一所条件稍好的学校,往往要支出超出正常工资收入的高额学费。这不是在诱导家长们去走歪门邪道吗?不然我怎么缴得起呀?好歹我还是大学老师,我不去挣分外的钱无论如何也供不起孩子当“议价生”。“议价生”对那些出身在农村或是城市下岗职工家庭的孩子恐怕就无从谈起了。
前些日子,媒体连续报道了几起家庭贫寒的考生高考中榜终因缴不起学费放弃上大学的事件。考上大学本来是件喜事,但是这样的喜事却给一些家庭造成了麻烦,甚至有的酿成悲剧,有人想不通自杀了,自杀者当中有考生也有父母。考上大学的孩子有没有权利上大学?家长有没有义务资助孩子上大学?围绕这些问题互联网上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学生普遍同情学生,家长普遍同情家长。我想为家长们说两句公道话,这并不因为我是家长就偏向,我只想讨个公道。中国的大学不是义务教育,中国的高中也不是义务教育。父母当然没有为子女缴大学学费的义务。上大学是好事,但是当家长无力承担这项投资时强人所难,就失去更大的道理了。实际上,对那些贫困生来说,尤其是农村学生,能上到高中毕业已经让家长应尽的义务超支了,换句话说,孩子上小学、初中本来是国家拿钱的,否则就免谈什么义务教育。可实际上,家长也都没少掏腰包。
谁无过(2)
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超出了教育的范畴,显现出城乡国民待遇的不均等。这个社会历史问题让家长来承担显然不合适,让一代人来解决也没有可能。
这里还暴露出另一个问题,即教育的潜投入,我更愿意把那些开不出票据的教育实际投入称作教育的“灰金”。中国官方公布的教育经费支出在统计数字上很低,我根本就不相信,因为统计的方法就有问题。你们想想中国老百姓的家庭生活内容里孩子的教育经费、家长的后勤劳务以及注意力的支出占多大比重就知道了。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中国的教育投入远远高于公布的统计数字,教育经费问题的要害并不是“低投入”,而是低效益。换句话说,给你教育行业投入大钱你也没本事好花。有报道说,去年单是中国民间的出国留学外汇就“流失”了177亿美元,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教育档次低,就没本事办出高水平的学校来留住外流资金,让这么穷的国民才刚有俩小钱儿就没处花。
基础教育在实际运行中,动用了市场经济杠杆。在缺少社会监督机制和职业道德约束的环境中,相当多的学校和教师与灰色收入有染,以至于没有这部分“暗物质”,教育机器就不能正常运转。尽管获取准确的“灰金”数据很难,但是每个家长的心里面都有明细,甚至小学生的心里都清楚。像我这种铁公鸡家长是少有的,遇见麻烦的家长普遍采取“绥靖”政策,不是采用贿赂手段就是硬杵上笑脸讨好老师,就怕自家的孩子吃亏。学校、老师本来都不是歹人,愣是你们当家长的一个劲儿发贱把老师都惯坏了。什么勾当嘛!不就是想把老师的注意力分配多一点给自己的孩子,把别的孩子本该享有的均等的教育机会往自己的孩子身上多追加一分。爱子心情谁没有?为什么都要像做贼一样?我对这样的国产亲情深表怀疑,我宁愿把这种行为视作教育走私。我不相信孩子在如此小家子气的呵护下能出息成胸怀广阔志向高远的人物,就算能洁身自好,甚至能一时出人头地,但是这种带有“原罪”的亲情与爱心教育迟早会把侥幸的幸运儿拖回到原点。
积极的解决办法并不是没有,可就是没有人出来处理这类带有普遍性的问题。作为中国的家长,似乎习惯上更愿意私下处理问题,低调者“各人自扫门前雪”,高调者居然还不以为耻地相互间攀比“摆平”“勾兑”或“搞掂”的本事,都不去想把问题摆在桌面上寻求公正合理的解决之道。家长处于学校与孩子之间,有着大量的公共事务,其中有许多问题是政府管不到的,本应当有一个解决问题的机制存在,为什么不可以设想成立一个家长协会一类的机构?这种公共机构的存在形式相当于消费者协会或工会一类的非政府组织,当然是西方的那种,中国的工青妇之流根本就不算数。它的基本功能是维护家长和学生的合法权益,另外还应当发挥督学的社会职能,即对学校的办学行为进行监督与批评。
我还知道有相当多的家长,在孩子退学和走“应试教育”之路中间犹豫彷徨,他们能够看到“应试教育”中的种种弊病,但是找不到可以替代应试教育的可行方式,最终“难得糊涂”,无奈顺从现实,随大溜。这些家长往往是有知识、对事对人都不像是糊涂的人。他们明明知道“应试教育”就是现代科举,与时代的发展未来的需求背道而驰,明明知道那些对孩子未来的种种确定性承诺——比如包分配、包就业、包出国之类——是虚妄的,还要慷慨解囊,赞助他们本来在理智上反对的事情,这种装糊涂的心态与其说是承担某种道义不如说是逃避责任,就怕有一天孩子们长大了回头说家长没有献身精神。于是,许多情况下明明是在当冤大头,还要把这种异化的教育行为美其名曰:一切为了孩子!学校更能煽:为了一切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
孩子,一说到孩子好像所有的话都说不下去了。我偏要说上一说。
中国的世道变化快,从独生子女的一代开始,本来倚老卖老的文化专利悄然转让给了倚小卖小。愤青不时兴了,奶嘴子是这一代人战斗的号角,从摇篮里叼到大学的校园,有奶就吸吮,没奶就鼓噪。不吹牛逼吹教育,制造条件反射让他们的老爸老妈努力吃草拼命挤奶。
有这么一批考试族,高考的,考研的,考托福的,拿出倾家荡产的架式限制,我想一定会出现一个“范进”辈出的时代。这些上进青年向上迎合着主流舆论导向,下面勾结着发行绑票的学校,高举着科教兴国的旗帜在他们的老爸老妈面前呼拉拉地舞动,吓得这一茬下过乡、进过厂的老红卫兵们晕头转向,豁着老命去为子女腐败一把,宰谁一把,没机会损人利己的只好砸锅卖铁四处背债。好不容易把钱凑齐了,盼到高校扩招分数线降低了,大批的赶考难民终于进了大学校门,这时候,那些真正用人的企业发话了:现在的本科毕业生不算人才,在大学都忙着谈恋爱了,接着考吧!
这边厢,学校的生意火得不行了,还有哪个行业能像卖文凭的生意这样牛气冲天呢?在书市风声鹤唳一片萧条的景象中,独有专卖教材和考试辅导材料的出版社大红大紫,还要自称是什么什么“奇葩”。这话我是从《教育研究》杂志的一位资深老编的口里听到的,那哥们儿的普通话说得不准,开始我把这两个字听成了ji
ba,但是觉得搞教育的人不至于如此粗鲁,往好处想,于是想到“奇葩”。“翠花,上酸菜!”谁在说呢?我总觉得不像是东北卡车司机的口气,分明是今天的孔乙己大鱼大肉都吃腻了。
谁无过(3)
这算什么公学?这算什么教育?
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话,我不说等着谁来说?
我算是豁出去了,我不仅要让孩子退学,我还要算账。
我没工夫找具体人在具体事上算小账,我要找所有参与了教育这个行当的人统统算账。我还要把这个树着牌坊的行当背后的龌龊事都抖露出来让你们一个个来认领。想要树牌坊就不要当表子,想当表子就不要树牌坊,你到底要什么?对那种“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人,我还是劝其学学癞蛤蟆敬礼——露一手留一手。否则,管你们自诩什么“国家”“义务教育”“事业”“园丁”“灵魂工程师”“花朵”,任你怎样涂脂抹粉我等消费者就是不把你们丫的当大房。
我孩子的未来就不用别人来瞎操心了,谁要是有工夫还是多操心操心教育者也需要受教育的问题,我要拷问那些自诩为教育者的合法性究竟是谁给的?你们哪个ρi股是干净的,又有哪个是无辜的?
我相信孩子退学之后的生活不是真空。上帝在黑暗的夜空中撒下星斗,在人的心底安放着良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好书有的是,还有更好的无字书。
阳光灿烂的日子(1)
我仍然怀疑现在的孩子享有的“幸福”。他们生活在按照成|人设计的种种“决定”之中,理论上说,这些成|人的“决定”是历史主义的,具有“阴谋”的性质。
老子不玩你们的这个游戏还活不成了?
我经历过没学上的日子,胆小怕事的人们,还是让我来说出你们暗恋又不敢说的真实的感受吧。
“文化大革命”中,学校停学了。大孩子们在毛主席的鼓动下搞“文化大革命”,大串联,打砸抢、斗走资派,小孩子整天价就是玩。我那时才上小学五年级,比子轩退学时的年龄还要小。
停课的两年我们痛痛快快地玩了两年。春天来了,我们自己动手糊风筝,上房揭瓦掏鸟窝;夏天我们整天价泡在黄河里,戏水垂钓,在河滩的回水湾石缝里摸鲫鱼;秋天瓜果成熟,我们集体配合行动,白天“观敌
阵”,讨论研究“作战方案”,夜里偷摸老乡的瓜果,得手后大家围着战利品论功行赏,就地分赃;冬天,我们自制冰橇、滑板,在冰上做各种竞赛,较量各自装备的设计与制作才能。两年里我们玩腻了所有的孩童游戏,弹玻璃球、背三角(叠成的三角形香烟盒)、打皇帝(也有称打包公、打碑)、跳方、抽陀螺、摔泥……
我们开始对大孩子们玩的游戏产生好奇,我们揣着从家里偷出来的带锡纸的香烟当作贡品,尾随着他们钻进窝藏着秘密的“老窝”,围在一架抄家抄来的手摇唱机旁抽烟,无数遍听着当时被称作“靡靡之音”的音乐:鸽子、宝贝、星星索、苏联歌曲、广东音乐、贝多芬、施特劳斯、柴可夫斯基……这是我歪打正着接受的素质教育。当时我们也说不出来其中的名堂,就是觉得比革命歌曲好听。还有,我们敢听大人们都不敢听的“反动歌曲”,试看天下谁牛逼!最激动人心的事件莫过于打群架。交战总是与周边的工厂、农村、学校的子弟在边界地带展开,战争总是不断升级,从仨仨俩俩的拳脚相向到几十人的石头仗,最后发展到械斗,从冷兵器到鸣响钢砂枪。打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双方的家长都不能制止,只有双方仰慕的球星出面调停才有和平。这个经验让我深信国家地理地缘政治原始于人之初,通融于游戏。
除了集体游戏,孩子们把相当多的精力都投入到玩具和工具的制造上。矿石收音机、小马达、航模、望远镜、车模、渔具、弹弓弩、匕首、钢砂枪、雷管、瓦斯瓶……这是我们那一茬人的“研究性学习”。制造过程中所用的材料、工具、方法都是最原始的,假如拥有今天如此丰富的市场资源,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折腾出大炮、飞机来。可是事情往往是这样,人们在没条件的时候,贼心贼胆俱全,当一切条件具备的时候,贼却没了。这个“贼”就是隐藏在每个孩子身上的创造力。看看现在的贼当得是何等的堕落,直接对准成|人的钱袋生掏,连指法都不练了。
我似乎是在怀念那段令许多人不堪回首的岁月。没错,我在讲我个人的经历与体验。
因为就在那个时段,卷入“文化大革命”政治斗争和利益冲突的成|人与新生代在时间上出现了分形。成|人们在愚昧与罪恶的社会舞台上相互倾轧,未成年人却在远离社会规范监控的自然环境和游戏环境中自由自在地成长。分形的人群走着不同的生活轨道,也给历史留下了不同的记忆。“文化大革命”的受难者用血泪写下了“伤痕文学”,“伤痕”划开了深深的代沟,在代沟这边的瓦砾场上,站着拎着板砖的王朔和唱着摇滚的崔健。我认为王朔与崔健留下的是没有伤疤有伤痛的文化原创,是更具代表性的时代符号。
我之所以怀念那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因为它让我不能不怀念。这段自由自在的经历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我们在好奇心和兴趣的引导下来认识周围的世界,靠尝试错误和冒险来调节自己的行为。相比之下,以后“复课”的岁月乏善可陈,所学的东西名曰文化,多为垃圾,三机一泵、政治学习、阶级斗争、学英雄还要见行动。都是些什么玩艺嘛!怎么没有人来清算这一段历史?搞过和被搞过这种教育的人怎么不脸红?也许大家都觉得学生就得学习,不管学什么也比什么也不学要强。
与现在享受着宠物般待遇的独生子女相比,我也同样没有对“文化大革命”失学后当野孩子的经历感到不幸。
尽管现在社会物质生活水平比起上一代大大提高,但是我仍然怀疑现在的孩子享有的“幸福”。他们生活在按照成|人设计的种种“决定”之中,理论上说,这些成|人的“决定”是历史主义的,具有“阴谋”的性质。成|人们按照自己的利益和价值观念为下一代预设了一个自以为安全又能通天的管道,前面撒上诱人的糖果,中计的孩子们爬进去就再也看不到太阳,在迷宫般的专业分支中一脑门子往里钻,直到出口吸到了外面的清新空气,恢复了嗅觉,才发现原来钻的是一个下水道。独生子女的成长环境是“人造的”,没有自然生态,没有游戏,没有属于孩子的“亚文化”,直接成为“小大人”。可怕的“小大人”!女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化妆成妇女,为什么嘴唇都那么红?那是抹了口红,为什么要抹得血赤呼啦的?因为嘴唇是苍白的。男孩子花钱充大,真当了大人又要做小,上了大学还让老妈陪读。陪读陪考也来潮了,倒!
阳光灿烂的日子(2)
“好马不吃回头草”,子轩既然被我领出了校门,就没有回头路可走。这么小的孩子,离成|人还有好几年,没学上怎么行呀?我脑子里也闪过能否让孩子转学,可是往哪里转呢?子轩上的学校已经是省里重点学校里的重点,再转学只能考虑出省或者出国了。可是谁来当监护人?高额的转学费用或留学费用怎么办?最要紧的是再被学校开除了怎么办?
望断天涯路,没有路可走了。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的心反倒一下子放宽了。下海吧!老子下海就是现身说法,小子你就跟上学吧!
记得我领着孩子走出校门,太阳把大地照得明晃晃、热烘烘的。路旁挺拔的椰子树为我们支起伞盖,伺候着我们回家。我搂着儿子,心里想感受一下舔犊之情,却不料生出另一种奇妙的快意:给你们腾出一个名额搞创收,偷着乐去吧!老子不玩你们的这个游戏还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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