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我只养你十八岁 > 第二章 梦中飞翔

第二章 梦中飞翔

马要是上了户口成什么了(2)

老板写诗纯属票友之好,老板搞的是知识经济,但不是知识­精­英。他没上过大学,也没上过高中。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1)

“你儿子长大后让我来当教父。”他没忘记自己在十几年前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愿意收留子轩为徒完全是为了履约。

子轩拜见过老师,回来在出租车里跟我说:“我算是知道什么是高人了。”

我心说,算你小子命好,你可知道老子十几年前就把教你的人找好了!

我的工作有了着落,工资虽然不高,但是供子轩吃饭读书不成问题。我开始带他去拜老师。

我为他找的老师是昔日的一位棋友,北京大学的教师李晓东。

这厮一贯以天才自诩,说起话来疯疯傻傻,只要有骆驼从不吹牛。十年不见,今天已是成就非凡的量子物理学家。一个人跨着几个领域搞研究,声称不是世界级的课题不值得一做。

他说他的科学灵感都是从棋盘上来的,我相信。黑白世界就是­干­净,没那么多世故,一不小心就上了层次,想清高想洗脑想离婚入棋道则灵。老友见面没二话,抓起子先拍了几盘,烂柯时光再续。当年我们的棋力差不多,现在他的棋也长了,一气把我打到让三子。据他说张文东九段仅授他两子。那些日子马晓春老是输给李昌镐令他郁闷,闭门不出研究棋道,他说想改行下棋。这我可得劝他,我劝呀劝,陪着他半真半假的神经发作,终于他说不郁闷了。

我问他的本行研究的是什么,能不能用外行人能意会的话说出来,我是想让子轩听听科学家的大山是怎么侃的。他说,这一行里有句名言:得克萨斯州的蝴蝶翅膀扇动,引起了纽约州的风暴。换句话说,你拿上一块钱进股市,就可以挣到数不过来的钱,因为你能预先知道每一次涨落。相当于每次涨跌都能以最低价买进股票,又能在最高位卖出是什么感觉!子轩听得眼睛直了,不知是股市让他激动还是量子让他神往。晓东接着说,这是理想境界,想赚钱最佳路径还是去竞选证券会主席的女婿,六根未净的人学不到这等技术。

子轩拜见过老师,回来在出租车里跟我说:“我算是知道什么是高人了。”

我心说,算你小子命好,你可知道老子十几年前就把教你的人找好了!高人又不是晓东一个,老雷不是高人吗?你见过的支玉恒老师难道不是高人吗?还有……

说到支玉恒,这是我领着子轩离开海南北上途中,在深圳拜见过的一个退了休的小学老师。

这是一个有着传奇经历的人。他曾经和年维泗在一个球队踢过球,百米速度有过11秒的记录。他坐过牢,当了八年“反革命”。他40岁才登上小学语文教学的讲台。他拥有二百余万字的原创教育文献。他是中国小教界现场公开教学次数最多的人,几乎各个省市都邀请过他去做“支氏教学法”的现场演示。他的教学法被大学的教育专业列入教材。他的教学实录被中央电视台数十次播放。他是中国“下海”最早“跳槽”最多的教师。他是中国小教界知名度最高也是身价最高的教师……

拥有以上一两条记录的人,足以算一个大腕,这些记录集于一身,毫无疑问应当称为大师。

大师曾经当过我的学生,这是辈分儿,没办法,大师也从不否认。可以拿来自吹的佐料还有,大师出书不找名人作序,偏偏找一个没有高级职称的地方院校学报的编辑写。

他让我把一些趣事写进去,我没答应,现在想来还是该这么写。这就补上。

那是在80年代中期,国家教委举办的一期全国优秀小学教师培训班上,我作为辅导教师,大师作为学员,朝夕相处了一年多,还共同承担了一个研究课题。

除了差事,我们的共同爱好是喝酒。一次,我偷喝大师的二锅头被同室的一位来自山西的“老特”告了密。大师抓住了本老师的把柄,我从此在学员中成了人人皆知的“偷酒的老师”。丢人归丢人,我不会在乎,反正我比“撒烟丝的孩子”来得实惠。

大师的教学是超一流的。他的板书出手就是范本,粉笔可写出毛笔的笔锋。大师的“读功”有过让听课的师生哭成一片的佳话。大师的公开课从来不搞“彩排”。

大师的语言充满幽默。一次,在张家口大师的家中做客,大师自己动手砌自家院墙,我当下手和泥。­干­活当中他突然煞有介事地问我:“猪八戒的妈是怎样死的?”我搜肠刮肚地回想《西游记》的阅读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

“猪八戒有妈吗?”我还在寻思,一边自言自语。

大师乐了,说:“笨死的!”

大师不吊线能砌墙墩,有准四级瓦工的手艺,还会做木匠活,还会机械制图,弹起脚踏的老式风琴还会玩两下子和声,都是无师自通,能耐大了。他在编故事,拿只能当小工的我开涮。

有这样的“日常训练”,大师在课堂上的妙语信手拈来。

记得在北京海淀区上的一堂公开课上,讲《飞夺泸定桥》,课文描写大渡河水用了“浊浪”一词。大师问学生何为“浊浪”?学生们回答准确迅速。又问为什么作者用“浊浪”二字描写?学生们开始发挥了,有的说是为了突出大渡河的险恶,有的说是为了突出红军面临的革命形势的险恶,有的说是为了烘托红军战士的勇敢。大师把包袱兜了足有五分钟,最后来了一句:“水本来就是混的。”顿时引起哄堂大笑。大师意在教孩子们实话实说。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2)

大师教过的学生,留下的作文比今天的许多大学生的出手强。子轩读小学的时候就读过那些学生习作,口服心服。

可是子轩在大师家里住了一天连个问题都没问。我们在热烈地交谈,子轩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这不是老师吗?这不能受教育吗?我又想起了AA­鸡­,它们除了颗粒状的全价饲料,其余的食物一律不认识。

是因为年龄小不懂事吗?

话说回来,十几年前,晓东还不满18岁,他手把手辅导了一个比他还要年长的孩子。

这个孩子叫季涛,是我的恩师西北师大季成家教授的孩子。

当时季涛在西北师大附中读书,成绩垫底。西北师大附中在当地的名气相当于北京的人大附中,季涛在这样的学校里读书心情压抑得话都说不利落。家里的人对他考大学都不抱希望了。但是晓东愣是把这个让所有人都说笨的孩子教开了窍。我亲眼见过他是怎么辅导的,这厮顽固地说一口定西话就是没一句废话,迫使你不得不竖起耳朵听,他具备那种大师特有的整体观照知识体系的气度,把季涛几年学过的教材放到一起教,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题一晚上要解几十道,从原理到技巧融会贯通。我在旁边看着像是在听聂卫平讲棋。季涛后来考入了大学,现在是一名气宇轩昂的校级军官。

子轩那时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调皮但不显顽劣,人见人爱。晓东抱着子轩对我说:“你儿子长大后让我来当教父。”我只当是那种指腹为亲式的玩笑,谁能料到此话当真。晓东的­性­格中具有古希腊先知的传奇­色­彩,在俗人看来他简直生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可他从来是说话当真的。他没忘记自己在十几年前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愿意收留子轩为徒完全是为了履约。

晓东对子轩说,按我的计划学,两年读完研究生的数理课程,以后你走遍天下想­干­什么都有底子了。

我利用周末休息时间,陪着子轩满北京跑,给他买齐了教材。子轩又提出要在中关村附近找房子住,说是这样可以离老师近一些。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又忙着给他置备家居用品。一切准备停当,他开始了当年季涛接受过的训练。

头一回辅导摸了摸底,子轩的小聪明被彻底地镇住了,子轩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跟上这样的老师学习,将会像打比赛一样紧张,容不得半点杂念。晓东说子轩的天资远胜过季涛,只要用心就能学好。我平时上班,没时间陪伴他,只能通过电话联系。我的心一直悬着,因为在电话中我隐隐地感觉到无论是老师还是子轩谈起学习的事情都有些敷衍。

约有一个月的光景,晓东叫我带上孩子一起来家里坐坐。按我对晓东­性­格的了解,我预感到情况不妙。

见面之后,晓东直截了当地说子轩的学习态度有问题,以后想学就拿出学生的样子,不学就算了。子轩想辩解,他说自己想学习,他想像他的网友们一样,既是高才生,又懂得计算机软件。

晓东一听就烦了,说:“你说的那些软件知识大概是些挣钱小巧,在我看来狗屁不是。用我们下棋人的话说,那不过是些小招数、小把戏,连个手筋都算不上。你在我这里学的是棋理,是大道,是思考方式。你是不是看那些学生挣到钱了挺风光?要说挣钱的话我又没管你要钱,知道我的身价吗?中国科学院请我的出场费也得一小时一千块。你就是进了哈佛也听不到我给你讲的课,你还要上什么样的学?”

我很尴尬。晓东转过脸来对我说:“学习的事情让他自己决定,咱们还是下咱们的棋吧。”

子轩走了。晚上,晓东留我在北大的一家餐厅吃了晚饭,胡乱聊了些家事。我老是走神,他看出我的心事,安慰我别把孩子看得那么重,也别把教育看得那么重。他说这事要怪只怪你一厢情愿,人各有志,不可强勉。就随他去,也未必是坏事。

我说这些大道理我都懂。

晓东说:“你不懂!我的孩子我从来不教,听任他自己去学,随便学什么。6岁的时候偶然教了他一回对数,孩子马上学会了,到学校做给老师看,老师说他是神童。孩子受了表扬来了兴趣,死缠硬磨还要让我教,我就是不教。不能教孩子这些,教下去这孩子就毁了。我有我的道理,你们搞教育的不懂,也许修行的人能意会。”晓东的话里似乎有禅机,我听了有些发蒙。

晓东的儿子我见过,长得很帅,又聪明过人。听过他这番话我深为感慨,虽然是老友,以往只知他对自己放达,对孩子也看得这样超然,令我刮目。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好俗。

晓东说,他大学之前上过的学断断续续,总共加起来不足六年。大学的课基本上也没怎么听,都下了棋了。考硕士研究生跨着不相­干­的专业,考博士又从地理学跳到物理学。现在搞的研究与所学课程的关系极小。你怎么解释这些?

我认为这只能归因于个人天赋,不具有普遍意义。

晓东说,也不完全,除了天赋,兴趣、气质、想像力以及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很重要。现在这个社会发瘟了,都想着做大,都想着成功。量子有多大?你想要多大就能有多大,­肉­长的眼睛看不到,只有天眼才能看得到。“蝴蝶的翅膀”无所不在,时时处处都有机遇。不会想问题的人读多少书都没用。就像学棋的人,不下自己棋的人,打多少九段的谱也还是臭棋。别赶“韩流”的时髦了,你还是让他从学“扭羊头”开始吧,被扭两回就明白了。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3)

回到家中,我问子轩究竟还想不想学了,他支吾了半天,最后说不想学了。表面的理由是自认为不是块材料,真实的原因在他心里面埋着,不说我也能料到,想必是他耐不住网络游戏和霓虹灯下哥们儿扎堆儿灌啤酒侃大山的诱惑,心思根本就没放在学习上。老师布置的作业根本就没完成,因此讲课的节奏跟不上。大师所以是大师,因为谁也不伺候。到这时我才明白,子轩为什么不想和我住在一起而要在中关村租房子,为的是离他的网友更近,他们基本上都是北大清华的学生。他也许看着这些人和自己在游戏中酒桌上一起厮混,还真以为大学生的德行不过如此,要么真的把自己也看成是北大清华的了。

看着眼前的儿子还是得过且过的样子,我的心口开始阵阵发痛,我感到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我像是一个老农,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面孔,脸上突然起满了皱纹,模样就像罗中立画的《父亲》。手捧着自己培育的籽种送给儿子播撒,期待长出来年的庄稼,谁知儿子一副京城阔少派头,接过口袋都懒得打开看看,随手就拎出门去抵了酒钱。老农来不及心痛自己多年来处心积虑付出的劳作,还要把心放在注定绝收的来年。

来年,造孽的人呵,你吃什么?!

老家补课

北大、清华的网络玩家自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有谁找上门来须先开出价码后说事,没见大家都忙着吗?他们很会说话:“丢自己的人事小,丢学府的脸事大。挣个吃大排档的钱,还叫我们在学校里怎么混嘛,是不是?”

强行断­奶­(1)

……他一反常态,理直气壮地跟我说:“爸,你把该给我的钱都给我,以后也省着让我一趟趟跑了……18岁以后,你再不用管我,以后的路我自己走。”

打发完了我在思量,我保留的这一大嘴巴子该攒到什么时候,用什么姿势,是原地抡呢,还是像掷铁饼一样加转一圈?

2000年的春天,欢度完新千年第一个春节的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北京街道两旁的商铺都开了张,学生们返校上课,大批的民工又像潮水一样涌进京城。子轩在这时登上去烟台的列车,坐着硬座,去投奔告老还乡的­奶­­奶­,烟台还有从小哺养过他的姑妈。

听子轩的姑妈说,子轩到了烟台给她留下的头面印象惨不忍睹,衣冠不整,瘦小­干­瘪,面无血­色­,眼神游移,活脱一个丧家之犬。子轩说他已经吃了半个月的方便面了。

在这之前我有将近半年没有见到子轩了。子轩18岁生日过后大概有一个月,我们见了一面。

记得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在北京刚刚修整一新的平安大街上的一家餐馆里请他吃了顿晚餐,分手的时候,他说又没钱了。我掏净了口袋,大概有一千元,递给他的时候半开玩笑地说:“这可是世纪末最后的晚餐,你可是过了18周岁了。”

后来,我还说了许多为他鼓劲的话。大致的意思是,你去找工作,能吃饱饭就行。有困难来找我,不过再别提钱,借也不行。

半年前,他辞别了李晓东叔叔的家教,混迹于北大清华校园里蹭网,当时我就想断绝他的生活来源。但是他还在挖空心思编故事,说是他身边的朋友愿意教他,他跟这些人沟通没有心理压力,他还说,“我也不能光学物理数学呀,我得为以后就业着想,我缺什么就学什么”。

这些话听起来挺在理呀!我如果不继续给钱似乎不大可能,那样以后总有人会说,我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孩子,又是违背了教育学、心理学的哪一条了。特别是他还是个“孩子”!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理解,只要没结婚、没工作就是孩子,只要是孩子就要有人承担责任,而且是无限责任。现在孩子成长到了紧要关头,在这时候釜底抽薪,到头来我还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再说,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他不向往“阳春白雪”,甘当“下里巴人”也行呀,我说的可是“甘当”!我既不想带上什么“­精­英教育”“望子成龙”的大帽子,也不能剥夺谁选择当“下里巴人”的自由。就照你理解的知识去学,看你能学出个什么样?

我终于被“顾全大局”的念头套牢,子轩保全了他的“收入”,每月从我这里取走一千块钱。

他也就是每个月来看我一两次,每次来都至少要带上一个网友,然后介绍给我:“这是北大的软件高手×××”,“这是清华的才子×××。”他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当然不会是中学的教材,这个月拿的是C语言,下个月变成了C++,开始我还真以为他在学这些机器语言,为自己将来的职业生涯做准备,但是经过几次不经意的提问,我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我从来没有当面揭穿,因为他不过是为了让我掏钱掏得利落,“假动作”做大了些,再说,离18岁的生日也没有几个月了。

子轩的“假动作”让我想起了他过3岁生日的那天,我的家中来了一大帮同学,子轩闹着要和一个同学下象棋,摆好子后,他跑到书架上抽出一本棋谱,翻开了一页看了一眼,然后回到棋盘跟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再看一回棋谱。另一个同学跟过去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按谱走棋,结果发现他看的书是倒过来的,顿时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如此琐屑的生活细节之所以能记忆犹新,是因为我当时对这个行为就有所忧虑。细小的行为,一旦成为模式,会不断地推演,放大,如果得到持续的强化,很可能就成了­性­格特征。他爷爷常陪他下棋,而且经常打谱摆棋。他没学会下棋先学会了架势,而且非要赢,爷爷总是让着,并不当回事。为这事我还和他爷爷红过脸,遭到家人的一致谴责。

也许是朝我要钱从来没遇到过麻烦,他开始得寸进尺。

有一次他一反常态,理直气壮地跟我说:“爸,你把该给我的钱都给我,以后也省着让我一趟趟跑了。”

“那读书呢?你不读书了?以后怎么办?” 我有些吃惊。

“这是我自己的事。以后缺什么就学什么,你也再别为我­操­心了。18岁以后的路我自己走。”

子轩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流畅,跟我说话的口气也比以往坚定。听得出他是有备而来。

好哇!你小子翅膀还没硬,嘴先硬起来了。我抽了口气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

是个当父母的人听了这样的话恐怕都难以接受,我当时险些没有被气晕过去,我真想犯混回上一句:“就冲你今天对我这样说话,老子一个子儿都不给了你奈我何!”

话到嘴边我忍住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跟他在钱上翻过脸,也从来没有小处拿人的习­性­。不就剩下几个月了吗?答应的事情早晚要兑现,何必节外生枝。我耐着­性­子说了句大实话:“咱们可是卖了电脑来到这里的,现在我的工资有多少你也知道,能不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你自己算算。我只能答应你钱照月给,而且每月再多给一笔房租,不过你要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有意加重了语气。

强行断­奶­(2)

打发完了我在思量,我保留的这一大嘴巴子该攒到什么时候,用什么姿势,是原地抡呢,还是像掷铁饼一样加转一圈?

在以后的几个月,我不断提醒他该认真地考虑自立的问题了。为让他体面地混江湖,我除了按月支付答应给他的“收入”,还为他买了身不错的西装和一双名牌皮鞋,借给他了一台旧电脑。

18岁的生日一天天逼近,我不知道在这些日子里他在忙什么,只知道他的手头越来越紧。他老是说没钱了。我马上有所警觉,见面时问他是否在外面借钱了。他说他从他的表哥那里借了2500元买了部手机,还借了我的一个当软件公司老板的老友800元,电脑也让他给卖了。我当即就拿出钱给他,让他去还债。

又给了他一笔买二手电脑的钱,借我朋友的钱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还了,但他没有向他的表哥还钱,现在还没还我不知道。

子轩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我也在时常考虑,尽量把他往好处想。他交的朋友大多数是大学高年级的学生,也有研究生。这些孩子的手里都有钱。

那个时候正好赶上网络泡沫,互联网一哄而上,比着“圈钱”“烧钱”。早年在网络游戏中驰骋的寂寞高手、“黑客”,这时被媒体追捧成了数字英雄、网络­精­英。这些人中,有经营头脑的办起了公司,想起个点子编成动人的故事就能贷款、融资,不少人发了大财。没大想法的小­精­灵们,凑­鸡­毛攒掸(胆)子,打出了“中产阶级”“白领阶层”的旗帜,招摇过市,要了高薪还要股份,转眼一个个都成了“成功人士”。金钱的诱惑搅得高校的穷学生们再也坐不稳冷板凳,纷纷出外兼职打工,只要懂一点编程,在中关村的公司里找个活儿挣些小钱很容易。

北大、清华的网络玩家自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有谁找上门来须先开出价码后说事,没见大家都忙着吗?他们很会说话:“丢自己的人事小,丢学府的脸事大。挣个吃大排档的钱,还叫我们在学校里怎么混嘛,是不是?”

确实是,当时清华的学生中月收入上万的比比皆是,一个月挣两三千的哪还敢放声。子轩赶在这个聪明人头脑发热的时代,混在这个特殊的圈子里想必也是被大把的钱烧糊涂了,他也许在想,当不上万元户当个千元户也行呀。于是尽管日常消费的压力巨大,他也要打肿脸充胖子硬撑着。他不愿意蹭吃蹭喝,我给他的钱估计几顿酒局就造光了,剩下的光­阴­,逼得他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今天给这个打下手写两行简单的程序,明天又跑去给另一位“攒书”,制造文字垃圾,以苦劳抵了吃喝。

等他在我这里再也拿不到钱的时候,他没法再撑下去了。毕竟是一群酒­肉­朋友,“AA制”是交往的基础,可以想像在他“买单力”出现疲软的时候,他身边的朋友非常警觉地作鸟兽散。这时候,他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咀嚼世态炎凉,实在无路可走,他想起了亲人,想起了教育。

要完了我答应给他的最后一笔钱,子轩再也没有找过我。18岁的生日到了,我以为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能够见到他,我准备叫上朋友,开上两桌,为他举行一个成|人典礼。但是,连打了几天电话都打不通。不知那段时间他是怎么过的,后来是在电视上知道的,他在中关村找过一份工作,每月900元。

回想从进京到现在这段日子,我突然发现我们见面有一个规律,他有钱从不主动来找我,来我这里很少空手而归。以前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现在的大学生写家信惜墨如金:爸,没钱了。落款都省了。是不是都这样,这茬孩子怎么了?我一直没想明白。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99年底。上海电视台《有话大家说》栏目组找到我们,邀请我们父子二人去上海做了一期节目,回北京后,在火车站,我把上海台给邀请嘉宾的500元出场费给了他,子轩接过钱,消失在人流中。不久,央视《东方时空·生活空间》栏目播出了有关我们的报道,当时许多媒体找到我想进行采访,尤其对子轩感兴趣,但是找不到他。

年关在即,我打了多次电话终于见到子轩,我转达了老人的意思,约他一起回老家过年。他说把路费留下就行了,他可以自己走。子轩看上去像是有心事,说话吞吞吐吐,但是什么都没说,拿到路费转身就走了。

我独自回到烟台,到家后老人头一句话就问:“子轩呢?”我说可能过一两天来。到了大年三十没见人来,我想他是去兰州母亲家了。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没说什么,但母亲看出我的心思了,她对我说:“这也没有不好,你不是年年来看我吗?”春节期间,子轩的­奶­­奶­想和我商量子轩来烟台上学的事情,我坚决表示反对,由此招致家里人的轮番“攻击”,面对亲人的不理解我有口难辩,郁郁寡欢返回北京。也不知道子轩的新世纪第一个春节是怎么过的。

一个都不能给(1)

我本该制止这场注定失败的教育,但我挡不住老母的大慈大悲;我本该奉养老母,但是我的老母却在教养我自己的孩子,上面还要服侍一个百岁老人;我口袋里有钱却让没有任何义务的姐姐承担学费;我有许多话要对子轩说却不能说……

纯粹的游戏­精­神就是一个都不能给,有骨气翻身的人劝你一个都不能要。

我就是不办“无限责任公司”。

过了年后,子轩的­奶­­奶­一直打他的传呼,直到4月份的一天,子轩才回机。­奶­­奶­请他来烟台上学。

子轩的­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靠自己的退休金抚养着一个更老的老人——接近百岁的姥姥,没有能力再供养一个上学的人。子轩的姑妈不看僧面看佛面,

二话没说就为子轩联系了一所当地的私立寄宿学校,一次就拿出三千多元,把子轩一个学期的学费给垫上了。子轩又进了校门,开始几天还可以,不久问题就一个一个地出来了。

都是钱财惹的祸,他的母亲寄钱来了。寄来人民币500元,还有一句汇款留言:子轩喜欢吃­肉­。

子轩的­奶­­奶­把取汇款的任务交给了子轩,让他自己去银行取。子轩取到钱,分文没有交给他­奶­­奶­,径直回了学校,就再也不回家了。半个月之后,他姑姑到学校去找他,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他的年龄比同班的同学大一截,功课不行,行为举止又与大家格格不入,自觉着很没面子。这下子兜里有钱了,终于又有了风光的机会,于是充大款,猛请客,拉人进网吧一展他的游戏才能。他姑姑找老师想了解一下子轩的表现,老师很有耐心,她说子轩的情况她都清楚,因为才刚刚来,耐心教育一段看吧。

子轩本来最多能上初三,他被送到初四年级,相当于普通高中的一年级。当时他姑妈考虑他已经是胡子学生,就这样读到高中毕业也还要两年,只能采取边上边补的策略追赶着学。子轩没有他姑妈着急,他没有自觉地去补习功课,甚至现学的功课也成绩平平。但是他的知名度却丝毫不减当年,不出早­操­、旷课、不交作业是常事,他居然在校园里谈起了恋爱,弄得一个本来品学皆优的女孩子心旌摇摇,成绩一路下跌,女孩子的家长察觉到了,找到学校要求严肃校纪

。子轩本来就麻烦不断,还有黄牌在身,校方有心将他逐出校门。他姑妈不顾耻辱,到学校哭着向校领导求情。子轩就站在一旁看着,不知他是否还能想起这一幕。他姑妈倒是想起了我,她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不支持子轩上学。久后,他姑妈回忆在这一段经历时说,当时她真有心像我当年一样,把子轩领出校门,甚至想领着他到农村去种地,但她想到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尽管她在子轩婴儿期缺­奶­的时候还哺育过他小半年。她只能忍,她怜悯这个没有家的孩子。她要让子轩看一看亲人们为他付出了什么,让他看一看一个正常家庭里的人伦是怎么个样子。

我虽然当着甩手掌柜,但是内心却时时承受着几条无形绳索的撕扯,以至于我经常感到胸闷,时而心悸,心脏出现漏跳。我不想朝医院的方向去想,一根筋准备着轰然倒下的一刻。

我本该制止这场注定失败的教育,但我挡不住老母的大慈大悲;我本该奉养老母,但是我的老母却在替我担负教养孩子的责任,上面还要服侍一个百岁老人;我口袋里有钱,却让没有任何义务的姐姐承担学费;我有许多话要对子轩说却不能说……

一天,《中国教育报》记者周飞与我聊天,他说最近遇上一个令人头痛的教育现象,主编让他报道一下贫困生,他在调研中发现情况复杂众说纷纭,他找不到一个报道的调子,想听听我的看法。我说我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说法,就怕你们官报不敢登。周飞笑着说:“你别砸哥们儿饭碗就行。”我回去后在电脑上敲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把稿子传给了周飞。周飞把稿子给同事们看了,大家都说这不像是搞教育的人写的文字,在主流媒体上刊登有些不合适,不过不登也让老记老编们心头郁闷,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嘛。最后这篇小文还是在《中国教育报》上登了,一些有心的读者把电话打到报社,问弹弓是何许人也,说话这样无遮拦。写的是贫困生话题,其实写作过程我满脑子想的是子轩,这是我想对他说的话。

今天大学校园里的贫困生到底有多贫困?从衣食最基本需求看,他们的营养状况比当年研制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科学家要好得多。我们国家的领导人刚刚向全世界公开宣布:中国基本上消除了贫困,已经迈入了小康社会。贫困生的贫困是相对的。相对小康,不挨饿也划入贫困之列说明中国人的物质生活水准的确大大提高了;相对出现在学生中的高消费恶俗和“笑贫不笑娼”世风,贫困生的心态不平恐怕比物质匮乏更严重。再说,关于贫困生的报道是人写的,没有挨饿经历的记者总是“心太软”,本来一些当事人也没觉得有甚大不了的事,一旦见诸媒体,便会煽出情来,往下就有人张罗大家掏钱了。小学生特别爱­干­这种事,当然是有人教的。小手一伸向你要钱献爱心你给还是不给?这个世界的美好明天就缺“人人献出一点爱”了。谁不认捐准遭报应。小孩子交不上爱心钱,受到的待遇比贫困生还要惨。不信你试试!

与上一辈子的大学生命运不同,现在赶上了“知识经济”时代,贫困生的前途一下子没了悬念,只有可能致富,不太可能更穷。有盼的日子,动心忍­性­苦读几年书何尝不是件好事。可是现在的上进青年崇尚实际,对传统、道德、­精­神、理想一律烦,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拉网圈钱的故事。贫困生也有“谱儿”:据说一些学校为贫困生提供了打工挣钱的机会,但是却很少有人响应,原因是这些活儿不那么“知识经济”,有损于人生价值或自尊。真是这样的话,一些老话就太要说了,能流传的传统比流行风更有价值。劝贫困的朋友别把价值不当钱。

一个都不能给(2)

你以为钱是什么东东。《百万英镑》原本是穷光蛋,聂耳曾贫困到只认得饭票,《一无所有》代表了中国的摇滚­精­神,贫穷孕育了中国现代最阳刚的诗歌:“穷,但有一个冰凉的鼻尖”!这是比富贵更高的价值。这些价值都不认,纵然把钱给你,除了进歌厅乱献花你还能­干­什么?说卷舌半径过大的北京话,杂拌些许英语、计算机语和白领分子的一切牙慧,有心发财、没胆退学,觊觎美­色­、卑琐自惭……反正不是没戏就是盗版,外国版大凡难出那个郁闷而终的“小公务员”其右——夹塞儿混入上等人的陪列,当几陪都行;中国版则是毛主席最不待见的嘴脸,这是一群拿城市户口当绿卡等待招安的小混混,不得志便不敢言志,

没钱充好,一有钱就学坏。

贫困生并不是最贫困的人,贫困生心里最清楚至少供养自己的父母日子熬得更艰难。不就因为上了个大学吗?身价不抵国脚吧?中国足球就像足坛上的“贫困生”,不长骨气请来米卢大叔治脚气,还要寄托挤占一席欧美列强参加世界杯的入场券。忒可悲!如此混进世界杯赛场也是垫底,只能献丑挨骂,不仅因为脚臭,重要的是坏了游戏­精­神。人家玩了上百年了,中国足球却打算花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就搞掂,靠!靠什么?只能靠假打。劝贫困生读书自强莫假打。小钱也是人挣的,不想挣就忍一忍鼻涕眼泪。鼻涕眼泪粘到人身上就不好了,粘上小朋友怎么办?就是粘不上小朋友,粘到花花草草上也是不对的嘛!凭什么要花小朋友攒起的硬币?凭什么花小朋友的爸爸和你老爸的银子?纯粹的游戏­精­神就是一个都不能给,有骨气翻身的人劝你一个都不能要。

我就是一个都不给,我就是不办“无限责任公司”。养到18岁扫地出门没商量,别拿教育到我跟前玩假打,我可是专业打假的。我不想跟家人解释,我相信他们早晚会明白,因为纸包不住火,子轩是怎么上学的,学到些什么用不着我说,他自己会说。朋友们也有好心来劝的,要么说大人不计小人过,要么说家家一本难念的经,能糊涂处且糊涂,要么替我以后­操­心——你老了孩子对待你也是一个都不能给怎么办?我得感谢这些朋友的好意,但我这人就是心太软,该说的话老说不出口:“这大概是你们的共同遭遇吧?你们­干­吗不离婚,­干­吗要养小人?看看你们好死不如赖活的样子,我该怎么劝你们吧?”

子轩总算读完了一个学期,最大的成就是没有被学校开除。假期到了,他没想着补课,他不存在“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的问题,他的问题是没钱。他告诉­奶­­奶­要利用假期出去挣钱,烟台的劳务市场工资太低,他说他想去北京,开学就回来。他向往大都市的繁华,但也没忘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他在这一点上要比我成熟,我从来是绝了后路再说。­奶­­奶­对孙子出外闯荡不放心,怕他去了北京一时找不到工作没钱吃饭,临走时给了他路费和一个月的生活费。

传统家教(1)

有一次他­奶­­奶­多给他10元钱,他谢绝了,说他如果多花10元,­奶­­奶­就少花10元。

子轩的­奶­­奶­听了孙子的这番话感动得不得了,打长途给我讲10元钱的故事,电话费就花去几个10元,日后又给我念叨了不下10遍,知道我在写书,老太太非要让我把这件事写进去。

暑假转眼就过了,子轩说没找到工作,还想回烟台上学。­奶­­奶­在电话中告诉他,上个学期的学费是你姑妈垫的,再让你姑妈供你上学恐怕不合适。我的退休金还要养太姥姥。你恐怕要张嘴求一下你母亲。子轩照着去做了,他母亲立即就把5000元汇往烟台。

子轩这次回到烟台与第一次判若两人。他不知因何故冲着他的姑妈指名道姓地大骂我是个骗子,一会儿又骂是个大傻Ъ,越骂越激动,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有朝一日要找我算账。他的姑妈实在听不下去了,拍案怒斥:“放肆!这个家庭里没有人能说出这种话,我也不想听这种话。你不了解你的父亲,但是我了解我的弟弟。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仇恨?你给我说!”子轩被镇住了,没敢再吭气。­奶­­奶­过来对孙子讲:“你上回来是我请的,这一回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多想想你自己该做的事情,你并不了解你爸爸,再说,你爸爸也轮不到你来骂。”其实,子轩假期在北京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仇恨是哪里来的呢?我无心追究,老天肯定知道。

新的学年,子轩的姑妈又为他找了所稍好些的学校。交了4000元的学费,教材、书本和其他杂费又用去几百元,子轩上了烟台大学外语系的预科班。预科班就设在烟台大学里面,依山傍海,远离都市的喧闹,有大学的校园、图书馆可以利用,学习环境很好。学的主要是高中课程,稍偏重外语,最后还是要通过高考上大学,这所学校也采取寄宿制管理,只是膳食自理。这一回家里吸取了上学期的教训,一开始就对他的零花钱开始实行严格管制。家里给他每天10元的伙食费及零花钱,每个周末回来领取。有一次,他­奶­­奶­发现枕头底下压的钱少了10元,这钱本来是给他留的。­奶­­奶­没有挑明,说:“子轩,你做的事情你知道我也知道。”子轩不好意思了,说:“我知道­奶­­奶­是为我留的。”此后,家中有钱乱放也没丢过。­奶­­奶­早在抗日战争年代就是地下党,钱乱放不是糊涂。

子轩从小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猛然回到“供给制”时代,心里大有“落汤的凤凰不如­鸡­”的感受。过去,他穿过的衣物很少有穿坏才扔的,现在我的柜子里还放了一堆他的衣服,都还能穿,其中不乏名牌,可能他早就忘了。这阵子他却在为一双鞋发愁,他去北京时穿的凉鞋就已经破了,回来还穿着,秋凉了还穿着。实在没办法了,他勒紧裤带从伙食费里挤出钱来买了双60元的皮鞋。­奶­­奶­见他买鞋了,又送给他一双。这双鞋是他姑夫实在看不过去了买来送到家里的,老太太狠下心来,硬是压着没给,就看他怎么办。老人历尽艰辛,自有道理。在她看来,人不可攀比虚荣,也不能没骨气。说到底这就不是一双鞋的事儿,穿破鞋的人是因为应该穿破鞋。老人爱说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没有远虑,必患近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子轩捧着­奶­­奶­送来的鞋有些感动,这一回感谢不是客套,有点感恩的意思。

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把子轩逼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就不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心吗?子轩的­奶­­奶­事后反复跟我唠叨,她这样逼子轩“计划经济”实在心疼,当时也确实有些撑不住了。我心说:得!不就因为是孙子吗?当初我们小时候怎么过的?我上到高二才吃第一根冰棍!这是我有生第一笔零花钱,4分。我怎么没有感觉到丧失自尊?我怎么没觉着丢人?那阵子尽管全社会都穷,但是谁家再穷也没穷到这个份上,穷算什么,我还可以“玩穷”!别人的好日子我从来没羡慕过,我向往的生活是更好的,靠自己创造的,哪怕到一无所有我还有想像。小时候我姥姥无意中讲出一句话,说是好汉不挣有数的钱。这话大概是从水泊梁山传下来的,让我给记住了。有这句话垫底,你还在乎什么家财什么人物?什么“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分明是中国小农的贱人哲学,热气腾腾的还在唯物主义的“正桶”里发酵。放了那么多年的毒,早该连根铲了。以后改说志短人穷,毛长马瘦好不好,总得让穷人们活着有个盼头吧。

穿上新鞋后,子轩的生活态度有了变化,他至少知道节俭了,学校方面也再没有传来不好的消息。子轩打乒乓球受过正规训练,虽然挂拍多年手生了,但是混业余还是游刃有余,他在烟台大学的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这个收获让他喜出望外,因为这个荣誉让他在同学中有了面子,他体验到当个正面人物也挺得意。他渐渐地融入了集体,也逐步进入了读书的氛围。烟台小地方的孩子比京城学府里的才子们要土气得多,也淳朴实在得多,这正是子轩该好好学的品行,受这里风气的熏染,子轩做人开始有了变化。有一次他­奶­­奶­多给他10元钱,他谢绝了,说他如果多花10元,­奶­­奶­就少花10元。按照心理学大师皮亚杰的理论,这样的道德现象应该在七周岁的孩子身上出现,其学名叫“守恒”,是从牛顿那里借来的,大致是将心比心换位思考的意思。“融四岁,能让梨”就是很好的例子,之所以流传千古,不是因为孔融有他人没有的美德,而是因为四岁让梨显出了孔融超乎常人的天才。子轩的­奶­­奶­听了孙子的这番话感动得不得了,打长途给我讲10元钱的故事,电话费就花去几个10元,日后又给我念叨了不下10遍,知道我在写书,老太太非要让我把这件事写进去。老太太不知道皮亚杰是何方神圣,她只知道孙子的做法现在的许多大人都不懂,孙子的善根还在。

传统家教(2)

子轩在这一学期里的学习多少还是有些收获,因为有外籍教师上课,他的口语进步很快,加上他多年玩网络游戏学到的一些词汇,已经可以跟老外进行简单的日常会话。但是摆在他前面的路任重道远,一方面,他还要学习两年才能等到高考,另一方面,他的基础实在太差,从初中开始的每一门功课都需要补习。即使最终他通过高考进了大学,也到了别人大学毕业的年龄。不知他这样想过没有?理应想过,但是肯定没想明白。如果想明白了,他会像我们当年高考那样,为了赶上最后一班车疯狂地补习功课。以他的智力,补课并不难,他缺少的是有志者发奋图强的狠劲,更缺少持之以恒的定力。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为什么要上学,我们那时异口同声地回答:为革命而学习!为“四化”而学习!当时形势之下,言不由衷者大有人在,但是装腔作势自欺欺人的是主流,真正的明白人少,他们面向真理的光辉,居敬持志、不畏险阻、甘于寂寞、虔诚笃行,最终学到了真才实学。现在的孩子们可以不避讳言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们说:为上大学而学习,或者是为了出国而学习,为了找个好工作、好对象而学习,最后一言以蔽之:为了多拿钱少­干­活而学习!好一个目的明确、态度端正,符合经济学原理的新潮时尚。那么过程呢?废话!多快好省,当然是时间越短越好,没看《学习的革命》吗?现在是“知识爆炸”时代,想当一个成功人士一天要看四本书!

子轩为什么要上学?在我看来全然是因为大家都在上学,或者说是为生活所迫而上学。在烟台的那些日子,他的动机是补习文化课准备考学,实际收获的是补了传统家教这一课。

这一课里没有多少可说的知识,仅是一些做人的常识。

自立谋生

我也留意到,《逃离大学》这样的好书,尽管还有名人杨东平作序力荐,也就销售了两万册。相形之下,《学习的革命》能卖到一千多万册,《哈佛女孩刘亦婷》也能卖到二百多万册。我问吴女士怎么看待这种社会怪现象,吴女士只摇头不答,大概是当记者的见得多了,懒得说。

再次退学

“以我之见,你还是信守诺言,自己去找饭吃。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你挣到钱后还可以继续过上学瘾嘛……就怕你以后有钱了反而不想读书了,这种说事的人我可是见得多了。”

转眼间子轩在烟台度过了一个学年。春节到了,按惯例我总要回到母亲身边过年。

在这一年里,我几乎每周都要与家中通话,但是,没跟子轩说过一句。子轩也没给我打过电话。也罢,反正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只有找机会面谈。谈正事我喜欢看着人的眼睛说话,要么全然不看,尽管这种方式会让对方觉得不自在。那我不管,这不是我的问题。

子轩给我开的门,我们的目光碰上了。子轩的脸顿时红了,轻声说了句,爸回来了。然后侧身把我让进门去。这一连串反应让我感到陌生。他脸红得让我感到意外,海南出来的人不知道脸红,我也算在内。记得我从海南出来写过一篇小文,说当时有一种心情是抓紧学会脸红。他以前总是叫我老爸,这回把“老”字给去了。子轩开门前后的身体行动非常柔和,他的习惯­性­动作跟进台快攻侧身滑步一样灵活。

我进见过老人后,开始听她拉家常。母亲尽说子轩的好处,我听出她的意思,她希望子轩在这里继续读书。

我和子轩开始单独面谈。我们一年没见面也没通话了,我们双方都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子轩开始显得非常尴尬,脸通红,他还是先开口了。“爸,我对不起你……”子轩的眼睛有些发红了。我见不得男人的眼泪,看到这个样子,不想再听下去了,于是打断了他的话,“算了算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能知道自己的过失就行了。对不起我的事小,耽误了你自己的前程事大,以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下面咱们还是谈谈你的打算。你说以后想怎么过?

“我想在这里好好读书,以后考大学。”

“以后呢?”

“大学毕业了找工作,或者像你一样考研究生。”

我又问:“那你以前说过的18岁以前由我抚养,18岁以后自食其力的话就不算数了?还有,你不是一直对我说,你缺什么就学什么,这不是挺前卫的学习观吗,为什么就不坚持了呢?”

“我以前错了,现在改还不行吗?”

“知错改错当然是件好事,问题是你现在上学未必是明智的选择。上学是怎么回事我还不清楚吗,大学我就读了十年。在我看来,你现在的读书状态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你的学习劲头哪里有亡羊补牢的紧迫感,你的学习动机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找碗饭吃吗?这样悠哉游哉地再混几年,青春全没了,下面紧接着就是买房子娶媳­妇­养孩子一大堆破事,你这辈子还能有什么作为?”

“那你说怎么办?”

“以我之见,你还是信守诺言,自己去找饭吃。有关读书的事我不想强迫你接受我的看法,你也可以坚持你的意见,但是我不会为你的选择买单。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你挣到钱后还可以继续过上学瘾嘛,没看到美国的老头老太太七八十岁了还有读大学的。就怕你以后有钱了反而不想读书了,这种说事的人我可是见得多了。”

子轩一声不吭,呆呆地坐着,他知道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上学肯定是没戏了。谈话的气氛僵住了。

子轩的­奶­­奶­进到屋子里来,岔开话题,又接着对着我说孙子的好话。我明白老人的心思,她是想为孙子争取上学的机会做最后的努力。

我想了想,觉得有必要把我要说的道理讲清楚,让他口服心服,于是把语气缓了下来。

“退一步讲你的学习问题吧,你学的是外语,远的不谈,这个家里就有两个职业翻译,你姑姑、叔叔不仅懂外语,还有专业知识背景,与他们相比,凭你的那点小聪明就算再拼命学四年也赶不上。现在他们也都没有靠外语吃饭。你知道现在有许多大学生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吗?就当你现在已经毕业了,如果找不到工作难道还非要让我再供你读研究生吗?

“能不能换个思路,这年头女人都知道买衣服一定要买别人没有的,适合自己身份气质的,你一个堂堂男子汉为啥要把眼睛死盯在众人都拥有的东西上呢?你总有你自己的优势嘛!就说你玩电脑这些年,难道还没自信吗?高级白领的活儿­干­不了,蓝领行不行?卖电脑软硬件行不行?遇到不懂的做中学行不行?我对网络多媒体技术几乎一窍不通,现在也成半个专家了。你去借过钱的刘勇叔叔原来也是个计算机外行,现在成了一流软件开发专家,逻辑之严谨让专家们以为他是研究过数论的。你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交际能力强,社会经验也远比同龄人丰富,在我看来选择就业的范围太广了。只要你鼓起勇气去谋生,我还是愿意帮你。”

子轩的眼睛开始转动了。

“看看这个,”我从行李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平面设计作品集递给他,然后说,“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给你提供机会去学电脑平面设计。”

学徒(1)

他的作品曾经屡次获得全国平面设计比赛的大奖,是行里的大腕。想当年,他连续考了六年才进中央工艺美院的大门。

子轩的一个原创作品被老师拿到大家面前大加赞赏,子轩始料不及有些受宠若惊。

我给子轩买了一双耐克球鞋当生日礼物,想给他过个生日。子轩来了,说是要和朋友们一起过,鞋买得挺合脚,他换上走了。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的作品集,他的名字叫旺望忘,拼音字头刚好是WWW,如果早注册,和互联网WWW打一场官司毫无疑问是一个绝妙的行为作品。旺望忘的作品曾经屡次获得全国平面设计比赛的大奖,是行里的大腕。

旺望忘有个设计公司取名为旺望忘反设计公司,从名称可见其行为另类。他喜欢跟另类人士打交道,也许另类人群中蕴藏着更为奇妙的想像空间。我喜欢他的作品,他也欣赏我的观念和行为,但是我们都不愿意承认“臭味相投”“互相吹捧”的趣向,我们又不是反革命,我们是正面人物嘛!别人怎么看是另一回事。想当年,他连续考了六年才进中央工艺美院的大门,而考了进去也并没有循规蹈矩地学功课。当学生期间他的兴趣耽于哲学、宗教、音乐、电影和电脑,特殊的兴趣养成了他不同寻常的创作风格。

旺望忘知道子轩的情况,见到过子轩,也认为子轩大可不必走高考的独木桥,主张扬长避短自由发展为好。他又是热心的朋友,屡次对我说,你把儿子领过来,跟我­干­两年,只要用心,肯定比上美院要强。

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可是我一直做不置可否的表态。由于在晓东那里丢尽了面子,以至于无颜相见。又要托朋友,我一直心存忧虑,不敢替子轩拍胸脯答应。另外,我知道子轩的眼睛有先天轻度­色­盲,无疑是个缺陷。没想到旺望忘说都不要紧,我有办法,­干­这一行最重要的是要有创造力,知识技能好培养。你只管把人领来便是了。

子轩一页页翻着画册,看得出有些心动。我问他是否有兴趣,愿不愿意去拜师学艺。子轩犹豫着答应了。

在探家之前我已经和旺望忘讲好了,子轩如果愿意来,一切生活费用由我来承担,还是按照老规矩带徒弟。我还对子轩说,你该记得我们有过的18岁的约定,现在我是在帮你,等你自立以后,我支付给你的你要还,无期无息,还钱是你的事情,你自己记着。不要等着我管你要,我这人的记­性­不大好脾气也不大好你该知道,这种话我从来不想说第二句。子轩听了默默点头。

子轩就这样停止了在烟台学校里的学业,下半年的学费也就算白扔了,再次跟着我回到北京。

在这之前,子轩的艺术审美能力和美术知识几乎等于零,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谁也不知道,惟一能让他自豪的是拥有熟练的电脑­操­作技能,他的鼠标键盘玩得倍儿溜。子轩就在这种情况下进了旺望忘的设计公司学徒,吃住都在公司里。

旺望忘的公司里还有几个慕名而来的年轻设计师,大都拥有美术专业本科的资质,而且还有一段从业经验。他们已经有一定的独立设计的能力,来到这里主要是为了跟上名师提高。子轩最初的情况像当年学打球,以前是从捡球开始,现在是在电脑前抠图开始,只能给老师和同伴打下手。

旺望忘以自己的教学方法给这些年轻的设计师上课,讲的内容通俗、易懂、实用,每次课后都留有创作练习。我与旺望忘有过交流,他的教学方法有哲学水平的理解,似曾师法怀特海,加上自己的创作经验,讲课不拘形式,深入浅出。子轩也跟着听,跟着做练习。

一次,子轩的一个原创作品被老师拿到大家面前大加赞赏,子轩始料不及有些受宠若惊。

那件作品我也看了,不俗!这一件事给子轩带来了自信,我当然也为之高兴。本来可以直接拿来当我这本书的封面向党和人民汇报,无奈这小子不理我,连商量的机会都没有,只好作罢。

子轩以后又陆陆续续出了不少习作,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他在公司里是小字辈,尽管谁也不会把他当回事,但也没有像学打球的时候那么压抑。他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每天都能学到闻所未闻的东西,生活过得挺充实。不长时间,设计公司的业务常识他渐渐熟悉了,公司在外面的一些跑腿业务一般都由他来办。是挺辛苦,但也长了见识。

旺望忘的设计公司多少带有学校的­色­彩,为了让年轻人开阔眼界,提高艺术素养,他经常领着大家去看画展和各种艺术演出,子轩在这个环境中耳濡目染,应当说是得到了良好的艺术启蒙教育。

几个月后,子轩随公司搬家去了北京城郊,离我远了,我们的来往渐少。我因为忙自己的一摊子事,也顾不上去看他。他偶尔来过几回,我感觉到他没有刚开始那段时间那么兴奋了,对老师也有了些意见。据老师说,他又开始玩网络游戏了。

半年过后的一天,子轩跟我说,他不想在那里学了,说是最近有的同伴走了,一些事情让他很不开心,他想自己到社会上闯荡。

这是我开始领他来这里就担忧的事情。我反复做他的工作,希望他能珍惜这个学习机会,等到翅膀硬了再独自闯荡不迟。但是子轩好像主意已定,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我恼了,冲着子轩大发雷霆。子轩留着泪走了。

学徒(2)

子轩身上没钱了,他本来是来我这里拿钱的,他这回钱没拿就走了。我开始懊悔,为什么要冲他发火呢?本来他就不开心,想到我这里来找些安慰。我都做了些什么呀?难道我就是让他这样走向自立吗?我错了,我不能让他这样走。

我开始打子轩的传呼机,子轩不回,只好打开电子邮箱给他写信道歉。写着写着,我的眼泪出来了,顾不上找手巾擦,像个小孩子一样满脸涂抹……

子轩回了E-mail,说并不恨我,走是他自己的主意,反正早晚要自立。大概的意思是,他也想当一个设计师,但是更想成为一个男子汉。他对自己在外闯荡也没什么成算,现在只是想自食其力,不想再从我手里拿钱。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负疚。

约莫一周的样子,子轩兴冲冲地来找我,说是找到工作了。我问他找到的是什么工作,他说是个礼品推销员。公司招了一大批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和女孩。老板见他口齿伶俐见过世面,还给他封了个小头头。

我问他工资多少,他说包住宿底薪600元,其余靠奖金提成。

我说,你们老板的ρi眼也太黑了,让你当领导才给这么点,劝你趁早躲得远远的。再说,这种职业满天下都是,有什么发展考虑了吗?练到头吃喝请送弄虚作假吹牛撒谎的把戏全都会了。你怎么就不想着去找可以扬长避短的事情做,比如就­干­你学的平面设计,大活­干­不了,小活还可以揽嘛。

子轩说,这些想法他也考虑过,本想有台电脑和他从公司里出来的朋友搭伙­干­,只是不好意思跟我开口。我说如果只是缺少电脑我可以帮着解决。说了马上兑现,我给他购置了一台高配置的电脑,还有能支撑一两个月的花销。子轩谢我的时候,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干­不下去了,你还可以把它卖掉。”

问题接着又来了。揽不到活。子轩认为事好­干­,活儿难揽。我听了有些不耐烦,因为这样的话我在劳动人民嘴里听得多了。但为解燃眉之急我还是在朋友那里帮子轩揽了一两单小活儿,结果双方都不甚满意,最后弄得我里外不是。此后,我铁了心再不管了。

天渐渐凉了,转眼又到了子轩的生日,20岁的生日。

我给子轩买了一双耐克球鞋当生日礼物,想给他过个生日。子轩来了,说是要和朋友们一起过,鞋买得挺合脚,他换上走了。

这一走,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18岁话题

这个话题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参与讨论者众。这些年大学生找工作难,“学会生存”不再是学者们讨论的观念,每个人都在生活中感受到了生存压力。狼已经来了。

要我说这是一个哈的时代,哈日了还要哈韩,哈上了层次就哈佛了,你们丫的就撒着欢儿地哈吧,自以为领风气先,到最后吃屎都赶不上一泡热的。

……

一晃就是两年,子轩一直不来见我。这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猜我也会是子轩的心病。

想想我当年也有过躲老爹气老爹的时候,真可谓轮回报应。我的逆反方式与子轩略有不同,我老爹当年老是喜欢给我念毛主席语录,我不想听,就从《资本论》里找理论武器与之争辩;子轩不来这一套,他内心坚持两个凡是:凡是老爸反对的就拥护,凡是老爸拥护的就反对。虽然不公开叫板,但是心里面拿劲。也许父子关系在根本上就带有敌对­性­质,想到当年在子轩大小的年纪我是如何想着法子气老爹,我也就把他的逆反行为想通了。他独自在社会上闯荡已经够他受了,我不想再耗他的心力。他没再找我要钱,也没找我寻求过帮助,这至少说明他还有男儿的骨气。我也不好帮他,因为我们之间玩的游戏是“─本道”,用老百姓的话说叫一条道走到黑。我要义无返顾地走下去,也希望他能活得欢蹦乱跳、无怨无悔。我只能看着他走下去了。对他我只能关注,默默地关注。

朋友圈的人也在关注,经常有人问起。有些朋友想帮他找工作,有些朋友知道他学过平面设计,手头有这方面的业务总是把电话打给我,让我找子轩。我可以找到他,但我从来没有去找过。我估计找去了他也不会买账,想必是他宁愿自讨苦吃,也不情愿生活在我的­淫­威之下。

也许是成|人了,以往退学事件渐渐被人淡忘,但如我当年所料,媒体是不会忘的。果然,又有人来追踪采访,把我们重新搬上媒体。而且又是《中国青年报》发起的,采访我的是中国青年报记者吴苾雯。

起初我以为吴苾雯女士还是为退学的老话题而来,我有过疑惑,都是剩饭了,还有必要再热一回吗?另外,我不想再听到有人再问我“你成功吗”之类的问题,业余不入段的问题,实在懒得搭理。与吴苾雯见面不久,我就早早言明自己是一个失败主义者。

吴女士是资深记者,又是作家,头回见面她送给了我一本新作《逃离大学》,我回去一翻觉得合口味便不忍释卷,一口气把它读完了。书中选择的众多案例都是个案,而且大多数是问题个案。但是一桩桩事件背后都隐藏着带有普遍­性­的教育危机,吴女士以小中见大的笔法从个案中揭露了一个又一个教育的怪现象。读罢我才知道她选择我作为采访对象出于对一些教育问题的长期思考。

我已经离开讲台多年,已经不习惯慢条斯理地叙事,也没有心情说事,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采访过程显得很随意,在东四十条保利大厦的茶座里,我们之间的对话就像熟人聊天一样漫不经心。在无头绪的漫谈中,吴女士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一句口语:我只养你到18岁。最后把它作为报道我们父与子之间生活故事的标题。谈话中,我还说了另外一句话:作为父亲,我愿意对孩子负起有限责任,但负不起无限责任。我对这个观点有着切身体会和长期思考,我跟他讲述了思考问题的起因和过程,没谈任何理论,全说的是亲身经历与感受。我说话的态度带着情绪­色­彩,显得执着。吴女士听得仔细,肯定认为道理就这么回事,她把这句话放在了文章的题头。

吴苾雯女士的采访报道发表在2002年10月23日《中国青年报》上,之后《中国青年报》又组织了两期有关18岁话题的讨论。这个话题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参与讨论者众。这些年大学生找工作难,“学会生存”不再是学者们讨论的观念,每个人都在市场竞争的氛围中感受到了生存压力。狼已经来了。我想这也是《中国青年报》不惜版面展开讨论的用意。

我也留意到,《逃离大学》这样的好书,尽管还有名人杨东平作序力荐,也就销售了两万册。相形之下,《学习的革命》能卖到一千多万册,《哈佛女孩刘亦婷》也能卖到二百多万册。我问吴女士怎么看待这种社会怪现象,吴女士只摇头不答,大概是当记者的见得多了,懒得说。

我想说。

要我说这是一个哈的时代,哈日了还要哈韩,哈上了层次就哈佛了,你们丫的就撒着欢儿地哈吧,自以为领风气先,到最后吃屎都赶不上一泡热的。

2003年初,《读者》转载了《我只养你到18岁》这篇文章。我的一位老友建议我把《我只养你到18岁》写成书,他对我说,上了媒体,就不是你个人的事情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朋友们都清楚,外人怎么能知道?为什么不把你的经历和思想向公众表达清楚呢?再说,你有原创的生活经历又有那么独特的文字,不写太可惜了。

我也早有心想写,可又总觉得那是周老而不是老周­干­的事情。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充足的写作理由——我失业了。

多余的话

我不承认我的家教是失败的,尽管我饱受非议,甚至子轩对我也耿耿于怀。我犯过错误,甚至有过严重的错误,但是我的家教不是彩排,仅此我与伪善的礼教已有天壤之别。我宁愿当一个不断尝试错误的人,也不愿意当一个真理大爷。错误我犯了,给我机会还想犯,你们谁能把我怎么着吧?

家庭(1)

我想别的家庭的状况也大体相似。不离婚的理由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为了孩子!

孩子又是为了什么?孩子为了长成大人,长成大人后又是为了孩子。世代轮回,中国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似乎谁也逃脱不了这个怪圈。这个怪圈的名字叫“为了”。“为了”成了人生活的包袱、枷锁、圈套,也成了人逃避自由的口实。

有个问题是难以回避的,那就是我的家庭。家庭不可能对孩子的发展不产生影响,事实上,子轩受到的家庭影响是巨大的,以至于家长之间的矛盾直接影响到他今天的生活。他不见我,也没有和他母亲一起过。我们家庭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到哪里去了?可能细心的读者早已察觉到子轩的母亲在故事中很少出场。为什么?因为我们事实上已经离婚了。我们至少已有五年没见过面,近两年连电话也没通过,我们没有办离婚手续,法律还在庄严地维护着那一纸毫无意义的结婚证书。

我们为什么会离婚,这是另外一个话题,因此我不想在本书中再节外生枝,再者,我也不想把个人的感情生活当做写作资源。离婚的背后总会带有一些个人恩怨,然而,毕竟拥有过美好。就当我自私,我宁愿把美好的回忆化做得意春风轻舟满帆上路。回避私人感情事件意味着我对对方人格及汉字的双重尊重,我不想用文字来排泻感情垃圾,更不想滋养以排泄物维生的屎壳郎。

但是,我们的婚姻家庭生活对子轩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实有必要在本书中讨论,我想抛开个人的恩恩怨怨,对我之所以离婚的内外原因做些探讨。

从现象上说,我们在事实离婚之前处于分居状态,在分居状态之前双方都已经对家庭生活感到厌倦,醒来的时候都愿意在外面过,家成了徒有其表的宿舍。其实这时候我们就应当鼓起勇气把这个家拆了,除非能找到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家庭生活中的恩恩怨怨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我想别的家庭的状况也大体相似。不离婚的理由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为了孩子!

孩子又是为了什么?孩子为了长成大人,长成大人后又是为了孩子。世代轮回,中国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似乎谁也逃脱不了这个怪圈。这个怪圈的名字叫“为了”。“为了”成了人生活的包袱、枷锁、圈套,也成了人逃避自由的口实。

我看到过无数文献上都在不厌其烦地讲述这样一个观点:离婚是孩子心理健康成长的杀手。这个观点曾经吓唬住了我许多年。离婚之后,我留意了一些同类,发现有些单亲孩子确属问题儿童或问题少年,也亲眼见过不少的单亲孩子心理健康,甚至有的堪称心理健壮。尽管这部分人为少数,但是足以证伪离婚将导致儿童心理发展不良的论点。我怀疑持彼观点的论者都是些怕离婚的人,硬是拖出个孩子来给别人说事儿。

我的意思是,离婚并不会必然导致孩子心理不健康,对孩子影响更严重的是家长在孩子面前互相拆台。我认为家庭对孩子的最坏的影响是将个人恩怨寄托在孩子身上,让孩子从小就学着怨天尤人乃至仇恨。这是我永远也不能接受的一种情­操­,也是我最为鄙视的教育手段,因为它足以让一个家庭世代堕落不能自拔。这样的教育还不如不教育。事实上,越到家庭生活后期,我越是尽量避免制造这种负教育。虽然并不情愿对子轩放任自流,但是出于无奈只能如此。

我们曾经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是我们的家庭不和谐。我们的家庭在观念上是分裂的,两人有着对立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我向往卓尔不群的生活,对方希望小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我崇尚­精­神富有,对方讲求物质生活实惠;我要有风险的自由,对方要有退路的自由;我对过程和问题充满兴趣,对方只看结果,她说我变了,我说她随环境一起变了……我不能说对方的价值观念就是错的,但我实难认同。

我们的共同点是态度强硬,甚至不愿意妥协。发生冲突后互不退让,针锋相对,在原则问题上谁都不愿意改变自己,以至于在家庭的最后阶段,矛盾发展到我们双方都感到对方跌份。还有别的选择吗?有,打架、装糊涂、组建地下家庭、不回家……对我来说,这些选择都不如离婚。我们似乎都在捍卫一种生存信念,也许我们都认为各自坚守的某种信念重于婚姻。

如果说我有什么错误,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早下决心离婚。顺便说一句,希望广大的家庭战争爱好者们别闹了,到头来没一个赢家。没能力保和平的最好也别妥协,跟上我学吧!

我们的离婚没有仪式,但也算不辱斯文。我无意间在一本文化期刊上看到了朱学勤的一句话:不能相互欣赏,最好相互遗忘。

“在给我们支招呢。”

“是”。

是,该下课了。

遗忘有那么容易吗?忘不了怎么办?那就让我们相互可怜!

这里我愿意为对方辩护一句,对方对我的价值判断来自于我们当时所处的大小环境,她好像更能唤起一些人的同情。我是生活中的另类,的确处在四面楚歌之中。在家庭中,我首先是一个“不成功的丈夫”,我似乎是以“不成功人士”的身份来教育孩子,这样的处境已经让孩子对我的教育合法­性­产生怀疑,当两种观念混合在一起作用于孩子的时候,我们的家教颇像落了枕的舞蹈教练在给孩子示范形体美。

家庭(2)

岁月逐渐拉开了与往事的距离,生活的全貌渐渐呈现。我们家长之间的矛盾对孩子的影响并不仅仅是价值观念冲突这样简单,如果仅仅是认识问题,我相信付诸理­性­足以解决。而事实上,理­性­难断家务事,哪怕在教养良好的家庭中,也不乏见到代际之间的严重冲突。根本的问题出现在哪里呢?我一直在思索。

书到快收笔的时候,我回到北京,找子轩的叔叔闲聊,他对我说,你是否考虑过对孩子的无意识伤害?你在指责孩子母亲的任何行为时,都有可能让孩子感觉到是在指责自己。

我猛醒。

是这么回事。我自以为在夫妻之间闹矛盾的时候并没有把孩子牵扯到其中,但事实上,孩子已经承受了父母给予的双重打击。因为孩子从小就接受家长的耳濡目染,父亲和母亲的个­性­已经投­射­在孩子身上,父母任何一方对对方任何方面的否定,都有可能对孩子的人格造成伤害。子轩正是这样,在我们含有敌对情绪的家庭冷战中左右为难

,在亲情与理­性­面前无所适从,最终带着一头雾水走上社会。我记起了子轩屡次说过,你说我像我妈,我妈说我像你,我到哪里都里外不是人。子轩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极为委屈。我每次都在是非问题上找自己的理由,而没有去想孩子在心灵深处早已无家可归!

道歉于事无补,何况我也是伤痕累累。指望日本人道歉有用吗?事情已经发生了。有意义的事情是闭门思过,独自舔伤,避免重复的愚蠢。路还要往前走,以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难道你们的矛盾结婚以前就没有吗?也许有人会追究到底。

这是我正想要说的问题。

我们结婚以前就有同样的矛盾,只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中,这些矛盾显得微不足道,正如我们当年结婚时的万元户几乎能让一个城市家喻户晓,在今天却微不足道一样。

我们是按当时的习俗由中介人牵线认识的,那个时代没有中介公司,婚姻市场的资源配置是由一些业余爱好者来实现的。婚姻总要讲条件,老话说门当户对。当时我所在的城市兰州流行着一句方言:“茄子搭辣子。”当时的蔬菜市场受计划体制的影响,农民为完成数量定额猛种产量高的茄子,产量低的细菜很少种,结果菜市场的货价上堆满了茄子,买一斤辣椒至少要搭三斤茄子。此话是渐渐从菜市场演化到婚姻市场上的,用以表达“图一头”的意思,好比麻子考上大学,一块牌子估计能遮去半脸坑。

这话用来说我当时的状况比较合适,我当时各方面的条件乏善可陈,就是因为考上了大学,马上就成为当时社会上“最可爱的人”,其他条件就算是“茄子”也可忽略不计了。对方纯粹是“辣子”,高­干­子女,老爹计划着半个城市的房子,体面职业,还有天生好相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李春波唱火的时候,我还问:“是在唱你吗?”以当时社会上的打分标准,我似乎要低点儿,后来我上研究生了,在人们看来半斤八两大概齐。

那时计划经济造成整个社会的收入比较平均,我们不至于令人羡慕,也不会去羡慕别人。家庭内部即使有矛盾也不会在利益问题上产生阶级冲突,那算是家庭的太平盛世,尽管也是麻烦不断。

到了海南情况就不同了。我们的生活跌入资本原始积累阶段,游戏规则变了,每个人的价值被重新评估。市场重新洗牌,家庭解构重组,男人论资本实力排座次,女人以相貌年龄寻靠山。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奉行的价值标准是笑贫不笑娼,钱是老大,有钱就可以兑换到婚姻市场上的资源配置权,我将其称之为配权。配权体现为交配权、支配权和分配权,分别统治着­性­、政治和经济三大件。三足鼎立,我至少缺两条腿。仅剩的合法的婚姻关系,似乎不足以构成美满家庭的基础。拿感情说事就更虚了,人的忠诚度肯定不如狗。

我在海南多年,尽管我也有过发财的机会,也熟知江湖三教九流的套路,但就是一直没发过大财。在常人眼中,纵然算不上垃圾股,也的确让人看不到有什么实用价值。我很失落,但又拒绝向现实妥协,更不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时不时地还来点脾气,这样就难免引起家庭矛盾。尽管矛盾没有发展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但是双方都对家庭生活渐渐感到乏味而且无望。我无力改变现实,又不能承受互相折磨的日子,于是不想过这个家家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概括我过往的二十年婚姻生活,我好像生活在女人版的第二十二条军规约束之下:你须成功;流行款式一个都不能少。我努力地想把自己造就成为一个“全面发展的人”,应当说,也挺全面的,好像除了做饭生孩子无所不能。可是面对这条“昏规”,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该认就得认,我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家庭婚姻生活是失败的。子轩都说我是堂吉诃德。何止。我还是一个逆父。

实话说,闯海南的人没有不想发财的,无奈我在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就把这茬儿给忘了。我的心情很矛盾,我对不能为家人带来荣华富贵而感到遗憾,又为自己能为那些缺少欢乐的人民创造一个啤酒桌上的上等笑料而心安理得。

我还拥有胜利大逃亡的成就。

当我拎了一个手提箱走出家门的时候,我有心为自己幸灾乐祸。看着那一个个安了铁栅栏的窗洞,真想对着楼群振臂一呼:奴隶们,跟着我跑哇!

家庭(3)

海南,那个时代的海南不需要我。大学也不需要我,待到需要我的时候,已是满目疮痍。还能让我怎么爱你?我能做的事情至多是学着那个拿撒勒人,劝阻众人丢石头。现在你们丫的只知道一个卖,椰风都挡不住,就任你们可劲地造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孽障们,松开我的手脚!我身外还有那么大的一个世界,上帝早就给我预留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我的家在路上,在心里。

我不承认我的家教是失败的,尽管我饱受非议,甚至子轩对我也耿耿于怀。我犯过错误,甚至有过严重的错误,但是我的家教不是彩排,仅此我与伪善的礼教已有天壤之别。我宁愿当一个不断尝试错误的人,也不愿意当一个真理大爷。错误我犯了,给我机会还想犯,你们谁能把我怎么着吧?

我的家庭经历的悲欢离合,应当说是时代变迁的一个缩影。我们从一个政治时代走入了一个经济时代,或曰从计划时代走向市场时代。婚姻和家庭的破船载着我们度过了一个时代,都还活着,都自以为是,那么也都应该知足了。我们是否该随着变?或者哪些该变哪些不该变?我们也许正是在这里产生了分形,这种情况颇似北京城的变化,哪里该拆哪里该建设计师们清楚吗?哪怕是一流的设计师。变了,的确变了。到底谁变了?风动、云动还是心动?“存在决定意识”“物质决定­精­神”“历史将给出答案”之类的陈词滥调我说不出口。我主张说小词,历史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写在人举手投足的每一个细节中。城市的风水不该变,人的本­性­不该变。

婚姻不过是人的生活形式。结婚离婚法律已有明文规定,在制度和习俗层面也有约定俗成的范式,但是,这些规范跟语言一样在悄悄地流变。活法多种多样,生命没有定式。人类本来就赤着脚,大脚为什么一定要穿一双小鞋子?我们是男人。男人与女人、父亲和儿子之间蕴涵着人类永恒的秘密。我所理解的男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在人类的战争史上,隐寓在《圣经》的字里行间,表现在古希腊的戏剧里,躲藏在神秘莫测的梦幻中,演绎在奥林匹克的拳击台上。他是他,我是我。我们父子的人生旅途到了一个各自需要解决自己的问题的关口,当我们迎面遭遇一场原则­性­冲突的时候,需要的是勇气、智慧和想像力来展现自己独立自由的人格风采,什么是非恩怨,什么感情,什么理解万岁统统靠边站着,先来一通鼻青脸肿,悄悄话过招之后进了休息室再说。

父亲

父亲没有哭,腰板挺直,冷冷地说了一句:“亲人上路不许哭!”像一个将军。老周不好当,先父已经定下了格位。

我就是这种­性­格,它带着我的父母给我留下的烙印。不管我喜不喜欢,我的父亲毕竟影响了我。我父亲是个命硬的男人,一辈子对我不苟言笑,吝用夸奖。我们较了一辈子劲,到最后谁也没有让着谁。父亲在肝癌晚期有过一次肝脏肿瘤破裂,大出血,幸亏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我们子女闻讯后都从外地回到他的身边守候。他感到满足,­精­神好些的时候,给陪伴在身旁的母亲唱歌,唱遍了他会唱的所有,还和全家人一起谈论手术的作用和意义,谈论安乐死的话题,像说别人。他想以这种方式冲淡病房里的凝重气氛,久后我们才想明白他是在选择有尊严的死亡。我们陪伴着他出了医院,探亲假满,无奈不能陪到最后。离别时,母亲搀扶着父亲,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捱到家门口。开门的一刹那,寒风扑面,撩起了母亲花白了的头发。我意识到这将是最后的离别,突然浑身颤栗,泪流如泉。母亲也哭了,但是父亲没有哭,腰板挺直,冷冷地说了一句:“亲人上路不许哭!”像个将军。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低下了头。这一刻我才在内心深处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生发出由衷的敬畏。与他相比,我简直就是一个还未懂事的孩子。我想倾诉心中的忏悔,但是我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我不敢直面他那目空神定的眼睛,铁了心猛叩一头,扭身踉跄离去。

这最后的一眼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多年来一次次重现,已化做我生命中拥有的骄傲。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在病榻上对她讲过一句话:男人的感情像大海一样。父亲坚持不换刀,最终是在深夜里自己拔掉输氧管撒手人寰的。他留下遗嘱,不举行任何悼念仪式,骨灰洒向家背后的荒山。甚至嘱托我母亲,丧事办完后再告诉我们这些远在外地的子女,他怕我们为办丧事拉下饥荒。不就是那么一点钱吗?一分钱憋倒英雄汉。这个残酷的事件对我的生存尊严打击甚重,以至于在相当长的日子里,我对钱耿耿于怀。奇怪的是我没有被刺激出发财的疯狂欲望,倒是多了一分对金钱的轻慢,以至于口袋里稍有些就想把它一气造光。

老父生前给我们整个家庭带来的是持续几十年的疾病、贫穷,死后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留下,但是我已经感到满足。他是个男人,是个父亲。他造就了我,把老周的职称传给了我,对他我还需要什么?

老周不好当,先父已经定下了格位。

我还须面对未来,未知的未来,还有最终无法逃避的孤独,像我父亲那样。

我大可不必因自己为父的身份而受某种“原罪感”的困扰,老爸就是硬道理,这个道理有商量吗?我也大可不必为自己的思想逸出了这个时代而惶恐,因为它已经投­射­在子轩的身上,成了生命事实,仅此足以让我对所有来自外界的种种非议满不在乎。当然他的身上至少还有另一半,分裂的事实在他心中冲撞,因此产生出成长中的痛苦。我能帮助他的实在有限,减数分裂的遗传法则已经决定了我的有限­性­。我最终帮不上他,只能靠他自己张开想像创造出一个更为广阔的胸怀去包容这些事实。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子轩的未来充满变数。我对子轩的不满是因为老周的价值尺度太苛刻,用老话说是恨铁不成钢。子轩的确不成钢,但是也注定不会是铁,也许会成为一块新材料。子轩再差还轮不上让科举狂们去同情。

给他留下一笔知识欠账去终身求学也没什么不好,上不上学只是个形式问题,重要的是心里要有一张书桌。

他现在想跟我玩较劲的游戏就由他好了,有那么一天他真的拿出了居敬持志的态度,我随时可以给他提供他意想不到的教育援助,他随时可以读研究生。虽然子轩不愿意见我,但我的人生信仰、价值理念、生活格调仍然会在内心深处影响着他。我一直在为他祈祷。我是不管他了,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想管他。我已经把他完全托付给了上帝。他必须牢记家训,“老老实实做事,堂堂正正活人”,否则,上帝早晚会派我的孙子来收拾他。

暴走墨脱

老孙有个儿子比子轩稍大,也是独子,大学刚毕业,在一家网络公司­干­技术工作,收入颇丰。知道老爸要去墨脱,也一时冲动来潮,­干­脆把职辞了,坚决要陪老爸走一遭。老孙居然也不反对,遂了儿子的心愿,我们一起上路了。

后无产者(1)

我还有什么?我又成了无产者,一个后无产者。

我还有梦,我还有胆,我有胃口还有老爷们儿的价口,我有一身腱子,我有心跳还有弹跳;我有欢乐,我还有兴趣,我有互联网,我还有话,我有安全感还有自由,我还有明天。这么多的无形资产拎出哪一样来不可以自恃?

人是个什么东东,我把自己看得很低,不过是这个世界的过客。

家没了,老婆离了,孩子也走了,铁饭碗砸了,事业废了,身份没了,财产没了,退休医疗保险没了,打工的岗位也没了。

我还有什么?我又成了无产者,一个后无产者。崔健老了,今天的上进青年肯定不爱听《一无所有》,下岗职工更不想听,可能就剩下我一个人还拿它当宝贝。

就喜欢咋拉?咋拉OK。

昔有转运汉倒卖洞庭红,今有老周吆喝《一无所有》。

拥有的好像还是比失去的多。

我还有梦,我还有胆,我有胃口还有价口,我有一身腱子,我有心跳还有弹跳;我有欢乐,我还有兴趣,我有互联网,我还有话,我有安全感还有自由,我还有明天。这么多的无形资产拎出哪一样来不可以自恃?

我还有点积蓄。这不能把它算个数,我要是把这点钱全花掉呢?就一把,我好奇,更觉得刺激。但我总要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要远行,要去圆我曾经有过的梦。为什么不?我再也想不出还要为什么了。

人是个什么东东,我把自己看得很低,不过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过客也要有个过客的样子。我要先去西藏,然后创造条件暴走世界。想了就说,说了就做,就这么定了。

西藏令我心仪久矣,早在大学时代,有两个汉人的赴藏行动勾起我对这片神奇土地的向往。一个是艺术家陈丹青,他的《西藏组画》曾在文化圈掀起一阵西藏热,另一个是地质学家杨联康徒步考察黄河。读大学时就有心毕业后步其后尘,然而一次次的冲动都被现实的种种理由消解了。现在的理由充分了,只等机缘来临。

初秋的一个周末,老同学杨彬来电话了,邀我去北京远郊的百花山赏景,说是有旅行家闵奇和“骑士”肖远同行。又是祸娄子肖远,让我想起一次偶然又浪漫的旅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恢复高考后最早毕业的一些中青年教育学者聚集大连开了一次年会,一次又大又空的发誓大会,会场气氛庄严,主导会场的学术带头人信誓旦旦地要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教育学大厦,我听得好好累。肖远早知道了即将召开的十三大内幕,在大会末了跳到台上即兴放炮,说教育的发展趋势将是市场化,此言一出就把会场搞炸锅了。会后,来自天南地北的新生力量们在酒桌上把盏排座次、分课题,勾兑感情,跟街头的民工围着包工头揽活的场面差不多。我是大西北来的,没人搭理。这倒不至于失落,因为我那阵子以专业酒家自恃,跟业余的小酒混混儿压根儿就不屑于过招,便独自旅游去了。肖远去了沈阳。回京列车上,我们又撞在一节车厢里,见面后击掌欢呼偶然­性­万岁。有此巧合顿觉径直回北京不够意思,于是投硬币决定是否中途下车去北戴河。我们投中了北戴河,又带来一场兴奋,因为我们的­性­格和学术趣味都没“规律”,硬币颠覆了“规律”,

遂了心愿。

车到山海关是午夜,下车后我们直扑北戴河海滩,想等着看日出。我们摸到了一个叫“鸽子窝”的地方,那是一个峭壁上的一个石窝,四周黑灯瞎火,我们摸黑爬了上去避风。后半夜天有些凉,怕睡着了感冒,我们就开始对着大海傻乎乎地唱歌,把能想起来的有关大海的歌统统唱了一遍。唱没词了就哼,哼也没得哼了就瞎编,终于编到天亮。

北戴河东方海天一­色­,辽阔无垠,是观日出的好地方,露出海面的太阳显得格外大,在直­射­出的光线还没来得及进入人的视网膜前,便急匆匆地跳出了海面,几分钟后就变了脸,不让人再看了。

我们转了转安静下来的海岸线,终于困了,倒在一条破渔船下睡了。那个香,可惜没过足瘾就让烈日晒醒了。我迷糊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远方游泳场海滩上花花绿绿的­色­块,冒出一句,像是自言自语:“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肖远不假思索就接上了茬儿:“那能有什么,艳遇。你要有本事拍上我请客。”

走进游泳场,环顾四周,令人大失所望。没一个美女,甚至没有准美女。肖远指着远方的海滩别墅群说,美女都在那里面。

水面上传来两个女子的呼喊声,肖远说,英雄救美的机会来了。我们迅速起身跳下海游了过去,原来是两个不会游泳的女孩浮在救生圈上,不知不觉随着潮流飘离了海岸,心里害怕了,朝岸上呼救。两个女孩一胖一瘦,胖的被腰里的救生圈箍得紧紧的,瘦的细手如柴把救生圈抓得紧紧的。见旁边来了两个会水的男人,这两个妞不叫了,也不急着回岸边了。我有些懊恼,说,你们丫的喊什么喊嘛!省去半句:又不是美女。又自觉得好笑,不是美女就不能喊了吗?

北戴河之行最后在海边的一家海鲜餐厅里结束,螃蟹、鱼还有扎啤,18元。肖远买单的时候说:“就当此行有过艳遇了,这怪不着咱哥们儿不够英雄。”

这回在百花山上可真是遇上美女了,而且还着实让美女救了一把,补回了当年的遗憾。肖远这些年也学会了“腐败游”,开着一辆桑塔纳车一路颠簸上了山顶,在草丛掩没的土路上,车轮深陷到坑里。忙乱自救中有幸遇上一帮周末玩山的“驴友”,没等我们求助这帮人就上手了,让人感到遇上了侠客。“侠客”中有女流,谈吐中时而闪烁些许酷词和英语,估计是些白领丽人,倒也不显娇柔,没人招呼,一个个都动起手来搬石头填坑。玩过野外的人办法多,心又齐,很快就把车救了出来。分手道谢时我记住了一个网站:,是一个美女主动介绍的。这是京城的户外运动玩家攒起来的网站,驴友们原本也都不认识,玩的时间久了自然成了朋友。这段Сhā曲让我对“驴友”一下子产生了亲切感。

后无产者(2)

晚上一回家我就上网查找,无意中看到一个出行墨脱征召同伴的帖子,开出的条件似乎就是在找我。我马上回了一帖。第二天一早,对方回了电话,我们下午就见面了。来者老孙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糙老爷们儿,貌不惊人,还长我一岁,但老哥的一番自嘲却令我肃然起敬,老孙说,他从80年代初就去神农架找野人,这多年钱花去了几十万,走遍千山万水野人没找到,自己快成野人了!去墨脱是他蓄谋已久的想法,他希望找一个同龄人做伴。一盘道,互相都能给劲儿。那就走吧!

暴走墨脱(1)

墨脱人的爬山素质有个著名的记录,1962年中印战争时期,支前的民工中有个4岁的孩子,过多雄拉雪山背了8斤罐头!

“子轩,你知道这里有多么神奇?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父子同行?你想受什么样的教育,这是寻找“木鱼石”的教育。跟我走这一趟,我会让你变成一个自己都佩服的一个人!”

我每看着老孙父子俩走险路时互相搀扶的场景就不禁滋生羡慕之情,过后独自神伤。

墨脱过去只是听说,而且只知道那里有一条著名的“麦克马洪线”,中国和印度在1962年为边界争端打过一仗。既然决定要去,我在网上把能搜集到的有关墨脱的信息都浏览了一遍,才知道那里是一个我不能不去的地方。

墨脱地处西藏东南部、雅鲁藏布江下游。它的西、北、东三面被喜玛拉雅山脉、唐古拉山脉和横断山脉所围绕,南部海拔走低,与印度接壤,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由此涌入,形成了迥异于藏北高寒的亚热带湿润气候,滋润着异常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墨脱境内分布着桫椤、树蕨、云杉、冷杉等3700多种植物,有孟加拉虎、羚牛、眼镜王蛇等珍稀动物出没其间。

墨脱处于亚欧板块和印度板块相碰撞的焦点,地貌复杂多样,高山海拔达5000多米,谷地海拔则只有500多米,从山脚到山顶,植物出现了从热带雨林到温带针叶林,再到寒带草甸和高山冰雪的垂直分布,故有“一目望四季”“垂直生态博物馆”之说。

除了“麦线”和生态奇观,墨脱还有许多叫绝之处。

墨脱是目前中国惟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县。

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在墨脱境内。

墨脱是藏传佛教胜地,出过有“风流诗人”之称的达赖喇嘛六世仓央嘉错。

老孙有个儿子比子轩稍大,也是独子,大学刚毕业,在一家网络公司­干­技术工作,收入颇丰。知道老爸要去墨脱,也一时冲动来潮,­干­脆把职辞了,坚决要陪老爸走一遭。老孙居然也不反对,遂了儿子的心愿,我们一起上路了。

出发前的头一天晚上,吴苾雯女士打来一个电话,说是《我只养你到18岁》的报道见报了。我一个月后回来才看到那篇报道,文章最后还写了一句话:“10月15日晚,我给老周去电话,他说第二天他就要和两位同伴一起启程去西藏探险,去的是全国惟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县——墨脱。”有幸的是,这没有成为我活着的最后报道,这当然不是我活着的最后报道。

我们出发的时间是2002年10月16日,比原计划推后了一个月,已经过了去墨脱的时令,我们一路上都在听各种耸人听闻的告诫,提心吊胆,生怕遇上一场大雪封山,进去出不来了。直到多雄拉雪山脚下,才从请的背夫口中得到大实话:什么季节都可以走,看你们肯出多少钱!他去年是在大年三十从多雄拉山口趟着齐腰深的厚雪回到派乡的。在这种人眼里,声称来墨脱探险的大多是嘴比腿要硬的人,他们的伟大发现基本是在背夫的正确领导下沿着正确的路线找到的。不背东西不知道腰疼,不背东西的探险家谁不能当?来这里的城里人纯粹是吃饱撑的。

上路之后,我们才真正领略到墨脱背夫的厉害。我们每天大约要走30公里山路,一般都要花10个小时。背夫背上100多斤东西,还要赶在我们前头烧水做饭。老孙也算是资深野外玩家了,四姑娘山、小五台都上过,还有一身颇得真传的硬功夫。这回一路空手,走到离墨脱还不到20公里的雅让村累得尿血了,还好,没有尿糖。我一路基本上是全副武装,负重约20公斤,背夫评价说,我是他们见过的最皮实的城里人。这让我开心,过后又沮丧,实际上我一路瘦驴拉硬屎,也到了强弩之末。负重能力高估点也就是墨脱少年队的水平,而且要划入女子B组。墨脱人的爬山素质有个著名的记录,1962年中印战争时期,支前的民工中有个4岁的孩子,过多雄拉雪山背了8斤罐头!

进墨脱要翻越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而且一年中大半时间大雪封山,进去以后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我们平均每天的海拔升降都要超过1000米,每天至少要换一个季节,尤其是从白雪皑皑的雪山顶端下降到郁郁葱葱的山谷只有几个小时,时空变换的速度之快经常引起知觉与经验背景之间的格式塔转换,就像置身于埃舍尔的版画中,场景的转换不知不觉,感受异常奇妙。那些常年穿梭往返的背夫,若按季节纪年,都可以称上千岁爷万岁爷了。随着海拔的不断下降,气温逐渐升高,植物种类也越来越丰富,景­色­也越来越美。走到海拔只有600米的背崩乡,气候和植被简直就像海南岛一样。我们一路上大饱眼福,贪婪地拍摄,惟一的缺憾是,那些地上千姿百态的花草树木和空中翩翩飞舞的各种彩蝶大多数叫不上名字,面对美不胜收的景­色­,惟一的表达就是一遍遍地说“卧­操­”,算是看瞎了。

到这时,我才知道玩家老孙宁可任儿子砸饭碗冒风险也带他来是多么的英明,教子的用心又何其良苦。

“子轩,你知道这里有多么神奇?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父子同行?你想受什么样的教育,这是寻找‘木鱼石’的教育。跟我走这一趟,我会让你变成一个自己都佩服的一个人!”我每看着老孙父子俩走险路时互相搀扶的场景就不禁滋生羡慕之情,过后独自神伤。

暴走墨脱(2)

有人说:去过墨脱不言路,意思是这世上再没有比去墨脱更难走的路了。从派乡到墨脱的路基本上都在原始森林里,大多数路段无人修整养护,硬是人

出来的,典型的路况有淌着水的河沟、烂泥潭和乱石滩,行人须在探出头的石头上腾挪,我们戏称其为梅花桩路。我开始穿着解放鞋试走了两天,人一累腿脚就不听使唤了,大脚拇指常常踢在石头上,疼痛钻心,两个大指甲盖让淤血染成黑紫­色­,左脚也扭伤了,最后不得不老老实实地穿上笨重的登山鞋徐行。埋伏在墨脱路上的另一杀手是旱蚂蟥,这种个头比大头针还小的软体动物无孔不入,无痛作业,吸饱血后能有筷子那么粗,挂彩后的创面血流不止。尽管我们采取了慎密的防范措施,但还是挨咬了。幸好时已深秋,旱蚂蟥少了,我们算是歪打正着躲过了这一劫。从派乡到墨脱120多公里的标准行程是四天,我们步行了整整五天。

墨脱的县城实在小,也就有几百户人家,相当于一个自然村,人口以门巴人为主,其次是汉人,少量藏族、珞巴族和回族。这里的房屋基本上都是铺着白铁皮的木板房,最高建筑是一幢3层木结构的房子。现在的墨脱人没有想像中那样原始,县里有个希望小学,孩子们穿的衣服不比城里的孩子差,耐克、阿迪达斯、李宁等名牌应有尽有。县城里有电,能看到电视,电话能打出去打不进来。最惹眼的是一个大大的木板房,外面刷的是黄|­色­油漆,门头挂着横幅,红­色­油漆赫然写着“歌舞厅”三个大字。坐台小姐一水儿S省人,与城里情况不同的是,这里的“歌舞厅”不太专业,其中一家上午卖­肉­、下午喝茶、晚上载歌载舞,堪称多种经营。小姐也比城里的能­干­活,毕竟是从雪山爬过来的。我打听了一下墨脱的钟费行情,大约比拉萨的一般歌厅的价码高3倍。这个价差是看不见的手制定的,这里卖的所有商品都要靠人背马驮翻越雪山从外面背进来,因此这里的商品价格贵煞人,国营粮店一市斤大米3块8,一斤猪­肉­20块,一只­鸡­100块。最低运费每公斤4元4角。按吨公里的运输成本计算模式,小姐的身价理应比拉萨贵3倍。这个价差也多少能反映出墨脱路上的艰辛,长得太压称也没用,能不能卖出去单说,关键是赘­肉­过多走不进来。我们在回返途中遇见一个小姐正在一瘸一拐地走向墨脱,据称她的脚已经肿了。说实话,在那种场合下,累得半死的行人不大会有心气思­淫­欲,平常心应当是帮她揉揉脚。话说到这,我顺便为那些没话找话的电视栏目推荐一个话题:这位小姐算不算女强人?我估计抢答的人不会少。

墨脱不通公路,然而我们却惊奇地发现了两辆卡车。原来这里曾修过路,可是修通后没几天就被塌方、泥石流阻断了,进来的车只好在里面兜圈子开。出墨脱的时候,我们从80k到52k乘了一段卡车,短短28公里路,愣是让一个老司机开着山地柴油卡车跑了4个小时!由此可以想像那些不通车的路段有多糟糕。这两辆车没准儿是连推带拉开进来的,进来时就没打算再开出去。说来有些滑稽,这两辆车烧的油仍然是人背进来的。

当地出产的物品除了石锅、乌木筷子和珍贵野生动植物可资与外来商品交换外,再没有高价值密度的商品能抵得上背夫的脚钱。生活中的一切还是以自给自足为主。盖房子要砍树,烧火做饭要砍树,种庄稼也要砍树,为种上仅仅够一家人吃的玉米先要毁掉上千方的原始森林,砍秃了的山植被很容易遭破坏,酥松的山体只要被暴雨划出个口子,塌方、泥石流就再也挡不住了。一路上,但见有村庄,附近的山就像癞痢头一样惨不忍睹,滑坡的山体有如开膛破肚的孔雀令人触目惊心。上千方的原始林木是什么概念?到了内地换成玉米让墨脱县城里的人一年都吃不完!要致富,先修路,恐怕天下再没有比墨脱人更渴望路的了。一旦有了路,哪怕把这里山上长的野生蘑菇运出去也够墨脱奔小康了。

领导墨脱人民奔小康,是政府­操­心的事,最近有报道说,墨脱的国道2003年开工,2007年竣工,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在背崩,墨脱境内距离印控区只有几十公里的地方,我们摸黑夜行过了横跨雅鲁藏布江上的解放大桥,遇上边防军的盘查。一个姓Y的军官当班,背夫没带边境证,尽管Y军官认识他,就是不放行。我们软磨硬泡了有两个小时,最后军官还是把背夫遣送到了桥对岸。

一提边境证我就恼火,在北京办边境证,公家朝我要北京户口或暂住证,或者单位证明,我是外地户口,也没暂住证,我拿去的公司证明不算数,因为公司不是国营的。姥姥!你们收税的时候怎么就拿这些没户口、非国营的人和单位算数了?我最终没能在北京办上边境证,我最终还是去了墨脱,咋去的就饶我别泄密了,只告诉你想去就能去,就这么简单。

离开墨脱,我们取道穿越嘎龙拉子山口前往波密,沿着一条废弃的公路一路上升,比进墨脱好走多了,但是到处可见塌方、泥石流险情,沿河满是乱石滩和淤沙,都是从山上坠落下来的,什么时候有塌方泥石流没人能晓得,最保险的办法是避开下雨天,所谓安全事实上是概率尺度问题,对当事人来说则取决于心态。能吹的人可以把一件事说得神乎其神,道深的人或傻大胆对此却认为不值一提。我就是一个傻大胆,你说不行我偏要试试。我们曾遭遇了山上滚石的袭击,猪一样大的石头在距离不到10米的地方滚过,没砸到人,石头毕竟不如猪,你不去找死让它蒙上你也不是那么容易。

暴走墨脱(3)

在墨脱一路上的感受,只有在我们翻过嘎龙拉子雪山才定下神来慢慢细想。我们一路上都­干­什么了?睁开眼睛就上路,吃饱晚饭就睡觉,整天价猛吃猛喝猛喘猛打呼噜,连续十多天不关心国家大事,国家也不会找谁来关心你,听不到电话铃声,闻不到汽油味儿,没处挣钱也没处花钱,没有娱乐也没有烦恼。就这么简单。但是,你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感官和四肢,奔你想去的地方。

这就够了。

尽管我等业余玩家没有科学家的科考成就,没有职业摄影家创作的无可挑剔的作品,没有职业探险家惊世骇俗的历险传奇,但是我们拥有泛滥成灾的探究兴趣、无知无畏的生猛习­性­、说走就走的行动意志、淡泊功利的游戏­精­神。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自我挑战的行动赋予意义。如是,墨脱之行可作为一头老驴平

天下的仪式存在,无人喝彩,但足以自豪。

非典时期(1)

不­干­了,老子不­干­了,彻底洗手不­干­了。

我就是有病,而且肯定是非典型­性­的。

我从来就不喝小酒,那是多么庸俗的喝法,亵渎酒神­精­神!要喝就要对得起酒,喝大酒,无目的地胡喝,喝到浪里头,浪呀么浪打浪。

墨脱回来,人无恙,心却丢了,不知飘在哪片森林,或藏在哪座高山上。

这趟出行终于满足了一把花净积蓄的愿望,没钱了,心里不闹腾了,我等着瞧自己怎么活下去。房东正等着要来年的房租,还有年关在即,这一桩桩在唯物主义者们看来简直像灾难一样的事儿居然还是让我急不起来。我还浸泡在余温尚存的记忆中。我就是想那个墨脱,想大峡谷,想下一回怎么个走法。看来我真的上层次了。

没钱怎么走呢?还要去打工吗?玩野外的朋友们相劝,胡乱找份工先打着,解决酒资问题,剩下的零存整花,也是一种不坏的活法。大部分的驴友不都是这样的吗?

我想过,也试过。打出一份简历,自己看了看,不错嘛:高学历,师出名门,阅历丰富,好歹也是个人物。尽管美誉度欠佳,但怎么说也应当算是猎头级的东东,是个骡子当驴卖也应当讨个好价钱。上了51job网站,找了几家搞教育信息化的公司,把简历发了过去,有几家感兴趣的约见谈了谈。可能是因为要价太高,没戏,意料之中没戏。

什么教育信息化?完全是傻瓜化嘛!被媒体炒晕了的股市灾民们不懂,吃这碗饭的企业人能不懂吗?有哪几家搞教育产业的公司挣到钱了?还不是都在花钱挣吆喝。也有挣到钱的,是送出去的多还是挣到手的多,有多少自己的原创,又有多少终端客户自愿买单?有敢站出来实话实说的老板吗?中国的家长们好可悲,听风就是雨,大把的掏钱,给孩子们买了一堆又一堆的洋摆设,结果都锁在专用教室里等上级领导来参观验收。不出几年,莫尔定律的垃圾车准时开来,学校再出上搬运费把这些重金买来的东东倒掉。孩子们学到什么信息技术了?有泡网吧学的多么?

改行吧?­干­别的行业。就当还有积善的行当,但我找不到善的出口,又要重新张起一张网拉关系,认门路,当副陪,窝里斗,人模狗样……累呀!不就为套房子吗?还有一部车,车里再拉一个女人,女人左手戴一钻戒,右手拉扯一个孩子。还有什么?让人羡慕?我靠!累死了。不­干­了,老子不­干­了,彻底洗手不­干­了。还是海南一期的,跌份哪!以前打工还可以有个借口,为了儿子,儿子现在都不跟你玩了,你还为谁?

老子谁都不为了,就为能喘气,大喘气。老子要选一个谁都玩不起的活法。就当一个“三无”人员吧。过去一直奉行读没有用的书,交没有用的朋友,现在再添一样,当没有用的人。

可笑吗?有用的人、好使的人就不可笑吗?

我曾经是被当做有用之才被家庭和学校培养的。我的名字就是见证。我的出生地在湖南,父母为我取名叫建湘。估计这个名字在湖南有成千上万。在我出生的岁月,为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多少有攀神圣的企图。后来在海南,我当包工头时雇过一个同名不同姓的民工。我跟我妈调侃说,你们当年就是打算把我培养成民工吧?我妈乐了,给了我一巴掌。回想文化大革命,许多人都改了名字,比如“卫东”、“向东”什么的。我爹也想给我改名字,起初给我安了个名字叫“勇”,大概是在湖南生活过,联想到了“湘勇”。我嫌与人重名,拒不接受。老爹说,那就叫“无用”吧,好歹也是水浒里的大人物。我更不愿意接受,与之争辩凭什么说我无用,我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爹再没吱声,他也许在想,如果公然反驳我的说法,眼前的这个傻小子真能把他告了。那时的我的确充满了当炮灰的愿望,也真­干­得出来大义灭亲的事情。没想到我后来当了老师,又经历了许多不可遇见的事情。最后,历史轮回,命运又回到了老爹为我起的名字上。虽然“无用”这名字起得很不严肃,但我情愿接受这种命运安排,活回去,像个傻乎乎的孩子。

看来我注定要成为现实生活中的“黑客”,一个非法进入者,没有身份,到处­精­神漫游。

到了这把年纪,我再也不怕谁笑话我笨,我就是笨咋啦?我挣人民币就像别人挣美元一样难。说自己比金子还纯洁总不大好意思,就当我心太软吧。反正有些酒我是不喝的,有些话我是不说的,有些事我是不做的,于是有些钱我是挣不到的。有人会说:“你有病!”想说什么爱谁谁,我并无心­干­预别人的钱怎么挣,更不会因为自己点儿背而怪社会。借狗子的话说:“社会没病,我们选择的病。”

我就是有病,而且肯定是非典型­性­的。

我看见那些掩面而逃的人们心里直乐:胆小鬼,怕传染不是?我得的病也是你得的?你们丫的也就配得个流行病。

总是有胆大的,前来窥探我的病情。就像在“非典”时期我们前去窥探小汤山医院一样。

2003年4月底到5月初,北京闹“非典”的消息管理了全社会的注意力,平日车流如川的大街顿时空空荡荡。夜晚,我滑着排轮在主路上款款滑行奔赴酒局,一路检阅着探头哈腰的路灯和穿梭在都市的巡逻警车。红灯,瞎­鸡­芭照,照巴甫洛夫的狗去吧!偌大的城市任由我一人恣意穿行,皇上算什么,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吗?新街口天川酒肆,诗人、旅行家大踏的食堂,一群啤酒主义者在这里轮流上岗,挥霍健康、时间和过剩的荷尔蒙,延续着不散的筵席,愣是把曹雪芹的名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给废了。来者都是这个都市的边缘人,昼伏夜出,无厘头聚会,有海量斗酒。这里的酒­干­净,不含“为什么”,所以,在这里喝酒的人酒量都很长。喝大了人人手里都掂着啤酒瓶子,把自己想像成抗击“非典”的英雄,摆出用手榴弹与“非典”同归于尽的样子,高唱狗子的啤酒主义战歌:“这是最后的啤酒,再来8瓶到明天,英特那雄耐尔它已经实现”,吼声恐怖。啤酒主义在这一特殊时期迅速发展成了啤酒恐怖主义,“非典”懂看人,终不敢与这些亡命徒较量,远远地躲在小汤山与白衣天使周旋。

非典时期(2)

大踏骑着京式三轮板车,拉着旅行家罗艺,电视人子鹏,前往小汤山医院看望,我滑着排轮尾随其后。在医院大门口,我们被带着面罩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拦住了,大踏说想采访一下张院长,拍些白衣天使抗击“非典”的场面,话说得跟真的一样,结果遭到严厉警告:“别进去,进去就别想再出来!”我等人不惧“非典”怕枪子,不敢再继续逗贫,悻悻地离开了。

这段时间没人敢见我,因为怕传染上“非典”。我敢见人,能见到的人都在喝啤酒。我重新开始喝酒了。我从来就不喝小酒,那是多么庸俗的喝法,亵渎酒神­精­神!要喝酒就要对得起酒,喝大酒,无目的地胡喝,喝到浪里头,浪呀么浪打浪。

刘阳是国内早几届的教育哲学博士,出自名师名校,1993年闯到海南,历经商海,又回过头来搞文化。刘阳出过畅销书,知道时下读者爱看什么,他说你儿子比你好卖,最好你和你儿子合写一本书。我说,子轩的写作能力倒是有,我几年前就看过他在网上写的东西,语感还行,出手至少不会比那些上了大学的同龄人差。问题是他有没有勇气写自己,这事对他来说如同剜心窝子,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我们爷俩儿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他不想见我,他现在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刘阳说他想试试,哪怕我们父子二人不见面,背对背写也行,也许互不影响写出的东西更真实,于是找到一位出版界的朋友联系到子轩。

子轩找到了,在书商的说服下,他答应背对背地写,这出乎我的意料。书商让我们先拿出样稿,然后签出版合同。我在写样稿的时候,心里想着通过写作能达成我们父子之间的理解与沟通,为鼓励他写作,我给他发了一份E-mail。

子轩:

你好!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们合作写一本书。用我们自己的语言记录曾经历过的生活。这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无论对我们当事人自身还是社会,都会带来建设­性­的后果。这也是我期待中要做的一件事,我期待你有能力站在起来说话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这一天以何种方式宣告来临。我以为这是机遇,我诚邀你拿起笔来写作。

实话说,我也没写过书,但我毫不怀疑我的文字将会畅销。因为我的话语是原创的、诚实的,因为我一无所有、无所顾忌,因为我有勇气面对自己。有价值的写作必定是作者本人的心灵独白,写作是面对自我的考验,因此也是痛苦的。但是,白纸黑字一旦问世,将是作者另一条生命的诞生。这是我个人对写作的理解,事先声明,我不强求你写,也不强求你我观点一致,你甚至可以拒绝。但我要写,而且已经动笔。因为我要生存,而且要获得有尊严的生存自由。版税不是我追求的惟一价值,亦不为名,“我要人人都看见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如果你愿意合作,你无须担心我会对你的生活有所­干­涉,也许我们不见面更好,过程的衔接、协调工作建议由刘靖女士牵头安排,写作过程中的信息交流可以通过E-mail来完成。这样反倒有行为­色­彩。还有,封面设计、版式设计、出版印刷以及商业运作都交由你来完成,我对你在这方面能力的信任胜过一个有文凭的美院毕业生。这是展示你创作才华的机会,等于给自己做广告还挣钱——我自己就是这样想的。它也是一种语言,它将会给有心的读者传达更丰富的信息。

专此,等你回话。

父 字 2003/3/27

交稿的时间到了,子轩说没写完。书商又等了两周,还没回话,甚至打过去电话也没人接了。

我这头已经开始动笔了,而且写作的欲望与日俱增。子轩的食言着实闪了我一把,我心里闹腾的有两个月写不出字来。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涮一个人需要理由吗?现在时兴玩无厘头。我哭笑不得,心说,你小子玩得也太后现代了。甚鸟后现代,就你们小屁孩儿会玩?老周一疯起来还不把你们的偶像周星星吓得尿裤子。

后现代旅行(1)

一切都是随机构成的巧合,我们吃的是艺术。

大踏在三省的界碑下转圈撒尿,向全世界散布一种带有象征­性­信息,就像像猛兽撒尿一样,表示这地方是我的了!

狗子想出来一辙,行为命名为“沉默之旅”。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模型,显然比教育有趣,教育若能做到人不在游泳池里撒尿,那将造就一个伟大的时代。

大踏正约我参加他策划的一个后现代旅行系列——三省交界轮滑。一个省滑上一个马拉松。

大踏是大巫级旅行家,不可与“驴友”一族同日而语,他也许就是神农架的野人,藏在文明的都市里跟人类开着玩笑。此公从1983年就开始无业流浪,暴走中国,光是西藏就去了11回。玩到这个份上,别人玩过的通俗套路难提起兴趣。他开始玩形式,玩维特哥斯坦式的命名,深了!玩三省交界是他这几年单练的一个旅行项目。谁要是问为什么要玩三省交界,有什么意义?大踏总是说,我怎么知道,玩过了就有了意义。我看还是有意义的,三省交界抽象出来的平面构成点线面俱全,人可以任意想象为其赋予意义。具象的图形也有,奔驰汽车的标识是个典型的例子。

这个图案让我想起自己偶然经历的一次行为。有一次我和旺望忘、豆子俩口在地安门的一家叫“城隍庙”的餐馆吃饭,我点了两个最喜欢吃的豆沙包,店小二端了个平底的大盘子上来了,包子下面垫着一张­精­美的餐纸,有些西餐的讲究,包子平行摆放,面很白,圆鼓鼓的,上面还有一个红点,看上去有些Se情。我说有些舍不得下嘴,他们两人意会地笑了,旺望忘捂着胸口说这阵子有个人该喊疼了,他意指的是一个名校的退役校花,离婚不久正闲着。我们都熟悉,豆子经常拿她开我的涮,能沾的便宜我也犯不着客气。旺望忘拿出笔来,就手在盘中的餐纸上划出了Y字形状的三条直线,从盘子的边缘相交到中心,看上去像似一件开领衬衣,又有维纳斯沟的暗示。旺望忘画完一本正经地说:“成了,就叫‘包二­奶­’吧!”这已经是超平面、超设计了,好就好在作品的所有构成元素都是随机的巧合。我们吃的是艺术。遗憾你不是毕加索,不然这个行为将成为名作。旺望忘说这包子已经不是食物,今天这顿饭的­精­华已经吃完了,要是再吃就太损了。以后我们可以发明一家­精­神餐厅,让艺术家当厨子。客人就像今天这样,佯吃,吃一个即兴话题,吃没有设计的设计,餐桌上吃­精­神,尽兴之后饿了进厨房去吃物质。旺望忘来电了,接着又聊出了一连串­精­妙的创意。我饿了,更因为想恶做剧,狼吞虎咽把包子咥了,当时很开心,过后想起来确实感到嘴脸可憎。不过也好,现在的美女们手没处放,要是让能她们一个个都捂着胸口,摆出维纳斯捧心颦眉的心疼小样儿,总比冲男人乱抽大嘴巴子的架势要好看。

大踏玩的行为不是吃,是拉。我们可以想像大踏在三省的界碑下转圈撒尿,向全世界散布一种带有象征­性­信息,就像猛兽撒尿一样,表示这地方是我的了!大踏的行为肯定与褒贬奔驰汽车的标志无染,因为他对汽车没有兴趣。也许其中含有地缘政治意象,但是大踏从不谈论政治。道破玄机,我猜想这事可能与“里比多”有关,大踏要在地缘政治的“维纳斯沟”上撒泡尿。

这是老周的解释。如是,此公的手笔也忒狠了,一泡尿把我们男人的配权统统都给灭了。

后现代旅行是大踏玩的另外一个系列行为项目,不沾文化艺术,带有游戏­性­质。其基本规则是玩前人所未玩的旅行方式,细则还有许多,比如,一要吃苦,二要怕死,三不要脸,四没文化,五不扰民什么的,不使用现代交通工具,不接受赞助,不接受媒体­干­预,等等,最重要的原则是可以修改原则!

在轮滑项目之前,大踏已经玩过几个项目,有些项目听起来让人大眼瞪小眼。其中一项是板儿爷之旅,5个人骑着一辆破旧的板车从北京骑往济南,每人轮流骑一个小时,车上拉着行李和一箱啤酒,还抱了把吉他。

另一个生猛的项目是大马拉松,一天跑一个,连跑三天,山地,自背行李,每人最少喝4瓶啤酒。第一天几个人都跑下来了,但是到第二天大家都顶不住了,大踏连跑了两个,第三天也跑不动了。酒可是没少喝,每天6瓶。大踏认为马拉松不过是个规则。大踏在跑步的同时还伴有一个啤酒马拉松。如果按他的规则,先把奥运冠军灌上6瓶啤酒背上行李醉跑,还不定谁能赢。

轮滑就是单排轱辘鞋,早期轮滑鞋是冰上速滑运动员在旱地练习的辅助器械,近年来才作为休闲体育项目在青少年中开始流行,人称这一类玩家叫“66族”,基本上都是20岁以下的青少年在玩。轮滑分场地轮滑和公路轮滑,我们玩得是公路轮滑。我们这帮玩家有几个是该当爷爷的人,照玩不误,而且玩得疯狂。

还好,我在少年时代就滑过四轮的场地轮滑,青年时代玩过速滑,有些底子,但是至少有十几年没上过冰了,单排的轮滑鞋还没穿过,不知道滑起来是什么感觉。练了几回以后,技术动作基本恢复,兴趣也跟着起来了,我发现人老了仍然有相当大的学习潜能,只是体力有些不支。大踏给大家当教练,这厮的滑行技术也就是二把刀,但保护技术可让人充分信任。为防止路上有不测,我们专门训练了自我保护动作,全是大踏瞎编的斜招。练得是急刹车、上马路牙子,抱行道树、驴打滚“技术”,倒也实用。第一次上路滑行10公里就感觉撑不住了。大踏远远地滑在前面,其他成员稀稀拉拉地尾随其后。这些人都跑过马拉松,体力都是牲口级的,我哪怕是拼了老命也跟不上。信心来自于进步,准备了一个月,我的体能逐渐恢复,与团队的差距在缩小,可以有间歇地把北京的二环路滑下来了,但心里还是没底,直到上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这次带有挑战­性­的旅行。

后现代旅行(2)

轮滑开始头一天,主力队员狗子就不行了,因头一天晚上透支酒力。我为保存体力酒至半酣就躲了,吆上老何回去睡觉,狗子可能因场子冷清感觉不爽,闷灌了大概有七八瓶,意犹未尽,回来谴责我和老何睡“农民觉”。结果狗子第二天狂拉稀。我心中窃喜,暗自呼唤,让箭杆稀来得更猛烈些吧!大踏不知从身上哪里顺出一条带子,像牵驴一样拖着狗子滑了半程。第二天,另一个老队员篮石的轮子掉了一个,滑起来的样子让人看上去心里直犯抽抽,大家生怕该阶级弟兄半路抛锚。真要是再掉上一个轮子,这个倒霉的家伙得跑到目的地。好在中途遇上一个自行车铺,大踏当过钳工,有了工具,拿出备用轮,配上螺丝就修好了。第三天,老何的脚磨破了,露出了红­肉­,滑不成了。老何63岁,美国人,体力倍儿好,仅次于大踏,比我们都强,只是因技术太臭挂了彩,否则,亚军该是他不会是我。这趟旅行,发现老何令我喜出望外,他长我15岁,凭什么就比我体力还要好呢?我觉得这个问题该问问自己,它也许会让我一下子就能年轻15岁。

三省轮滑回来之后,天气也暖和了,轮滑成了我的市内交通工具。每天午夜,车少的时候,从北方交大附近的住所直接滑到新街口的天川餐厅,和啤酒党人聚会,喝到天将白,路上没车了,摇摇晃晃地滑回来,感觉轻飘。日子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过着,等待着下一个节目的诞生。

想一个前人没有玩过的旅行项目并不容易,可以肯定地说比写篇博士论文要难。所有的人都在挖空心思出新招,但是拿到酒桌上就被一群酒徒轮番挑剔给枪毙了。我常想,现在大学里的论文答辩要是有这种纯粹该有多好!虽然我等不务正业但至少还有一份纯粹。什么叫正业,务旁门左道的正业还不如像这样纯粹地玩不务正业。

终于又有一个好创意诞生了。狗子想出一辙,行为命名为“沉默之旅”。规则规定游戏过程不许说话,说一个字罚款一块钱。狗子出的策划自然成为临时大总统,任期三天。他摊开了地图掷骰子,把我们一行五人掷到了鸭绿江边,几天后到达图们江的中、朝、俄三国交界处。毫无疑问,这是大踏的主意,他要在国际“维纳斯沟”撒泡尿。狗总统领导经验不足,完全被挟持。我拒绝绑架,走到延吉就溜了。“沉默之旅”所到之处遇人办事均无人开口,一群哑巴,连我们自己想起来都乐。我被罚款最多,137元。说话的原由一是做好人好事,一不留神就犯规;二是喝酒,喝大了狂说,宁愿挨罚。看来钱和规则根本就约束不了酒。一路上,我们自然会遇到好奇人们的过问,有人问我们是不是韩国人,有人问我们是不是钱挣足了找开心,有人问我们是不是集体打赌,有人问我们是不是演员,因为我们带了一部数码摄像机。大踏是指定发言人,不说话,拿出小本子用圆珠笔与人民群众写字交流。问为什么?答曰治病。治啥病?话痨。

“沉默之旅”不能不说是个幽默,但是它的创意本身又具有治幽默的意象。大踏有事为证:

幽默是一种病了

我们装哑巴去图们江旅行

因为我们有病,是为治病

装哑巴能治话痨,能治幽默

幽默到了现代,当然是一种病

全国人民都会贫嘴了

谁话少谁才是真行

语言是存在的家园

海德格尔的语言教也是­精­神鸦片

——摘引自大踏诗集第七十六辑:荒诞主义的快乐啤酒

什么后现代之旅呀?它已经流变成感官之旅,运动器官成了道具。后现代之旅的新成员、电视人高子鹏看破了,一语中的,你们丫的找辙喝酒不择手段。清澄的啤酒,在肠子里转转,然后……

“沉默之旅”全程被子鹏用摄像机全程记录,剪出一个片子,将参加一个国际记录片大奖赛,没准能拿个什么奖回来。

羊年马上就要过去了,大踏又编出来一个项目——赤脚之旅。光着脚从家里出发,乘火车到赣州,走到江西、福建、广东三省交界,再光着脚走回来。中途谁要是脚扎破了可穿一只鞋,另一只脚还得光着。两只脚都穿鞋算退出,早退一天罚一百元,以此类推。出发时间定在12月3日的晚上,集合地点在西四的一家24小时餐厅。我刚刚从海南回到北京没两天,本来早前答应要参加这次活动,但是无奈被书商“绑架”,挟持着我满京城跑着卖书稿。我向书商探了几回口气对方一律装糊涂,知道“请假”没戏,只好转过头来向“组织”请假。哪有什么组织?这个组织根本上就是无组织,还不是大踏一个人说了算。好就好在我们的规则好,规则可以修改,上路之前可以说话不算数。话虽这么说终究有跌份之嫌,我掏出一张充当罚款,后来感觉还是不够意思,­干­脆脱下了鞋子假惺惺地陪着几位赤脚大仙挨了一个多小时的冻。出发前我们合了个影,大踏直挺挺地把大脚板杵向镜头,我也跟着伸出腿,但是自觉得有些无耻,明摆着是作秀嘛,算什么行为?于是把腿蜷了回来,以示真假有别。餐厅里有好奇的人问脱鞋­干­什么?大踏还是说治病。治什么病?治脚气。

以上算是我们啤酒党人的“组织活动”,一年总要有那么几回。明年一过完年又要来一次“组织活动”,已经定名为“布朗之旅”,取义自中学物理知识“布朗运动”。大踏把物理学诗化了:

后现代旅行(3)

“布朗之旅”(没谱之旅)

我们从何处来,又去往何处

我们从荒诞来,又奔往荒诞

偶然多么恶美

我爱大偶尔,小的无所谓

布朗先生发现了一粒粉尘

在空气中运动的规律

这个规律便是:无规律

于是,宙宇的哲学定义,有了

我们要旅行去

就叫布朗之旅,或叫没谱之旅

去哪呢

把地图摊平,上置一勺

转勺三圈以上,看勺把的指向

或者,把一张南方地图钉在墙上

飞镖扎在的地方

或者我们匆忙赶到长途站

立即登上马上发车的那班

它去哪我们就去哪

2003/11/18

——摘引自大踏诗集第七十六辑:荒诞主义的快乐啤酒

我的理解与大踏略有不同。作品就是足迹,上帝摆弄分子无序运动,摆弄人有序行动。

据说现在的中小学开展创新教育缺少教材,拿去好了,我们不吝惜。给下一代献点爱心我愿意,可有句话要说在前头,体验一把就行了,千万别玩成套路。尤其是狗子发明的“沉默之旅”,哪个学校要是把孩子弄得真是不会说话了,可别找我老周来算账。

学问大的读者可能会嫌上面的游戏浅,那我再向你们推荐个深的。还是大踏的创意——“酒泳”,已经攒了15年了,至今还没拿出来用。为了给照本宣科的老师和呆读死记的学生们洗洗脑,我顾不上跟大踏商量就把这个旷世经典在此公诸天下。但凡发生知识产权的风险我吃不了要兜着走,这份情你们读者可得记着,没准儿我还要找大家作证。

大踏1988年办《啤酒报》,集主编、秘书、记者、编辑、美工、校对、内勤、外联数职于一身,为弘扬啤酒文化,振作民族­精­神,扭转­阴­盛阳衰之不好局面,想出一辙。将啤酒灌入游泳池中,于国人中招猛男自愿者数人,备皮,净身,过磅,投入池中亦游亦饮,凡增磅不足两公斤者,足饮然游不足两公里者不得上岸。岸上有摇滚乐队助阵,背景为好大一块红布,上书“洋人与女人不得入内”,现场由中央电视台向全世界直播。本次活动将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并作为中华狂欢节开幕仪式载入史册,由此一洗东亚病夫之前耻,开吾民众狂欢之先河。

第一次听大踏说这个创意,我的便处下意识紧缩,心想要是有人往酒池子里撒尿怎么办?我小的时候就在游泳池里撒过尿,撒完后作贼心虚地环顾四周,然后等待着看人呛水。那份坏!既然要边游边喝,这个问题就躲不过,人越多,污染的风险就越大。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模型,显然比教育有趣,教育若能做到人不在游泳池里撒尿,那将造就一个伟大的时代。既然如此,何不行动。

这个故事发生在2008年愚人节。天有些凉,参加“酒泳”的选手都经受过了一个冬天的冬泳的训练。虽有自虐意味,但考虑中国人爱面子的习惯还是定在这一天为好,这一天谁当愚人不清楚,借此机会可以大大减缓社会压力。活动由国内一家目前不愿透露名字的啤酒厂商出钱赞助,我在这里提前透露是因为这家赞助商太抠门,老跟我算计立方米。另外,商人就是商人,死不开窍,我让厂家的老板把“酒泳”过后的啤酒当着镜头喝上一大扎,丫挺的说我骂他。事态逼着我非要郑重其事地写书来解释不可。解释多俗哇,但遇上俗人也真没办法。我的策划理念是,这些酒是粮食造的,不能浪费,得把它喝下去。张罗一池子酒不容易,把这些酒都喝了更难,意义什么的说头就多了。我绝对不在里面撒尿,这话你得信,所谓诚信经济,咱们玩的就是诚信。我的话你都不信还能­干­什么大生意?禁尿的措施很多,大不了用一个避尿套,再用上一截尕绳绳把那个坏东西扎起来。真要是采取这样的措施还能有意思吗,我觉得乏味,比预先知道了比赛结果的足球赛还要乏味。

我向大家介绍的绝对是一个顶尖行为创意,一个刀锋策划。

“因为比世界上最大的慕尼黑

啤酒节更独到,吉尼斯还是空白

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艺术活动

可与伍德科克摇滚节媲美”

——摘引自大踏诗集第七十六辑:荒诞主义的快乐啤酒

中国人搞上一个几十万人的聚会很容易,但是集体喝一池子酒就难了。我觉得这才是泱泱大国该拿出的范儿,这才叫一个­精­神文明建设。有人报名来­干­这一池子酒吗?如果够数就不必讨论了。­干­!­干­!­干­!

行万里路

不甘心这个蓄谋已久的想法就这么被枪毙,转身跟喝大了的张弛说,张弛急了,想用啤酒瓶子砸我。他威胁我说,你敢,你要是敢猎鼠,我就扛枪去打藏羚羊。我与他理论,你家的弟兄连草根都刨着吃掉了,我们还吃什么?张弛属鼠,我属羊。

神行太保(1)

我该去寻找前人没有走过的路,或者,以自己创造的方式走路。

我觉得体验升空的感觉美妙无比,尤其是让青少年玩,玩出兴趣了长大都想当杨利伟。

我的弹弓把人弹不上天,但是能让人的心上天。

我无意间萌生了一个足以耸人听闻的创意。我将张罗起一个“神行太保”世界大赛,和世界小姐选美大赛一起搞。叶茂中说“让生命离生命更近些”,老周说“让野兽和美女更近些”。我应该抽个时间跟岛长谈谈,让他下个命令把路给我腾开。

读千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中国古代士人推崇的生活和学习的方式。自由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不能不想。千卷书早就读完了,眼睛也花了。这是上帝的警告,我不能轻易读书了,尽管还没读够。我的路还没走够。日常生活走的路和乘坐交通工具走的路不能算,古人说的万里路,应当是指未知的旅行。我该去寻找前人没有走过的路,或者,以自己创造的方式走路。

后现代之旅玩过的几个作品的确口味不俗。我之所以要玩后现代旅行是因为好玩。这好像是废话。那就拿出写论文的口气说,现代化剥夺了人的旅行过程,当然也剥夺了过程体验的享受。现代化透支了人类的幸福,让人舒服过了,以至于感到生活在一场­阴­谋之中。我们已经被绑架,已经不舒服,已经忍无可忍,我们再也装不下去了,于是放屁、打嗝、出大汗三大法宝一起上,找回人原本享受的一份自在。

能不能玩得纯粹是个问题,因为它关系到好不好玩。另外,后现代旅行也的确存在着玩不下去的危险。发明一个创意容易吗?不信你来试试。按照大踏的定义,后现代之旅要玩前人所未玩,玩原始?什么叫原始?赤脚算原始,总不能­祼­奔吧,人就那么点儿玩艺儿,都脱了就再也没戏了。

旅行要不要工具?这个问题应当还原成行为要不要工具?当然应该要,我主张旅行除了运动器官可以附加工具。对工具的使用应当倒退到手工自制水平,对工具的工具应当不加限定,可以充分利用现代化。这样,行为的创意空间就大大拓展了,人除了在陆地活动,还可以在空中和水中获取自由。

说到上天,自制工具太难了。在杨利伟上太空之前,我就想搞一个娱乐­性­的装置。做一个硕大无朋的弹弓杈子,用强力皮筋把人弹­射­出去,溅落在水里。人在空中感受加速度的刺激,有惊无险。专业的玩法可以采用高山滑雪的空中飞行动作,身体绷直,前倾俯冲,脚上踩着划水板,靠控制身体平衡的技巧溅落水面。这个项目要是玩起来,刺激程度要超过摩托艇牵引划水,肯定能把高台滑雪给灭了。业余玩家可以采用安全舱,达到确保身体安全的程度就行了。高级玩家的安全舱还可以根据空气动力学的原理设计成滑翔器,内有­操­作装置,或者装有降落伞弹­射­装置,人可以在空中­操­作。我觉得体验升空的感觉美妙无比,尤其是让青少年玩,玩出兴趣了长大都想当杨利伟。

这个想法是我在北京拓展训练学校当教练的那段日子萌生的。拓展的训练课程和装置都是从国外拷贝过来的,依照训练诉求的目标和设计的合理­性­考量,我觉着改进空间很大。当时我想改造一些训练装置,引进中国军人的一些训练科目,还想发明一些好玩的装置,但是,学校的生意兴隆,每人每天收费100美金还忙不过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没有玩原创的兴趣。再说,拓展训练的对象主要是白领,我的兴奋点对这个圈层的人显得过于粗鲁。没有找到共鸣我也就罢了。

我把这个想法推荐给了大踏,大踏感兴趣,但是说这只能算游戏的装置,不能算是旅行。我狡辩说,阿姆斯特朗在太空中一小步,人类迈出一大步。我的弹弓把人弹不上天,但是能让人的心上天。大踏说我想深了,像粪坑一样深。冤哪!我当然不能死心,想想看,哪个男孩子不喜欢弹弓,哪有这么大的弹弓,哪有这么好玩的游戏。杨利伟要是能让我的弹弓发­射­一把,看上去也一定会很美。

地上的旅行工具我想出了一个“帆车之旅”。

帆车是谁也没见过的交通工具,把帆板上的帆取下来,直接栽在大踏的三轮车上,见风使舵,手控风帆的角度。这个拼凑方法蛮有“后”味,只是三轮的重心太高,闹不好就成了“翻车之旅”。看来必须造一辆小轮子、低底盘的车体,保证运行安全。我去求教帆板专业队的教练,教练说老外有在草坪、沙漠、冰上玩帆板的,没听说过“帆车”。教练说造车有可能,但要解决车体的倾斜问题,否则风大了还是要翻车。麻烦了,看来还要上液压装置调整车体的倾斜角度,还要上减震装置和安全护具,乘员还要像坐“美洲杯”大帆船一样,侧躺在车的外侧压车,肝颤哪!太专业了,破坏了旅行的惬意。估计我们这些菜菜鸟也没人敢玩。再说,这帮穷光蛋也凑不出钱来搞这么浪漫的发明。还是等着哪天我发了大财雇上敢死队来玩吧。

发明太难了。非要发明吗?非要旅行不可吗?哥伦布时代过去了,爱迪生时代过去了。还能有多大的蹦头?就当从头活一次,有什么可以追求的呢?活在尘世,逃不脱衣食住行,饮食男女,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个俗人吧。管它俗不俗,只要不带俗套就行,随便玩什么,只要能自己定义就行。哪个好玩玩哪个,没有人玩就自己玩,玩自己。

神行太保(2)

还是轮滑好玩,它既有旅行的形式感又有实用功能。它能让我产生童趣从而觉着时光倒转,它能让我获得学习的快乐和生活的信心,它能让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三省轮滑回来之后,我几乎把它当成市内交通工具了。可惜北京的车太多,白天就没处滑。而且北京公安局又出了个规定,轮滑不许上路,为什么?官方发言人解释说没有路权。

话说是说,公安局咱惹不起,我连个北京户口都没有,一旦让哪个脾气不好的大盖帽抓住了,抓到昌平去筛沙子也是没脾气。躲着点吧。我想到了一个没人管的地方——天涯海角,在那里可以尽情地偷着乐,我想在这个暖洋洋的地方度过一个冬天。

书写到一半的时候,天凉了。我乘着火车去了海南,渡海时,我穿着轮滑鞋上船下船,算是抢先轮渡了。

在海口,我每天滑一个马拉松,沿着风光秀丽西海岸,像神行太保一样沿着海岸线漫步。这本是我自娱自乐的一种休闲方式,无意中它居然成了我生活状态的某种表征。我在过程中遭遇各种生活碰撞,自然会遇见一些始料未及的问题,产生一些感受,这些无中生有的问题和感受构成了我的生活。

在我看来,轮滑完全可以成为一种新型的城市个人交通工具。如果把它定义为纳米时代的微型城市交通工具也许更为准确。我已经成功地完成了测试,结果证明:在理想的路面条件下,训练有素的人轮滑速度可以和普通自行车相当;体力消耗是骑自行车的一倍,是马拉松长跑的四分之一。至少对我这种身体状况的人来说,穿越任何一个城市游刃有余。

我想进一步开展长距离测试。有两条线路让我一想起来就怦然心动:一条是唐古拉山口到拉萨,一千多公里,一路大下坡,车少,大部分是柏油路面。沿途领略藏北草原景­色­,戴上耳麦听摇滚,最好让崔健把大踏的三轮登上,半车人半车啤酒,边喝边唱,边摇边滚。“1234567”,老崔喝大了一遍遍地数空酒瓶子,拉到拉萨的全是空瓶子。那叫一个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另一条线路是海南——三亚的东线高速公路,近300公里,如果路面光滑,一路顺风的话,我觉得有希望在24小时之内滑完。如果成功,年青的后生冲击400公里肯定没问题。400公里是什么概念?日行800里,神行太保哇!

我无意间萌生了一个足以耸人听闻的创意。我将张罗起一个“神行太保”世界大赛,和世界小姐选美大赛一起搞。叶茂中说“让生命离生命更近些”,老周说“让野兽和美女更近些”。我应该抽个时间跟岛长谈谈,让他下个命令把路给我腾开。我把海南骂了,该疼的时候还是要疼。我想免费为海南做一条公益广告,据说海南在搞健康岛,阳光岛,生态岛,这些说法我都觉得不错,应当献计献策,大力支持。我想用这种方式广告天下:不来海南,不知身体如此之好。

这些毫无关联、偶然冒出的念头构成了我生活中的想像空间,只要行动它便是现实。

灭鼠运动(1)

灭鼠运动(2)

这是荒山野地里的事情。城里的人大多数不知道,或者因为有些事情与自己当下的生存状态距离遥远,没有切肤之痛,所以置若罔闻。但是我发现,即使是当下的生存状态出了问题,甚至已经很严重了,人们也是熟视无睹。关心公共问题的人往往是些书生,大不了发发牢­骚­,遇到现实阻力仍是束手无策。

我住在北京城里,日常生活中最不好的感觉就是交通拥挤。尤其是在上下班,北京的道路简直就是半瘫。在这个时候,汽车的运行速度还不如自行车,这不能不让我们怀念那个骑自行车上下班的时代。情急无奈之中,我感到极有必要为汽车命名——都市铁老鼠。既然是过街老鼠,就应当人人喊打。

又要回来探讨我的轮滑运动了,它引发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路权问题。我感到有必要为热爱环保的66族人民的生存与发展确立一个替天行道的名义——路权运动。

我要提出的质疑是,路到底是人走的还是车走的?

我的观点是,路当然是人走的。

我的依据是,第一,我和许多人的路权遭到剥夺。第二,有“路”的汉字为凭,“路”的偏旁是个“足”字,主体是“各”,代表每个人,意指公共领域。第三,铁老鼠根本就不采取计划生育,也没人能管的住,但是它并没有理由不该让人管。

如何打击铁老鼠就饶我别出主意了,否则我成了教唆犯,引起了社会治安问题我可担当不起。

美臀运动(1)

这个姑娘的ρi股是平板,像乒乓球拍子,这种体形应当命名为“板臀”。“小板”是小“板臀”的昵称。这种体形在汉人中有广泛的代表­性­,后面看有面积,侧面看超平。

轮滑可以美臀!美臀将替代美容。我应当把这个伟大的发现告诉中国的女人。

不管是灭鼠运动还是保路运动,我都对现实生活中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因为现实中的人受物欲驱动,难以放弃习惯了的生活方式,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争得路权任重而道远,我一人孤掌难鸣,只能指望66族的人口数量大大增加。当一种生活方式成为社会需求时,社会自然会为一种普遍的生活方式维权。我首先希望生育新生代的­妇­女们能率先放弃对铁老鼠的迷恋,不把男人和孩子往死胡同里引,然后顺理成章地实现社会生活方式的和平演变。

我似乎必须要找到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消费欲望强盛的女人们,我也当真做过一番教化的尝试。三省轮滑之后,因表现突出,大踏册封我任北京市女子业余轮滑总教练。我欣然应承了,而且马上招来了一批女弟子。教练工作开始,我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购买轮滑鞋和运动行头的热情明显高于轮滑运动本身,对商家的挑剔和获得杀价快感的愿望远远超过对技术动作的关注。没有几次训练,这些头脑一时发热的女人们的兴趣就锐减,最后一个个逃之夭夭不见踪影。

我在反思我的失败。我没有找到真问题,我没有找到一个伟大的目标。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经意走到一家美容店跟前,刚好赶上一个刚刚做完美容的女士春风满面地走了出来,麻利地钻进一辆的士扬长而去。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着这一连串动作,突然来了灵感。有了,女人爱美,美就是女人的宗教。只要为了美,女人多少钱都舍得花,多大的罪都愿意受。我应当编出一个美的理由,感召广大女­性­积极投身于这项运动。

真问题找到了,伟大的目标也找到了。速滑和轮滑运动塑造的形体最符合运动力学和美学原理。轮滑可以美臀!美臀将替代美容。我应当把这个伟大的发现告诉中国的女人,再给我所倡导的轮滑运动起上一个响亮的名字——美臀运动。

轮滑可以美臀的论点不足为奇,因为人们可以通过冬季奥运会的电视画面得到实证。但是美臀将替代美容则是一个证伪命题。有什么可信的理由能够支持这一假设?我想到了大学期间读过的一本美国的心理学教材,其中有一个关于异­性­视觉感知的研究,描述男女之间相互观察的视觉焦点分布。研究结果还附有专用仪器测量出来的扫描图。结果表明,男人视线的第一落点普遍为女人的臀部,其次为胸部,再次才是面部。这项研究足以支持“美臀将替代美容”的假说。女人们花了那么多钱,自以为制造了注意力,其实男人并不关心。我指出这一事实很有可能使得装修热情高涨女人们灰心丧气,甚至有可能牵连各种化妆品销量锐减。那没办法,实话实说有何错误?要说错误让我们来共同追究­奸­商和媒体的误导,还有那些不说实话的男人们,是这些人的­阴­谋让女人们的良苦用心和大把的钞票一起付之东流。

为了进一步强调臀部的文化意义,我们还可以罗列旁证。首推艺术品,女人的曲线美永远是艺术品表现的对象,现代的汽车尾部和­色­酒酒杯酒瓶的设计普遍都有­性­暗示,临摹的恰恰是女人的臀部。

现实问题恰恰是,中国女人的臀部普遍有欠发达。这个问题很严重,它使得男人对女人的关注从审美降格为怜悯,这也许是一个令男人们郁闷的一个理由。我可以用一个亲眼观察到的情形举证。

天川餐厅对面有一家餐馆,有个跑堂的女孩,农村出来的,憨厚老实,没心眼,长得白净,脸蛋不漂亮,身高还行,但看不到曲线,不大会引起人的注意,唯大踏对这个女孩关照有加,经常掏钱给她买“冰激淋”雪糕,而且每次都掏10元。10块呀,相当于4瓶半“燕京”!问大踏为什么要撒钱,大踏说是为了不为什么。大踏为这个女孩命名叫“小板”。大踏在天川这边一招呼,“小板”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听差。怎么就叫“小板”了呢?大踏说,这个姑娘的ρi股是平板,乒乓球拍子状,这种体形应当命名为“板臀”。“小板”是小“板臀”的昵称。这种体形在汉人中有广泛的代表­性­,后面看有面积,侧面看超平。虽然说得是不为什么,但是我想大踏对“板臀”问题忧心忡忡,而且肯定充满怜悯。

我也非常关注“乒乓球拍子”的问题。当然,不止是女人,男人也有板臀。有“小板”就有“老板”。老板的形体往往还会在前面鼓出一包,肚子,球形的肚子,揣着发达的下水,骄傲地前挺,裤子像似永远也提不起来,提起来就像包着二­奶­。怎么人成了这副模样?撑出来的,坐车坐沙发坐热炕头坐课椅坐班坐家坐出来的。“老板”们算是没救了,你们丫的就这么着吧,我不管了。救人还是应当先救女人。

我为自己萌生如此伟大的博爱思想而感动。但也不无忧虑,估计我的爱心也有可能会让相当一部分女­性­误解,甚至遭到女权主义者的强力反击。她们一定会说,看看你们中国的男人,男人有好人吗,你们是男人吗?我承认这个时代的中国男人表现得差强人意,远不如女­性­风光。我还能做出更为深刻的自我反省,男人们快绝种了!男人们不是正在努力地向女人们学习吗?你们女人就好好地教育吧,辅导吧,扶倒吧。

美臀运动(2)

我还是要回到ρi股的问题继续说。女人也少有不关心男人的ρi股的,不过有别,这年头的女人文化水平提高了,更钟情于抽象的ρi股。所谓“ρi股决定脑袋”。过去的女人喜欢攀高枝,现在的女人就喜欢能决定脑袋的ρi股,当然是越大越好,而且喜欢的还挺文化。好大一个文化大板臀!

与文化的ρi股相比,我还是偏爱感­性­的ρi股,比如古巴女排队员的那种样式。要说这是个审美问题或学术问题就见小了,它至少是个社会问题,应当说这也是个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甚者是一个人种问题。我觉得解决这个问题比办一届奥运会要重要的多。没有ρi股怎么行?没有强健的ρi股也搞不好奥运会呀!奥运会的实力项目是田径,田径是所有竞技项目的基础,田径上不去足球肯定没戏。中国人的田径项目上不去,与体能基础有关,ρi股是身体最大的肌­肉­群,是身体运动的发动机,解决ρi股问题就是解决身体的基础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太普遍,肯定是个社会问题,又没有人来重视,我不提请大家注意又有谁会重视呢?

一个教育家,光看到问题是不够的,应当想办法去解决问题。我倡导用运动的方式来矫正走偏了的社会行为并非杜撰,我的想法是从古希腊教育家那里得到的启示。

奥运会起源于希腊,最早的奥运会只有男人参加,全身赤­祼­。这个事实大家都知道,许多人不知道的是,与当时古希腊雅典并存的另一个城邦叫斯巴达,不玩奥运会玩教育,斯巴达人非常重视美臀,几乎完全是以运动的方式培养下一代和女人。

斯巴达的男人从小就进行严酷的军事训练,女人也统统要上­操­场掷铁饼、投标枪。斯巴达人用这种教育方式来塑造女人强大的生育底盘,以承载战士的胚胎。严酷的训练也锤炼出了斯巴达女人的英雄主义情­操­,出征时,斯巴达的母亲给儿子一面盾牌作为礼物。意思是:拿去孩子,光荣了躺在上面;活着回来,是为母亲为你颁发的第一块奖牌。我估计雅典搞奥运会纯粹是让斯巴达人给逼出来的,尽管奥运会刚刚除去了战争的血腥,但是非常野蛮,最早的奥运会是禁止女人观看的,今天的男人也看不下去,拳击赛根本就不带套,­干­凿!摔跤大力士的耳朵早早就被揪掉了,赛场上根本不会发生泰森咬耳朵这类事件。第一个观看奥运会的女人若不是因儿子带上了奥运桂冠,一旦露出身份,将被处死无疑。

斯巴达人以残酷著称,以文明著称的雅典以今人的眼光度量也显残酷,他们的教育方式至少不及我向大家推荐的轮滑运动优雅。我不能不夸自己心好又温柔,我希望我的美意能够为广大的女­性­所接受。再说,奥运会是少数人竞技,多数人当看客的游戏,它改善不了我们每个人面临的生存问题。我们老百姓自己的问题要靠大家一起讨论,一起参与去解决。我想用运动行为来改变“板臀”问题,我希望有一天“板臀”们能一个个翘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将比GDP的增长更能凸现国人的生活质量也更值得骄傲。

轮滑是轮滑,板臀是板臀,本来风牛马不相及,结果让我把它强拉硬扯在一起了。我当然言之有据。谁叫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谁叫我们遭遇,谁叫你们只知道美容不知道美臀?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缺陷的世界,上帝却给我安装了一个“格式塔”瞳孔,这让我老是聚不住焦。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完形”,这是外部世界本该有的样子,我只认这种样子才是本真。现实中的物象在“完形”的比照下显出缺陷,激发出我想填补的愿望。这是我的错吗?你们尽可以说我的趣味低俗,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如果不承认,我也没办法,我没有丘比特的弓箭,肯定无法­射­穿你们哪一个的胸膛忍看鲜血直流,我有丘比特的弹弓,能把“乒乓球拍子”打得当当作响。

最后我想说一句,轮滑只是我当前的爱好,我这人容易见异思迁,不知哪天又迷上什么去哪里了,也不知道“完形”的目光投­射­到在什么人什么事上,丘比特的弹弓瞄向哪里?但我相信,以后会知道。

故事该写的大致就这么多了,编辑希望能再抻一抻,能让一本书厚一些,以显出有分量的样子。我实难做到,只好在这里向读者致歉了,俗话说文如其人,我做兰州拉面的水平也就能扯个“大宽”,压根就没有扯“毛细”的本事,学也不像那么回事,就这么着吧。

后记(1)

书写到大半,策划人刘阳说,这不是我想要的一本书。羊年之初,他看完《读者》上刊登的《我只养你到18岁》的报道后找到我,让我在此基础上扩充,做成畅销书。他给过我一个提纲,我起初答应了,无奈憋不出来,只好信马由缰,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结果写出了一个我自己预先也不清楚的模样。我清楚的是,写作让我的心情豁然开朗,积淤多年的一块心病终于了断。写自己经历过的生活,用不着动脑子,我动心了,过程中几次泪洒键盘,不能自制。酒量是检验心态的标准,我年轻时喝两斤六十度白酒不倒,领着孩子进京时,喝两瓶啤酒就醉,现在一不小心就过了十瓶,第二天还是十瓶,第三天还是十瓶……而且正在稳步上升。

为了让预定的书名和内容统一,刘阳被卷入了写作过程,他一直提醒我写跑题了。“那你就等着卖5000册,完后喝西北风吧!”刘阳在酒桌上丢给我一句。我说,那不管,没人看我留着自己看。直说了,我不是为了教育,为写一本畅销书活到今天的。哪个绑架我我就颠覆哪个,不要逼我耍流氓(因为我先拿了刘阳的约稿定金,都喝了酒了,而且说这些难听话的时候我已经犯混)。我就是要拒绝一切绑架!刘阳发愣了,突然拍案说了声:有了!书名就叫《拒绝绑架》。

刘阳发现了我的写作过程和发生过的事件有同一根线在牵着。不管是13岁时把儿子领出校门,还是18岁时把儿子赶出家门,这都是现象,现象的背后是我一直在拒绝绑架。这一发现也使我的写作思路豁然明朗。沿着打开的思路向前走,我看到了自由的曙光,那才是我过往生活的朝向。有了这样的自省,书如何命名已显得不甚重要,怎么都行。我们又握手言和。

书写完后,我们心里都没底,拿给几个朋友看,反应不错,就是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我可是舒服了。想舒服还不容易,下面再写一些我觉着舒服的故事,也许能带给大家一些轻松感觉。我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啤酒桌,住进“狗斋”写字。啤酒党接风,添酒回灯重开战,“这是最后的斗争,再来10瓶到明天”。又喝到浪里头。喝得飘飘然,写飘了。写完最后两章,发现前面的文脉到此好像突然断裂,山穷水尽处陡然飘起一片祥云般的文字,让我看着发呆。书好像成了两本,书中的主人公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不是梦,我是以纪实手法来描述自己的生活的,以往的沉重心情和当下飘飘欲仙的感觉都是生活事实。如果说书的逻辑发生断裂,毋宁说我的生活逻辑开始转向。我必须诚实地记录,哪怕我的生活如同谎言,哪怕这样运用文字有可能牺牲言说的完整。

我理应成为另一个人,因为我放下了家长角­色­的执着,摆脱了­精­神枷锁的我自由了。我的写作已经融入生活,写作让我体验着自由,我觉得有话不吐不快比会说话更重要。说起来这还算是我的Chu女作,这么老的Chu女,就这么无师自通了。我想扭捏作态似乎也不大可能,事实如此嘛!不然我没有底气敢说要解放全中国的父母们。

我真要解放你们!你以为我有工夫跟你们开玩笑。

就这么喝,就这么写,就这么活。如果生活如同谎言一般,写作何以诚实?

“天是怎么亮的

喝亮的

呵哈是怎么郎的

喝里郎的”

……

“喝飞了!”

大踏的第七十六集诗集手稿同时诞生了,亲笔在复印件上题字送给每个啤酒队员。大踏是酒仙加诗仙,在失重的状态中,我拿他校验自我感觉的方位所在,发现我的身心已然坠入诗人的酒杯。好大的一个酒杯,我在“酒泳”。

刘阳读了大踏的诗如获至宝,他把大踏送给我的手稿当成文物“收藏”了,回到海南打来电话幸灾乐祸地坦白交代。

写作过程中,我将未定稿不断寄给新朋老友们征求意见,新朋友会写字,老朋友知根底。他们的鼓励给了我写作的动力。也有尖锐的批评从朋友圈中陆续反馈回来,最有挑战­性­的意见是关于子轩。

在这本书里,我写子轩下笔显得有些狠,把他写成了一个有问题的孩子。我的态度引起了一些人的忧虑——这样写是否会给子轩造成心理伤害,建议我慎重落笔。

那不管!尽管提建议的人充满善意,而且不乏重量级写手。文如其人,我必须忠实于自己的生活逻辑。我眼中的孩子就是这个样,因为我也是从孩子过来的。我从小就是一个有争议的孩子,有些方面比子轩强,有些地方比子轩还恶。如果说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会说自己还不够狠。我心毕竟是­肉­长的,比起亚伯拉罕奉子祭神的行为来,我简直是个懦夫。

怎样看孩子?中国的儒家文化传统有“人之初,­性­本善”之说。有了这个先入之见,中国的家长、教育人对孩子的看法往往偏“善”,说起孩子的未来眉飞­色­舞,遇到问题避重就轻,有意无意地将儿童、青少年天使化。这种现象很普遍,说重点儿叫矫情。我不以为然,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善之处为什么要写完善呢?看一看经典电影《美国往事》吧!神经足够强健的读者还可以看看巴西的新片《上帝之城》,看一看在上帝遗弃的地方,孩子是什么模样!作家张弛勇敢地写自己的青春期“一路上是撒谎、放毒走过来的”。敢这么说自己坏话的人还有王朔、狗子以及近年来涌现的韩寒、肖睿、胡坚等少年作家。但我还是想夸他们一句:这才是能够触及心灵的写作。主流教育界、舆论鲜有人能执这样的勇气与自觉。这可能是一个教育出发点上的问题,文饰心灵的漏洞最终导致了文化界、教育界谎言的泛滥,导致了整个社会虚假与伪善的横行。

后记(2)

“知子莫如父”,我是不是把子轩的痛处点到了他本人最清楚。他躲着不见我,我无法征求他的意见,只好自己写了。我并没有把子轩当成对手,写有关他的经历,我总是点到为止,不加叵测,尽量给他留下说话的余地,由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白。一个有趣的想像诱我发笑:他若无其事地在书摊上买了这本书,心里不再安宁,匆匆回到住所闭门翻看……。他肯定有话要说,我不在乎什么长者的颜面,也不在乎他将说些什么,惟希望他能虔诚祈祷,以诚实的写作了却自己的心病,直面人生。

本书多处写到“行为”。记录下的事件与观念在这个作秀的时代显得另类。我从不觉得自己另类,我怎么看自己也是一个正面人物嘛!我的“行为”是自己经历的生活事实,其中包含着我对生活、对教育过程的追求与思考。对“行为”的理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包括我的写作也是按“行为”来对待的,所以不必解释。如果有情绪的话,我会写一本学理­性­的专著給教育界,期限不保。

现在要紧事情是喝酒和旅行,把写作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

稿费来了。

老周 书于本命年

2003年12月31日 于北京狗斋

(全文完)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