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培源
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1.
倘若你和我一样喜欢幻想,那么请你闭上眼睛,坐在这里,在北回归线,一个叫做临水街的地方,想象一个闷热的午后,没有一丝风,阳台上的簕杜鹃投下浓郁的影子。摇椅,静止不动的摇椅,你可以看到老人坐在上面。他的背脊,因岁月的挤压而严重变形,像一把生锈的僵硬的弓箭。倚靠这张虚设的摇椅,他才不至于平躺在家里的床铺上,日复一日仰望头顶灰暗的天花板。屋顶瓦片中间的长方形玻璃窗,漏出一束光线,光线照在摇椅附近的地上,惨白的,像是镜面反射出来的亮斑。
老人眯上了眼睛,转过头,他生来讨厌这种光亮。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光秃秃的断截面像畸形的赘物。屋里湿而闷热。黑白相框装裱了他逝去的半生的时光。母亲的遗像,成了一枚过期的邮票,贴在他的额头,贴在他的呼吸里相濡以沫。
这个老人叫福生,在后半生惨淡的时光里,他常常追忆往昔。
闭上眼睛,倾听由远及近的海浪声,像一张被风吹皱了的塑料薄膜一样,哗啦啦直响。眼前浮现的,是临近马六甲海峡的热带海域。帆船漂浮在大海上,晒得黑黝黝的水手,在甲板上忙碌着。航线是人们虚构的,以此来限定船只的方向。但唯有水手们知道,他们的使命,就是摆脱航线的束缚,一个好的水手,不应该屈服于方向。这是他们日复一日在动荡不安的海面上所领悟出来的,世界虽然有经纬线,但一个胸襟开阔的水手知道,虚设的线条无法框住随波逐流的心。他们闯荡在这片辽阔的海域,运输鸦片、陶瓷。
当然重要的,是能够在休息日,成群结队上了海岸,在码头边随处可见的红灯区里物色一个丰腴的、浑身充满弹性的女人睡上一觉——这比船长的任何犒赏都要来得真实。这群皮肤干燥到几近皲裂的水手,他们拥有中国人憨厚老实的面孔,一种逆来顺受的、被命运压在身下的性格。一根长长的辫子围在脖子上——据说在大陆,在那个被腐朽统治者折腾地摇摇欲坠的国度里,大部分男人都已经剪了发辫,唯有这群水手,他们游离在国家之外,在制度无法控制的海域里,靠着和自然,和波涛汹涌的大海抗争而养家糊口。他们从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远离故乡。沿海一带,泉州或者广州的海港,他们家里的女人,不管是老婆还是母亲,哭断了肠。
长时间没有靠岸的生活,使得他们患上了集体性的臆想症,他们在黑夜里,在闷热的船舱里讨论女人的Ru房,女人的臀部,有关女人的一切。放荡不羁地发出干涩的,充满原始气味的笑声。他们不能缺少女人,女人是带给干裂大地的甘霖,他们渴念降临大地的潮湿,如同困兽渴望驰骋的自由。在女人的唇边,他们可以痛饮整个世界的湿润和温存。
福生老人是这支队伍里极其平凡的一个,身材并不强壮,一双因长时间得不到休憩的眼睛整日显得红肿。嘴唇半开着,好似过度口渴。他的老家在潮汕大地,在一个有着红头船的港口,祖上耕种几亩薄田,穷得叮当响,到了福生老人这一代,他忍受不了家徒四壁,决心摆脱命运的枷锁。他加入了一支船队,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跟在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后,他们搭乘一只船头漆红的商船,从入海口出发,横越南海,一路到了马来西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不习惯海上没有规律的波动,恶心、呕吐,被炙热的太阳烘烤,背部晒成番薯一样的颜色,胸膛红得像猪肝。久而久之,逐渐熟悉了颠簸的生活。但想家的情绪却越来越强烈,这种浸润在血液里的乡愁变成了一枚种子,落地生根,在他身体里长出遒劲的枝桠,扎得他生疼。
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就是老母亲哭得红肿的双眼,她拉扯着他的长衫,死命不让福生离开。你走了我怎么办?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啊!母亲哭得声音沙哑,鼻涕都流了下来……他在这种追忆往昔的冥想里又邂逅了自己的背影,瘦削的,带着决绝味道的背影。他躺在黑漆漆的船舱里,隔着舱板上的窗户,可以看到黑暗中的大海在月色下泛着金属一样幽静的光,是个难得的,没有大风浪的夜晚。那个唐朝大诗人的诗句忽而闯入他心里,他竟然不知不觉念了起来。床底下窸窸窣窣的一阵,他低头,看到一只老鼠爬过,是一只吃得浑身肥肉的老鼠。它爬过船舱,最后停留在靠在墙上的船桨上面,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福生看着它,它好似也看着福生。福生的眼睛里没有往常看到老鼠的厌恶,相反,他转过身坐了起来,拖着腮帮,自言自语道:“可怜的老鼠,你比我还可怜……”
福生长得瘦弱,扛着沉重的木箱走过连接甲板和码头的跳板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将全身的气力集中到脚趾上,如此一来,他的脊背弯得比别人更低,干起活来浑身微微颤抖——这种与众不同的背负方式受到了旁人的哂笑。船长拍了拍福生的肩膀说:“你小子身上除了一处地方硬就一无是处啦!”
福生没有心思搭理船长的话,他用手在自己的裤裆里掏了一下。港口附近的海水泛着强烈的白光,他厌恶这种白光,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像一头受了惊吓的麋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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