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嗒嗒……墙上的钟表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时间在敲打着噩梦。庄严一醒,龙龙也会突然醒来,看着母亲走到日历前。
庄父病倒了,这两天一直躺在床上责骂女儿。秦大地暑假回来几天,拿了家里一笔钱,离家出走。庄严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着。
一边是丈夫和他的儿子,一边是自己的儿子,倒霉的事儿全搅到了一起,庄严不知道该忙哪头了。庄严决定不告诉丈夫关于秦大地的事,让他无牵无挂上路。眼下最最重要的是,准备后事。她打开衣柜,想找一套衣服,可是翻了半天,竟没找到一套合适的。秦为民是个生活俭朴的人,这些衣服多是几年前的,袖口和领子磨破了,颜色和质地也不大好,带着一股子浓浓的樟脑味儿。庄严捧在手里感到奇怪,这些年作为一个副市长的丈夫是怎么过来的?哦,想起来了,他一直在换穿出国定做的那两套西装……难道让他穿着副市长的西装走向那个世界?最后,庄严总算看到一套这年头穿的衣服,却是睡衣,是一年前和自己那套性感内衣一起买的,也是今生她为丈夫买的惟一一套衣服。庄严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龙龙背课文的声音传了进来:
高高山头树,
风吹叶落去。
一去数千里,
何当还故处……
龙龙绘声绘色地解释:“大树长在高高的山上,秋天,叶子落了,被大风吹走了。大风吹呀吹,落叶飞呀飞,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它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大树的身旁?远方的人啊,就像这被风吹走的落叶,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亲人身旁?……”
庄严被这古诗打动,拉开门,叫道:“龙龙!”
龙龙看到了头发蓬乱、眼圈发青的母亲,看到了黑纱、白布和父亲的衣物。龙龙一下明白母亲为何把他关到门外了。母亲瞒着他竟是为父亲预备死,这不好,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龙龙生气了,一把扯下白布摔到地上!
庄严看出了儿子的愤怒,拾起白布。龙龙再一次夺过去,扔到地上,说:“庄严,你不是个好女人!”
儿子发怒时的表情很像秦为民,话不多,狠狠的。庄严此时最不能看的就是这副表情,甩过去一巴掌,说:“胡闹!”
龙龙瞪着母亲,没哭。
那巴掌很响亮,连躺在里屋的庄父都听到了。老头儿摇摇晃晃出来,指责女儿说:“你打孩子做啥,你疯啦!要不是你那么凶巴巴的,大地又怎么会离家出走……作孽呀,作孽!”随着他急促的喘息,身子一歪,几乎要跌倒。
见到外公,龙龙这才哭出来。龙龙从来没有这么哭过,现在他像一只受伤的小狼,嗷嗷地叫,声音之尖厉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家难道是自己祸害的?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我的痛苦和不幸?!庄严气极了,又朝着儿子的脸扇过去!
在秦家乱作一团时,裴毅正站在机场大厅,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半小时前,售票员告诉他,飞往乌鲁木齐的班机还有一班,23点10分,但票卖完了。旅游旺季票相当紧张。
裴毅说明事由,售票员大惑不解,为一个死囚,值吗?裴毅再三说好话,售票员才说:“这样吧,同志,把你的身份证或工作证给我,我去请示一下。”
裴毅翻口袋,翻出一沓钱来。老天爷,这一换便装,工作证和身份证根本没带在身上。裴毅不禁懊恼,出来办事,你怎么能不带证件呢?
裴毅连忙跟艾力联系,一方面让他把自己的身份证送过来;另一方面,找安检部门周旋。这时已是23点,旅客早进了安检门。艾力无影无踪,这边又不见动静,裴毅急得满头大汗!
站在亮如白昼的大厅里,裴毅有了天塌地陷的感觉。命啊,命!秦为民,你再有才华,你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因为从一开始你就错了。接着是你裴毅错了,如果不是你支持秦为民搞什么研究,又怎么会招致吴黑子的嫉恨,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是你裴毅把他推进深渊的……
裴毅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快站不住了。
这时一名安检人员走过来,问:“哪位是夏米其监狱的裴警官?”
“我……”裴毅有气无力地说。
安检人员点点头,说:“你们监狱长刚才打来电话,说明了情况。这是我们给你办的一张特别旅客通行证,请你马上登机!”
“波音737”客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划破夜色,腾空而起。一轮明月从云后露出脸。
缓期执行 四十九(2)
秦为民看到了今夜的月亮。
事情到了这一步,秦为民是无能为力了。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学习我们的那些革命老前辈,视死如归。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区区一条小命算什么呢?
刚才李小宝给他送饭,他态度少有的温和,说:“小李同志,别忙活了,我已经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了。”
李小宝现在有些同情这个不幸的人了,总想说些开心话让他乐。他说:“老秦,你看过《死囚的168小时》这部电影吗?那个外国死囚马上杀头了,还要喝咖啡,并且向前来救赎他灵魂的修女求爱,人家那才叫浪漫呢……”
秦为民笑了一下,说:“那是。不过我们这种人做不到。毕竟受党的教育多年,怎么能那样呢,你说是不是?”说完,他提了两个请求:一是想洗个澡;二是想让李小宝陪他下两盘棋。
李小宝点点头,说:“成。”
本来,秦为民还想说,能不能让我两个儿子来一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几天前他提过这个请求,对方没回音,他有些绝望。
这天晚上,李小宝陪着秦为民下了三盘棋。李小宝盘盘输,当然是有意的。
末了,秦为民说:“小李同志,咱们握个手吧。”
秦为民喜欢跟人握手,但严格地说,不叫握手,只是象征性地用指头挂拉一下。这一点警察早就发现了,并对此表示极大的不满。说,他狗日的以为自己是伟人哪。
这次不同,秦为民很认真很严肃,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是两只手攥着李小宝的一只手。尽管带着冷冰的颤抖,但力度是到位的,感情是贴近的。李小宝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倾斜,紧张起来。不料秦为民抱住了他,像告别老战友一样,眼含热泪地说:“辛苦了,小李同志!请转告裴毅同志,我谢谢他!”
李小宝是个粗犷的汉子,却又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鼻子一酸,眼睛就湿润了。
李小宝一走,秦为民突然感到了恐惧。他扶着铁窗,想,月亮圆了,这是我看到的最后一轮明月!……
裴玲看到了今夜的月亮。她站在丝路度假村顶楼,想,这哪儿是月亮,分明是一张泪痕斑斑的脸啊。
刚才一个同学请客,这个同学正是裴玲当年的初恋,曾给秦为民当过秘书。几年不见,人家从一个小秘书,变成了有几亿资产的实业家,在南方置下大片房地产。谈笑间,男同学露了底,他全凭着当秘书时结交的关系,编织了一个上层关系网。他的发家史就是建立在这张漏洞百出的网上。
男同学带了两个女人,一老一少,一红一白,一左一右,坐在身边。一个称姐,一个称妹。酒刚刚喝完,男同学就请裴玲到总统间去坐坐。裴玲还未落座,男同学已进了卫生间,里面传出一阵哗哗声。片刻,男同学出来,腰间缠着浴巾,两手垂在胯下,沉甸甸地。裴玲扭过脸,想这家伙真放肆!
男同学走到裴玲面前,说,小铃铛呀,都怪我当年不懂事。如果你住我家那晚上,我就把你干了,你肯定不会再跟姓秦的那个王八蛋了!为了200万,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男同学两手一松,呼啦,浴巾掉在了地上。
裴玲说,你干什么?男同学挤挤眼说,干你。裴玲骂道,流氓!男同学哈哈大笑,说,说得好!如果我不是流氓,我会干你?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死刑犯的情妇嘛。裴玲气得脸都白了,拉开门冲了出去……
此刻站在这全市的制高点上,裴玲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卑。白天在公司里她就受了气,一名女工裱的画质量不过关,裴玲让她返工,那女工跳起来就说,你厉害啥?有本事别让你那相好挨枪子儿啊,害人精!
裴玲啊裴玲,你这个脏女人坏女人,你还有脸活下去吗?不如去死吧,秦为民,也算我陪你一道下了地狱!
裴玲咬着牙,紧闭两眼,泪水哗哗地流。
方才裴玲从总统间跑出来时,常晓在值班,感觉到有点不对头。他紧跟裴玲沿旋转楼梯直上,来到顶楼。
常晓从后面一把拉住了她。
见是常晓,裴玲擦掉眼泪,掩饰道:“你也来看月亮?”
常晓说:“是啊,今晚月色真好。”
是啊,月色真好。可就是命不好,小小年龄父母离世,每当受伤的时候,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裴玲想到这里,泪水又涌了出来。
“裴玲,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哥和监狱领导该做的都做了……”常晓已听说秦为民明天执行的事,
裴玲点点头,说:“常晓,为了秦为民大家确实付出了很多,我心里明白!因为我,秦为民判了死刑,你背了处分,我哥遭人攻击,你说我是不是害人精啊,我这一辈子也赎不清罪……”
缓期执行 四十九(3)
“裴玲,你别这么想。其实你是个挺善良的女孩。从前我是恨过你,但现在不恨了,更不会怨你哥。你哥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我佩服他!”常晓说的是真心话。
在廊道的一侧,有条影子闪到圆柱后,是尹长水。尹长水自从知道常晓在寻找那名女犯后,便给自己增加了一个任务,时不时要跟踪一下常晓。
缓期执行 五十(1)
天不亮,庄严就起了床。她穿着一条黑色长裙,绾着髻子,面容憔悴。龙龙今天显得很乖,走路都是踮着脚,悄无声息的。他把一朵自己做的小白花悄悄藏进口袋,不让母亲看到。
呣子俩出门时,侧屋传来庄父一连串的咳嗽。
“龙龙,让你爸一路走好啊!……”老人颤抖着声音说。
庄严回头,猛然瞥见墙上的日历!这时一抹淡淡的天光刚好打在上面,“8月3日”几个大字触目惊心,异常鲜红!庄严走过去,抬起手,准备撕,略一犹豫,止住了……
上了路,庄严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该跟周虹打个电话的。现在打兴许还来得及。上次周虹来家里,问要不要跟秦为民见一面,庄严说算了。倒是龙龙还记得今天是父亲的50岁生日,庄严想不如遂了孩子的愿,去告个别吧。
接了庄严的电话,周虹就去找尼加提。
今天是秦为民的执行日,又是他50周岁生日,庄严提出给丈夫过生日,这事有点麻烦。如果早说,完全可以提前安排。法院定的执行时间是12点半,现在已经10点半了,中间只有两个小时。人家法院来提人还有一系列程序,往刑场赶也得一小时。拖到这个时辰,总不好这边刚过完生日,那边就等着上刑场吧?
尼加提摇着脑袋,他还没碰到过这种事呢。但是他想周虹说得对,这个生日必须安排,否则监狱就太不近人情了。只是,这世上没有比在临死前过生日更残酷的事了。
周虹立刻回县城去买蛋糕,胡松林主动开车送她。从上次在周虹家闹了不愉快后,两个人见面有点冷漠。事后胡松林作了反省,觉得自己不会说话,和你喜欢的女人打交道是要讲点艺术的。该藏着掖着时,就得藏着掖着。这叫含蓄,叫城府,叫男子汉。
车过一道坎,胡松林说:“坐好喽。”
周虹把胳膊撑在了座椅后背上。
胡松林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儿,是从周虹头发上弥漫过来的。胡松林说:“那天我说话太冲,你别生气。”
“谁生气啦?”周虹说。
胡松林嘿嘿几声,乐了。
秦为民的生日聚会放在小会客厅里。这里的装修、装饰都体现了一种朴素的风格。水晶吊灯是桔色的,蕾丝窗纱是洁白的,垂曳的帷幔是浅绿的。窗台上有一盆兰花,紫色的小花正沿着阳光的走向,悄悄地探过来,探向秦为民,就像一只芬芳的小手。秦为民的心禁不住一阵战栗,想起那个遥远的姑娘,那仿佛是一千年前的梦啊。
庄严带着龙龙进来了。
秦为民眼前一亮,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庄严能带着小儿子来给他过生日。本来他已经把世间的一切都看淡了,一个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资格奢谈亲情爱情?何况他的家是那样一种状况。但当妻子和小儿子那么近地坐在他身边时,他又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儿。这是一种暖暖的带着点咸味儿的气息,这不是家的味道吗?
蛋糕上的五支蜡烛相当扎眼,不是纤细柔弱的小蜡烛,倒像是法国油画中那种威风凛凛火炬般的蜡烛。火苗儿一窜老高,紫气升腾,照得他两眼发花。他使劲眨眨眼,看清了,妻子原来穿着一条黑连衣裙,儿子穿的是白T恤。一白一黑,与这喜庆张扬的气氛无论如何也融不到一块。他笑了一下,想提醒妻子说,把这身裙子换掉吧,你看,外面多好的阳光,你还不到40,怎么就把自己打扮得这么老?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可怜,因为得不到丈夫的爱,早早枯萎了。他这些年为什么不能好好待她?就因为那点事?这算什么问题嘛,秦为民啊,你那些封建思想要不得呀。秦为民此时后悔极了,如果再让他活一遍,他一定会珍惜她的。秦为民有了想拥抱妻子的念头……
是儿子的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龙龙不想看着父母冷场,他给父亲献了一首《生日歌》。龙龙天生五音不全,像秦为民。从小到大没唱过一支完整的曲子。但这次龙龙很认真,竟然没唱跑调。
唱完,秦为民和庄严对视了一下,都装作开心的样子拍起手,夸龙龙唱得好。接着,轮到秦为民吹蜡烛了。秦为民一气就把那五根大蜡烛吹灭了。随着袅袅的青烟在头顶飘散,他霎时间感到身子很轻,仿佛要被那烟儿带走……
这时,一只小手拽住了他。
儿子说:“爸爸,咱们掰个手腕吧。”
这是父子俩从前喜欢的游戏。龙龙经常输,可是总不服气。现在这对即将诀别的父子又开始了一场较量。秦为民一只手,龙龙两只手。秦为民攥着儿子的小手,不知怎么搞的,胳膊抖得很厉害。龙龙趁父亲不留神,一下掰倒了父亲。
“我赢啦!我赢啦!”龙龙跳着喊。
缓期执行 五十(2)
秦为民不知如何奖励儿子,摸了摸身上,从裤腰上取下一对小铃铛,放到儿子手中。这是裴玲在他的本命年送的。龙龙拿着小铃铛,摇得叮当响,好听极了。
庄严坐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子以他们独特的方式,进行着这场生离死别。她切好了蛋糕,分到三个人的碟子里,那块带着两朵鲜花的给秦为民,愿他在另一个世界有鲜花陪伴!
时间所剩无几,秦为民看看墙上的挂钟,觉得该跟面前的女人说点什么了。说什么呢?这十多年难为她了,她不爱自己,却一直忍着,秦为民啊,你把她害苦了!现在你死了也好,算是还她自由。秦为民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说:“谢谢你能来看我,庄严,咱们也握个手吧……”
秦为民超人的冷峻,使庄严肝胆欲裂。女人总是感性的,是水,需要火一般的男人去烧开。庄严突然明白自己的需要了,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来爱。这个男人爱过她吗?她不过是他的一个摆设!直至最后的时刻,他甚至也不肯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庄严没有伸手,她恨面前的男人!
秦为民笑了一下。
守在门外的李小宝探了下头,本来他还打算流一场眼泪呢,可是奇怪,里面一直是欢声笑语的。
艾力这时来了,盯着李小宝的眼睛,说:“怎么样?”
李小宝不满地说:“〖XC<>,JZ〗,没见过这种人家,马上要见阎王爷了,还笑个没完!”
艾力侧耳听,真是呢。秦为民哈哈大笑,龙龙在嚷:“爸爸,你赖皮!以后我再不跟你玩儿啦!”
几分钟后,戴着镣铐的秦为民被法警押向警车。
上车的时候,秦为民停了一下,仰望天空。天空碧蓝,有一群鸽子在飞。他记得他进来那天,也看到过鸽子,这鸽子可是去年的鸽子?秦为民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那朵小白花。这是刚才玩游戏时从儿子身上掉下来的。龙龙,我的好儿子,爸爸不配得到你的爱。秦为民四下巡视,看见了艾力和李小宝。他费力地举起戴着镣铐的手,向他们摇动,眼里露出对这个世界的一丝留恋之情。这时候,他冷不丁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叫秦大地的儿子。儿子今年18岁了,该懂事了。可他为什么不来看自己?他是不是还在恨着我这个爹?秦为民摇摇脑袋,不想啦,不想啦,儿子,未来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哇。
庄严拉着龙龙向后退去,龙龙大叫一声:“爸爸!”
秦为民回头笑了一下,松开手。那朵揉皱的小白花飘了出去……
缓期执行 五十一(1)
这个清晨,孙明祥在高级人民法院,打了他此生最为艰巨的一仗。
一周前孙明祥来乌鲁木齐开会,昨晚在机场准备飞往肖尔巴格,突然接到尼加提的电话。尼加提告诉他,裴毅带着秦为民专利授权通知书的传真件准备赶到高院,让孙明祥全力配合。老孙的老婆是肖尔巴格中级人民法院法官,在高院有些熟人,办事会方便些。孙明祥接完电话,就去退票。然后他在机场整整候了三个小时,等着与裴毅会合。
这段空隙,孙明祥想了许多。他是个和气的人,和气得近乎于老好人。在他大半生的警察生涯中,没有什么突出的业绩,当然也没犯过大错误。他尊敬领导,团结同志,凡跟他共过事的人都说不出他有什么大缺点。就连犯人对他也很尊敬,说他是好人。孙明祥常以此为荣。不像胡松林,骂他的同事有,恨他的犯人更多;不像裴毅,年轻气盛,野心勃勃,总让人对他不放心。孙明祥有自己的做人原则,放别人一码,就是放自己一码,凡事不可较真。
为秦为民设工作室支持他搞研究这件事,说实在的,孙明祥在观点上与胡松林接近,觉得秦为民有躲避劳动改造之嫌。可有尼加提为裴毅撑腰,他便不好再说什么。后来因为秦为民,惹出诸多乱子,常晓受了处分,裴毅栽了进去,孙明祥深感遗憾。他本来是想狠狠地敲一下裴毅的,但又想人家年轻有才,你得允许他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非得和你这个老家伙一样不可呢。有一句话说,年轻人总是对的,这里面有学问。现在果不其然,秦为民那个“神机妙算软件”被国家专利局通过了,这说明裴毅是有眼光的,幸亏自己当初没跳出来反对!
前两天孙明祥到常国兴家里,常副局长还问起这件事。常晓一日不归,当爹的就一日放不下儿子,放不过夏米其!秦为民是一面镜子,通过它孙明祥看到了老战友对夏米其的怨意。孙明祥感到惭愧,是啊,你孙明祥是###,怎么就做不了夏米其的主,硬要把你老战友的独生儿子往绝路上逼?……当年他的大儿子被夏米其毁了,现在小儿子又毁在了夏米其,你孙明祥就没点责任?
孙明祥那天在老战友家里喝酒,看到老常的疯老婆对着窗户,不停地冲楼下一个男孩叫“常晓”,心里很不是味儿。
在这段等人的时间里,孙明祥打了几个电话。先是给常国兴,而后给老伴,希望他们能与高院联络一下,为自己明天积极有效地开展工作铺铺路。本来孙明祥担心常国兴会反对为秦为民“开脱罪行”,不料老常极其冷静,说如果他的研究成果确实被国家专利局认可,那么我们就应该依法向高院申请重新审核此案!常国兴到底是常国兴,感情归感情,原则归原则,毫不含糊,显示了领导干部的素质,孙明祥服了。
早上,北京时间9:30,孙明祥和裴毅准时来到高院刑庭。一个50多岁瘦瘦的女法官接待了他们,此人是梁庭长。
梁庭长说:“你们是不是为一个死刑犯的事儿?”之前孙明祥的老伴给她打过电话。
裴毅忙从包里取出专利授权通知书的传真件。
梁庭长接过来扫了一眼,说:“单凭这张专利授权通知书的传真件,你们就想让我给秦为民重判?开什么玩笑,再有两个多小时就要执行了,法律非儿戏呀!”说着,抬头看墙上的挂钟,说:“上午全院党员集中学习'###',你们看,没时间了……”
关系到一条人命的大事,难道一句话就完了?孙明祥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忍着怒说:“梁庭长,你当法官有不少年头了吧?”
“什么意思?”老太太不愠不火。
可孙明祥火了,平时他还真不大发火,但现在他要提醒她注意!孙明祥开始动用他那张开展思想政治工作的铁嘴:“梁庭长,我要告诉你,我做了三十多年监狱人民警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能挽救一名罪犯,就绝不放弃!法院这些年不是也在贯彻'少杀'方针吗?我想目的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挽救那些能够挽救的人……”
梁庭长又看了一眼挂钟,说:“孙政委,你是来给我上课的吧?对不起,我要去开会了。”
老孙眼见事情要黄了,拼出了老命,说:“我要见你们院长!”
这天上午,尼加提哪儿也不敢去。时间过了11点,乌鲁木齐那边还没动静,尼加提坐不住了。他一头汗珠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把胡松林看得心焦,说:“你就不能坐下吗?”
尼加提说:“我能坐得住吗?”
电话铃突然爆响,尼加提扑向电话机,是孙明祥的。
一小时前,老孙还在对那位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梁庭长做思想政治工作呢,老天开恩,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把梁庭长震住了。法院院长指示,马上重新审核秦为民一案。原来常国兴为配合孙明祥,一大早就堵到了院长大人的办公室!
缓期执行 五十一(2)
放下电话,尼加提感到一颗心颤颤的,身子虚飘,站不稳。
胡松林将他扶住,问:“咋样?”
尼加提看了看老胡,淌下一串热汗,说:
“死刑暂缓!”
胡松林一看表,老天爷,离执行还有45分钟,得去法场救人哪!万一中院的人心血来潮,提前行动可就麻烦啦!尼加提说,一块儿走吧!胡松林有点尴尬。
尼加提亲自驾车赴法场。这个维吾尔族汉子今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开车,可平时练的机会有限。碰到出差,索性让司机到后面呆着去,自己过把瘾。尼加提开车好比开飞机,大伙知道。戈壁滩“搓板路”多,一路下来,每个人头上都少不了几个包。部下敢怒不敢言,因为尼加提偏就喜欢给大家当车夫,你能说啥。今天司机小王痔疮犯了,尼加提一着急,自己来吧!
尼加提一路把车开得颠来晃去,像在谷底浪尖耍魔术。胡松林抱住脑袋,不停地嚷:“我的爷,慢!慢!!”
尼加提想,都啥时候了,我敢慢吗?远远地,就看见刑场四周站着法警,壁垒森严。
天空阴郁,长风呼啸。秦为民被法警押着,向前走去。芦花纷纷扬扬,怎么像漫天飞雪?在这无边无际的白中,秦为民的身体一点点变轻……庄家父女、裴家兄妹,还有秦大地、龙龙,他们跟他擦肩而过,好像与他从不相识。缘由情而生,缘由情而灭。再见了!
警车翻过坡,一个急转弯,在法场外唰地停下。尼加提冲下车,高声道:
“请刀下留人——”
这声音在寂静的荒原显得格外突兀。站在乱草前的秦为民猛回头,看见尼加提高高扬起的手臂。他恍若梦中,张大嘴巴……
负责执行的法警们一时也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中院领导刚刚给他们的头儿来了电话,命令暂缓执行,下面的人对此表示怀疑,说,玩笑开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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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五十二(1)
尹长水现在每天都要拿出半天时间,在街上游逛。很辛苦,但不能不做,是郝如意安排的。尹长水不大明白,尊敬的郝总为何对这个监狱里逃出的女孩如此上心。想来这女孩是个要紧人物,甚至比吴黑子还要紧。
汽车开进一条拥挤不堪的民街,这是肖尔巴格市最偏最乱的街道,也是尹长水今天跑的最后一站。看看表,已是下午两点,该撤了。尹长水受不了这里的声音——叫卖声、音乐声、砸铁皮的声音、鸡飞狗跳的声音,还有女人尖着嗓子吵架的声音。沿着这些小巷进去,是一路热腾腾、灰蒙蒙搅着飞尘的阳光,是欢蹦的维吾尔族巴郎的小脚丫,还有披着面纱的女人。女人们用鲜艳的花头巾提着一摞摞馕饼,成群结队,在尘土中穿行。偶尔也会掀起面纱的一角,偷看这个世界,伴着不明来历的体香,像谜一样流淌在空气中……
尹长水在巷子里倒车时,冷不丁钻出一个露肚皮的小男孩,吓他一跳!尹长水气呼呼地骂道:“找死啊!”
男孩却冲他笑。黑脸白牙,格外生动。
尹长水不好再生气了,操着半生不熟的维语问路,这里的孩子都是向导,他知道。果然男孩撒开赤脚,在前面跑起来。尹长水的车跟在后面,很快出了巷子。他从车上摸出一包巧克力从车窗扔出去。巧克力撒了一地,小男孩扑过去抢拾,半路里不知从哪儿又钻出一些孩子。尹长水从倒车镜里看着孩子们抢巧克力,感到很开心。一个包着花头巾的女孩很凶,她竟然从小男孩手里抢糖。尹长水不高兴了,一脚油门,汽车蹿出去,这时花头巾下露出一张惊恐万状的脸。我的天!这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吗?
尹长水怔了一下,停车。
陈晨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落网。她望着突如其来的尹长水,尖叫一声,想逃走,可是尹长水已揪住了她!
尹长水一路把车开得飞快,直奔静湖别墅。
陈晨这时方认出尹长水是她在医院见过的那个男人。她想他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何处,难道他知道我是逃犯?
郝如意已等候在家,靠在沙发上看《菜根谭》。
“世事如棋局,不着得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此话何意?
见陈晨进来,郝如意放下书,呷了一口茶,上下打量。女孩穿着宽大的黑衣服,面容憔悴,看起来像个饱经风霜的村妇。细瞧,眉眼也还清秀,但跟剧照上的“李铁梅”没丁点相像处。
郝如意拿出腰包和那张剧照,问:“是你的?”
“是。”陈晨认出是自己丢失的腰包。
“这照片上的人,是你什么人?”郝如意开门见山。
陈晨看了郝如意一眼,没有马上回答。曾经周一功问过她,现在面前这个男人又这么问她,真是奇怪。莫非“李铁梅”跟这个男人也有瓜葛?陈晨曾经无数次想像母亲的身份,想像她的爱情,但总是不确定的。
“是我母亲。”陈晨说。
“哦?她叫什么?”
陈晨看了一眼郝如意,索性垂下脑袋,像一些有着不凡经历的女孩那样。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也是最恰当的掩盖。
看到女孩不说话了,郝如意笑了一下,带着宽容的口气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做保姆,怎么样?”
他把腰包、剧照和诗集还给了陈晨。
难道把她弄到这儿来,只是想让她做保姆?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为什么不问问自己是谁,就这么痛快地收留了她?
尹长水想阻止上司,郝如意摆了下手,说:“长水,你带她去楼下那间屋。”
尹长水领陈晨下楼。走到楼梯口又返回,忧心忡忡地说:“大哥,你让这丫头呆在这里,可是要招来麻烦的!”
郝如意做了个中止的动作,尹长水只好闭嘴了。
跟了郝如意20年,尹水长对这位上司可以说了如指掌,上司的一个眼神,一丝笑纹,他都能揣摩个###不离十。但有时候他又发现自己一点也摸不透郝如意,比如在吴黑子的事情上就是如此。摸不透不要紧,慢慢领悟吧。
尹长水从前是小偷,20岁之前没干过正经事。一个大雪天翻进老乡家里,偷人家的羊,被当场抓住,打得头破血流,扔到雪地里。郝如意刚好到乡下打猎,救了他。看到这孩子还机灵,又是个孤儿,就收留了他,并送他去学驾驶。以后尹长水当了郝如意的司机兼保镖。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能吃苦,且悟性好,对主子忠诚。凭着这一点,郝如意拿他当自家兄弟,他也很知恩。
陈晨就这样在静湖别墅住了下来,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兰妮。但郝如意不叫她兰妮,叫她“丫头”。主人只让她负责收拾屋子,看家,采买东西全是尹长水。白天郝如意不在家,通常是她一个人;屋子没装电话,只有一台电视,一部音响。陈晨感到庆幸,这里很安静,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晚上主人才回来,她按照吩咐准备一些简单的饭食,比如小米粥、泡菜、馒头。
缓期执行 五十二(2)
陈晨发现,这个有钱的男人极其俭朴,内衣破了也不肯轻意扔掉。有一次见郝如意缝补衣服,陈晨接了过来。陈晨缝衣服时,主人上前将台灯拧亮了些。陈晨背对着他,却能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难道她又落入了狼窝?
但接着就发现,郝如意对她并无邪念,他完全像个宽容慈祥的长者。陈晨不大会做家务,粗枝大叶,丢三落四,主人也不苛求,笑笑就完了。有一次,她洗衣服,把主人的高档毛料裤子与一条蓝毛巾混洗,裤子染了色,尹长水正好撞上,气得要撵她走。郝如意训斥了尹长水。
这倒让陈晨越发不安了。她能在这个叫静湖的地方藏匿多久呢?面对善良的男主人,你还能欺骗下去吗?天下好人多啊,比如周虹、常晓、阿斯娅,是自己对不住他们。打开常晓送给她的诗集,陈晨再一次怀念起电视台的那段生活。
常晓还好吗?
缓期执行 五十三(1)
周一功的申诉案被肖尔巴格中级人民法院再次驳了回来。在葛律师的请求下,他们对这个案子又进行了复查,但还是认为周一功没有新的证据,无法证明原审法院认定的事实和适用法律是错误的。
当年勘查此案的古扎尔县公安局孟副局长证实,留在周一功家厨房里的杀人凶器——菜刀,除了有周一功的指纹,还有另一个人的指纹。另外,周一功丢失了一幅毛驴图。难道这些都不能说明问题?裴毅向葛律师提出质疑。
葛律师见多识广,说这案子有难度不足为怪。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而周一功一直呆在监狱里,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为自己寻找无罪的证据,这使他几次申诉都不成功。现在要向法院提供新的证据,得有一个过程,或者说契机,急不得。
周一功的情绪因此受到打击。
大墙美术班的学员发现他们的老师开始天天画驴。周一功笔下的毛驴,看起来全像怪物,要么身体不成比例,要么神态古怪,眼珠子瞪得鼓鼓的,四蹄飞起来,尾巴像棒槌。
乡下人要埋汰你,就骂你毛驴子牲口。塔西从前没少挨这种骂。现在毛驴子居然成为周一功笔下的艺术品,塔西动了念头。要说对毛驴的熟悉,他周一功咋能跟自己比?塔西是骑在驴背上长大的,啥脾气的毛驴没摸过?周一功画的驴,全是些傻驴犟驴疯驴,是丑化毛驴,我要给他画一头阿凡提骑过的聪明驴!
塔西愣劲儿一上来,便去找了周一功,对他说:
“你嘛,把漂亮的毛驴子糟蹋啦。你以后再把驴画成这个样子,你就是瞎驴!”说完,抓一块土疙瘩,在周一功的画板上一阵乱抹。
画板好比周一功的脸,谁敢这么放肆。旁边的人都以为周一功会跳起来呢,不料周一功哈哈大笑。他指着画板上胖乎乎的小毛驴,说:“可爱!可爱!”
塔西之前一直想进美术班,托乎提为他说了几次情,周一功都不答应。现在周一功竟然对塔西说:“以后你跟我比赛画驴吧。”
周一功画驴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让托乎提一传,就有了如下故事:
周一功曾经有一头小毛驴,又聪明又漂亮。他常常像阿凡提那样,骑着驴周游四方。后来有一天,这头驴被人偷走了。周一功伤心极了,一直忘不了这头驴,所以便画驴……
塔西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心上。
这天,裴毅带队拾棉花。中午大家在地头休息时,塔西看见一个巴郎骑驴过来,便上前跟巴郎攀谈起来。原来这巴郎是亚瓦格村人,跟古丽娜的丈夫是亲戚。托乎提和塔西一唱一和,硬是用脖子上的一块玉,把人家的驴骗了来。
塔西牵着驴,来到周一功面前。
他抚胸施礼,礼貌地说:“周老师,托乎提说你从前丢过毛驴,肚子胀,现在我给你送一头驴……”
托乎提补充说:“周老师喜欢漂亮东西,这毛驴比阿凡提的毛驴漂亮。”
周一功直起腰,看着托乎提认真的表情,不禁笑了,说:“你这个老家伙,真是愚蠢至极!……”
笑着笑着,泪水一把一把地流。
把塔西吓住了。塔西说:“喂——一个大男人哭啥呢,不就丢了头毛驴子嘛,有啥了不起。”
裴毅跑过来,明白怎么回事后,瞪了塔西一眼,说:“简直胡闹!快把驴还给人家巴郎!”
巴郎子牵着驴走了。
裴毅陪周一功在地头坐了一阵儿。周一功说:“裴警官,也许今生命中注定我要呆在这大牢,你就别为我的事忙活了,我周一功认啦!……”
说完,泪流得更凶。
周一功的事情就这么完了?裴毅想,不成,得再找葛律师。
胡松林负责的渔场今年有了收益,地区科委把渔场定为“135科技示范点”,局里还专门派人来夏米其调研,准备在此召开一个促进监狱副业生产的现场会。会上有胡松林一个专题发言,也就是经验介绍。这是胡松林当副监狱长后第一次露脸,相当关键。胡松林礼拜天回到家里,关起门,炮制这篇大文章。他喝了一壶水,抽了一包烟,半天过去,纸上却只有一行字。
牛牛见他发愁,说:“我帮你写吧。”牛牛的作文写的不错。
胡松林说:“不成,牛牛。听伯伯这句话写的怎么样。”说完,念道:“烛光把大漠绿洲照亮,鱼儿来到距离海洋最远的地方……”
牛牛眨巴着眼说:“胡伯伯,你是在写诗吗?”
胡松林想,得,激|情太盛,一不留神,把汇报材料写成诗了,还是请人吧。
裴毅调到教育改造科以来,并不比从前清闲。除了编教材以外,机关里大大小小的头儿都爱找他,这个让他写讲话稿,那个请他帮忙搞材料。裴毅苦不堪言,又不好推托,人家都那么真诚,那么信任你。比如现在老胡找你,你能拒绝?
缓期执行 五十三(2)
裴毅最近的运气似乎不错。秦为民专利发明的成功在整个系统引起不小的轰动,局里的黄书记对这个勇敢无畏的年轻人更加赏识。过去那段“绯闻”被冲淡了,一种有利于裴毅的新的舆论导向开始形成。恰在这时,夏米其一名副监狱长在体检中查出得了肿瘤,脱离了工作岗位。裴毅的机会眼看着又来了。不过这次裴毅表现得比较淡漠,最近他在专心致志地写作——结合自己十来年的工作实践,写一本关于罪犯心理健康教育方面的书。
中国监狱自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将心理学方法引进罪犯改造过程;而心理矫治在90年代中期,才成为考核现代文明监狱的一项重要指标。国外这项工作开展得比较早。裴毅认为,罪犯的心理矫治与劳动改造、狱政管理应为一体,心理矫治要抓个体特点,区别对待。
常晓在时,两个人经常探讨诗歌在精神领域方面的医疗价值。裴毅从前对诗兴趣不大,受常晓影响,研究了一批中外著名诗人的诗。他把它们分作若干类型,就好比药品,每一首诗都注明它特定的心理作用,主治什么以及用“药”时间。结果效果不错,一些或狂暴或抑郁的罪犯,听了优美的配乐诗朗诵后,情绪竟得到不同程度的缓解。
奥妙在哪里?裴毅总结道:没有哪一种艺术,比诗更接近人的精神。诗歌讲究直抒胸臆,这与心理治疗中的倾诉非常相似。二者都是让人把郁积在心中的压抑吐出来,从而解开心结。
裴毅的这部大作整整写了两年,近日送到一家出版社。出版社一位资深编辑充分肯定了这本书的价值。但是人家说,你能不能改造一下,搞成一部畅销书?专门写监狱那些变态狂,比如性变态?裴毅说,这是一本探讨犯罪心理的书,强调的是科学性。资深编辑说,你那么科学那么严肃,读者还不被你吓跑了?要是这样,只能自费出书了。自费就自费,裴毅觉得还是严肃些好,可是钱从哪里来?
这时胡松林找上了门。
两个人好久没坐到一块儿了,前一阵关系紧张。现在求到人家帮忙,老胡自然得放下脸子。看见裴毅又弄出这么一个大部头,胡松林是又羡慕,又嫉妒,捧着书稿,像捧着火炭。他翻了几页,对一段引文发生兴趣,禁不住念出声来:“……根据马斯洛夫的需求层次理论,人的需求有六个层次,即物质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归属关系和爱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在这六项需求中,有四项属于情感需求范畴。服刑人员在艰难痛苦的改造过程中,尤其需要情感激励,维护和恢复他们的心理平衡……哎哟,说得好,这马、马什么的是个啥人?”
胡松林撂给裴毅一包大中华,感慨不已,说:“兄弟啊,你前途无量,不像我老胡,被黑戈壁的沙子埋了半截啦!”
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一是要裴毅原谅他的过去;二是告诉裴毅机会又来了。说到底,老胡不是个坏人,所以裴毅也并不当真,老胡的一包烟就把他收买了。
趁着这工夫,胡松林当然也不吃亏,立刻让裴毅给他理发,说自己好久没收拾了。裴毅在给胡松林理发时,胡松林顺便又敲打了对方几句,说,裴毅,你小子最近可要夹紧尾巴,千万别犯错误,懂吗?我是为你好呐!
见两个人嘻嘻哈哈,又凑到一起谈论头发上的事,大家知道他们和好了。似乎是为了弥补过去,老胡听说裴毅出书没钱,一定要借钱给他。裴毅再三谢绝,再谢绝就等于拒绝了——拒绝人家的一片好心。这样,裴毅便答应求借胡松林一万元钱。
不出当天,胡松林就把钱打到了裴毅的卡上。
那时,他们谁也没想到,这笔钱后来竟成为一个标志,一颗烧红的铁钉,永远地扎在双方的心上。
这天晚上,夏米其像往常一样宁静。星星一颗一颗,金钮扣似的缀满天幕。
大墙美术班响着轻微的唰唰声,十分好听。托乎提戴着老花镜在画杜鹃花。他的画拙朴稚气,彩色鲜艳,跟别人的不一样。说来也怪,这老家伙没文化,可是学画却挺上路。托乎提养花,也喜欢画花,各种花卉在他手下是变形的,古怪的,充满生命活力,有种野性的美。
周一功今天这堂课,重点是讲评托乎提的画。全班人为托乎提鼓掌,老头儿乐得手舞足蹈。想来是兴奋过度,托乎提上完课下楼梯时,突然倒在了地上!
托乎提被送到监狱医院抢救。院长说他心脏病复发,必须马上送肖尔巴格地区人民医院进行手术!
身为监区长的艾力,急匆匆来找裴毅。艾力是来借钱的。这半夜三更的送到地方医院,没有押金,人家肯定不收。现在医院讲效益,人民群众都不行,别说你一个劳改犯了,过去有过多次这样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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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五十三(3)
艾力刚才给阿斯娅打电话,动员她拿出他们结婚的钱。阿斯娅说,艾力,你到底想不想结婚了?说完就挂了电话。艾力的父亲得了癌症,这两年他要负担父亲,还要供妹妹念书,工资基本不剩。一个大男人经济上匮乏,讨老婆也就没法理直气壮,干脆把婚事一拖再拖。阿斯娅对此颇有怨言。
人命关天,犹豫不得。裴毅二话不说,从皮夹子里抽出信用卡拍到桌上。裴毅这么爽快,艾力倒犹豫了。看到桌上厚厚的书稿,他说,你好不容易借了老胡的一万块钱准备出书,我再问你借是不是不合适?要不,算了,我另想办法。裴毅说,救人要紧,你就拿走吧,密码是我生日。
站在一旁的吴黑子看了,都有点不忍了。给一个劳改犯治病,竟拿自己的钱,傻X不是?让他吴黑子献点血,都不情愿呢。可是没办法,托乎提那老东西是稀有血型,前不久验血,自己偏偏跟他血型相同。艾力为以防万一,命令他一同去医院。吴黑子真是无奈啊……
缓期执行 五十四(1)
托乎提做心脏搭桥手术需要十多万,监狱为此专门召开会议研究这事,最后决定先挪用准备维修下水管道和安装天然气管道的八万块钱,给托乎提做手术。
一些人有意见,说我们警察有了病,还得自己掏一部分钱;托乎提倒好,逃跑九次,跑坏了心脏,为了救他还搭进杜鹃一条命!这种人到头来政府全包,算啥理儿!大家住的是老房子,天然气管道晚点安装也罢了,可下水管道早已锈死,再不换就无法排污,让人怎么过?警察就不是人?
牢骚归牢骚,这笔钱还得掏。大头算是有了,剩下一万来块钱的缺口,只有动员警察和服刑人员捐。捐款毕竟有限,还是凑不够手术费。病人急等救命钱,医院是不见钱不动刀。尼加提和孙明祥愁得不行,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医院还有裴毅一万元押金嘛。大家都知道这钱是胡松林借给裴毅的。尼加提说,等账上宽裕了,就把这一万元还给老胡。
手术费总算得到落实,托乎提从死亡线上逃了回来。
这件事被新岸电视台宣传出去,没几天就有一辆从乌鲁木齐来的采访车,开进了夏米其。
记者们的嗅觉比较灵敏,又往往喜欢摆出先知先觉先行的架势,以示俗世。他们首先找到裴毅,问他是不是把自己出书的一万块钱捐给了犯人做手术。裴毅回答得干脆,说这一万块钱压根就不是我的,是人家老胡的。记者们就又找到了胡松林。老胡倒也实事求是,说自己确实借给了裴毅一万块钱。
可能记者们觉得这样一来,新闻就缺乏了生动性和说服力,所以在播出时,还是把“捐助”的功劳落到了老胡身上。
胡松林在上星的节目中看这条新闻后,吓了一跳,瘫在椅子上,大气喘不上来。想,他娘的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失误,这不是让夏米其的人指着我胡松林的脊梁骨骂吗?明明你是把钱借给了裴毅,现在却成了你把钱捐给了托乎提?关系不顺啊。还有一点,胡松林尤其不能接受,说你捐款,扯淡!你哪来那么多钱捐给托乎提?他整死了你老婆,你捐给谁,也不会捐给他呀……
胡松林立刻去找孙明祥,准备作重要更正;必要时还要让那家新闻媒体出面为自己澄清事实。
说出来可能不信,胡松林这辈子竟遇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当他走进孙明祥的办公室时,一位穿着考究、首长模样的人,竟一步跨上前,紧握他的手,感慨万千地说:“胡松林同志,你的感人事迹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能不记前嫌,为一名服刑人员捐款不容易啊,有胸怀,有境界!我们准备好好宣传你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
孙明祥喜滋滋地说:“老胡,最近全国司法系统要评选一批先进,监狱准备报你。”
胡松林坠入九层雾里,一下傻了。
出得办公室,他无力地抬起那只被司法部副部长握过的手,才算有了知觉。老天爷,这如何是好?找组织谈,说自己根本不想把这钱捐给犯人治病?不行,这样一来,人家会说你一个新提拔的副监狱长,太没境界。那么,去指责记者胡编乱造,澄清事实?人家同样也会觉得你胡松林不好……事情弄到这一步,天下皆知,覆水难收啊。
这哑巴亏也只好咽进肚里吧。
胡松林这一沉默,他的事迹倒更有反响。那些天不断有记者上门采访。老胡能给害死老婆的罪人捐款,有几个人能做到呢?这是共产党人的胸怀啊。当然也有人放阴风,说老胡这是在捞取政治资本呢。
裴毅心里有些不忍,他是知道老胡的家境的。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自己那么不顾一切地把信用卡送出去,怎么会导致老胡这一过头行为?周虹也这么认为。
说什么的都有,但已经无法挽回老胡的经济损失。老胡自从填写了那张全国司法系统先进工作者推荐表后,就打算承担这一事件的全部了。
托乎提出院那天,胡松林开着面包车去肖尔巴格亲自接。去之前他特意准备了一盆杜鹃花,还为自己定好了表情和说话的内容。后来在病床前果然上演了动人的一幕,托乎提哭得像孩子似的,在场的人也无不为之落泪。新岸电视台跟拍的一组镜头相当感人,胡松林一直把托乎提搀扶到车上……
胡松林作为一名30多年警龄的监狱人民警察,不久终于被评为全国司法战线的先进工作者,这是新疆监狱警察历年来得到的最高荣誉。从小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的胡松林,还从未进过北京城呢,这次到北京领奖,有幸受到了中央领导的亲切接见。
郝如意消息很灵通,在胡松林从北京开会回来的当天,为他接风庆贺。胡松林客气了半天,想谢绝,但郝如意说,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胡松林便不好再推托了。
缓期执行 五十四(2)
郝如意是在一次喝酒时,向胡松林透露匿名信的事的。说来也巧,那天郝如意在春来茶社陪日本客人喝茶,从包厢出来,尹长水突然站往,指指藤蔓下的人影,说,看!郝如意看了一眼。
尹长水说,是那姓裴的警官和秦为民的老婆。郝如意带着点责备的口气说,有什么好看的,无聊。
郝如意这些年对男女之事很厌倦。圈子里不时传出某某包二奶,某某有情妇,但从来没有他的绯闻。奇怪地是,自从目睹了这一幕后,竟久久不能释怀,想起自己与“李铁梅”当年的那段爱情来。但末了,他就觉得没意思。身为大丈夫的男人,活在这世上同样不幸,只有成功时才会有小鸟依人的女人候在身边。而一落难,那些娇柔女人比野兽逃得还快。我们的秦副市长不就是个例子吗?沦落大狱,连老婆都开始公开会相好了!郝如意对庄严的好印象一下冲淡了。
郝如意为秦为民不平,更为自己感到悲哀。他越想越觉得裴毅不像话,你身为警察,怎么能乘人之危搞人家的老婆?这种人配当副监狱长吗?
郝如意决定帮助胡松林。在他的授意下,尹长水炮制了那封匿名信。
郝如意把这事一说出来,胡松林受不了了。他郝如意什么意思,是想表明他为我老胡的提拔出了力?想想也确是这样,正是因为裴毅犯了错误,自己才有幸上去。可是郝如意把这件事露给自己后,胡松林心里就有了疙瘩,觉得自己是这场阴谋的参与者,共同加害了裴毅。最让他难受的还不仅仅是这个,而是自己从此被郝如意看了个穿,仿佛落下了把柄,握在这个人手中。
这段时间,胡松林没跟郝如意打过一次电话,好像防着什么。但是,现在酒桌上一见面,胡松林马上又觉得是自己不好了,人家郝如意完全是为了支持你当副监狱长,才让尹长水写了那封匿名信。何况匿名信揭发的事,连裴毅自己也“供认不讳”,这又怎么能说是你加害他呢。郝如意是够交情的,你得好好敬人家两杯才是!
这场接风酒一直喝到半夜。
凌晨三点,郝如意要了个豪华套间,让胡松林休息。胡松林哪里睡得着,趁着酒兴又跟郝如意天南地北地扯起来。下半夜酒醒了,胡松林要赶回监狱,郝如意塞给他一个信封,说是要补偿老胡失掉的那一万元。
老胡红了脸,说:“这是啥话!你老弟把我看低了,要这样,咱们就不做朋友了!”
郝如意收起钱,笑着说:“老胡,你看你怎么这么认真?咱们两家合作了那么长时间,按规矩,你该得的要比这多得多。你家里本来就不宽裕,还把攒下的一万块钱给了犯人治病,我这心里感动哇。”
郝如意的眼圈真就红了。
胡松林也被郝如意感动了,紧握他的手,说:“兄弟,心意我领了。”
缓期执行 五十五(1)
法力克此次在肖尔巴格待得时间不短了,郝如意却久久按兵不动,不是请他打高尔夫球,看歌舞晚会,就是下棋喝茶,从不谈正题。郝如意球打得好,围棋也下得不错,法力克几乎不是对手,便越发没了心思。法力克脑子里无时不在盘旋着他的生意,他不能容忍郝如意作为一个商人,竟然对唾手可得的金钱如此不当回事儿!
这天法力克来到郝如意办公室,门一关,咚地一声把保险箱放到桌上。啪,箱子开了,满满当当的美元散发出一股古怪的麝香味儿。
郝如意淡淡一笑,说:“法力克先生,咱们之间何必用这种方式?”
郝如意这些年一直牢记这样一句古语:“爽口之味,浅尝可止;快心之事,不宜深涉。”
人要想获取成功,必须学会放弃。正是这样一种理念作支撑,郝如意才不轻易同法力克做这笔买卖。但是,当一箱美元摆在面前时,他还是有了动摇。
当晚,法力克应邀来到静湖别墅密谈。
一个身着白袍子的老外忽地一闪,进了书房,引起陈晨注意。通常郝如意的书房是上锁的,连她也只是进去过一回,里面藏着很多文物古董和名人字画。陈晨躲进自己的小屋,打开一点窗子,能隐约听到楼上传来的说话声。说话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这次密谈基本达到预期目地,碰了杯,喝了酒,双方握手。法力克心花怒放,连声致谢,今夜他还有个意外收获——弄到一幅名画。
文物古董和书画,历来是法力克喜欢的,每次来新疆他都要到民间搜罗,甚至不惜高价从走私文物的贩子手里去买。在法力克看来,那些斑驳古旧、面目沧桑的文物,简直就像一个个梦,游走在他的血液里。他闻着腐尸般的怪味,犹如闻着远古时期的迷人气息……
郝如意打开高大的红木柜门时,发出轰的一声,仿佛一扇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法力克两颗大眼珠子玻璃球那样一闪,用发抖的声音说:“哦,我的上帝!”
法力克看到了一对憨态可掬的小毛驴。
他不愧是行家,说:“梦周的毛驴图可是名画,甚至可以与徐悲鸿的马相媲美。”
郝如意说:“先生果然是行家,这是几年前我在古扎尔县一个老艺人那里买到的。据说梦周当年就生活在那一带。你看这笔法、用色和构图,多讲究。这驴子很可爱,是不是?人们比喻一个人笨,喜欢称他蠢驴。其实驴子算不得蠢,不过是直线思维罢了。有一个笑话先生可听过?”
“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法力克饶有兴趣。
郝如意说:“一个男人,骑着驴出门,给老婆去抓药。快到地方时,男人竟睡着了。这时一个路人恶作剧,把驴子掉了个头,于是驴子就沿着原路直直往家走。傍晚,男人醒来时,他老婆瞪着他问,你抓的药呢?”
法力克哈哈大笑。
“你说说,毛驴有多好玩。它们没有太多心眼儿,因而活得无忧无虑,比人幸福。”
郝如意将画卷好,准备收回柜子。这时法力克开口了,说:“郝先生,能把这幅毛驴图卖给我吗?”
郝如意先是犹豫片刻,而后笑着说:“中国人历来把友谊看得比山重。我一分钱不赚,原价卖给你。”
就是这个原价也不低呐。法力克到底是江湖上过来的人,他只是象征性地付了点订金,便挟了画回去。放在灯下端详片刻,就起了疑心,会不会是一幅膺品呢?
第二天,法力克从楼上下来,经过丝路书画部,便想不如请个师傅帮着鉴定一下。正好碰上庄严,法力克对庄严印象很深,他走过去小声说:“夫人,我有件事想求你,咱们换个地方谈可以吗?”
两个人进到屏风后面。
最近部里有些女工私自揽活赚钱,裴玲已有耳闻。这会儿庄严跟一个老外神神秘秘的,她便多了个心眼,悄悄凑过去。
庄严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了出来:“先生,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先把画留下,我请一位专家来鉴定这幅毛驴图……”
毛驴图?裴玲一惊。哥哥早有交代,不管是什么样的毛驴图,一旦发现,立刻报告!裴玲推开屏风,闯了进去。那两个人神色上有些慌张,庄严迅速锁了柜子。
一小时后,裴毅带着周一功赶来,找到庄严,想看一下毛驴图。这件事客人是有交代的,要求保密,庄严自然不便说出,这是个信誉问题。可是面对裴毅,又似乎显得不近情理了。人家因为你副监狱长没当上,还背了个处分,你庄严就这么无情无义?
裴玲虽说是主任,可这会儿立场完全站在了哥哥一边。她冲庄严甩了脸子,说你这人怎么就没点同情心,这幅毛驴图关系到一条人命,你竟然一点不配合监狱的工作。庄严说,我首先考虑的是客户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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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五十五(2)
两个女人眼看要吵起来,裴毅制止了妹妹,带着周一功返回。
第二天早晨,庄严上班后打开柜子,毛驴图竟然不翼而飞。庄严慌了手脚。她怀疑是裴玲捣的鬼,她是主任,难说她没有这柜子上的钥匙。另外,裴毅和周一功来这里,显然是她告的密。这太过分了,她怎么能这么干?庄严气得嘴唇哆嗦,想,自己当初真不该来这个鬼地方。但她马上就发现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的,丢了画,裴玲比自己还着急,声嘶力竭的,挨个审问那几个女工,但都说没看见。
这天夜里,静湖别墅也颇不平静。那幅毛驴图被撕得粉碎,摔在地上,还被踩了几脚!郝如意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与其说是冲尹长水,不如说是冲自己。你郝如意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你拿一幅膺品就能糊弄住法力克,他可是个老狐狸啊。现在事情出来了,经济上虽然没受什么大损失,可是你被牵了进去,引起警察的怀疑,你说你怎么如此愚蠢?
这事说起来也巧,下午尹长水经过书画部时,听见裴家兄妹在向庄严嘀咕什么毛驴图的事。尹长水一想,不妙,这毛驴图说不定会惹出啥乱子呢。毛驴图的确是膺品,是乡下一个农民画家画的,郝如意购买时尹长水在场。为以防万一,尹长水傍晚趁庄严下班后,迅速打开了柜子上的锁……小偷出身的尹长水虽然早已金盆洗手,但功夫还在,一把万能钥匙随时佩戴在身上。
尹长水挨了训,有些委屈,他结结巴巴说:“大哥,我、我这也是为了你……你心里有苦楚,长水早看出来了。你苦心巴巴把事业做到今天这么大,不容易,我不能眼看着你遭难是不是?当初我一个偷儿,是你收留了我,挽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长水定当报答才是……”
郝如意和缓了口气,说:“长水啊,我的事你不懂啊!”
尹长水抬起泪汪汪的小眼睛,说:“不,我懂!我知道吴黑子不是个好东西,是不是因为他,你才走上绝路……”
自从郝如意让他跟吴黑子联系以来,吴黑子就不断地暗示什么,尹长水已猜了个八成。
“别说了!”郝如意打断道,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淌下。他望着尹长水,有种山穷水尽的感觉。
尹长水觉得自己的上司真可怜,这使他越发地憎恶吴黑子了。这个人贪得无厌,毫无良知,是一条彻头彻尾的赖皮狗。吴黑子入狱以来,从牛牛上学的赞助费,到隔三岔五往他购物卡上打钱,这笔开支不算小,何时才是个头呢。在尹长水看来,对付这种人,必须采取以毒攻毒的办法。你软了,他得寸进尺。索性不理他,看他能怎么样。但郝如意不同意。郝如意始终强调,毕竟兄弟一场,落难时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弄得尹长水倒真没办法了。
常晓对法力克的关注不是一天了。这家伙在丝路度假村一住就是小半年,穿着白袍子,戴着墨镜,幽灵似的。他出出进进似乎从没穿过一双正规的鞋,而是趿拉着皮底拖鞋。走出老远,风中还飘散着混杂了麝香味儿的古怪气息。
常晓刚来时就听刘大水说过,法力克是大种马,他一晚上要好几个小姐侍候。小姐里私下里说,这家伙是一根大毒钉。刘大水还说,法力克特有钱,人家干的是大买卖。
庄严丢画那天,常晓值班,他没见有陌生人进来。倒是尹长水来过。尹长水这个人总是苦着脸,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常晓对他印象不好也不坏。至于郝如意,常晓觉得这人貌似随和,骨子里藏着尖锐的东西。
毛驴图的丢失,把裴毅和常晓又拉到一起。裴玲在春来茶社订了个包厢,让俩人叙旧。裴毅觉得毛驴图的丢失,有些不同寻常,会不会与他来这里调查有关?让他尤其不安的是,事情出来后,庄严竟被解聘了。尽管裴玲说了不少好话,也不管用。
裴毅让常晓继续盯着这个老外,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
常晓说了声“是”,挺胸立正,举起右手,想敬礼,又放下了。
两个人紧紧拥抱,常晓似乎又找回了当警察时的感觉。
缓期执行 五十六(1)
秦为民的专利发明终于免他一死,重又改判为死缓。转了一大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又转回到最初的位置,想起来让人辛酸。不过有了这样一个过程,秦为民因此更加珍视生命,珍视这世上善待过自己的人。
“神机妙算农场管理软件”通过有关部门推荐,最近准备参加香港国际专利技术博览会。这一成果确立了秦为民新的位置。监狱成立了一个科研小组,秦为民当起负责人。监狱为他提供科研条件,科研小组还可以走上社会,跟一些单位协作搞项目。秦为民甚至被请到外面给人家讲课,感觉跟专家没啥两样。只是漫长的夜晚,倾听着键盘的敲击声,秦为民有时会突然恐慌,好像又走进了那些逝去的日日夜夜。
秦为民开始想家了,想儿子了。
正在这时,庄父来探监。老人瘦骨嶙峋,气色很不好,两只眼睛闪着一种不安。秦为民是改造积极分子,值班警察对他比较优待,让他们到单间会见。说了没几句话,庄父就问起那5000块钱的事。秦为民一下愣住了,说什么5000块钱?
三天前的下午,庄父收到肖尔巴格一家快递公司送来的一封信。信很短,只有一句话,一串数字。庄父连看三遍,方领会其精神,是秦为民要他往裴毅的信用卡里打钱。
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人家裴警官帮了你的忙,把你秦为民从阎王爷手下抢回来,你能不表示一下?用市场经济的眼光看,5000元换一条命,真够便宜了。庄父当即找人借钱,当日就把事情办妥了。可是到了晚上,庄父就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自己会不会上当受骗?
庄父今天来这里,其实就是想落实这件事。
秦为民一下就坐不住了,跳起来,要找监狱领导。庄父说,如果裴毅真要了这笔钱,你这一告,不是害了他吗?裴警官是有恩于咱的,就算报恩你也不能这么干!
裴毅是救过自己的命,但这是你做警察的职责。你怎么能因为救过我,就肆无忌惮索贿?秦为民有着知识分子的固执。再有,秦为民对此也不是没有怀疑,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文章?
秦为民还是向监狱领导作了汇报。
这段日子胡松林跟裴毅难得处这么好,谁知孙明祥偏派他去调查裴毅的事,老胡感到为难。这不是重新制造矛盾吗?起先他还真有些顾忌,下去了解了一番,心里就烧开了火,你个狗日的裴毅,说你聪明,你怎么总在关键时刻犯错误,说到底这个人还是不过硬。
调查回来,大家听取汇报。
尼加提的脸像一块长出绿霉的老砖头。裴毅要是这回再出问题,这辈子就彻底完了。胡松林似乎看出了尼加提的心思,有意放慢语速,把那些个关键性的句子说得抑扬顿挫:“……秦为民的岳父称,为了感谢裴毅救他女婿,确实往裴毅的信用卡上打了5000块钱,我这里有打款凭证;而裴毅也确认他的金穗卡上多了5000块钱!大家知道,裴毅最近准备出书,会不会因为经济紧张,又仗着救过秦为民一命,向人家暗示过什么?当然了,裴毅是否认这一点的,可事实摆在那儿。一名监狱人民警察向犯人家属索贿,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大家想一想。我建议立即让裴毅停职反省,接受审查!”
几名委员交头接耳。都知道尼加提赏识裴毅,最后一齐把目光投向尼加提。
尼加提看了一眼胡松林,说:“说完了?好,我来说几句。我认为这件事不那么简单,还需要进一步查实。老胡说,秦为民的岳父是接到一家快递公司送去的一个纸条,按照上面提供的信用卡的卡号,给裴毅打的款。那么,这张纸条现在哪里,能确认出自裴毅之手吗?还有,裴毅既然收受贿赂,他干吗要承认他卡上多了5000块钱?裴毅这个同志平时是有这样和那样的毛病,但我认为他还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尼加提如此的口气令胡松林不快,这个人太袒护裴毅了,袒护到丧失理智!裴毅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靠山,才在夏米其为所欲为!胡松林想起常国兴的谆谆教导,原则问题不能让步,共产党员要有党性!
他清清嗓子,站起来说:“监狱长,我胡松林没那么多弯弯绕,有啥说啥。”他用食指敲着桌子,想引起注意。“裴毅变成今天这样,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甚至不惜走向堕落和毁灭,你,作为一名监狱长,有没有责任?不瞒你说,大家对你尼加提也是有意见的,说你太宠他了!裴毅替秦为民跑命,为周一功翻案,自以为全夏米其就他是伟大的救世主,别人他娘的都是弱智、饭桶,这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膨胀!我们要再不给他敲警钟,怕是有一天他狗日的会走上犯罪的道路……”
胡松林一激动,又说了粗话。孙明祥两次示意他坐下,胡松林才不情愿地坐下。
缓期执行 五十六(2)
孙明祥说:“我说两句。裴毅这个同志本质应该是好的,大学毕业放弃城市生活,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夏米其来当监狱警察。人年轻,有知识,好学上进,确实取得了一些成绩。不过,事物总是在发生变化的。这两年裴毅过多地纠缠在一个小圈子里,这个圈子大家都清楚。如此一来,他是否滋生了别的念头?他有没有过动摇?这一点我表示担忧。我觉得咱们这些做领导的,该敲钟时就要敲钟,不可思想上麻痹大意。总之,目的只有一个,治病救人,为了自己的同志好。裴毅如果真有问题,我们及时查处了,是对组织负责;如果没有问题,我们还人家一个清白,也是对裴毅负责。我看让他接受审查,是有必要的……”
大家觉得孙明祥说得在理。
老孙笑了一下,用政治家那样的从容不迫环视会场,最后说:“举手表决?”
当天下午,裴毅就接到了停职反省的命令。他气冲冲地去找孙明祥,说自己正准备为周一功继续申诉呢,不能停他的职。胡松林在场,讥笑道:“裴毅,你自己的事都不清不楚,还怎么去查别人的案子?”
裴毅恼怒极了,老天爷,这是谁给他栽的赃?自己辛辛苦苦救了秦为民,到头来却又被这个人告了,怎么会这样?
一监区的弟兄们一百个不相信裴毅会索贿。裴毅为救秦为民,忍辱负重,百般操劳,大伙最清楚。可这家伙刚活过命就忘恩负义,再次把裴毅给告了,李小宝为裴毅抱不平!秦为民这种人再不收拾怎么了得?以后警察还不得给他当孙子?
李小宝一怒之下,冲进电脑室。
秦为民穿着白大褂,正给几名徒弟上课。
李小宝说:“秦为民,你出来!”
秦为民皱着眉头说:“我在讲课呢,有什么事下课再说。”
李小宝提高声音说:“我要你出来!”
秦为民两手Сhā在口袋里,慢慢悠悠;秃头上一派得意的光景,脚上的拖鞋吧嗒吧嗒。
太气人了,他把自己真当成了专家呢。李小宝的眼珠子都红了,上前一把揪住秦为民的衣襟,说:“你他妈为啥害裴警官?”
秦为民说:“说话要讲政治!他裴毅救过我,就成了我爹我爷?就可以敲诈勒索?”
话音未落,李小宝的拳头就出去了,他要教训教训这个人!
拳头挥到半空,被胡松林截住了。
胡松林说:“好小子!你也学会动武啦?不许体罚服刑人员,他娘的你知道不知道?给我回去写检查!”
缓期执行 五十七(1)
胡松林的调查工作才开始,老岳母便卧床不起。胡松林每天晚上都要赶回去侍候老人,礼拜天更是不闲。
洗衣机响着,下水管道排水不利,屋里污水横流。老太太躺在床上大呼小叫,说臭!胡松林穿着大裤衩,和牛牛赶紧“抢险”。
岳母人动弹不得,脾气却比从前大,有些不讲道理。她叽叽咕咕说:“你们这些警察,过的还不如个犯……人!人家住楼房,冬有暖气,夏有风扇;吃饭有人做,伙食不重样。高兴了,OK;不高兴了,跑到排泄室撒野打人……”
牛牛说:“那叫宣泄室。打的人不是真人,是棉花人。”
这时外面传来周虹的声音:“老胡在家吗?”
“哎哟!牛牛,快拿裤子来!”胡松林第一个动作,是护裆。
听到女人的声音,杜母支楞起耳朵,很警惕。见是周虹,脸上绽出了笑,拉着周虹的手,盯个没完,眼睛里有了点意思。
胡松林已猜出周虹来这里的目的,说:“妈,周教导员忙,我们还有工作要谈呢。”
胡松林把周虹带到另一间屋。
周虹一落座,就问:“听说你负责调查裴毅的事?”
“怎么啦?”胡松林明知故问。
周虹说:“你认为裴毅会向秦家索要5000块钱吗?”
“我当然不愿相信,但……”
周虹说:“老胡,我知道你对裴毅有看法,可今天你是副监狱长了,不应加进个人的情绪。裴毅是个有潜力的年轻人,他渴望干一番事业,眼下提职的机会对他来说弥足珍贵。这种机会在人的一生中并不多,你我都是夏米其的老警察了,应该清楚。我希望这个时候你能帮帮他。”
“咋帮?跟老孙说放了他小子?”胡松林不以为然。
“是尽快查个水落石出,还裴毅清白!”周虹说。
“你就这么信得过他?”胡松林忿忿不平。
“我还信得过你!”周虹起身。
周虹一走,胡松林在家里呆不住了,立即去城郊找庄父。上次去,快递公司送的纸条不知搁哪儿了,庄父没找着;那家快递公司叫啥,老人家也搞忘了。如果能找到纸条,便好顺藤摸瓜查下去了。以胡松林看,如果裴毅真是遭人陷害,那么这个掌握裴毅信用卡卡号的人,应该是熟人。
胡松林借了邻居一辆掉链的破自行车,中午时分赶到秦家。不巧地是,秦家空无一人,邻居说老爷子昨天住院了。胡松林又费力地把破车子骑回来,往医院赶。谁知到了地方,还是迟了一步,庄父刚刚咽气。在庄严看来,“索贿事件”是导致父亲猝死的一个直接原因。
庄严是前天赶回家的。当晚就翻箱倒柜,开始了一场大搜寻——寻找快递公司给父亲送去的那张纸条。
庄严被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辞退后,应聘到另一家公司。收入低了些,但终于摆脱了那个红头发女孩,庄严觉得这样做才是明智的。她可不愿接受裴玲假惺惺的好。接到龙龙打来的电话,庄严连忙往回赶,到了家才知道又出了麻烦事!
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父亲简直是老糊涂,凭着一张纸条怎么就敢往人家的卡上打钱!庄严让父亲想想,那家快递公司叫啥,纸条到底塞哪儿了。庄父想了一宿,一会儿说,纸条塞在褥子下,一会儿又说放在抽屉里,把庄严找得昏天黑地,火冒三丈!
庄严把东西摔了一地,对父亲说:“你知道吗?你这么做把裴毅可害惨了,裴毅绝对不是那种人!你和秦为民害了我,又害他,你们怎么这么狠!秦为民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是人家裴毅,他能活到今天吗?”
庄父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显得更加瘦小。这事一出来,庄父完全变了个人,痴痴呆呆,在女儿面前说话都低三下四。吃饭时,他也是哆哆嗦嗦,一夹菜就掉,弄得桌子上稀稀拉拉。龙龙批评外公,庄父就再不敢动筷子。父亲这个样子叫人心疼,庄严让他去休息。可是老人像影子一样晃着,比过去更忙碌了。天不亮就起来打扫院子,提水浇花;晚上喂好鸡鸭,检查门窗,几乎一刻不停。昨天他帮女儿搬柜子,一用力,咚地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庄父被送到医院抢救,什么办法都用了,还是醒不来。回想这些日子父亲痛苦不堪的样子,庄严感到自己有责任。这十多年,你只是一味地责怪父亲,你为他考虑过吗?父亲把你养大不容易,他老人家跟着你没享一天福啊。庄严跑到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庄父五分钟前心脏停止了跳动。
看到秦家呣子伏在白被单上哭,胡松林觉得这女人真够命苦,自古红颜多薄命啊。他上前安慰了一番,返回监狱。
缓期执行 五十七(2)
纸条没找着,庄父偏又在这时病逝,胡松林感到没劲。他背着手,迈着方步,来到一监区,想再跟秦为民谈谈。一进大门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艾力和李小宝正抬着塔西去医院。一问,说是吃多了吴黑子在超市买的烧鸡,胃病犯了。
艾力向胡松林提供了一个情况,说上午李小宝带着犯人去葡萄园摘葡萄,吴黑子和塔西差点打起来,吴黑子还说要割了塔西的舌头。晚上回来两个人又和好了,又是吃烧鸡,又是喝可乐,不知这个吴黑子耍的啥花招。艾力还说,他向裴毅借信用卡时,吴黑子在场。
胡松林立刻传讯吴黑子。
吴黑子一见胡松林,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说:“恩人哪,不是牛牛给你惹啥麻烦了吧?他要是不听话,你就狠狠揍!”
胡松林说:“起来,以后别恩人恩人的,叫胡警官。”
吴黑子连忙站起。
胡松林盯着吴黑子的脸,说:“你儿子好好的,啥事也没有。今天我要问你,最近你没惹啥麻烦吧?”
“哎哟哟,胡警官怎么开口就是这话?我都加了两次刑了,哪敢再惹麻烦?我吴黑子现在是一心一意要做好人,报答你和政府。”
胡松林想,这狗日的倒是会说话哩。他冷笑一声,说:“托乎提犯病的那天晚上,艾力监区长带你到裴警官那里去借钱,当时裴警官的金穗卡就放在桌子上,你还有印象吧?”
吴黑子两眼眯瞪,说:“啥卡不卡的,我那会儿心里一个劲儿打鼓,想着托乎提千万别死了,哪有心思想别的。”
“如实招来!”胡松林厉声道。
吴黑子委屈地说:“胡警官,我说的全是实话!托乎提犯病住院,我好心好意去献爱心,可到头来我却成了嫌疑犯,这不让人寒心吗?你们政府总不能冤枉好人吧,我吴黑子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说罢,满眼是泪了。
胡松林挥挥手,说:“好了好了,回去吧。”
吴黑子一抹眼泪,龇着牙笑了,说:“还是胡警官公正,胡警官是天下最大的好人哪。你养了我儿子,我吴黑子下辈子当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吴黑子一出门,就怪腔怪调地唱起来:“我要妻死,妻就要死;我儿牛牛,啥事勿懂……”
缓期执行 五十八(1)
为给托乎提做心脏搭桥手术,监狱把给干警住宅楼维修下水管道和安装天然气管道的钱挪用了。为此一直有人唠叨这事,尼加提也犯愁,啥时候才能筹起这笔钱。恰在这时,郝如意雪中送炭。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最近帮着监狱代销了一批鱼,大赚一把。人家分文不取,全部给了监狱。此举在监狱上下成为美谈,都夸郝如意做事大气。
郝如意是胡松林的朋友,胡松林自然脸上有光。为了感谢郝如意对自己的支持,老胡把他拉到“春之声饭馆”,说要请客。
饭菜还没上来,郝如意先拿出两条好烟,说:“胡副监狱长,不至于连我的烟也不敢抽吧?”
胡松林笑着说:“烟我不怕,就是别给我送钱。给监狱送,我欢迎。裴毅是个教训,本来这回可以提副监狱长了,却突然冒出个索贿,我这正忙着查他呢……”
郝如意说:“你跟裴毅本来就尿不到一个壶,你去查他,这不成仇了?”
胡松林说:“他要恨我,就让他去恨吧。我要抓到了证据,肯定饶不了他!他狗日的还能美滋滋地当警察?”
郝如意叹口气,说:“可惜了,不错的一个小伙子。”
胡松林说:“是啊,可事情都是在不断发生变化的……”
这时腰间的手机响了,胡松林“喂”了一声,眉毛耸起。是牛牛打来的电话,说奶奶下床解手,突然昏倒,他打了120,送到医院了!
好不容易请人家吃顿饭,竟然又出岔子,胡松林连连致歉。
郝如意说:“老胡,饭不吃了,我这就送你回县上。”
胡松林想,也罢,改日再聚吧。
岳母这一倒下,还真是事儿。中风引起偏瘫,站不起来了。胡松林请了两天假,左右忙活,牛牛也几乎快成了小保姆。胡松林怕耽误孩子学习,更怕影响自己工作,便到劳务市场请了个农村姑娘来家里。晚上胡松林坐在办公室值班,心里一阵阵地酸楚,他想这辈子自己怕是就这个样子了,上有杜鹃的瘫痪老母,下有吴黑子年幼的儿子,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啊。
周虹提着一盒饺子,从家里赶来。饺子还是热的,周虹说,吃吧,老胡,是你喜欢的胡萝卜羊肉馅儿的。
老胡感到惊讶,接着一口一个吃起来,心里那股子热顿时漫过全身。
吃完,周虹陪胡松林出去散步。
天边挂着一弯浅白的弯月。胡松林望着月亮,突然有些伤感,说:“你们鲁长海牺牲十来年了,我们家杜鹃也走了###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黑戈壁的新生林长大了,我们也老喽!最近我常在半夜里醒来,觉得身边有人哭,你说怪不怪?……”
周虹跟在胡松林后面,听他絮叨。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多,一般来说,在一起时,周虹话比较多。
胡松林停下来,说:“你说我这是怎么啦?”
胡松林希望周虹能帮他分析一下,但周虹说:“你累了。”
郝如意那天送胡松林到医院后,又陪他返回家里给杜母取了些换洗衣物。胡松林的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墙上那面镜子照得他心儿欲碎。那是一面印着大红喜字的圆镜,裂成几块,用透明玻璃纸粘着,歪歪斜斜挂在墙上。看到这面镜子,不知怎么,郝如意一下就想起自己那个遥远的家。母亲就是照着这样一面印着红双喜的有无数裂痕的镜子过来的,养父每次暴打过她之后,她都要对着镜子流泪,梳头,对着镜子拭去脸上的血污……
镜子是人间的明证,她的光亮里透着岁月的无情和人类的绝望。郝如意久久地凝视着胡松林家的镜子,眼里噙满泪水……就在那个瞬间,他决定帮助这个同自己一样不幸的中年男人。
帮助他,就是帮助自己,就是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安生。
郝如意回去后,为杜母在肖尔巴格地区人民医院联系了最好的病房,又请了最权威的专家。胡松林真不知怎么感谢郝如意。可是岳母只住了一周,胡松林在经济上就吃不消了。这时他开始有些后悔,早不该把那一万块钱捐给托乎提,你用那一万块钱换了个先进,是不是疯了?
杜母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了,还甩出去大把钱,老太太也心疼。虽然话说不清楚,可心里清楚。她扯着胡松林的手,使足了全身的劲儿,要出院。胡松林想,就按老人说的办吧,回家养,慢慢治。他去给岳母办出院手续,一结账,人家说,有人结了。胡松林猜到是谁干的了,他揣着钱来到郝如意的办公室,说:“兄弟,这钱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掏。杜鹃要是知道了这事,在地底下也要骂我王八蛋。”
郝如意说:“眼下你家里困难,要不牛牛就接到肖尔巴格,让长水给联系个学校?”
缓期执行 五十八(2)
胡松林摆摆手,说:“孩子上的好好的,别穷折腾。”
牛牛刚安顿,不能因为你胡松林这时有了困难,就把孩子弄走。再说牛牛是个好孩子。他吴黑子这德性,怎么就养了这么好个儿子,胡松林闹不懂。
郝如意等于没给老胡帮上忙,还让人家多掏了钱,心里自然过意不去。他让尹长水找有关专家咨询一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治老太太的病。过了两天,尹长水来说,最近南方一家医疗保健品公司生产了一种多功能按摩床,尤其适合瘫痪病人用,患者反映不错。郝如意说,你马上跟厂家联系,给我订购一张!
缓期执行 五十九(1)
郝如意约庄严到碧野山庄见面。
碧野山庄比起丝路度假村要新派,格调上也更显休闲。但绝对是贵族化的,一般人难得到那儿享受。不说别的,单往那曲里拐弯的山洼洼里跑,就得两个小时。一路上都是绿草地和穿着红制服的保安,远远地就冲你敬礼,挺吓人的。
郝如意常到这里打高尔夫球,比较喜欢一个叫“伤心”的咖啡馆。清清水波,三两点粉荷,还有一位披着长发,露半截脊背,永远看不清面目的小提琴女郎,就恰好把你的情绪调到了伤心的位置。
郝如意和庄严在鱼池后的幽暗一角坐下。黑衣女郎在拉《梁祝》,灯光像淡蓝色的雾,笼罩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子。音乐由轻柔过渡到低沉,继而一个转折,跌入深谷,又跃上浪尖。庄严感受着这旋律,肢体也似乎进入了一种神秘不安的思想状态。她听到她的心在叹息,听到她的骨骼发出断裂。女人啊女人,老天爷给了你一颗飞翔的心,为什么却要捆住你的手脚,让你化蝶而去?
郝如意望着面前一身素白的庄严,觉得她离自己是那么遥远,就像年少时在家乡篱笆墙上看到的一只蝴蝶,那是陈年的旧梦。
庄严感觉到郝如意的目光,扭过脸来。
郝如意笑了,说:“我这是第一次请女人喝茶,我是说请一个女人。”
“为什么?”庄严半信半疑。
郝如意说:“不为什么,就是没心情。通常人们认为,一个男人需要女人,是出于欲望,其实是出于心情。在孤独中沉浸太久的男人,对女人会渐渐丧失兴趣。这就像一棵树,在无人的地方长得太久了,会忘记天空……”
庄严说:“郝先生真会说话。”
郝如意说:“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粗人。不过我这个粗人偏偏欣赏有文采的人。庄女士离开公司,是我郝某照顾不周,深表歉意。秦副市长从前对我一直很关照,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去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到一家外企去做,怎么样?那是一个旅游文化公司,非常需要你这样一位从事过文艺的女性……”
庄严感到意外,说:“谢谢郝总,我一点资历都没有。”
郝如意说:“我相信的是自己的眼力,而不是别人的资历。”
郝如意今天请庄严喝茶,有些矛盾。一方面是上回的毛驴图事件让这个女人受了委屈;另外也给他和法力克之间多少带来一些不快。法力克目前需要一位公关部主任的人选,自己顺便做个好人,既帮了庄严,也帮了法力克,这样内心也就平衡了。再说了,庄严是秦为民的老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梁祝》进入“十八相送”。黑衣女郎温情的倾诉变成歇斯底里的挣扎。假山上印着她灰色的影子,像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在飞。
郝如意喃喃地说:“今天的世界还会有古典爱情吗?”
庄严没想到自己是去给法力克当公关部主任。
头次见面,遭到这老外的骚扰;后来因为他的毛驴图,自己被辞退。现在偏又到他手下,庄严多少有些顾忌。
法力克一见庄严,眼睛贼亮,扑上来,两条毛茸茸的胳膊搂住她,说:“嗨,庄,上次的事都要怪我,给你带来了麻烦。我这个人很直,处久了,我相信你会喜欢我的。”
庄严嗅着他夹杂着麝香味儿的浓重体味,觉得自己陷入了密不透风的熊窝。她大喘一口气,推开了他。
父亲去世了,自己要在肖尔巴格工作,庄严便把龙龙从县上接了过来。她在城东租下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儿是市上最早的安居工程,环境很差。庄严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市领导的住宅小区。抬头看一眼那条小街,心情是复杂的。从前她住在全市最幽静的清风巷,槐花飘香、绿茵覆盖的小街沉睡着一个女人富足的梦。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啊,真是一个好地方。如今的生活可就没法比了。
但毕竟庄严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回头看一看也就适应了,可秦大地不行。秦大地最近回来过一趟,要生活费,他称这里是贫民窟。
庄严在法力克的公司干了一周,就有些支持不住。辛苦倒说不上,就是每晚去陪酒,要命。陪酒不说,还得随时给那些人五人六的老板经理表演舞蹈,制造气氛。如果哪天客人喝不高兴,法力克就冲她发火,说她没尽到责任。庄严没见法力克跟人正经谈过生意,却总是这么请人喝酒。说旅游文化公司,更没见他开展过什么旅游文化活动,不过是捣鼓来一批古董和名人字画。庄严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但一开口就被法力克打断了,法力克挥着毛手说:“庄,不该你管的事你别管,懂吗?”
缓期执行 五十九(2)
这天晚上送走了客人,法力克请庄严去喝咖啡。庄严想拒绝来着,可似乎又不好这么做,于是硬着头皮去了。
咖啡馆里正放着一支美国乡村音乐。圆号呜呜的,像西部牛仔的破裤裆里穿过的风,带着股躁动不安的腥膻味儿。法力克搂住庄严跳起舞来。这家伙又高又胖,喝了酒,一摇一晃,像头笨熊。跳着跳着,一双醉眼就落到了庄严的额上。
法力克不缺女人,而且跟他睡觉的那些个女人年轻漂亮,也不乏大学生。可这老外到底是热爱艺术,他对女人的审美就多少加进了一些古典的情调。在他看来,圣女远比美女更有蛊惑性。自上次看过庄严跳舞后,这女人的额头就留在了法力克心中。庄严使法力克第一次认识到额头的重要性。女人光洁饱满的额头,简直就是一顶皇冠,她可以俯视并洞察人间一切。这个发现后来影响了法力克的性欲,因为每每有人摆在面前时,他首先研究的就是那个人的额头。而它们或狭窄或扁平,根本不能算作额头,即使以脂粉作修饰,也不过是一道平庸的过渡性浅坡。
法力克渴望得到一个高贵的额头,得到它的智慧,它的主人。他的身体膨胀开来,似一团雾升腾,慢慢地飘向那梦中的皇冠。
“I love you,庄,把你圣洁的皇冠送给我吧……”法力克饥渴的嘴唇朝“皇冠”吻去。
庄严叫了一声“法力克先生”。这个老外已完全不能自抑,把庄严紧紧抱住了。
站在角落里的常晓早就看见了他们,他是认识庄严的。这个臭老外,他竟然欺负女人!常晓冲过去,一把推开法力克。
法力克摇摇晃晃,退了两步,站稳,一身的欲念被吓跑了。
他生气地说:“你是谁?你破坏了我的心情,不讲文明!”
常晓说:“你在中国的土地上欺负中国妇女,你讲文明?”
法力克说:“欺负她们?先生,你说错了,我爱她们。我给她们钱,她们个个都愿意陪我,相当公平。”
常晓挥起拳头,说:“你再说一遍,我揍你!”
尹长水和刘大水赶来,一个拦住常晓,一个拉开法力克。
法力克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无视人权,限制我人身自由!庄小姐,咱们走!”
庄严冷冷地说:“法力克先生,我辞职了。”
常晓被拉到保安室,被尹长水训了一通。尹长水说:“你惹什么乱子?庄严丢了人家的画,陪跳个舞算啥?法力克可是咱们的客人,得罪不起!”
常晓说:“不管他是谁的客人,都不能在中国的土地上违法乱纪!”
常晓掷地有声,态度强硬,让尹长水有点怯。他想,这个常晓不是省油的灯,他呆在这里早晚会坏事的。
缓期执行 六十(1)
入秋了,天凉下来。风的脚步远去,留下满园落红,滴滴清露。这个秋天,陈晨比谁都感知得早。她趴在高高的窗前,伸出手,当风夹着芬芳和潮润穿过指间,她知道花们不久将告别这个世界。美丽的事物的垂死都是有先兆的,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经过一段时间调养,陈晨恢复到从前的漂亮。但这种漂亮怎么看都令人担心,就像秋风秋雨中的花儿,终不会长久。
这天,郝如意给陈晨送了两套衣服,其中一件是红西装。陈晨的兴致来了,她穿上红西装,往镜子前一站,又像个气质优雅的主持人了。陈晨从镜子里看到了主人瘦削的面孔。她还不曾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站在阳光下看这个人。主人颧骨上泛着青光,鬓角白了;眉头紧锁,眉心有很深的两道竖纹;细小的眼睛凝滞不动,有一丝温情漫出来……
当他上来替她抚平衣领时,陈晨有些难过。他多么像一位父亲,他要是自己的父亲多好!陈晨禁不住涌出泪水。
郝如意问:“怎么啦?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这种关切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在瞬间就击垮了陈晨的防犯心理。陈晨咚地跪倒在郝如意面前,说:“郝叔叔,你干吗对我这么好?我不想再骗你了,我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
陈晨哭得悲痛欲绝,楚楚动人,让人相信这样的女孩就像纯洁的羔羊一样无辜而不幸。
郝如意嘘了口气,说:“坐,坐。”
他早想跟她深谈一次的,只是陈晨始终保持着一种拒绝的姿态,使他不便过早开口。他相信终有一天这个女孩会开口说话。
陈晨的经历,即使是周虹也并不完全知道。那是一段不能言说的耻辱,是一个姑娘最最伤心的事情。现在她几乎不能自抑,毫无保留地倒给了面前这个父亲一样的男人……
“我是个私生子,生下来不久就被母亲送人了。她是一个小镇上的女子,曾经山盟海誓的情人抛弃了她。我曾经非常恨她,后来理解了,一个十###岁的姑娘,未婚先孕,有多丢人……”
陈晨的这个开头很抓人,果然一下就吸引了郝如意。
郝如意问:“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陈晨说:“收养我的奶奶说的,她说我母亲在襁褓里留过一封信。奶奶去世前,我考上了大学。奶奶临死之前,把那张李铁梅的剧照给了我,说她不能供我上大学了,让我去找母亲。”
“你找了吗?”郝如意觉得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
陈晨流泪了,说:“这么大的世界,凭着这张剧照,我到哪儿找?我只有靠自己的双手挣学费了。上大三的那个暑假,我给人做家教,认识了做外贸生意的吴先生……吴先生是个离异的男人,他女儿欢欢自小残疾,不能行走。但这个小女孩很有音乐天赋,我非常同情她。每次她父亲出国,我都去陪她。吴先生很感谢,出差回来总是给我带些礼物。就这样,我们相爱了。在我眼里,吴先生是个宽厚的人,就像一位兄长,让我有一种安全感。可是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郝如意皱起眉头,神情紧张。
陈晨说:“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跟毒贩子作交易!他为他们运输毒品,把毒品贩到国内!我劝他停止,他嘴上答应,可暗地里还在干。我们闹翻了。我告诉他,你再不洗手,我就去告你!我说的是真的。为了堵我的嘴,他向我下了手……”
郝如意的脑子嗡一下飞进了一窝蜜蜂,蜇得他钻心地痛,身上冒汗了。
陈晨的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说着,说她如何辍学,四处飘泊;又如何毒瘾发作,在街上抢劫了一个女大学生……郝如意却什么也听不到了,眼前雾一般地飘着白。
这天夜里,郝如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法力克那样的白袍子,高举着一个粗大的针管,一步步走向陈晨的床头。尖尖的针头闪着寒光,嚓!扎进了陈晨的胳膊。陈晨醒来,睁大了眼,叫道:“爸爸!救我啊——”
郝如意醒来,抱着脑袋,头痛欲裂。
一连两天没见主人的面,陈晨感到情况不妙。小院一片死寂,园子里的花该浇了。平素陈晨早上起来,从窗户探一下脑袋,就能看到主人穿一套花格休闲服,拿着喷水壶,沿着园子的角角落落浇花。他头发上粘着细密可爱的小水珠,表情和蔼可亲。自从有了这次谈话后,主人便仿佛消失了。但陈晨知道这两天他哪儿也没去,就呆在楼上的书房。陈晨每天按时做好饭,端上去,轻声说,郝叔叔,吃饭了。里面静静的,没有声息。主人的态度很明确了,你是个逃犯,我没告发你就算不错,你还有脸继续把这里当做藏身之地祸害人吗?
陈晨打定主意,离开这儿。
缓期执行 六十(2)
黄昏的夕照无力地爬进窗棂,照在那张发黄的剧照上。这个年轻、丰润、妩媚的“李铁梅”已经伴随了陈晨15年,闭上眼,陈晨都能看见她唇角的笑涡,数得清她眼里闪烁的星星。这些星哪一颗照亮过你?她不过是你人生中的一颗流星,是你童年时为自己编织的一个美丽的梦。
剧照上的李铁梅根本不是陈晨什么母亲。
这张剧照是陈晨七岁那年跟奶奶到县城看电影,在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之前她一直是个招人嫌的女孩,镇上的人都说她是野种,奶奶一开口也是“贱货”。那年头李铁梅、小常宝已是历史人物,但仍然活在人们心中,让人缅怀。陈晨拣到这样一张来历不明的老照片便格外珍惜。她细心地擦净剧照上的污迹,夹进书里,时常拿出来欣赏。她羡慕剧照上的姑娘有一条扎着红头绳的独辫,喜欢她闪烁着星星的眼睛和两颊浅浅的笑涡;就连她额角一颗不明显的小痣,也叫她迷恋。
有一天,一个女同学发现了这张照片,说:“你的嘴跟她像。”
陈晨听了这话,激动坏了。她回到家,偷出奶奶的小圆镜在太阳下照。越照,越觉得自己的嘴跟“李铁梅”的嘴相像,都是梭角分明,薄而鲜艳的。只是缺了对酒涡。陈晨找来一根竹筷子,扎向脸颊,用力地揉。不久,脸颊似乎陷进一个涡去,一笑,若隐若现的。
过了一些日子,陈晨拿出剧照,向全班同学郑重宣告,她是“李铁梅”的女儿,“李铁梅”在北京工作。陈晨的母亲竟演过《红灯记》里那个高举红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女英雄,这样的母亲有谁不崇拜呢?小镇的孩子见识不多,他们被这张漂亮的剧照蒙住了。
陈晨从那以后,再不受欺负,她当上了文艺委员,开始上台表演节目。只是她一直想扮演李铁梅的愿望没能实现,她成长的时代,李铁梅和她的红灯已不再闪亮……
再见吧,梦中的铁梅妈妈!请原谅陈晨玷污了您的英名。陈晨是弃儿,是罪人,让她独自去吧。再见了,红西装!时至今日,陈晨不再需要你来掩盖她的悲惨历史!
陈晨迎着夜色出门。她只保留了一件东西,那就是常晓的诗集。这是陈晨再次构筑的一个世界,是一份真切而虚拟的思念。
夜色苍茫,哪儿是岸?这一次陈晨的心情完全不同于上次。经过这段日子的辗转,她对自己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这么偷偷摸摸、寄人篱下地活下去,不如去死!她开始想念夏米其,想念那片沙漠深处的绿色。如果今晚还来得及,她将毫不犹豫朝着夏米其的方向走去!
不知不觉,来到丝路度假村。
陈晨在大厅外的沙发上坐下。这儿比较安静,灯光幽暗。陈晨从包里取出诗集,半掩面。她这么做,纯属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她只想静静地在这里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又想起几个月前穿着红西装,拿着麦克风,站在这里得意洋洋的情景。她为什么要脱逃?为了那个有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的小警察?
楼上的歌舞厅传来熟悉的维吾尔族民歌:“百灵鸟在歌唱,树叶沙沙响。想念你心上人,你在何方?回来吧,回来吧,我可爱的姑娘……”手风琴伴着深情的男中音,把夜色搅出了水。爱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你,你还有资格爱谁?
在陈晨追溯着往事时,常晓过来了。常晓只是朝这边扫了一眼,就过去了。如果陈晨还是留着短发,常晓或许能认得她,但陈晨现在披着长发,穿着时髦,跟过去大不一样了。常晓的脚步是那种轻缓而有礼貌的,像树叶贴着石径在清风中徜徉。陈晨抬了一下眼皮,这不是常晓吗?!她张大嘴巴,差点叫出声来!
大厅突然一片黑暗,不知怎么断电了。
黑暗中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声说“快走”。她随着那人磕磕绊绊进了电梯,不一会儿,眼前一亮,她已来到一座宽大的办公室里。
站在面前的,是气喘吁吁的郝如意。
缓期执行 六十一(1)
郝如意那两天确实在书房。门上了锁,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一个人躺在地毯上,被一大堆古董所包围。郝如意倾听着历史的脚步悄悄走近,他为自己假想着一种浪漫的死法。
郝如意出生在江南水乡,母亲是个养桑女,继父是屠夫。家里不算穷,但郝如意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继父有两个儿子,他与他的儿子们极其嫌恶这对苏北农村来的呣子。在郝如意的记忆里,继父的眼珠是红的。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灯下就着猪头肉喝酒,喝完,眼珠子更红,要流血了。夜里传来杀猪般的惨叫,是母亲的嚎叫。郝如意担心继父杀猪杀顺手了,有一天会不会把他和母亲也杀掉。于是少年郝如意偷偷打了一把菜刀,压在褥子下。每到晚上,他会忐忑不安地拿出这把菜刀,在黑暗中摸挲那光亮的刀刃,仿佛有一股血腥味儿由淡到浓,在枕边弥漫……
上初二那年的一个夜晚,当继父又一次肆虐时,郝如意举着菜刀踹门进去。一丝不挂的母亲抱着儿子跪在地上,说,儿子,求求你,求求你!但郝如意的菜刀还是劈在了继父的ρi股上……
郝如意逃到了新疆。继父事后并没有告发这个儿子,但,继父不久却折磨死了郝如意的母亲。
郝如意初来新疆那些年,身体一直不好,肺痨。钱挣得不多,还要治病,真是贫病交加,郝如意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是五道梁村的“李铁梅”给了他健康和热情。“李铁梅”叫葵花,是乡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扮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宣传队到大红山煤矿演出,郝如意一下就被这个带着泥土气息的李铁梅迷住了。演出结束,宣传队离去时,郝如意采了一大把野花候在路上……
以后,宣传队从这个村唱到那个村,郝如意只要打探到消息,就追到那里。刮风下雪,深更半夜,误了上班,扣了工钱,都在所不惜。在这段时间里,郝如意几乎快跟梅兰芳梅大师一样厉害了,他能用清亮的假声演唱不少著名旦角的唱段。最奇怪的是,他那么严重的病,竟然不知不觉间好了。自然是爱情起了作用,他和李铁梅相爱了。他多了一个体力活儿——每周都要在大红山煤矿通往五道梁村的山间小道上,作一次幸福的长跑。
跑啊跑,沿着溪流一直向西。远远地,看见|乳白的炊烟追赶着晚霞,闻到了随风飘散的田野的清香。他心爱的姑娘就站在葵花地里,等他。他一出现,她便像一棵疯狂的向日葵扑入他的怀中。他满脸煤灰,顾不得洗,浑身的血液就沸腾了。他连夜往这里赶,就想在葵花地里滚几回。她先是不依,在葵花地里跟他捉迷藏。这种游戏实在是最好的序曲,它能充分调动你的积极性,把Zuo爱提升到诸如攻克难关征服世界这样一个高度,平庸的事也变得富有意义了。向日葵在风中卷起金色的波浪,鸟儿扇动着激|情的翅膀,真好啊,乡村的爱情,乡村的夜晚。
葵花地里紧紧张张一晚上,热热乎乎一晚上,疯疯癫癫一晚上。第二天天不亮,郝如意又跑在了进山的路上。
他们整整好了两年,葵花地可以作证。
事情发生变故是那年初夏。村长的儿子喜欢上葵花姑娘,村长提着彩礼上门提亲。贪财的嫂子收下彩礼,巴不得成全这门亲事。可是此时的葵花姑娘却发现自己怀孕了。葵花姑娘喜欢郝如意勿庸置疑,因为这个外来的打工仔对她实在是崇拜,且比五道梁村所有的男人浪漫。具有艺术天分的葵花姑娘也是浪漫的。但葵花姑娘同时又是讲求实惠的,郝如意这样的人可爱是可爱,没钱。于是她说,你快去挣钱吧,挣够了彩礼再回来娶我。郝如意没有理由不相信这话是真的,于是踏上了淘金的路。
郝如意为了挣到这笔彩礼,吃尽苦头。他在阿勒泰的山里被摔伤,几乎把命丢了。终于老天长眼,来年春天让他挖到一块狗头金,郝如意的命运因此有了转机。当他带着丰厚的彩礼,高高兴兴来找他心爱的姑娘时,姑娘已无影无踪。葵花的哥嫂说,葵花离家出走,还说孩子生下后死了……郝如意不相信是真的,可是问遍了村里人,都说不知道葵花的下落。
再见葵花是十年后,在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成立的酒会上。郝如意依稀觉得舞台上那个穿着金黄|色时装的模特有些与众不同,待他上台与演员握手时,对方首先一愣。葵花姑娘这时不叫葵花了,叫茉莉——从前那个灿烂饱满、比小铁梅还刚毅的女孩儿,脱了形,成了精,完全步入骨感美女的世界潮流。望着她,郝如意觉得浑身冷。
茉莉现在是画家的妻子,过得很寒酸,爱情的红嫁衣早已破洞百出。茉莉自然有理由去追寻自己逝去的梦——如今的郝如意不仅单身,还腰缠万贯。茉莉于是精心策划了一个夜晚,请郝如意到家里观赏丈夫珍藏的名画——毛驴图。这一对老情人在幽暗的烛光下,喝着一种叫“痛苦”的鸡尾酒,听着《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五道梁、葵花地……这时统统变成苦辣酸甜,在心头翻腾、撞击。他们在地毯上把事情做了,想像着那是芳香的葵花地,是李铁梅式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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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六十一(2)
这种梦幻似的日子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
后来有一天,叫茉莉的女人告诉郝如意,她怀孕了。她要生下这个孩子。郝如意这才想起十多年前自己那个未曾见面的死去的孩子。他觉得他不能再让这个孩子死了,他应该对这个孩子和孩子的母亲负责。尽管眼下的女人不再是葵花,更不是李铁梅。
但事情有些凑巧,郝如意在茉莉的内裤里发现了新鲜血迹,经血。如果仅仅是这件事也罢,问题是郝如意从茉莉的嫂子那里得到一个新情况——他们过去的孩子并没有死,而是被遗弃了,是一个腿有残疾的女婴!
事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也明朗起来。郝如意闯荡了这么些年,毕竟有了一些阅历和经验,这时他方认识到,葵花——李铁梅——茉莉,她们是他一生中为自己编织的最绚丽最可怕的谎言。郝如意现在是个商人,他不可能继续这笔吃亏的买卖,他要撤了。
“阵地”这个概念比较神圣,不是你想撤就能撤——即使只剩一个人,也要坚守。女人的阵地也是如此——不能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是吧。
叫茉莉的女人不同意。
这是一个初夏的中午,阴雨天。茉莉家的书房里回荡着李铁梅昂扬的唱腔:“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茉莉高举闪闪发光的——不是红灯,是菜刀,咬牙切齿,用道白那样的腔调说:“郝如——意,你莫狂,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李铁梅,我不怕死——革命人永远不会死,我要先打倒你这个大色狼!……”
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风烛一般,却威力无比,瞬间就燃成一团火焰,扑向郝如意。
郝如意没有选择了。
他站在情人家的书房里,面对那幅珍贵的毛驴图,有些黔驴技穷。他不想买这幅毛驴图,更不想要这个女人,不想。他觉得案板上的菜刀很漂亮,比自己小时候藏匿的那一把锋利。他拿了过来,用大拇指试了试,很好。完全能够胜任一种职责,完全。
杀死葵花!
杀死李铁梅!!
杀死茉莉!!!
杀!杀!!杀!!!
菜刀说话了。
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郝如意的耳畔时常回荡着这声音,他的记忆力大面积减退。最令人不解的是,郝如意老是觉得自己丢了东西——丢了什么,似乎并不明确。比如出差,飞机要起飞了,他突然想下去,说有东西落在了地面上。下了飞机,又觉得有什么丢在了天上——为此,这位著名人物闹过一些笑话,让人感到荒唐又可笑。我丢过东西吗?是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有一年冬天,郝如意开车到乡下,经过河谷,听到草丛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郝如意循着哭声直上,发现一个弃婴。郝如意捧起那团紫青色的肉蛋子,心被撕裂了。他蓦然间想到,这是不是他丢的那件东西呢?真是一个残疾儿呢,不过是男婴,郝如意把他送到儿童福利院,第二年春天时死了。
这件事给了郝如意很大打击。郝如意在未来的日子里,不止一次地回想他见那孩子最后一面时,孩子冲他露出的甜美一笑。孩子甚至使出全身劲儿,用小手摸了一下他的脸……
郝如意从此成为社会慈善事业的热心参与者,每年六一儿童节,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都要为残疾儿童捐款捐物。谁也不知道郝如意内心的悲哀,不知道他们尊敬的郝先生曾经丢失的东西。郝如意试图找回那个被遗弃的残疾女儿,似乎没有可能了。他惟一能做的就是缅怀,一种救赎式的虔诚的缅怀。
陈晨的出现,让苦海中挣扎的郝如意,多年后再次体味痛苦,也体味光明。这是一条拯救的路,新生的路——找到她,郝如意觉得自己才拥有一颗正常跳动的心脏,才能够像个人一样活在世上。
陈晨不可能是他的女儿,陈晨过于健全;但陈晨与他的葵花姑娘是那么相像!相像到低眉垂眼,让你心疼,爱怜,让你禁不住要被打动。我的天,世界上就有这样一种女人,哪怕是毒花,你也要去抚摸。
总之,郝如意情愿把这个不幸的女孩当做女儿,即使尹长水再三告诫这丫头会引来杀身之祸,也不管用了。
缓期执行 六十二(1)
岳母一病,胡松林忙得ρi股朝天,裴毅的事就撂给纪委慢慢查吧。
裴毅这边,还是每天到政治部报到。起先是进行灵魂深处的反省,写情况说明;后来政治部忙于筹备思想政治工作会议,索性让裴毅帮忙写材料。写完,裴毅就偷偷地溜出去。
沿着黑戈壁向前,是一片起伏的沙滩,被温暖的夕照笼罩上一层水红的轻纱。沙漠素来与死亡结缘,更远离女人,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沙漠的苍凉里藏着女性最温柔的气质。你看那些圆润丰满的沙谷,那些纤细秀丽的弧线,那些美丽的花纹折褶……无不是女人的胴体。
裴毅把自己埋在温暖的沙里,睡着了,他感到好乏好累。是一阵阵涛声把他惊醒,睁开眼,满天星斗,风里已有了些凉意。远方,新生林正奋起巨大的翅膀,起舞。愈来愈浓的夜色企图将它们淹没,它们呐喊着,挑起锯齿形的利剑,直对苍穹。原来一棵树要长大,要活下去,需要阳光、空气,还需要有面对黑夜的勇气。
黑夜,是树们的噩梦。
裴毅穿上衣服,向西走。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有一片密实的小树林,是速生杨种苗基地。
速生杨是我国一位林业专家倾其一生心血研究出来的,三年成材。秦为民当副市长时参观过。不少人怀疑其品质,因为在人们的传统意识中,有百年树木一说,速生杨是可疑的。但秦为民有眼光有魄力,硬是把老专家实验田里的成果引进新疆。新疆多荒漠,种树艰难,加上树又长得慢,造一片林子不易。要是能让速生杨扎根新疆该多好。并且绿化产业是很有前景的,将来完全可以走向市场,销往内地。但是这一宏伟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秦为民就入狱了。入狱后,秦为民提出跟肖尔巴格市林业局合作,在夏米其建一个种苗基地,尼加提很支持。速生杨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扎根,意义将是深远的。
速生杨确实神,才一年工夫就蹿到两三米高,眼下到了该买苗子的时候了。秦为民这两天带着几名犯人割苗截苗,这是个技术活儿,他要亲自督阵。
裴毅过来时,秦为民像个老农民,腰里扎根麻绳,撅着ρi股还在地头忙。猛瞧见裴毅,有点尴尬,但马上就稳了下来,说:“来啦,小裴,跟我一起接受劳动改造?”
裴警官不叫了,还说自己接受劳动改造,什么话!裴毅心里窝火,尤其是看到秦为民眼里透出一种悲悯神情,他狠不得上去踹这个人两脚!
但裴毅还是笑了一下,一种坦荡的笑,带着自嘲和轻蔑的笑。想一想,他恨秦为民似乎没道理,这个人已经够背了,死里逃生才保住一条命。
秦为民那天冲动之下告了裴毅,回来就后悔了。细想裴毅绝非贪婪之辈,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孤高单纯的东西。以政治家的眼光看,是难能可贵的正气,是同情心,同时又是不成熟,不机智。秦为民其实并不相信裴毅会贪那5000元钱,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阴谋?是什么人要加害于他?现在让胡松林查,会是个什么结果?秦为民隐隐地为裴毅担忧。他很想跟这个年轻人,也是自己的情敌,好好谈谈。
秦为民还没吃饭,邀裴毅共进晚餐。他拿出上次岳父送来的午餐肉罐头,推到裴毅面前,笑着说:“吃吧!犯了错误不要紧,饭还是要吃的。”
俨然一位革命老干部,挽救失足青年。
裴毅也不客气,闷头大吃,想,秦为民,老子今天非把你两罐午餐肉报销不可,让你告我。啃完一个馒头,撒了泡尿,他四仰八叉倒在树下。月光透过叶片洒下来,仿佛经过了一道细筛,那光变得柔和清香,跟女人发丝里溢出来的气味一样。
裴毅嗅着这醉人的气息,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歌声:
摘葡萄的姑娘,
你辫子一甩真漂亮;
今晚我在树下等着你,
我们一起看月亮……
本来是一支欢快的歌曲,被裴毅唱得苦兮兮的,还变了调。秦为民支起耳朵,这歌子怎么这么熟,对了,老婆过去在家经常听的就是这首歌。
秦为民心里酸溜溜的,又有点幸灾乐祸,靠过来说:“小裴哪,想开点,一个副监狱长不过管几千号人。我这个副市长都能撂,你就不能撂?宦海无常,说翻船就翻船……”
裴毅不理他,接着唱。
秦为民不知怎么,今晚话特别多。他说:“人啊,要想得到真正的磨炼,我看还是有必要在监狱里住一阵。世界上有许多大人物都坐过牢,远的不说,你看那个南非总统曼德拉,坐牢反倒坐年轻了,70好几的人,听说最近又恋爱啦……”
裴毅停止了歌唱。头顶上方有一只白蜘蛛在织网。织了一半,风一吹,网扯到树枝上,破了。白蜘蛛身体秀美,柔软,很像一个风骚的女吊死鬼,死到临头还荡来荡去,想入非非。好不容易攀上树枝,裴毅以为她会另择地方,没想到这小姐又在原地织起来。过了一会儿,风一吹,网又被扯破……这儿是风口,她怎么就搞不懂呢?换了人,应该识时务,或者放弃,或者另择地方,或者……像蜘蛛小姐一样,认准一个目标?失败、失败,再失败,可能终会成功。
缓期执行 六十二(2)
秦为民以为裴毅在聆听自己的指示,因而越发激|情难抑。躺着说话不像那么回事,索性坐起,并且折了根树枝作指挥棒。每说到重点,指挥棒一点,下巴一扬。
“你为什么老犯错误,要我看还是那个问题,哲学没学好。什么叫哲学?简单地说,哲学就是世界观的学问。它决定着我们对待事物对待生活的态度。坚持用联系的、发展的观点看世界的,是辩证法;用孤立、静止的观点看世界的,是形而上学。这些概念容易掌握,可是我们有些同志一进入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就不懂得如何解决问题啦,就会迷失方向,以至丧失自我……我不止一次地告诫大家,领导干部一定要加强学习,小平同志不是说过嘛,活到老,学到老。你们看,我在监狱里还没忘记学习呢,每天早上读一个小时的书……这是上大学时就养成的习惯,一边读书,一边作笔记。当时同学们把我的笔记当宝贝借呢。嗬嗬,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教授的女儿就因为我的笔记作得好,爱上我啦……”
裴毅倏地睁开眼,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背叛庄严?”
秦为民一愣,指着裴毅的鼻尖,说:“你看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说话?关于我和庄严的问题,你不要问,这是我家里的事!我倒是要问你,你们两个是不是有问题?我是说男女作风问题。”
秦为民这么直截,这么严肃,裴毅觉得好笑。半晌,他点点头,认真地说:“我们相爱过,在大学。”
相爱过?相爱就是理由?
秦为民点燃烟,吸了一口。多年来悬在脑海中的那个疑团似乎在这一刻被解开,就是这个年轻人让老婆失了贞,就是这个年轻人勾走了老婆的魂;而后他的妹妹又来替哥哥弥补,替哥哥还债!秦为民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笑着,捂住了脸,泪水从污黑的指缝淌下。
风止住了脚步,草叶睁大了眼睛。清凉的月,把旧梦的阴影,罩在了这个穿囚衣的副市长脸上。
此时的秦为民还不知道家中又出事了。
缓期执行 六十三(1)
如果庄严那两天稍稍留意的话,就该发现秦大地已经很不对头了。秦大地这次从学校回来没有要钱,而是一连两天把自己关进小屋,不出门。庄严做好早饭,到外面找工作,晚上回来发现饭菜原样摆在桌上。
庄严敲门,门上了锁。
庄严近一个时期与秦大地的关系相当紧张。秦大地从前就很不把她这个继母放在眼里,除了没完没了地耍赖要钱外,丝毫谈不上尊重。丈夫入狱后,这个家岌岌可危,有如一座破房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庄严正处于女人不老不嫩最危险的时期,加上从市长夫人落到一介平民,这时她特别希望秦大地能突然转变,从逆境中崛起;能像一些好孩子那样体恤她,理解她,成为她的主心骨,家里的顶梁柱。
可是,秦大地不是。到底不是亲生的,隔一层。
秦大地非但不心疼她,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就说吃饭这一项吧,家里的伙食已经没法跟从前比了——从前想吃什么,有保姆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庄严呆在县上不讲究,只能对付两道家常菜。秦大地每每回来吃饭,皱着眉,摔碟子砸碗发脾气,说继母煮的是猪食!有一次汤盆摔碎了,把庄严的脚烫伤了。
龙龙不在家,上学去了。庄严扶着楼梯,一瘸一拐去医院上药,半路上遇到丈夫过去的司机大仲,大仲把庄严送到了医院。庄严疼痛难忍,在床上躺了三天,多亏了龙龙给她泡包方便面。
这个家还算个家吗?庄严抱着枕头哭。庄严的哭其实还不仅仅因为秦大地,它有着更深的含义。那是难以言说的耻辱和恨。司机大仲不是什么好东西,庄严是知道的。丈夫在位时,这个人是秦家半个儿子,诸如家里交电费水费之类的事情,都由大仲亲自办。连庄严买内衣和化妆品,大仲都像条狗一样跟着。可是,丈夫落难后,大仲就变了脸。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庄父出殡要用车,大仲说自己有事。
每个人都有两张脸应对人生,这也是生活所迫。但这张脸变化如此之快,还是让庄严难以接受。庄严鄙视大仲,痛恨大仲。可是后来大仲要送她到医院换药,庄严又不好拒绝。那天晚上龙龙出去找同学玩了,大仲突然来到家中给庄严做饭。庄严让他一块儿吃,大仲也不客气,并且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取出一瓶五粮液。这是大仲送的,大仲有权利喝。吃完饭,大仲像过去一样陪他的大姐聊起天来。天已不早,聊着聊着,大仲困了。庄严想起他是开车来的,便说,喝了酒,不能开车。要不你歇一会儿,醒醒酒。谁知这个人一下变成了吃人的老虎。他以猛虎下山之势,从庄严的大小山头一阵风扫过,一顿大嚼,而后窜进了密林沼泽……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庄严猝不及防。庄严起先真的像许多故事书中的那种烈女,要与老虎决一死战。可是,女人就是女人,老虎就是老虎;老虎吃女人有快感,女人被老虎吃,也有快感。痛就是快感。
有了这一次,处于焦虑期的庄严似乎豁然开朗,就像一扇灰尘累累、爬满蛛网的老窗户,突然被一阵暴雨冲刷了个净!窗里窗外那么一照,就发现从前和秦为民是在床上办公,现在和大仲是在地下闹革命。“办公”和“革命”的内质是不同的,前者是文明的,属于精神类;而后者呢,接近于原始,典型的行为主义。
性这个东西,秦为民这一代人羞于研究,什么Gao潮不Gao潮,又不是闹革命。儿子都搞出来两个了,还不算Gao潮?秦为民对年轻人那一套性学说不齿。庄严现在有资格嘲笑丈夫了。如果没有大仲,她还真不知道性Gao潮是什么。可是,她又时时感到一种耻辱——大仲的行为完全是小人之举,是乘人之危,是对丈夫最大的诬蔑!是欺人太甚!
庄严的感觉没错。对大仲而言,庄严不过是一堆卖不掉的瘦猪肉,自家的肥羊肉吃腻时,嚼两口老猪肉也无妨,调剂一下口味嘛。大仲的老婆年轻是年轻,就是不经用,用一回几天喊累,让大仲侍候个没完。庄严虽说瘦,但皮实,想咋用咋用。大仲过去当过武警,摸爬滚打在这里全派上了用场。看到这位曾经目空一切的副市长夫人被他整得像个下贱的荡妇,大仲心里有了一种释放的快感。妈的,过去我给你当孙子,今儿你给我当表子。我操了你,还要让你说,操得好!
庄严和大仲的事终于被秦大地发现了。秦大地在家里见过两回大仲,态度冷淡。之后有一天上厕所,不经意在便池里发现一只|乳白皮的沉淀物,细一看,就明白了事情。这玩意儿秦大地不陌生,过去他跟一个女孩子用过。剩下的几只藏到书包夹层里,一直想找个机会对付鲁小戈,可鲁小戈是条小泥鳅,滑透了。
秦大地顾不得脏不脏了,一把捏出那玩意儿,冲进客厅,甩到了大仲脸上!
缓期执行 六十三(2)
“你这个不要脸的大种马,你竟然干了我妈,我揍死你!”秦大地满腔怒火,揪住大仲的前襟,抡开了拳头。
让庄严伤心的是,大仲没有负疚和退让的表示,他身强力壮,又练过武,秦大地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秦大地接着就被大仲放翻在地。
大仲指着秦大地,说:“你敢动老子?你以为自己还是过去的秦大公子啊?告诉你吧,是你继母耐不住了,找的我,我是替你爸帮忙呢,你该感谢老子才是!”说完,摔门走了。
秦大地趴在地上,嘴巴鼻子全在冒血。庄严心要碎了,肺要炸了,她扑过去抱住他,说:“大地啊……”
秦大地把继母推了个ρi股墩儿,恶狠狠地说:“贱货!”
庄严瞪大眼睛,自己真成了贱货?
呣子俩原本脆弱的感情,从这天起真正断裂了。
庄严这天下午看到秦大地的门开了条缝,很高兴。她洗了一盘鲜桃,去敲门。她知道秦大地从小喜欢吃桃。屋里有股难闻的气味,脏衣服、书本、文具,堆成一堆。
秦大地没有听见继母敲门,他正呆呆地望着作业本上打着红叉的三个字:鲁小戈。这个红叉是秦大地思考了两天的一个结果,是他对鲁小戈最后的审判!
周五那天早上,秦大地给鲁小戈写了个纸条,告诉她星期天是自己18岁的生日,想请她到“情未了酒吧”坐坐。鲁小戈身边任何时候都有一群男孩子围着,秦大地跟她接触不很方便,加上鲁小戈现在跟他说话,话语里总冒酸气,秦大地怕像前几次那样当众丢面子,便通过纸条交流。谁知纸条交出去再没了动静,秦大地一直等到下午放学,鲁小戈扬长而去,也没给回个音儿!
秦大地痛苦的心抽搐成一团,难道自己在鲁小戈面前还不如一片枯树叶子?秦大地当晚回到家,便把自己关起来。他从抽屉里翻出过去的相册,里面有不少他跟鲁小戈的合影,都是玩的时候拍的,其中一张是鲁小戈过16岁生日时拍的,二人挽着胳膊,站在烛光前,俨然一对小情人。
物是人非,世态炎凉,在秦大地这里也得到一次充分体现。
庄严看到作业本上的“鲁小戈”,心里恼火,强压火气说:“你不好好写作业,在这里搞什么名堂?”
秦大地不理她。
庄严一直认为是鲁小戈这个小狐狸精把秦大地引上歧途的。若不是她,秦大地不会成这样。但现在她跟大仲的事败露了,自己也就气短,不便于发作。可是她还是得提醒他,说:“大地,识时务者为俊杰。今非昔比,现在你是什么人,囚犯的儿子,人家是什么人,警察的千金,你就别自作多情了。”
秦大地厌恶继母,看到她蕾丝花边短裙下的大腿,觉得她简直就是个荡妇。秦大地也不喜欢父亲,父亲这个人自我感觉太好,总是好为人师,指手画脚,到头来却栽了大跟头。但不管怎么说,父亲是为革命做出过贡献的,继母不该跟别人——尤其是大仲这种无赖偷情。大仲为了取悦父亲,从前出差时连父亲的裤衩都洗呢,贱骨头!
秦大地抓起作业本,撕了个粉碎,说:“我就是自作多情!不过我还是不如你,连个小无赖都喜欢!”
丈夫的儿子公然揭短,让庄严面子上挂不住。她一耳光挥过去,咬着牙说:“你想把这个家闹散,是吧?”
秦大地捂着脸,说:“散了才好!你,还有我爸,你们全不是什么好人!这世上哪有好人?都他妈是势利眼,王八蛋!把我逼急了,谁也别想好活!要死一起死!”说完,朝门外冲去。
秦大地后面的这些话显然不是对她的,而是针对那个小狐狸精。当然这是庄严事后才意识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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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六十四(1)
秦大地离开家后,直奔学校。鲁小戈这个周末回家了,还没回来,秦大地就站在女生宿舍楼前面的小树林里等。他两手Сhā在裤兜里,望着衰弱的日头想,我今天一定要等到你鲁小戈不可!继母可以忘记自己18岁的生日,秦大地忘记不了,你鲁小戈也别想忘记!
终于,小树后面闪过一条细长的影子,翘ρi股,山羊腿,马尾巴一摇一摆。鲁小戈出现了。
鲁小戈低着脑袋,无精打采,今天她比平时回来得早。秦大地的纸条她看后就撂到垃圾袋里,别说母亲不让她和秦大地来往,即使让,她也不会再跟这个倒霉蛋混了。鲁小戈七岁那年没了父亲,或许是这个缘故,她较早就懂得自我保护,知道做人做事不吃亏。从前跟秦大地好,说到底是因为他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实惠,比如看电影,逛剧院,吃饭,全免费。如果不是秦为民栽了,没准儿她还真跟秦大地好下去呢。可是现在,秦大地就像一件过时的T恤,该淘汰了。
鲁小戈今天早早回校,是因为挨了母亲一顿骂。最近班里一个男生借给她一本那种书,催她快看,星期天晚上还。鲁小戈开了一宿夜车,早上被母亲发现了。
早上周虹做好了饭,推开女儿的房门。穿着露背睡衣的鲁小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进来不敲门?一点不懂得尊重人。”
周虹像一条嗅觉灵敏的警犬,一下就闻到了异味儿。她吸吸鼻子,四下里瞅着,一把从褥子下翻出一包香烟,摔到桌上,说:“鲁小戈,你敢抽烟?!”
鲁小戈有点慌了,说:“抽着玩玩儿……”
“什么玩玩儿?你给我严肃点!”周虹很反感女儿说话的这种腔调。
鲁小戈当然也不喜欢母亲那种审问犯人式的口气。她慢腾腾地穿上衣服,皱着眉说:“老妈,你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哦。也难怪,天天面对铁门铁窗,快跟罪犯差不多喽。”
周虹就是这时发现了那本书。一看封面就恼了,说:“鲁小戈啊鲁小戈,你一夜亮着灯,我以为你在用功呢,原来是在看这种恶心书!你要是再不思悔改,将来可是要犯大错误了,监狱里像你这样的女孩不少见!”
鲁小戈嘴一撇,讥笑道:“周警官,请你别动不动拿我跟你们监狱的女犯比。你是担心我犯男女作风错误吧?现在还有没有这种错误?我听说连犯强Jian罪的人现在都快消失了。你女儿不过是热爱性科学而已。学校早就普及性知识了,连初一学生都知道性茭呀,手Yin呀,还说手Yin是最安全的一种自蔚方式……”
“闭嘴!”周虹厉声打断。
鲁小戈嘟哝道:“老封建,有啥不能说嘛,我爸那么早就死了,我不相信你不想那事儿……”
周虹的脸腾地红了,骂道:“小小年龄说这种话,真不要脸!”
“谁不要脸?周警官,我可要告你侮辱人格,侵犯人权了!你没心理变态吧?书上说,更年期的女人变态原因之一就是性压抑……”鲁小戈故意气母亲。
周虹这回是真火了,一把将女儿拉下床,喝道:“鲁小戈,你态度放老实点,少给我油腔滑调!站直了!”
鲁小戈光着脚丫,提着裤子,靠墙站直。
“我问你,这书是不是男生借给你的?嗯?不许撒谎!”
鲁小戈翻了母亲一眼,看见母亲发黑的眼神,知道自己惹祸了。如果再顶下去,母亲当真会拿她像审罪犯一样审个没完,这种例子过去太多了。得,低头吧。鲁小戈心里不服,嘴上却说:“我错了,周警官,我这就回学校把书还给人家……”
看到女儿低了头,周虹脸上闪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职业性的微笑,说:“嗯,态度不错,好吧,饶你一次。如果你屡教不改,再犯类似的错误,到时可别怪我不客气!”
鲁小戈两手贴着裤缝,半弓着身子,说:“是。”
“走吧。”周虹挥挥手,是警察那种干练有力的手势。
有了家里这场不愉快,再看看秦大地望穿秋水地等她等得两眼发绿,鲁小戈略有所动,说:“走!”
鲁小戈虽说跟着秦大地去了“情未了”,但心情并不好。主要是跟秦大地之间失去了共同语言。说来也怪,从前在一起挺开心的,现在秦大地一开腔她就烦。
比如秦大地说:“当年你是因为我爸当副市长才跟我好,现在我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鲁小戈便冷冷地笑,说:“呀,你从前不是老虎嘛。”
话中有话。
比如秦大地说:“陪陪我,就陪我这一次,最后一次……”
鲁小戈本来想走,便又不情愿地坐下,说:“说得对,本小姐肯定是最后一次陪你秦大地——秦凤凰。”
缓期执行 六十四(2)
秦大地不停地喝酒,嘴里嘟囔个没完,鲁小戈真的烦了,干脆扭过脸去,把口香糖嚼得吧嗒响,看那个弹钢琴的男孩。
秦大地绝望了。鲁小戈真的厌倦他了,可是自己还爱着她,有什么办法?秦大地趁着大脑还剩最后一根弦没断,哆哆嗦嗦去摸裤兜……
“一杯你的,一杯我的……”他说,然后端着两只杯子,走到鲁小戈面前。这时的秦大地满脸通红,浑身哆嗦,只是眼球不动。秦大地平常喜欢喝这种名叫“青春万岁”的葡萄酒,一喝就要唱歌,现在他又唱了起来:
太阳落了明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会一样开;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唱了几句,秦大地就唱不下去了。他开始流泪,举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
“今天我18岁了……你能来,我、我高兴!”秦大地朝鲁小戈古怪地笑着,舌头有点僵。“为我的18岁,干杯!为我们曾经的爱情,干杯!为我们永远的青春,干杯!……”
鲁小戈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她已经不能忍受了——他的歌声,他的感慨,他的气息,全让她讨厌!她想喝下这杯酒,快快地逃出去,再也不要见到这个没出息的男孩!
秦大地木木地看着鲁小戈抓起牛仔包,看着她撅着ρi股,迈着山羊腿,一摇一摆朝门外跑。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头晕得厉害,想喊住她,说“等等我”,可是那个青春的背影义无反顾,迎着夕阳而去。秦大地有点凄凉,举着杯子准备结束这场生离死别,这时电影里那种优美的慢镜头出现了——鲁小戈怀抱着一缕灿烂的斜阳,在《献给爱丽丝》的钢琴曲中,缓缓倒下……
鲁小戈因抢救及时,最终活过命来。
而一心一意要跟鲁小戈一道殉情的秦大地,还没来得及喝下那杯“青春万岁”,就被送进了看守所。
秦大地把鲁小戈约到这里早有预谋,酒里面下了老鼠药。
消息后来传到监狱,秦为民傻了。他蹲在速生杨前,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缓期执行 六十五(1)
就在裴毅不上不下的时候,接到妹妹的电话。裴玲在电话里说,我们郝总请你过来,有要事谈。
裴玲是从郝如意那里知道哥哥的事的,一方面替哥哥叫屈,另一方面对秦为民恼火,这个人怎么就不讲点良心?难怪庄严不爱他。自己跟他风花雪月了一场,如今落得这般光景。裴玲把平安结撒了一地,灯下泛着幽暗的光亮,仿佛斑斑血迹。
郝如意请裴毅来,是想帮他,或者说帮自己。
郝如意与裴毅没有多少正面接触,但凭直觉和从胡松林那里得到的零星信息,他断定这个年轻人跟自己一样,是个有目标有毅力的人,是个能做大事的人。这样的人才,放在戈壁滩上一座小监狱,可惜了。如果把他放在商场,他创造的价值将是不可估量的。裴毅如今不清不白,被晾在一边,这是个时机。郝如意决定请他来公司干,如此一来,自己的那块心病也去就了。
尹长水对上司的这个决定感到突兀,但他很快就洞察到上司的真正目的,说:“好,好。”
郝如意的诚挚热情,让裴毅措手不及。他早就知道郝如意在肖尔巴格的名望,也知道他与胡松林关系不错。也许因了这一点,裴毅对郝如意的态度一向是冷淡中带着点蔑视。你不过有几个臭钱,是不是?谁拿你当爷供,谁去供!
现在郝如意这么温文尔雅,这么真诚善良,要接纳落魄的自己,裴毅不禁有些感动,也有些惭愧。尤其是听了郝如意的自我介绍后,裴毅更是觉得自己从前低看了人家。这个只上过两年初中就能在新疆开创世界的人,无论如何应该是个能人。
裴毅说:“郝总,您愿意帮助我,裴毅不胜感激。可我一个小警察没有半点经商的本事,我这人是不会谦虚的。”
郝如意说:“我就看重你的不谦虚。大凡高智商者都会有几分狂妄自大,狂妄自大不失为一种浪漫情怀和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实话实说吧,我准备让你来做我的副手,年薪15万。如果你觉得低,还可以商量。”
副手?年薪15万?裴毅怔了一下,接着笑了,说:“郝总,您不是开玩笑吧?”
郝如意取下眼镜,认真地看着裴毅,说:“我郝如意不喜欢在原则问题上开玩笑。裴先生,你呆在监狱那个地方确实委屈了。咱们虽然接触不多,但我这人天生就有看人的本领。你的事我听说了,我相信你的能力,更相信你的人品。回去考虑一下吧。”
出了郝如意的办公室,裴毅就去找妹妹商量。裴玲一脸兴奋,希望哥哥能抓住这次机会。
裴毅一头雾水,心想郝如意对我并不了解,怎么就这么信任我?见哥哥还在犹豫,裴玲急了,说这些年夏米其给了你什么?伤害、嫉妒,还有仇恨!你呆在夏米其比坐牢还不如!人家罪犯还能追求爱情呢,可你,眼见着自己所爱的人受煎熬,却缩在一边,你像个男人吗?
半小时前,庄严刚刚从裴玲这里离开。上次搬走时有一只手袋丢了,后来是裴玲在床下发现的。手袋里有一顶玫瑰红丝绒花帽,还有一本发黄的日记本。裴玲按说不该去动人家的日记,可是到底抗不住好奇,还是在一天夜里打开来通读了一遍。
裴玲看到天亮才睡着的。从那些优美的文字间,她看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看到了小拐初夏的白桦林,以及桦树般纤秀的女子……裴玲认认真真为她亲爱的哥哥和自己的情敌哭了一场。哭完,心里涌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念头,难道这对深爱过的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裴玲很想跟庄严谈谈。但庄严来取东西时,表情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庄严向她道了谢,出门时浅浅一笑,撂下一句:“其实你也算是个好女人……”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
窗外在下雨。雨水冲刷着玻璃,白惨惨的,很像是一张悲痛欲绝的女人的脸,自己的脸。
裴毅从妹妹那里出来后,拉上常晓,去车站追庄严。庄严从法力克那儿辞职后,准备带龙龙重返古扎尔县,经营果园。这一阵儿的飘泊,让她更加厌倦了城市,她想守在父亲的身边,守住果园,度过她的后半生。
秦家最近是一件事连着一件,够她受的。裴毅今天开了车来,很想送庄严一程。另外,妹妹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庄严透露,法力克那幅毛驴图,说是朋友卖给他的。这个情况太重要了,裴毅需要找庄严落实。
天色已晚,路灯将街景涂抹得斑斑驳驳,支离破碎。各色雨伞似纷落的花朵,乱在半空。裴毅和常晓赶到长途汽车站,只见一辆辆挂着开往古扎尔县牌子的客车,载着乘客陆续离站。细细看,都没庄严。裴毅不免惆怅,难道她走了不成?
突然,他想起什么,汽车掉头,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缓期执行 六十五(2)
裴毅的感觉挺准,此刻庄严就站在母校大门外的老槐树下。双双对对的大学生从身边走过,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庄严有些羡慕,有些伤感。这里是她与裴毅相爱的地方,也是他们分手的地方。老槐树呵,你可知我心底的苦涩……
十多年前在这棵老槐树下,一个叫庄晓蝶的女孩得到一顶玫瑰红丝绒花帽——大学生艺术团下乡演出,有她的《摘葡萄》舞。临出发前庄晓蝶发现花帽丢了,裴毅骑着自行车赶到巴扎上给她买了一顶。这顶花帽至今保存着,庄严抚摸着上面的彩珠时,也细数了那些逝去的浪漫时光。那个曾穿着石榴裙,翩翩起舞、回眸一笑的葡萄公主是她吗?那个打着手鼓,紧紧相伴的英俊王子是他吗?……
大学生艺术团在小拐演出期间,叫庄晓蝶的女孩和裴毅的“果园之恋”被暴露。二人做了检查后,大背头团长担忧好学生庄晓蝶想不开,继续对她进行帮教。庄晓蝶不喜欢这个人,却也不好得罪。星光朦胧的夜晚,大背头约她到河边密林去谈话,她就去了。大背头背着手,问,庄晓蝶同学,你想留校吗?
那时候,留校几乎是所有优秀生的最高理想,庄晓蝶也不例外。当果农的父亲远在四川小镇,过着贫困的生活,如果自己能留在院校,将来就有可能当教授。大背头说,如果你想留校,我可以替你办。
黑蓝色的树木将大背头一张脸衬得幽青。这是一场阴谋,庄晓蝶看得分明,一边是利益的诱惑,一边是可怕的陷阱。她想躲开陷阱,可是她又想得到那个利益。庄晓蝶不知该怎么办了。这时候她想到了男友,她希望能在他那里得到力量,这个力量当然是爱——把自己全身心地献给他!只有这样,她飘忽不定的心才会拴在他身上。
然而,裴毅没有赴约。这让庄晓蝶陷入迷阵,他是不是真的像检查中所说,根本就没有想过和自己恋爱的事儿?那时候的庄晓蝶太漂亮,太招摇,一颗小小的心常常随着石榴裙上下翻飞。女人过于年轻漂亮,就免不了虚荣,免不了狂妄,免不了犯男女作风错误。庄晓蝶也是如此。后来大背头团长又约她到河边密林谈话,两个人在篝火晚会上都喝了马奶酒。这种酒后劲儿很大,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大背头趁着女孩绵软无力时,将她搂进了怀里……
回到学校,大背头便告诉庄晓蝶,留校的事敲定了。他以为他能继续占有这个姑娘,可这时庄晓蝶的酒劲儿早过了,她开始厌恶这个有家室的男人。她狠狠扇了他一耳光,逃出琴房,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恰在这时,四川老家打来长途电话,说父亲病重。庄晓蝶连夜踏上火车,甚至没跟裴毅道一声别。
秦为民的叔叔与庄家是邻居,秦为民上高中时寄住在叔叔家。少年秦为民沉默寡言,人很聪明,手脚也勤快,经常跑到庄父的果园干活,有时还陪老人下两盘棋,庄父喜欢这个懂事的孩子。庄晓蝶却比较怕这个面相阴郁的人。后来秦为民考到了北京,这个邻居便从她脑海里消失了。
庄晓蝶回到老家,在父亲的病床前不料又与秦为民相见。刚刚丧偶的秦为民是带着儿子回来探亲的。此时的秦为民已是新疆古扎尔县副县长,言谈举止都很稳健,组织能力尤其强。他调动了家乡一群头头脑脑,带着慰问品看望庄父。庄父一个老农民,还从未受到过这种礼遇呢。不仅如此,庄父治病花了人家几千块钱。秦为民的心思,老人自然看得分明,他想,女儿在新疆面临毕业,若嫁给了秦为民,将来还不得享福?
庄晓蝶一开始不愿接受这门婚事,庄父见女儿不依,嘴唇哆嗦着,昏了过去。在父亲昏迷的那一夜,庄晓蝶回顾了父女相依为命的20多年,回顾了她前途莫测的爱情,这时候她似乎有了新的认识。她与裴毅不过是少男少女的爱,裴毅一个穷学生实力哪能跟秦为民比?叫庄晓蝶的女孩较早地就看出了秦为民的不凡。再说了,自己已经那样了,裴毅若知道她和大背头团长的事,能原谅她吗?
庄晓蝶跟秦为民重返新疆,当了县长夫人,她把名字改成了庄严。庄严本来是想认真做一番官太太的,可是这十来年过得并不如意,一直遭受丈夫的冷落。她也多次想过去找裴毅,可是一想到过去那一段,便压下了这份念想……
常晓老远就认出了庄严。他推推裴毅,说:“阿米尔,冲!”这是从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学的台词。
裴毅想了想,反正是大白天,前面又没胡松林,怕什么?便撑开伞,大步走向那个熟悉的背影。可是离庄严愈近,裴毅就愈是不安,脚下的步子也乱了。就仿佛从前在这棵老槐树下见面一样,没有一次不是心慌意乱。时过境迁,他怎么还像一个热恋的少年?
在距离庄严一米时,裴毅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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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六十五(3)
庄严背对裴毅,木然地站着。裴毅向前一步,举过伞去,遮在了庄严的头上。雨水顿时向自己倾泻,裴毅脊背一阵冰凉。
庄严感到了什么,扭过脸,睁大眼睛。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裴毅,一动不动。这副孤傲的模样,让裴毅看了心碎。此刻在他眼里,庄严就是一座雕塑,尽管这座雕塑古老得开始剥落,但她仍藏着夺人心魄的美。
两个人久久地站着,静静地凝视。
凝视,是一种最亲近的问候,是抚摸,是交融。
凝视,带着他们重新走进校园,走进果园,走进他们的内心。
蓦然间,她和他同时涌出了泪。
缓期执行 六十六(1)
与庄严的雨中会面,坚定了裴毅去郝如意那里的决心。也许妹妹说的对,你应该换种活法了。犯人都有争取幸福的权利,你为什么总是放弃?裴毅写好了辞职报告,装进口袋,有些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个交出去的时刻。离开夏米其,如果说还是有一丝牵挂与歉疚的话,那就是对周虹。
周虹刚从家里赶来,没穿警服,穿着一条浅蓝色碎花裙子,头发是随意披在肩上的,更添一种妩媚。周虹站在黑戈壁上,像个寻找恋人的小姑娘那样,手拢在嘴边,大声喊:“裴毅,你在哪儿?快出来吧!”
裴毅忙从沙里探出头,举着手喊:“别、别过来!”
不一会儿,穿戴好的裴毅一脸潮红,站在周虹面前。
周虹说:“舒服了?下次我也试试……”说完,她就想起李小宝说过的那些与沙浴相关的玩笑,马上感到脸上发热。
二人顺风返回。傍晚的黑戈壁风很大,新生林像一排排的浪,推近了,远去;又推近,又远去,发出深深的叹息。阅读这片绿色,你会感到生命的艰险和神圣。与风共舞,与黄沙相伴,塔克拉玛干的每一棵树,都是靠信念和毅力而生。
在河畔找了个地方坐下,周虹从包里拿出一块奶油蛋糕,说:“没吃饭吧?”
周虹喜欢甜食,并且经常把糖果送给裴毅。裴毅觉得可笑,自己俨然成了小弟弟,想拒绝,都不成。吃完蛋糕,裴毅摸出打火机,两个人抽起烟来。打火机火苗儿一闪,把周虹的脸映红了。
裴毅心里一动,觉得是时候了,应该把藏在心里的那个秘密说出来,再不说还有机会吗?他咳了一声,说:“周兄,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来夏米其监狱当警察吗?”
周虹吐了口烟圈,说:“你不是告诉过我嘛,毕业那年监狱系统正好招干,你脑子一热,就报名啦。”
“没错,但真正的动因,是因为一个人。”
“因为一个人?”周虹还没听说过。
裴毅严肃地看着周虹,说:“我就是当年鲁长海从歹徒手里救出的那个大学生。”
“你?”周虹惊讶极了。
裴毅猛吸一口烟,点点头。
裴毅的眼前又浮现出鲁长海扑向他的情景。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裴毅和几个同学到沙漠胡杨林去玩。傍晚时分大家疲惫不堪,在林间休息,突然听到脚步声。裴毅翻身坐起,冷不丁被什么人勒住了脖子,是一名歹徒!
同学们吓得大叫,四下逃窜。这时一辆警车路过这里,鲁长海和一名警察刚接了两名犯人准备回监狱。鲁长海下车营救学生。裴毅第一次目睹警察与歹徒的血腥搏斗。那名歹徒最后被武艺高强的鲁长海制服,戴上了手铐,同学们一片欢呼。不料这时林间传出枪响,子弹嗖地飞来,鲁长海猛地扑倒裴毅,自己中弹。他按着胸口,踉踉跄跄向林间追去,最后击毙了暗藏在草丛里的另一名歹徒……
寂静的黄昏,夕阳如血。风吹拂着年轻警察的头发,他好像忙碌了一天回来,刚刚入睡,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裴毅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汗味儿和烟草气息,他俯下身,说,警察同志,你醒醒啊!年轻警察睁了一下眼,说,这是哪儿,到家了吗?我有三个月没回家了……
“别说了!”周虹打断道。她感到痛不欲生,那段时间正是她与鲁长海分居的日子。
裴毅摸挲着打火机,上面“平安吉祥”四个字依稀可见。
“这只打火机是后来我在草地上拣到的。请原谅,周兄,这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伤心。物归原主吧。”
裴毅把打火机递给周虹。
以前在裴毅这里看到这只打火机,周虹就觉得亲切,没想到竟是她送给鲁长海的那只。自己希望丈夫一生平平安安,可是到头来,家散了,丈夫也去了……
周虹神情凄然。半晌,她把打火机又还给裴毅,说:“你留着吧。周兄相信你决不会做任何辱没人民警察的事情。”
“周兄……”裴毅像孩子一样泪如涌泉。
周虹看着他哭。突然,伸出一只手,扶在他肩上,而后紧紧地、紧紧地把他搂住了……
这个秋天的黄昏,周虹流泪了。鲁长海牺牲后,她再没这么伤心过,可现在她感到自己的心像被人撕裂了一样。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才分开。周虹有点不好意思,裴毅感觉到了,他稍稍往边上移了移,从上衣口袋拿出那封折好的报告。
周虹震惊极了,说:“你要辞职?为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十来年你付出得太多,组织上没有让你当副监狱长,就欠了你的?”
裴毅避开了周虹锐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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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六十六(2)
“裴毅,我佩服你的才华,同情你的遭遇,甚至喜欢你这个人……但我还是想说,付出和得到永远不成正比!既然我们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意味着奉献和牺牲,意味着你别无选择!多少警察干了一辈子,最后还是一名警察,没有一官半职。即使这样,他们也觉得自己幸运,因为还有人很年轻就牺牲了……”
裴毅说:“周兄,我能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吗?我之所以想离开这里,不是因为那些政治因素,甚至不是因为我个人的荣辱。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我应该在一个女人需要我的时候,给予她安慰和力量。只有离开警察这个特殊岗位,裴毅才有权利保护一个女人!……”
“你是说庄严?”周虹猜出来了,这时她恍惚了,还有点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半晌才像安慰弟弟那样,说:“裴毅,你真是个好男人。不过,你可要三思,脱了这身警服,这辈子你就与警察无缘了!”
回去的路上,经过鲁长海和杜鹃的墓地,二人采了些野花放到坟上。这时,裴毅望着鲁长海的墓,想,难道你真的要离开夏米其?离开这个救过你的人?
裴毅当晚回绝了郝如意。
缓期执行 六十七(1)
裴毅每天早出晚归,满面灰尘,一身臭汗。艾力和李小宝觉得奇怪,写材料怎么写成这副模样?
裴毅这些天一直在指挥“速生杨大战”。速生杨种苗基地好不容易建起了,树苗也长出来了,推销这一环节却有问题。裴毅认为,北京的老专家之所以数年来让成果呆在试验田里,就是因为缺乏市场意识。秦为民当然也明白这个理,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说,我现在是囚犯,你呢,处境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今秋这一仗能不能打赢难说。裴毅想,你就等着瞧吧。
三天后,一支披红戴绿的结婚车队,浩浩荡荡开进速生杨种苗基地。车上走下新郎新娘和一群记者。
新郎是在监狱外面开饭馆的王二春,新娘是一位南方姑娘。一周前裴毅到“春之声饭馆”吃饭,王二春说自己要结婚,准备带新娘到他服刑的夏米其监狱看看,准备在黑戈壁栽一棵新生树。这两个人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年王二春回老家探望病危的母亲,有个扒手偷姑娘的包,被王二春擒住。此后二人鸿雁传书,有了感情。谁知,王二春出了狱,苦等多年的姑娘却不幸患上绝症。家人都劝二春算了,你刚从大狱里爬出来,辛辛苦苦挣了点钱,干吗傻不叽叽往外泼?二春说,不成啊,当初人家姑娘不嫌你,现在你却嫌人家,没良心!王二春不管三七二十一,偏要娶这个姑娘。
平凡人也有伟大的爱情,裴毅感动得不行,觉得简直是天赐良缘。新娘新郎新生树,既是好新闻,也是好广告。这边由王二春安排酒席,那边裴毅负责联系媒体宣传。鞭炮一响,鼓乐齐鸣,速生杨扎上大红绸子,飘飘舞舞,一段感人至深的佳话传遍天山南北……
翌日晨,尼加提把裴毅叫到办公室,绷着脸问:“反省得怎么样了?”
裴毅说:“我每天在政治部学习,对照检查自己的不足。”
尼加提啪地甩出报纸,说:“好小子,你敢骗我!你跑到新生林给王二春办婚礼,你以为我不知道!”
裴毅说:“闲着也是闲着。”
尼加提说:“谁让你闲着,是让你闭门思过,不懂啊?”
裴毅说:“懂,我工作中确实有错,但我没索贿。他们不让我当副监狱长我不在乎,可不能不让我工作吧。监狱长,眼下正是卖树苗的时候,咱们这一宣传,嗬,连乌鲁木齐都打来电话,宣传和不宣传就是不一样……”
尼加提说:“别得意了,这两天要是局里来人调查你的事,你可别犯浑,好好配合。回去吧。”
裴毅走到门口,又转过身,问:“已经有单位联系树苗了,咱是卖,还是不卖?”
“这还要我回答?”尼加提说,“不过你可要给我悄悄的,别说我同意的!”
这天傍晚裴毅回来,还没进门,就看见夏米叼着一包东西,一瘸一拐向自己跑来。最近夏米出了点事,离开了训犬队,被玉山老爹收留。夏米叼来的是一手绢热腾腾的烤包子。一见这包子,裴毅就明白了其中含义,是老人对自己的安慰。裴毅一阵感动,来不及洗手,猛咬一口,哎哟!手指头咬上了。
吃了饭,李小宝主动提出给裴毅理发。裴毅这阵子太显老了,得拾掇拾掇他。平素裴毅对那种龇龇咧咧、刺猬差不多的新潮发式有些抵触,现在忽然觉得就这种发式最能表达他眼下的心情。
艾力和另外一名警察,一个弹琴,一个打手鼓,想把这周末的气氛造起来,让裴毅开心。
李小宝换上大褂,操起剪刀,眯缝着眼,围着裴毅转了一圈。大伙都觉得李小宝这派头像大师傅,李小宝得意忘形,说那是。一剪刀下去,大伙就说,坏了!
裴毅的后脑勺已白花花祼出一片“盐碱滩”。裴毅拿着两面镜子对着照,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小宝红着脸膛儿,说:“这、这咋办哩?”
裴毅凶凶地说:“你说咋办?!”
艾力放下手鼓,说:“就是剃成平头,后脑勺那块盐碱地也还是看得出来,不知道的人以为裴哥是癞痢头呢。”
李小宝眼睛一亮,说:“现在电视上那些明星都时兴剃光头,裴哥,你也时髦一把?”
艾力说:“对,裴哥,来点轻松的吧。”
“好!”裴毅两手一劈,就这么定了。
一宿舍的人看着满头乌发飘然落地,看着一颗硕大的头颅像电灯泡那样照亮黄昏。裴毅拧着眉毛凝视镜中的人,半天愣着。
大家伙也都怔着。
艾力这时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裴毅现在这处境,再弄个光头,会不会让人产生误解?他看看李小宝,李小宝显然也意识到了。
裴毅看看艾力,又看看李小宝,指指镜子,说:“这、这……这小子,谁?”
缓期执行 六十七(2)
李小宝结结巴巴说:“演小偷的小品演员呗。”
裴毅大笑起来:“哈哈!我他妈整个一副罪犯的嘴脸!我成罪犯了!……”
裴毅的笑声,把艾力和李小宝震得耳朵疼,俩人面面相觑,嗨,今天真是办了一件大蠢事!
吃了喷香的烤包子,又剃了个漂亮的光头,裴毅扯上艾力去监狱医院看塔西。想起玉山老爹,裴毅就惭愧,塔西至今跟老人没有和缓关系,跟自己也结了怨,这如何是好啊。
裴毅到王二春的饭馆,给塔西做了一锅羊肉汤饭,让艾力送过去。塔西是犟种,要是知道裴毅做的饭,八成不吃。
刚做过手术的塔西身体还很虚弱,他用木勺搅了搅铝锅,看见两只嫩黄的鸡蛋卧在下面,心中一喜。这可是他从小就向往的东西,从前家里穷,难得吃上鸡蛋,父亲曾在裴毅的碗里悄悄压过一个荷包蛋,裴毅挑出来让给了他。虽然是塔西吃了,但他对父亲却是一肚子火。汤饭里的荷包蛋多香啊,塔西稀里哗啦,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锅饭,吃得满头大汗。
“香吗?”艾力问。
塔西说:“香死了!”
第二天、第三天傍晚,艾力又送去汤饭。
吃完,塔西问:“艾力警官,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汤饭?”
艾力说:“知道这饭是谁做的吗?裴警官。”
塔西愣住了。
艾力再送去汤饭,塔西果然不吃了,让艾力拿走。
艾力回来气愤地对裴毅说:“别给这犟种送饭了。”
裴毅说:“送,天天送!他不吃,也给我送!”
缓期执行 六十八(1)
常国兴带着局政治部的人来到夏米其。
一见尼加提的面,常国兴就说:“我听说你们种出一种世界上长得最快的树,叫速生杨,报纸、电视都在宣传夏米其的速生杨大战,我来看看,是真是假。”
尼加提笑着说:“有了泉水不怕干旱,有了干劲粮棉如山。有了一批好干警,夏米其还整不出奇迹来?”
常国兴笑道:“尼加提监狱长的领导水平是越来越高喽。”
一行人当即开往速生杨种苗基地参观,留下政治部主任跟裴毅谈话。
这是一个比裴毅大不了几岁,却大腹便便的年轻人。他仰着白里透红的脸,用高度近视眼打量裴毅。阳光一照,探照灯似的。
“我听说你剃了个光头?”“白里透红”说。
裴毅笑笑,索性把帽子拿掉,让电灯泡照他一家伙。
果然,屋子一下亮堂了,弄得“白里透红”两眼眯瞪。
“嗯,什么意思嘛,裴毅同志,你这是跟组织示威呀?难道我们来调查你的问题,不欢迎?”
裴毅说:“你怎么这么想呢,同志,宪法上哪一条说不许警察剃光头?我现在才知道剃光头真好,能让你头脑更清醒。阳光一晒,还有助于杀死脑子里的那些杂念,我建议你回去也试一试。”
裴毅看不起面前这个年纪轻轻就一身官气的臭小子。他凭什么当官,凭着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比自己高,还是贡献比自己大?一看就是个善于钻营的家伙,现在机关里这种既无才又无德的年轻人多了。老胡比他们强,起码人不坏,能吃苦。此前裴毅还一直渴望找到一个施展抱负的政治舞台,现在想通了,踏踏实实做一名称职的警察吧。
“白里透红”早就知道裴毅这个人的做派,看起来老毛病还是没改,目无领导。“白里透红”生气了,挺了挺壮观的肚子,做了个强有力的手势,说:“你这个同志要注意啦,我发现你确实像一些人反映的那样,太不虚心,太不成熟,太狂!缺乏领导干部最基本的素质。”
裴毅一笑,说:“你才发现?不晚,这个副监狱长我不是还没当吗?”
“白里透红”说:“我看这回还是悬。”
出了门,裴毅就想,真无聊,这场当官梦早该结束了!
下午,监狱召开民警大会,常国兴在会上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肯定了夏米其监狱有市场意识,“速生杨大战”打得漂亮,为监狱系统树立了一个品牌!
裴毅坐在礼堂最后,不时有人回过头来瞟他一眼。听说这个“戴罪”的人剃了光头,一些人感到新鲜,一些人为他遗憾。
散了会,尼加提把裴毅找去,狠狠骂了他,说上午你跟人家政治部王主任都说了啥?为了给你争取这顶乌纱帽,我和老孙跟上面磨破了嘴皮,你倒好,一点不珍惜!你呀你,气死我!
尼加提让裴毅赶快到常国兴那里去一趟。裴毅低着脑袋听尼加提骂,心里有一些感动。这个维吾尔族监狱长有才气,也仗义,裴毅敬佩他。
常国兴在监狱的小招待所里一直等候裴毅。等来等去,不见裴毅,心里生出不快。这次来,黄书记交给他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落实裴毅的事,因为这关系到一个年轻人的前途。
常国兴掐灭烟,长叹一声,这个裴毅确实是狂,他以为上面有个黄书记,下面有个尼加提,就可以对别的人不恭?儿子常晓走到今天这一步,跟这个人有直接关系哪。
外面传来脚步声,常国兴以为是裴毅,一抬头却是胡松林。胡松林拎着一兜鲜桃进门,说:“尝尝鲜,这是咱们玉山老爹种的桃子。”
常国兴在报上看到过玉山老爹的事迹,联想到自己和儿子,禁不住一阵感慨,不容易啊,这样的父亲。
二人东拉西扯了一阵,胡松林问起裴毅的事。常国兴在老战友面前无须遮掩,说:“他的事这次要查不清楚,我们肯定得考虑新的人选。”
胡松林在心里“哎哟”一声,想,裴毅这狗日的再有才也不成,缺的是官运啊。
不知不觉黄昏来临。常国兴看看表,儿子该来了。常国兴还是从胡松林这里得到儿子的下落的,胡松林来这里之前给常晓打了个电话,想让他们父子见一面。
常晓接电话时,正跟刘大水在外面喝酒。自上次挨了尹长水的训后,刘大水对常晓严厉起来,动不动就拿他开涮。常晓一直忍着,他知道刘大水好喝两口,今天请他出来,算是缓和关系。
喝着酒,刘大水又教训起常晓,说尹长水和法力克是一帮子,惹不起,懂不懂?常晓说不懂。刘大水又说,从今往后,把你那流氓习气改一改,别老盯着女人看,好不好?常晓说不好!
缓期执行 六十八(2)
刘大水火了,说:“傻X!难怪你被开除呢。”
一句话惹怒了常晓,常晓眼珠子瞪得血红,说:“谁是傻X?老子是监狱人民警察,刘大水,你给我站起来!”
刘大水笑了,摸摸常晓的脸,说:“常警官,没喝醉吧?你他妈昨天在我们面前耍威风,今儿是要饭的,狗屁不如!”说着,一拳过去,常晓的嘴当即就开了花,红彤彤一朵大牡丹。
常晓接完胡松林的电话,打的往夏米其赶。
听到敲门声,胡松林连忙去开门。常晓东倒西歪,进门。
常国兴有很久没见儿子了,听说儿子在丝路度假村当保安,心里多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对儿子是不是太残酷了,弄得他连家也不敢回。现在看到他日夜牵挂的儿子竟然一脸青紫,满嘴酒气,一股子火不由地蹿上来,说:“你这是到哪儿喝酒了?”
“跟一个哥儿们喝、喝的。”常晓声音嘶哑。
常国兴说:“什么哥儿们!”他讨厌这种词儿。
常晓结结巴巴说:“从前是夏米其的犯、犯人……”
夏米其的犯人?常国兴的心抽搐起来。儿子堕落到这种地步,还理直气壮呢,看起来不收拾不成了!常国兴一把将他揪过来,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都跟什么人混?你是不是跟他们打架了?你、你、你……”
常国兴再也找不到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愤慨了,最后用响亮的耳光作了替代。
胡松林一看这架势,赶忙上来拉开常国兴,说:“怎么见面就打孩子呢?好好说嘛。常晓,快跟你爸认错,以后别再跟那些人混了,啊?”
常晓捂着脸,刚才受伤的嘴角又淌出血水,咸咸的,苦苦的。常晓直盯盯地瞪着父亲,他意外地发现,父亲这半年来老多了,下垂的眼袋似乎装着痛苦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父亲啊,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愿让我靠近您?是因为您长期缺乏女人的温情,缺少爱?……
常晓真想上去抱住父亲,叫他一声“爸爸”。
这时常国兴冲儿子吼起来:“我问你,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你再做违法的事,我可不认你这个儿子!滚!”
这一声吼,把常晓的悲伤赶走了。他倔犟地扭过脸,慢慢走出门。
胡松林想去拦,常国兴摆摆手,说:“我当了半辈子警察,嫉恶如仇。他这副混世魔王的样子,把我的脸都丢尽了!让他走吧。”
常国兴如此恼怒,与他眼下的状况有关。张局长再有三四个月就该退了,论资历常国兴是几个副局长中最老的,但黄书记对他始终不那么感冒。这个局长能否给自己,他心里没底。儿子不停地惹麻烦,机关里议论很多,你说他又怎能不窝火?
缓期执行 六十九(1)
血红的太阳缓缓坠落,皑皑雪山清晰可见。
向日葵在晚风中摇曳,如一队舞蹈的女子。远方的新生林涛声起伏,在天地间奏出恢弘的交响乐。
夏米沿着河畔的青草小路,一瘸一拐,向前。它身上笼罩着一层黯然的光,眼神苍老,从前骄傲的翘尾巴如今也像是一把松散的旧扫帚耷拉着。只是爬坡过坎,一蹦一跳间,仍然可以看出它身手不凡;尤其是那尖尖的竖起的耳朵,每当有细小的声音传来,都会变成两把匕首,在风中闪亮。
仿佛是一瞬间,从前那个年轻矫健、绅士派头的夏米不复存在。今天的夏米,很像是一个立过战功、落下残疾的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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