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夏米远远没有他们光荣。
夏米最近差点被杀,多亏裴毅救下它。一个月前,训犬队队长老莫把夏米送给了亚瓦格村一个叫周老财的农民,让这个周老财去处理,权当赔偿。大家都知道夏米跟周老财家发生的纠葛,他们流着眼泪劝阻,说夏米这一去肯定没命啦。老莫咬着牙说,夏米该杀,就冲它犯的那些事儿,杀十次都不为过!
一名不久前被夏米咬伤的训导员,连忙给裴毅打电话,说,裴警官,夏米被我们莫队长判了死刑,马上要处决,你救救它吧。裴毅平素跟训导员们很熟,经常帮着他们遛狗。在电话里听到一个大男人竟然为一条狗哭,觉得好笑。但他能理解这种感情,在夏米其,甚至在全新疆监狱系统,夏米是出了名的大功臣,多少大案疑案都是夏米配合破获的。有一阵儿,夏米被借过来借过去,像个英雄似的,相当风光。常晓在时把夏米当兄弟,裴毅不能不管。
裴毅火速赶到训犬队。
队长老莫精精瘦瘦,过去在部队当过指导员,是个极认真的人。老莫操着河南腔说:“裴毅啊,看来你是刀下救人救上瘾啦。不过这回夏米是死定了。”
裴毅对夏米的事有点耳闻,笑笑说:“能有啥大事儿?”
老莫说:“大啦,说出来能吓死你!我算体会到'老革命犯大错误,晚节不保'这话的含义了。”
莫队长表情严肃,一一归纳:“夏米近一个时期确实问题严重,其行为已构成犯罪,罪状有三……”这个人最近在自学法律,一说话就搬法律术语,有点意思。
“一、伤害罪。夏米自恃有功,称王称霸,闹不团结。自常晓走后,它绝食两天,此后脾气古怪,在犬舍里经常欺压同伴,打架斗殴。训导员多次对其进行管教,无效。训练时不听从命令,最后竟发展到攻击训导员的地步,致使我一名队员左手残疾。
“二、脱逃罪。每次训导员将其带至野外训练,这家伙便叼着空子逃跑,有时三天五天,有时长达半月,在同伴中造成恶劣影响。为了找它,训导员们风餐露宿,磨破脚掌,跟抓捕逃犯毫无二致。要论加刑,夏米的刑期不会比老托乎提短!
“三、流氓罪、强Jian罪。夏米脱逃期间,多次骚扰地方群众家养姆狗,它深更半夜翻院墙,爬窗户,大发淫威,甚至还奸污了一条名叫秀秀的姆狗。为了争这个秀秀,最近夏米跟亚瓦格村村民周老财家的土狼狗旦旦大动干戈,把旦旦活活咬死,自己也落下一条残腿。亚瓦格村被闹得鸡犬不宁,群众呼声很高,一致要求处决大流氓夏米……”
裴毅听到这里想笑,老莫一瞪眼,制止了他。
莫队长口喷唾沫星子,接着控诉:“作为一名警犬,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和严格训练,战功赫赫的老英雄,夏米太不珍视党和人民给予它的荣誉,不珍视辛勤的训导员对它的一再挽救!……”
裴毅终于忍不下去,放声大笑。
老莫说:“你笑个〖XC<>,JZ〗!”
裴毅说:“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像狗了。”
老莫跳了起来,说:“你敢骂我是狗?!”对准裴毅的心窝子,就是一拳。
裴毅想还击,这时看到了莫队长眼里的泪水。老莫说:“小子,你骂得好!我老莫还不如一条狗呢,我老莫是孬种啊……”
莫队长有难言之隐。前不久新婚妻子来监狱给老莫送红烧肉,老莫瞅着宿舍没人,把老婆摁到床上。紧要关头,忽觉ρi股蛋子麻痒痒的,猛回头,我的娘哎,背后黑乎乎地站着个大小伙子!老莫当场就软了。细瞧,原来是夏米。夏米眼睛发亮,红嘴唇吧叽吧叽,一边美餐着红烧肉,一边观摩主人的精彩表演。老莫气坏了,把这个不要脸的赶了出去。回头脱了裤子再干,就不中用了。老莫不幸患下了现今很多城里男人得的时髦病——阳痿。老婆说,好男人都是上面软,下面硬。现在老莫嘴再软,下面硬不起来,也白搭。其时,警犬夏米不断脱逃,疯了似的在外面野合,老莫的老婆便认定丈夫生不如狗了,吵吵着跟他闹起了离婚……
缓期执行 六十九(2)
裴毅当然无法知道莫队长的苦衷。他还笑着,学着常晓过去那样,把手放到嘴边打唿哨。
夏米本来要被周老财拉走了,忽听一声唿哨,猛地挣脱了铁链子,狂奔而来。
周老财大喊:“站住!狗东西!老子非剜了你的不可,为我家旦儿报仇!”
裴毅甩给周老财100元钱,拉起夏米就走。只听后面老头儿哭:“旦儿呀,我的旦旦没啦!旦儿呀,我一辈子光棍熬过来啦,你咋就守不住哩,偏要去争秀秀那个表子啦!……”
裴毅把夏米交给了玉山老爹。
虽说是残了,可毕竟是条名犬,素质摆在那里。裴毅对老人说:“老爹,夏米是条好汉,以后可以帮你看家护院。”
玉山一听这条狗叫夏米,就喜欢上了,说这是个英雄的名字。
裴毅说,是个犯了错误的英雄。
夏米和老人有缘,很快就成了玉山的朋友。半夜,玉山睡不着觉时,就起来跟夏米说话。夏米像一个历经坎坷、善解人意的老朋友那样,坐在对面,目光专注,静听玉山唠叨。偶尔,它呻吟一声,表示它的同情。夏米看出它的新主人是个饱经沧桑、生活贫困的好人,所以它很自觉,绝不动老人锅里的肉,哪怕是一块骨头呢。
另外,夏米不再脱逃,渐渐趋于宁静。大凡英雄,都有过疯狂的叛逆,有过自我否定,有过迷失和回归,这是历史的必然,人性的必然。狗类也如此,夏米在炼狱般的一生中,究竟得到多少,又失去多少,用什么能衡量呢?
现在看着夏米一瘸一拐走着,跟在后面的裴毅觉得很有意思。这个“中年美男”一条腿瘸了,倒好像显得更威严了。这很像我们人类的一些现象,有一些战功赫赫、一胸脯勋章的老英雄,不是腿有那么点跛,就是头发少了一片,这反而成为一种魅力的标志。
裴毅每次带夏米出来,夏米都要沿着河畔小路寻寻觅觅。而后无精打采地回来,蹲在路口,久久地不动,眼神是忧郁的。裴毅不知道这里是常晓跟夏米分手的地方。
眼看着夏米走得越来越远,裴毅打了个唿哨。但此时的夏米正沉浸在怀旧中,对这个唿哨显得有点麻木。它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往前奔。
“常晓——”裴毅大喊一声。
没料到这一声竟然胜过一切口令,那狂奔而去的夏米,猛一个急转身,站了下来,竖起耳朵,四下张望。
“常晓——”
夏米挟着一团飞尘,风一般扑将过来。
常晓这时真的出现了,出现在河畔的小路上。
夏米一个漂亮的旋转,啪地卧倒;而后两脚立起,用力站直,“两手”摇摆,热烈欢迎主人归来。
裴毅笑道:“行啊,常晓,夏米欢迎你呢。”
常晓上前跟夏米“握手”,说:“兄弟,还认识我吗?”
夏米不像普通家养的土狗,扭着ρi股撒娇,翘着尾巴撒欢,它把思念和激|情都藏在了呼吸中。它剧烈地喘息着,浑身的毛湿淋淋的,忽忽抖动,两只眼睛幽幽发亮,令你联想到一位冒雨寻找了你一夜的战友。
常晓马上就发现了问题,俯下身子,摸着夏米的腿,说:“兄弟,你怎么啦,嗯?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毅拍拍常晓的肩,说:“常晓,来,坐下,抽支烟。”
常晓在草地上坐下。夏米靠着常晓的膝头,它颤抖的身体将湿漉漉的潮热传递给老主人。常晓似乎明白了一切,两行泪水涌出眼窝。夏米啊夏米,你怎么也落得这个样子?
“跟老爷子吵架了?”裴毅问。
常晓点点头,吸了一口烟。
裴毅来这里之前准备去见常国兴的,走到半路,看见胡松林往招待所走,便退了回来。
月亮悄悄升起,芦花无声飘落。
河水驮着月光匆匆流去,夜鸟擦过头皮,发出尖厉的叫声。一对战友促膝交谈,夏米像一名哨兵,警惕地瞪视着远处。
一支烟抽完了,常晓说:“这回老爷子是恨死我了,他把我这个儿子当成了坏人。裴哥,你说,我是坏人吗?”
裴毅说:“你怎么会是坏人呢。”
常晓叹口气,突然从身上取出诗集,说:“裴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呆在肖尔巴格吗?因为我有预感,陈晨会在那里出现。果然,我在丝路度假村看到了这个……”
这是那天晚上断电时,陈晨匆忙中遗落在丝路度假村的。后来来电了,常晓巡视到拐角沙发那里发现了这本诗集。他打开诗集,看到上面有自己的签名,一时吃惊极了。这是他送给陈晨的,难道她来过这里?
裴毅说:“她怎么会跑到丝路度假村去?”
缓期执行 六十九(3)
常晓说:“那是我们分手的地方……”
“分手的地方?”裴毅有点弄不清这话的意思。
常晓不想再作解释,心里涌出莫名的忧伤。
从毛驴图失踪那天,裴毅就觉得丝路度假村是个不寻常的地方,那个法力克如果真像常晓说的那样,是做那种生意的人,那么在肖尔巴格一定有合作伙伴。这个合作伙伴会不会是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是尹长水,或者郝如意?毛驴图也说不定是从这个渠道流出来的。遗憾的是,毛驴图现在不见了。
两个人谈到很晚,裴毅让常晓到宿舍凑合一宿。常晓一口谢绝,说:“我现在是被开除的人了,哪有脸回夏米其?”
裴毅说:“可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兄弟!”
一句话把常晓感动得热泪盈眶。
缓期执行 七十(1)
那张给秦家和裴毅带来灾难的纸条,终于被庄严在一堆废报纸中找了出来。庄严捧着信封和纸条,泪珠扑簌簌地掉。是它要了父亲的命,是它祸害了裴毅,现在总算找到了!
纸条上的笔迹与裴毅的笔迹相差甚远,不仅庄严能认定,胡松林和艾力他们也一致认为。当然也不是吴黑子的笔迹,吴黑子的字,没这么秀气。
然而单凭笔迹证明不了什么,既然有小红帽快递公司的信封地址,白纸黑字,那么就去找“小红帽”去挖线索。
通过一一排查的方法,不出一天,胡松林就在“小红帽”找到了那个曾给秦家送过信的王师傅。王师傅回忆说,他是从丝路度假村一位服务小姐那里拿到这封信的。但那小姐长啥样,他没记忆了。
胡松林又冒雨来到丝路度假村。他本想去见一下郝如意,说说那张“平安牌”按摩床的事,当面向他致谢。但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别在这个时候打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郝如意最近给胡松林的瘫痪岳母弄来一张多功能按摩床,送到家里。自从有了这张高科技的床,老太太的病情开始好转,翻身、解手比从前方便多了。这大大缓解了胡松林的压力。他现在能安心工作,出来跑裴毅的事,多少与心情有关。
胡松林拿着那张纸条来到服务总台,让几位小姐辨认字体,转了一圈,最后有一位姓黄的小姐红着脸说,这信是她替一个客人写的。客人当时穿着白背心,满头大汗,像是很急。他说他的手干活受伤了,不能写字;他还留下100元钱,让这位姑娘跟快递公司联系……
事情再清楚不过了,确有人陷害裴毅。从黄小姐描述的情况看,这个人像吴黑子。艾力也证实,他带吴黑子、塔西等最近到丝路度假村送过一批鱼,吴黑子喜欢在囚服里套一件白背心。时间一对,刚好就是发信的那天。胡松林顿时对这个人恨得牙根儿痒痒,怎么啥坏事都逃不了他!
胡松林连夜提审吴黑子。
吴黑子仍是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架势,任你胡松林怎么问,他端端地坐着,闭着眼,睡开了觉。
胡松林火了,一拍桌子,说:“吴黑子,你还要继续抗哪。说,你他娘的都干了些啥?”
吴黑子睁开眼,可怜巴巴地说:“胡警官,你这不是逼供吗?冤枉啊,我真的啥坏事也没干啊。”
胡松林说:“再狡猾的狐狸也骗不过鹰的眼睛,鹿的耳朵。带证人来——”
门开了,丝路度假村那位黄小姐走进来。
“认识这姑娘吗?”胡松林直视吴黑子。
吴黑子抬了一下眼,糟糕!就是这个红脸蛋的黄毛丫头!但他随即摇头,咬着牙说:“不认得!”
胡松林说:“还有一个人,看你认得不认得。”
艾力带着塔西进来。
吴黑子一抬头,傻了眼。
塔西说:“我要妻死,妻就要死;我儿牛牛,啥事勿懂……”
胡松林说:“翻译过来,就是:5174 7914 5266 3450,这就是你的杀人密码吧?”
吴黑子对信用卡的感情由来已久,他一直把它视为财富和身份的象征。很早的时候他穷,挣来一点钱怕被人偷了,苦费心思,不是藏到鞋里,就是掖在紧贴裆部的口袋,掏出来一股臭烘烘的气味儿。花钱时也是一张一张地数,一次一次地点,手指头颤个不停。那情景想起来又可怜又可笑。后来吴黑子发了,他第一个愿望就是像城里大款那样,揣着红的绿的小卡片,从从容容往商场和酒店光亮的柜台上那么一拍!哇,那轻轻一拍,就拍出了人的等级。有一阵儿,吴黑子对信用卡迷恋到极点,他一气办了十多张卡,没事就对着卡上的数字发痴。他记忆力惊人,想像力更是丰富,再复杂的数字,经过必要的联想,可以说过目不忘。矿上的人都知道。凭着这一点,他剥削矿工也很有招。如今坐了大牢,吴黑子的金钱梦破碎了,信用卡也就成了一张空头支票。
托乎提犯病的那天晚上,艾力带着他去找裴毅借钱。裴毅掏出信用卡痛快地拍在桌上。那轻轻一拍,顿时把吴黑子的旧梦拍醒了。吴黑子两眼放光,几乎无法抑制对这小小卡片的渴望,他把身子朝前倾了一下,瞅着裴毅和艾力不注意,一把抓起信用卡!那清清凉凉的感觉真舒服,真好啊!待裴毅和艾力转过脸时,信用卡已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只那一眼,吴黑子就记住了上面的16位数字:5174,7914,5266,3450。
我要妻死,妻就要死;我儿牛牛,啥事勿懂……这是他在几秒钟内完成的联想。
不过当时吴黑子没太重视这些数字。等到不久之后的一天,给丝路度假村送鱼,他才意识到这些数字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可能。那天天气出奇地热,卸完鱼,尹长水招呼大伙在前厅喝水休息;艾力卸鱼时手被擦伤,护士在给他包扎。这个间隙便成为吴黑子的一次出手机会。
缓期执行 七十(2)
事后吴黑子觉得好玩儿,动不动就唱“我要妻死,妻就要死;我儿牛牛,啥事勿懂……”塔西问他唱的啥,吴黑子得意地说:“杀人密码!”
塔西起先不懂,后来懂了。
塔西能站出来揭发吴黑子,委实不易。俗话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平时塔西得过吴黑子不少好处。但这些天塔西躺在医院里,每天被警察侍候着,这令他不安。尤其是一到晚饭时,艾力就送来汤饭,塔西虽然后来一筷子不动了,可那香喷喷的味儿四处飘散,即使蒙上被子,香味也渗进了鼻孔。
塔西在半睡半醒中,梦见了兰干村的家,梦见了自己的童年。大桑树下,他跟裴毅玩斗鸡,裴毅总是让着他。塔西望着倒在地上的裴毅,哈哈大笑。河边,两个人放羊。裴毅背着塔西过一条湍急的河流,塔西上了岸,裴毅却被水卷走了……
塔西大叫着醒来。
眼见着裴毅蒙上不白之冤,塔西有些恨吴黑子下手太狠,不管怎么说,裴毅也还是哥啊。他指责过吴黑子。吴黑子说,他是你啥哥,他把你当弟吗?塔西想倒也是,进来后,裴毅没给过自己啥好处,还关了他几次禁闭哩。可是,塔西左右不了自己的心。吴黑子越是威胁他,他就越是恨吴黑子,越是同情裴毅。塔西不能容忍苦心养育自己的父亲,却对裴毅这个儿时的伙伴怀有同情之心,想来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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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七十一
“索贿事件”真相大白,尼加提听了胡松林的汇报后,陷入沉思。上次破坏秦为民的软件设计,似乎就有对着裴毅的意思;这次又直接下手,这个吴黑子怎么总跟裴毅过不去?
孙明祥分析说,吴黑子从小被亲生父母送人,养父母后来把他赶出家门。同胞哥哥明知他坐牢,却不愿抚养他的儿子,现在牛牛又不认他这个爹。吴黑子肯定有仇恨社会的心理。再说了,那次“焚尸事件”后,是裴毅亲手把他抓回来的。这些恐怕都是原因。
但尼加提还是觉得有些蹊跷。
总算还了裴毅清白,胡松林提议给裴毅开个欢迎会。正好也可以突出一下自己,让裴毅知道老胡在关键时刻还是帮了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尼加提对胡松林的提议大加赞赏,说:“这个建议好!”
听说是关于裴毅的一个会,大家一通知就呼啦啦来了,比平时到得整齐。却惟独不见裴毅。
孙明祥主持会议,他环视会场,说:“裴毅呢?”
艾力站起来说:“政治部、健身房、阅览室,还有玉山老爹那里,我全找了,不见影儿。打手机,关机。”
胡松林沉下脸,心想,我昨晚一宿没睡,审吴黑子,不就是想早点给他平反嘛,他还不参加,岂有此理!
尼加提笑了一下,说:“你们知道裴毅在做什么吗?裴毅这些天没有停职一天,甚至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他在速生杨大战的第一线指挥……”
孙明祥说:“这速生杨大战不是你指挥的吗?”
尼加提笑了笑,说:“不,是他。”
门开了,脸庞黑瘦、一身灰尘的裴毅出现在大家面前。
会场一时很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裴毅。裴毅感到奇怪,刚才尼加提派司机到速生杨种苗基地接他,他就在想,什么会让他这个停职反省的人参加。他一点不知道胡松林昨晚的壮举。
尼加提站起来,说:“让我们一起为这位忍受委屈的好同志鼓个掌吧!”
会场上响起分外有力的掌声。
这是干吗?裴毅糊里糊涂跟着拍手。他摸摸脑袋,是不是自己那颗光头让大家笑话了?
孙明祥迎上前,拍着裴毅的肩,说:“好样的,裴毅同志!”
胡松林朝大家挥挥手,说:“把你们的巴掌再拍得响一点,给裴老弟压惊!”
“哗——”掌声如潮。
艾力跑上来,把裴毅的帽子掀了,说:“大伙不是想看裴毅的光头吗?看吧!”
一群人围上来,争先恐后地摸裴毅的光脑袋。
周虹站在门口,抿嘴笑。胡松林走过来,胳膊肘碰了一下她,说:“周教导员交给的任务,老胡完成了。”
局党委任命裴毅副监狱长的文件这次总算下来了。尼加提和孙明祥把裴毅找去谈话。
在夏米其呆了十来年,裴毅还从没享受过两位领导找他谈话的待遇,有些忐忑不安。端起茶杯,水洒出来;刚一开口,就结巴,好像舌头不是自己的。
两位领导都作了认真的准备,讲话都比平时有水平。他们充分肯定了裴毅的优点,也例举了裴毅的种种不足,总之,希望他今后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尊重同志,尤其是胡松林这样的老同志。
裴毅一个劲儿地点头。
谈话结束,他走出办公大楼,来到草坪前时,###得鼻子发酸,一直酸到心底。眼前跳荡着红红绿绿的光环,两颗炽热的泪珠很沉地滑落到手上,碎了。
没有太多的兴奋,相反,却是沉重。这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裴毅这回无论如何要感谢胡松林。他提着一兜给杜母买的营养品,来到胡家。胡松林正在烧大盘鸡,真是太好了。
胡松林撩起围裙,说:“你狗日的当了官,怎么倒让我请你的客?不公平!”
裴毅笑着说:“要不今天我帮你喝酒?”
胡松林说:“美的你!”
裴毅说:“要不明天我给你理发?”
胡松林笑着说:“这还差不多!”
杜母正躺在按摩床上发愣,裴毅跑进去,说:“大妈,我推你出去转转吧。”
胡松林高兴地说:“哎——有眼色!告诉你,这按摩床是多用的,一折叠就成了轮椅,还是人家郝总送的呢,真叫高级!裴毅,你推着老太太多转两圈,等饭好了,我让牛牛叫你!”
当晚,胡松林和裴毅喝得烂醉,吼起“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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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七十二(1)
李来翠这两天左眼一直在跳。按照老家的迷信说法,有灾。李来翠是信这一说的,要不早上去食堂做饭,好端端地怎么就把手指头给切了一刀?晚上周虹就来找她谈话,说吴黑子出事了。
监舍里热闹起来,那个犯流氓罪的王桂香和一群长嘴婆又开始嘀嘀咕咕,阴里阳里,变着法儿骂她。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还说这两口子邪门儿,能生不能养,双双坐大牢,儿子撂给警察管,还冲警察下毒手。这回又得加刑了,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李来翠只觉浑身的血液在疯跑,狠不能Сhā上翅膀跑到吴黑子那里,扇他两个大耳刮子!这个狗日的,驴操的!
李来翠正在气头上,牛牛来到监狱。
牛牛告诉母亲,他要见父亲。李来翠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牛牛一直不肯见吴黑子的,对这个爹是又恨又怕,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见了?一阵儿不见,牛牛变化很大,不仅个子蹿出一截,而且眼神里也多了一种东西,是从前李来翠没见过的陌生表情。是城里人的表情,是洋学生的表情,是令李来翠感到自卑感到辛酸感到无法面对的表情。
出于自私,李来翠竭力劝阻儿子的这一行为。但牛牛用近乎冷漠的态度拒绝了,牛牛咬着苍白的嘴唇,说:
“我一定要见吴黑子。”
牛牛不叫吴黑子爸爸。
是胡松林和周虹领着牛牛去的,李来翠也去了。对这次历史性的会面,李来翠满怀激动。虽然她恨吴黑子,可是一旦说要见这个人,心里还是激起一些小浪花。他们的家乡穷是穷了,但到处是山是水是树。每一座山都听到过他们的山歌;每一片草木都被他们枕过。难道,他会忘记?
牛牛一直保持着沉默和应有的礼貌。当父亲出现在面前时,有一刹那他心口扑嗵嗵跳了几下,头有点晕。他瞪着对面那个人,眼睛一眨不眨,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觉得那个人实在是丑,跟电影上的坏蛋没啥两样,与胡松林伯伯没法儿比。
父亲破坏秦为民的电脑,害得人家差点死,龙龙为此出了车祸,这事儿牛牛铭刻在心;现在父亲又陷害警察叔叔,龙龙的外公丢了老命,这些事他也一清二楚。吴黑子啊,你还是个人吗?我没你这么一个父亲!……
一股气憋在牛牛胸口。
吴黑子看见儿子长高了,长白了,长出城里人的模样了,那说不出的欢喜涌到脸上。儿子,你爹这辈子是完了,但他想让你过好日子哩。儿子,等你念完了小学,就送你到肖尔巴格最好的中学,将来去考中国第一流的大学,去出国留学!爹虽然不是啥好人,可爹爱你呢,爹死了也会为你预备下一笔钱的……
吴黑子抬起一只受过伤的手,朝儿子摇一摇,龇着牙说:“嗨,儿子!来看爹啦?”
牛牛看着父亲。
胡松林推推牛牛,说:“去吧。”
牛牛慢慢走向父亲。他觉得头越来越晕,像在发烧,脚下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但他还是坚持着朝前走。
吴黑子张着胳膊,弯下腰,笑眯眯地。他预备了一个热烈拥抱的姿势,好像儿子是个学步的小孩子。
“儿子!我的好儿子!我就知道你会来看爹的,是不是?爹想你哩……”吴黑子两眼亮晶晶的,湿润了。
牛牛在距离父亲半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在场的人瞪大了眼睛,准备目睹这对父子抱头痛哭的动人场面。只是李来翠有点紧张。
吴黑子看到儿子僵着,上前一步,想去摸他的脸。这白嫩嫩的脸,这乌亮亮的眼珠,吴黑子多次梦见。儿子在他眼里是天下最可爱最漂亮的儿子,是香甜的糯米糕,是水灵灵的五月桃……凡是吴黑子想吃的好东西,都是儿子。
吴黑子的手快触到儿子的脸时,抖了一下。他尴尬地笑笑,自己的儿子,你抖个啥,那不跟摸自个儿的脸一样嘛,是不是?
那只受过伤的手,颤抖着再次伸了过去!
李来翠就是在这时听到丈夫杀猪般的嚎叫的。她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丈夫已瘫在了地上。
胡松林扑过去时,也晚了。吴黑子那根再植的指头血淋淋的,只挂着一层皮了。吴黑子被儿子咬了!
吴黑子被抬出去时,没有像往常那样骂人。他只是轻轻呻吟,甚至还强忍疼痛,扭过脸,朝站在门边的儿子看了一眼。那一眼,让他周身寒彻,痛到心底。他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叫了一声“儿子”,便昏了过去……
牛牛愣愣地站着,紧咬嘴唇。嘴角淌着血,他抿了抿,有一股咸腥。不知是父亲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这一次,吴黑子那根指头是真的丢了。吴黑子被送到肖尔巴格地区人民医院后,医院立刻对他进行手术。但推进手术室才发现,那半截指头不见了。问,指头呢?吴黑子说,老子吃了!吴黑子的嘴里确实有血,莫非他真的吞了下去?老天爷,把人家医生吓坏了。
缓期执行 七十二(2)
吴黑子整整两天昏睡不醒。第三天醒来后,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问他话,像根木头。端来饭,闷头大吃。样子之凶猛,令人联想到狼外婆咀嚼小孩骨头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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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七十三(1)
陈晨这些天除了吃饭睡觉,做一些简单家务,别无它事。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为活着而活着。
这里真静。坐在窗前,竖起耳朵,能听到阳光顺着楼梯攀援而上的声音,能听到风的走动,以及园子里的花木轻轻呢喃。陈晨穿着一条棉布袍子,光着脚丫,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认真地数着自己的脚步,一遍又一遍……似乎这样,生命才会流动,时光才会向前。
在陈晨一遍遍丈量着时光时,靠近窗子一角的地板有了松动,显出塌陷的迹象。陈晨弯下腰,用手按了按,有种空洞感。她试探着想把那块地板整平,不料反倒弄得翘了起来。原来地板下有一个凹槽,里面似乎有一些白花花的东西。陈晨犹豫了一下,想大概是主人的秘密,于是打算把地板合上。可是到底抗不住那股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把其中的白色塑料袋取了出来。刚刚打开,便是一惊,像被蛇咬了一样,塑料袋甩到一边!陈晨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大气不敢喘,半天才又慢慢扭过脸,去看那包东西。她哆哆嗦嗦,抓过塑料袋,凑到鼻子下闻了一下,简直要晕过去了。天哪!天哪!!你这个魔鬼,我怎么会在这里再次遭遇你?
陈晨手忙脚乱,把那包东西往凹槽里塞。好像迟一秒钟,她的魂就会被魔鬼勾走似的。
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郝如意回来了。陈晨吓得快瘫了,赶忙压平地板,去开门。
看见陈晨一脸绯红,满头大汗,郝如意说:“你怎么了?”
陈晨不自然地说:“我、我在做操……”
郝如意扫了一眼屋子,说:“实在想活动,可以到园子里。不过,大门要关好。今天晚上我在外面有个应酬,你自己吃饭吧。”
陈晨的心还在狂跳,点点头,“嗯”了一声。
郝如意转身要走,停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陈晨。是一只漂亮的发卡,青苹果状。
郝如意走后,陈晨靠在床上,捧着那只“青苹果”发呆。这只青苹果仿佛就是自己,还没成熟,便被摘了去。她是世上最年轻的不幸,最苦涩的美丽。
天慢慢黑下来,屋子死一般沉寂。陈晨没有开灯,目光恍惚间又移到窗下那块地板上。天啊,你看它做什么?它是魔鬼,你还不赶快离开?!
陈晨摇摇脑袋,跳起来,拉开门跑了出去。铁门在身后发出轰的一声。陈晨大张着嘴,长呼一口气。仰望夜空,有一颗星倏地划过,在西边的天际消失。那里,有很多比星星还密集的光亮,是丝路度假村的霓虹灯。
陈晨面向西边,脸上挂着痛苦。可怜的常晓,都是陈晨害了你呵。那次被郝如意从丝路度假村“救”回去后,郝如意告诉她,常晓被监狱开除了,常晓在找她。陈晨更加痛心,同时觉得自己又连累了善良的郝叔叔。她想投案自首,可是郝如意那么诚挚地挽留她,让她把静湖别墅当做自己的家。陈晨忧虑不安,难道她一辈子就躲在这深宅里给郝先生当保姆?在此之前,陈晨对郝如意的信任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可眼下她觉得不对头了,这么洁净安详的静湖别墅,怎么会藏着魔鬼?
在陈晨眺望丝路度假村时,常晓正在跟踪法力克。刚才他和刘大水从餐厅出来,看见法力克上了西楼。西楼有贵宾桑拿室,刘大水指指那里说:“郝总喜欢在那里会见重要客人。”
“这老外怎么跟郝总认识的?”常晓问。
刘大水放低声音说:“这家伙据说是从南亚金新月来的。知道金新月吗?制造毒品的老窝,全世界闻名!他往这边跑,八成是有求于郝总……”他忽觉失言,连忙说,“我这也是瞎猜。”
刘大水近日谈了个对象,心情比较好,跟常晓的话多起来。
常晓灵机一动,说:“队长,今晚我帮你值班,你去会女朋友吧。”
刘大水天天盯在这里,正苦于没时间跟女友亲热,一听这话,高兴地说:“好哩!”他交待了若干事项后,便走了。
常晓一直跟到楼上,法力克果然进了桑拿室。两位小姐守在门口,常晓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尹长水来了,一脸狐疑,说:“你怎么在这里闲逛?你应该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常晓下了楼,去了歌舞厅,这一片属于他的管辖区。进入23点,才陆续有人来。那些袒露着半个胸脯和大腿的多是些三陪女,她们颇守规矩地坐在门厅,红红白白,一眼望去,很像屠宰场上倒挂着的一扇扇猪肉。每每有男客来,都要骚动一番。等待选拔的夜晚犹如在炭火上烤,有的小姐因为长的不那么入目,苦等一宿是经常性的。常晓有点可怜她们。
常晓巡视到“醉月”厅时,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搂住。
“哎呀,不认得我了,常警官?我是马三马小姐呀。”
缓期执行 七十三(2)
细声细气,披着长发;再一看,是个大老爷们儿。真是马三,这小子因打架斗殴被判了三年,从前在一监区。他说起话来女里女气,人称马小姐。有人曾揭发他晚上钻一个男犯的被窝,后来听人说他是个同性恋者。常晓当警察时最讨厌这个人,说起话来,羞羞答答,ρi股一扭一扭,像条小姆狗。
“什么事儿?”常晓冷冷地问。
马三翘起兰花指,说:“过来陪咱喝两杯吧,一年没见了,想得慌哪……”说罢,拽起常晓就往包厢里拉。
常晓挣脱道:“我还有工作,不能喝酒……”
马三红唇一撅,冲常晓吐了口香气,娇滴滴地说:“哎呀,怎么能不喝呢?弟兄们,来呀,让他尝尝'贵妃醉'吧!”
几个人冲上来,摁住常晓。常晓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计,想逃已经不可能,干脆跟他们拼!但毕竟力单势薄,几个回合下来,常晓已是鼻青脸肿,倒在地上。
马三两臂交叉在胸前,用他的高跟鞋踩在常晓脸上,一阵浪笑,说:“哎哟哟,常公子,你这白皮嫩肉,真不经练啊。”
这残暴的一幕,陈晨看得真切。陈晨就坐在楼上拐角处的雕花圆柱后。一个小时前她站在郝如意死寂的园子里,眺望星空,忽然有了恐惧。静湖别墅不是久留之地,这里很可能隐藏着一个可怕的阴谋!必须马上离开!想起常晓,心里就痛,如果能让他重新穿上警服,她陈晨情愿再回到监狱去!
陈晨做梦也没想到,他们再次相见竟是这样一个惨烈的场面。她怎么能眼见着心爱的人被坏蛋毒打,她要去帮他!陈晨冲楼下大喊:“给我住手……”
看见一个漂亮小姐如此激愤的模样,马三一伙不再恋战,逃之夭夭。常晓在昏迷中猛听到有人叫自己,一激灵,爬起。他抬起头寻找声音,这时看到了他一直苦苦寻找的那张脸!陈晨?!
舞厅的骚乱,惊动了桑拿室的郝如意。他让一个小姐继续侍候法力克,自己穿上衣服出来。刚刚下楼,就见尹长水拖着一个人惶惶然跑来。郝如意一惊,怎么又是陈晨!
楼下传来常晓的声音:“站住!陈晨!”
老天爷,上次的事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现在常晓竟然追上来了。郝如意仿佛又走进了桑拿室,脊背冒汗。
尹长水这时倒显得比上司有主见,他说:“大哥,你离开这里,我来对付。”
陈晨挣脱着,说:“放开我,别管我!”
尹长水瞪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孩说:“你以为我他妈多想管你,我这全是为了郝先生。”
尹长水扭住陈晨,沿走廓飞快地转移到另一侧楼梯。层层环绕的楼梯呈螺旋状上升,尹长水气喘吁吁,磕磕绊绊。
后面,常晓一瘸一拐,紧追。
在紧靠窗子的一间客房前,尹长水迅速打开门,把陈晨推了进去。这儿是尹长水平时休息的地方。
陈晨被藏进一只立柜中。
尹长水长嘘一口气,用纸巾拭去额上的汗,去冰柜取冷饮。
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尹长水拉开门,常晓站在面前。
“刚才我看到了陈晨,就是那个脱逃犯陈晨!”
尹长水抹着嘴角的水,说:“什么脱逃犯?莫名其妙。”
常晓朝屋里看了一眼,注意到那只立柜。他朝前走了一步,被尹长水挡住。尹长水说:“你总不至于怀疑我窝藏逃犯吧?常晓,这是我的宿舍,我警告你,你私闯民宅,属于违法行为。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像个保安吗?你是不是又跟客人打架了?”
常晓说:“刚才有一帮小流氓在舞厅闹事。”
尹长水哼了一声,说:“你以为你是个好警察?你连个好保安都算不上。现在我通知你,你被解雇了!”
常晓说:“谢谢尹先生!”
躲在立柜里的陈晨什么都听到了,她闭着眼,握紧拳头,真想推开柜门冲出去!可是她最终选择了沉默。听到常晓的脚步声远去,泪水夺眶而出,陈晨啊陈晨,你好自私,你不是人啊!
陈晨的这次行为,让郝如意很生气。晚上回到静湖别墅,郝如意一直铁青着脸。他拿出青白玉砚台,研了墨,用一杆老羊毫在纸上涂抹,半天没个思路。
尹长水毫不掩饰自己对陈晨的厌恶,他用一种失控的语气对上司说:“大哥,赶走这只妖蛾子吧!陈晨怕是会坏了咱们的大事,你得做出决断,不可儿女情长啊!”
郝如意不理尹长水。尹长水至今弄不清上司与陈晨的关系。
但尹长水知道上司对他这一阵的工作很不满意,认为他把事情越搞越糟。但其实他已经尽力了。想起自己同吴黑子的每一次会面,都是小心紧张,像是一次严峻的谈判,一场有预谋的暗杀活动,他有些不寒而栗。他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地拼杀,为什么不能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扭转呢?尹长水恨吴黑子,同时也恨自己给上司带来了更深的烦恼和痛苦。
缓期执行 七十三(3)
尹长水这时挤出两滴泪,说:“大哥,你心里烦,就冲我来吧!别不理长水啊。”
郝如意叹口气,放下笔,扶长水坐下,说:“长水啊,有些事我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世界上有一种债不能欠。如果你欠下了,就必须还。好了,回去休息吧。”
尹长水眨巴着眼,似懂非懂。
郝如意抓起笔,继续涂鸦。
尹长水看看纸上,满篇里是一个字:狠、狠、狠……
在郝如意烦乱不堪时,陈晨躺在床上,瞪着眼睛。一想起常晓血淋淋的脸,陈晨就无法安静了。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冷,从脚底一直升到头顶,浑身禁不住地战栗。她打开灯,坐起,那只青苹果发卡在枕边闪着白光。她抓起发卡,狠狠地甩了出去——咔嚓!青苹果在地上碎裂开来。
陈晨的眼神不由地移到窗下。这时,她像一棵苦豆子草摇曳起来,那苦苦的灿然的白花似一缕青烟,忽明忽灭……
缓期执行 七十四(1)
吴黑子这次又加了刑,合并前两次,一共七年。第一次脱逃是为了找儿子;第二次破坏秦为民的软件设计,还是为儿子;这一次,这一次是给警察栽赃,说到底仍然是为儿子!
这一点别人看不清楚,吴黑子心里有数。只要郝如意能让他的宝贝儿子开开心心活着,安安生生念书,他吴黑子死而无憾!这辈子自己是完了,但不能让儿子完,儿子是他的希望。儿子将来出息了,他吴家的祖坟上也算冒了一棵幸运草。
少一根指头不碍事;要加刑就加刑,七年五年一〖XC<>,JZ〗样!想开了其实也没啥。你看人家老托乎提,呆在这儿一天笑得跟花骨朵似的,美滋滋儿的;得了要死的病,政府还他妈管着。就说自己这手吧,要在外面断了,还得自个儿掏治疗费。现在不但一分钱不花,在这白吃白喝,还让那帮警察侍候着!
只是儿子不认他这个爹,竟然雪上加霜——咬了他,这让吴黑子伤心透顶。吴黑子恨上了胡松林。这个老光棍乘人之危,霸占了我儿子不说,现在又为裴毅查了自己,活该他死了老婆没了儿!牛牛八成是这个人挑的,听说他还要牛牛喊他爸,欺负人!
吴黑子还恨郝如意。我吴黑子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为谁呀?不是为你郝如意吗?吴黑子正在怨着恨着时,不知道一场灾难降临到儿子头上。
牛牛是在一天下午上体育课时突然跌倒的,当时血流不止,昏迷过去。老师把他送到医院包扎,牛牛又没事了。可是从这天起,牛牛开始不断出血,一会是鼻子,一会是手。似乎哪儿都碰不得,一碰,血就流个没完。其实这个症状最早出现在同吴黑子相见的那一天——那天,牛牛的嘴唇出了不少血,但那时大家都以为是吴黑子的血。
胡松林和周虹带着孩子到肖尔巴格地区人民医院去看医生。结果出来了,牛牛得的是白血病,必须马上住院!
这可是个要命的病!两个人一时都慌了,赶忙回监狱向领导报告。最后还是决定通知吴黑子和李来翠。
同前两次一样,吴黑子和李来翠见面就骂,仇人一样。
李来翠哭着说:“要不是你,咱这个家咋能成这样?都是你害了牛牛,你还我儿子!”
吴黑子咧着嘴说:“你哭个〖XC<>,JZ〗!那小兔崽子自己要往阎王爷身上撞,我有啥办法?哼,他不认我这个爹,我也没他这个儿,他要死就死吧!”吴黑子缠着纱布的手抖个不停。
李来翠一下跪倒在胡松林面前,说:“胡警官,我李来翠命苦啊!我知道你和周警官是大好人,救救我儿子吧……”
监狱发动警察和服刑人员捐款,为牛牛凑够了住院押金。考虑到牛牛的特殊情况,周虹让李来翠亲自到医院照顾儿子。
吴黑子那天跟老婆吵过之后,回去整整两天吃不下,睡不着。儿子啊,可怜的儿子,爹还指望你将来出息哩,你咋就得下这么个要死的病?半夜,吴黑子痛得睡不着,爬起来瞪着窗外,眼泪吧嗒吧嗒掉。这时他已经不恨儿子了,儿子毕竟还小,不懂得做老子的一片苦心。他受了那个臭婆娘和胡松林的挑拨,以为有了警察自己就能上学,就可以不要这个爹,就干脆把老子的手指头咬掉!要恨只能恨自己命不好,恨这个世道!
回想起那个生他的家和后来那个养他的家,吴黑子感到恍如隔世般遥远。他这半辈子从没得到过真正的尊重,从出生起就是一个令人嫌弃的角色,连他自己后来也开始讨厌自己。他与郝如意难道真有什么兄弟情义吗?狗屁吧,郝如意从骨子里也是不把他当人看的。不过是因为老天爷长眼,让他抓住了郝如意的软肋。如果不是这样,他郝如意能让自己当大红山煤矿矿主?那几年是吴黑子最痛快的几年,有肉吃,有酒喝,还有女人。由此,吴黑子发现了机遇对一个人的重要,尤其是对像他这样一个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要活下去,就得想办法,就得不择手段——反正郝如意不缺钱;另外,这个人特别珍视名誉。现在有了郝如意这条大白鲨,我吴黑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收回这张网!
监狱捐款为儿子治病这件事,对吴黑子不能不说有所触动。他联想到自己平日的种种行为,产生了愧疚,甚至想按照政府要求的那样,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最近几天,他的确开始朝着这个目标奋斗了。他早起打扫过道,帮大家接好洗脸水;他遵守纪律,晚上坚持去上课;他还把自己拣到的一块钱交给了警察。艾力为此表扬过他两次,大家都认为吴黑子这回是回心转意了。吴黑子也真的想做个好人了。
可是,做好人很难。
医院传来消息,说牛牛的病情加重。胡松林带着吴黑子去医院。此时的牛牛简直没法跟上次比,面色苍白削瘦,化疗后满头乌发也不见了。吴黑子去的时候牛牛正在熟睡,他在床边坐了一阵儿。
缓期执行 七十四(2)
胡松林说:“要不,叫醒牛牛?”
吴黑子摆摆手,说:“算了!别惹这小兔崽子不高兴啦。”
一出来,吴黑子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吴黑子决定实施拯救儿子的计划。
回去后,他用失去食指的右手,给尹长水写了封信,借钱。儿子能否活下去,全看这一次了。只要他郝如意肯“借”这个钱,儿子就能做骨髓移植手术,就还有救;如果他郝如意不肯“借”这个钱,吴黑子就甩出那张老牌,让他郝如意完蛋!
没过几天,尹长水到监狱渔场拉鱼,吴黑子那时正和几个人在船上投鱼食,陪同的胡松林让他们见了面。这是吴黑子有生以来最为严肃的会谈,以至后来上刑场前回忆这次会面,他竟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结果令吴黑子比较满意。尹长水表示,牛牛的事就是他们的事,不用担心。当然,吴黑子明白这次同样是有条件的。
缓期执行 七十五(1)
吴黑子早就知道暴狱一说。刚进来不久,就有一个外号大骡马的人拉他入伙,吴黑子有些看他不起。想,你他妈的拿我当炮灰,没门儿,爷是什么人。
大骡马是“严打”时同他的盗窃团伙从东北调来的。50好几的人了,比小伙子都能吃,壮的像头骡子。但奇怪的是,这个人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十年。这十年,无论警察们怎么做工作,他就是不站起来,一口咬定自己的腿残了。大骡马是牢头狱霸,下面的人无不怕他,据说他的脚的都是别的囚犯给洗。为了逃避劳动,大骡马在一次施工中,硬是用木棍打断了自己的腿,还谎称摔的。此后,他干脆赖在轮椅上。监狱没办法,只要他不闹事,就让他赖着。这十年,大骡马从未出过监狱大院。前不久,他突然心血来潮,说想到外面看看。艾力就让李小宝推他出去。
李小宝说:“你不感到孤独吗?”
大骡马说:“孤独什么,我的哥们儿全进来了。”
后来大骡马猝然间看到那片浓密的新生林时,才捂着脸哭了,说:“好哥儿们啊,你们都走了,为啥甩下我一个人?……”
风中,那些又高又直的树木朝他摇头。大骡马仿佛看到了昔日的狱友一个个弃他而去,在戈壁滩留下一片绿阴……
在轮椅上坐了十年的大骡马终于站起来了。前段时间他着实苦干了一阵,准备迎接减刑。可是减刑人员名单下来了,没有他,于是这家伙的劣根性又暴露出来。半月前打了艾力手下一名分监区长,被关了起来。放出后,大骡马扬言要杀了那个警察!
吴黑子觉得这是一个与大骡马联手的有力时机。
几天前他一着急,差点干出傻事,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胆战。
那天傍晚他帮托乎提给花圃松土,来到院子拐角的一棵大杨树下。这里埋着一把英吉沙短刀,是不久前在渔场干活时从一位客人那里偷的,被他藏进了高靿儿水靴。后来躲过了检查,带进监狱。英吉沙小刀是维吾尔族工匠精雕细磨出来的,以红绿宝石镶嵌其柄,造型优美,锋利无比。在游客眼里,它是一件艺术品,与香甜的瓜果等一切美好事物相联系;但在吴黑子的手里,它又绝对是一流的凶器。当刀刃贴近肌肤,那清凉中透出的冷峻,便传遍全身,似乎还有美妙的咝咝声,仿佛锦缎被夜色轻轻划开……
这把刀子应该派上用场了。
托乎提正好要往裴毅办公室送花,吴黑子心中一喜,说:“我帮你抱一盆。”
吴黑子抱着一盆很大的君子兰进去时,裴副监狱长——裴毅正在电脑前忙着。见是吴黑子,笑着招呼他说:“歇歇吧。”
吴黑子站不是,坐也不是。腰间的东西仿佛炸药,令他不安。
裴毅很认真地说:“你的记忆力不错,我的信用卡被你看了一下,你就能记住卡号,不简单。”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吴黑子有些恼。他碰了碰腰间,该下手了。可姓裴的偏偏话多,说:“瞧,你的鞋带开了,是不是系鞋带费劲儿?”说完,走过来,弓下身子,替他系鞋带。
吴黑子指头断了以来,受到警察无微不至的关怀,艾力甚至帮他穿过衣服,洗过澡。吴黑子很得意。
可是这一刻,他心里别扭极了——充满了迟疑、敬畏和矛盾。这个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下,他宽阔的脊背正散发着热腾腾的气息,他的脑袋紧挨着他双膝……伸手可触呀。这个时机若是错过,以后可就不容易再有了。吴黑子开始冒汗了。他摸到了腰间的硬东西,就差那么一下子了。可是,不知为什么,那根断指突然间尖锐地疼痛起来,揪着心,让他顿时失去了力量……
裴毅直起了腰,说:“怎么啦?你好像身体很虚弱?”
吴黑子吓瘫了。
回去后,吴黑子偷偷把小刀埋进窗台的花盆里。
晚上躺在床上,便有些瞧不起自己,无毒不丈夫,你他娘的真是没用啊。为了儿子的命,你也得干呀!后来又想,凭一把刀子,小打小闹,没〖XC<>,JZ〗出息;既然要干,就干出动静来,就要让自己的大名留在夏米其的历史上!
吴黑子很快就与大骡马接上了头。为了表示诚意,吴黑子让大骡马花干了自己卡上的所有钱。大骡马吃完喝完,拍着吴黑子的肩,说:“够交情!反正我在这里呆得###毛都白了,往后也没几天好蹦跶了。咱哥儿几个不如大干一场,逃出这个鬼地方!”
吴黑子原本还想用自己这条贱命去抵裴毅的命,现在觉得好笑。如果你把那姓裴的干了,再逃得远远的,岂不更好?大骡马到底比自己有经验也有实力,不久他就拉了十来个“苦大仇深”、忠心耿耿的弟兄,据说个个是梁山好汉,家伙也都备齐了。吴黑子暗叹,这回要真干起来,了不得。
缓期执行 七十五(2)
沿着黑戈壁向西,刀郎河南岸有一片原始胡杨林。多年的干旱侵袭,加上滥砍滥伐,开荒无度,胡杨林面积锐减,直接导致刀郎河下游干涸。夏米其监狱的庄稼全靠这条河。裴毅最近推出一个新的绿化方案:将速生杨嫁接到胡杨树根上——胡杨长得慢,抗旱能力强;而速生杨,不耐旱,但长得快。二者结合到一起,岂不一举两得?
秦为民义不容辞地当起技术总指导。
昨夜下了雨,外面雾蒙蒙的。一监区一早出工,由裴毅带队。
秦大地判刑虽在预料之中,但秦为民却没料到,这个清晨迎接儿子入狱的竟是自己。当他在监狱门口看见儿子被押下囚车时,一下怔住了。
古人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秦为民很早就断定这个儿子是朽木一根。他从心底里不认同这个儿子,觉得他胸无大志,与自己相差甚远。入狱后秦大地没有探望过他一次,这让做父亲的尤其感到伤心和失望,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随他去吧。除了愤怒,连痛惜都谈不上。
此时,父子俩在隔着几米远的地方站住,相对无语。片刻,秦大地仇恨地扭过脸,继续前行。
这近乎于绝望的表情,一下勾起秦为民所有的辛酸,把他的心撕得血淋淋的。天哪,秦家这是怎么了,如此之不幸!父亲还在大牢里,现在儿子又进来了!儿子啊儿子,你恨我对吗?你是不是怨我18年只顾奔自己的仕途,没有腾出点时间管你?恨我给你找了一个不爱你的年轻继母?
秦为民好像在这时才看到他们父子间隔着多长的鸿沟。望着那个酷似自己的身躯拖着一道阴影,走向铁门,他大喊一声:
“儿子!”
秦大地站住,转过脸,漠然地看着他。
秦为民站不稳了,浑身颤抖,他用一种哀求的声音,无力地说:“原谅我,好吗?爸爸是爱你的……”
这一回,儿子的目光跟前先不一样了。儿子咬着嘴唇,点点头。
秦为民笑了,笑得泪流满面,万分感激。
秦为民一直看着儿子走向那铁门。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铁门关闭。秦为民随着队伍继续前行。
秦为民这时还不知道,这是他与儿子的诀别。
两个小时后,从刀郎河南岸的胡杨林里,传来暴狱的消息。吴黑子伙同东北籍犯人、外号大骡马的家伙,挥着刀子、木棍、石块等,围攻我人民警察,疯狂叫嚣“杀死裴毅有赏”。在武警战士的配合下,一举粉碎,吴黑子等全部抓获。
关键时刻,秦为民奋不顾身,挡住了那道杀气腾腾的寒光。裴毅得救了,从树丛中飞出的匕首却Сhā在秦为民的胸口。
在送往监狱医院的途中,裴毅抱着奄奄一息的秦为民,问他有什么要交代,秦为民仍然站在副市长的高度,语重心长地指示:“请转告孙明祥和尼加提同志,在夏米其,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是不、不能松……要警惕暴力恐怖活动和一切不稳定因素,切忌麻痹大意……”
说完,咽了气。
缓期执行 七十六(1)
暴狱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就有一家报纸将消息捅了出去。一向牛气的夏米其监狱这回是丢了大脸,半月来如临大敌,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局里一拨接一拨的领导来这里调研、讲话,尼加提和孙明祥白天低着脑袋,聆听指示和批评,晚上加班写情况汇报和检查,熬得快撑不住了。胡松林、裴毅两位副监狱长也不得轻松,24小时坚守岗位。
上上下下都等着看结果。
以胡松林看,了不得给夏米其监狱一个通报批评;若真要追究责任,尼加提背个处分,这事也就完了。毕竟是暴狱未遂,夏米其的警察在那么严峻的情况下,临危不惧,打了胜仗,这本身就是一个收获,搞那么紧张干吗?
可尼加提想的没这么简单,他已做好了下台的思想准备。他今天才42岁,可谓年轻有为,春风得意。他本想在未来的日子里干出点名堂,现在是倒霉透了,暴狱事件给他的前途投下了阴影。尼加提心里一方面是遗憾,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犯的错误不可饶恕——虽说暴狱被及时粉碎,但毕竟搭进了服刑人员一条命,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全新疆像尼加提这么年轻又专业的监狱长着实没几个,大多数都是干了二三十年提起来的,文化程度不高,苦干精神不少。尼加提也是赶上了机遇——前几年监狱系统正好提出选拔年轻化、专业化干部的口号。尼加提曾是局机关一名宣传干事,人很勤奋,特别注重理论上的总结,比如说对服刑人员实施人文关怀,最早就是他在一篇论文中提到的。这篇论文在全国一家刊物上发表后,引起司法专家的关注,尼加提因此受到重用。在夏米其任监狱长以来,尼加提最大的贡献就是,从改善服刑人员生活待遇做起,直至关注他们的精神处境。过去的监狱是灰色调,现在尼加提提出办成学校,办成花园——这样,训练场变成了烛光广场,洗澡堂和厕所摆上了鲜花。至于裴毅的那些宣泄室、自省室等,也都是在尼加提的全力支持下建起的。总之,尼加提在观念上是绝对超前的,但实践经验欠缺,阶级斗争观念不强,也是一个缺点。这次的暴狱事件已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孙明祥的心情一样复杂。他是夏米其的老人,在这块土地上干了大半辈子,今年59岁,离退休没几个月了。他一生作风严谨,珍惜名誉,克勤克俭,在全夏米其,可以说就他孙明祥无可挑剔。但要说私心,谁都有,孙明祥也有。这半年来他更加处心积虑,言行谨慎,在班子讨论人事或其他事情时,即使有不同看法,也轻易不去驳谁的面子,中国人讲究个和为贵嘛。谁知眼看要退下来了,却闹出这么大的事儿!都说当领导好,可一旦出了事,领导是要负责的。那个秦为民就是很好的例子。现在轮到自己了,这个责,你负不负?
家里人都劝老孙找常国兴谈谈。有了问题就要解释,这时候学习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是傻瓜、弱智,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老孙想,找常国兴谈,无非是开脱自己——说你是政委,主要抓干警的思想政治工作;服刑人员那一块由尼加提分管,责任在他。这合适吗?
老孙心里矛盾极了。
胡松林找上了门。胡松林说:“老孙哪,你必须找常国兴谈,原则问题不能含糊。一监区从前是裴毅管的,也是尼加提树起的模范监区,现在出了事,不找他找谁?老常是咱们的老战友,该说话时他得替你说话!”
事情出在一监区,对胡松林好像是个安慰,他早就看不上裴毅那一套所谓的人文关怀嘛。
胡松林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孙明祥便觉得确实有必要找常国兴谈谈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孙明祥来到常国兴住的招待所时,他的谈话主题与初衷竟大相径庭。孙明祥几乎是痛不欲生地表达了自己的请求——希望组织上严肃处理自己,撤职免职都行,反正自己该退了;但千万要留下尼加提。尼加提是一位有能力的民族干部,他还年轻,将来还能为夏米其做很多的事情……
一气说完这些话,孙明祥两眼发潮,潸然泪下。
常国兴久久地沉默着,望着他的战友大哥。自己坐到今天的位置上,还想再上半级呢,他怎么主动要求退?他有些不忍地说:“老孙,你当真这么想?”
孙明祥从衣袋取出报告,递给常国兴。
这是他思考了一宿的一个结果。这两天他一直忧心忡忡,一边痛恨损辱了自己名声的暴狱事件,一边苦恼于自己临退前不能保全晚节。他被这种恶劣的情绪折磨得精疲力竭。但是,突然间一个电话改变了他的心境,也改变了他的决定。
这个电话是刑满释放人员王二春从内地打来的。王二春在电话里告诉孙明祥,他的新娘病逝了,他心里难过,想找个人说说话。王二春结婚时,孙明祥派人给他送过一束鲜花。这束花是王二春从小到大收到的惟一的鲜花。王二春是从一个昔日“狱友”那里得知夏米其暴狱的事儿的,他马上为孙明祥担忧起来。他用哽咽的声音说:“孙警官,您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呵!……”
缓期执行 七十六(2)
放下电话,孙明祥就想,说我是好人,我真是好人吗?
局党委的处理决定下来了。出乎尼加提意料,也出乎胡松林意料——尼加提没有被撤职,只是背了个党内警告处分;而孙明祥却被免去监狱政委的职务。
更令老胡想不到的是,监狱政委的位置空着;而裴毅被改任了副政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监狱政委的位置将来就是他裴毅的了?
老胡又坐不住了,去找老孙。
这一天阳光晴好,孙明祥办公室的鱼缸照得通亮碧蓝。鱼儿在水草间游弋,十分安详。裴毅拿着一份报告来请示孙明祥,问,首届“烛光艺术节”原定于十月份举行,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要不要取消?孙明祥笑笑说:“照常举行,夏米其目前越是难,越是要办好这次艺术节!”
孙明祥在报告上,最后一次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胡松林站在门外,听着二人的对话,一阵难过。老孙啊老孙,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劝呢?难道你甘愿把位置腾给裴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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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七十七
胡松林和裴毅刚平和了一阵儿,现在又对立起来。
第一件事是为吴黑子,第二件事是为庄严。
先说第一件事。在监狱长办公会议上,尼加提让大家总结暴狱事件的教训,自然离不开吴黑子这个人。吴黑子被抓后,胡松林前后审了他不下五次,吴黑子态度强硬,毫无悔改之意。问他为什么要杀裴毅,他说,该杀!
吴黑子盯着自己不放,难道就是因为我裴毅抓过他,他要报复?凭着一种直觉和常晓最近提供的情况,裴毅越来越感到吴黑子暴狱不像是一个孤立事件,也许他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尹长水自称是吴黑子的老乡,这个老乡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非常可疑。“诬陷事件” 和毛驴图失窃均发生在丝路度假村。常晓在那里曾目睹尹长水掩护陈晨逃跑,而被解雇。这些现象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会不会与周一功的冤案有关呢?……
裴毅搬出了尹长水,胡松林觉得有点对着自己的意思。谁都知道尹长水是郝如意的人,而郝如意跟自己关系近。老胡不快地打断裴毅,说:“我提醒你,裴毅同志,这不是创作推理小说,也不是搞心理推测,是要以事实为根据的。以你的说法,尹长水是暗藏在背后的阶级敌人了?”
裴毅更加尖锐地说:“不,尹长水也许只是水面上的一朵小浪花,我怀疑还有潜藏在水底深处的大鱼!”
会场大哗,七嘴八舌。
胡松林哈哈一笑,说:“你不会怀疑郝如意吧?人家是有声望的企业家,对咱们监狱的经济建设作出过巨大贡献。这话要传过去,那是要惹麻烦的!”
尼加提说:“我们不会冤枉好人,更不会放过坏人。裴毅的推断不是没道理。注意寻找事物的内部联系,这种思路是对的。时间胜过宝石,熟了的瓜,总要离开蔓子。往下看吧。”
尼加提让裴毅迅速与地方公安部门联系,负责抓捕陈晨一事。与此同时,把调查尹长水的任务交给了胡松林。胡松林从心底里不痛快。
第二件事是,秦为民的“神机妙算农场管理软件”,最近在香港国际专利技术博览会上获得金奖。国家专利文献库在网上发出消息后,一位叫摩根的加拿大农场主辗转来到肖尔巴格,要求与秦为民见面,想买下这个专利。一打听,秦为民在监狱,并且前不久死了。张所长给裴毅打电话,问怎么办。裴毅向尼加提汇报后,代表监狱去谈判。没想到一见面,那个大个子老外就伸出五根指头。裴毅没弄懂什么意思,女翻译就说:“500万。”
这消息立刻传遍夏米其监狱。胡松林半天回不过神儿,摇着脑袋说:“老天爷,这么多钱!”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件事,建烛光花园的事。夏米其监狱早在三年前就筹划着建一栋住宅楼,地皮也看好了,取了个美名“烛光花园”,但资金尚有缺口。一个月前孙明祥和尼加提求爹爹告奶奶,到上面要钱,人家答应近期考虑。可是夏米其这一出事儿,上面传下话来,说把钱给了你们,别的监狱还不骂死我们?
胡松林拍着大腿,骂了句粗话:“操,咱不靠上面,咱就用这500万建花园!”
裴毅说:“如果秦为民活着,他被剥夺了政治权利,专利权自然属于监狱;而现在他死了,秦为民的家人则有权继承。”
胡松林跳了起来,说:“不成!这500万无论如何不能进秦家人的口袋!为了支持秦为民搞研究,监狱出人出力,提供了大量帮助,怎么有了好处,就是他秦为民一个人的?”
大伙也都立场坚定地站到胡松林一边,连尼加提也动摇了,最后让裴毅找庄严做工作。
裴毅说:“这个工作我不做!”
秦为民是为救自己死的,庄严自然不会怪罪,可是我裴毅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这份罪责和良心的不安!
胡松林对裴毅如此态度很恼火,说:“什么意思?裴毅同志,亏你还是夏米其监狱的副政委,竟能说出这种话!你的ρi股坐到哪儿去了,因为跟庄严有过一段,就抹不开面子啦?你要真怕得罪她,我胡松林去。庄严如果不讲理,这场官司我跟她打到底!”
胡松林示威似的,当即给周虹打电话,让她跟自己一块儿去庄家。
缓期执行 七十八
秋风萧瑟,秋雨绵绵。
乌鸦散乱在一棵秃树上,聒噪着,飞起,又飞落。
风吹过,三两片黄叶,一堆枯草。
黄沙岗上,立着一座高大新鲜的坟。龙龙跪在坟前,咕咕哝哝说着什么。庄严站在一边,任他去说。
从给父亲办丧事,到处理秦为民的后事,前后不过一个多月,这对呣子经历了两大变故。如若不是龙龙,庄严怕是很难撑得住。今天是给父亲和秦为民上坟的日子,早晨一睁眼,她就闻到一股饭香味儿,原来儿子起了个早,煮好了粥,还给她煎了两个荷包蛋。尽管有些焦煳,但毕竟是儿子第一次为母亲做饭,庄严搂住儿子掉了泪。
龙龙说:“妈,别怕。有我呢,将来我挣钱养活你。”
儿子的小手热热乎乎,厚厚实实,他一路挽着母亲走去,走进雨地,走向黄沙岗。庄父病逝时,龙龙还哭过,这次竟然没哭。他只是在母亲哭时,抱住她,抱得紧紧的。从他幼小而顽强的力量中,庄严切实感到儿子长大了。
呣子俩烧完了纸,沿着一条小路返回。
迎面走来一身黑衣、提着手袋的裴玲。
裴玲看见庄严,站住。她想跟她打个招呼,或者问候一句,可是,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俩人相距半步之遥,彼此看一眼对方,擦肩而过。
裴玲出现在这里,早在庄严意料之中。在她看来也是人之常情,或者说难能可贵。换一个女人,即使把你秦为民整进了监狱,也未必非这么惦念你不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公正地评价,裴玲算是痴情女。秦为民今生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该知足了。
裴玲今天带来了近两个年头为秦为民编织的平安结。曾经她还幻想过他们重逢的日子——若干年后的秋天,树叶飘零的时候,她与他在沙漠胡杨林会面。那时他们都老了,满头白头,眼角额头刻下岁月的沧桑。她会抱着他痛哭,然后和他沿沙漠一直走下去,追寻他们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
可是,秦为民就这么匆匆地去了。哥哥在给她的电话中,提到秦为民,第一次用了动情的语调,他没有说“他死了”,而是说“他牺牲了”。是的,牺牲了。为了救哥哥,他牺牲了……
裴玲双膝着地,掘开黄沙。平安结像片片红叶,飘进沙|茓。为民,让这些平安结伴你去吧。为民,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平平安安!
裴玲连同从前的那个自己,一道埋葬了。
最近裴玲认识了一位来肖尔巴格旅游的外商,他们闪电般地到了一起。裴玲打算跟他出国。哥哥这次竟没责备她,只是说你想好。还想什么呢?对裴玲而言,生命剩余给她的只有日子了。
庄严和儿子回到家时,已偏下午。胡松林和周虹坐在车上等着。庄父病逝,秦为民去了,秦大地入狱,留下孤儿寡母,庄严眼下又没工作,周虹觉得这个时候来找庄严实在是不妥。可是胡松林说,现在不谈,更待何时?
周虹硬着头皮进门,胡松林在前,她在后。先由周虹来一段开场白,接着胡松林以监狱领导的身份,说了一串嘘寒问暖的客套话。下面就该切入正题了。这时候胡松林不知怎么突然卡了壳。呣子俩风尘仆仆,眼泪吧嚓,刚刚哭坟回来,你见面就谈钱,怕是效果不好,老胡对此行有点气馁了。
庄严是个聪明人,她见这二人神情不安,想必是有什么事。她给两位上了茶,直截了当地说:“有事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们。”
胡松林马上接过话去,说:“我们确实需要你的帮助。”说完,把裴毅跟摩根先生签的出让专利权的合同书拿给庄严看。
庄严看罢,还给胡松林,淡淡地说:“谢谢你们来告诉我,这样也好减轻我的心理负担。如果这笔钱能弥补秦为民给国家造成的损失,换回秦家人失去的尊严,我情愿一分钱不要,也算是为秦为民赎了罪。”
胡松林震惊之极,说:“庄严,我们来这里,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想两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谈个合适的分配比例……”
庄严说:“不!秦为民如果活着,我相信他也会这么做的。”
周虹说:“庄严,龙龙将来还需要钱,没点积蓄怎么行。”
庄严铁了心似的,说:“只要我活着,就能养活我的儿子,请你们放心!”
胡松林望着面前的女人,像才认识她一样。他一向以为庄严不过是个无病呻吟的花架子,这种女人除了有本事在男人间制造矛盾和绯闻,别无他用。却没想到这是个不凡的女人,柔弱的身体里竟然藏着一股刚劲儿。
二人出了门,半天没话,都沉浸在一种感动与愧疚中。
缓期执行 七十九(1)
最近郝如意本来准备到北欧考察一趟,签证都办好了,但临出发却改变了主意。不知怎么搞的,心里七上八下,接着就传来夏米其暴狱的消息。他愣了半天,吴黑子这回恐怕是没救了。这一次不同于以往的脱逃或者诬陷罪,是要掉脑袋的。郝如意有些悲哀,吴黑子啊,也许你命该如此,你儿子就放心交给我吧。
胡松林这时登门造访。
胡松林这次上门,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的。让他调查郝如意的司机尹长水,他心里真有点那个——这两个人的关系可不一般。老胡坐下后,先是不着边际地拉了些家常,感谢郝如意对岳母的关心,说多亏了你送到家里的那张“平安牌”按摩床,给我们家老太太帮了大忙。还问那张按摩床要多少钱,很贵吧。郝如意笑着说,你先试着用,用着好继续用,用着不好,退给我就是。
这么扯了一阵儿,胡松林才不得不切入正题。
郝如意暗自一惊,老胡竟然调查起尹长水来了,什么意思?郝如意心里蹿出一股子虚火,说:“老胡,咱们两家关系一向不错,你们怎么乱怀疑人哪。这样可不好。”本来他还想发作,忍了忍,打电话让人事部送过来尹长水的档案。
不看不知道,一看,胡松林一下子放心了。尹长水确实与吴黑子是老乡,一个村的人;但是尹长水是中###员,前些年还被评为地区劳动模范,是个先进人物。
郝如意像个负责的上司那样,介绍说:“要说尹长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这个同志比较重感情,老乡观念强。为这,我批评过他。可尹长水说,初来新疆时他和吴黑子在一起打工,吴黑子帮助过他,他不能忘恩……”
胡松林点点头,说:“这算啥〖XC<>,JZ〗缺点,优点嘛。”他有些歉意地向郝如意解释,都是裴毅的馊主意,制造矛盾。
接下来的话也就免了。常晓说在丝路度假村看见尹长水和陈晨,这事儿眼下再没第二个人证明。常晓是嘴上没毛,说话不牢,难免不会看走眼,虚报军情。
胡松林的这次造访,对郝如意坚固的精神堡垒,无疑是一次颠覆。郝如意平生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恐惧。这种恐惧似乎还不同于害怕,有个具体的指向,而是像周围的空气里渗透了一种阴森的东西。自从裴毅谢绝来公司后,郝如意就嗅到了这股气味,接着是吴黑子一连串失败,这股味儿越来越浓重。它们让他厌倦,让他无奈,让他站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不知所向。
郝如意靠在竹椅上,望着杯子发愣。茶泡了有一会儿了,冒着淡淡的热气,几片叶子在翻腾。茶叶在杯中的起伏颇有些姿态,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似沉非沉时,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要作出挣扎。但越挣扎,越是不能阻止下沉的命运。
但必须挣扎。这是郝如意从中受到的启示。生命就要体现一种顽强无畏的精神。一片茶叶尚且如此,何况人?郝如意有了清醒的紧迫感和真正的焦虑。
前不久他通过秘密渠道在上海一家制药厂,订购了一批叫醋酸酐的化学制品,准备供给法力克。听说陈晨因吸毒抢劫坐牢后,曾有过良心不安,打算退货。但现在郝如意坚定了念头,趁着还有力量,再玩一把吧!
这个傍晚,郝如意把法力克约至静湖别墅,说:
“可以开始了。”
法力克两只驴眼顿时亮出铜铃般的光芒。
法力克走后,郝如意心里感到长时间的虚空。好像一座破屋,浮在无边的大海上。
耳畔飘来细若游丝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叹息。郝如意近来晚上常听到这种声音。他爬起来,楼上楼下查看,却是什么也听不到了。待重新躺下,那声音又飘了过来。这来自夜晚的奇怪声音,弄得郝如意惶惑不安。他怀疑是不是与陈晨有关,陈晨近来情绪反常,不读书,不看电视,成天躺在屋里。晚上郝如意回来,她做好了饭,扣在桌上。叫她,才像个幽灵似的出来,呆站。她说话,连眼睛也不抬,脸灰扑扑的。这光景让郝如意看了揪心,好端端地让你呆在这里享福,你怎么这般模样?他担心她是那两回在丝路度假村被吓着了。陈晨第二次从丝路度假村弄回来后,郝如意采取果断措施,把小院的铁门上了锁,根本无法出去。
刚才他和法力克在书房密谈货物出口的相关事宜,门突然咚地一声被撞开,陈晨披头散发站在面前。
郝如意对陈晨这反常的举动很恼火,说:“没见有客人嘛!”而后,向法力克致歉,解释说家里刚请的小保姆,不懂事。
现在,他又听到了这奇怪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发出的,沉闷又含混不清。他径直下楼,来到陈晨的小屋门口,笃笃敲了两下,里面毫无回应。他想,她刚才挨了训,是不是不想理他,便又回到楼上。刚刚坐定,那声音又如一扇黑色的翅膀盘旋而至,这一次如此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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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七十九(2)
郝如意几乎是一路跑着下楼,撞开那间小屋的。屋里黑乎乎的,郝如意摸到开关,灯亮了,床上没人。四下里看,我的天,陈晨竟然半祼着身子趴在窗帘后。靠近窗子的地板被撬开了,空洞洞的槽子像一只毒眼瞪视着他。郝如意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这还是法力克最早送来的一包样品,他过目后,让尹长水处理。尹长水竟然藏到了这里!这个蠢货!
陈晨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喘息着,发出梦呓似的声音:“常晓,救救我!救救我!……”说着来拉郝如意的手。
郝如意一把推开她,陈晨清醒了。但她只是愣了一下,又来抓郝如意的手,同时显出下贱又古怪的笑来,说:“郝先生啊,我一直等着你呢。亲爱的,快,把你的冰糖给我喂一口,一会儿我好好侍候你……”说着,把郝如意往怀里拉。
郝如意一耳光抽过去,骂道:“你这个不学好的丫头!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啊,你把自己毁得还不够吗?!”
陈晨跳起来,笑道:“我已经被毁了!你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呸!你放我走,我不怕坐牢,你放我走!”说罢,向门外冲。
如果说过去陈晨从这里逃出去,郝如意是为她的安全担忧,那么现在他则是为自己担忧了,说不准她会去告发他。郝如意挡在门前,陈晨疯了似的朝郝如意扑打。郝如意张着两条细胳膊有些招架不住,染上毒品的人比魔鬼还凶啊!
尹长水送法力克回来,看到这场面,大吃一惊。但他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飞起一脚,陈晨扑倒在地,动不得了。
尹长水当晚没有回去,留下来陪上司。
郝如意有肺病,医生叮嘱过少吸烟。但这天晚上,他一根接着一根。在由蓝变白变灰的烟雾中,郝如意一句话不说,只是盯着黑乎乎的窗外,好像那里埋藏了他一生的经历。尹长水希望上司能说点什么,比如关于这个奇怪的女孩子,但郝如意就是不说话。尹长水看见上司流泪了。
夜色在浓浓烟雾中逝去,黎明来临。
天亮前的一刻,郝如意才倒在沙发上睡去。突然又听到了那种怪怪的声音,他倏地坐起,见窗外有人影晃动。细看,竟是尹长水在园子里浇花,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郝如意吃力地站起,下楼,朝陈晨的小屋走去。被绑着的陈晨蜷在地上,正在熟睡,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脸上污黑,似乎哭过很久,一双眼睛红肿如桃;身体一抽一抽地,像刚挨过打的小孩子那样。郝如意走上前,蹲下,轻轻解开绳索,女孩胳膊上立刻显出一道道紫红色的印迹。这个尹长水,手也太狠了。
郝如意抚摸着陈晨的胳膊,一阵心痛。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儿怎么一夜间成了这样?也许,自己当初不该出于良心需要,丧失理智地收留这个自称是“李铁梅”女儿的人。
陈晨睁开眼,见面前站着郝如意,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睡眠,她恢复了正常。
郝如意说:“丫头,起来,到床上睡……”他去扶她。
陈晨仇恨地推开他,说:“滚!”
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悲剧重演,自己又陷入了白色魔窟。趁着这会儿清醒,她要离开这儿!
陈晨在这个清晨再次向门外冲时,被尹长水堵住。
陈晨讨厌这个阴郁的男人,骂道:“放我出去!你们这两条披着羊皮的狼,我要告你们!”
尹长水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他昨晚预备好的,就等着关键时刻用。
陈晨太熟悉这玩意儿了,她愣了一下,刚才的盛怒顿时烟消云散,变成一副卑贱可怜相。她两眼牢牢地盯着那东西,笑着朝尹长水移去……突然,她一把夺过针管,嘭地一声扎进自己的左臂!
这一切完成于瞬间。
郝如意走过去,一个耳光打在尹长水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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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八十(1)
常晓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在静湖别墅前面的马路上扫落叶。现在他成了一名环卫工人,尽管没人给他发工资。
常晓是受裴毅秘密指派,来这里侦察的。他被丝路度假村开除后,曾经回过一趟乌鲁木齐的家。那一刻,心情沮丧,便想不如尽点孝道,做个好儿子。父亲一见他,就板着面孔说:“又被炒鱿鱼了吧?”
母亲那天特别兴奋,亲自下厨烧了几个菜。她完全把儿子当成小孩子了,吃鱼时要挑出刺,夹到儿子碗里。她还熬了一锅冰糖银耳羹,盛进一只掉了瓷的小白碗,小勺子搅着,喂常晓。
这只小白碗常晓熟悉,是那个死了的常晓留下来的。现在的常晓一向讨厌吃甜食,可从他记事起,母亲就在熬这种东西,并且每次都说,晓晓啊,妈知道你最喜欢吃甜的,吃呀,多多地吃呀!常晓有一次受不了了,把碗摔到地上,说,我不是你从前那个爱吃甜东西的儿子,我是我!我讨厌吃甜的!
常晓就这样五岁时患上了厌食症,一见这只碗端上来,就跑。母亲捧着碗在后面追,喊,晓晓,妈的乖,吃一口,就一口,好吗?为让他吃掉这碗饭,母亲费尽心机。而他却恨这只碗,一次次把它摔到地上,摔破了才高兴!我不是那个死了的常晓!
如今看到母亲笑眯眯地捧着这只碗,常晓不知是悲是喜。母亲啊,可怜的母亲!
好不容易吃完饭,母亲拍拍手,用幼儿园园长特有的腔调说:“洗洗脸,刷刷牙,大家一起唱唱歌。”
常晓看看父亲,父亲立刻放下报纸,站起来,随儿子一同到隔壁的大房间。这里除了一架白色风琴外,还有一些小桌子小板凳,墙上贴着小狗小猫等彩色画片,完全像一间幼儿教室。这是常国兴特意为老婆布置的。
父子俩坐好,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睁大眼睛望着台上的陈园长。这时风琴响起来了,母亲优雅地晃着身子,点头微笑,起了个音:“宝贝,我的宝贝——唱!”
常晓和父亲对视一下,唱起来。过去他们父子就这样。这是一支摇篮曲,母亲当园长时,在孩子们入睡前每每要弹这支曲子,是为了让他们尽快入睡。凳子太小,桌子又低,ρi股很不舒服,两条胳膊也特别扭,常晓皱着眉,几乎不能忍受。父亲瞪了他一眼,常晓又坐好了,装作认真的样子,唱歌。
唱完,该睡觉了。这时问题出现了。母亲要常晓睡到自己床上去,并且跟她盖一条被子。常晓感到为难,他很早就排斥这种睡法,现在又长成了这样,怎么能跟母亲睡一条被子?这是不可能的!
但父亲说:“有什么不行?她是你妈!知道吗?你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她想你想得快疯啦!”
常晓想,她早就疯了。他说:“她是想那个常晓想出的毛病,不是想我。你们怀念的永远是从前那个好孩子常晓,为什么却要逼着我去忍受?够了!”
这话常晓早就想说给父亲听,怕他伤心,但现在他没法再忍受了。
果然,击中了常国兴的软肋。常国兴的眉毛抖了两下,拍着桌子说:“我们怀念那个常晓怎么啦?他就是我们的好儿子!他比你听话,比你懂事!看看你做的那些事,你不配叫常晓,更不配做我常国兴的儿子!我再次提醒你,常晓同志!不要有一天让这个家爆出一个大丑闻,说常国兴的儿子犯了法, 被送进他管辖的监狱!”
母亲看见两个人吵起来,赶忙上来拉开,批评道:“常国兴小朋友,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同学?常晓一向是咱们班最听话的孩子,你要向他道歉!”
“常国兴小朋友”是不会道这个歉的,而常晓也不会原谅父亲。结局是常晓再次被父亲撵走。
常晓走时,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装得像个好孩子那样,对母亲说:“陈园长,我要上厕所。”
母亲拍拍他的脑袋,说:“去吧,记住了,别尿裤子。”
常晓“哎”了一声。
常晓连夜去了火车站,搭上开往肖尔巴格的列车。
外面秋雨绵绵,一声汽笛,柔肠寸断。别了!父亲母亲,就当你们没养过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一天一夜后,常晓到了肖尔巴格。裴玲和她的男友新近买了一套别墅。裴毅把常晓带到那里栖身,离去时甩给他1000元钱,说是活动经费。常晓正式接受了任务。
一连数天,静湖别墅一派宁静。除了郝如意早出晚归,尹长水每天开车来接他,再没人来过。但裴玲提供了一个情况,说郝如意曾托她买过一套女装,有一件是红西装。常晓觉得这是个重要信息,莫非陈晨就藏匿在静湖别墅?这不是没有可能。可是,郝如意为什么要藏她呢?
咣当——紫红色的大门终于开了。常晓抬眼看,只见郝如意穿着睡衣出来。他像往常一样,在花园里踱步。
缓期执行 八十(2)
天气一天天凉下来,月季落了,玫瑰落了,真应了林黛玉唱的那句,“明媚鲜妍能几时”呀。
郝如意揪了一朵玫瑰,撕碎在地上。
花儿随风飘起,落到路旁。常晓弯腰拾起,手里冰凉凉的,像沾了一粒鲜艳的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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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八十一(1)
吴黑子的死刑裁定下来了,三天后执行。
临刑前,裴毅跟吴黑子谈了一次。
戴着镣铐的吴黑子一见裴毅,龇着牙笑,说:“你还敢见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裴毅说:“有这样一个谚语,最贫穷的人,是那些只有躯体而没有头脑的人。你要有脑子,干吗给自己先掘了坟墓?”
吴黑子说:“砍了脑袋不过碗大个疤,怕〖XC<>,JZ〗!”
裴毅说:“你挺勇敢,告诉你,我也不怕死!但不同的是,我是为了惩治罪恶,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你儿子?说吧,是不是有人指使你暴狱?”
“我要抽烟!”吴黑子翘着半根指头说。
裴毅上前递烟,打着打火机,说:“看见这上面的字了吗?平安吉祥!这只打火机是一位监狱人民警察的遗物。他为了救一名被罪犯劫持的大学生英勇牺牲,这个大学生就是我。我裴毅今生选择这个职业,为的就是用正义之剑捍卫我们的国家,让所有家庭平安吉祥。”说完,拿出一本作文本,“想不想听听你儿子写的作文?”
吴黑子愣了一下,伸长了脖子。
裴毅念道:
〖HTK〗我的妈妈有一头长长的黑发,从我记事起,她就不停地唠叨。女人这辈子,头发就像她们的心事。
稍大,我才明白妈妈的话。妈妈是在等着爸爸回家。爸爸在新疆大红山煤矿工作,有好几年没回家了。妈妈常常对着水塘梳头,她的头发好黑好亮,像缎子那样在风中飘着。村里的女人们围上来看,说,呀,你的头发真漂亮!妈妈笑着说,我的牛角梳才漂亮,那是结婚时孩子他爹送给我的。有一天,妈妈又对着水塘梳头,牛角梳落到了水里。妈妈跳进水塘,找啊找啊,直到月亮升起,也没能找到……妈妈哭了,剪去她长长的黑发,说,孩子,你爹不会回来了,他的心被狼叼走了……
烟头烧着了吴黑子的手,吴黑子跳起,大喊:“闭嘴——”
这次谈话,仍是一无所获。倒是吴黑子提了个要求,让他们全家见一面。对此,不少人表示反感,胡松林就说,吴黑子这恶魔差点把我们警察干了,把秦为民一家也祸害成这样,他狗日的还想团圆!但裴毅觉得还是应该让吴黑子一家见个面,也算监狱尽了最后的人道主义。
吴黑子一家的会见安排在医院。
牛牛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病情趋于稳定,目前就等着骨髓移植。只可惜骨髓捐献者寥寥无几,而吴黑子和李来翠两口子的骨髓与牛牛又不配型。要找一个合适的骨髓捐献者,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前两天胡松林动员了几名愿意捐献骨髓的服刑人员去医院接受检查,至今还没消息。这是吴黑子眼下最最不放心的。
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最近为牛牛捐助了一笔治疗费,这在肖尔巴格相当轰动,新闻媒体纷纷报道。吴黑子看了报纸后,悬在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暗笑郝如意做事聪明,自己提出借钱,倒成全了他的美事,变成一种纯粹的善举。但不管怎么说,郝如意说话算数,吴黑子自然也要对得住那笔钱,帮人帮到底。吴黑子之所以暴狱,其实也是出于这种思想。谁知暴狱不成,反把自己的小命搭上了,想来想去有点冤。可事到如今反悔不得,裴毅死不了,你吴黑子就得死,没办法。为了儿子,死吧。
吴黑子在去医院前,用购物卡上仅有的30元钱,买了一只漂亮的百宝盒。百宝盒是送给儿子的,装着五彩石。
但这次会面跟上次一样,令吴黑子寒心。
牛牛看见父亲进来,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吴黑子尴尬地在椅子上坐下,看见李来翠削苹果,接过来,说:“我给咱儿子削。”
他用那只残手吃力地削好,递过去,儿子不接。
李来翠说:“牛牛,爹给你削的,快谢谢啦。”
牛牛一把打掉苹果,说:“谁吃他削的臭苹果!哼,我知道他又干了坏事,想杀警察,杀死了龙龙的爸爸,现在要枪毙了!”
这是龙龙写信告诉他的。
儿子的忿懑和蔑视给了吴黑子致命打击,他浑身的血液轰地一下涌到头上。本来他准备去拾苹果,听了儿子的话有些惊讶,直起腰,冲着儿子说:“兔崽子,你再说一遍!”
牛牛说:“吴黑子,你罪有应得!”
吴黑子这时震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跳,拼命地跳,好像要飞出去一样。他受不了儿子那种苍白的城里人的表情,受不了他优越而镇定的目光,他举起一个矿工父亲的瓦片似的巴掌,抖了两抖,这粗黑的手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艰辛啊。儿子,你恨我,你看不起我,是不是?可我偏偏是你爹!
缓期执行 八十一(2)
吴黑子朝着儿子扇了过去!
李来翠扑上来揪住丈夫,哭道:“你还是不是个人,儿子成了这样,你还打他,你好狠啊!有本事你杀了我,来呀……”
吴黑子和老婆厮打起来。
李小宝一声断喝,把吴黑子推开。吴黑子被架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儿子脸上留下了紫红的手印,他没有哭,而是用一种仇恨的目光为父亲送行!
残手上莫名其妙地捏着一撮灰白的长发。吴黑子哼了一声,把头发甩掉。可是风像是有意要捉弄他,偏又把那讨厌的头发吹过来,缠在了他裤脚上。吴黑子有点惶惑,说:“操!谁的杂毛?”
李小宝说:“一准是刚才从你老婆头上扯下来的。”
吴黑子愣了一下,弯腰把那撮头发狠狠揪起,使劲儿地甩了出去!臭娘儿们,老子临死还要挨你的骂,我若是变成鬼,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这天晚上,很少做梦的吴黑子竟然梦见了李来翠。他们是在一个水塘边遇见的,好像约好了似的。年轻健美的李来翠从花布包里取出一双黑布鞋,羞答答地递给他。吴黑子洗了脚,试鞋。李来翠弯下腰摸摸鞋头,抿嘴笑着,长长的黑发飘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吴黑子低着头,痴迷地看着那飘舞的黑发……
突然,青春的长发变成一颗灰白的头颅。吴黑子震惊地往后退去,问:“你是谁?”
她说:“我是翠儿啊。”
“不对,翠儿的头发又黑又长,缎子一样。”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牛角梳。
他认出是自己送给她的,接过来,说:“你真是翠儿?”
她抬起脸,泪水夺眶而出,说:“黑子哥!……”
他颤颤巍巍给她梳头,说:“翠儿,你黑子哥的心被狼叼去了,你忘了他吧……”
梦做到这里,吴黑子醒来。
天还是黑的,远远的地方传来阵阵鼓乐和鞭炮声。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吴黑子爬起来,朝窗外看,除了能看见一些零星的焰火外,什么也看不到。鼓乐声一直延续到半夜才停下来。
天渐渐地亮了,鼓乐声再度响起。当新鲜的太阳照进来时,吴黑子忽然明白今天这个日子对于自己的意义了。他木讷地望着脚上的镣铐,蓦地,又看到了那撮长长的灰白的头发!它们在阳光下,像一缕漂亮的丝线温柔地缠在他裤脚上。老天爷,这是啥意思?想起夜里做的那个梦,吴黑子心里倏地酸了起来,翠儿啊,你是想为你黑子哥送行吗……吴黑子轻轻捏起那撮头发,梳理了两下,最后揉成一团,攥进掌心。
法院来提人了,吴黑子的大限到了。执行法警作例行检查时,发现吴黑子受伤的半截指头上缠着一撮头发,怕吴黑子搞鬼,于是要他交出来。
吴黑子认真地说:“放心,有你们的花生米吃,我犯不着用它勒死自己。这是我爱人的头发。”
吴黑子这辈子从不会把老婆称作“爱人”,这是破例。法警看他严肃的样子,觉得好笑,允许了他带着爱人的头发上刑场。
戴着镣铐的吴黑子被法警押向警车时,耳畔又响起阵阵鼓乐声,接着是掌声。吴黑子停下,左右看看,寻找那声音的出处。很快,他就看见不远的上空飘着大红汽球,楼顶还Сhā着一面面彩旗。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个太阳照着,这边是阴界,那边是阳界——那边在举行新生仪式呢。
掌声一阵盖过一阵,像雷鸣,更像暴发的山洪。吴黑子愣怔着,第一次感到掌声的迷人之处——它能在瞬间激起你的欲念,让你热血沸腾,让你想投身进去,把自己的巴掌拍出火,拍出血!吴黑子用他戴着铐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拍起来,啪——啪——啪!一边拍,脑海里一边流过渔塘、棉田、葡萄园和密密的新生林,流过秦为民、周一功、塔西的笑脸……
“喂,该上路了。”李小宝提醒。
吴黑子有点尴尬,看了看发红的手,笑了。这时他想起一件事,说:
“我要见胡警官。”
自己这一走,牛牛就全靠政府了。想一想胡松林为儿子操的那些心,身为父亲,这时他真想对胡松林道一声谢。
李小宝说:“想见胡警官?告诉你吧,今儿是见不着了,老胡现在在参加阅警式,这边一完他就去肖尔巴格给你儿子捐骨髓啦……”
“啥?!”吴黑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小宝说:“你儿子有救啦,你就放心上路吧。走,上车!”
吴黑子像半截木桩那样戳着。突然,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嚎啕起来:“胡警官哪,吴黑子给您叩头啦!您是天下难得的大好人哪,我吴黑子到了那边也会为您烧高香!……”
缓期执行 八十一(3)
大颗的泪珠子砸到地上,吧嗒吧嗒。
缓期执行 八十二(1)
吴黑子听到的鼓乐声来自烛光广场。夏米其监狱烛光艺术节于昨晚正式开幕。为了造声势,负责此项工作的裴毅请来地市各界嘉宾和众多媒体的记者。烛光,把夏米其的夜装点得通红透亮,温馨美丽。音乐、歌舞、鲜花、喷泉,使遥远的戈壁变成了童话世界。
最为震撼的要数阅警式,当浩大的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走来时,观众席上响起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主席台上的领导们也都颔首微笑,表现出一种赞赏和满意。女警方队真叫漂亮。平日没机会穿裙子,现在她们穿上短裙,长靴,戴着红色贝蕾帽,英姿飒爽,把下面的男服刑人员看得傻了!用“酷毙、帅呆”这样的词都显得不够份儿,干脆叫她们“霸王花”。
孙明祥是艺术节的幕后指挥,为了组织好阅警式,这些天他起早贪黑带着队伍练。政委不当了,当个教官也蛮好。孙明祥既没有坐在主席台上,也没有参加仪仗队,而是作为一名普通观众坐在下面。这一刻他心潮起伏,有激动和自豪,也有些许伤感。那坚定有力的脚步声,让他联想起隆隆战车并驾齐驱,地动山摇,威武不屈。年轻的时候,老孙就渴望能参加一次仪仗队,但因为个头矮,人又瘦,总是落选。为这事他还跟领导怄过气。现在轮到他当头儿了,完全可以为自己开后门,可是往那些俊小伙身边一站,又老又丑,还矮半截。算啦,你确实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胡松林这次也是硬蹭进仪仗队的。本来没他,老孙嫌他肚子大,另外动作也不到位。看见裴毅在里面打头,胡松林不服气。他硬是吃了一周的黄瓜,饿得眼冒金星,腿肚子发软,最后减了三公斤。每晚回家,胡松林还要对着墙上那面裂成八瓣的镜子,练习敬礼什么的。没想到昨晚临上场,新的问题来了——风纪扣系不上,脖子太粗。平日老胡习惯了不系风纪扣,可这会儿不能这么干。情急之下,周虹找来一截细铁丝,硬是帮他凑合上了。下了场,胡松林就嚷:“勒死我了,快,松绑!”
今天上午进入艺术节的第二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新生仪式和奖惩大会。无论是服刑人员,还是其亲属,对此项都倍加关注。天蒙蒙亮,便有一些人风尘仆仆往这里赶。
玉山老爹一早就起来了。他先是带着夏米绕果园溜了一圈,而后回到小木屋换衣服。老人把今天这个日子当节过,他说,夏米,给爷爷把靴子拿来。夏米很懂老人的心,一蹦一跳地去了,很快便从床下叼来一双新皮靴子。玉山又说,夏米,爷爷要收拾一下胡子。夏米又叼来了小刀和一面方镜。
玉山和女儿女婿比别人到得早,占据了会场正中的位置。塔西从站出来揭发吴黑子,到这次在暴狱事件中表现勇敢,与歹徒搏斗负伤,对老人不啻是个安慰。虽然儿子至今没认他,可玉山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儿子早晚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今晨的新生仪式和奖惩大会比昨晚的开幕式还要有气氛,人山人海,这在夏米其是空前的。乐队比平时卖力,掌声比平时热烈,尼加提的讲话比平时煽情,刑满释放人员怀抱的新生树也比平时的漂亮——那是秦为民培育出来的速生杨,枝干笔直,绿叶繁茂。
新生树掀起的绿浪刚刚过去,一片红色浪花又扑入眼帘。一批被假释和减刑的人员,胸佩红花,高举手臂,朝沸腾的人群走来——
塔西看见了父亲。父亲东张西望,满头大汗,张着两条胳膊,被人群拥来挤去。塔西觉得这时的父亲很像是一只在河里挣扎的老山羊,他想抓住什么——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希望!这个希望难道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塔西有很久没见父亲了,父亲黑了,瘦了,也老了。记得前些日子开联欢会,裴毅提着一筐鲜桃给大家分发,问塔西桃子甜不甜,塔西说甜,甜得像蜜糖!大家也都说甜。裴毅的眼圈红了,悲愤地说,酸透了心!这桃子倾注了一位父亲多少心血和泪水,你们知道吗?
塔西就是在那一刻感到对不住父亲的。后来在美术课上,他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幅画,叫《父亲》……
古丽娜眼尖,看到了塔西,她摘下头上的红纱巾拼命摇。可是父亲还是看不见自己,父亲是怎么啦?塔西急了,急得一身汗。他跳起来,把手放到唇上,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这尖利辽远的唿哨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打的,它是维吾尔族牧人的专利。它能在瞬间盖过一切声音,穿透黑风和云彩,传遍半个戈壁。玉山是熟悉这声音的,它是儿子的声音!
当玉山循着声音望去时,塔西叫道:“爸——爸!”
一声“爸爸”,叫得玉山老泪纵横。
队伍里的周一功今天依然保持着清高。这是他入狱以来第二次减刑,对此他并无多少喜悦,倒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减刑对他究竟有何意义?之前监区上报减刑名单时,他听说有自己,便在会上提抗议,表示不想减刑。大家都觉得这小子脑子当真有病,减刑对一个犯人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裴毅找周一功谈话,周一功拿出一纸狂草的“特此说明”,说:“老子减什么刑?我等着你们有一天无罪释放我呢!”
缓期执行 八十二(2)
申诉驳回了,周一功有气。不过现在他比呆在克木齐监狱要舒心多了,至少有个宽松的环境,能与笔墨交流,还有一帮崇拜者。其中有一名女崇拜者。
这事儿说起来也巧,上次在丝路度假村布置画展时,周一功拣到一只文件袋,里面有合同书。看了合同内容,周一功觉得很重要,于是交给了裴毅。很快失主来了,竟是一位秀丽的姑娘。事后,裴毅收到一封信和一笔钱,是那姑娘寄来的,说是答谢周一功的。因为周一功的及时,使她跟一家外资公司顺利地签了单子。周一功觉得他不过做了应该做的事,无须感谢,把钱退了回去。但不久那位姓林的姑娘竟亲自到监狱看望周一功,当然周一功不见人家。
李小宝纳闷,说这个长头发周一功怎么比咱们当警察的魅力还大?裴毅也笑着摇头,说,干脆咱也把头发留起来?
裴毅找周一功谈了一次话,让他慎重对待,别伤了林姑娘的心。可周一功态度坚决,说,都说我好色,不错,我就是喜欢漂亮女人,没办法。但周一功落到今天,不人不鬼,是决不会连累女人的!
劝不转周一功,李小宝便去劝林姑娘。回来后感慨万千,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老姑娘恋爱,是一次精神暴狱,没法儿收拾!
现在,林姑娘就站在人群的后面。她既没有欢呼,也没有招手,她与眼前这个喧嚣热闹的世界似乎格格不入。周一功不想看她,但还是看见了她——林姑娘穿着红连衣裙,仿佛伫立于雪野的一枝梅花。
在今天的大会上,有一个人让大家备感痛惜。法官宣布减刑人员名单,念到他的名字时,全场有那么几秒钟的沉寂,接着是一片久久的掌声。
可惜,这掌声秦为民再也听不到了。
缓期执行 八十三(1)
这些天郝如意一直处于煎熬中。日子愈是往后,郝如意就愈是感到它潜在的危机。谁能保证吴黑子在临刑前不会反悔?吴黑子这种人有信誉可言吗?郝如意着实为自己这笔交易感到担忧了。但随着一声枪响,他悬着的心就跟着吴黑子的脑袋落了地。吴黑子还算是个男人,把那个秘密带走了。
得到吴黑子枪毙的消息后,郝如意来到桑拿室,作了一番认真的洗浴。这一次他不敢放过身体的任何一个角落,连指甲缝里的一点细垢也让小姐给挑了出来。之后,他一丝不挂地躺在木床上,听那有一声没一声的古筝曲,脸上是梦游般的笑意。他相信此刻他会抵达那个纯净、美丽的世界;等醒来,他就可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活着了。
可是,这一觉他没睡好,他做了几个不相连贯的梦。第一个梦是关于母亲的。他听到从那遥远的夜空传来杀猪般的嚎叫,接着看见墙上挂着的圆镜裂成八瓣,血雨飞溅。他想是不是母亲被继父杀了?冲进去,静悄悄的,地上是一摊暗红的血。他喊娘,你在哪儿?那团血开始游动,冒着热气,传来京剧的道白:我是茉——莉——
——茉莉是谁?
——茉莉就是李铁梅,李铁梅就是葵花。
他知道了。他连忙往外跑,街上挂着一扇扇血红的猪肉,一股浓重的血腥。很奇怪,他跑到哪儿,血就流到哪儿,像一团黑色的影子。
他站住了,影子也站住了,是继父。继父拎着刀,笑着说,我正等你哩,还债吧。他说,我欠你什么?继父说,一条命!说完,嚓嚓两刀,把他的脚砍了下来,是一对血乎乎的猪蹄。继父龇着牙笑,说,我就是死了,你也跑不出我的手心!
这声音这笑容好熟悉,定睛一看,面前的人不是继父了,而是吴黑子。吴黑子满嘴獠牙白得刺目,说,哥呀,我是跟定你啦!
梦做到这里,郝如意醒来。感觉两脚酸胀,翻身起来,看看,脚还在,放心了。可是心口跳得厉害,好像有一群癞蛤蟆在那里聒噪,跟着你——跟着你!
原以为吴黑子一死,从此就会过上安宁的日子,看起来不是。裴毅活着,就是威胁;良知活着,就是煎熬。
郝如意开始回顾那个不堪回首的初夏,他怎么就逃脱不了那棵芬芳的毒茉莉?实质上,郝如意对于杀死叫茉莉的女人至今无悔,良心告诉他该杀;可是良心又告诉他,你也别想逃脱!
吴黑子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找上门的。这个人一进来,夜色顿时更加浓重,并且空气中充斥着一种不祥的气息。吴黑子之前找过郝如意数次,要钱。吴黑子在郝如意的煤矿干活,郝如意拖欠工人一笔工钱,工人们推选吴黑子到城里要账。郝如意不肯露面,让尹长水支吴黑子走。不一会儿尹长水进来了,说吴黑子送你一件礼物。打开那只人造革黑皮包,里面是一团皱巴巴的宣纸——沾满血迹的毛驴图,郝如意吓了一跳,一把火就烧了它!
十多年前的那个阴雨天,这幅茉莉准备卖给情夫的毛驴图,是带着女主人的鲜血被抛进小巷外的阴沟里的。郝如意那时深信任何人不会知道这事,却没想到暗地里有一双眼睛跟踪着他——这就是吴黑子。吴黑子那些日子一直在找郝如意要账。吴黑子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跟在郝如意的出租车后面,一路狂颠到郊外。看见郝如意下了车,慌慌张张进了一座小院,便在附近守候。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郝如意迟迟不出来,让吴黑子心焦,出于好奇,他翻进院子,藏到梨树下。这个时候,正是悲剧落幕的一刻。
吴黑子吓坏了,从小院出来,都快不会走路了。好一阵儿,他才回过神来,跟着郝如意来到那条阴沟旁……
这些,当然是后来吴黑子告诉郝如意的。
因为有了这张沾着血迹的毛驴图,吴黑子花了两年时间没能要来的工钱,后来仅用了几个小时就要到了手。有了这一次,吴黑子知道该怎么对付郝如意了,不久,将大红山煤矿也弄到了手。
老话说,一物降一物。郝如意能耐再大,可今生却被吴黑子这个小瘪三捏在了手里。命啊,这就是命!
现在,又多了一个不安定因素——法力克。生意了结了,郝如意是再不想见到这个人了。可是法力克那长长的白袍子仿佛一道烟雾挥之不去,他相信从那袍子下随时都会爬出一条毒蛇来撕咬自己。60吨货,数目不小,郝如意在替法力克报关时,没有用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这个名字,而是以另一个小公司的名义。如果顺利,这批货明天将通过口岸运出境。可是要一旦有事,足以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郝如意最近经常捧一本《菜根谭》,望着杯子发愣。
世事如棋局,不着得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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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八十三(2)
郝如意决定出国,也许这是最后的选择。
尹长水并不感到突然,只是让他不解的是,上司竟然连陈晨的出国护照也办好了。陈晨当然不叫陈晨,叫郝铁梅,一个很怪的名字。
尹长水不支持郝如意带陈晨走。上司在个人生活上一向很节制,怎么偏偏在这个黄毛丫头身上黏黏糊糊?尹长水不是一般地想不通,是很想不通!他第一次红着脸跟上司争执起来,甚至毫不客气地说,你即使要找女人,也不能找这种货!
郝如意火了,说我的事你无权干涉!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尹长水不敢多嘴了。他要为上司送行,郝如意甚至也谢绝了。
尹长水走出静湖别墅时,充满悲伤。“奥迪”车停在门口,像一个忠实的伙伴等着他。尹长水久久地望着,而后拿出毛巾,细细地擦车。他想,上司这次出去,怕是不会再回来了。那么自己将来怎么办?想到这些心里不免难过,眼泪禁不住往下淌。郝如意是他的恩人,若没有郝如意,自己这辈子恐怕只能当个偷儿,说不定跟吴黑子一样,也会蹲大狱的。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背上。尹长水一回头,见是郝如意,有点惊诧,“大哥……”
郝如意喉头蠕动了几下,把一张支票交给他,说:“这个你留下……”
尹长水看了一眼,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
郝如意说:“拿着,听话。”
在凋谢的花园里,二人算是正式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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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八十四(1)
送走尹长水,郝如意拿着一瓶酒和一碟点心来到地下室。
现在陈晨已转移到这里。怕她毒瘾发作,闹出动静,郝如意把她捆在铁架子上。陈晨反抗过几次,后来就成为一种习惯,只要郝如意拿着绳子出现,她会主动伸出两条胳膊。看到她胳膊上一道道经久不消的印迹,郝如意生出父亲那样的心疼来。这辈子他是没机会做父亲了,从那个叫茉莉的女人死后,严格地说,他就不能称之为男人了——他出现了严重的生理疾病。也许这是上帝对他的惩罚,郝如意常常这么想。
郝如意斟好了酒,递给陈晨,说:“祝你快乐!”
陈晨举着酒杯,木讷地与郝如意碰杯。她喝得太猛,呛得连连咳嗽,眼泪咳了出来。
早在两天前郝如意就告诉了她出国的事。能出国当然是好事,上大学时她就渴望将来有机会出去深造。可是这个人凭什么带我出国?自己是他什么人?陈晨不敢相信。刚才听到主仆二人的争吵,陈晨相当不安。现在马上就要出国了,陈晨挺高兴的。
喝下半瓶酒后,郝如意进入状态。他两眼发直地看着陈晨,看了好一会儿,说:
“我杀过一个人。”
陈晨吓了一跳。
郝如意说:“是个女人,”他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我用菜刀杀的她。”
陈晨愣了半晌。看到郝如意泛红的眼睛时,她信了。她胆怯地问:“为什么?”
郝如意说:“她把我女儿抛弃了。”
“你女儿现在呢?”
“她死了,是的,死了……” 郝如意垂下眼睑。
“怎么死的?”
“你真想知道?以后告诉你。好了,我们该走了,郝铁梅……”
“郝铁梅?”陈晨感到这个名字很怪。
“对,从现在起你叫郝铁梅。”郝如意认真地说,并且把那件红西装披在了陈晨身上。
陈晨感觉到这个男人在发抖。她不知是感激,还是感动,突然扑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怀里。两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凝视着,像一对父女那样。
郝如意眼里亮晶晶的,是泪光。
郝如意和陈晨出门时,清风习习,明月当空。陈晨有很久没有看到过月亮了,她仰着脸感受着那月的清凉。少女时的梦就藏在这月亮里,常晓就藏在这月亮里,无论自己走到哪里,月亮都会跟着她……
此时,常晓就藏在离她不远的树丛后。尹长水刚才离去,他看得一清二楚。这么晚了,他干吗把车留在这里步行回去?难道说主人另有安排,或者说准备单独出去?按说常晓这时候该撤了,可是心里一犯嘀咕便留了下来。虽然入了秋,但气温居高不下,到了夜晚湖边尤其闷热,蚊虫肆虐,常晓脸上、身上叮得到处是包,肚子也饿了。
有一只手突然抵到背上:“举起手来!”
常晓佯装投降,猛地扭过身,拧住裴玲的胳膊。裴玲哎哟一声,说:“疼死我了!”
常晓笑道:“你还真贼,找到这里来了。”
裴玲说:“警察的妹妹是半个警察,我是来协助你执行任务的。”
裴玲带了几个烧饼和茶叶蛋,俩人坐在湖边吃起来。
裴玲说:“喂,常晓,你的小白老师呢,不要你这学生啦?”
常晓自嘲地说:“为一个女犯被开除,说出去都丢人,谁愿意找我这样的男朋友?”
常晓被开除后,与白玫的关系便宣告结束。
裴玲说:“那个叫陈晨的大墙美女是不是爱上你了?”
常晓说:“我常晓虽比不上裴哥,但也不是歪瓜裂枣,加上还是个青年诗人,哇,哪能没点震撼力?”
裴玲哈哈大笑,笑罢,认真地说:“那你喜欢她吗?反正你也不是警察了,说实话,喜欢不喜欢?”
常晓想了想,说:“有那么一点儿……比如说她穿着红西装对着镜头的时候,大眼睛眨巴眨巴,别说你还真觉得她可爱……”
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常晓一拍ρi股站起。
目标出现了!郝如意穿着一件白风衣,拎着手提箱。后面跟着的穿红西装的女孩儿是陈晨,常晓一眼就认出来了!我的天,陈晨还真的藏在这里。二人一前一后向汽车走去。郝如意打开车门放手提箱,陈晨似乎有些犹豫,朝这边环视。这次不能再让她跑了,必须截住她!
常晓像一只皮球,弹了出去,叫道:“陈晨!”
常晓一声喊,把陈晨吓得一哆嗦。他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他一直守在静湖等着抓自己?陈晨不知该怎么办了。说实在的,这些日子她还真渴望回归监狱,那儿有电视台,有排练大厅。而自己攥在一个大毒枭的手心里,苟且偷生,不如一死!可是,眼下郝先生就要带她出国了,她放弃这个机会不是犯傻吗?
缓期执行 八十四(2)
陈晨飞快地上了车。
汽车像一头受了惊的马蹿出去。郝如意朝窗外看了一眼,哀叹自己背运。机票订在明晨六点,先飞阿拉木图。出于谨慎,郝如意选在夜间出行,可是没想到出门就撞上了鬼!郝如意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心口咚咚地跳个不停,像有一只手在使劲地擂。他必须甩掉这个祸害!
见郝如意的车远去,常晓心急如焚。他让裴玲赶紧与裴毅联系,自己在路口截了一辆摩托车,继续追。
这一片车辆稀少,道路宽广,通往机场和农村。郝如意把车开得飞快,转过一个弯,才松口气。可是就在这时他从后视镜里发现了目标,常晓追上来了!臭小子,看起来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今天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好可怜,好无奈,连选择的时间都没有了。郝如意蓦然想起吴黑子,吴黑子肯定有过这种时候,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在生与死的弓上徘徊过?说徘徊其实是不可能的,就像眼下已行至三岔路口,无论怎么走,都必须走!命运的弓绷着,不是断裂,就是把箭发出去!
发出去吧!发出去吧!!
郝如意连手心也开始冒汗了。
陈晨摇下车窗,朝后看了一眼,说:“停车,让我下去!”见常晓穷追不舍,她怕了。
郝如意不理她,两眼盯着前方。
陈晨摸到了车把手。她不想再逃了。郝如意是什么人?大毒枭,杀人犯,你当真要跟着他出国?别做梦了吧!陈晨朝郝如意大喊:“停车——”
前面是一个坡道,急拐弯,郝如意朝后视镜瞥了一眼,减速。当摩托车超上来时,郝如意向左一把方向盘,汽车像一头猛兽扑将过去——嗖!摩托车一闪,从车ρi股那里斜擦出去,飞向空中!
随着一声巨响,郝如意大喘一口气。这场车祸来得可真是时候,那小子肯定粉身碎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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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八十五(1)
周围好静,沙坡上冉冉升起一团红色,是一轮鲜艳的红月亮。这样的月亮第一次见。常晓揉揉眼睛,想爬起来看个仔细,一使劲儿,倒了下去。幸亏是堕入这条沙沟,只是头和脸被擦伤,右腿大概断了,剧烈地痛。若是掉进山崖,就没命了。
红月亮飞奔而来。
好啊,红月亮!常晓撑着树棍,咬牙站起,他要迎接她。
看到常晓活着,陈晨哭了。面前的常晓不再是从前那个朦胧诗一样纤柔的小警察了,而是一堵弹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墙,呈现出苍凉、悲壮的气质。一个男人怎样才能变成一堵墙,是仇恨?是牺牲?是信念的最后坚守?陈晨看着那条鲜血浸透的腿,在沙地上顽强地矗立,她感到害怕了……
即使只剩一条腿,我也要送你回去!常晓的眼神说。
原野上另一轮月亮高高地悬着,黄中泛红,有几缕血丝,像母亲期盼了很久的眼睛。空气里是一种草木的清香,那些幼嫩的小树挣扎着,正在经历今夜风的考验。
陈晨走在前面,走在离常晓三米远的地方。这时她恍恍惚惚觉得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从涝坝中救出她的小警察,正不放心地看着她往家走去。一颗小小的心似乎并不情愿,可是她不想让他再为自己担忧;她流着泪,不时地回头看他一眼……
走啊走,在他的目光中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什么是爱?这就是爱。爱情是最后一朵开在生命绝壁上的花,爱情是死亡。
常晓已经支持不住,断裂的骨骼正在肌肉里发出沉闷的哀鸣;血液像涌泉,在他年轻的身体上开放。这一阵儿,他遭遇了太多的皮肉之苦,这为他的精神增添了丰厚的体验。长期以来,诗人慵懒、幼嫩的肉体总是在嘲笑精神的沧桑与老迈,现在双方终于达到了默契——在痛中寻找着快乐,在快乐中欣赏着痛。
红月亮,飘起的发,夜的芬芳,还有原野的风……这一切构成了诗。常晓想吟诗了。不过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警察常晓很快站了出来,告诫说,同志,你又犯错误了,你怎么能把一个女逃犯比喻为风中的红月亮呢?这是个原则问题,阶级立场问题!你可要牢牢地盯紧了,决不能让她再从你手里跑掉,否则你就不配当这个警察!
“砰!”一声枪响。
这声音来得不是时候,太突兀了,在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夜晚显得毫无道理!陈晨不满地寻找那可恶的声音,她看见了,一个白影子在月下飘着,恍如白色幽灵。
“他就要死了。”白影子说。
血迹斑斑的墙轰然倒地,发出很壮烈的声音。陈晨扑过去,一股热腾腾的气浪包围了她。
常晓感到胸口那里很烫很烫,有一锅水在沸腾。身子慢慢地变轻,似一股水汽迎着月亮飘,精神还在沉重地坚守。风中传来轻柔的声音,那是诗人常晓最后的向往:
回家吧,你童年的月亮在等着你
她是母亲的背影
正沿着苍老的时光攀援寻觅
回家吧,你看见了吗
那扇风中的院门
已被思念的雨水打湿……
陈晨知道常晓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她几乎没有能力阻止这个结局。她现在惟一能够做的,就是送给他那些在她心里疯长了很久的诗句:
我知道我今生没有权利向你谈爱
我只能变成残月
在天上等待
有风的时候我在
下雪的时候我在
我从花儿盛开
等到青丝斑白……
陈晨泣不成声了。
常晓笑了一下,想为她鼓掌,抬起手,就没了力气。他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在心里说了声“谢谢”。眼前那轮红色的月亮开始变淡,变虚,变远……
那只握着陈晨的手,慢慢地松开。
陈晨嚎啕起来,像一位迷失的少女那样,把悲痛、悔恨和思念全部奉献给自己死去的恋人。她抱着他,吻着他,大声呼唤,她用忏悔的泪水为爱人作隆重的洗礼,送他远行……
郝如意一直站在坡顶。他是今夜惟一的观众,目睹了这个完美的过程。他眼里蓄满感动的泪水,问自己,怎么成了这样?怎么会成这样?!
穿着红西装的女孩像一摊暗红的血,疯狂扑向郝如意。
郝如意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旧梦,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他说:“你想干什么?”
“你也杀了我吧!”女孩说,她脸上的仇恨明白无误。
郝如意举着枪。他想他当初怎么就死心塌地地收留了这个奇怪的女孩?事情好像是这样的,他拿她当成了自己那被遗弃的女儿,他想重温一个梦,就这么简单。
缓期执行 八十五(2)
“陈晨,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吗?今天让我来告诉你……”他说。
陈晨讥笑这个聪明人的愚蠢,这个在梦中活着的男人。她打断道:“郝先生,还是先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张李铁梅的剧照是我从垃圾桶里拣的!”
郝如意其实应该想得到。但,还是感到无比的惊讶。
起风了。
风,吹落树叶,吹散月光;风,把警笛声带到了荒原上。
郝如意没有再说下去,说出来又能怎样呢?缘尽了。《菜根谭》里说,爱是万缘之根,当知割舍;识是众欲之本,要力扫除。我郝如意怎么现在才清醒呢?
“砰!”又一声枪响。
郝如意倒下。
常晓牺牲的消息是在凌晨三点传到乌鲁木齐的。常国兴昨天刚刚任命为监狱管理局局长,一把手了。扶正的欣喜还刺激着大脑皮层,连做梦都在主席台上做报告呢。忽然接到这样一个电话,觉得奇怪。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叫常晓。
常国兴当夜就赶往夏米其,为儿子处理后事。
常晓的死似乎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名警察的牺牲,人们之痛惜之同情显得尤为强烈。李小宝、艾力几个,之前就鼓捣着给常晓弄了一套警服换上,说这是常晓生前最大的愿望。常国兴来到医院太平间,一看就火冒三丈,说简直胡闹,常晓是被开除的警察,怎么能给他穿警服?夏米其监狱党委本来打算为常晓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也被常国兴取消了。常国兴提醒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保持冷静,要把事情往低调里做——处理成一件普通的家事。
常国兴把儿子从医院接回夏米其监狱,在一间小屋里陪伴了他一夜。这一夜是短暂的,也是漫长的。夜里起了风,停电。常国兴便就着烛光,给儿子擦身。一双暴满青筋的苍老的手抚摸着那年轻的肌肤,有一种刺骨的冰凉叫他不由得战栗。他记得儿子很小的时候,他带他去澡堂洗澡,儿子抱紧脑袋,死活不肯往水龙头下站。他气得一巴掌打到他头上,骂,胆小鬼!眨眼间儿子成了大人,也成了陌路人,想来让人辛酸。儿子,爸爸是不是错怪你了?
常国兴抱紧儿子单薄的身体,痛哭失声!
第二天常晓的遗体火化,裴毅、李小宝、艾力,这些常晓过去的兄弟,每个人给常晓敬了礼。
常晓的骨灰埋在了新生林里,与鲁长海、杜鹃的墓遥遥相对。他当然不能算作烈士,可在人们心中,他是最优秀的警察。
玉山老爹特意摘了一篮又大又漂亮的桃子,送到坟上。
黄昏,常国兴带着儿子的一件遗物——诗集《永远的夏米其》,离开监狱。
那条叫夏米的跛犬,追赶着汽车远去的飞尘。
小路荒寂,日头苍老,风里飘荡着玫瑰色的气息。那是诗的气息,常晓的气息,一如旧日。
聪明的夏米知道老主人回来了。
它不肯再回到玉山老爹那里,它情愿忍饥挨饿,守在这条通往新生林的青草小径上。
一天,玉山老爹来找它,夏米静静地卧着,瞪视着远方,浑身湿漉漉的。夏米在这个深秋的风雨之夜,死了。
裴毅和李小宝把夏米埋在了常晓的墓旁。
缓期执行 八十六
秋天是夏米其最好的季节。棉花丰收了,瓜果下来了,花草树木也比夏季里显得有姿色。今年夏米其的棉花比往年长得好,秋风一吹,秋阳一晒,棉田传来咔嚓咔嚓的脆响。有经验的犯人知道,那是棉壳破裂的声音。第二天太阳出来,地里一片耀眼的白,风里有一股怡人的棉香味儿。
周一功是于一个晴朗的日子,离开的监狱。
在国徽高悬的法庭上,当法官宣布“无罪当庭释放”时,周一功就不再属于监狱了。但是,他还是要求回一趟夏米其,希望能在黑戈壁栽一棵新生树。虽说自己无罪,可如果不是夏米其,他能出来吗?从这个意义上说,夏米其无论如何也是他的新生地。
那位林姑娘开车来接周一功。两个人在门前见面,隔着六七米,显得挺拘谨。一阵鸽铃摇过,周一功仰头看天,天是那么蓝,有几缕白云挂着;鸽子在半空划着优美的弧线。周一功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捋捋长发,捻捻胡子,一切都还在,生活不过像河水那样拐了个弯,又回来了。周一功又闻到了甜美的花香,感受到作为一个人的骄傲和自由。
林姑娘朝这边走来,眼里是发狠的表情;胸脯颤动起伏,像涌着两朵浪花。女人要真爱一个男人,跟患绝症没啥两样,是疯狂的、绝望的、复仇般的。周一功愈是表现得崇高和理智,林姑娘愈是不屈不挠。至今林姑娘给周一功写了不下一抽屉信,可周一功只给过人家两个字,是用狂草写的:走开!
见姑娘满腔仇恨走来,周一功这时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人家待你一心一意,是你愧对人家!周一功开始负疚,负疚得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可是手伸出来,却没听他的。它们像中了邪似的,连同他的心一块儿捧着,热情洋溢、百感交集,甚至诚惶诚恐地去迎接林姑娘。两个人都没想到,他们的见面是一场暴风骤雨——林姑娘咬牙切齿,30多年的失望和希望变成了拳头,一股脑儿地全送给了面前这个刚从大狱里爬出的男人。周一功最无法解释的是,自己竟这般迷恋这拳头,她们简直就是芬芳的雨点,击打着他久旱的心头,发出噗噗的欢快呻吟。他埋下头,不顾一切地吮吸这迷人的香味儿……
一面是激烈的拳头,一面是疯狂的热吻,把送行的警察看得呆了。
林姑娘陪着周一功,到黑戈壁栽了一棵新生树。
缓期执行 八十七(1)
烛光艺术节后,夏米其监狱呈现出异常的静。
第一场雪无声地落下,那些曾经娇嫩曾经鲜艳曾经无比荣光的花木被遮掩去了。
冬天来了。
冬天一来,胡松林岳母的日子便显得越发漫长。老太太躺在那张按摩床上,长吁短叹,一会儿骂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一会儿又怨胡松林逞强,一把年龄了,竟不知道爱惜身体,硬把自己的骨髓抽给了牛牛,弄得如今元气大伤,将来还怎么过日子?
星期天周虹来看胡松林时,老胡刚刚恢复,脸还是黄的。牛牛恢复得比较快,已经上学了。老胡和牛牛在院子里练拳,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嘿呀嗨的,挺热闹。
胡松林说:“最近学校有人欺负你吗?谁要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们,胡伯伯早晚会收拾他们!”
牛牛做了几个动作,挺像那么回事。
胡松林满意地说:“嗯,好样的!记住,别人不打你,你可别动手;别人打你,你正当自卫!”
周虹站在一边看,觉得他们像是一对父子。
周虹的感觉没错。这半年多胡松林和牛牛的关系亲近多了,尤其是这次住院,牛牛知道是胡伯伯用自己的骨髓救了他后,对胡松林有了一种新的依恋。牛牛过去一直单独睡小屋,出院后不知怎么胆子小起来,每到晚上都要赖到客厅胡松林的沙发床上睡。胡松林半辈子过去了,还从未抱着一个孩子嫩滑的身体睡过觉。他既新鲜,又激动,难道是老天恩赐他,给了他一个儿子?如果说早先把牛牛接到家里住,是给周虹帮忙,或者说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那么这次给牛牛捐骨髓,则完全是出于一种真感情。
有天夜里,牛牛哭着醒来。胡松林开了灯,问哭啥,牛牛说他梦见吴黑子了,吴黑子全身是血,躺在地上,瞪着他。吴黑子虽然死了,可牛牛对父亲依然是又恨又怕。胡松林对牛牛说,吴黑子是你亲爹,还是疼你的。再说了,他已经走了,你就别再记恨他了。
胡松林买了些纸,带着牛牛到戈壁滩,给吴黑子烧了纸。
看到胡松林和牛牛练得起劲,周虹便进屋陪老太太说话去了。晚饭是周虹和胡松林一道做的,包的饺子。杜母眉开眼笑,直夸周虹手艺好,周虹笑得咯咯的。
其实周虹最近心里一点也不痛快,被鲁小戈闹的。“殉情事件”发生不久,鲁小戈突然有一天晚上背着行李回来了。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这个时候回来,让周虹不解。问怎么回来了,鲁小戈说,退学了。周虹说,你高中还有两年呢,怎么能不上了?你这个样子,将来怕是连工作都找不着!鲁小戈说,找不上工作,我就去你们监狱当警察!老胡伯伯不就是初中生嘛。周虹气坏了,后来还是裴毅把鲁小戈送回了学校。
周虹这时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这个家从前是母女相依的家,现在不是家,而是两个女人对擂的战场。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人支撑、协调。周虹开始在心里掂量胡松林和裴毅这两个男人。其实她早权衡过,对胡松林她是有把握的,而对裴毅有些不能确定。尤其是现在秦为民死了,庄严孤儿寡母,裴毅这样一个重情的男子,还会不惦着那边?
周虹想抽时间跟裴毅谈谈,好好谈谈。
周虹还没来得及跟裴毅谈,胡松林这天倒是先开了口。
在厨房做饭时,胡松林说:“周虹,吃你包的饺子不容易。其实包饺子也没啥麻烦,你看咱们俩配合得多好,你擀皮来我剁馅,热热乎乎的。嗨,要是搭伙一块儿过,小戈烧水,牛牛剥蒜,这日子就更热闹了。你说是吧?”
周虹说:“你说什么?”
胡松林发现周虹有些心不在焉,忙说:“没说啥。”
吃饭时,两个人表情上就都有些不对劲儿。杜母看出来了,说:“你们俩是怎么啦?”
牛牛这天特别兴奋,他刚刚有一篇作文在学校得到老师表扬,是写胡松林如何为他捐献骨髓的。他拿出作文让胡伯伯和周虹阿姨看,胡松林心里乱着呢,说抽空再看。而这时庄严给周虹打来电话,约她见面。周虹匆匆告辞,把个热情洋溢的胡松林晾在了阳台上。
胡松林和周虹完全没有想到,牛牛的这篇作文引来一场大祸——这是后话。
周虹从胡家出来,已是下午,她径直来到百货大楼旁的清心茶馆。一阵儿不见,庄严显得更瘦,连微笑都透着凉意,说话有气无力的。庄严告诉周虹,她准备回四川老家的小镇教书,晚上的火车。
周虹问:“裴毅知道吗?”
庄严摇摇头。
周虹说:“你该告诉他一声的。”
庄严想,有意义吗?她的走,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对自己的绝望——想到她和大仲的事儿,她觉得实在是对不住裴毅,没脸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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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八十七(2)
两个女人后来转到了床上用品柜台前。望着绚丽夺目的床罩,都有些走神。那娇嫩的粉红,纯粹的鹅黄,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不由得让你伤感、疼痛。有一些颜色就是一些人,一些记忆,她们生长在你的四季里。
顺着这条伤心的河走下去,走到尽头,两个女人告别。
乘着天还没黑,周虹赶回监狱。今天是鲁长海的忌日。奇怪得很,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雨雪霏霏。周虹打着伞,去新生林给鲁长海上坟。
鲁长海的墓已经扫过,墓前还站着个人,裴毅。大风搅着雨雪,呼呼地打在脸上,裴毅如入无人之境。
周虹在裴毅身边站下,把伞偏过去一些。俩人对视了一眼。
裴毅接过伞,说:“周兄……”
回去的路上,裴毅半搀着周虹,像一对战友,更像一对姐弟。
周虹突然站下,说:“裴毅,以后别叫我周兄了……”
裴毅愣了一下,说:“怎么啦,周兄?”
周虹脸红了。片刻,才说:“告诉我,你是不是还爱着庄严?说实话!”周虹的目光咄咄逼人,口气很硬。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尤其是面对周虹。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但已是一前一后。
行至岔路口,周虹再次站住,郑重地说:“庄严要回四川老家了,今晚的火车。”
裴毅一脸困惑。
周虹心里的那股无名之火腾地蹿起,大声道:“裴毅,你聋啦?如果你还爱一个女人,就该这时候去追她!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说罢,把伞狠狠地撂了过去!
裴毅接过伞,看一眼周虹,迈开长腿,朝着另一条路奔去。那条路是通往古扎尔县的。
留下周虹孤伶伶地站在雨地里。
不一会儿,雨雪便将她周身淋透。周虹望着远远的地方——远远的地方,新生林肃立,它们带着痛苦的希望正奋力向上,它们凝滞成周虹一生的爱与恨……
裴毅赶到月台上的时候,列车刚刚启动。那声尖厉的汽笛确有别离之痛,挥手之际,爱恨皆去,留下虚无和空白。
裴毅要在这个瞬间找到庄严,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命运之神完全可以让他与她擦肩而过。那么多青春,那么多爱,都是这样被岁月无情地分割、消解掉的,最后化为历史的烟尘。他与她再次分离有什么奇怪的呢?
但,这一回命运之神垂怜他们——当裴毅与列车赛跑时,有一个窗口传来孩子的欢叫:
“裴毅叔叔!”
龙龙戴着母亲的玫瑰红丝绒花帽,向裴毅招手。接着,裴毅看见了她。她朝他笑着,泪雨滂沱。这正是庄严多年来渴望的瞬间——她就要走了,而另一个人却来了,踏破铁鞋,历经艰辛,寻找他们多年前遗失的梦。
庄严摘下儿子头上的花帽,抛了出去。
一片玫瑰花瓣,飘到了裴毅手中。
缓期执行 八十八(1)
胡松林最近夜里老做梦,且梦见的全是死人,有鲁长海、杜鹃,还有郝如意。
胡松林早年曾是夏米其监狱警察中武艺最高强的。鲁长海调来后,这顶桂冠被鲁长海夺去。那时老胡常常嫉妒这个毛头小伙,警校毕业,人长的帅气,还有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同学跟着他来到大戈壁滩。后来周虹跟鲁长海闹离婚,胡松林多少找到了点平衡。那个初冬的下午,本来该由小队长胡松林去看守所押犯人,可是老胡心事很重,监狱系统后天要举行一场南疆片区的大比武,他得养精蓄锐,琢磨一下如何把姓鲁的制服。指导员鲁长海跟老胡是搭档,便替他去了。谁知傍晚就传来鲁长海牺牲的消息,胡松林当时就傻了。两天后鲁长海安葬的那一刻,胡松林在南疆片区大比武中获得冠军……
这背后的故事外人并不知晓,两年后的一天,胡松林才把这事儿告诉了妻子。事情过去了那么久,老胡想杜鹃不会责怪他什么。岂料杜鹃当场就跟老胡闹起离婚,说丈夫为人太自私!那是他们夫妇闹得最凶的一次,好些天不说话。杜鹃曾经怀过两胎,都是不到仨月就掉了,之后一直空着肚子。这次好不容易怀上,医生给她打了保胎针,让她静卧,学抱窝鸡那样。可是两口子一吵架,杜鹃在家里呆不住了,干脆跑到了单位上。
一个雪后的黄昏,杜鹃带着几名女犯到河边挖黑土,准备拿回监狱养花,忽然发现了藏匿于芦苇荡中伺机脱逃的托乎提。河面上结了一层冰,有些地方还不结实,托乎提一慌,连滚带爬,脚下冰层陷裂,掉了进去。杜鹃上警校时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游泳、打球也都不错,她连忙跑过去救托乎提。濒临绝境的托乎提,抓住杜鹃的手,像抓一根救命稻草。结果是,托乎提被弄了上来,杜鹃又掉了下去。
就这样,杜鹃被洁白的雪水带走了。
也带走了胡松林的希望。他与杜鹃生前的那场争吵,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周虹也不知道。
如今,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梦里,意味着什么?
还有一个人反复出现,是郝如意。
胡松林为牛牛捐献骨髓后,身体还没恢复就上了班。本来他满怀希望自己的这一行为能在夏米其乃至全监狱系统再次制造一场轰动,奇怪的是,同事们对这件事好像并不那么感兴趣,会上也只是尼加提对他提出了表扬,让他注意身体,加强营养;需要组织帮助,开口。事后,他听到议论最多的是郝如意。郝如意是毒贩子,郝如意是杀人犯,郝如意是糖衣炮弹,等等。郝如意杀人、贩毒是陈晨供出的。
老实说,胡松林在医院听到郝如意自杀的事后,就开始睡不着了。他很震惊,很难过,也很担心。郝如意竟然是暗藏的阶级敌人,自己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看出来,反而把他当成了兄弟?郝如意生前请自己喝酒吃饭桑拿,给老岳母送医送药,现在回忆起来多少让胡松林感到羞愧。但是他又想,郝如意毕竟给监狱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这一点不能否认,我胡松林也是为了监狱的利益才跟这个人来往的。现在郝如意倒了,你们总不至于怀疑我什么吧。
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狐臭一样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厌恶。晚上看到岳母即将腐朽的身体躺在那张按摩床上时,胡松林的脑子里偶尔也闪出一丝警觉。这张床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怎么觉得那里像是潜伏着郝如意的阴魂呢?
胡松林这天夜里又梦见了杜鹃和鲁长海。
好久没去上坟了,他想该去看看他们了。当他来到墓地时,发现坟上的土新鲜松软,肯定是周虹来过。这个周虹也是,干吗不叫上他呢?胡松林象征性地往坟上加了两把土。
新生林里飘来一阵诵诗声。胡松林眯起眼看,是周虹和陈晨。最近女子监区在排练一台节目,准备参加监狱系统调演,由陈晨朗诵常晓那首诗——《永远的夏米其》。
胡松林最近一直没跟周虹联系,昨天整理抽屉,突然翻出一年前在鲁乌木齐买的那枚彩虹形的胸针。捧着胸针,他怅然若失,这枚胸针还有希望送出去吗?
从墓地回来,胡松林去了花房。天冷了,托乎提这老家伙的腿怕是又抗不住了。胡松林有一副狗皮护膝,是父亲生前用过的,反正自己用不着,不如送给托乎提用。
托乎提自从做了心脏手术后,基本上干不成活了。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监狱给他办了保外就医,胡松林帮他联系上家人,送了回去。谁知不到半月,托乎提又回来了。一见胡松林就跪倒在地,哭着求监狱能收留他,说在家呆不惯,家人嫌弃。胡松林的心软了,向尼加提求情,这样托乎提又回到监狱花房。
托乎提一见胡松林,连忙站直了,喊“政府好”。他指着一红一白两盆杜鹃花说,一会儿我送你办公室去。
缓期执行 八十八(2)
胡松林问他最近眼睛怎么样,托乎提拿出胡松林给他买的老花镜,说:“这两个玻璃片片,厉害得很!戴上就像换了一双巴郎子的眼睛,看得清清儿的,读书写字不发愁……”
托乎提捧着一张汉文报,正经八摆地给胡松林念了一段邓小平理论。胡松林夸他念得好,托乎提说,自己总算是知识分子啦。
胡松林走出花房,心情晴朗起来。他沿着一条便道向东,一个一个监区查看。每一座院子,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棵树,都没逃过他敏锐的眼睛。他发现三监区意见箱的锁头有些锈,便断定有一阵儿没开过了。不像话,服刑人员的意见应该及时收上来嘛!还有,入监队院子里的小树下,泼了洗衣服的肥皂水。夏米其长棵树多不容易,这不是成心要烧死树苗子吗?……
胡松林掏出小本,一一记下。心里说,看我明天不收拾这些狗日的!
胡松林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明天了。
听到胡松林被抓的消息后,从北京开会回来的裴毅震惊极了!说老胡打人骂人,闹不团结,裴毅信;说老胡争风吃醋,犯男女作风错误,裴毅甚至都信。可是,要说老胡受贿,裴毅不信!
但铁证如山。
那张“平安牌”多功能按摩床就躺在胡松林老岳母的身下,一万多元;外加保健背心、保健枕头,还有一堆高档营养品,三万多,怎么能说不是受贿呢?
裴毅、周虹,还有尼加提、孙明祥,凡是同情胡松林的,都在为他辩解。老胡待犯人的儿子如同己出,甚至不惜性命,捐献了自己的骨髓;老胡为救犯人,拿出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一万元;老胡赡养老人,把别人的母亲当做自己的母亲;老胡爱岗敬业,是全国司法系统的先进工作者……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同情吗?是谁这么狠,要治老胡于死地呢?
这场灾难的起源,是牛牛的那篇作文。牛牛看过新岸电视台的节目,知道有一个栏目叫《警察纪事》,他把自己的作文寄到了夏米其监狱。牛牛在热情颂扬胡松林为他捐献骨髓的无私精神后,用抒情的笔调谈了他的这个“新家”及家庭成员。瘫痪的杜奶奶成为牛牛同情的对象,那张由一位叫郝如意的叔叔送来的“平安牌”按摩床,成为一个爱的象征。牛牛在文章的结尾,祝愿杜奶奶平安,胡伯伯平安,祝好人一生平安……
在这篇感情真挚的小学生作文里,新岸电视台马主任以特有的敏感捕捉到一条信息:郝如意——“平安牌”按摩床——胡松林。这位马主任的姨父过去是局里的副局长,这小子一向牛皮,十多年前给胡松林当部下时,经常不服管。胡松林带兵集训,小马同志怕吃苦,人家跑十公里,他就跑两公里。有一回胡松林气坏了,在训练场上打了人家一耳刮子。小马同志向他姨父告了一状,加上胡松林的文化考核不及格,副监狱长就没当上。小马和胡松林从此结下怨,这么多年过去了,硬是不说话。马主任的父亲一年前瘫痪,一直想买张“平安牌”按摩床,因为价格昂贵,至今还在犹豫。马主任连着看了三遍作文,额上亮光闪闪,感到此文颇有新闻价值……
这篇作文很快就到了局里的纪检委。上面派人一查,情况属实;同时又查出了保健背心、枕头等等。胡松林全部认账,并且一一退还。
问题的严重性还不仅仅停留在这些物质的表面。通过它,人们看到了灵魂——作为全国司法系统的先进人物,胡松林在思想上的堕落已到了相当可怕的地步!胡松林在向组织交待时,竟然坦白了自己抚养犯人的孩子,还有给托乎提捐款,当初确有为了捞取政治资本的目的(只是他不承认为牛牛捐献骨髓别有图谋)。这太可怕了!我们的上级领导和组织部门怎么就没有发现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投机分子呢?这是整个监狱系统的莫大耻辱啊!
胡松林一案,在监狱系统掀起滔天大浪。从下到上,大会小会,到处充斥着一股子浓烈的大批判、大反思、大纠正的气味儿。这场严峻的###再次触及了广大监狱人民警察的灵魂,人们痛定思痛,扼腕痛惜!
孙明祥正式退了休。他和常国兴去看守所看望胡松林时,三个人抱在一起,都流了泪。孙明祥说,老胡啊老胡!常国兴也说,老胡啊老胡!
基于胡松林的犯罪事实,和作为一名监狱人民警察的执法犯法,肖尔巴格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最终对他作出判决,判处胡松林有期徒刑两年。
胡松林即将入狱之际,提出请求——请求能把他送到别的地方,而不是夏米其监狱。他怕再看到夏米其——那片烛光灿烂的土地,期待过的土地,伤心的土地。
胡松林被送往当年他去接周一功的地方,克木齐监狱。
缓期执行 八十八(3)
一路上,胡松林在回忆那天的情景。那天,他很开心、很振奋;那天,克木齐监狱的监狱长和政委全都围着他说好话,感谢他把顽固犯周一功弄走了,帮了他们大忙。时过境迁,如今胡松林被押进克木齐时,连小鸟都毫不客气地冲着他的脑袋拉稀屎!
一进去,就有一名小警察揪着他去理发。胡松林气哼哼地进了理发室,俩眼一闭,啥也不看!现在他理解了秦为民当初的心情,生不如死。可是这难道不是你给自己酿下的苦酒吗?你恨谁?恨牛牛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有一只手抚摸他的头发,把毛巾轻轻塞到他脖子里。
胡松林有些困,想打盹。不对,这只手怎么叫他感到那么温暖和亲切?他睁开了眼——
面前站着的竟是裴毅!
胡松林看着他,看了好半天。
裴毅笑笑,说:“要个什么发式?”
胡松林怔着。他想起从前在夏米其的时候,李小宝总撺掇裴毅在自己头上搞报复,铲“豁口”。
一旁的小警察说:“裴警官问你话呢!”
胡松林闭上眼,说:“光头。”说完,泪珠子往下淌。嗨,你他娘的真没出息,哭啥呀!胡松林用粗大的手抹了一把泪,使劲一甩,笑了,说:“咱们俩有缘哪。”
裴毅上周刚刚调到克木齐监狱当副政委,夏米其又去了一位新政委。这个人是上面派的。对于这个决定,裴毅感到很突然。尼加提不想放裴毅,但也没办法。
很快,胡松林就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新形象——作为罪犯的形象。他恶狠狠地瞪着镜中的人,心里骂道,狗日的,活脱脱一个牢头狱霸!
他想起一个老警察的话,命运是个球,想咋踢咋踢。后来胡松林把这话改了,变成:命运是个,想咋捏咋捏。自己捏没劲儿,别人捏才有味道。因为这个,那一年他被孙明祥批评了一通,有人说他低级下流。
头剃完了,裴毅给胡松林洗头。
胡松林倏地感到头顶开了扇天窗,爽气多了,精神头又来了。他问裴毅要了根烟,点燃,猛吸一口,一本正经地说:“兄弟呀,克木齐比咱们夏米其情况要复杂得多!你小子新来乍到,又没了尼加提这把保护伞,以后处事可得多个心眼。千万别仗着多喝了几瓶墨水,又他娘的搞啥新花样!人怕出名猪怕壮,明白吗?”
裴毅说:“谢谢,老胡。”
“还有呢,”胡松林顿了一下说,“以后对我,该咋整就咋整,别抹不开面子。咱也是当过警察的人,这个觉悟还是有的,不会记恨你狗日的……”
当晚,胡松林提出到自省室反省。这种地方过去他一向是不屑的,认为是裴毅的花架子工程,但现在胡松林特别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在一个角落,听一听心灵的声音。
克木齐监狱没设自省室,裴毅让人临时把会议室布置了一番,摆了几盆鲜花,又借了一套能唱卡拉OK的设备。
室内烛光摇曳,音乐低迷,挺有气氛的。胡松林听了一阵,就想放开嗓门吼一吼。他五音不全,唱不好歌,要说喜欢的歌,这大半辈子也只喜欢过一首——一首歌颂警察的歌。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胡松林大声唱,连唱带吼,直唱得热血沸腾,柔肠寸断,唱得倒在沙发上痛嚎!
克木齐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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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八十九
胡松林生命中的第一个探监日是冬至。胡松林像许多服刑人员那样,清早起来就心存激动,焦虑不安,会有人来看自己吗?亲人啊,朋友啊,你们还记得我老胡吗?
胡松林最想见又最怕见的,是周虹。
周虹却来了。她带着小戈和牛牛,还有一盒热腾腾的饺子,站在玻璃墙后面。胡松林闻到了一股香味儿。
周虹穿一件米色毛外套,头发精心做过,还化了妆,看起来又年轻又漂亮。她的优雅和柔媚完全不像是来探监,倒像是赴一个重要约会。胡松林从没见过周虹这副模样,他透过玻璃墙审视着她,好像不认识一样。忽然,他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件东西——彩虹胸针!跟他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的胸针一模一样。出事后胡松林再没机会回去,夏米其的一切对他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周虹看见胡松林盯着胸针看,笑了一下,说:“好看吗?”
胡松林说:“好看。”
“送给我,有意见吗?”周虹目光很温柔。
胡松林说:“没意见。”
接着,是鲁小戈跟胡松林说话。小戈“哈喽”一声,拿腔拿调地说:“亲情话吧开始通话——”
轮到牛牛了,牛牛的脸憋得通红。谁也没料到牛牛一张嘴,就喊了一声“爸”,把个胡松林吓了一跳!
胡松林瞪圆了眼看着牛牛,依稀想起很早以前自己逼着牛牛喊爸爸,牛牛红着脸逃跑的事。
牛牛又叫了一声“爸”,哭了。
胡松林伸出手想给牛牛擦把泪,玻璃墙挡住了——那只颤抖的手,便无奈地贴在了玻璃上。牛牛也伸出自己的手,一大一小,两只手久久地、久久地贴着,玻璃墙传递着他们的体温……
周虹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克木齐监狱时,天上开始飘雪。雪花肆虐地舞着,在阳光下凝成晶莹的泪滴,纷落。
周围一片寂静。
远方的路上,还有更多的女人和孩子往这里赶。
鸟儿也有往这里飞的。
它们白羽如雪,望眼欲穿。今年不似去年。ΚΚ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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