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期执行 一(1)
一颗硕大的血滴,悬在半空。
那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太阳,年轻而衰老。这样的太阳,胡松林不知看了多少年了,每一回经过这黑戈壁,都禁不住心惊肉跳。太阳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呢?
警车爬上一座沙包。血滴陡然间碎裂开去,血光飞溅,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瞄一眼后视镜,那个叫秦为民的家伙,正晃着光亮的脑袋在酣睡。呼噜声一阵高过一阵,比黑戈壁的风,雄壮。突然,一个拐弯,旋进河湾,细水长流,浅吟低唱……有意思,呼噜也会这么中听,它不大像一种纯生理的声音,倒像是音乐,有彩色,有感情。配以主人脸上那层薄薄的好看的胭脂色,让人深受感染。他梦见什么了呢,如此地甜美和幸福?
胡松林忍不住了,咧咧嘴,撂了一句:
“,梦见相好了。”
鼾声戛然而止。
中年男犯耷拉的眼皮闪出一条缝:“讲话注意文明。”
与胡松林一起押送犯人的警察,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儿,样子有些天真。他看看胡松林,笑了,说:“快到了,别睡啦!”
男犯哼了一声,傲慢地偏过脸,又扯起呼噜。
要在过去,不扭断你的鸟脖子才怪,你是副市长又咋样!身为夏米其监狱狱政管理科科长,胡松林喜欢让自己多一些冷色。他长着黑脸硬发,粗眉大嘴;一笑,眼神里有股子狠劲儿。用美少女鲁小戈的话说,酷!酷是啥,胡松林闹不大懂,周虹解释说,“酷”是当今对男人最高的赞美。这话出自夏米其监狱惟一的女子监区教导员周虹之口,相当地感人,弄得胡松林晚上搂着枕头想哭。
周虹,是胡松林一直梦想的女人。
胡松林年轻时火气盛,又练得一身功夫,犯人稍有个龇牙撇嘴不恭敬,大巴掌和扫堂腿就上去了。因为好打人,犯人们对他又恨又怕,私下里叫他“胡黑手”。胡松林也屡屡挨领导批评,甚至受过处分,影响了政治上的进步。但是他不大服气,常说,这些东西是属驴的,他娘的不治哪成。如今胡松林年龄大了,“黑手”不轻易动了,但嘴上功夫不减,骂人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他娘的、狗日的,这些话把儿不说不习惯,不带劲,不像说话。
今天是老胡50岁生日,周虹要请他吃饭,心情不错,因而也就有了一些耐心。他对新接的犯人说:“秦为民,你说你好好的副市长当着多风光,干吗往这种鬼地方钻。听说你也是为了女人,有这回事儿吧?”
中年犯人终于睁开了眼,蹙着眉头说:“你是谁?不该你问的不要问。停车,我要方便。”
耍什么威风,你以为你还是市长?老子憋死你!胡松林一脚油门,车子飞起来。
“我命令你给我停车!”背后喊。
胡松林不理。
秦为民,去年你在位时,监狱求你解决修澡堂子的资金困难,你不理视,想不到今天落到了我们手里。胡松林对贪官素来怀有极深的敌意,党和人民信任你们,给了你们权力,你们却不好好为人民服务,不像话!想想自己,在大戈壁滩撅着ρi股,辛苦了30多年,到如今连个副监狱长都还眼巴巴地瞅着,胡松林有气。
老胡咬着牙,嗖嗖嗖开上搓板路;突然间,一个急刹车!
嘭咚!秦为民的秃脑袋撞到了车顶部。他哎哟一声,摁着脑门儿,气愤地说:“你、你……混帐!”
胡松林笑道:“我混帐?你〖XC<>,JZ〗事儿太多!”
这一路,秦为民小解三次。盯在背后,胡松林还真有一点儿感想,狗日的厉害,普普通通一泡尿,他能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满地的苦豆子草打趴下了,厚厚的沙土被钻出一个大窟窿。而自己40岁不到时就出现障碍,一查,前列腺。同样是男人,你看人家那家伙那势头!练兵的和不练兵的到底不一样。胡松林当然不是懒于练兵,而是苦于没有操场,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铃铃铃……”一串清脆的鸽哨摇过天空。刚刚回到车上的秦为民扑向车门。
常晓喝道:“干什么?!”
秦为民说:“看鸽子。”
常晓已是一身冷汗。小伙子一年前从警校毕业分到这里警犬队,新近才调到监区,这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
“鸽子飞得挺自在,是吧?可你这条老命最后能不能保住还是问题哩。死缓,哈,他娘的死缓!”胡松林笑道。
秦为民似乎没听见胡松林的喝斥,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窗前,看鸽子。鸽子远去,他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
警车驶上林荫大道,远远就听到一阵鼓乐声。这声音是从大墙里传出的,胡松林知道是在举行“新生仪式”,知道上面又来人了,他朝窗外吐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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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一(2)
“花里胡哨!”
长长的白杨林,把蓝天延伸出无限的深远。黛青色的树梢上,有一些鸟儿弓着身子站在那儿。它们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似乎很久以来就保持着这种苍老的姿势,静静地,不飞,也不叫。通过高墙电网,它们看到了大片的红,大片的绿。这是位于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夏米其监狱。
夏米其监狱是新疆南部创建最早、规模最大的监狱,50年代就很有名了。它的名气在于,这个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地方,关押着来自全国各地的重刑犯(其中少数为当地服刑人员)——有些犯人还很著名,比如某某画家,某某歌唱家,某某高干子女;有些是因为制造过家喻户晓的大案要案而知名。
此外,夏米其还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女子监区,这就比一般监狱多了些色彩。
胡松林一行走过广场时,仪式进入Gao潮。大红横幅特别耀眼:栽下新生树,走向新生活!热烈庆祝烛光艺术节开幕!穿着白色演出服的犯人乐队正在演奏。指挥是一个身材俊拔、气质儒雅的年轻警官,动作起来优美流畅,干净利落。他的眼神极富感染力,明亮、坚定、传情。这目光每每投向一个队员,那队员就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
这个人老胡当然熟悉,扫了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
胡松林去看唢呐手托乎提,这老东西正摇头晃脑卖力地吹着。狗日的活得欢哩,八年前要不是为了救你,我老婆咋会死在冰河里,连腹中不足四个月的孩子也带走了……这个秋日的正午,胡松林站在欢腾的广场,内心是那么悲凉和孤独。现在回想起来,秦为民就是这时发作的。
他先是痴痴地看着主席台。那儿,一个头发很多的瘦子,和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郝如意,正同监狱管理局副局长常国兴等,在给刑满释放人员分发树苗。下面响起长时间的掌声。瘦子在微笑,亲切地拍着小手,啪、啪、啪……
这掌声多么遥远,又多么亲近!
秦为民这半生来最为痴迷的声音,莫过于掌声了。她们是初春的急雨,欢快地击打着他干渴的心田;是静夜的蛙声,让他在仕途的劳顿中得到片刻的休息和满足。秦为民过去甚至有过一个大胆的设想,能不能请一位作曲家,作一支关于掌声的曲子呢?
哗——
哗哗——
哗哗哗——
去年的今天,没错,就是今天,秦为民就坐在这主席台上。秦副市长在报告中高度赞扬了夏米其监狱的“新生林工程”。他晃着一颗伟人那样光亮无比的头颅,庄严指出:在荒凉的戈壁开辟绿洲,在荒芜的心灵播撒绿色,意义深远!
哗——哗哗——哗哗哗——
时间停止了,思维凝滞了,天地间被激|情的浪花充满了。真白啊,掌声原来是白色的,柔软的,雾状的。他又闻到了她的气息,浓郁,欢畅,悠长,深秋的花香那样令人沉迷。是欢迎自己吗?当然是的——
秦副市长向着那美妙的掌声扑去!向着那光辉灿烂的掌声扑去!
胡松林的脑袋轰地大了,狗日的,秦为民想干啥?!
胡松林追上去拦截。
秦为民作了个制止的手势,不高兴地说:
“你这个同志干什么?既然来了,我总得给大家讲两句,鼓鼓劲儿,是不是?”
胡日鬼!胡松林完全不理会这个死缓犯脑子里的那些疯念头。他冲常晓吼:“警棍!”
嗖——警棍像一条愤怒的眼镜蛇,在空中哧哧地吐着信子。胡黑手该出手时就要出手!此刻胡松林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快感,他期待着那咏叹调一般美妙的叫声——啊!
可是,“蛇信子”射出的一刹那,秦副市长已抢先一步,像一粒疯狂的子弹,击向主席台!
胡松林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这个秦副市长如此之无畏,一进夏米其就想壮烈牺牲!老胡注意到台上一些熟悉的面孔,常国兴、孙明祥、尼加提、周虹,还有肖尔巴格市新任市长,他可不想让这么多人看到是自己逼死的犯人。胡松林的脑海轰隆轰隆,电闪雷鸣。所有的力量都变成一个念头,要阻止这个行动!秦为民万一出了问题,自己当副监狱长的美梦可就要断送了!
一道蓝影子从半空劈过。咚!人们听到主席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胡松林也听到了。
胡松林和众人奔过去。
那个疯了的家伙正躺在一名警察的怀里,安静得像刚睡醒的婴儿。而紧抱着他的年轻警察,头破血流,大汗淋漓。
缓期执行 二(1)
夜晚,当星星们疲倦地睡去时,夏米其监狱还有一双眼睛亮着。这眼睛,是坐落在监狱大门东侧岗楼上的监控室。
红红绿绿的信号灯,流动的电视画面,值班警察根据屏幕显示,就能全方位地了解各监区、监舍的动态。
画面切换到入监队一间房间,秦为民斜靠墙头,地上放着未动的饭菜。
镜头拉近,秦为民的面部特写:半闭眼睛,忧郁绝望。这是一张悲情的脸。
值班警察向裴毅报告,秦为民绝食一天了。
裴毅决定跟他谈一次。
这是一个明丽的早上,裴毅特意换了便装。这么做,通常是为了转换角色,同时给犯人一点亲近感,让他们容易接受。
一幅大海的壁画占去半面墙,海天相连,浮云飘荡,使幽静的心理咨询室神秘莫测。鱼缸里,几尾红色热带鱼在水草间游弋,它们眼望着玻璃后面的蔚蓝,一次次渴望游过去——游向大海,却是永远无法抵达。这真是一种悲哀。
秦为民陷在柔软的沙发里,闭着眼,仿佛熟睡了一般。其实他哪里睡得着,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美丽而悲情的热带鱼,怎么也逃不脱水草的纠缠和玻璃器皿的囚禁。老实说,夏米其这个鬼地方让他厌恶——不知为什么,他一来这里就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儿。那个黑脸警察给他留下极其恶劣的印象,面前这个年轻人也令他不舒服——他显得过于完美,也过于能干了。乐队指挥好像就是他,现在他又把自己弄到这里,像个心理专家那样,让他回答电脑上一堆无聊的问题,很讨厌。这半年什么没见过?只因为这个年轻人昨天为他破了头,所以他暂且忍耐。即使自己不想活,像他这样的人也还照顾别人的面子。这是秦为民与通常那些犯人不同的地方。
死,其实早在预想中。这幅画没黑没白地描了这么久,墨干了,笔秃了,他也倦了。他的绝食并非是给谁看,而是想让自己毫无意义的肉体,在生命这最后的驿站停留下来。
裴毅打量着这个半闭着眼睛的人,说:“咱们谈谈,好吗?”
其实秦为民的档案他已粗看过,这个人毕业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电子计算机专业,在校时就曾有过发明设计,轰动京城。毕业后不知怎么没有留在北京,而是来到新疆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古扎尔县。他开过电脑公司,还研究过绿色食品,最后步入官场。秦为民在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新疆高科技人才匮乏,而他显然又很出众,所以没几年就从副县长当上了科技局副局长,三年前当了副市长。在肖尔巴格,最能体现秦副市长风格的,当属科技一条街和国际大巴扎。它是秦副市长引入外资、借鸡下蛋的成果,也是秦为民创造的童话。肖尔巴格,维吾尔语,碱地上的果园,真是名符其实。
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竟也落入陷阱。
前一个时期中央下文件,让清理整顿一批小煤矿。秦为民以肖尔巴格是少数民族偏远地区,经济基础薄弱,煤炭资源丰富是惟一优势为由,特别强调:上面的精神要执行,但要有灵活性。统得过死,不利于发展经济。这一灵活,事情就出来了。并且是一桩事引出另一桩事——大红山煤矿瓦斯爆炸后,那个曾得到过秦为民特别关照的矿主吴黑子,倒霉之时不忘找来一个垫背的,供出秦副市长收受贿赂200万元的事来!这笔钱如果后来不是全部退赔,秦为民肯定要掉脑袋了。在大律师葛文善的辩护下,秦为民才有幸判了个死缓。
“谈什么?” 秦为民懒懒地说。
音乐不错,雨打芭蕉。冰凉的雨,正一点点渗入骨髓,他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空。进来以后,秦为民就学会了半闭着眼与警察相处;久而久之,他已不那么习惯睁着眼睛看世界了。这眼神透着轻蔑、厌恶和无声的抵抗,很让警察们恼火。
裴毅现在也发现了这种眼神。他说:“当然是谈你的事。”
秦为民依旧闭着眼,说:“我的事?我有什么事。”
裴毅笑了一下,说:“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秦为民这次蓦地睁开了眼,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指着鱼缸里的鱼,说:“它们为什么到这里?你说!还不是有人想让它们到这里?没有比人更残忍更无情的动物了,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请你冷静!”裴毅提醒道。
“我没法冷静!告诉你,那200万我一分没拿,是被那个福利厂的王八蛋卷走的!我秦为民半辈子两袖清风,任副市长三年,肖尔巴格市甩掉了贫困帽子,国民经济总产值翻了五番,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我创造了那么多财富,就因为一点小事,把我整到这里,你说公平吗,很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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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二(2)
虽说是当副市长的,但一直以来秦为民苦于自己没有一副好口才——不像人家,说啥像啥。倒是进来这半年,长进很大,练就了一张演说家的嘴,疯狂到不可理喻,警察们根本无法对付。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使他获得心理平衡,从中得到某种快感和满足。
“大红山矿难夺去七条人命,能说是小事?”
“这是那个黑心矿主干的事!”秦为民脸上带着忿懑。停了一下,他冲裴毅嚷,“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让你们监狱长来跟我对话吧!”
说完,背过身,再不理裴毅了。
第二天继续绝食。
起先入监队艾力队长没太在意,想不过是威胁警察,这号人饿他两天,反正肚子里油水多。如果去求他,将来麻烦更多,这是经验。可是到了第三天,大家坐不住了,纷纷埋怨起裴毅。
艾力是个性格沉静的维吾尔族小伙,考虑问题比较多,他说:“咱们一监区这几年都平安无事,现在把这块坏羊肉抢了来,还不臭了一锅汤?”
李小宝说:“是啊,裴兄,你还想不想升官啦?把姓秦的退给老胡得了。”
提醒得对,这一阵确实关键,万一秦为民出个事,对自己不好。这两天大楼里在传,监狱管理局常国兴副局长这次来,透了底,说明年要给夏米其配备一名副监狱长,裴毅和胡松林是竞争对手。胡松林在戈壁滩熬了半辈子,说起来也不容易,可这个人文化底子薄,偏激狭隘,这十多年跟裴毅的关系一直别别扭扭。就说秦为民这事吧,那天下来两个人又干上了。
秦副市长一来,就弄得老胡没面子,他坚持要关秦为民几天禁闭,说杀杀邪。可裴毅偏要让秦为民到一监区,接受心理治疗。胡松林窝火。
监狱新近成立了一个专门培训新犯的入监队,设在一监区。一监区是模范监区,什么自省室呀,宣泄室呀,五花八门,全是监区长裴毅搞的,“新生仪式”也是他鼓捣出来的。这个年轻人仗着自己是个鸟硕士,又有监狱长尼加提护着,很不把他老胡放在眼里,狗日的太狂,动不动就大谈罪犯的心理矫正,人文关怀、科学化管理等新名词,让人烦。
二人争执不下,最后找到尼加提。这位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比胡松林小了八岁的维吾尔族监狱长是个人精,他说,老胡,常副局长重回故地,你就去陪老战友吧。
胡松林摔门走了。不过,两天后他就笑了——好戏开场了。
裴毅去找胡松林时,老胡正在楼前的花圃里修剪花木。他操着大剪刀,撅着ρi股,和老犯人托乎提聊天。裴毅过来,胡松林装作没看见。
“托乎提,那天你狗日的唢呐吹得哇哇的,很有劲儿嘛。”
托乎提用生硬的汉话说:“感谢你的表扬。”胡松林说:“托乎提,你比阿凡提聪明,他只会骑着毛驴讲笑话,你还能吹呢!”
托乎提是个老脱逃犯,前前后后跑过九次,加刑加到33年。进来时45岁,因盗窃罪判了5年,现在已经过去了20多年。胡松林的妻子杜鹃是为救托乎提牺牲的,胡松林前些年恨死这个老东西了,这两年好了。托乎提每年都要往胡松林的办公室,送一红一白两盆杜鹃花;逢忌日,还按汉人的习俗为杜鹃扫墓。见老汉还有点良心,老胡想,事情已经过去,算啦,你一个警察能跟犯人较劲吗?
胡松林问托乎提,“现在你还想跑吗?”托乎提拍拍胸脯,说:“不想了,现在打死我,也不跑啦,跑来跑去,跑了一身病。腿塔西郎啦,胃塔西郎啦,心脏也塔西郎(维语:即坏了的意思)啦,就是一个地方变好了——”他指指脑袋,“思想好了,想多干点活,对得起政府……”
胡松林放下剪刀,说:“这就对啦。”他知道裴毅站了一会儿了,遂摸出烟,撂过去一根,说:“有事?”
两个人在水泥凳上坐下。
胡松林看着裴毅额角的伤痕,心说,小子,你当真要在秦为民身上过足瘾啊。看看,秦为民绝食三天了,不是省油的灯吧?胡松林此刻真要感谢裴毅那么积极地抢走了那个人。
看到老胡一脸心满意足的笑,裴毅倒什么也不能说了。当初是你争着要秦为民的,现在退回去,这不正好让他笑话吗?
一枝烟抽完,裴毅站起,说:“老胡,你头发长喽,抽空我给你理理。”
缓期执行 三(1)
铁打的人也经不住三天饿。
头两天秦为民还没有明显的饥饿感,只是紧张乏力,情绪低落;到第三天晚上,便觉得两眼昏花,心跳气短,眼前出现一些影子。那影子起先是灰白的,雾一样升腾,轻盈,柔软;接着变成了红,黏黏的,热热的,流淌,凝固,浸没了他。他隐隐闻到一股咸腥,恍然醒悟是血,便禁不住惊叫起来。其实他根本没有叫的力气了,而是像一堆烂棉花那样,软软地倒地……
秦为民被送到监狱医院抢救。
监狱长尼加提和政委孙明祥一夜没睡,候在办公室等消息。常国兴副局长正在这里调研,如果惹出了事,他们这板凳能坐得牢吗?胡松林现在是暗自庆幸,同时又为裴毅捏了把汗。
下半夜,秦为民才脱离危险。裴毅总算松了口气,回到办公室,想跟秦为民的家属联系。结果查找了半天电话,打不通。秦为民一栽,怕是家也搬了。
精疲力竭的裴毅,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睁开眼,四下里瞧,李小宝的抽屉上挂着一对漂亮的银色小铃铛。这是秦为民进来那天,从他身上搜到的。李小宝说,叮铃当啷的,又不是驴圈,这里是监狱。再说了,一个老男人揣着这女人的玩意儿干吗,万一吞下去自杀怎么办!秦为民当时很生气,要了半天,李小宝偏不还给他。
叮铃铃,叮铃铃,响得好动听。这声音不知怎么,竟让裴毅一下联想到小时候的妹妹。在他们兄妹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铃铛帮了他大忙。妹妹裴玲是个不安分的女孩,每回带她逛巴扎,总是疯的没影儿,害得他这当哥的到处找。裴毅没办法,就从玉山老爹家的驴脖子上,卸了一对铜铃,拴在她书包上。循着铃声,再远,他也能把她找回来……
可如今,他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连电话都不曾通过。
裴玲生得小巧玲珑,脾气很坏,好高骛远,裴毅一直以来不大喜欢这个小自己八岁的妹妹。裴玲学的是外语专业,毕业后分到肖尔巴格市文物管理所。这个职业显得古老了些,总是与那些消失了的事物打交道。裴玲比较喜欢现代,一直想跳槽,裴毅反对。为这,兄妹俩吵过好多次。在裴玲看来,像哥哥那样在大沙漠里一呆十多年,简直是弱智。
这些年裴毅的婚姻问题成为妹妹关注的事情。妹妹不断给他介绍对象,尽管是白忙乎,但乐此不疲。一年前妹妹把大学同学金珠介绍给他。金珠这女孩就像她的名字,圆圆的,光光的,一股子珠宝气。妹妹虽是个极不务实的人,喜欢云里雾里地寻找爱情,但她为哥哥想得蛮细。金珠家境好,并且,金珠会做生意,能挣钱。
裴毅在妹妹的迫使下,见了金珠一面。金珠几乎一见钟情,满意死了。可裴毅说,青瓜蛋子傻丫头。事情按说到此就结束了,可是金珠不。金珠像一名勇敢的狙击手,对裴毅展开了围追堵截,甚至堵到厕所外面。裴毅忍无可忍,终于撂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这话被说中了,金珠不久就患下了比虐疾还凶险的单相思,住进医院。金珠是裴玲最铁的朋友,眼见着好端端的金珠病入膏肓,裴玲火了,质问哥哥,金珠哪点不配你?我就不信没人比得上你从前那颗酸葡萄!没出息!一句话揭了裴毅的疤,兄妹俩大吵一场,不欢而散……
艾力进来有一会了,看见裴毅冲着铃铛发呆,说:“都啥时候了,你还玩这破玩意儿。秦为民醒来要继续绝食,咱们怎么对付!”
裴毅不同意“对付”这个词,但许多时候、许多难题,真的需要你直接面对,“对付”便成为最实际的问题。裴毅是学心理学的,深知没有哪种情绪比厌世更糟糕。在他们的监护下,秦为民今天强行接受治疗,可明天、后天、大后天怎么办?
裴毅的目光重又落到铃铛上。这铃铛亮晶晶的,多漂亮,还是应该还给人家才对。
经过一夜治疗,天亮时,秦为民终于苏醒。
一阵细小的声音传来,像鸽哨。秦为民闻到了沙漠的气息和风的味道。这是哪里?哪里?他吃力地睁开眼,寻找着声音——哦,床头上挂着一对小铃铛!小铃铛,是你吗?秦为民哆哆嗦嗦伸出手,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
小铃铛,把死亡边缘的秦为民唤醒了。
秦为民被分到六号监舍。
八个人一间屋,上下铺。屋子拾掇得还算干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但就是有股子味道,男人的体臭味儿。秦为民皱着眉,把一包东西放到指定的下铺。
这时,咚的一声,上铺翻下个人!又高又壮,黑得像煤球,只有眼珠子透一星子白。
“哟,这不是秦副市长吗?幸会幸会!”
缓期执行 三(2)
“你,谁?”秦为民的细眼睛挑起一丝缝。
那人龇牙一笑,格外热情地说:“哎呀,您不认识我?说出来您一定惊喜!鄙人姓吴,吴黑子。”
吴黑子?乍一听这名字,秦为民浑身一抖,老天爷!
“你、你……就是那个黑心矿主?!”秦为民指着他,心要扑出来了。200万就来自这个人之手,太可怕了!
吴黑子说:“咱们是同犯,别那么不客气。从前你是高高在上的副市长,咱呢,下苦力的;今儿有幸到一起,就是兄弟!”
呸!还兄弟呢,不是你这个王八蛋,我怎会落到今天!真是冤家路窄,偏在这里碰上他!
秦为民当即要求换房。
李小宝说:“怎么,秦副市长住惯了高级宾馆,住不惯这里?这儿是监狱,你要搞清楚!”
吴黑子呵呵笑,说:“秦副市长,您就委屈点,与民同乐吧。”
吴黑子对入监培训这种过渡形式,很不感冒。〖XC<>,JZ〗,进个监狱也这么难,快成学校了,还要进行学前教育。但对于能跟秦为民呆在一块儿,尤其是睡在秦副市长的上面,他乐不可支,感到真是幸福。从小长到大,他啥时候能跟这么大的官挨这么近?第一个晚上,吴黑子激动得一宿睡不着,不时从上铺探下脑袋,咧嘴笑,看人家秦副市长是怎么睡的觉。
秦为民自然也是一宿没睡。
秦为民上大学时曾患过顽固性神经衰弱,一度想自杀。后来到了新疆,情况有了好转。这些年工作虽辛苦,但通过吃药调理,基本上控制了。可是到了夏米其,老病复发,并且多尿。厕所在走廊那头,从喊报告到批准,起码得五分钟。这样,秦为民回回尿裤子,第二天犯人里便开始传秦为民的笑话。
洗澡也是个问题。
监狱有座小澡堂,黑乎乎的,又破又脏。一群人挤进去,下饺子似的,那股味儿实在难闻。再说,无遮无拦,让他一个副市长光着ρi股给那帮坏家伙看,合适吗?昨晚,吴黑子撺掇几个人,当众要剥他的内裤,说,你看我们,凭啥不让我们看你,你那副市长的###,就比我们高级?
太侮辱人了,吴黑子实在是秦为民心头一恨!
秦为民再次提出换房。
一监区几位领导很反感,说这小子当领导时没给过咱啥好处,现在让咱们照顾他,没门儿!
秦为民这时也后悔一年前没把吐肖工程批给夏米其监狱了。那时他又怎会料到有今天呢?但既然要在这座牢笼里呆下去,就得想办法活得好些。共产党历来是讲究斗争的,不斗,哪来的幸福解放?必须通过斗争的方式来争取自由!
秦为民这次直接找到裴毅。
秦为民郑重其事地说:“裴毅同志,关于我的住宿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这不是一般的生活小问题,而是一个人生存的大事情。你们让我一个副市长……啊,让我一个革命老干部出身的人,跟一群下三滥窝在一起,成何体统?很不合适嘛,很不讲政治嘛……”他伸着食指,一下一下点着,这是当副市长时惯用的一种强调式手势。
裴毅笑了。
秦为民架子大,脾气大,已有领教。刚来两天秦为民还自视清高,轻易不理人;又过了两天,受不了寂寞,便找人下棋。李小宝叫来一个叫周一功的老犯人,这个人才从克木齐监狱调来,从前是个画家,因杀妻入狱。秦为民一听就烦了,说,让我跟这种人下棋,丧失人格,我要跟警察下!
裴毅说,好吧,我跟他下!
晚上,活动室展开一场象棋大战。听说是裴警官对秦副市长,犯人们纷纷前来观战。那场面,好不热闹。
秦副市长的棋,应该说下得相当不错,从前在机关里就有些名气。但是,裴毅更精。拼杀了几个回合,秦为民连连输掉,气不打一处来。夏米其这鬼地方真是背,让他处处不顺心。秦为民望着围观的一片光头,血直往头上涌。哗啦!把棋盘掀了!
再见裴毅,秦为民眼睛一闭,不理他!
这种人突然转换角色,一时难以适应,裴毅自然不会跟他较真,反倒觉得这个人既可悲又可笑。现在,秦为民再次提出换房,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裴毅决定让他暂时搬到一个单间住。
这在夏米其,是破例了。
秦为民一眼看见镶着白瓷砖的卫生间,枯黄的脸上露出笑容。斗争总算胜利了。
他松了口气,拍拍裴毅,说:“嗯,小裴同志,你的工作做得很细致嘛。”
缓期执行 四(1)
在没有干扰的洁净的房间里,秦为民第一次入睡。
半夜里,一串尖锐的电话铃声突然将他惊醒。他一骨碌爬起,在黑暗中摸挲。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做梦了。
接着,再也睡不着了。电话铃还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响着,一声比一声急促,仿佛藏着一个杀手。秦为民心跳气喘,大汗淋漓,他这一生的噩梦,都来自那深夜的电话啊……
那一天,是他48岁的生日。
那一天,老婆回来了。
晚上,秦为民照例在外应酬。到了他这个位置,革命还真是请客吃饭。而且,这些饭都不是好吃的,它包含着严肃的政治,包含着学问,相当累人。就说今晚这顿饭吧,是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出面请,意义就有些不同。最近要在肖尔巴格市至吐尔戛特二类口岸间修建一条公路,夏米其监狱和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两家中标——现在要择取一家,矛盾来了。
上午秦副市长去夏米其监狱视察,人家谈了很多困难,说就等着承包这个工程,挣一笔钱,修澡堂子,解决犯人洗澡难的问题;另外,还要给干警住宅楼维修下水管道。说得可怜兮兮,秦为民都有点动心了。可是,郝如意能得罪吗?郝如意何许人?盲流,没文化,暴发户。秦为民从骨子里鄙视这类人,用他的话说,是改革开放大潮中的泡沫。但,又不能小视。要发展肖尔巴格的经济,创造政绩,这些被称作“优秀民营企业家”的人得充分依靠。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是全市的纳税大户,这些年还吸纳了大批下岗工人,为政府分忧。从这个意义上说,郝如意是为形象工程添砖加瓦的人,他秦为民得把郝如意当爷爷敬。
酒过三巡,秦为民的决心基本定了。他开始脸红心跳,目光迷离。对面那个法新社女记者渐渐地只剩下白花花的一堆。航空母舰,导弹,恐怖主义……秦为民的脑子里弹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关键词。
秦为民回到家时,老婆庄严刚从卫生间出来,穿着一条白色露背裙,脸上化了妆,似笑非笑的,样子古怪。
庄严原是古扎尔县一小的教师,干的好好的,硬是辞职下海,跟岳父去办果品加工厂。秦为民那时在县上当副县长,从政治上考虑,也不主张老婆经商,再说老婆不是那块料。可是庄严不听。秦为民调到肖尔巴格市任职后,曾给老婆联系到市里一所重点中学,庄严也拒绝了,说她喜欢呆在县上。他想她说的不是实话,实质上他们父女并没有挣到多少钱,不过是为了回避他而已。这些年他们的夫妻关系已名存实亡,如果不是因为有个难以割舍的小儿子龙龙,早该结束了。秦为民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庄严一直霸着龙龙,强行让他留在县上读书。小县城的教学质量怎么能跟市里比呢,这个女人简直疯了!秦为民为此事不知说过多少回,最后都是庄严有理。作为一个立志要走仕途的男人,秦为民不想在家庭上闹出乱子,也罢,由她去吧。维护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很重要。
庄严今天赶回来,很让他奇怪。庄严上来给他宽衣解带,就更让他惶惑了。他紧张地扫了她一眼,脑海咕咚一声又冒出一个词儿,可可西里——可惜可惜,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怎么会是市长夫人?白天瞧着倒也有几分姿色,远看像个退休的舞蹈演员;可到了晚上就让人硌硬,往那儿一躺,白骨一堆;连一对小小的Ru房都是冰冷的,仿佛卧着的两只早已死去的小鸟。这个阴冷的女人,这个狂躁的女人。秦为民有好多年懒得动她了,这两年干脆让她彻底下岗了!
说起来秦副市长在生活上还是比较严谨的。这些年没少接触那些个贵妃型的美女,也曾动过念头,但就是没下手,最多不过趁着酒劲儿,在舞会上跟人家贴近些,说两句骚情话,捏捏人家的小嫩胳膊。仕途是一条充满诱惑和危险的不归路,人一旦走上这条道,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魔鬼。想在这条道上不翻船,必须学会克制。但最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让一向遵纪守法、讲究秩序的秦为民蠢蠢欲动了。女孩提出跟他见面,他很犹豫,你一个堂堂副市长,怎么能搞一些个儿子秦大地搞的名堂呢?他批评自己。可是却说服不了藏在骨子里的那个叫大漠孤烟的流浪汉——这家伙太讨厌了,太俏皮了,太想冒险了!跟秦为民这个老革命不是一路子。市长和流浪汉斗争了半天,最后泼皮流浪汉打败了高度文明的秦副市长。
当然,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也算是初级阶段的一个探索,体现一下与时俱进、求真务实的科学态度吧。
那天晚上,庄严坐在卧室静等丈夫。活泼的水声一下一下撩拨着她的心。但秦为民洗毕,却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秦为民不知道老婆这身行头是在司机大仲的撺掇下,花了一千多块钱,咬着牙买回来的。市长同志公务繁忙,老婆又呆在县上,夫妻见面机会不多;即使有,市长也高高挂起,老婆基本不用。丈夫这些年对夫妻生活缺乏热情,力度不够,很让庄严忧心。丈夫正值壮年,且自己又是他第二任妻子,整整小了他一轮,他怎么就不需要她呢?庄严当然明白个中原因。也许正因如此,她才自虐似的躲到了县上。此间,父亲骂过她多次,儿子龙龙也批评她不像女人。秦为民的司机大仲甚至点拨了她一番,说,分居是分手的前奏,大姐,你再不行动,可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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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2)
即使再不喜欢秦为民这个人,考虑到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庄严也不想离婚。庄严今天从县上赶回来,就是想挽救这个家的。最近她买了几本书,认真研究了他们夫妇的问题,主要是在自身方面挖根源。有了科学的理论作指导,下一步就是稳抓稳打去实践了。
庄严来到秦为民的卧室,他侧躺着,背对着她。
庄严撩起裙子,拍拍大腿,说:“看。”
“看什么?”丈夫咕哝一声,什么也没看见。心说,我看吐肖工程监狱就算了吧。犯人有吃有穿,洗个什么澡?我们多少工人还下岗呢。尼加提监狱长,有困难要克服,不要总向上面伸手,好不好?
见秦为民仍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庄严表情黯然。但片刻她又调整了心理,书上说,这种事贵在女方主动。
庄严腾地跨上去,说:“要。”
“要,要什么?”秦为民睁开了眼。
老婆今晚搞这么一身,并且骑到他这位副市长的身上,秦为民心里大为不快。一个女同志这么贪不好!秦大地同学都十六七了,就在隔壁写作文,她这当继母的怎么就不能顾点影响?
庄严咬紧牙关,眸子发亮,充满战斗豪情。就算为了儿子龙龙,我也要拯救副市长!庄严认准目标,冲向敌丛!但是,她马上就发现不对头。对方一杆枪形同虚设,毫无战斗力。庄严忙了一阵儿,最后像找不到敌手的勇士那样,万分沮丧,坐在山头上恨不能把自己先给毙了!
你个下作女人!你个卖不出去的!庄严从失去的阵地上撤离下来,便疯了。她扯掉昂贵的睡裙,摔到秦为民的脸上,大骂起来!
这个看似文弱的女人,更年期说来就来。骂吧,骂吧!我就是要让你下岗!谁叫你早早地就把花开了呢,嗯,你开在哪座山头上?秦为民看着老婆纤细的身子有节奏地抖动,酷似沼泽里的天鹅在作最后的挣扎。他的脑子像灌进了铅,艰涩滞重。秦副市长抬了一下手,似乎要强调什么,但还没来得及指示,头一歪,昏昏睡去。
这时,枕边的手机疯狂地响起来!老天爷!
……
天将亮时,秦为民才睡着了。醒来,他全然忘了自己在哪里,闭着眼,亲切地说:“小龙龙,几点啦?早上爸爸有个会要参加,帮爸爸把那条浅绿色领带找出来,好不好?”
听不到回答,他猛地坐起,这才发现窗外竖着高墙电网!
缓期执行 五(1)
冉冉升起的朝阳照亮大墙,脚步声和报数声打破清晨的寂静。今天是星期一,升国旗的日子。
胡松林像往常一样,背着手巡视各监区。只要不回家,一早一晚他都要沿着角角落落转一圈。他身上装着两件东西:一个小本,一串钥匙。本本是用来记事的,发现什么记什么;钥匙呢,用来开服刑人员意见箱。他干的这活其实是监狱长干的,但老胡工作热情高,不撒手。
巡视到一监区时,他竖起耳朵,像警犬那样四下搜寻。果然就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常晓报告说,一人没到。
谁?
秦为民。
为什么?
秦副市长尿床啦!
众犯笑。
胡松林马上意识到,身为狱政科长的他又有事情做了。
胡松林去12号监舍的时候,秦为民戴着眼镜正在读书。这是一本老书——美国总统尼克松写的《领袖们》。读着读着,就读出了苦辣酸甜、人生况味。尤其是当他看到“所有的领导人都有自己的成功和失败,有自己的力量和弱点,美德和恶习”这句话时,就像走进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无处躲藏。
他起身,背手,踱步,长长叹息。
胡松林推门进来时,秦为民还沉浸在领袖思想的海洋里。他头也不回,习惯性地说:“怎么不敲门?没规矩。”
胡松林哧地笑了,说:“对不起,打扰了,秦副市长。”
秦为民猛一回头,尴尬地说:“噢,是老胡同志!有事吗?”
秦为民到了今天还是一副高官派头,这让人来气。老胡打量着单间,“啧、啧”两声,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说:“秦副市长过得很安逸嘛,把出操的事儿忘了?”
一听出操,秦为民本能地反感。倒不是说他有多怕锻炼,其实他蛮喜欢运动的。主要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与吴黑子一帮为伍,羞辱人。上一次勉强跟着,动作慢了,被一个年轻犯人踩掉了鞋。他光着脚找鞋,有人乘机上来踩他推他。人啊,人!到了这一步,连癞蛤蟆都爬上头来撒尿,你说可恨不可恨。秦为民不耻于再跟这群人混了。
秦为民拍拍桌上的书,说:“我在读书呢。早上读书和思考问题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人不学习就不长进,是不是?老胡同志,我建议你也要多读书,尤其是哲学书籍,否则就看不透这个世界……”
秦为民居然跟自己谈什么哲学,胡松林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太有学问的人!他黑脸一沉,说:“秦为民,你他娘的官瘾还没过够哪,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身的改造问题!”
这个同志的素质的确成问题,怎么开口就骂人?这号人年龄大,资格老,官做不上去,便出现心理失衡,过去单位里就有这种人!秦为民带着警告的口吻说:“老胡同志,你们监狱警察是不是都像你这样,一说话就带话把子?作为一名监狱人民警察,请你文明执法!”
“哟嗬,你倒批评起我来了。来人啊——给我把他狗日的拉到操场上去!”胡松林冲门外大声喊。
两名警察跑了进来,当即把秦为民拖上操场。
警察们反映,这个人好挺首长肚,今天胡松林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挺的!老胡斜一眼队伍前的裴毅,喊起口令:
“秦为民!向右转——正步走!一、二——”
胡松林有意把节拍拖得老长,秦为民高抬左腿,控制在那里。
吴黑子和白平子几个在下面偷偷笑。这场戏真不错。
秦为民一头大汗,腿抖个不止。终于撑不住了,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队伍里发出一片叫好声!
裴毅上来扶秦为民,秦为民恼羞成怒,挣扎道:“你们这是变相体罚,我要告你胡黑手!”
“重来一遍!”胡松林黑脸放光。
老胡今天这么做,除了要杀杀秦为民的嚣张气焰,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告诉裴毅,少来那套臭资产阶级的人性化管理!秦为民这种贪官,你让他住单间,这不是帮着搞特殊化吗?
裴毅当然不会看不出胡松林的用意,但当着犯人的面不便多说。胡松林敬业爱岗,工作踏实,都没问题;只是要作为一名领导,他的管理能力还差得很远,甚至连自己也不如。裴毅有时候真同情这个想干事的人,但看到他处处争强好胜,自以为是,又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唉,文化素质确实能决定人。
出完操,胡松林就命令艾力,让秦为民哪来哪去,以后不许照顾这种人!
秦为民搬回原监舍时,吴黑子站直了,兴奋地拍着巴掌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秦副市长荣归六号!”
秦为民重又睡到吴黑子的下铺,重又失眠。
缓期执行 五(2)
仿佛走进一眼黑暗的矿井,看不到一星儿光亮。难道这就是自己的未来?从进来到现在,除了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郝如意,再没有别的人来看过他,包括妻子和两个儿子。毫无疑问,庄严恨他!那么,从前的那些朋友和同事呢?
闭上眼睛,莫名其妙的电话铃声不知从哪儿又钻了出来,催命似的,一阵紧似一阵。捂紧耳朵,更加尖锐地啸叫,像一些长长短短的针,一齐往耳朵里扎……这些年,伴随秦为民每一夜的,都是这尖锐的电话铃声。它们是一道道难题和无尽的烦恼,弄得副市长先生无处躲避而深感恐慌,以至于使他梦中都焦虑不安。这种痛苦转换为与性相关的内容,极荒诞——秦为民常常捧着自己那根胀得生疼的东西,四处寻找厕所,可怎么也找不着。醒来,便发现“跑马”了。为了排遣内心的恐惧和孤独,后来每次睡不着时,他便让精神漫游,假想与他熟悉的一些漂亮女人Zuo爱的滋味;他的手是各种各样的女人的手……
自蔚带给人生理上的满足,也许并不次于性茭,但却无助于解决情感上的缺失。严格地说,甚至导致人格的扭曲和尊严的丧失,让人陷入黑暗的痛苦,和比痛苦还黑暗的耻辱中。
自蔚安慰不了秦为民,但秦为民离不开自蔚。
一个叫白平子的广东犯盯上了秦为民。白平子从前是个很有人气的歌手,幼儿园小孩都会唱他的“爱你爱到骨头里”。这小子后来参与制黄贩黄入狱。在澡堂,白平子就注意到秦为民的家伙很壮观,能跟他过去贩制的A级片上那些欧洲猛男相媲美。
这天夜里,白平子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像一条滑腻的蛇,在夜色中缓缓蠕动。白平子脸上带着模糊的笑意,梦游似的飘过去。他要出一出这位秦副市长的丑。白平子弄醒了吴黑子,二人一个拉灯,一个掀被,把正在专心工作的秦副市长给亮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这事就传开了。传到监狱大楼,一个严肃的会议被搅了。
裴毅一惊。今天一早值班警察李小宝就向他汇报了昨晚发生的事,问怎么处理。性,在监狱历来是禁中之禁。法律既然剥夺了你的人生自由,还谈何性享受?过去监狱里谈男女之事比较隐秘,涉及到性,也是以那些粗言秽语来体现的。如今社会大环境变了,监狱也有了变化。男犯谈女人,女犯谈男人,似乎成了普遍的事儿。靠管制是管制不住的。作为一个心理学硕士,又是一名大男,裴毅觉得自蔚这种事儿极正常,符合人性,如果硬要去追究秦为民,无异于把事情往大里闹,不仅使他没面子,无形中还会制造一场混乱。不去理睬,加以淡化最好。
可是胡松林的耳朵比风还长,早上巡视到一监区时,就嗅到了一股子异味儿。
“太卑鄙!太下流!影响太坏!如果我们不制止,以后晚上没事儿干,都玩###蛋,监狱还不成了流氓窝子啦?……”胡松林义愤填膺地说。
下面轰地笑开了。
政委孙明祥制止道:“老胡,说话讲究点,现在书本上把这种事叫自蔚。”
胡松林拍拍裤腰,说:“一〖XC<>,JZ〗样。”
尼加提笑了一下,说:“坐,老胡。秦为民现在哪里?”
胡松林说:“我把他狗日的押来了,就在外边!”
他以为尼加提会赞同他这一壮举,关秦为民几天。谁知尼加提说:“老胡,这事儿还是交给裴毅去处理吧。”
胡松林不高兴了,说:“啥意思?一监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就完啦?”
有人说:“老胡,不信你就干熬着,没弄过那玩意儿。”
胡松林骂道:“谁再胡说,当心老子扯他裆!”
胡松林与裴毅的隔阂由来已久。
那还是十多年前裴毅大学毕业刚分到夏米其的时候,监狱系统正在掀起提高干警文化素质的Gao潮。裴毅是夏米其监狱惟一的大学生,因此领导让他负责大家的文化考核。
胡松林的父亲50年代初从四川押犯进疆,可谓第一代老军垦。与那些解放新疆的老兵相比,他们担负的任务更加艰险。老兵们只管开荒种田,而他们——作为共和国第一代监狱人民警察,既要改造自然,还要改造人。俄罗斯有个西伯利亚,中国有个新疆,都是适合脱胎换骨、重塑灵魂的地方。在荒凉无边的戈壁,他们与罪恶相搏,与孤独相守,有过多少悲欢已无从说起。半个世纪过去了,今天只要看看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绿洲,你就会体味到什么是辛酸,什么是骄傲。那每一片绿,都是不甘沉沦的希望。西部大监狱,在中国改造罪犯的历史上,着实描绘了一幅人生的崭新图景。
从前不叫监狱,叫劳改农场。胡松林和一群警察的孩子喜欢说,他们一生下来就劳改了。不是有句话说,罪犯有期,警察无期嘛。这群孩子有个特点,对号子里的事儿兴趣特浓,不怕犯人,偏偏怕读书。再说了,劳改农场办学条件差,环境险恶,留不住教师,农场只有自行解决——从新生人员里选拔教师。新生人员中确实有不少知识分子,会说外国话,会跳芭蕾舞。胡松林和同学们小小年龄就不安分,不把这些老师放在眼里。他们开始当批斗员了,斗完班主任,斗英语老师,接着,斗走白专道路的校长……胡松林的中学时代完全是在火热的斗争中度过的。到了18岁,作为监狱警察的子女,他们又责无旁贷地接了父辈的班,优先充实到警察队伍中来。
缓期执行 五(3)
胡松林的经历,其实是一批监狱警察的经历。监狱系统提出加强干警文化修养的口号,是英明的,有针对性的。没想到这次考核给胡松林带来终生的耻辱。在裴毅呈报的考核表上,胡松林以55分名列全监狱倒数第一!这个成绩本在预料之中,但老胡没想到的是,竟然影响到自己的政治前途,正值壮年的他那时是副监狱长的最佳人选。
一个夜晚,胡松林提着两瓶酒,摸到裴毅宿舍。他红着脸说:“小裴老师,有一道题,好像判得有点小问题,您看能不能给那个一下……”
裴毅眨着一双不通人情的大眼睛,说:“我没判错啊,是您答错了!”接着,小裴老师语重心长地说,“老胡同志啊,这酒你拿回去。咱们是当警察的人,怎么还搞这一套?”
得,胡松林想,老子撞见小鬼了!
这成绩后来报到局里政治部,果然引起纷争。有人说,现在提倡专业化知识化的干部,这样的人能用吗?加上老胡在体训时当教头,把自己的部下小马给打了一耳光,人家小马的姨夫是副局长,手里有权。胡松林副监狱长的美梦就这么碎掉了。
十多年过去了,这事儿一直埋在胡松林心里,像一个坚硬的土坷垃,时不时会蹦出来敲打他。如今终于变成了发酵的面团,膨胀开来。这个裴毅眼下是羽翼丰满,备受关注;而自己熬了四年,法律函授大专的文凭都还没拿上,差了一截!老天爷呀,为什么又是这个人挡我的道,难道前世里我们是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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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六(1)
常国兴离开夏米其前,要去新生林给烈士扫墓。孙明祥特意把胡松林也叫上了,说,一块儿去吧。
常国兴、孙明祥和胡松林当年是战友,一同当的警察,又在一间宿舍住了多年。孙明祥年龄最大,他性格温和,待人和善,凡事像老大哥,工作上也兢兢业业。常国兴热情奔放,颇有才气,较早就知道在政治上要求进步。他在调到监狱管理局任副局长前,是夏米其的监狱长,和孙明祥搭档。年龄最小的是胡松林,火爆脾气,好得罪人,进步比较慢。之前若不是两位哥哥使劲,恐怕他连科长也当不上。
夕照下,刀郎河如一条银色的带子,向天际延伸。白杨林庄严肃穆,护卫着两座高大的坟茔,墓碑上刻着:鲁长海烈士之墓、杜鹃烈士之墓。三人走到跟前,发现坟上的土新鲜湿润,还Сhā着一些红红黄黄的野花。
常国兴疑惑地说:“周虹来过?”
胡松林说:“周虹这两天在值班。”
常国兴说:“你对周虹的动向一清二楚嘛。”
胡松林一下红了脸,说:“猜的。”
生日那天,周虹原本说要请自己吃饭。结果等到晚上,也没周虹的电话。再见面,周虹连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这叫老胡好不伤心。看来是忘了。
此时三人站在坟头,昨日仿佛就在眼前。杜鹃,一个多么活泼的姑娘,她是夏米其监狱女犯大队第一位教导员。胡松林那会儿找对象困难,是两位哥哥撺掇,把杜鹃“骗”到了胡松林的宿舍,成全了这桩姻缘。
鲁长海和周虹可谓金童玉女,俩人上警校时就爱得一塌糊涂,毕业后主动要求到大沙漠锻炼。谁知枯燥的监狱生活很快就消磨了他们的浪漫,二人结婚不久就关系不和。当时常国兴和老孙、老胡轮番做思想工作,但周虹硬是要往城里调,说自己喝了夏米其的水,拉肚子,受不了。那个初冬,二人终于分了手。当周虹领着女儿准备离开监狱时,孙明祥追了来,说鲁长海牺牲了。周虹说,不可能!上午我跟他刚办完离婚手续……
屈指算来,两位烈士离去多年。周虹至今未嫁,带着女儿;而老胡呢,也至今未娶,拖着个病歪歪的老岳母。常国兴和孙明祥一直有心成全二人,但动静不大。胡松林这边一提就急,摇着大巴掌说,不成!不成!人家整整小咱一轮,是晚辈。
胡松林眼下想啥,常国兴知道。
夏米其监狱这两年规模不断扩大,局里准备明年给他们配备一名副监狱长,充实领导班子。这对老胡是个机会。上午常国兴就这件事跟两位监狱领导作了沟通。老孙自然没问题,说老胡18岁当警察,眼下50了,还是个科级,该解决啦。但尼加提却说,裴毅这小伙子是个人才,随着时代的发展,咱们监狱系统也需要知识和观念的更新,补充新鲜血液。
常国兴从二人的话里,已感觉到他们的不同倾向。其实在局里,大家对这两个人也是意见不同,黄书记比较赏识裴毅。常国兴当然也觉得裴毅不错,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他很支持儿子常晓到裴毅手下工作。但胡松林是自己的老战友,能力是差了点,可他是监狱###,没有功劳有苦劳啊。
常国兴最后总结道,老胡是个好同志,吃苦耐劳,敬业,很能体现老一代监狱人民警察的作风。如果不是十多年前文化考核不过关,早提啦。
这话孙明祥学给胡松林,老胡听罢,差点掉泪。
当然,常国兴对于胡松林存在的问题,也是不客气的。比如在秦为民一事的处理上,常国兴就觉得老胡又犯了“二〖XC<>,JZ〗毛病”,教导他要多学习,甚至跟裴毅学一点心理学。还说,对于秦为民这一类犯人,咱们重点要在思想上进行帮教,一味地采取强制性管理,恐怕不利于改造。现在是提倡劳动改造、思想教育和狱政管理三方面相结合嘛。
胡松林的脸顿时红了,连连保证,今后再不耍二〖XC<>,JZ〗了,请组织上看我的实际行动吧。心里却想,这个老常看起来对裴毅印象不错呢。让我向那小子学心理学,免了吧。
三个人从新生林出来,天已落黑。远远的路上站着一个人。
常国兴眯着眼,问:“那是谁?”
孙明祥笑道:“你连你儿子也不认识啦?”
常国兴“哦”了一声,说:“这小子没惹事吧?”
孙明祥说:“有我和老胡看着,老常你就放一百个心!”
胡松林说:“常晓要不听话,我就揍他!”
常国兴想见儿子,又怕见儿子。这些年他与儿子处得一直不顺溜。常晓是常国兴的第二个儿子,他的第一个儿子七岁那年溺水而死。那一天正好是常国兴34岁生日,儿子放学后来到河边帮父亲运树苗子。烈日炎炎,常国兴带着一批犯人在河边栽树。突然听到有人喊“救人啊!救人啊”,常国兴和几个犯人赶去时,儿子已被大水冲走了。直到傍晚才在下游打捞到尸体,儿子手里还攥着一棵小树苗……
缓期执行 六(2)
老婆陈子芬是幼儿园园长,很爱孩子。儿子的死,使这个女人从此郁郁寡欢,精神失常。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取名仍叫常晓。但这个常晓跟那个常晓简直不是一回事。大儿子身强体壮,聪明活泼,像常国兴;而这个儿子生来体弱多病,敏感怕事,极度自我。上中学时儿子喜欢上了诗,那种女里女气的朦胧诗。这可真要命,从此小小年龄变得愈加深沉,不可琢磨。常国兴望着苍白失血、目光空洞的儿子,仿佛在目睹一个即将殉情的人,忧心忡忡。几经考虑,他决定挽救这个年轻人,让他当监狱警察。老婆为此愁断了肠子,说他是毁儿子。常国兴坚定不移,说我是在救你儿子,只有那种地方才能让他知道他在活着!常晓就这样不情愿地上了警校,最后来到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夏米其监狱……
一个月前,常家父子在这里不欢而散。
那时常晓还是训导员,带一条名叫夏米的德国牧羊犬训练。
夏米有一身油亮的黑毛,脖子上一圈子白。两脚站立时,那派头很像舞会上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公子哥。夏米以前不叫夏米,叫秋儿,很像一个姑娘的名字。因为它最早的主人姓邱,又是秋天接来的,所以取了这名儿。秋儿在配合抓捕逃犯、侦察大案要案中,屡屡立功。表彰大会上它跟人一样也戴红花。只是领导喊到它的名字,下面一片笑声,并且有人加以纠正,说,〖XC<>,JZ〗〖XC<>,JZ〗的,不能加个“儿”吗?夏米其的警察说话都硬,不习惯带儿音,加上方言比较多,秋儿这名字叫出来往往有些怪。语气稍重,就像骂人。
秋儿不懂人间复杂的语言,你叫它“秋”,它就是“秋”。连胡松林骂“〖XC<>,JZ〗”,它也会警觉,以为是说它呢。
常晓来了之后,觉得秋儿这名字毫无诗意不说,还俗。英雄要有个像样的名字,对不对?但给狗改名字不像给人改名字那么容易,你得让人家狗认可。常晓一段时间以来就专门训练这个——让这条德国犬知道它已经不是秋儿了,而是英雄夏米。
夏米这个名字,是裴毅取的。这里面有一段美丽的传说。
“夏米,立正!目标——蓝盆子!”常晓发出口令。
夏米动作迅速到位,像一股黑风扑向前方。那里,一溜摆着红、黄、蓝、绿四盆狗食。蓝色食盆是夏米的。
相对于人的训练,警犬的训练显得更加苛刻——它要让这些低级动物克服所有的欲念,毫无保留地绝对服从人。红、黄、蓝、绿四个狗盆,红盆里装着肉骨头,黄盆里有鱼,绿盆里有鸡蛋,惟有蓝盆里是一块干馒头。
但夏米必须选择蓝盆,并要做出对其他美味毫不动心的姿态。
这是对意志的考验——人类喜欢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强加给狗类。夏米是在忍受了一段时间煎熬后,在主人强大的“政策攻势”下,才被逼无奈接受了这种选择。这一点,狗与人一样,是有奴性的。
现在既然作出了如此牺牲,夏米也就特别渴望得到肯定。这时候它像个孩子,两只眼睛亮亮地看着你,期望得到赞许。
常晓给夏米奖励了一根香肠。夏米一阵大嚼。
看得一旁的李小宝心里痒痒,李小宝特别喜欢狗。他上来捋捋狗尾巴,说:“秋呀,你真棒!”
李小宝的发言很成问题,并且行为不妥。常晓不高兴了,郑重指出:“叫夏米。它是夏米其的英雄,不能把它当宠物那样摸。”
李小宝对这个神经兮兮的小诗人很不以为然,说:“〖XC<>,JZ〗,不就一条狗吗?还改名换姓呢。我看秋这名字没啥不好,秋呀,你说是不是?”说着,手伸向夏米的胯间,那里龟缩着一团小东西。
李小宝惊呼:“常晓,秋被你训得快阳痿啦!”
常晓这次火了,说:“李小宝,你这人怎么这么下流!什么〖XC<>,JZ〗〖XC<>,JZ〗的,还往它那里摸,太不懂得尊重!”
李小宝说:“老子摸了咋样,又不是女人,不能摸!”
说着说着,两个人干了起来。当然是李小宝先动的手。
常国兴和孙明祥就在这时,出现在二人面前。
常国兴恼怒地看着儿子,还有他身边那条摇头晃脑、翘着粗尾巴的洋狗。看着看着,他看到了问题的症结。
孙明祥想说什么,常国兴摆摆手,叹口气说,玩物丧志!给这个不争气的换个地儿吧。
常晓的训犬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常晓恨死了李小宝。
转眼间,常晓不再是贪玩的训犬少年了。当他甩着两条长腿,踏着落叶跑来时,常国兴感到了安慰。
常晓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说:“常副局长好!”
缓期执行 六(3)
常国兴绷紧的脸松开了。他拍拍儿子挺直的胸,说:“怎么样,习惯吗?”
常晓垂下眼睑,说:“跟人打交道挺麻烦的,我还是喜欢跟警犬……”秦为民已让他充分领教了。
常国兴的眉头皱起了,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现在是一名监狱人民警察,是拯救人类灵魂的人!那些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诗,我劝你以后少读或不读。对诗,我是外行,但我想一首好诗应该有正义之美,人间关怀。希望你能在夏米其这块沃土上,找到诗的精血和灵性。我问你,知道夏米其是什么意思吗?”
常国兴背着手,不像父亲,更像一位副局长。
常晓想了想,说:“夏米其是维吾尔语,就是蜡烛制造者的意思。”
常国兴的表情温和了些,说:“嗯,不错……夏米其的传说听过没有?”
常晓知道夏米是个英雄,但对传说却不大清楚。他摇摇头。
常国兴说:“等你什么时候理解了夏米其的意义,再写诗吧。”见儿子还愣着,挥挥手,“去吧。”
胡松林对常国兴这番举动很不满意,待常晓一走,就埋怨起来。说:“嗨,老常,你也太严肃啦,见了儿子,怎么还像个局长似的。要是我,大老远来,还不跟儿子好好喝两杯……”
孙明祥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胡松林,老胡赶紧闭嘴。
孙明祥小声说:“领导同志都是这样的,你不知道?”
缓期执行 七(1)
周虹把请胡松林吃饭的事儿,当真忘得一干二净。一般说来,周虹是个直爽的人,在戈壁滩呆得久了,与人相处不大会拐弯。三十###的人了,有时候还傻呵呵的,蛮单纯,蛮可爱。熟悉她的人不会跟她较真。
女子监区最近也不大太平。女人成堆的地方,往往事情比较多。何况这种地方的女人,哪有省油的灯。
那天下班前,五号监舍的李来翠和陈晨突然干起仗来。李来翠何许人也?吴黑子的老婆,江苏籍犯人。丈夫在新疆开煤矿,包了个二奶。李来翠一气之下跑到新疆,用硫酸把人家漂亮的脸蛋儿给毁了。李来翠入狱两年多,吴黑子不曾看过她一眼。偶尔老家会邮来半页纸的信,报告一下她儿子的消息。
李来翠父母早亡,家里又没别的人,入狱后儿子就寄放在老家吴黑子的大哥家里。大半年前吴黑子的大哥来了封信,说吴黑子没给他们寄钱,还说他们准备外出打工,以后没法再照顾孩子。李来翠当即回信,却再无回音。
周虹曾以监狱的名义,跟吴黑子联系过。那时吴黑子还是大红山煤矿矿主,口气很冲,他在电话那头说,儿子是他的,跟那个劳改犯女人没关系,更用不着监狱这种地方管!既然孩子有爹管,倒减轻了监狱的负担。周虹让李来翠放心。
这一阵,李来翠想儿子想得厉害,可老家仍无信来。女犯陈晨负责分发每周的邮件,李来翠老是怀疑这个小狐狸精不安好心,藏了她的信,不给她。
偏在这时,听到丈夫入狱的消息。之前周虹一直没敢告诉她,但老瞒着也不是回事儿,最后还是说了。
谁知李来翠听完后一阵大笑,说:“好!他娘的真是好!让他狗〖XC<>,JZ〗的赚黑心钱!让他甩了老婆包二奶!……”
李来翠笑罢,没事人一样,回去干活了。
但到了晚上,就发作了。
这天傍晚,女子监区又像过节一样热闹,大家一窝蜂涌到陈晨身边,瞪着她怀里的一沓信。写信、盼信,是女犯狱中最重要的精神生活。
女犯王桂香八岁的儿子第一次给母亲写来信,还寄了照片。王桂香举着照片在监舍里来回跑,说,看我儿子!像不像帅哥?
大家上来看照片,纷纷夸赞,说,像!
接下来,让陈晨念信。
陈晨过去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学的播音主持专业,人长得俏,声音更是甜。只可惜一朵牡丹花遭了虫,因抢劫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那些没文化的女犯嫉妒她,但却喜欢让她帮着念信。
陈晨字正腔圆,完全是播音员的水平。可王桂香不过瘾,一个劲儿地说“大点声儿,大点声儿”,恨不得让全监狱的人都听到。
李来翠正心烦意乱呢,躺在床上,禁不住冲陈晨喊:“狐狸精,快关了你的破喇叭!嘀嘀嘀,哒哒哒,烦煞人!”
陈晨白了她一眼,声音提高了,满怀深情地念道:“啊,亲爱的妈妈,我和爸爸会等着你回来,一直等下去!等下去!!等下去!!!……”
最后一收势,来了个舞蹈造型。
李来翠这一下就受不了了。王桂香这个卖沟子的竟然还有人苦等,我李来翠一心一意养儿子,种地,疼男人,咋就落得这么孤单单、惨兮兮?李来翠嘭地跳起,扑上去,夺过信,撕了个稀巴烂;接着又冲向陈晨的床头——
那里,有一张醒目的彩色照片。手工上彩,颜色泛黄,有了年头;但却与众不同——是一张高举红灯的李铁梅的剧照。
为了让女犯们有所寄托,女子监区允许每个人在床头贴一张亲人的照片。陈晨的这张母亲的剧照相当扎眼,都说这个李铁梅太胖太妖,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像革命者,像女特务!可陈晨说,母亲就留下这张剧照,其它的被红卫兵小将烧啦。大家从陈晨口中得知,她母亲是某个京剧团的大明星,大美人,被“四人帮”迫害死的。
李来翠深受二奶之害,她有权利仇恨一切漂亮女人。她一把扯下陈晨视为骄傲的剧照,像老家的说书人那样,敲起床帮子:“狐媚眼儿,八哥嘴,一肚子二奶的坏水水!小铁梅,你休怪人,不撕你,我就不是李来翠!撕了你!撕了你!!……”
……
李来翠撒完野,呼呼大睡。陈晨哭着把碎照片捧给周虹。
周虹和阿斯娅在灯下好不容易把照片拼到了一块,但咋看都不对头。最后周虹说,不成,还是找人画一张吧。
周虹去找裴毅时,裴毅刚给胡松林理完发。
胡松林龇牙咧嘴,正对着镜子左右瞅。里面突然多了半张女人俊美的脸,吓了一跳!
周虹在他肩上猛拍一掌,说:“臭美!”
缓期执行 七(2)
胡松林脸上羞羞的,调整着表情,说:“咱都半拉老头了,再不拾掇,谁能瞧得上啊!”
周虹呵呵笑着,从衣袋里摸出烟。细细的手,轻巧地捏出两枝,下巴一抬,麻利地撂给两个爷儿们。接着,又捏出一枝,夹在了拇指和食指间。
胡松林连忙为她点火,放低声,有些私密地问:“找我?”他想周虹说不定是来解释生日那天为何失言的呢。
周虹稳稳地吸了一口烟,却说:“不找你。”说完,冲裴毅下了命令,“裴子,跟你周兄去办个事儿。”
听说要找个画画的,裴毅说没问题,我这就带你去大墙美术班。
凡是周虹的事,一直以来胡松林都很热心,久而久之,女子监区的人就叫他“党代表”。老胡喜欢这个称呼,更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洪常青的角色。有一群女人拥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也难怪当年洪常青革命斗志那么高昂呢。可今天周虹居然找起裴毅来了,怎么回事?莫非最近她对自己有了什么意见?
听着脚步声匆匆去了,胡松林心神不定。摸了一下肩,周虹那重重的一拍留下的热度,似乎还停留在那里。
“周兄周兄的,男不男,女不女。”老胡冲着淡蓝的烟雾嘟哝。
周虹有抽烟的习惯,并且抽得很凶。胡松林觉得周虹哪儿都好,就是这点不好,他曾当面批评过她。周虹一笑,说没办法。
裴毅倒是认为女人抽烟无伤大雅,抽好了还是风度。因此,这俩人到了一起,称兄道弟,关系密切。裴毅有一只不锈钢老式打火机,上面印有“平安吉祥”四个字。周虹特别喜欢,要用一条烟换,裴毅不换。这是一件小事,但胡松林看出来了,周虹还没忘记鲁长海。鲁长海过去就有这样一只打火机。
周虹抽烟,八成与前夫鲁长海的死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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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八(1)
周一功入狱前,在东北是个颇为知名的画家,因杀了比自己小20岁的年轻妻子,被判死缓。对此他当初供认不讳,可是入狱后又四处喊冤,八年来从没消停过。这个人最拿手的就是画女人,监舍、教室、澡堂、厕所……大墙里到处都有他的作品。有些美女是不穿衣服的,对服刑人员的毒害很大,弄得监狱不得安宁,警察们很头疼,叫他魔鬼。为此,这名死缓犯自改判有期徒刑后,再没减过刑。曾两次调监,半年前从克木齐监狱调到这里。
为了发挥周一功的特长,裴毅让他到大墙美术班当教员。这家伙去了没多久,就打了两份著名的报告,报告用的是工整的小楷,厚厚一沓,像书法作品一样精美。
第一份报告,要求留胡子、长发。理由是,这是他从前养成的习惯。女人们说,他那翘翘的胡子像鹰的翅膀;另外,留长发会让他感到轻松自在,更像个艺术家。
第二份报告,要求翻案。说他确实动过杀妻之念,因为那个叫茉莉的女人实在是该死!但他没来得及杀,别人就替他杀了。他是在看守所经不住审讯逼供,革命
意志薄弱,才被迫出卖的灵魂。他历数了那桩血案和这些年他的遭遇,希望夏米其监狱能为他洗清不白之冤。
警察们传看着报告,哈哈笑,说这个人有没有病!监狱对犯人的着装和打扮是有要求的,他周一功关了八年,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裴毅倒是能体谅,搞艺术的人嘛,爱好多。适当地给一些宽松不是不可以,情况不同,要区别对待。再说了,犯人也不是所有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们应该有选择外貌修饰的自由。留长发,蓄胡子,谁说不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情趣呢?
这样,夏米其就出现了一个长头发、大胡子的犯人。
现在周一功每每走进教室,都有一种全新的感觉。他在学员身后走来走去,风度迷人。每当他表扬谁时,都要顺带着捋捋胡子;思索问题时,还会用指尖梳理那头优美的卷发。
只是周一功的第二个要求,比较难办。
这个人打了多年官司,一次次的失败。来到夏米其没几天,老调重弹,不少人觉得周一功是疯子加无赖,加魔鬼,夏米其再帮着他折腾这事儿,有多少意义?到这里的犯人有几个不说自己冤枉?
裴毅认真研究过周一功那些材料,认为这个案子不是没有漏洞。比如说,作为杀人凶器的菜刀,除了有周一功的指纹,上面还有另一个人的指纹。这个人是谁?
还有,法院如能完全认定周一功是杀人凶手,当年为什么没有判他死刑,而是判了死缓?
裴毅在会上把这些个疑点都谈了。在这个行当干了多年,他深知冤假错案难免会有,而作为监狱,有责任为服刑人员澄清事实。监狱法律援助中心,就是专门帮犯人打官司的一个机构。
尼加提监狱长态度坚决,说,夏米其人怀里揣着光明,不怕跟魔鬼打交道。替犯人打官司,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这样做有利于稳定监狱的改造秩序,促进犯人的改过自新。
最近,监狱法律援助中心主任葛文善接下这个案子,还跟周一功见了面。当然,葛律师丑话说在前面,说这案子难度很大,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要向法院提供出新的证据不容易。
这一次对周一功至关重要。事情总算有了开始,周一功很松了口气。
裴毅和周虹走进画室时,周一功正在埋头作画。见一个漂亮的女警官上门来,周一功有些惊讶。
裴毅说明来意,把那张拼贴的剧照递给周一功。
周一功捧着剧照,近看远看,足足看了五分钟。
周虹碰碰裴毅,小声说:“怎么啦?”
周一功这才抬起头,疑疑惑惑地问,这照片是从哪儿弄来的,扮演李铁梅的女人是谁?
裴毅想,这家伙喜欢美女,一点不假。
周虹说,这是我们女子监区一个服刑人员的母亲。
一晚上工夫,周一功就完成了任务。
常晓早上去取画时,监舍的男犯围着画像,眼睛全是亮的。
常晓准备把画拿回去,这时周一功却说:“我不想送人了。”
男犯们发出怪笑。
吴黑子说:“这是经验,见不到活的,画一个充饥。”
周一功对常晓说:“要不让我见见那女犯。”说得极认真,极肯定。
男犯们又是一阵起哄。
常晓有点哭笑不得,说:“周一功,监狱的规矩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男犯和女犯能随便见面吗?”
周一功抱着画像不撒手。
常晓没辙了,回来向裴毅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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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八(2)
裴毅听完,笑起来,说:“还有这事?”
回想周一功那天捧着剧照发呆的表情,他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文章?裴毅当即去找周虹商量。
女子监区离男犯监区不远,骑摩托车一刻钟就到。这里的环境要温馨一些,很像是城里的某个住宅小区。铁栅栏是洁净的白色雕花,一方方草坪旁,矗立着女性人体雕塑。楼前面有一个小型广场,红红绿绿、形状各异的健身器械好似孩子们的玩具。楼道里也布置得很有情调,挂着水粉画。一些监舍还养了花,窗玻璃上贴着剪纸,什么鹿呀鸟呀,花呀草的,多半是那些没有文化的巧妇干的。
裴毅一进门,就夸花红草绿人更美。阿斯娅几个女的把裴毅团团围住,说,来看你周兄,没带好吃的呀。还有人说,要给裴毅介绍对象。裴毅在夏米其很有女人缘。
周虹一听说要让周一功和陈晨见面,连连说,不成!不成!裴毅说,怕什么,警察带着嘛。知道裴毅在为周一功打官司,苦于无线索,周虹终于点了头,说,兄弟我帮你!不过最好秘密进行,老胡要知道又不得了!
最后周虹说,由她把陈晨带到一监区去。
周虹完全在为自己考虑,裴毅感谢她这么细心。
在夏米其,他最亲近的人也就是周虹了。虽然嘴上周兄周兄地叫,但在他心里,周虹是介于母亲和大姐之间的人。也许还不尽然。每次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他都想对她说点什么,比如那只不锈钢打火机。但,他心有余悸,那是埋在他心底的秘密,很久很久了……
胡松林对周虹有意,裴毅早有觉察。许多时候他甚至希望周虹能接受胡松林这份痴情。但也有一些时候,他为周虹遗憾,周虹这样的女子,该有一个更好的男人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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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九(1)
周一功与陈晨的会面是在晚上。
陈晨被带进一监区谈话室时,裴毅和周一功已等候在那里。陈晨迈着轻轻的脚步一出现,周一功倏地就睁开了眼,凌厉的目光近乎于逼视。但陈晨好像并未发现这个人,她一眼看见的是,那个站在屋角的小警察。呀,好清秀的男孩儿,很像多年前救过自己的那个小警察,有一双毛茸茸的黑眼睛……
陈晨细微的惊诧,常晓似有感应,他迅速移开目光,挺了挺胸,以示严肃。这个女犯真年轻,如果不是那身灰衣服,你决然不会把她与犯人联系到一起。这么一个姑娘,她会犯什么罪呢?
周一功还在打量陈晨,他在猜测着这个女孩跟剧照上的李铁梅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他不大相信周虹的话,她们是母女;现在见了这个女孩,他还是无法把她们看成一对母女。所以他问:“那剧照上的女人是谁?”
陈晨看了一眼周虹。来之前周虹只是跟她简单交代过几句,她并不清楚这个中年男犯要求跟她会面的真正目的。她愣了一下,答道:“是我母亲。”
周一功问:“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陈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死了,我从没见过她。”
周一功茫然了。但他紧追不放,问:“为什么?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他没有告诉过你吗?”
关于父亲母亲,在别人可能是个简单的问题,可对于陈晨,要说清楚就不大容易了。它们一直是陈晨心底的痛!她为什么今天到了这里,似乎都与她那说不清的身世有关。陈晨不想谈这些,尤其是当着那位小警察。
她摇摇脑袋,说:“我父亲?不……”
周虹说:“周一功,这涉及到他人的隐私,你无权知道。”
周一功显得很无奈。他叹了口气,慢慢打开卷起的画。
陈晨惊讶地望着画像,觉得画得真像。她走上前,想拿过来,但周一功没有给她。周一功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她不是你母亲。”说罢,将画一撕两半,摔到地上。
在座的谁都没有料到周一功会来这一手!
裴毅火了,说:“周一功,你还算个男人吗?你怎么能这样!”
周一功冷笑道:“我不是男人!我他妈是废物!你们不都知道吗?我老婆有外遇,我把她杀了!对不对?”
陈晨弯腰拣撕碎的画像。
常晓看了她一眼,说:“我们再帮你想办法吧。”
陈晨的泪水夺眶而出。
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她与剧照上的李铁梅不是母女。这个男犯是什么人,他与“李铁梅”又是什么关系?陈晨的心里涌出莫名的恐慌。
同陈晨见面回来,周一功心中的疑惑仍然无法排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自己老眼昏花,精神紧张,产生的错觉,还是剧照的李铁梅与他死去的妻子茉莉确有相似之处?茉莉又怎么可能跟一个不大不小叫陈晨的女犯有瓜葛呢?
那天第一次看到这张剧照,周一功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其实剧照上的李铁梅远远比妻子年轻,强壮,但不如妻子漂亮。她穿着红底碎花褂子,脸盘和眼睛是圆的,加上黑漆漆的刘海儿,和一根独辫儿垂在胸前,很有一股子“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豪气。这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茉莉是不具备的。茉莉是模特,她纤弱而俏丽,灿烂又热情,就像一株风姿绰约的向日葵——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们又是那么相似,以至让周一功产生了一种神秘遥远的联想。
夜里,周一功猛然醒来,一种清晰的感觉回来了。“李铁梅”就是“向日葵”,“向日葵”就是“李铁梅”!尽管一个英雄,一个小资,但她们那闪着花花儿的不安分的眼神绝对一致!一个女人一旦有这样的眼神,是很要命的,注定要给世界带来灾难!
周一功的妻子茉莉从前是纺织厂的女工,业余模特,傍晚偶尔在广场上演出,挣点出场费。她黄裙飘飘,黑发飘飘,伴着西天的云霞和青草地上鸽子的起起落落,真是美丽无比。初见这个向日葵一样鲜艳的女人,周一功感到莫名的心痛。周一功先前的情人,皆是贵妃型的,以肥为美。而这个骨感美人,轻盈到似风,让周一功产生了深深的痛惜,似乎自己不去爱她,便不人道了。周一功背着画夹走向喂鸽子的女人。
周一功一向善于同年轻漂亮的女性茭流。他捋了捋向后披的长发,画笔支在浓密的大胡子上,显得尤有风度。
他说:“见到你真高兴,美人儿。我能给你画张像吗?”
女人脸上有点阅历了,淡淡地说:“你是想请我做模特吗?我是要收费的哟,先生。”
周一功说:“当然,美人儿。”
缓期执行 九(2)
周一功果然付给了女人一笔可观的报酬。
这以后,女人便常给周一功做模特。他们喜欢这片草坪和草坪上的鸽子,整个夏季都在这里散步,与鸽子欢舞。到了秋天的时候,一场秋雨一场寒,两个人才走进那个空荡荡的没有女主人的家。
周一功之前有过三次婚姻,三位妻子都因为受不了他的花心离去。每次离婚,周一功除了贴出去所有家产,几乎一无所有,连个孩子也没得到。这第四次婚姻也好景不长,激|情褪去,周一功和茉莉很快显出他们各自不同的本色。周一功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喜欢夜里出去喝酒,再不就是请一帮人到家里聊天胡闹。工作起来也毫无秩序,常常通宵达旦。而作为一名女工,茉莉是务实的。她受不了周一功这种人——名气大,没钱花,酷爱女人。
茉莉看上了周一功收藏的一幅名画——毛驴图。这是一位叫梦周的画家画的。梦周民国初年流落新疆,在刀郎河畔生活了大半辈子,一生未娶,却独独爱上了那憨态可掬的小毛驴儿。晚年,梦周牵着一条驴,在巴扎上摆了个摊儿,专给人家画驴。当地维吾尔族人特别喜欢他画的毛驴,给他起了个外号“梦驴子”。这幅毛驴图,是有一年周一功下去采风在民间买到的。茉莉听说这幅画值钱,便撺掇丈夫卖了,换一台大彩电。周一功当然不能同意,二人关系出现僵局。不久,周一功在妻子的化妆盒里发现一封不同寻常的信。周一功怀疑妻子有外遇,质问,茉莉不承认。这以后夫妻俩不断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打架,闹得邻里不安,周一功扬言要杀了她。茉莉曾被周一功打伤,住进医院。
茉莉出院后,一直在家休养。
那一日,周一功出差回来,推开画室,大吃一惊!妻子竟然倒在血泊中,毛驴图也不见了。周一功扑过去抱起妻子,茉莉已冰冰凉。
周一功成了最大的嫌疑。他与妻子关系不和,并扬言杀妻,众所周知;他衣领上还有喷溅的鲜血,而不是涂抹上的血迹(说明周一功接触茉莉时,茉莉可能活着),这些都是有力的证据!
在一间狭小潮湿、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周一功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两年,审讯,没日没夜,足以摧毁一切!周一功不是电影里那种刀枪不入的革命者,搞艺术的人真正是靠不住的,天生的软骨头,他忍受不了这没日没夜的审讯,他受不了小黑屋子的煎熬,便不顾一切地要出卖灵魂。而当灵魂失去时,他又痛不欲生地要去寻找灵魂!
周一功终于把自己给出卖了——在一份指控他杀人的材料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自此他获得了肉体的安宁。不过,他很快就厌倦了自己和这个世界——他渴望法院快快判他死刑,他是个没有灵魂的人,还保留着卑贱的肉体有何意义。却没想到失去了灵魂,肉体却得以存活——法院没有判他死刑,而是死缓……
几天后,周一功又画了一个“李铁梅”。
吴黑子一眼就认出是上回画过的那个小娘儿们,问,她是谁?送给自己行不行。周一功讨厌这个人,把画藏到了床头。
接着,脑子里又开始放电影,一会儿是“李铁梅”,一会儿是“向日葵”。两个女人分开,又重叠。按说,用画家的眼去区分两个女人,应该是不难的事情,可是一个戏里,一个戏外;一个是英雄人物,一个是小资美女,并且隔着那么漫长的时光,这便使周一功迷惑了。
这张剧照竟变成一道百年老谜,无法破译。就像眼下自己这桩冤案,找不到个真凭实据,你周一功就只好认命——承认是你亲手杀死了老婆。
第二天,周一功主动把画像交给了裴毅。裴毅有些惊讶,画像上的女人与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他是照着什么画出来的呢?周一功跟照片的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毅询问。
周一功摇摇脑袋,说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缓期执行 十(1)
丝路度假村位于肖尔巴格市城东一片向阳坡地。这里草木葱茏,河水淙淙,每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杏花、桃花、石榴花开得沸沸扬扬,一条河飘着红。站在楼顶还可以观赏市容和那座奇丽挺拔的大清真寺。
度假村是十多年前投建的,那时歌舞厅刚刚在南方城市流行,远在西域的郝如意立刻感到它潜在的魅力。肖尔巴格是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自古以来有歌舞之乡的美称,怎么能没有一个像样的娱乐场地呢?郝如意于是贷款建起了这座18层楼的度假村。依靠这座度假村,郝如意后来发了。现在楼的外表虽说有些旧了,但里面从硬件到软件都很到位。这是肖尔巴格上流社会的一个交际圈,不少头面人物都持有这里的金卡。
郝如意四十五六岁,身材瘦削,模样斯文,从他纹丝不乱的头发和笔直的裤缝,可以感到他的严谨。不说话时,苍白的嘴唇是紧抿着的,目光里含着谦恭。
这些年郝如意迷上了桑拿。洗完,久久地躺着不动;闭上眼,耳畔的古筝有一声,没一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来,让他感受着冰清玉洁,灵魂上升。久而久之,这个肖尔巴格商界的大人物便离不开桑拿了,这几乎是他轻松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一年前他的纯净梦想不料被人打碎。司机尹长水慌慌张张进来,这个面相凄苦的中年人带给他一个坏消息:大红山煤矿发生矿难!郝如意很震惊,震惊极了!该死的吴黑子太贪,郝如意认定,万恶归于贪婪。一个人贪欲太大,早晚会翻船。大红山煤矿是郝如意早年开下的,后来转让给吴黑子也是被迫,这里面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故事。现在吴黑子出了这么大的事,郝如意不知是高兴还是忧郁,一股冰凉的东西顺着凌乱的思路漫上心头,他听到咕咚一声,好像自己沉没了似的。
吴黑子出事后,曾打电话向郝如意求救。吴黑子犯了国法,郝如意当然不可能救他;只是在吴黑子入狱不久,派尹长水去看过两回,送了些吃的而已。尹长水跟吴黑子是老乡,出面比较方便。谁知吴黑子给郝如意安排了个任务:让他关照儿子。说郝如意不肯帮我也罢,但我儿子他得管,要是儿子出了事,可不成!
郝如意与吴黑子的关系,这些年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是属于那种既排斥又不能翻脸的一种关系。郝如意始终抱着宁可吃亏,也不能得罪吴黑子的忍让态度。这点尹长水算是看出来了。尹长水连忙跟老家青山县联系,结果没找到吴黑子的儿子。
郝如意有点忧心了。
郝如意最近到监狱拜访了一次胡松林。一年前秦为民把吐肖工程批给了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夏米其监狱上上下下颇有些微辞,弄得郝如意不好意思。现在,郝如意总算想通了,这独食还是不吃的好,索性让给人家夏米其一口。
郝如意突然上门,请求劳务支援,这太令人意外了!这些年监狱经费严重不足,到处找米下锅。眼见拿走的肉又送回来了,而且郝如意是找的自己,胡松林心花怒放。如果他老胡能促成这件事,岂不为监狱立了功?眼下胡松林最最着急的是出政绩!
胡松林和郝如意算是老相识了。几年前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有名工人的母亲得了尿毒症,无钱治,这小子一时犯糊涂,倒卖了公司一批石材。入狱后逢年过节,郝如意总派人给他送吃送喝,自己还来看过一回。老工人跪倒在郝如意面前,羞愧难当。那情景胡松林至今难以忘怀,后来听说郝如意还为老工人的母亲养老送终,他更是觉得郝如意有人情味儿。
胡松林当即把郝如意拉到监狱外一家最好的饭馆,摆酒叙谈。结果郝如意稳稳坐着,他先喝了个烂醉。但心里一清二楚,牢牢咬住一条:价格!说,如今是法制社会,不能因为咱这边是劳改犯,干活就不值钱!
郝如意对老胡佩服极了,说,没问题!
合同当晚就签了下来。
老胡抱住郝如意,万分激动地叫了一声“兄弟”。二人的关系一下拉近了。
对于郝如意“请求劳务支援”这个决定,公司其他董事其实是有想法的,觉得郝如意有点不可思议。监狱是什么地方,我们有必要做这个奉献吗?郝董事长是不是过于考虑社会影响了?
郝如意比较喜欢古人那句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忧患意识,是人类自我保护的一个重要方式。
后来的事实证明,郝如意的忧虑不是多余的。
一监区成为“吐肖工程”的施工主力。
修路这个活儿苦不说,时间限得也紧,而且在外施工不比在监狱,安全责任重大,管理不可有一丝疏漏。胡松林点名要裴毅上。李小宝他们私下里说,老胡这是拿你放在火上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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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十(2)
胡松林最近跟裴毅干了一仗。
缓期执行 十一(1)
上回裴毅和周虹串通一气,瞒着他让周一功和陈晨见面,胡松林知道后找孙明祥发了一通火,说裴毅太不把我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这其中当然包括老孙了。孙明祥本来是个温和的人,也禁不住老胡烧火,最后让裴毅在会上作了检查,事情才算完。
事隔两天,胡松林得到消息,裴毅作为副监狱长的人选,和自己一同上报到局政治部。报裴毅,显然是尼加提的意思。胡松林那一刻清晰地意识到,他与裴毅真的成了对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要怪就怪尼加提,谁叫你人为地制造矛盾?
这天轮到胡松林负责监规监纪大检查,一监区成了重点检查对象。胡松林听说大墙美术班学员近来猛增,就连老托乎提也跑去凑热闹,要拜周一功为师。一般来说,画画是要有天分的;而且这一行,在社会上运用的似乎也并不那么广泛,倒是学缝纫、烹调、驾驶的,好找工作。那么是什么原因带来眼下的这种“盛况”?
胡松林认为与周一功的打扮有关,与“女鬼”更是密切相关。传得最凶的是,周一功画的女人不是女人,是鬼。说有天傍晚吴黑子进教室,撞见了一个血淋淋的鬼。吴黑子去报告警察,警察来了,鬼连忙藏到门后……警察冲上去,拉开那扇转来转去的门,说乱弹琴,哪里是鬼,是个活活的女人嘛。
那天晚上,胡松林一行来到静悄悄的大墙美术班时,一个女人立在门旁,一袭红裙,两眼含笑,把个胡松林吓了一跳!细一看,是幅真人大小的画。画上的女人ρi股比磨盘大,腰一拃拃;狐媚眼,猩红嘴,穿得那么少,还露半个奶!据说这就是周一功被杀的妻子。教室里居然挂这种流氓画,不出问题才怪。
再看周一功,披着长发,蓄着胡子,活脱脱一个魔鬼形象。还在指导托乎提画花卉,说什么,画花好比画美人,要有激|情和爱心;画女人要画她们的灵魂,能让人看到她的皮肤之下的东西……一派流氓哲学!
胡松林当场指示:把流氓画拿下!把魔鬼头铲平!
一监区在这次监规监纪大检查中,勿庸置疑,被评为全监狱倒数第一!其实,检查组在给一监区打分时,意见也是有分歧的。但胡松林态度蛮横,一定要把这个模范监区给打下去。
“裴毅支持周一功留长发,扰乱了监狱的改造秩序;裴毅照顾秦为民住单间,是帮着他搞特殊化。秦为民啥〖XC<>,JZ〗人,人民的罪人!周一功啥〖XC<>,JZ〗人,杀人犯!这类人值得同情吗?你裴毅身为监狱人民警察,ρi股坐到了哪里?”
胡松林在大会上如是总结。
13年前,裴毅因为在文化考核中给胡松林判了个倒数第一,后来一直后悔,觉得自己误了人家前程。现在,他认为老胡确实不配当领导。回想这段时间他处处盯着自己,裴毅不能再忍受了,既然这个人要挑起战争,他也不怕!
他站起来,不愠不火地说:“老胡同志,你刚才例举的都是事实,但这些事实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证明我们一监区在司法改革中作出了一些探索和实践。我倒是认为你的管理理念有问题,已经不能适应形势的发展需要,与当前倡导的监狱工作的科学化管理,更是相差甚远!恕我直言,照你这样子,别说管理整个监狱了,就是做一名合格的监狱人民警察都成问题!你还是回去好好学习学习吧。”
这句话真是要了胡松林的命。
老胡报的法律函授大专,都四年了还没考过关,这不是故意刺他吗?老胡跳起来,被孙明祥摁下去。老胡又跳起来,这回跳得很高,指着裴毅说:“你、你、你看不起人!这个副监狱长老子当不了,你当还不成吗?你凭啥说我连一名合格的监狱人民警察也当不了?侮辱人!”
胡松林有个习惯,一伤心就爱怀旧。现在他又开始回顾光荣历史了——从自己18岁当警察说起,说到这些年如何忍辱负重;从周虹的丈夫鲁长海押解犯人途中被打死说起,说到当教导员的妻子杜鹃为救犯人托乎提而牺牲……字字血,声声泪,最后老胡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会场一时静得可怕,大家都知道老胡心头的这块疤,都知道老胡几乎把自己的所有都献给了夏米其,忍不住红了眼圈,一片唏嘘……
周虹也参加了会议。这位胡松林一直梦想的女神扭过脸去。她不愿看到她的两个朋友为了争这个副监狱长,闹成一对仇敌。
一监区很快被拉到野狼沟。
虽说还是早春,但天空亮白,日头小如针尖,干热难耐。茫茫荒原,武警战士背着枪,一段一岗。推土机犹如庞然大物向沙包逼近。顷刻间,一座座土坡被削去,一片片灌木连根拔起。
秦为民还是不能摆脱与吴黑子为伍的命运,李小宝似乎有意把这两个人分到一个组,并且让吴黑子负责。吴黑子开心得不得了,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拖着一捆树枝在前面跑。秦为民拉车跟在后面,一脚踩上烂泥滩,连人带车,翻了进去。如果不是有人甩过去一根绳子,将他拖出,秦为民怕是连老命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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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十一(2)
秦为民一身乌黑,躺在地上,哼哼着,活像只大黑熊,好狼狈。脚上的鞋陷进泥里,找不着了。
裴毅狠狠骂了李小宝一通,说你小子干啥吃的,你要是给我惹出啥事,我活剥了你!
裴毅看了看秦为民的脚,脱下皮鞋,撂给他,说,快到渠边洗洗,换上吧。在这种地方干活,没鞋怎么行。
裴毅的鞋穿着有些紧,给秦为民带来强烈不适。他想,自己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当泥腿子,自己怎么还厚着脸皮活在这世上?命啊,命!既然这条命这么贱,还顾惜什么?秦为民心一横,脱下鞋摔到一边,赤脚淌到刺棵子密布的灌木中去了……
晚上,双脚刺辣辣地痛,秦为民睡不着。值班的常晓来向裴毅报告。裴毅想,给他鞋不穿,不知好歹,让他受着去吧。但查房时还是忍不住找来一根缝衣针。常晓打手电筒,李小宝拿镊子,裴毅操针,三个人整整忙了一个小时,总算把暗藏在秦为民脚底的刺儿给除净了。
秦为民这回真的有点感动了。那个夜晚他被吴黑子和白平子揭丑后,在胡松林把他押往办公大楼的路上,秦为民又生出过一次死的念头。男人长着那个东西,本来是为了追求幸福的,现如今排不上用场,活活地让它蔫巴了,已是悲剧。自力更生吧,又让人当成丑事揭批,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尊严?还有什么活头?后来裴毅送他回监区,只字不提这事儿,秦为民深感诧异。裴毅一路像扯家常那样,向他请教了一些计算机方面的问题,末了,还说要让他给大家讲计算机课。提到计算机,秦为民的兴致来了,他不无自豪地说,不瞒你说,小裴同志,过去在大学里我可是这方面的高手!
这天早上,一监区的服刑人员又像往常一样,乘车去野狼沟。之前郝如意打来电话,说准备视察工地,慰问服刑人员,还带了两名电视台的记者。所以胡松林一早就赶到一监区,亲自督阵。趁这个机会自己怎么都该露个脸。吐肖工程,说起来就是你胡松林的政绩工程。
临出发前,裴毅突然接到兰干村的电话,说玉山老爹家有事。老胡便让他去忙,大家都知道玉山是裴家兄妹的恩人。这个时候,工地上有自己就够了,裴毅呆着,反而碍眼。
裴毅有些不好意思,说,怎么好意思让您老人家亲自上工地呢。胡松林说,领导视察工地是惯例,少废话,快走吧!
众犯排成四个纵队,整装待发。每个队前都有旗手,高举着“筑路突击队”的旗帜。晨风拂动,彩旗飘扬。众犯昂首挺胸,口令喊得格外响亮。胡松林环视队伍,暗想,裴毅这小子把个施工队都弄得这么有样子。
站在初春的阳光下,胡松林的心情一片晴朗。监狱领导亲自带队,他觉得有必要鼓鼓劲:
“服刑人员们,吐肖公路的沼泽段我们已经顺利完成,大家为此付出了大量心血,值得表扬。近期我们的任务是,攻克野狼沟!这是他娘的一块难啃的骨头,但我相信,只要大家有信心,我们就一定能够完成任务。大伙儿说,是不是?”
“是!”下面发出山洪般有力的声音。
胡松林没有发现,队伍中有一个人低着脑袋,心事重重。
后来的情况是,胡松林到了工地后,带着郝如意上上下下跑了一圈,对着摄像机说了不少豪言壮语。记者们频频点头,弄得老胡挺激动。郝如意对前期的施工质量也表示满意,老胡算是放心了。
接近下午时,日头渐渐地失去热力,雪花飘舞,天气骤然变冷。野狼沟本来就是风口,呼啸的西北风卷着石砾,打得脸生疼。众犯有的烧荒平地,有的挖树疙瘩,有的背石头,大家伴着滚滚浓烟和冲天的火光度过了一天。
傍晚,哨声一响,该收工了。犯人扛着工具从四面八方聚拢,排队,报数。监管警察查点各自的人马,准备乘车返回。
这时,常晓和周一功上气不接下气跑来。
胡松林站在队伍前,望着两个迟到的人,不满地说:“咋现在才来?”
常晓指着远处,结结巴巴说:“后沟,发现一具尸体!……”
胡松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啥?”
队伍中的白平子报告说:“吴黑子不见啦!”
缓期执行 十二(1)
吴黑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和野狼沟出现被焚烧的尸体,像两个巨大的谜团,压在夏米其干警的心头。
事情发生的当夜,监狱便派出警力四处搜查;同时将那具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送到公安部门进行鉴定。
一夜之后,警察们空手而归。
古扎尔县公安局法医做的尸检报告也出来了。死者为男性,身高、体重与吴黑子基本吻合,血型一致,一种稀有血型。他们分析很可能是黑吴子的。
尼加提召开会议,让大家谈谈看法。
一直闷头抽烟的胡松林抬起头,说:“法医的报告都出来了,看来十有###是吴黑子了……这是一起严重的非正常死亡事件,身为狱政管理科科长,我胡松林麻痹大意,管理不力,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请求组织上对我进行严肃处理……”
老胡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无力。现在他真正后悔了,当初真不该让吴黑子和李来翠见那一面!这一面付出的代价不小,吴黑子他狗日的想不开烧死就烧死了,可自己因此而受到连累,关键时刻输给了裴毅,胡松林恨死吴黑子了!
李来翠上次闹过之后,周虹给吴黑子老家的派出所发了函,请求他们帮助查找一个叫牛牛的男孩。最近对方回了函,说吴黑子的大哥一家两个月前去南方打工了,把牛牛撂给了邻居。牛牛在邻居家呆了没几天,就出走了。一个###岁的孩子会跑哪儿去?周虹去向胡松林报告。
周虹这么主动地汇报工作,胡松林又找到了党代表的感觉。他大手一挥,说:“周虹,这事儿你不用急,我来处理!”
胡松林立马到一监区提吴黑子。让这对大墙夫妻见个面,兴许能凑点情况呢。胡松林也是好意。
值班的李小宝说:“胡科长,这事得给裴监区长言语一声。”
这个李小宝是裴毅的铁杆兄弟,对胡松林一直是龇龇歪歪的。老胡横他一眼,说:“言个鸟!老子提个人还要他同意?!”
裴毅回来后,听说了此事,连忙追去阻拦。说吴黑子这个人性情暴躁,夫妻关系不好,现在两口子入了狱,宝贝儿子又失踪,他要知道了还能安生吗?这事得慢慢来。
胡松林说:“怎么,兴你讲人文关怀,就不兴我讲?这是狱政管理科科长负责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胡松林口气很冲。
后来果然不出裴毅所料,这对大墙夫妻见面不到五分钟,就闹起来。
李来翠骂道:“都是你这个王八蛋害的!你有了钱,吃喝玩乐养表子,不要这个家,不要我和儿子。你大哥也是个只认钱的家伙,黑了心!吴黑子,儿子要找不着,我就不活了!”
吴黑子抡着拳头说:“你要死就死吧,老子他妈早对你腻歪了!”
眼见着这场有意义的会面变成了家庭暴力,胡松林不得不把这对冤家分开……
“我提一个问题。” 一直沉默的裴毅站起来。
胡松林警惕地看着他的对手,想,这下他该看我的笑话了。
裴毅显得很坦然,说:“吴黑子为什么要自焚?就因为儿子失踪,他不想活了?依我看,吴黑子绝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生命的人。他粗鲁、残忍的内心,还保留着一丝对生活的渴望,那就是他的儿子。一旦他知道儿子失踪了,他会千方百计去寻找儿子,而不是自焚。”
“那么,那具尸体又如何解释?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又不是演戏,没那么巧。”胡松林不以为然。
常晓破例参加今天的会议,他看了一眼胡松林,说:“那天吴黑子和周一功几个人,负责在灌木密集的后沟烧荒。据周一功反映,吴黑子情绪反常。下午快收工时,吴黑子说他胃溃疡犯了,疼得要死,就跑到灌木后面去拉稀,让周一功帮他到工棚去拿药。周一功在吴黑子的棉祆里,并没有找到药,便向我报告。等我们带着王医生赶到后沟,没想到在一堆火里,竟看见一个焦煳的人……”
吴黑子的棉袄里并没有药,他为什么要让周一功去拿药?后沟灌木丛生,地形复杂,吴黑子会不会趁着烧荒之际逃跑?
裴毅建议继续抓捕吴黑子。
孙明祥忧心忡忡,说:“咱们夏米其连着三年没人脱逃了,这半年如果平安无事,就是四年,正符合文明监狱的评比条件。这事要是弄出去,咱们就没资格参评了。”
一位副监狱长也说:“马上要春播了,警力非常紧张。工地上要有人,田里还得要有人带,棉花和树苗晚种一天,都是损失。反正法医的鉴定也出来了,咱们按照这份鉴定上报,不就完事了?”
尼加提说:“那不成,就是有一分怀疑,我们都得落实,决不能把罪犯放到社会上。继续对吴黑子进行抓捕!”
缓期执行 十二(2)
接下来,一连三天大雨。
这是干旱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罕见的春雨。庄户人喜欢,却苦了警察。警察们兵分几路:裴毅、常晓等在肖尔巴格火车站巡视;胡松林带着一个小组埋伏在大红山一带;尼加提配合公安交警,在交通要道检查过往车辆。孙明祥守在电话机前,24小时不合眼。
三天后,这场没有结果的搜寻不得不告一段落。
当胡松林一瘸一拐回到监狱时,心里真是窝火极了。这边浪费了那么多警力,地里的活儿误了;那边吴黑子连鬼影儿都摸不着。上面还弄得沸沸扬扬,都知道夏米其出了事。不就裴毅一句话,尼加提偏要兴师动众。结果咋样,他娘的白忙活!胡松林向孙明祥发牢骚,指责尼加提事事听裴毅的。
这时女子监区又传来消息,李来翠吞针,被送进监狱医院抢救!
李来翠这天下午在缝纫车间干活。随着嗒嗒嗒的机声,那根白亮的机针一上一下,仿佛从心间轧过。一道道伤痕,撕开了,缝合;又撕开,又缝合,血淋淋的。李来翠想像着丈夫焦黑的尸体,觉得那是一根自己曾经用过的烧火棍,遗失在了老家的火塘旁……丈夫、儿子、家,全没了,没了!
李来翠轧完最后一件衣服,把针捏在手里,捏出了汗。她记得从前给丈夫缝衣服,这根针是那么轻巧、优美,可是现在寒光闪闪,很沉很沉。它带着一丝讥笑,问,你活着有意思吗?李来翠擎着针,愣了片刻,慢慢放进嘴里。轻轻一咽,有一丝冰凉的刺痛。接着,两根、三根、四根……
医生后来从李来翠的胃里取出五根针。
天亮时,李来翠苏醒过来。看到坐在床边熬红了眼的周虹,这个女犯嚎啕起来,说:“我咋还活着?我死了就能自由自在去找我儿子啦……”
缓期执行 十三(1)
国际大巴扎位于肖尔巴格市东,是新近两年建起的。那儿从前是一片烂泥滩,如今矗立起一个建筑群。古朴典雅的门楼,纤秀妩媚的尖塔,高低错落的橼部,造型、线条、色彩无不体现了维吾尔这个民族对建筑艺术的高度概括和提炼。作为欧亚大陆桥丝路贸易的集散地和中转站,肖尔巴格的建筑既汲取了中原文化和希腊艺术,又具有自己独特的###韵味。这里是外国游客的购物天堂。
走在铺着花砖的街道上,裴毅不由地想起秦为民。这座国际大巴扎是秦为民一手建起的,成为肖尔巴格的一个窗口。可这个人现在却在监狱因尿裤子而遭人嗤笑,人啊人!
穿过喧闹拥挤的大街,朝南拐,有一条洁净的小街叫宝石巷。这儿一溜排着数十个卖奇石的小店。进了巷口,裴毅便四下巡视。
李小宝说:“裴哥,我猜你八成不是来逛街的。”
今天裴毅一大早起来,就让李小宝给他理发,打摩丝,说要进城逛。李小宝灵机一动,硬是跟常晓换了班,随他一道进城。
裴毅笑笑,说:“算你聪明。”他拿起一块五彩石,凝视。这些五彩石跟吴黑子留在监舍床头的那碗石头一个模样。它们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许多诡谲的眼睛。吴黑子不见了,但为什么没有把那碗石头带走呢?大家都知道那是他准备送给儿子的。
这一天,毫无收获。
傍晚准备返回时,李小宝提醒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去看看你妹妹?前些日子玉山老爹家出事,裴毅给妹妹打手机,想让她照顾老人几天。裴玲说自己请不了假。裴毅大发脾气,觉得妹妹太没人味儿。后来又往她单位打过一次电话,人家说,她不在这里了。莫非她跳了槽?
李小宝说:“你们还真结仇了?算啦,你是当哥的,就让着点妹妹吧。人家当初给你找对象,也是为你好嘛。”
裴毅看见李小宝拎着的沉甸甸的水果篮,说:“李小宝,你小子真贼啊!”
李小宝今天来这里,其实就是想见裴玲的。
李小宝从前在玉山老爹家见过一回裴玲,对这个时髦的红头发女孩大有好感,甚至一见钟情。
回来后他曾跟裴毅作了一次认真谈话,说:“监区长,你看李小宝同志也跟了你五六年了,政治上可靠,长的虽说不上是美男,但也不缺胳膊少腿,重在心灵美嘛,你说是不是?”
裴毅说:“是。”
李小宝说:“那就请求你——把妹夫这个光荣使命交给李小宝同志吧!”说罢,敬礼。
常晓当时在场,见李小宝那般严肃,捂着嘴,哧哧笑起。
李小宝瞪一眼常晓,说:“青瓜蛋子,你才来几天呀,哪知哥哥的愁滋味!我为这一脸疙瘩去看过中医,中医说啦,失调,阴阳失调!”
李小宝生得粗眉大嘴,模样不俗,就是皮肤成问题,一年到头满脸浓包,以他的话说,“骚疙瘩”。工作之余,他多数时间忙着搞对象,可至今收获不大,人家嫌他难看。其实在他们一拨人当中,就数李小宝爱美,用的不是大宝,就是拉芳,兜里还装一把赫廉木梳。在外面监管犯人干活,李小宝偷空就冲着戈壁滩刮两下。老犯人对他这一爱好都知道,私下里叫他“李美男”。
裴毅说:“李小宝呀,找对象这事急不得。你要真喜欢我妹,我没意见,不过我可告诉你,那可是个飘在云间的人。”
裴毅这么说,多少与妹妹的网恋有关。这两年裴玲一直在网上乱谈情,她是情愿相信那种比星光还渺茫的爱情,也不愿接受现实中的男人。
李小宝说:“那不成仙女了?裴哥,我看你们兄妹全有问题!就说你吧,要模样有模样,还是个小官,管一群犯人,怎么到现在也没找个老婆,是心理问题呢,还是生理问题?”
裴毅朝李小宝裆部挥了个空拳。
李小宝吓得躲开,说:“可不能乱打!我还是童男子呢!”
裴毅经不住李小宝甜言蜜语软磨,带着他来到妹妹的宿舍。好不容易敲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中年女人。女人说,先前住的那个女孩搬走了。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裴毅问。女人摇头。
电话不通,礼拜天单位又不上班,找不着人,只好撤了。
李小宝哭丧着脸说:“裴哥,你可得管管你妹,别让她云里雾里跑了,那样很危险的!”
裴毅暗笑,我妹是你什么人,你现在就管上了。
不过,不久李小宝就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这天是探监日,李小宝在会见室值班。猛然间面前出现一个靓女,他眼睛瞪圆了,说:“你、你……”
他觉得面熟,但一想不可能,因为女孩说要见秦为民。
缓期执行 十三(2)
秦为民进来后,家人从未来探望过。警察们都很奇怪,有一次李小宝问起,秦为民态度冷漠,说,不该问的别问!
李小宝揉揉眼睛,好看得清楚一些,问:“你叫什么名字?”
“裴玲。”对方仰着小下巴说。
裴玲?老天爷,还真是裴毅的妹妹呢!李小宝心里一阵狂跳,脸红了。自己一直渴望跟这个小仙女来点浪漫呢,没机会。
他结结巴巴说:“你、你为什么要看秦为民……”
“我们是朋友。” 女孩神情自若,她当然也认出了李小宝。
李小宝做了个深呼吸,尽量保持冷静,说:“监狱有规定,只有服刑人员的直系亲属才可以会见,朋友一般不行。”
“监狱现在不是张口闭口强调人文关怀嘛,朋友都不让见,还算人道吗?”女孩伶牙俐齿,带着冷笑。
李小宝说:“你对监狱的政策挺熟嘛。要不,你等等……”说罢进了里屋。
裴玲想,这小子一准请示哥哥去了。她往沙发上一坐,听天由命吧。
不一会儿,裴毅来了。
猛一眼瞧过来,竟然有点不敢相认。从前那么时尚的小囡,如今却格外朴素;人也显得消瘦憔悴。总之,过去那个活泼俏皮的妹妹不见了。
裴玲从沙发上站起。
“玲玲,是你要见秦为民?”裴毅不大相信。方才李小宝在电话里说有个女的要见秦为民,裴毅想,秦为民的老婆总算来了。显然,李小宝害怕搞错,不敢确定。
裴玲点点头。
“你干吗看他?” 裴毅疑疑惑惑。
裴玲眼里闪过一道阴翳。
妹妹这一表情令裴毅心头一震!裴玲一直说忙,玉山老爹的儿子被判刑,老人病倒在床,她也不肯来看一眼;裴玲辞职,还是裴毅往文管所打电话时人家告诉他的。想来是她犯了啥事!
裴毅看了看四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带着妹妹走了出去,来到一个僻静处。
“你跟秦为民什么关系?”裴毅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秦为民进来不久,裴毅曾听人说过,这个人受贿是为了相好。裴毅没太在意,如今的贪官哪个在外面没女人?只是,案卷里并无记载,而是说那200万是被一个福利厂厂长卷走的。
这一年,裴玲几乎经历了人生的全部,从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沧桑妇人,悲与喜,爱与恨,在她这里都显得平淡无奇了。她不喜欢哥哥这么盛气凌人,这么正儿八经。哥哥是她惟一的亲人,按说她早该把一些事情告诉他。但哥哥极要面子,又一心求进步,她再给他添乱,哥哥不恨死她才怪呢。他们兄妹从前就争争吵吵,哥哥总之是看不上她。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惹下的麻烦自己收拾吧。现在既然上了门,说出来也罢。
裴玲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秦为民其实是为我坐的牢……”
裴毅本来只是怀疑妹妹跟秦为民有些不清不白,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秦为民竟是因为她坐的牢,说得多自豪!她害了秦为民不说,把自己也毁了!裴毅的手在发抖,老天爷,他这当哥的怎么就不知道呢?
裴毅瞪着妹妹,半天才说:“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你还敢往这里跑,真不要脸!告诉你,只要我呆在夏米其,你就休想见秦为民……”
一只白蝴蝶从他们身边飞过。裴玲眯着眼,觉得很像一片失去颜色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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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十四(1)
哪儿是开始?是那个深秋,还是初冬?还是从那三次大失败说起吧。
裴玲第一次恋爱在大三。毕业那年,男同学带着她去见父母。那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很热闹,很守规矩,裴玲头次上门,就被扣进了现实巨大的模子里。晚上,她以为她会同相爱的人一道在园子里疯,哪知月亮刚刚升起,男孩儿便悄声说,该给太奶奶端洗脚水了。接下来,是奶奶的、妈妈的……裴玲说,这好办。等她送完了水,又倒完了水,时辰已不早,月亮的脸没顾看上,家里那口古钟已敲响12下,该熄灯了,该睡觉了……
那晚上裴玲躺在偏房的小床上,连做梦的力气都没了。本来她还在心里悄悄地渴望过一些令人脸红的事情,甚至担忧过自己的身体, 现在她就像一枚去了皮的蛋,在月下闪着滑嫩的光、寂寞的光……
裴玲离开了这个男孩儿。这样的男孩儿再可爱,也是爱不得的。裴玲认为爱情中最重要的颜色是红色,红色的浪漫和自由。
之后,她又结识了两个英气逼人的男人。
为了能选出他们中那个最优秀的,一段时间以来她与他们频繁约会,累得死去活来。中午甲来,晚上乙来。甲喜欢带些小东小西装饰品,乙喜欢带各种各样的吃食。甲喜欢约她逛公园看展览,他口才好,会讲笑话,有人没人都对她彬彬有礼。而乙喜欢把她往度假村和酒店带,吃了喝了玩了,两眼一眯瞪就说,你不想尝尝吗?尝尝吧,我真得很棒很棒哦!说着,拍拍裤裆。好像他是只大萝卜,或者是一串烤肉。裴玲是鬼精灵,才不轻易上当呢。不过她心里有了数,好男人是甲,不是乙。
专心致志地同一个男人好,事情立刻变得简单起来。不久裴玲这边就爱出了火花。是火候了,但甲干吗岿然不动?感情发展到这一步,裴玲受不了了,裴玲恨不得烧死自己,肢解自己。有一天,裴玲从哗啦啦的浴室里冲出来,扑向正襟危坐的甲,哭着说,我到底怎么了,你他妈从不碰我一下?我要你好好看看我,摸摸我!我要你把我从头爱到脚!甲苦着脸,把裴玲抱上了床。甲说,小铃铛啊,我不是不想,是想也白想。不瞒你说,我做梦都想坏你一家伙,可就是坏不起来啊……
裴玲猛吃一惊。天哪,干吗不早说?看你像个正常人一样,浪费别人的青春,很不道德嘛。裴玲穿上衣服,走了……
不能否认这三次恋爱给裴玲带来的负面影响。裴玲从此不大相信身边的男人了。
网恋,是这个时代梦想破灭的小资女人的绝望选择。几年前裴玲还把这种事看作是弱智玩的游戏,严重点说,是堕落;但现在,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地掉进了这张看不见的网。
裴玲转向一种高级的、秘密的、纯精神的恋爱。
她之所以选择大漠孤烟,可能是因为他比较幼稚。他热衷的话题,总也离不开童话故事和动物——他的全部知识似乎都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他的那些关于玫瑰花与水晶鞋,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不亚于一副精神鸦片,对裴玲极具杀伤力。裴玲这个厌倦了俗世的女人,像听到了来自天堂的召唤,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网上约会成为裴玲每天必不可少的精神沐浴。她脸上挂着天使的微笑,比风还轻盈,向着远方奔去。那儿,野漠穷秋,星光之下,她心爱的人儿在翘首盼望。我等你!他说。仿佛一个等待了一生的人的最后呐喊,听了叫人辛酸。想到有一个人垂死前还在远远的沙漠上等你,你能不动心吗?
这是他们共同创造的童话啊。
女人总是需要童话来支撑她们的灵魂,最后又打破这童话。裴玲在虚无的世界里漫游了一阵之后,终于无法承受那生命之轻。不见面怎么能算爱?柏拉图式的恋爱,只有圣人才配享受,裴玲到底是凡人哪。对于裴玲的要求,那边久久不作答复。难道他是骗子、丑八怪,或者……裴玲的情绪一落千丈,当初她就该听哥哥的劝,网上啥人没有呢?
就在裴玲准备激流勇退时,对方突然告之,下周见面!时间:周二晚九点;地点:静湖咖啡馆。
裴玲激动得要疯了!
从那天起,裴玲便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时间像杯中的茶,起起落落,总也没个衡定。总算熬到那一天了,裴玲特意换了件低领的红色真丝短裙,佩一条精致的铂金项链,耳环是两粒垂挂的珍珠,悬在颊边,活泼又雅致。她这副装扮实在是招眼,加上她那天的表情很古怪,让所有人都看出了,他们说,什么样的约会,让你这么焦虑?
离见面还有一个小时,总算熬过来了。裴玲临出门,特意补了口红,在手腕和脖根点了几滴“梦幻森林”。这种香水气味清淡,绵长,仿佛从阳光里提炼出来的青草味儿。
缓期执行 十四(2)
待裴玲赶到静湖咖啡屋时,暮色已降临。
这里真是个幽会的地方,灯光、音乐,以及色彩,都是骚动不安的暧昧气息,炫目的光影下是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这种地方,裴玲过去很少有机会来,太奢华了。裴玲拿着一本作接头暗语的书,正在犹豫着,突然走过来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子。
他说:“你好,同志。”
迷恋于童话的人终于步入了滚滚红尘。
在沉郁的萨克斯中,两个人在小包厢里坐下。音乐把夜色搅得更加浓稠。
男人戴黑边眼镜,留着背头,宽阔的前额有了明显的脱发痕迹,很像电影上那些为了革命事业鞠躬尽瘁的知识分子。这人至少有50,也许还不止,老天爷!难道他就是那个在沙漠里等待了自己一千年的大漠孤烟?
男人用探究的目光看了一会儿裴玲,声音沙哑地说:“没想到你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同志。”
这句话可以征服一切女人,裴玲的情绪略提了起来,说:“你可跟我想像的有点不一样。”
男人问:“在你想像中,我是什么样的?”
裴玲说:“嗯,大鼻子,三角眼,蓄着长发。穿牛仔裤,裤子上全是烂洞……”
男人笑了,一笑,颇有几分风流可爱,左颊上有个浅浅的笑涡。他说:“哈哈,那不跟罪犯一样了?”
裴玲说:“有那么点味道。你干吗叫大漠孤烟呢?”
男人说:“因为它符合我的一种心境。”说着,眉头皱起了。
裴玲看着眼前的男人,无论如何也难以把他与网上的大漠孤烟联系到一起,更别说那个美丽的童话世界了。他非但不幼稚,甚至相当有城府。他眼睛后面有双眼睛,皱纹里藏着皱纹。裴玲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严肃的男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像做报告。她带着嘲弄的味道说:“你怎么会网恋呢,老同志,这对你很不适合。”
男人说:“看来我让你失望了。”
裴玲真的非常失望。分别时她甚至根本不想接他递过来的手机号码。哦,可悲的网恋!
那晚上裴玲走出静湖咖啡屋时,几乎要哭了……
裴玲不知道这位老同志就是这座城市的副市长。裴玲像时下许多小女孩一样,只热衷研究爱情,不关心政治;新闻联播不看,看港台言情片。如果不是后来丢了馆里的一件文物,裴玲恐怕永远不会再见这位秦副市长。
那是馆长刚从民间搜集到的一块陶片,青灰色,带花纹。在裴玲眼里简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馆长说了,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它证明肖尔巴格这个维吾尔族人的聚居地,在公元11世纪是佛教最早的传播地之一!馆长捧着陶片,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不久之后自己在中国考古界制造的一场大地震。馆长对裴玲颇赏识,交给裴玲保管,裴玲顺手夹进桌上的一本旧杂志,事后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女同事搞卫生时,为换几包卫生纸,让收破烂的把一堆旧报刊全拿走了。
馆长气得几乎晕过去。找不到陶片,处分是免不了了。这时裴玲的朋友金珠出主意说,到古扎尔县去找,那里是重点文物保护区,陶片就出在戈壁滩上。许多年前人们就知道用陶片赚钱,戈壁滩被翻了个遍,如今就是要找一星子陶渣也不容易!
但裴玲还是去了,一个人来到风吹石头跑的大戈壁。
裴玲像发了狠似的,整整在那里找了两天。起先她还颇有耐心,由东向西,实行地毯式搜索。但随着第二个黄昏的来临,裴玲的希望化为乌有。通往肖尔巴格的末班车也已错过,大风骤起,黄沙滚滚,裴玲躺倒在地,嚎了起来!风,越来越大;天,越来越黑。裴玲一动不动,任黄沙将她一点点埋没。
也许,这里是她生命的尽头?
裴玲是在这时想到大漠孤烟的。
缓期执行 十五(1)
秦为民对于电脑那无穷无尽的细密程序,有着天然的敏感,并深为迷恋。后来虽步入仕途,但这一爱好始终没有丢。繁忙枯燥的工作之余,支撑秦为民精神世界的有两个:儿子和电脑,二者弥补了他的空虚。至于妻子,他已不需要了。若不是怕小儿子龙龙再失去妈,或许他会离婚的。龙龙非常懂事,他很宠爱这个儿子;而岳父待他也一向不错,秦为民只好一天天地捱过来了。
网恋,无异于一场灵魂的救赎。那段日子是秦副市长最幸福的时光,如果不是对方提出见面,秦为民情愿一直这么处下去。见了面,秦为民怯场了。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上他这半拉秃脑瓜的——情况也确实这样。如果说出自己是副市长,那么就很难证明感情的纯度了。秦为民那次见面回来,情绪一落千丈,后来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调整状态,才算恢复元气。
可偏在这时——在他48周岁的那个夜晚,手机响了。
当时老婆就在身边,又羞又气,从疲软的阵地上撤下来。这个电话可以说充满了挑战!
秦为民“喂”了一声,本来他是可以拒绝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的,只要关机,一了百了,难道他与那个红头发姑娘还有什么可说的吗?但老婆偏在这时挥舞着那条没帮上忙的睡裙,像甩一颗手榴弹那样,把污言秽语甩过来,滚!滚吧!我不稀罕你那副市长的鸟玩意儿!哪个女人想要,给她!
多么文雅的女子,如今是悍妇了。生活怎么会把一切原本美好的东西全部破坏了呢?秦副市长夹着他可怜没用的物件,爬起,在老婆的骂声中,走进空茫茫的夜。
秦为民至今还记得,走出家门的那一瞬,他流下了辛酸的泪水。半辈子没哭过,这次哭了,到底为什么呢?
这应该是个不祥的预兆,但那时秦副市长脑子里很乱。他几乎是被迫去见那个红头发女孩的。
人与人相知,说到底是靠机缘,时间只是增加认识的深度和广度。如果说第一次会面给秦副市长带来的是全面挫败的话,那么这第二次见面,则让秦副市长充分体会了英雄救美的胜利豪情。
蓬头垢面的裴玲是哭着扑向秦为民的,完全是一副无依无靠的小丫头的可怜相。秦为民听说裴玲是为了一块陶片,而几乎丧生沙漠,摇摇秃脑瓜,当即表示他来解决这个问题。秦为民说的那么肯定,裴玲感到奇怪。对方的神态完全是领导人那种急人民之所急的诚恳。两个人搭出租车回到古扎尔县,秦为民把裴玲安顿到一个偏僻的招待所后,就离去了。
第二天,裴玲在这个叫“明月”的小招待所里,整整等了一天,等秦为民的消息。等待的滋味不是好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把钝刀子在割着她的心。夜幕降临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裴玲倏地跳起,去开门。风尘仆仆的秦为民站在面前。一看那架势,裴玲明了三分。除了失望,她真想扇自己两耳光,干吗这么没出息,又来找这个老男人呢?裴玲又气又恨,哭了。
秦为民却稳稳地在椅子上坐下。他望着姑娘,心里腾起一股复仇般的快感,他想第一次见面时你好傲,连手都不肯跟我握一下!你知道我这手有多么珍贵吗?现在我该折磨一下你了。秦副市长慢悠悠地抽烟,喝茶。一直等到人家姑娘要走了,才站起来。秦副市长不慌不忙地拉开文件包,摸挲了半天,从里面摸出一个东西——青灰色,细花纹,一模一样的陶片!
裴玲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了半天,又一次泪水滂沱。
裴玲和秦为民的关系,是在陶片事件后发生质的变化的。准确地说,是在沙漠宾馆的那个冬夜。秦为民刚刚在那里开了个会,会后秦副市长找了个借口停留了一夜。秦为民约裴玲过去。裴玲起先有些犹豫,但还是去了。
刚开始二人还觉别扭,后来就自然了。这主要归功于秦为民的广博知识,秦为民不仅能在网上营造童话世界,现实中的他对文学、历史,也都有独到的见解。听说裴玲学的是外语专业,秦为民立刻换了英语同裴玲交谈。裴玲不由地生出敬佩之情,这与她过去那份狂热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更多的是尊重。渐渐地,她成了他的小铃铛,仰着脸儿,眸子闪亮,全是求知欲。
这天晚上,没走成。
裴玲很奇怪,她竟然依了这个几乎可以做自己父亲的老秦同志。事后,裴玲看到洁白的床单上的血滴,没有后悔,倒像是英勇就义过一次,充满豪气。
秦为民却愣了半天,满脸痛惜。他颤着声儿问,疼吗?裴玲咬紧牙关,说,没事!秦副市长一声长叹,这辈子老天爷总算给他送来一个完整的新娘,新婚之夜连老婆都没见红嘛。秦为民骨子里还是个讲究传统的人。也许对于女人,任何男人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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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十五(2)
末了,裴玲帮他擦去汗水,说:“我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女人一旦和一个男人那样了,急于要了解的,便是他的妻子。
秦为民想了想,用一种诗情画意的语言描述说:“她是那种很安静的女人,就像清晨校园里飘来的琅琅读书声,令人感动。但当你循着声音寻找时,你才明白,她是与风连在一起的。她就在你身边,你却永远无法捕捉……”
这个女人是从前的庄严。
裴玲笑了一下,说:“真深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赞美自己的妻子。可我不解,一个伴着琅琅读书声的男人,怎么会孤独呢?你是听不懂她的朗读,还是她在为别人朗读?”
秦为民皱着眉头,说:“不知道。”
分手时,裴玲送给秦为民一只红丝带编的手链,上面缀着一对铃铛,说本命年,避邪。秦为民感动死了,一个女孩儿和一对小铃铛相联系,那该是比夜风还轻柔动听的歌。但一市之长开会作报告,戴这么个玩意不大严肃;锁在抽屉里又实在是可惜,最后,秦为民干脆取下小铃铛,拴到了钥匙链上。让她时时陪伴身边,欢乐永随,幸福永随。
小铃铛真的使秦副市长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不苟言笑的他,脸上竟有了少年般天真的笑容。上高中的大儿子很老道,一针见血指出,这年头男人眼里放光,不是撞上金子,就是碰上女子!老爸是不是恋爱啦?秦大地是前妻生的,母亲病逝时才五岁,他性格暴烈,极端自私,与继母关系紧张。他一直怂恿父亲离婚,或者找个红颜知己,被父亲骂过两回。秦为民不喜欢这个儿子,儿子借用他这张通行证,经常带着女孩出入酒店和影剧院,消费不掏钱,秦为民是知道的。他甚至为此揍过他,但想到这是个没妈的孩子,心里又多少有些歉疚,睁只眼闭只眼了。
裴玲和秦为民逐渐趋于稳定,并转入地下。每次会面,都像地下党接头,带着无比的神秘和兴奋。秦副市长感到不可思议,他怎么跟一个比自己小20多岁的红头发女孩儿动了真格?有时,他们在一个秘密处狂风暴雨地刚爱过一场,接着秦为民又赶到庄严肃穆的会场,一本正经地谈资本论,谈改革开放,以及哲学,想一想,挺好玩的。这件事给了他一个启示:凡伟大的男人背后,都该有一个兔子般鲜活的女人,这更加有助于激发革命干劲和创造精神。爱情,才是第一生产力。
秦副市长的爱情童话,是被那个叫金珠的小市民给打碎的。
裴玲在女友家看电视,认出了秦为民。此前老秦同志一直以电脑专家的身份自居,裴玲深信不疑。现在看到电脑专家摇身一变,变成了秦副市长,正在亲切会见日本客人,裴玲张大了嘴巴。秦为民在她眼里,一下成了神像,连那略秃的前额,都变得神圣起来……裴玲再也无法保守住心中的秘密。女人一幸福,满脑子漏风,裴玲冲动地跳起来,哇噻!他是副市长啊!
这一声喊,把金珠吓坏了!金珠又不对头了,抹开了眼泪。金珠说,裴玲,你的命真好!为什么你的命这么好,我的命那么不好?她恶狠狠地揪住裴玲,好像要把她撕碎。金珠还是忘不了裴毅,这让裴玲觉得自己欠她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还。
终于有了一个偿还的机会。
金珠恋爱了,小伙子叫马福利,是个批发商,马福利新近在乌鲁木齐批发大屏幕彩电,大赚了一笔,想帮助女友。如果金珠能筹个200万,不出十天一准也能赚!
金珠动心了。金珠找到裴玲,让裴玲帮忙。
哥哥整得人家害了相思病,差点把命送掉,现在金珠好不容易缓过来,裴玲知道不能拒绝了。但裴玲是拿不出这笔钱的。
只有找秦副市长解决了。
那天下午,小儿子龙龙从县上回来了。秦为民下班后准备回家给儿子改善伙食,手机响了。是裴玲,裴玲说她在丝路度假村。秦为民愣了一下。这个小铃铛真冒失,丝路度假村是什么地方,难道让他一个副市长,在一大堆熟人的眼皮子底下搞约会?秦为民腿有些软,裴玲口气却很硬,说你现在就来,我等你!
秦为民一进屋,裴玲便像一团火扑了过去。这个小女人真是难办,秦为民一粘上就没办法了……不知过了多久,裴玲快睡着了,突然坐起,说,呀,我怎么把那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裴玲把金珠借钱的事儿说了一遍。
秦为民半天不说话。
裴玲撒开了娇,扯着他的耳朵说:“你说话呀!金珠可是我最铁的朋友,你就帮帮她吧,算我求你了。”
秦为民说:“不是我不想帮,200万不是个小数目。那些老板一个个精得要死,我要借了他们的钱,往后还能不找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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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十五(3)
秦为民当了多年领导,政治上还是把得住的。他从来不贪,这些年不断有人送钱送物,他一概拒收。庄严在这方面也很配合。现在让他到哪里搞这200万呢?秦市长耸耸肩,摊开两手,说了个“NO”。
裴玲从秦为民的腿上滑下来,噘起嘴,不高兴了。这是她第一次求他,他怎么能拒绝自己?裴玲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体,突然间有了一种恶心,我他妈在他眼里成了什么,妓汝?玩儿完就完了,连一点起码的感情回报都没有?这么一想,裴玲对面前的这个老男人恨之入骨!她拎上包,忿忿地走了。
裴玲走后的那两天,秦为民的生活失衡了,干什么都没劲儿,像丢了魂。给裴玲打电话,裴玲不接。莫非她真的离他远去了?晚上秦为民摇着钥匙链上的小铃铛,心里一阵难过,想,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他没帮金珠借钱?这么说来,裴玲跟自己好是有目的了,天哪,太可怕了!可是冷静一想,秦为民还是否定了。回忆他们相识的每一个细节,他觉得裴玲是单纯的,率真的。最让他愧疚的是,人家一个黄花闺女毫不保留地给了你,那时她并不知道你是副市长啊。
秦为民决定帮裴玲。庄家父女做果品加工生意,有些钱,秦为民第二天下午来到古扎尔县。路上他就想好了,今天无论如何,得跟老婆睡一觉,就算为了自己心爱的小铃当吧。
丈夫突然出现,让庄严无比惊讶,她问,你怎么来了?秦为民说,看看你嘛。
晚上,洗了澡,秦副市长忸忸怩怩来到老婆床前。好多年不这样了,跟裴玲有了关系后,老婆更是视而不见。但现在他腆着肚子,像个嫖客,一脸巴结,好像在说,来一次多少钱?
长期以来夫妻间的隔膜,使庄严有种本能的警惕。她问,你是不是有事?秦为民支吾了一阵。庄严说,有事就说,不必客气,市长先生。秦为民严肃地点点头。但话一说出,就后悔了,老婆的脸阴了。庄严说,秦为民,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你不会是惹下什么麻烦了吧?秦为民说,我能有什么麻烦呢?要说麻烦,也是这里。他拍拍裤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红了。
两个人开始了。
但不知怎么搞的,无法专注。秦为民是手忙脚乱,庄严是心慌意乱。越想越不对头,越想越让人来气。他原来是为了借钱,才跑到这里跟我这样,什么玩意儿!一股怒火涌到胸口,庄严脑子里晃动着拔萝卜的情景,她要狠狠拔掉它!拔掉它!!
秦副市长叫了一声,滑下老婆坚硬的身体。
秦为民穿上衣服,怒气冲冲离去时,当即有了另一个打算,给郝如意打电话借钱。为了心爱的小铃铛,动用一次权力,有什么不行?人非草木嘛,是不是?
两天后,200万就打到了金珠的账上。
但金珠并没有像先前说的那样,十天后归还。十天后,叫马福利的人卷款潜逃,金珠服毒自杀。
可谓教训沉痛。事发后秦为民再见裴玲,两个人第一次冷了场。200万打了水漂,秦为民连公安局都不想惊动。这事能过去最好,以后想办法弥补就是了,反正郝如意有用的着自己的地方。秦为民那时不知道这是一个连环套。随着大红山煤矿发生瓦斯爆炸的事实真相被披露,秦为民一夜之间突然被牵了进去!秦为民这才明白,200万不是郝如意的,而是在煤矿安全大检查中,曾得到过他关照的一个名叫吴黑子的矿主的!吴黑子在审查中,供出秦副市长曾接受过自己的贿络!
事到如今,一切只有自己扛下来了。秦为民是个讲究情分的人,在前前后后的审查中,他始终没有透露裴玲这个人。从表面上看,秦为民和女老板金珠倒好像有些关系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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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十六(1)
裴毅和一帮单身汉的宿舍,在离监狱不远的一个叫六道湾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基本上是外来民工的天下。监狱有家的民警绝大多数在古扎尔县城住,主要是方便孩子入托入学,配偶上班。警察们上下班有班车接送。裴毅没有这些负担,当初监狱分房时,他把房子让给了一名结婚不久的警察。
裴毅、艾力、李小宝、常晓四人住一套20多平米的两居室楼房,条件很是简陋,用水得到楼下去接。解手更是不便,得骑着摩托跑两里路,才有一个稍微体面的公厕。好在大家多数时间是在监狱,偶尔凑到一起,在这陋室里弄几个小菜,喝两口,再吼几嗓子,也挺不错。裴毅的维吾尔族舞跳得地道,手鼓也打得漂亮,给一帮光棍带来不少欢乐。
可是,近日大家发现裴毅话少了,闷闷不乐。问怎么了,说没怎么,但大伙还是觉得裴毅不对头。尤其是撕书这件事,很反常。
那天晚上裴毅去查房。秦为民正在看书,没有看见他进来。裴毅一把夺下书,摔到地上,说:“警察查房,为什么不站起来?”
裴毅对犯人一向比较和气,这个举动显然过了,让秦为民很下不来台。
秦为民指着地上的书,说:“裴警官,请你放尊重些,把书拣起来!”
裴毅一提溜,把秦为民拽了起来,厉声道:“站起来说话!”
秦为民挣扎着又往下坐,说:“你先把书给我拣起来!”
一群人看着裴毅,艾力、李小宝和常晓也在场。
裴毅拾起书,嚓嚓嚓,撕了个稀巴烂!
艾力和常晓呆了,裴毅这是咋啦,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呀。
两个人连忙把裴毅拉出去。
李小宝这时忍不住倒出一腔怨言,说:“这种人毙了才好!一个大秃瓢害了人家黄花闺女,凭啥!不就是有钱有权嘛!裴哥,你要早把你妹介绍给我,还有这事儿?这下可好,让那个老王八蛋给搞了!”
裴毅给了李小宝一拳,说:“闭上你的臭嘴!”
艾力和常晓面面相觑,但接着就明白了三分。裴毅的妹妹竟然和秦为民有染?我的天!这事儿还真是麻烦了。
裴毅这些日子确实憋闷。秦为民就在自己眼皮子下,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打他一顿,替妹妹报仇?不行,这样一来,会闹得世人皆知,让你裴毅脸上无光,仕途受阻。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似乎又便宜了秦为民。裴毅跟自己生起闷气。
偏在此时,秦为民学着周一功的样子,打了一份报告上来,请求监狱支持他搞专业,进行软件研发。这是摆脱白平子那帮流氓无赖的好办法,也是争取立功减刑的惟一出路。
秦为民这一想法,来自肖尔巴格市电视台记者的一次采访。秦为民入狱前写的一篇科研论文最近在全国获奖,是关于“神机妙算农场管理软件”研发的。
中国是农业大国,农场众多。农场经营包括农、林、牧、副、渔;管理方面又牵扯到劳动力调配、农机具调度,条田的酸碱度、虫情、墒情;生产资料的出入库以及各种产品的营销等等。“神机妙算”,就是一个用于农场科学管理的软件。
裴毅一下就意识到“神机妙算软件”的价值。
监区干部会上,大家都不发言。李小宝那张嘴实在是长,经他添油加醋,现在有谁不知道裴小姐和秦副市长的事。
倒是艾力比较直,说,不如让秦为民把这项研究搞出来,无论对社会,还是对他本人,都是一件好事。死缓犯有重大发明和立功表现,是可以获得减刑的。
裴毅不置可否。在监狱搞研究困难不会少,资料和设备缺乏不说,最重要的是,秦为民是死缓犯,把这种人“保护”起来,合适吗?
秦为民的报告没有被批准。
艾力走后,裴毅独自去了黑戈壁。
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苍茫的黑戈壁此刻显出无边无际的空。裴毅把自己埋进沙里,听风。风是一种最朴素的音乐,有喜有哀;黄沙梁上的一道道温润的弧线,是她的心曲。裴毅浸在细软的沙里,闭上眼,感受着一股温热的东西慢慢渗入骨髓……沙浴,本是当地维吾尔族老乡治病的一种手段,长期以来成为裴毅缓冲情绪的方式。
塔克拉玛干啊,谁说你是死亡之海、雄性世界?你是我的女人啊。只有当我拥着你,沉睡在你臂弯里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还爱着。
裴毅相信沙漠是有灵性的。
李小宝和常晓找来了。
李小宝呼啦一下把衣服脱了,翻了一个跟头,来到裴毅身边,说:“我就知道你上这儿会情人来啦。”
裴毅喜欢沙浴,大家便把黑戈壁说成是裴毅的情人。
缓期执行 十六(2)
常晓有些不好意思,留了条裤衩。
李小宝指着他骂:“羞羞答答,忸怩作态!这沙子是被日光消过毒的,还怕把你的鸟蛋搞脏了?”
常晓知道这个人嘴臭,不去理会。
李小宝是来给裴毅烧火的,要他务必看清眼前的形势,千万别犯糊涂,支持秦为民搞什么鸟科研!否则将来老胡抓住这个把柄,自己陷入被动,影响了前程,不好办。
裴毅听着李小宝的谆谆教诲,不吱声。李小宝说得不是没道理,他是为自己好。可是,如果换了周一功或白平子,你裴毅会不会支持他?回答是肯定的。但现在这个人不是周一功,而是祸害了你亲妹妹的秦为民!裴毅在这个傍晚,真切地看到了灵魂深处的阴暗,他本能地抵制这种东西,期望能冲破这层阴霾,又感到困难。
三个人并排躺着,默默地。李小宝看看裴毅,又看看常晓,说:“我给你们讲个段子吧。这段子艺术含量很高,对你们绝对有启发。”
李小宝的段子黄的多,经常遭到常晓抵制。李小宝觉得这位常公子过于单纯,有必要对他进行智力开发和教育。
常晓眼睛闭得紧紧的,像是睡着了。
李小宝说开了:“老Chu女和老处男去登记,为示纯洁,女写上联:一间房,两扇门,29年没进人;男对下联:一杆枪,两颗弹,38年没抗战。民政局写下横批……”
“傻X傻蛋!”常晓大声接道。
李小宝愣了一下,裴毅哈哈大笑。
李小宝扑过来,说:“常公子,你可真不愧是诗人,一点就通!这段子有启发吧?来,让我看看——看看你们俩抗战没?”一把拉出裴毅。
裴毅骂道:“臭小子,你敢耍我?”
李小宝跑了起来,笑道:“哇,快开火啦!”
两个赤身祼体的男人沿着沙丘转起圈子。常晓躺在一旁看热闹。跑了一阵,累了,就都倒在沙子上,大喘。
两只乌鸦在头上低低地盘旋,来来回回。
常晓说:“喂,注意啦!别把你们抗战的家伙给吃啦!”
黑戈壁的乌鸦邪,传说专吃男人那东西。两个人连忙埋进沙里。
乌鸦飞走了。
李小宝指着常晓说:“嘿,这小子被我一调教,出师啦。”
日头终于沉入大地,三个人穿上衣服,返回。
戈壁尽头出现一点又一点亮,风里含着炊烟的味道。在这辽远的荒漠,最为温暖的不是太阳,更不是月亮,而是比星光疏落的灯火。她们是地上的星星,很久以来就在等候着迷途者的归返。有多少羊肠小道,就有多少寻找;有多少炊烟,就有多少祈祷。
琴声是沙漠里的河流,顺着她走,是绿阴。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叫魔鬼村,
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魔鬼成群。
魔鬼老大叫黑暗,它用黑袍遮住光明,大地死寂如坟;
魔鬼老二叫严寒,它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挨冻;
魔鬼老三叫邪恶,盗窃、抢劫,无恶不作。
一天村里来了个叫夏米的人,
夏米用羊毛制成一枝大蜡烛。
烧了魔鬼老大的黑袍,痛得他哇哇叫;
赶走了魔鬼严寒和邪恶,吓得他们满地滚。
魔鬼村从此大放光明,到处是欢乐的子孙……
远方那片绿阴是玉山老爹的果园,歌声是从那里传来的。这首古老的维吾尔族民歌,裴毅从前就听人唱过,但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感到震撼。歌里飘来的是他熟悉的气味,是一位父亲带血的叹息!可怜的老爹呀,裴毅对不起您!
说起来,玉山老爹还是裴家兄妹的恩人。
裴毅的父母是上海知青,当年在兵团农场工作。他13岁那年,刀郎河发大水,父母为救附近兰干村的村民,双双牺牲。兄妹俩回上海投奔亲戚。父亲家没什么人了,外婆跟着儿子过。舅舅家一堆孩子,舅母又是个极尖锐的女人,根本容不下他们。兰干村的维吾尔族乡亲听说两个孩子没着落,大家凑了钱,让老支书玉山接回他们。裴家兄妹是兰干人用一担担棉花、一篮篮苹果供出来的。
玉山早年丧妻,有两个儿子,老大叫热合曼,老二叫塔西。一年前即将成亲的热合曼在大红山矿难中丧生。热合曼这一死,长成大小伙子的弟弟塔西动了念头,想娶嫂子。这个嫂子其实是父亲的养女古丽娜。玉山想也好,兰干人穷,娶个亲不易,索性让小儿子娶了古丽娜。古丽娜不喜欢游手好闲的塔西,但出于报恩,她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安排,内心却痛苦极了。
对于这门婚事,裴毅有看法。古丽娜既漂亮又能干,她和邻村的养羊专业户吉力力相爱,吉力力要比塔西强一百倍!裴玲也惋惜一枝鲜花Сhā到了牛粪上,但她怕得罪人。她警告哥哥说,玉山老爹有恩于咱,宁拆千座桥,不拆一家姻!你闭嘴吧。
缓期执行 十六(3)
想起从前住在玉山家,老爹把荷包蛋埋到他们兄妹的碗底,不让两个儿子发现;想起他们与塔西一张炕上滚过来,裴毅感到矛盾。可是眼见着古丽娜和吉力力一对有情人被拆散,他还是不顾妹妹的反对,撂出了那句话:不能让古丽娜毁在塔西手里!
这句话像是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把玉山激醒了!就在不久前,塔西酗酒赌博,把自己为他攒下成亲的钱,偷出去输了个精光。又偷了人家的种羊,准备卖了再赌。古丽娜去劝,塔西用刀子把她的胳膊划伤了!
不可否认,自己在儿子的婚事上多少存有私心。塔西毕竟是亲生,而古丽娜是养女;如果给塔西在外面找,不但多花钱,而且恐怕找不着像古丽娜这么好的姑娘。其实玉山也知道古丽娜和吉力力好,吉力力的父亲还上门提过亲,玉山婉言谢绝了。
那天晚上玉山坐在石榴树下,一枝接一枝地抽莫合烟。烟头忽明忽灭,照着他愁苦的脸。塔西啊塔西,想当年你妈去世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和你哥拉扯大。担心娶个后妈亏待了你们,我玉山一直打光棍儿!原本盼着你能成才,不料送你念书,你像蒙了眼的驴子不上道,早早辍学在家;让你包地,你懒得能吃虱子,把庄稼荒了。古丽娜是多好的姑娘,许给你当媳妇,原想能挽救你,可你这棵枯了的树,再浇也白搭。你的心难道被魔鬼勾走了吗?……
裴毅说得对,不能毁了古丽娜,到了该决断的时候了。玉山第二天一早就来到吉力力家,为女儿说亲。
眼见到手的媳妇成了别人的,塔西怀恨在心。不久,在婚礼上,他纵火烧毁了妹妹的新房。对于儿子的这一恶行,一向宽容的玉山老爹再也不能忍受,当晚就把儿子扭送到了派出所……
虎毒不食子,塔西恨透了父亲!
入狱不久,偏又遇上吴黑子,这使他一腔怨恨找到了发泄地。这个号称与秦副市长同犯的人,不正是害死大哥的黑心矿主吗?老子不踩死你才怪!塔西有一双在戈壁滩练就的铁脚,一脚下去,吴黑子躺倒在地!
因为和吴黑子打架,塔西被裴毅关了禁闭。塔西想,姓裴的,要不是你挑拨父亲把古丽娜许给吉力力,我咋会来这里?你这个白眼狼,兰干人白养你一场!塔西对裴毅也极仇视。
塔西在监狱的一举一动,都牵着玉山老爹的心。头一次探监,塔西被关禁闭,不得见面;二回三回来,塔西又不肯见他,这可把老人煎熬坏了。大儿子去世了,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他不能放弃呀!老人一咬牙,找到监狱长尼加提,要求陪儿子坐牢。大家只听说过陪读、陪护,还没听说过老子陪儿子坐牢的事儿。尼加提再三劝,老人最后咚地跪在地上,说他这辈子哪也不去,就想在夏米其帮儿子多种几棵新生树,盼着他早日新生……
尼加提又感动又难过,带着裴毅几个,在刀郎河畔盖了一间小木屋,收留了这位孤苦伶仃的父亲。
老爹呆在监狱外一天,裴毅就感到一天不轻松。他时常过去给老人送些吃的用的,但却不能减轻他的痛苦。裴毅恨自己无能,何时才能让这对父子相认呢?塔西啊,你怎么就不能体会老爹的苦心呢?
黑暗、严寒和邪恶又跑到了别的村,
夏米给那里的村民送蜡烛遇雪崩。
大雪飘舞为英雄送行,
魔鬼村从此叫夏米其……
歌声在荒野上显得格外苍凉,裴毅静静地听着,脸上是痛惜和感动。过了很久,他回转身,发现常晓眼里亮晶晶的。
缓期执行 十七(1)
常晓到夏米其有一年多了,一直找不着感觉。监狱似乎不该是诞生诗的地方,思维贫血,想像力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想到自己将像父亲和胡松林一样,守着牢狱一辈子,最后一张脸都变成了灰蓝色的铁窗,常晓觉得人生黯淡无光。
但听了玉山老爹的故事后,灵感突地涌了出来,泉水似的。接着,心里湿漉漉的,开始下雨。
当晚,常晓回到宿舍就写了一首诗——《永远的夏米其》。
裴毅去值班了,艾力和李小宝累了一天先睡下了。半夜里,常晓兴高采烈,把两个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让他们欣赏他的诗。
李小宝眯着眼,打着哈欠,说:“念!快念!”
常晓一本正经,朗诵起来:
那是什么
在远方闪烁着星的光亮
当我走近
她微笑着,用柔情弹拨着夏米其古老的传说
我听见有个叫夏米的小伙在歌唱
他唱着白雪纷飞的时候,山花的渴望
唱着玉山老人的泪水和奶茶的芬芳 ……
待他热泪盈眶抬头再看那两个人时,艾力和李小宝早睡着了,趴在床上打呼噜呢。
常晓一脸痛楚,忿忿地说:“知音难觅!知音难觅啊……”
常晓不知道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是他的知音。这个人此后跟他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成为他短暂生命中的一个污点,或者说亮点。
这个人是女犯陈晨。
陈晨的童年称得上不幸,她惟一的亲人是奶奶。但她知道奶奶其实不是她的亲奶奶,而是一个一辈子没结过婚的老Chu女。她呢,有些来路不明,从小就有人骂她野种。奶奶在厂里当缫丝工,脾气古怪,脸上手上布满了细若蚕丝的皱纹。陈晨上小学时,奶奶就不许她跟任何男孩子玩。有一次,因为她去男同学家,奶奶打了她,骂她贱!此后,奶奶经常把这个字狠狠地吐到她脸上:贱!
她不知道自己贱在哪儿。为了躲避这个肮脏的字眼,十岁那年她离家出走,流落到一座小村子。三伏天渴得招架不住,她趴到一个绿莹莹的涝坝前喝水。一群群的小蝌蚪摇头摆尾向她游来,椭圆脑袋细尾巴,碰到手上,滑腻冰凉,恶心极了。陈晨是城里孩子,没见过这麻花花的玩意,吓得哇地叫起来。脚下一滑,人就跟着下去了。咕咚!咕咚!天哪,身子好轻。咕咚!咕咚!天哪,小蝌蚪在嗓子眼里蠕动!陈晨知道自己要死了,这时她哭起来,她不想死啊!
有一双手揪住了她!忽然,她看到亮了,看到了绿色的衣服。那个人提着她的脚,一颠一颠,水便顺着嘴巴哗哗地倒出来。胀痛的小腹顿时舒坦多了。等她站到地上时,才看清面前的是个小警察,皮肤白净,唇上有一圈茸茸细毛,一双大眼亮亮的。小警察扶着自行车问,小丫头,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家。陈晨说了实话。小警察批评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胆儿?以后再不许乱跑了!说完,把她抱上后车架。小警察踏着车子,左拐右拐,骑得飞快。每到爬坡越坎,都要说一声,坐好了,别掉下来!
陈晨便抱紧他的腰。
后来到了家门口,她告诉小警察,奶奶肯定要打她。小警察说,有我呢,别怕!
小警察领着她进了家门,奶奶大吃一惊。小警察把奶奶叫到一边,不知说了什么,奶奶那天破例没有打她,而是把她搂到怀里,哭着说,可怜的孩子啊,咱们都是苦命人哪……
小警察清秀的脸,从此刻在了陈晨的记忆中。陈晨从那时起开始对警察怀有特殊好感,甚至渴望将来能当一名警察。第一次见到常晓,陈晨眼睛一亮,莫非他就是那个小警察?他们的气质中都有一种纯粹的东西。
读了常晓发表在《新生报》上的诗——《永远的夏米其》,陈晨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她把诗工工整整抄到笔记本上,在晚间学习时,念给女犯们:
哦,我回来了,亲人
我从迷雾的悬崖回来
还记得童年的天空,我的木屋,我的果园
还有那守在午夜炕头的烛光
河水淙淙的流声
牵着我不灭的遐想
秋天的夕阳在荒原的小路上
仿佛我戴着面纱的姑娘 ……
表情和动作都出来了。
李来翠跟陈晨闹过后,好长时间不理陈晨。最近女子监区成立了一个歌舞队,陈晨协助警官阿斯娅负责这项工作。李来翠想参加歌舞队,所以对陈晨变得巴结起来。
“妹子,你念得真好听,这是哪个写的'思'?”
陈晨纠正道:“是诗!是一位叫常晓的警官写的。”
缓期执行 十七(2)
常晓这个人,虽没见过,但女犯大都听说过,是监狱管理局副局长的公子。
陈晨这么痴迷于一首诗,大伙看出来了。叫王桂香的女犯一针见血,说:“小表子想得慌哩。”
这是一个温暖的初夏之夜,月色很好,夜风轻柔。周虹审查完节目,表扬了陈晨。周虹一脸笑容,陈晨感到是时候了。她把周虹约到草坪前散步,顺便说出了那个在心里斟酌了上百遍的请求:见一面常晓,跟他谈谈《永远的夏米其》的感受。
周虹没料到陈晨会提这么一个过分要求,顿时警惕起来。她想说这件事绝对不行,但看到陈晨的长睫毛在脸上投下的一圈阴影,忽然又有些同情。这女孩低眉垂眼的时候,有一种天真可爱的神韵,跟女儿鲁小戈像极了。
周虹婉转地说:“陈晨,你如果把你的感受写成文章,在新生报上发表,岂不更好?”
陈晨心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见他!
陈晨回去后,倒是真写了一篇读后感,并且不久在《新生报》刊出了。这是一篇有思想有分量的文章,顿时引起凡响。警察和服刑人员纷纷走上论坛,参与探讨,一时间热火朝天。
孙明祥是敏感的,觉得这是一个开展思想政治工作的好机会,立即组织广大干警和服刑人员学习讨论。
陈晨和常晓,在这个夏季成为最瞩目的人物。
时逢监狱筹建新岸电视台,配备人员时,孙明祥毫不犹豫推荐了常晓。常晓脑子灵,有文采,将来在这方面必有发展前途。老孙这么做,也好向常国兴交代。
只是招女主持人的事,有争议。胡松林说不能要女犯,女犯事多!
过去夏米其监狱有过一个文艺队,男犯女犯全有。效果倒是不错,到社会上演出,颇受欢迎,还获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但事情真不少。有人趁一起排练时传纸条,有人外出演出偷偷约会,甚至还有人在装道具的大木箱里干那种事儿……忙得警察们变成了侦探,整天瞪圆了眼盯梢。男女混合的文艺队不得不就此取消。
孙明祥说,电视台没有一个漂亮的女主持人怎么行,都是光头,谁爱看!
陈晨从前学的是播音主持专业,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想到不久就能和常晓一起工作,陈晨又兴奋又不安。
缓期执行 十八(1)
陈晨没想到自己还有出镜的机会。当她化了妆,穿上订做的大红西装,出现在灯光下时,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常晓眼里是一种通常男人见到漂亮女子时的惊诧。
可是镜头一对过去,陈晨就低下了脑袋。让她抬头,她哆哆嗦嗦,就是不抬起。
白平子不耐烦了,说:“怎么回事啦,那颗脑袋又不是石头。”
白平子过去玩过摄像机,这次调到电视台当摄像。
陈晨流开了眼泪。
常晓喝斥白平子住嘴,诗人是敏锐的,他多少能理解陈晨的心情。他递过去一条毛巾,说:“陈晨,别紧张。拿出你过去的风采,勇敢地抬起头,面对观众!”
陈晨抹去泪水,终于抬起了头。
常晓点点头,眼神是赞许的。
此后的许多年里,陈晨时常回忆这一幕。她发现她真正被这位小警官所打动,正是这一刻。
陈晨工作很认真,每次录像前她先要给常晓预演一遍,让常晓提意见。常晓觉得这女孩不仅漂亮,而且悟性好,有文学细胞,所以也时常把自己的诗拿给她看。两个人谈起诗来很投机,很兴奋,很有激|情。离开学校这么久,在夏米其难得遇上一个知音和崇拜者,常晓心里既感动又愉悦。
陈晨调到新岸电视台当主持人后,环境变了,身份似乎也变了,同监舍的人除了李来翠,开始一致排斥她。
陈晨的童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进了大学校园后,她同样孤独,甚至还要忍受比孤独更可怕的嫉妒。谁叫她天生一副天使面孔魔鬼身材,而且成绩出色。老天爷为何这么不公平,把所有优点都集中到这个女孩身上?
陈晨其实也有缺点,这个缺点还是大缺点。她骄傲自满,爱慕虚荣。女孩子一眼就发现了她这些毛病;男孩起先还成群结队地追她,但追着追着就没劲儿了。陈晨老把他们追她的事说给这个人那个人,搞得人没面子。所以陈晨上大三时,班里基本上就没朋友了。当然她也不屑于跟他们交朋友。其时社会上正流行“傍大款”,陈晨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识了某老款,之后不久便出了事……
这件事给了陈晨当头一棒。来到监狱后,她开始自省,开始自我压抑,尽量把她的那些毛病藏起来。这样大家都还觉得这个漂亮女孩也还本分。其实陈晨骨子里就不是个本分人,天底下的漂亮女孩,哪个不在爱情上做花花梦?
陈晨很快就发现常晓对她的好,是人民警察的那种好。有一件事可以为证。常晓最近策划了一期训导员和警犬的节目,阿斯娅带她去采访。知道常晓曾经当过训导员,因而陈晨劲头特大。
第一次看训犬,很新鲜。
那个叫夏米的牧羊犬竟有着绅士风度,一见常晓,立刻奔过来,站直,跟老主人“握手”。随着常晓的口令,夏米时而直立行走,时而奔突向前,身手不凡。
常晓说:“这家伙训练时喜欢有人看,尤其是漂亮女孩站在边上,它会特卖力,是个十足的风头主义者。”
漂亮女孩指的不就是自己吗?陈晨闻着常晓身上的汗味儿,心里泛起一阵阵的燥热。
这时常晓打了个唿哨,夏米应声而来,气势凶猛。
相思的女子最受不了惊吓,陈晨脸都白了,连忙朝常晓身后躲,最后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说:“我……怕狗!”
常晓有点尴尬,有点不满,推开陈晨的手,说:“什么狗呀狗的,夏米可不是一般的狗。它的判断力相当准确,它见你和我们在一起,就估计你不会干坏事,不会咬你……”
这话太伤人了,在他常晓心里,我陈晨说到底还是个坏女孩,陈晨热腾腾的一颗心,像被摘下投进了冰水里!
陈晨一连难过了几天。
白平子看在眼里。白平子到电视台后,感到最满意的是,每天都能见到女人。但最不满意的是,见也白见。关于这个问题,同监室的人一直都很关心,每天回去吴黑子都要问几遍,没跟那妞儿搞一下?问的多了,白平子烦了,好像自己真是太监似的。
这天,瞅着常晓和阿斯娅带人到外面搬东西,陈晨在备稿,白平子飞快地钻进来,一把从后面抱住了陈晨。
陈晨吓得叫了一声。
白平子说:“叫什么叫啦!鱼找鱼,虾找虾,那姓常的可不会看上你这号的,我看咱们俩蛮般配呢。小妹妹,抓紧点时间,跟大哥配合一下,好不好啦……” 说着,嘴唇贴了上去。
陈晨挣扎着,推开白平子,朝门外跑。
这时常晓抱着电脑进来,问:“怎么啦?”
白平子装得没事人一样。
常晓瞪着白平子,说:“白平子,你刚才干了什么?”
缓期执行 十八(2)
白平子故作羞涩状,吞吞吐吐说:“不好意思啦,常警官。我想请教陈晨一个问题,她不理我啦……”
刚到一个新环境,陈晨吸取过去的教训,凡事得忍,少说为妙,于是她点点头,说是这样的。
但不久,白平子栽了——当他再次骚扰陈晨时,陈晨向常晓告发了他。白平子被关了禁闭,并且离开了电视台。
陈晨到电视台后,同监舍的人开始一致排斥她。陈晨的心思李来翠是最早看出来的,这个又高又壮、闷葫芦似的女人说:“小表子要惹大乱子哩。”
“瞧她那骚样儿!说不准哪天还要勾引常警官呢。”
“别做梦了,常公子能看上她,一个吸毒抢劫犯?”
陈晨几乎每晚从电视台回来,都能听到王桂香们议论她。为了气她们,她往床上一歪,嗲声嗲气地说:“翠姐,来,给我按按肩,我累啦……”
正在干活的李来翠会“哎”一声,过来给陈晨按摩。
陈晨瞥一眼别的女犯,说:“真舒服。”
熄灯后钻进被窝,陈晨就抱着肩膀哭起来。
缓期执行 十九(1)
李来翠吞针自杀过一次后,整个心劲儿都没了。好不容易有个爱好,想进歌舞队唱个歌,跳个舞,结果又没如愿,李来翠觉得没了奔头。
说起来李来翠想当演员的念头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个月前女子监区公开招考演员时,李来翠就想报名,可没勇气。
每到晚上,女犯演员都要集中到排练厅排练。整座大楼琴声悠扬,歌声阵阵,走过玻璃大门,时常能看到她们矫健的身姿。李来翠眼馋同伴那股子臭美,紧身衣,红舞鞋,天鹅脖子扭来扭去,一副公主的架势。李来翠趁打扫卫生的空隙,进去遛过一圈,很受震动。那时她正好穿一件红线衣,刚洗过澡,长发飘飘。往那儿一站,扶着把杆,挺胸收腹,镜子里的她竟也有了半老不嫩的天鹅的味道。遗憾的是,从前美丽的黑发如今白了许多……人说,笑一笑,十年少。如果自己也能站在这里该多好!
这个念头一经萌生,便不可收拾。李来翠找到周虹,请求能把她补充进歌舞队。周虹打量着李来翠,笑着说,你是唱呢,还是跳?李来翠说随便。我在老家的时候,吼一嗓子,这山能传那山。周虹说,好,那你就来一段。
李来翠拍拍胸脯,自己对自己说,别紧张啊,来翠同志。说完就放开了喉咙。果不其然,一嗓子出去,把在座的全震翻了。简直像大水牛叫,并且是五音不全的水牛!周虹看看阿斯娅,阿斯娅又看看陈晨,陈晨先笑起来。
李来翠停了下来,瞪着眼珠子说:“笑个啥,我这就给你们唱《妹妹找哥泪花流》,待会一准儿叫你们掉泪蛋子……”
阿斯娅后来真掉了眼泪,不过不是哭的,是笑的。笑又不敢公开笑,跑到外面偷着笑,为这还挨了周虹批评。
唱罢,李来翠又说:“我再跳一个《采茶舞》。”
李来翠早有准备,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条油里巴叽的围裙围到腰上。嘴里说“一二三,出场”,就出场了。
应该说,李来翠是有一些生活体验的,也是有激|情的。但舞蹈就是舞蹈,又不是让你上山砍柴,下傻力气。阿斯娅发表了看法。周虹小声说,你看她那么大劲头,要不就让她参加?阿斯娅说不成不成,跳舞的人必须要有一定硬件。
李来翠当晚回去哭了一场。
同监舍的王桂香说:“你这傻子呀,也不看看自己是个啥,跳舞的人得ρi股是ρi股,腰是腰。”
李来翠说:“我的ρi股不是ρi股,还是我的腰不是腰?就兴她们跳,不兴我跳?老娘偏要跳!”
王桂香说:“就冲你这ρi股你这腰,要姐说,就是想卖也卖不掉!连你那死鬼男人都不稀罕你,大伙说,是不是?!”
几个平日怕王桂香的女犯,齐声说:“是。”
李来翠火了,骂出脏话来:“谁说是?我操你们的妈!”
王桂香刚好在床上,两腿一劈,说:“来呀,老娘正想呢,让我看看你的家伙,行不行。”
王桂香真是个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破货。李来翠冲上去就要抡拳头,被陈晨拉住了。
陈晨说:“王桂香,你太下流了。”
陈晨最近名气太大,王桂香是越看越不顺眼,说:“没你表子的事,快去扭你的ρi股吧。”
细一瞅陈晨的ρi股,果然不同凡响,又圆又鼓,像个苹果。李来翠哼了一声,甩开陈晨,说:“我跟别人说话,谁要你个妖精Сhā嘴!滚!”
这俩女人没一个好惹,陈晨笑了一下,走开。
李来翠每天仍是第一个起床,打扫厕所、楼道和排练厅。李来翠干这些活完全是出于习惯,不像其他女犯,有点表现的意思。在老家时李来翠就是个闲不住的勤快媳妇。
这天早上,陈晨洗脸时想起舞蹈服该洗了。她来到排练大厅取衣服,发现李来翠在里面。李来翠穿着陈晨的舞蹈服,身上的肉挤出一圈,对着镜子又是扭,又是压,那样子很滑稽。猛然看见陈晨,李来翠吓得从把杆上滑下来。
“陈晨,别、别报告领导,求你啦,妹子……”李来翠一头大汗。
陈晨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女人可怜巴巴,说软话。望着她明显瘦下去的腰身,联想到这些日子李来翠总是吃得很少,陈晨有些触动。这个乡下女人竟然如此酷爱舞蹈,她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该为她悲哀。李来翠要脱舞蹈服,陈晨说:“送给你吧。”
李来翠抱住陈晨,呜呜地哭开了,说:“妹子,你当我真想跳舞吗,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可我不唱不跳咋办哩?儿子没了,男人也没了,我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哇……”
李来翠的爹妈死得早,17岁那年吴黑子就带着她上山采药,下河捞虾。山里的日子苦,有人跑到外面挣了钱,吴黑子便不安分了,说要闯新疆去。前两年还好,以后人就变了,不回家了。李来翠寻思着丈夫是不是干的不顺心,千里迢迢去寻他,没想到他有了女人!
缓期执行 十九(2)
“那女人就你这模样,妖里妖气……不对,妹子,她没你好看……”李来翠说。
李来翠其实并不真正相信丈夫会自焚而死,在她看来,他八成是去找儿子了。当然她是不会跟警察说的。
缓期执行 二十(1)
郝如意这一阵儿对啥事都提不起兴趣,连桑拿也懒得洗了。
郝如意比较喜欢幽静的黄昏,按照这一喜好,静湖别墅从用料到色彩,采用的都是偏暖又低调的浅灰淡黄,一些部分以明亮的橘色做点缀,看起来宛若西天的晚霞,苍凉、温暖、夺目。郝如意躺在一张竹制的太师椅上,一躺就是半天。
这半天他只是听听音乐,或看看书。最近他在看一本明代人写的书——《菜根谭》。国外企业家把它作为必读书目,日本还曾掀起过“菜根谭热”。评论家说,论企业管理的书籍成千上万,而从根本上说,抵不过一部《菜根谭》。在郝如意看来,这本书通篇只有一个意思——如何应对人生。
眼下他也面临这样一个严峻问题。
吴黑子神秘消失后,郝如意内心的忧虑逐渐升级。自从吴黑子让他帮着找儿子后,郝如意就有了压力。郝如意尽管煞费苦心,托了几个人办这件事,但陆续反馈来的消息,说孩子还是没找着。吴黑子如果真是自焚而死,事情就简单多了,老天爷也算长眼,解了郝如意心头一忧。可郝如意不大相信自焚的说法,在他看来,吴黑子这种人逃跑的可能性极大。吴黑子逃跑,自然与他儿子有关。
这天傍晚,尹长水匆匆赶到静湖别墅,向郝如意报告,吴黑子出现了!
一小时前,尹长水取钥匙开门,突然从暗处窜出一个人,勒住了他的脖子。尹长水闻到一股羊膻味儿,浑身一颤,说:“你?!”
吴黑子嘿嘿一笑,说:“好老乡,我看你来了。”
他一副维吾尔族老汉的打扮,破毡帽,旧皮祆,背着褡裢。
尹长水打开房门,吴黑子抢先一步进屋,说:“有啥吃的吗?老子快饿死啦!”
这段日子吴黑子一直藏匿于山里。逃跑时为扒汽车,一条腿摔伤了,吴黑子拿出不怕死的精神,硬是搭老乡运送羊只的拖拉机,来到大红山煤矿。他找到从前的一个兄弟,在那里躲了下来,养伤。
听尹长水讲“自焚事件”,吴黑子龇着大牙笑,说:“妙!真妙!他们就当我吴黑子死了才好!”
吞下两斤牛肉,四个馒头,吴黑子嘴一抹,给尹长水下了指示:“告诉我哥,我要见他。”
好像郝如意是他亲哥,说要见只需发个话。
尹长水虽说跟吴黑子同乡,但早先并不认识。他不喜欢这个人,甚至很看不起他。只因郝如意的关系,尹长水才不得不对这家伙装作客气,提着吃的喝的往监狱跑。尹长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翻出一套自己穿过的内衣,撂给吴黑子,说:“你先洗个澡,我去去就来。”
尹长水直奔静湖别墅。
郝如意有些措手不及,吴黑子果然活着,我的上帝!他一个脱逃犯这时候找上门,用心何在?这不是明摆着要把自己往里面扯吗?
郝如意想了想,说:“就说我出差了。”略一沉吟,又说:“这事不能处理得这么草率,如果让人知道你窝藏过吴黑子,不好。”
“大哥,要不我去报警?”尹长水恨不能这么做。
郝如意摇摇头,苦着脸说:“长水,咱们都是江湖上过来的人,总得讲点兄弟义气,是不是?给他一笔钱,让他回老家找儿子去吧。再有什么困难,就说等我回来再说。”
尹长水走后,郝如意从躺椅上爬起。这个吴黑子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不止一次地敲诈自己,大红山煤矿就是一个例子。眼下这个人又想干什么,不会再跟我作什么交易吧。郝如意不能不防,他开始考虑对策了。
吴黑子躲在大红山的这些天,忍饥挨饿,心惊胆战,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瞪着发白的小窗户发愣。这个冬天太寒冷太漫长了,所以当他发现窗台萌出一棵小草时,惊喜地好像看到了心爱之物。哦,这嫩绿的小东西,多像儿子!他用粗黑的大手捧住了小草。
想到儿子,吴黑子揪心地痛。逃离监狱前的那天晚上,熄灯后他一直睡不着,捏着木碗里的石头,咯吱咯吱。这些漂亮的石头,是他在大红山的河里一块一块摸的。他依稀记得上次见儿子时的情景,小牛牛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大红山在哪里?吴黑子说,在新疆,很远很远。小牛牛又问,那里好看吗?吴黑子说,不好看,光秃秃的。牛牛说,不好看,你为什么不愿回家呢。吴黑子没话说了,最后说,那里的石头好看。牛牛说,原来是这样呀,那你下次一定带些石头回来,让我和妈妈看看……吴黑子记住了儿子的话,却不见得明白儿子的心。
白平子起来解手,经过吴黑子的床边,不小心碰翻木碗,石头撒了一地。
吴黑子说,你他妈眼瞎了!我儿子的石头要丢一颗,老子就挖掉你一只眼!
缓期执行 二十(2)
他摸黑一颗颗拣起,擦净,摊在掌心,哭了。儿子,爸爸给你拣了这么多石头,你好好看看吧。这块紫红色的,叫鸡心石;这块绿的呢,是猫眼石……儿子,你在哪儿啊?
虽说外面有了女人,很少回家,但儿子到底是自己的亲人。我吴黑子决不能让儿子跟我一样,这辈子两手空空,猪狗不如!
吴黑子的老家在苏北山区,兄弟七个,他排行老六。都说养儿子好,可儿子多了就不再是儿子,而是一窝狼崽子。为了抢半个馍,兄弟们都会挑起你死我活的战争。吴黑子从小生得面色漆黑,丑陋,且性格内向,父母不喜欢这个孩子。连父母都讨厌他,兄弟们对他更是嫌弃。他们常常羞辱他,骗他耍他。有一回为了能从他手里得到一个野鸭蛋,两个哥哥把他摁倒灌老鼠药,差点毒死他。为了能在这个群体中活下去,吴黑子开始舞枪弄棒练功夫。这样,12岁那年他就能把五个哥哥全打趴下,把他们当马骑……
后来他的命运有了转机。吴家一个远房亲戚回乡省亲,收养了吴黑子。那家人住镇上,男人教书。他们有一儿一女,儿子两年前病死,女人从此精神不正常了。吴黑子来到周家后,着实过了两年好日子,患精神病的养母一直把他当宝贝,放在脚头睡。养父希望这个儿子好好读书,将来能有出息,但吴黑子厌恶学习,一背书就头疼。养父气得用板子抽他,吴黑子由此对养父怀恨在心。最为可怕的是,随着年龄渐长,吴黑子懂得了一些男女之事,他偷看养父母行房,并学着他们的样子,把姐姐弄到床上。他还偷养母的首饰,卖了钱,送回原来那个家……
养父总算看出这孩子是朽木一根,不可教化。吴黑子15岁那年,养父把他赶了出来。吴黑子原以为亲生父母会收留自己,没想到兄弟们并不欢迎他。吴黑子恨死家了,两个家无论哪个,终究都不是自己的家。
吴黑子25岁那年成了家,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生活。可是一想到城里人过得那么滋润,自己却守在小山村,守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破炕头,他不甘了。他不顾李来翠阻拦,独自闯荡新疆。很快他就发现在新疆比在老家好挣钱,并且发现外面的女人比家里的女人有味儿。有了钱,有了女人,老家那张破炕对他又算啥?吴黑子不想再回去了。
李来翠闷声不响,跑到新疆闯下大祸后,吴黑子才意识到老婆的威力。他想不通,我这么辛辛苦苦在外挣钱养活你,你咋就不知好歹,连我搞个女人你也管?经历了一些磨难后,吴黑子越发觉得这世界比煤井还黑。朋友靠不住,是交换关系;女人也靠不住,是利用关系,说白了是性关系。只有儿子跟自己连着筋。他这一辈子毁了,不能让儿子毁。现在自己进来了,儿子可咋办呢?郝如意真就那么情愿帮着自己找儿子?呸!他是巴不得我死呢!不成,我得跟他做一笔交易!
吴黑子捧着小草,真希望马上飞到郝如意面前。
吴黑子没想到尹长水带回来一个“大哥出差”的消息,他有些沮丧和气愤。郝如意显然在躲自己,哼,你躲得了吗?我吴黑子这辈子就是你的影子,跟定你了!吴黑子这么一想,不再生气,笑笑说:“不急,我等我哥回来。”
尹长水没辙了。
吴黑子换上尹长水的丝绸睡衣,趿拉着软底拖鞋,大大方方,吃尹长水,喝尹长水。这座豪华公寓是个安全的所在,他等得起。高兴了,喝一瓶;闷了,看两张光碟,过过眼瘾。操,这日子真不赖。自己从前虽说是个矿主,但却是操心的命,窝在大山里,一身煤渣子,啥时候睡过这种松软的床,吃过这种细软的食?再别说搞那种白皮嫩肉的城里妞了。自己包的女人最多是个山里红罢了!如今看到郝如意的司机都过得这么滋润,吴黑子更为不甘。
这天晚上二人喝了点酒。趁着酒兴,吴黑子说:“老乡,给弄个人儿吧。光看光碟,不解决问题。越看吧,越想……”
尹长水多少知道吴黑子的没出息,趁着这机会,把一沓钞票甩出去,说:“这是一万块,先拿着。这是火车票,明天下午的。”
“咋,就这么把我打发了?”吴黑子说。
尹长水说:“大哥在上海,得一个月后回来。你正好可以去找你儿子嘛,找到了儿子,再见大哥也不迟。”
吴黑子想也是,自己的腿好得差不多了,风声也小了,找儿子要紧。回头拜访郝如意,来得及。
他把钱收了起来。
尹长水说:“我这就去给你请一位。”
吴黑子乐了,在胸前一比划,说:“挑个大个儿的!”
尹长水想,你吴黑子死到临头了,###还不老实。但这个瘟神总算可以送走了,尹长水舒了口气。
缓期执行 二十一(1)
星期天李小宝想睡个懒觉,又被裴毅拖起来,说去城里逛逛。李小宝知道,逛城不过是个说法而已,寻找吴黑子才是裴毅的真正目的。好在自己也想出去走走,于是换了便装,打理了一番,上路。说实话,到现在他心里还惦着那个红头发女孩。
吴黑子确实是裴毅的一块心病。裴毅有一种直觉,这个人说不定有一天会出现在肖尔巴格的宝石巷呢。
裴毅和李小宝这天表现得很有耐心,接近下午了还在巡视。李小宝累得不想动了,在卖冷饮的小摊旁坐下,要了两碗绿豆冰,边吃边休息。
一碗绿豆冰下肚,李小宝说:“裴哥,咱们是不是去看看……”
裴毅说:“看什么?”
李小宝搔搔头发,说:“看看你妹……”
不提妹妹还好,这一提,裴毅火了,说:“以后不许你再跟我提这个人!”
李小宝不吭声了。
两个人拖着疲惫的步子,向小巷外走去。
这时,一个半遮面纱、穿着“艾的莱斯”绸裙子的少妇一扭一扭过来。这少妇妆化得很浓,戴着墨镜,浑身珠光宝气,一看就是个有家底的女人。少妇在前面的摊子上停下,挑选着石头,小声地跟摊主讨价还价。
突然,裴毅回转身去。
李小宝说:“怎么啦?”
裴毅摆摆手,说:“别说话!”
巴扎是个喧闹的地方,一万种声音不止。裴毅多年来练就了一双灵敏的耳朵,那就是对声音的分辨能力!
“到底怎么啦?”李小宝还在左右看。
裴毅大喝一声:“吴黑子!”
少妇一激灵,撂下石头,撒腿就跑。
裴毅一个箭步追过去。少妇扭身钻进旁边小店的塑料棚,裴毅跟进去,一把揪住了裙子。但对方就像变魔术似的,裙子褪下,人却没了。
李小宝赶过来,拿着裙子看,说:“裴哥,你没搞错吧?”
吴黑子这会儿已是一身短打扮,朝着另一条小巷跑去。巷子通往火车站。这里是肖尔巴格老区,居住着维吾尔族人,数不清的小巷比羊肠子还细。裴毅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他是摸得清的,可吴黑子不行。双方兜了几个圈子,终于撞到了一起。
吴黑子揪过一个过路的老汉,还想抵抗。裴毅从身上摸出一块石头掷过去。这块鸡心石是他刚刚买的。
吴黑子一声惨叫,松了手。裴毅如猛虎出山,将他摁倒!
吴黑子软了下来,求情道:“放了我,裴警官,我吴黑子记你一辈子好!”
裴毅笑了一下,说:“吴黑子,还是乖乖跟我回去吧,你不想让大家看看你还幸福地活着吗?”
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铐到吴黑子手上。
吴黑子被那铁玩意箍得生疼,心里涌出恨。他妈的,眼看就要上火车了,咋就撞到了警察手中?莫非尹长水告了密?出来时自己并没告诉他要来宝石巷啊。吴黑子恼极了,恨极了。儿子啊,儿子,老子都是为了给你买五彩石才落得这个结果!
裴毅和李小宝押着吴黑子走出小巷时,围观的群众有的送水,有的递馕,向两位警察表示敬意。李小宝满面红光,真正体会到当英雄的光荣。裴毅何尝不高兴,抓回了吴黑子,就是对胡松林“自焚一说”的重重还击!
前面传来呜呜的警笛声,一辆面包车气势非凡地驶来。车没停稳,胡松林就握着手枪从车上跳下。
为抓捕吴黑子,胡松林一早就行动了。今天凌晨值班时,他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吴黑子下午16点左右准备乘坐开往上海的火车。胡松林问对方是谁,电话挂断了。
吴黑子当真还活着?这一回胡松林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浑身毛扎扎的,难受。回想当初他坚持的“自焚一说”,脸上发烧,心里冒火。为了不打草惊蛇,胡松林带了几名干将到火车站守候。他在做这件事时,多少对自己有些恼,所以没有通知裴毅,甚至连尼加提和孙明祥也瞒着。老胡希望他能亲手抓回这个吴黑子,也算是将功补过吧。
胡松林一行,饭顾不上吃,水没喝一口,在火车站一带整整等候了大半天。眼看熬到了时间,胡松林激动万分。他在心里甚至已描画出那个生动场景,一旦目标出现,他将毫不犹豫扑过去,作殊死搏斗!胡松林没料到这时手机会响,尼加提告诉他,吴黑子被抓住了!辛苦一场,这最后的胜利果实竟被裴毅摘了去,胡松林懊丧极了!远远看见裴毅和李小宝押着吴黑子过来,胡松林狠狠跺了一脚,狗日的!
第二天,尼加提在大会上重重表扬了裴毅和李小宝。
“焚尸之谜”也真相大白。孙明祥的夫人在中级人民法院工作,最近审理一起凶杀案时,案犯交待前不久劫持了一辆出租车,把司机掐死后,抛尸野狼沟。经法医鉴定,那具被烧焦的尸体正是被害司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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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二十一(2)
大伙不禁慨叹,无巧不成书啊。要不是吴黑子抓了回来,我们还差点被蒙蔽了呢。
会后,周虹要给胡松林汇报工作。最近吴黑子老家派出所又来了电话,说牛牛还是没踪影。李来翠哭过几次了,周虹打算自己跑一趟内地。
胡松林正在气头上,大手一摆,说:“这一家子全是难缠的主,以后我不管啦!”
周虹说:“老胡,别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在吴黑子这件事上丢了面子?面子是小事,重要的是抓回了吴黑子,就是胜利。”
胡松林说:“啥意思?难道我还嫉妒他裴毅不成?我们谁没抓过逃犯?哼,咱们长海兄弟还牺牲了呢。我是觉得裴毅做得太绝,他有行动,事先总该跟我吱一声吧!”
周虹看着他笑,分明是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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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二十二(1)
秦为民的事情出来不久,裴玲就离开了文管所。从前所长对裴玲好,大伙对她就有些嫉妒。现在裴玲跟有妇之夫胡搞,害得人家进了牢房,这种女人不是坏女人是啥?文管所是精神文明先进单位,咋能让这种人呆在这里?裴玲能把一个家坏掉,很难说不把一个单位坏掉!这是大家经过分析后得出的一致结论。馆长是个好人,他让裴玲暂时回家休息,或者到外面散散心,回避一下。裴玲不愿给馆长带来麻烦,一纸辞职报告就了断了。
裴玲开始找工作,这天在报上看到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招聘职员的广告后,去应聘。
负责招聘工作的副老总是个女的,她打量着这个穿露背装的红头发女孩,眼角瞟出一丝不屑,说:“我们公司一向讲究形象,你这身打扮,似乎更适合到酒吧当陪酒女郎。”
裴玲一副无所谓的架势,说:“是吗?我坐在您的位置上,说不定也很合适呢。”
跟这种老女人打嘴仗,简直就是同一只老母鸡争高低,没劲儿。裴玲走了。
这一幕,郝如意刚好看到。这女孩有点意思,郝如意顺口就指示尹长水打听一下她的情况。
尹长水很快反馈了回来,在作完详细汇报后总结道:“这丫头不清不白,大哥,我劝你放弃。”
郝如意说:“我招的是员工,又不是找老婆,管她那些私事。”
翌日,郝如意在办公室里接待了裴玲。
郝如意说:“我决定录用你。我们文化发展公司有个书画部,你去那里当主任吧。”
裴玲深感惊讶,说:“这……老板,您并不了解我啊。”
郝如意一笑,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
郝如意如此痛快地用裴玲,其实看重的非她本人,而是她有一位当警察的哥哥。说起来郝如意并不认识裴毅,但从胡松林这个渠道多少知道一些。这次吴黑子落网,郝如意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不同寻常。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同他打交道?郝如意在商场经营多年,善于为未来作铺垫。
丝路书画部设在大厦十层,有五六个半老徐娘,看起来全不是什么良家妇女,一张嘴就是裤腰下的话。说某某那个地方太松,老公说像条漏风的破麻袋。她找到美容整形医生,坚决要求改良成松紧带。说,某某女干部提不起来,上面没人;某某上面有人,就是不硬;某某上面的人,硬是硬,就是硬不到点子上……裴玲去的第二天,就传起她的闲话。若是前些时候,裴玲肯定受不了,但现在不了,她装作没听见,照样昂首挺胸。
说起来,裴玲对秦为民借给金珠的那200万并不知底。她一直以为是秦为民从岳父那里搞的,谁知竟是受贿来的。金珠的自杀和秦为民的入狱,使裴玲彻底认清了自己的罪过。如果当初你拒绝了金珠,金珠就不会因受骗而自杀;如果不是你给秦为民施加压力,秦为民也绝不会去接受一个黑心矿主的钱。秦为民在看守所时,裴玲去过一回,但对方不愿见她,送去的东西也被退回了。
这让裴玲愈加愧疚。秦为民呆在大狱里,是死是活将来都说不准,他那年轻老婆肯定恨死他了。这种时候,你裴玲就那么无情无义?裴玲不是个势利的女孩,从秦为民入狱那天起,她就用红色蜡光纸,每天晚上为他折一个平安结。
眼下,裴玲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见到秦为民了;寄信呢,万一被查出来也是个问题,犯人的来往信件要检查。能不能请常晓帮忙呢?常晓最近在肖尔巴格电视台学习采编业务,很方便。
裴玲找到电视台。
常晓一听要给秦为民捎信,为难得不行,说这可是违规的,裴小姐。裴玲说,你放心,常诗人,我谁也不会说的。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感情这个东西,是没法用合理不合理来判断的。裴毅的妹妹偏偏要爱一个囚犯,有什么办法呢?常晓叹口气,收下了信。
常晓揣着这封危险的信,仿佛揣着一块火炭。他当夜就来到六号监舍,趁犯人们到盥洗室洗漱,把信塞给了秦为民,并叮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秦为民拿着信,惶惑极了,谁会给他写信呢?
这是秦为民第一次看到裴玲的笔迹。如今的情人们可以亲密接触,就是不需要这种古老的交流方式。若不是自己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他可能没有机会看到裴玲的笔迹。秦为民一时百感交集。
钻进被窝,看信。
为民,你还好吧?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天不在为你担心。你是个好人,我至今还这么认为。是我害了你。你恨我,我不怨你,今生裴玲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看到这里,秦为民捧着信的手抖起来。从他被抓的那一刻,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即便是死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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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二十二(2)
他这一生虽说混得算是不错了,但细想,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恋的东西。他的家在四川农村,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秦为民从小就知道发愤学习。上中学时,他寄住在县城的叔叔家,与庄家父女为邻。孤独无依,寄人篱下,少年秦为民在院子里读书,常常被篱笆墙那边的歌声所吸引。粉红色的牵牛花下,有个扎小辫的姑娘在跳绳,她有着紫葡萄的眼睛,石榴花的笑靥……
后来秦为民以“理科状元”的美名考到了北京。这个头顶高粱花子,胸怀全世界的农民的儿子,是个有想法的青年,他做梦都渴望由自己来改写秦家世世代代农民的历史。他想通过个人奋斗,出人头地,在京城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秦为民的确相当出色,前三年他门门功课不下90,在班里排名第一,深得老师喜欢。女生们也开始注意这个其貌不扬的秃脑瓜了。一位教授的女儿爱上了秦为民。秦为民要证明自己的秃脑瓜是火箭,而不是南瓜,于是要继续冲刺。这种代价是残酷的,秦为民几乎放弃了所有休息时间,与书本和自己厮杀。家里寄来的伙食费极有限,营养跟不上,加上疲劳过度,秦为民的健康出了问题,患了忧郁症。随着毕业分配的迫近,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彻夜难眠的秦为民,这时候已不能正常进行一切有思维的活动了。女朋友站在面前,都是木讷的。他自杀过一回,被同宿舍的人发现,幸亏抢救及时,活了下来。但这样活着不如去死!从前佩服过他的同学见到他,无不同情。女友守了他两天,也终于离去……
秦为民的毕业考试勉强通过,这还是学校给予了照顾,其实有好几门功课都不及格。秦为民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略有好转,便不想再呆在北京。去哪儿呢?他捧着地图研究了半天,西部那片苍黄吸引了他……
新疆太大了,她的雄浑、瑰丽,还有她的浓烈,足以让任何心理疾病患者忘却自我。秦为民是头重脚轻、神情恍惚地走进古扎尔县的,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竟然愿意到一座边境小县工作,小城各族人民表示欢迎!没几年秦为民就干到了副县长的位置上。这年春节,老婆病逝了,秦为民带着五岁的儿子回四川探亲,又见到了邻居家的小姑娘。姑娘出落得愈加标致,对他也很客气。当秦为民得知她如今就在新疆上大学时,顿时觉得这是上苍的有心安排。老天爷给了他那么多耻辱和痛苦,原来是要赐给自己一个葡萄眼睛的姑娘,难道不是这样吗?回想起来,曾经隔墙浅唱的日子才是最美的日子。秦为民动了心思,不久在庄父的帮助下,他如愿以偿娶了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姑娘。他哪里知道这又是一场失败呢?……
接下来,是裴玲。败得片甲不留。怎么自己苦心追求的东西都变成了碎片?
秦为民天快亮时才睡着。醒来他奇怪自己竟是那么平静,他从枕下摸出那封信,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缓期执行 二十三(1)
常晓到肖尔巴格市电视台培训,电视台安排“名记”白玫带他。师徒俩处了没几天,小白老师就有了点意思。
这事得从那次采访说起。有一天俩人到乡下采访,白玫要小解,可周围没厕所,常晓说,我给你站岗。白玫后来从草丛后面出来,神色不对,问哪有小商店?常晓纳闷,怎么一会儿厕所,一会儿商店,风马牛不相及。于是问你到商店买什么?司机急着赶路,说这路上哪有什么商店,要逛商店回城里!白玫不走。常晓想,她到底怎么啦?等他走过白玫身边时,忽然明了三分。他一声没吭,跑到旁边一个老乡家里,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把一卷东西塞到白玫手里。白玫一看,就感动了。白玫搞不明白常晓怎么就会知道自己需要这个呢。那卷卫生纸真的帮了白玫大忙,否则她就无法见人了。从这以后,白玫再看常晓,这个30岁的老姑娘眼里就有了水分。
常晓一直是个空谈爱情主义者,现在当他面对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时,却表现得极为克制。周末,白玫约常晓过去,说送他一本业务书籍。常晓一直称白玫“小白老师”,现在老师招他去,不好不去。
常晓来到电视台,却不见白玫的影子,等得着急。打手机,不接,耍的什么花招?白玫没等到,却接到裴玲的电话。裴玲说找他有事。
不一会儿,裴玲便打的过来,见面就问:“上次托你捎的信,捎到了吗?”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常晓紧张,说:“我交给他了。”
裴玲皱着眉头说:“那他怎么不回信呢。”
裴玲这些天等信等的心焦。昨夜她几乎又是一宿未眠,给秦为民写信。她不相信他会忘了自己。
常晓说:“服刑人员的信件要检查,可能会慢一些。”
这句话安慰了裴玲。裴玲从包里拿出一封信,说:“你能不能再帮我一回?”
常晓说:“裴玲,你饶了我吧!”
裴玲想,的确难为人家了。可是除了常晓,还会有谁帮自己呢?裴玲无助地望着天空,哭了。
裴玲可怜巴巴的模样让常晓不安。秦为民这种人怎么就让这个女孩如此痴情?常晓搞不懂。但常晓是诗人,诗人都很善良,并且容易动感情。常晓说:“别哭了,我给你办就是了。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
裴玲点点头,哭得更加楚楚动人。
秦为民收到信时,正在工地干活。他装作去解手,很匆忙地看了一遍,脑子里开始电闪雷鸣。裴玲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耳畔:“……我等你,一直等到你出狱。或许那时候我们都老了,但我情愿为你守候一生……”
透过薄薄的纸,秦为民看到了在小说中才可能看到的人物,这让他惊惶失措,曾经坚定的决心瞬间被摧倒。本来秦为民不想再跟这个毁了他的红头发女孩纠缠,但世态炎凉,以及老婆的反目,使他又怀念起裴玲。
晚上回去后,大家都去活动室看电视了,秦为民趴在被子上给裴玲回信。这一次秦为民的感觉完全不同于上次,他是满怀感激和感动的,他是把妻子庄严和裴玲作了对比后作出了新的抉择的。这封信很沉,装着一腔爱恨,也装着他近来的一些思索。
第二天早上出工前,秦为民把信交给了值班警察。
聪明人犯错误,往往是因为太过聪明。秦为民在写信时,考虑到警察会检查,用的是英文。裴玲学的是英语专业,不成问题。那些警察连中文都不见得认得全呢,再别说洋文了,让他们忙去吧!连人的隐私都不放过,真是不像话。
警察小刘检查犯人外发信件时,看到一封英文写的信,只有信皮上写着中文:肖尔巴格市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裴玲收。小刘并不认得裴玲,但小刘对这封英文写的信颇感兴趣。小刘说,嘿,夏米其还藏着能人哩!
李小宝知道了这事。再一看“裴玲”二字,汗毛竖起。
李小宝念书时不是个好学生,26个英文字母至今也写不全。但这次他动用了全部智慧,搬出英汉字典,边学边查。这前后一对照,一联系,就猜了个###不离十,这是一封情书!尤其看到“捎来的两封信我收到了”这句话时,他警觉起来。啥意思?难道裴玲托人给秦为民捎过信?这个傻女孩,她是死心塌地、死不改悔呀!
李小宝拿着信去找裴毅,一巴掌拍到桌上,说:“看看吧,你那七仙女妹妹都干了些啥!”
裴毅明白怎么回事了,说:“叫秦为民来!”
这是裴毅第一次以警察和裴玲哥哥的双重身份,接触秦为民。上次妹妹来过后,他曾想跟秦为民谈谈,后来觉得不妥,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刻他瞪视着这个苍老的男人,一点也看不出他到底哪点吸引妹妹。
缓期执行 二十三(2)
秦为民之前从未把一个姓裴的监狱人民警察,跟肖尔巴格那个裴美人联系到一起,现在听说裴毅裴玲是一对兄妹,这个聪明人傻了。细看,两个姓裴的在相貌上确有相似之处。怎么会是这样呢,当了多年领导的秦为民,感到自己的经验和想像力不够丰富。
“说!她让谁给你捎过信?是不是我们的人?”
裴毅开始审问。
秦为民甜蜜一笑,像个严守秘密的革命者那样,坚定地说:“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们。尽管命运对我如此不公,但作为一个男人,这杯苦酒我情愿独自一人吞下。”
什么意思?这个大贪官,这个大色狼!裴毅拍案而起:“说不说!”
秦为民又是一笑,说:“年轻人,当心火盛伤身。”
秦为民这种态度令李小宝恼火,这家伙确实该教训一下了。裴毅这个时候不便出手,他李小宝反正无所谓!李小宝操起电棒,冲向秦为民。
“秦为民,你他妈的都蹲大狱了,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勾引人家小姑娘!告诉你,裴玲是裴警官的妹妹,也是我李小宝的妹妹,我绝对不允许你骚扰她!”
裴毅一把将李小宝摁住,说:“不许胡来!”
秦为民冷眼看着裴毅,想,难怪来到夏米其后一直觉得别扭,冥冥当中是有个东西在左右自己。现在厄运又降临了,此后的日子不知多难熬呢。
裴毅当晚就赶往肖尔巴格。
裴玲穿着皱巴巴的睡裙,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叠平安结。苦苦的等待把她折磨得憔悴不堪。见哥哥怒气冲冲进来,裴玲感到不妙。
裴毅尽管一路上告诫自己冷静,但见到妹妹,还是忍不住大发雷霆。
“你说,你让谁给秦为民带的信?”
裴玲说:“不就两封信嘛,干吗大惊小怪的。秦为民为了我坐牢,我总不能没点良心吧。” 她取来一罐冷饮给哥哥。
裴毅一挥手,易拉罐滚落在地。
裴毅说:“什么良心,他有家有老婆,你算什么?”
裴玲索性倒出心里话,说:“哥,你的观念太保守了。秦为民虽然有家,却是个不幸的家;他虽然有位年轻的妻子,但妻子不爱他,他爱的是我……”
“混帐!你知道吗?你毁了自己不说,你托人带信把别人也害了!”
“我害谁了?你们监狱太不人道!”裴玲争辩起来。
太可恶了,太气人了,太恬不知耻了!这还是自己的妹妹吗?裴毅的手抖个不止。他已猜出这事是常晓干的,常晓近来常去肖尔巴格,且裴玲又认识他。秦为民蹲了大狱,自己的朋友又装了进来,这个裴玲真是个祸害!
裴毅抡起胳膊,狠狠地挥了过去——啪!
“你这个害人精,我裴毅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妹妹!”裴毅朝着那张印着五个指印的脸咆哮。
裴玲被打闷了,呆呆地瞪着哥哥。稍顷,说:“裴毅!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滚!”
一阵天旋地转,裴毅迈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去。
“捎信事件” 第二天就传到常晓那里。常晓找上门来,坦白是自己干的。裴毅本来一直想跟常晓谈谈,不好开口,现在常晓主动上门,裴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大伙都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起向裴毅求情,决不能把这事上报,否则常晓就完了。裴毅生气地说,你们以为这是家里?老胡长着顺风耳呢!
裴毅以书面的形式,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监狱作了汇报。
对这件事反应最激烈的,是孙明祥和胡松林。孙明祥直叹,常晓这孩子这一阵干得好好的,还准备将来让他在电视台负个责呢,怎么突然闹出这桩子事儿?
胡松林分析说,这件事从表面看是常晓的过失,可要往深里追究,显然跟裴毅有关。秦为民是为裴毅的妹妹裴玲坐的牢,常晓跟裴毅关系密切,不好办哪!
孙明祥不知如何向常国兴交代,两个人商量了一通,老孙硬着头皮把电话打到常国兴家里。
儿子调到电视台后,常国兴曾满心欢喜,打电话鼓励他好好干。谁知不久就出了这种事,常国兴感到懊丧。这孩子写诗写糊涂了,做事没个度,真让人不放心。
但常国兴相当冷静,话说得极有分寸,他说:“老孙哪,常晓为服刑人员私带信件,是违反《监狱法》的,你们大胆处理,不必征求我的意见。作为常晓的父亲,我完全支持你们。常晓离我一千多公里,对他的帮助教育就拜托你们了。常晓身为监狱人民警察,我想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违纪的,也许因为裴毅过去是他的上司,个人关系不错,才抹不开情面,丧失原则。这一点,你们要给他明确指出来。另外我听说,裴毅管下的秦为民,是他妹妹的相好;另外还有一个叫塔西的,是他恩人的儿子。这是两个很棘手的问题。裴毅能不能处理好个人情感和公正执法的关系,我还真为他捏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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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二十三(3)
常国兴这最后一句话其实是个暗示,让给裴毅挪个窝儿。孙明祥太了解他这位老战友了,说半句,留半句,让你揣摸。
孙明祥向尼加提传达电话精神,尼加提笑着说:“让我们的干部经受考验不是坏事,为什么一定要给他换个岗位,而不能让他在复杂的境况下锻炼锻炼?”
尼加提总是逆向思维。
孙明祥说:“你的想法不错,但我还是希望对裴毅要多提醒。教人学游泳,呛两口水没啥,但不能把人淹死了!”
缓期执行 二十四(1)
吴黑子重又走进六号监舍时,发现自己相当孤立。周一功看不起他,几乎不正眼瞧他;秦为民恨不能咬死他;托乎提,朽木一根;白平子,势利眼一双。他吴黑子吴大矿主是孤雁一只了。
吴黑子不能容忍周围对他的漠视。既然回来了,就不能不弄出点动静,也让你姓裴的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在这种地方混,不为王就他妈没好日子过!
吴黑子把目标锁定到塔西身上。这小子跟裴毅关系特殊,又是驴脾气,使唤好了是个不错的帮手。但一想到要把自己跟这个蠢驴绑到一起,吴黑子又多少感到掉价了。
吴黑子和塔西的关系,用一句话概括,叫炸药和火,一点即爆。塔西刚来那会儿,傻乎乎的,臭烘烘的,吴黑子很不把他放在眼里,勺子长,勺子短,经常使唤他打洗脚水。在新疆,“勺子”就是“傻子”,气得塔西肚子胀。
那一阵大家在地里干活,很脏,每天晚上回来都要洗澡。塔西讨厌城里人这种做派。在乡下时,实在热得慌了,光着ρi股在大渠里扎两个猛子就行了,进啥澡堂子,又闷又热。
塔西拒绝洗澡。
同监舍的秦为民、周一功这些高雅之士受不了了。他们联名写信,要求把塔西调出去,理由是,狐臭加裤裆味儿熏得大家睡不着,影响改造情绪。塔西知道这事了,一怒之下,把大家的被褥全撂到过道,大喊大叫,让人家滚。
塔西不讲卫生,裴毅是知道的,他找塔西谈话。塔西扭着驴脖子,说:“〖XC<>,JZ〗长在我身上,我想洗就洗;不想洗,管你〖XC<>,JZ〗事儿!”
裴毅拍案而起,让吴黑子和周一功把塔西拖进澡堂!
塔西进了澡堂,不肯脱大花裤衩。那会儿大伙全光溜溜的,吴黑子看看每个人都翘着家伙,就塔西捂得严实,不高兴了。
他上前揪住塔西,说:“脱!”
塔西一把甩掉吴黑子的手。
吴黑子笑了,说:“肯定是傻蛋软蛋,女人不喜欢的蛋……”说着,炫耀似的挺了挺。
塔西一眨不眨地盯着吴黑子,眼珠子快冒血了。当吴黑子又去拉他的裤腰时,塔西冲着吴黑子的裆就是一脚!毛驴子,我替我哥报仇啦!
吴黑子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之后,这二人又有过几次战争,被平息了。自此吴黑子尽量避开塔西。在监狱,犯人也是有好多层次的,吴黑子虽说是毒,但还懂一些道理,这个塔西是又凶又狠又愚,怕的就是这号人。如今只要想起塔西那一脚,吴黑子就痛,痛得尿不出尿!
监狱新近开了一家超市,犯人持卡采购。塔西没钱,到了超市只有干瞪眼。这对有一张馋嘴的塔西来说,真好比要他命。吴黑子看出了塔西的馋相,决定从这里打开缺口。
吴黑子卡上的钱是尹长水打进来的。这个成果当然也是他通过斗争得来的。
话说有一天晚上,吴黑子偷偷摸摸去大墙美术班。进了教室,冷不丁发现门后站着个女人。一缕月光斜斜地照着她半边脸和半个胸脯。吴黑子这种人见了漂亮女人通常是喜欢还来不及呢,但这次不。他直瞪瞪地看着女人,浑身发抖,问,你是谁?!那女人看着他,似笑非笑,目光变得愈加阴森可怖,腥红的嘴唇仿佛滴出血来,牙齿变成了森森白骨……吴黑子大叫一声“鬼”,磕磕绊绊往楼下跑。那时周一功正和几名学员上楼来,问吴黑子怎么了,吴黑子说,鬼!鬼!
女鬼的故事就是这样传开的。
事后吴黑子才知道,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不过是幅真人大小的画像,那“鬼”是周一功死去的妻子。这件事令吴黑子久久地惶惑,他想起老人说过的话,女人要是恨一个人,即使变成了鬼,也会在梦里抓你。吴黑子是信迷信的。老天爷让他在这里碰上这个女鬼是何意?暗示?再见到周一功,吴黑子对这个不屈不挠打官司的男人,便怀有一种畏惧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从此多了一样自我保护的武器。
吴黑子很早就体会到,与郝如意斗智斗勇,其乐无穷。这次被抓回来不久,他在野狼沟工地见了郝如意一面。郝如意穿着丝绸茄克,头戴安全帽,像那些有身份的阔佬一样,带着苍白的笑容,亲切慰问服刑人员。他同他们一一握手,分发慰问品。大伙挺感动,巴掌拍得山响。轮到自己时,吴黑子使劲捏了捏郝如意的手,郝如意的脸当场变了颜色。不过这个人很有一套,他拍拍吴黑子,说,你是不是叫吴黑子?我们尹师傅是你老乡吧?吴黑子觉得好笑,说是,乘机就把烟盒纸塞到了郝如意的手心。吴黑子相信,这张烟盒纸比秦副市长的批条还管用。果然,钱来了。
不费劲就得来的钱,花起来舒服。吴黑子每次去逛超市都要买一只烧鸡,扯下鸡ρi股,对着塔西说,没结婚的小嫩鸡,味道好极啦!吴黑子是吧唧嘴,吃起东西很香,塔西被这声音刺激得受不了,恨不能把吴黑子生吞了。
缓期执行 二十四(2)
塔西真正被拉下水,是为一瓶“矿泉水”。一般说来,犯人亲友探监时所带的物品,都要例行检查。但一些人是狡猾的,他们把毒品夹进面包,把钱包进饺子,颇有创意,防不胜防。吴黑子从一个叫大骡马的东北老犯那里,买了两瓶“矿泉水”。
“勺子,想不想喝两口?”一天夜晚吴黑子悄声问。
一听“喝两口”,塔西的胃咕咚一下,变成了气浪翻滚的黑洞。他两眼放光,抓住了吴黑子的手。
“还恨我不?”
塔西没出息地说:“不、不恨……”那醉人的香味儿让塔西顿时丧失了所有记忆。
“叫一声爹。”
“爹……”塔西咽着口水,恨不能跪下了。
吴黑子当胸砸了一拳塔西,从裤腰里摸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撂给他。
塔西很久没沾酒了,咕咚咕咚下去,就东倒西歪了。他举着空瓶,又唱又跳:“古丽娜尔怎么样,身材不肥也不瘦……”
常晓来铐他时,塔西摇着脑袋辩解:“酒嘛,水嘛!装在瓶子里,白白儿的,亮亮儿的,是朋友,老实得很!一倒进肚子,变啦,变成牲口啦!不想干的事,它偏要让我干!唉,一点点的办法没有……”
裴毅追查酒的来源,塔西死活不说。
吴黑子对塔西没有出卖自己很满意。事后,他给塔西做了一次思想政治工作,说:“咱哥俩其实都是受害者,如今来到这里,即使有再大的仇,也不成仇。现在咱们共同的敌人,应该是那姓裴的和姓秦的。”
塔西和吴黑子结成了同盟。
这二人一好,秦为民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吴黑子这狗东西死而复生,现在又多了个帮手塔西,而裴毅无疑是新的仇人,自己未来的境况会愈加恶劣。但秦为民到底是领导干部出身的人,他懂得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这个道理。田间地头,大中华一撒,就有一群人吸引过来。在官场混迹多年,见多识广,随便说点什么就是故事。侃到精彩处,甚至还能换来一些掌声。
秦为民对胡松林让他参加劳动,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裴毅不批他的报告,秦为民更是认为有报复之嫌。在工地上,他干脆甩手不干,走来走去,发号施令。大家知道秦为民当过领导,有这个嗜好,加上秦为民总为大家奉献精神食粮,所以有人愿意听他的。
这天休息时,秦为民又像往常一样讲段子。讲完一个,大家噼噼啪啪拍起手来。掌声让秦为民得到片刻的满足,两眼一闭,仿佛又坐在了主席台上。可是睁开眼,看看那一个个青黑的光头,不禁生悲,你秦为民怎么成了这样,为了树立威信,用大中华和黄段子笼络这些地痞流氓,你活得还像个人吗?
吴黑子看出了秦为民的险恶用心。他拍拍ρi股,站起,说:“操,笼络人心,纠集死党,该捋捋他的鸟毛了!”
塔西早被对面飘来的香烟味儿熏出了火,说:“听你的。”
几分钟后,塔西把秦为民的眼镜打断了。
当夜,一场暴风雨席卷了夏米其。这是夏米其特有的黑风黑雨,来势凶猛,幼小的果树挣扎了一夜,夭折了不少。清晨,玉山老爹走进园子,满目苍凉;老人脚下一滑,跌到泥里。
塔西打人的事他知道了,裴毅昨晚来过。玉山一夜没睡,心里难过极了,自责极了。秦为民他认识,这个人在古扎尔县当副县长时,曾为兰干村办过不少实事。有一年冬天兰干发生大地震,乡亲们住在防震棚里,秦为民看见玉山老爹穿着单薄的衣裳指挥抗灾,硬是脱下自己的皮大衣,披在了这位一心为民的好支书身上。玉山来到夏米其后,一直想找个机会看看秦为民,园子里活多,没顾上。现在塔西把人家打成那样,自己怎么有脸见他?玉山跟裴毅说,你能不能让我见见塔西,我要亲手用鞭子抽这头犟驴!这当然是不行的。末了,玉山捧出一罐无花果酱,让裴毅转交秦为民,算是表示歉意吧。
古丽娜正好来看养父,见老爹瘦的不成样子,说:“爸,回家吧。您就是有千斤的力气,也难把一片枯树叶扔过河!塔西是掉进水里的手鼓,再用力也敲不响。他这么三天两头惹麻烦,您还能在夏米其待下去吗?”
人是抗不过命的。玉山中年丧妻,老年两个儿子又出了事儿。针落在地上,线也会随着落下;人一倒霉,是一桩连着一桩!玉山答应跟养女回家。
驴车经过新生林时,玉山老爹下了车。他扶着一棵树,叹道,塔西啊,啥时候你才能栽下这么一棵新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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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二十五(1)
这一年气候相当反常,七八月间沙尘暴还频频袭击。夏米其周边因为有大片林带掩护,相对好些;野狼沟筑路工地无遮无拦,就成了浑沌世界。
裴毅带着犯人每天奋战在野狼沟,眉毛眼睛全是黄的,像从土里滚过。喝的水变成了泥汤,做出的饭菜也掺进了沙石,吃起来咯嘣咯嘣。一段平展展、黑亮亮的沙漠公路早上铺好,下午就被黄沙湮没。工期日渐迫近,照这个样子下去,啥时候才能交工?
大家情绪低落。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裴毅召集干部们开会,让想办法。有人说野狼沟本来就是个老风口,从前五次三番在这里修路都没修成;不如跟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说说,改道。还有人说,栽树固沙。裴毅说都不可能,要改道多花资金不说,我们前期的工作也白费了,时间不允许。要栽树,树啥时候才能长起来?不现实。
真是个头疼的事。
这天快收工时,天边又升腾起黑色的烟柱。“黑旋风来啦!”人们喊着,东躲西藏。
在戈壁滩上有这样的传闻,黑旋风能把人刮到天上去,还能让乌鸦一头栽死在地上!裴毅连忙让大家趴到避风处。接着,一阵地动山摇,大地变成一只巨大的野兽在发怒,在狂吼,在撕咬。即使捂紧双耳,也能够感受它绝望的战栗。那些灼热的沙砾在眼里留下的尖锐的疼痛,使人深信大地在流泪,如同你。
夏米其的天空和大地,给了这个特殊人群太多的沉重,也给了他们思索。
半小时后,当人们从黄沙下爬出来时,远处那条黑色带子,消失得只剩一个尾巴。
那个尾巴是秦为民承包的任务,地势略高,周围是芦苇丛。
“秦为民是他妹夫,姓裴的包庇他,分的是好地段。弟兄们,咱们不干啦!” 吴黑子鼓动。
监狱也是一个复杂的社会,也有流言蜚语。最近犯人中开始盛传秦为民跟裴玲的事,这消息不知从哪儿露出去的。吴黑子感到收拾裴毅的机会来了。他妈的,如果不是这个人,自己说不定已经找到儿子了。
公路被沙埋了要返工,大家苦不堪言。现在吴黑子一怂恿,塔西、白平子一哄而起,撂下了工具。
第二天吴黑子带队罢工,还写了一纸文书递交胡松林,告裴毅包庇秦为民,要求把他调出一监区!
望着吵吵嚷嚷的一片犯人,胡松林的黑脸闪过一丝笑意。裴毅的妹妹竟然是秦为民的相好,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胡松林能够预料,不久的将来会有更精彩的好戏上演。但胡松林也是有原则的,他不能容忍吴黑子聚众闹事,为所欲为。他严厉地训斥了他,让他马上出工,说裴毅是否包庇秦为民,待自己调查了再说!
胡松林其实并不相信裴毅会真的包庇秦为民,尼加提和孙明祥也不相信。
这段Сhā曲一起一落,就算过去了。可裴毅心里不是味儿。裴毅找到尼加提,要求调动。
尼加提说:“你心里有鬼?”
裴毅说:“我有什么鬼?”
尼加提说:“没鬼你就别怕鬼,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
裴毅回到一监区,继续研究对付沙尘暴的办法。
这时艾力带着秦为民来找他,说有事。艾力最近从入监队调到一监区任副监区长。
裴毅皱着眉头说:“我没工夫,你让他走吧。”
艾力把一页纸交给了裴毅。是一幅潦草的铅笔画,画着公路和网格状的图案。大家传看一圈,不知所以然。
裴毅扔到一边,说:“胡闹!”
裴毅是后半夜醒来时,才悟到那幅画的意义的。他穿上衣服,赶到办公室,从废纸篓里拣出纸团。看罢,一下联想到秦为民承包的那段保存完好的路面。秦为民显然是从路旁的芦苇丛得到了启示——他建议就地取材,将芦苇草扎成小捆,栽植于公路两旁,营造两道坚实的网格状防线,固沙护路。
柔弱的芦苇能起这么大作用?裴毅表示怀疑。
野狼沟最不缺的就是芦苇,实践起来并不难。第二天裴毅一试,还真灵!
修路的进度自此大大加快了。
不久,秦为民又有一次过人的表现。
裴毅每周在育才学校上一堂心理学课。那天晚上,他给大家讲了一段伊索寓言《老人与死神》——
有一天,一位老人上山砍柴。砍的柴很多,他不得不拖着柴走。走到半路,又饥又累,昏倒在地,便想,不如死了算了。老人于是召唤死神。死神来了,死神问,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老人想了想说,不,我请你来,是要你帮我把柴放到背上!
“请大家说说,这则寓言说明了什么?”裴毅问。
缓期执行 二十五(2)
吴黑子说:“我看那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
回答了一圈,没一个人说到点子上。
裴毅目光一扫,停留在秦为民身上,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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