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为民摇晃着脑袋,有板有眼地说:“这则寓言的关键,在老人召唤死神和死神降临这两点之间的时间差,以及老人在此时间内作出的思考上。在这个时间差里,老人重新思考了生命的价值,因而获得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这则寓言告诉我们,应珍惜生命,身处逆境,坚韧不拔……”
裴毅本来是想考考这位秦副市长,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好,跟弗洛伊德奖得主、德国著名哲学家汉斯·布鲁门贝格对这则寓言的解释,如出一辙。裴毅暗叹,这小子智商不低。想起他在筑路中对自己的帮助,裴毅甚至有些感激。抛开个人恩怨,你得承认秦为民是个人才,让他去搞研究,或许比修路更有价值。
晚上,裴毅把艾力和李小宝叫了过来。
李小宝一听是要支持秦为民搞科研,瞪直了眼,说:“裴哥,我教导了你那么多,白费口舌!等着瞧吧,将来的麻烦不会少!”
裴毅说:“废话少说,赶快打扫地下室,给秦为民弄一间工作室。”
李小宝说:“还工作室呢,他秦为民真成专家啦?”
艾力笑道:“李小宝,你跟裴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裴哥的肚子能装一座山,你的肚子只能装两个馕。”
三个人连夜收拾出一间地下室,搬进桌椅和电脑,还弄来一张钢丝床。
裴毅交代说:“艾力,秦为民就交给你了,需要什么资料和设施,你负责去买,钱我掏。记住,这事要保密,免得生出是非。”
缓期执行 二十六(1)
天上下着雨。
庄严拎着一只旅行包,一脚深,一脚浅,走进黄泥巷。巷口是早市,汽车、人力车,以及各种各样忙于采购的男女,在这个傍晚显得那么不堪入目,那么俗气和可怜。为一棵白菜讨价还价,为一堆死鱼喊爹骂娘。人活着真是不易啊。
庄严经过一个卖炸糕的小摊时,看见地上躺了一张旧报纸。报纸上的大照片赫然在目,是秦副市长接见外宾的照片。庄严凝视那被油水浸没的笑脸,心中一酸。这时一辆黑色“奥迪”驰过,溅了她一脸污水。看一眼车牌照,庄严认出是大仲的车。
大仲是秦为民过去的司机。
庄严骂了一句:“混蛋!”
秦为民入狱后,一家人陷入窘境。为退赔那200万,庄家父女把几年来辛苦经营的小厂和房产一并变卖。现在一家人住在古扎尔县城郊。那是庄父的老房子,离县城有五六公里。苦了上二年级的龙龙,每天上学要跑好远。
厂子没了,庄严应聘到肖尔巴格实验中学,重操旧业,做教师。只是工作得并不顺心。第一次上公开课,校长带着一帮老师来观摩,就出了岔子。
那堂课上,她提问一名趴在桌上睡觉的男生,《一件小事》的作者是谁。谁知那男孩一抬头,庄严愣住了,竟是丈夫的大儿子秦大地!庄严一直以来跟这个儿子的关系不融洽,她呆在县上侍弄厂子,不常回家,只听说秦大地就读于实验中学,上高中,却不知道在哪个班。秦家出事后,市长的小洋楼被收回,秦大地住校,三个月前找庄严要过一回钱。
一阵儿不见,这孩子长高了,但表情没变,看人的样子狠巴巴的,两只眼是毒眼,是黑洞。
秦大地回答:“鲁小戈!”
全班轰堂大笑,都回过头,看后排一个漂亮女生。
秦大地说:“笑什么笑,就是鲁小戈!不信,我现在就把她写给我的《一件小事》,背给你们听……”
那是一首爱情诗,有这样两句:“我告诉你,一件小事 /你送给我的苹果,我挂在了心头 / 秋天到来的时候,她美丽的容颜添了忧愁……”
秦大地曾经给鲁小戈送过一只苹果,美国新品种。是农科所的专家送给父亲的,精美得就像艺术品。秦大地把这美丽的青苹果视为爱情的圣物,却不料父亲进去后,鲁小戈连同青苹果一道变了味。鲁小戈跑到另一个男孩身边去了。
秦大地和鲁小戈早恋的事,学校早有耳闻,只是近来秦大地的种种做法,令人担忧。秦大地从前在班里就横,同学们因为经常能从他这里得到好处,让他三分。现在老爷子倒了台,秦大地被彻底孤立起来。鲁小戈的背叛,让秦大地尤其痛心。秦大地为争回女朋友,最近和那个男孩发生了一场格斗,并且屡屡跟踪鲁小戈,这事被反映到校长办公室。
校长责令班主任调查。班主任是个处于更年期的女人,迁怒于庄严,遂一纸报告递交校长,说谁能,谁来当这个班主任!秦大地过去是副市长的儿子,典型的问题少年,难管!那个鲁小戈更是祸水,不是戴耳环,就是染指甲,不久前戴了个黑文胸,透到白衬衣外,引起全校轰动。
庄严出于无奈,接下秦大地这个班。此后“更年期”不再理她。倒是校长待人还公正,老头儿常过来找庄严聊聊,劝她放宽心。庄严对这位60年代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的校长印象不错。
有天晚上,校长突然来到庄严的宿舍,说想跟她谈谈工作。庄严沏了茶,还准备了笔记本和钢笔。校长严肃地说,庄老师,近来我遇到一个难题,大难题!庄严问,什么难题?校长灰白的马脸充满愁苦,说,你一定要帮我,只有你能帮我。庄严说,成。校长说,让我看看你的手相。庄严毫不犹豫伸出了手。校长抓着那只手,却往自己那里摁去!
庄严被那热乎乎的硬东西吓坏了!
校长说,庄老师哇,我老伴比差生还不如,一做功课就头疼,不入门啊。你呢,副市长不在,一个人要完成作业,怕是也难。不如咱们俩结成对子,互相帮助,克服难题,你看好不好?
庄严窘极了,尽量给他留面子,说,校长,您是个老同志了,可不能胡思乱想,要保持革命晚节。校长说,人家副市长都能,为什么我这个校长就不能呢,难道这也分职务高低吗?说着,上来了。庄严过去跳过舞,一出脚就来了个大踢脚,说,滚你的蛋吧!校长一ρi股坐到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吓坏了庄严,庄严说,校长,校长,您没事吧?校长说,怎么能说没事?我这大半辈子都严格要求自己,不打人不骂人,不调戏妇女,这一次怎么失足啦!说完,抹起了眼泪。
庄严望着老头儿抽抽答答地哭,突然同情起这个人来。说,别哭了,回家吧。校长说,有草稿纸吗?庄严想,莫非他还要做题?遂给了他一页白纸。校长拿着草稿纸,看了看,一揉,塞进裤腰。老天爷!
缓期执行 二十六(2)
庄严从此怕见校长,每当老头儿从身边经过,都仿佛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豆腥味儿!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下面很快有人传说庄严跟校长有一腿。校长认为是庄严败坏自己,又羞又恼,睬也不睬她了。庄严不寒而栗,难道丈夫是囚犯,她便遭人欺?
三个月的试用期早已结束,按说学校该照当初约定,给她办正式调动,但一拖再拖。她找校长催过两回,校长拉着马脸说,学校正在搞人事制度改革,等等吧。要等到何时才是头呢?她知道她把校长得罪了。现在可不是副市长夫人了,你不帮人家解决难题,人家凭啥帮你解决难题?
偏在这时,庄严和秦大地又发生了一场冲突。
秦大地上语文课呼呼大睡,庄严在讲评作文,过来推醒他。庄严任教以来,秦大地多次不交作业。庄严本来不想管,但看到这孩子一天天消沉下去,心里多少有点不忍。
秦大地讨厌上语文课,讨厌庄严。这个女人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弄得同学们议论纷纷,都知道秦大地有个年轻漂亮的后妈,不喜欢他。为此,秦大地抡过拳头,说,谁敢再把我跟那个女人扯到一起,我揍死他!
秦大地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讨厌庄严。五岁那年父亲带着他第一次去见这个女人,他觉得她长的好看,走起路更好看,像跳舞。她帮他洗过一次头,手白晰绵软,香喷喷的。但没过多久,她的眼神就变得冷冰冰的。他往她跟前去,她总是皱着眉,说,什么味儿呀,真受不了。
这天课后,庄严把秦大地叫到了办公室。
庄严第一次像老师那样,冲她的儿子温和地笑。庄严用老师那样的语调说了很多,殷殷之情,拳拳之心,秦大地能感受到。
庄老师说:“秦大地同学,把欠下的作业都补上,听见了吗?”
庄老师的纤纤小手,搭在了秦大地同学的肩上。
秦大地抖起来。他真想说,妈,我错了。但开不了口,秦大地从未叫过庄严一声“妈”,也许是没这个机会。
“听见了吗?”庄老师的声音提高了。
秦大地还是开不了口。
“秦大地,你还要继续对抗,是不是?!”庄老师火了。
对抗是什么词儿?我又不是劳改犯!秦大地相当敏感。他脖子一梗,开口了,说:“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别教训人!”说罢,往外走。
庄老师拦住了他。
庄老师用母亲那样的绝望眼神看着他,久久地。
秦大地受不了了,搡开庄老师,说:“告诉你,庄严,你没资格训我!明白吗?你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好,愚蠢!”
庄严被推到对面的墙上,差点摔倒,被一个同事扶住。
门口顿时热闹起来。今天市教委的领导来检查验收创建“精神文明先进学校”的工作,校长一副胜利在握的豪情。但这会儿听到争吵声,校长一头汗珠子赶来,问,怎么回事?你这个庄老师,把家里的事情闹到学校里来,像话吗?
下午,一个决定庄严命运的会议正式召开。庄严调动的事拖了这么久,总得给个说法吧。前些日子不好说,现在是时候了,校长觉得。
会上,大家一致肯定庄严这一阵的成绩,说她能力强,工作认真,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是……中国的事只要有个“但是”,就变了味道。
“眼下议论太多,说我们这样的重点学校竟然不讲政治,调一名犯人家属。还有人说的更难听,说我是不是跟庄老师有什么……情,破格录用她到中学。唉!”校长摇着马脸,显得很委屈,很无奈。
大家都笑了,说怎么可能,校长这么正派的人。校长即使真犯错误,也是受那女人诱惑……嘻嘻哈哈,叽叽呱呱,庄严的事就这么定了。
庄严背着旅行包离开校园时,正巧与校长撞上。两个人隔着几米远,校长干瘦的脸,僵着。
庄严嘴角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小小的笑。那是对校长的莫大蔑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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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二十七(1)
庄严一回到家,就陷入父亲没完没了的唠叨中。
庄父近来肝病复发,过去秦为民每年都要把老人家送到医院住一阵儿,现在没条件了。庄父躺在床上,唉气叹气,末了,给女儿做工作,劝她去监狱看看。
庄严不去。庄严说,他为别的女人坐牢,我们帮着退赔了200万,保住了他的命,已经仁至义尽!但庄父说,他到底是龙龙的爸,待我也一直不错。
老人哭了。
庄严见不得父亲这样。父亲是个不幸的人,庄严五岁那年,母亲跟着一个男的跑了。父亲为了她,一直未娶。
庄严不愿去监狱,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不想见裴毅。
他们是大学校友,不一个系,但都是艺术团的台柱子,搭档跳过维吾尔族舞蹈《摘葡萄》。那是一段不寻常的日子,是一段爱恨交加的日子。庄严一直认为,是这个人导致了她今生的不幸!
这十多年,庄严其实是过着一种半隐居的生活。她没有朋友,从前的同学也一个不相往来。为了抹杀过去,她甚至改了名字,从一个极其失败的叫庄晓蝶的女孩,变成了后来这个可谓成功的官太太。但官太太的生活,是寡妇或弃妇的生活。一个男人对于女人的性歧视,超过了任何侮辱和惩罚。新婚蜜月,丈夫就表现出不应有的冷漠,甚至在最该亲近的时候,也绝不会用手去碰一下她。以后他买来昂贵的浴液送给她,说该产品杀菌除臭疏通效果奇好——好像她是污水管道。这时她彻底领悟了领导的精神,他是嫌她不洁!
床上的事,是最拿不到桌面的事;但床上的事,又是天下最大的事之一。庄严开始痛苦,她想跟领导丈夫探讨一下关于贞操与爱情的问题,可是说不出口,说出来自己岂不成了荡妇?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来了,来自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饥渴,让一个年轻女人荒了。女人一荒,就疯——心思像杂草似的长出来。近两年,庄严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泼妇,副市长丈夫心在外面,便也只好让她三分了。
庄严是在丈夫的审判大会上,见到那个叫裴玲的红头发女孩的。两个人都一愣,瞪着对方,好像在比试着各自眼球的威力。这个小妖精!你还有脸来这里?!庄严眼里跳动着泼妇那样的幽蓝妒火,嘴角歪到一边。如果不是父亲拉着,她会上去撕碎她!她很快就搞清楚了,这个女孩是裴毅的妹妹。难道老天爷有意安排,让这对兄妹跟自己过不去?!
这件事又勾起她对裴毅的怨恨。当然,还有怀念。
事到如今,跟秦为民该了断了。过去顾及副市长夫人的面子,现在没必要了。
庄严决定去监狱。
这一阵秦为民心情格外地好。
第一次被艾力带进工作间时,他打量着写字台和电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秦为民是个敏感的人,他其实已看出裴毅近来态度上的一些变化。现在裴毅突然批准自己搞研究,莫非是同情他?但无论怎样,摆脱了吴黑子和塔西,就是胜利。打断的眼镜胶布一粘,照样能戴,并且还别具风采呢。
秦为民很快静下心来,研发工作顺利地进入初级阶段。呆在这里孤独是孤独了点,但充实,很多时候甚至忘了自己身处监狱,遨游在科学的海洋里是那么幸福。
干完一天活,累了,晚上吃两口无花果酱,啊,生活比蜜甜。玉山老爹,谢谢你啦。
这一天,李小宝突然通知:“你老婆来了。”
秦为民愣了片刻,想了想,自己确实还有一个被称之为老婆的人。
二人的会面出奇地平静。之前庄严以为见了秦为民,她会痛骂他一场,甚至扇他两耳光,可是当那苍白坚硬的玻璃墙,往她与他中间一横时,她立刻觉得这种格局早就存在于心了。事到如今,她恨他什么?他在家里没有爱情,没有快乐,就跑到外面偷了女人,并为之受贿,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个红头发女孩,是你的小情人吧?”她问。
隔着玻璃,她看到了他眼角的皱纹。
那颗半秃的脑袋垂着,闷声不响。
裴毅的妹妹怎么会喜欢这个人?惟一的答案是:她在利用他!
庄严脸上露出讥讽的笑,说:“她没来看看你?”
还是沉默。
庄严取出一纸离婚协议,说:“签个字吧。”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当庄严真的提出离婚时,秦为民还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对于这个家,秦为民有种难以割舍的情感,这主要是因为龙龙,他不想让这个儿子再失去父亲或母亲。大儿子不走正路,他认为就是因为缺乏母爱造成的。但作为父亲,自己不仅保护不了儿子,反而还要带给他们耻辱,我配做父亲吗?
缓期执行 二十七(2)
秦为民提着笔,在那页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同意”。字很草,很放得开,是当副市长时练下的“秦体”。
写完,定神看,过去那种欣赏的心境已不复存在,手开始微微抖起。
缓期执行 二十八(1)
周虹到吴黑子老家的这段时间,把在肖尔巴格实验中学读书的女儿,交给胡松林关照。
这天是中秋节,又是周末,胡松林下午早早就候在了校门口,等着接人。他东张张,西望望,不时地往大门里瞅,心里充满幸福感,好像是接自己的孩子。
老胡是个爱孩子的人,这辈子老天爷没给他个孩子,真是不公平。有时走在街上,老胡看到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会追上去,问这问那,给人家买吃的,甚至还求那孩子喊他一声爸,让人很害怕。有两次家长发现了,觉得这个人可疑,摔掉了老胡买的汽水,把他当成|人贩子要扭送到公安局。这事儿同事们都知道,屡屡笑话他!不过也不算什么大缺点,顶多说明胡松林这个人想孩子想得有点过了。好多人劝老胡赶快成个家,生一个。胡松林当然也想,不过他只想跟周虹,不想跟别人,大家伙也都知道。
其时,鲁小戈刚刚放学,向校园外走去。走到一个僻静处,秦大地不知从哪儿,咕咚一下冒出来,拦住了小戈。
鲁小戈说:“你想干什么,你再跟踪我,我可要报警了。”
鲁小戈酷似周虹,浓眉大眼,身材颀长。不同的是,周虹身上有股子英气、侠气,而鲁小戈从眉梢到眼角,都是娇气、傲气,甚至还有股子妖气。学校里有经验的女教师早就给她下了定义:小狐狸精。
秦大地小心翼翼地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好吗?”
“不行,我妈妈单位的人来接我了。”鲁小戈眼睛看着手机,在发短信。
秦大地可怜巴巴地说:“小戈,从前你可不是这样。”
鲁小戈带点讥笑地说:“从前?从前你是这样吗?”
秦大地沉默了。
稍顷,他抬起脸痴痴地看着小戈,说:“小戈,我们能好好谈谈吗?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难过……”
鲁小戈不耐烦了,说:“秦大地,有什么话以后到班里说吧!”说完,笑了一下,跑了。翘ρi股扭动着,山羊腿迈得飞快。
秦大地一副痴情少年不可救药的傻样儿,咬着嘴唇,眼泪吧嗒。
大门外停着一辆警车,鲁小戈向警车奔去。
“呸!”秦大地一跺脚,朝警车吐了口唾沫。
警车沿着宽阔的环城路飞驰。胡松林看一眼身边的女孩儿,用一种父亲般的口气说:“去哪儿?水上乐园玩碰碰车?”
“回家吧,说不定我妈今天回来呢。”鲁小戈说。
胡松林说:“哟,挺懂事儿嘛。”
在大人们眼里,鲁小戈从来都是个没心没肺、极其自我的孩子。周虹一直头疼这个女儿。
周虹是偏下午时回来的。
一进门,发现女儿在家,有些意外。鲁小戈望着母亲,母亲又黑又瘦,神情疲惫。鲁小戈问,孩子找到了吗?周虹叹口气,洗脸去了。洗了脸,换了衣服,周虹就要回监狱。临走,叮嘱了一串,自己弄点吃的吧。吃完,好好做功课,别乱跑,现在青少年犯罪率很高啊。
鲁小戈从小就习惯了独处,逢年过节别人家都热热闹闹,父母带着孩子去买新衣服,可母亲没那个心思。母亲也爱她,她的方式就是审讯式的谈话,没完没了。母亲给犯人做惯了思想政治工作,张口闭口就是那几个破词儿,什么改造世界观啦,青少年犯罪倾向啦,思维模式老套,鲁小戈很不爱听。鲁小戈觉得母亲这辈子活得单纯,也可怜,除了监狱,好像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乐趣。作为女儿,她曾经多次提醒她,找个人。母亲说自己不想结婚。鲁小戈说谁让你结婚啦?为这话,鲁小戈差点挨揍。
她想母亲真是傻,当年跟父亲离了婚,走就走了,干吗又留在了夏米其,弄得自己不上不下,背了个负心女的名声,不划算。现在左边有个胡松林,右边有个裴毅,她夹在中间,左右摇摆,处境尴尬,蠢了不是?要换了自己,明知这二人不和,早就逃了。秦大地就是个例子。
中秋节鲁小戈回来本打算陪陪母亲,因为前几天母亲给她打电话,声音嘶哑,可以感觉到心情不好。现在母亲既然不需要自己,你回来干吗?鲁小戈后悔了。
周虹此时确实无暇顾及女儿,她首先考虑的是如何面对李来翠。这一个月来,周虹揣着牛牛的照片,在吴黑子的老家青山县一带,没日没夜奔波,吃尽苦头。听说有一个人贩子专门拐卖儿童,她赶到地方。若不是有一身武艺,制服了歹徒,恐怕连命也送了。可是,连牛牛的影子也没摸到,周虹感到难过。
周虹走进监区时,看见两名女犯正骑着脚踏车,运送月饼。经过食堂,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剁肉声、嘻笑声。有人在喊“李班长”,李来翠欢欢喜喜地“哎”了一声。
缓期执行 二十八(2)
把李来翠调到食堂是周虹的建议,李来翠没能进歌舞队,一度很消沉,一些女犯更看不起她。周虹听说她饭菜做得好,便想给她换个岗位。李来翠调到食堂后,果然发挥了作用,饭菜质量上了一大步。
有人发现了周虹,说周警官回来啦。正在剁肉的李来翠反应很快,她忘了放下手中的菜刀,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了门口。周虹正被一群女犯围着,有人问,李来翠的儿子找到了吗?周虹说没有。
李来翠满头大汗,瞪着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前段时间听说丈夫被抓回来后,她哭了一夜,丈夫再不好也是丈夫,能活着就好,可是儿子下落不明又咋办?这些天,李来翠总是梦见儿子,儿子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她让他过来,儿子像不认识她一样,一动不动。老天爷,难道儿子不认她了,所以才让她找不着?周虹走后,李来翠天天盼着能有儿子的消息。现在周虹回来了,竟然两手空空,儿子呀,你能跑到哪儿去?
菜刀咚地一声落到地上,女犯们尖叫起来。
李来翠软软地坐到地上。
中秋节的晚上,常晓没有参加聚餐,一个人去了果园。
“捎信事件” 出来后,写检查,领导谈话,父亲训骂,处分……常晓几乎没有安生过,像是被人剥了衣服,赤祼祼地放在太阳下晒。这样的情境过去从未有过,常晓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让他难受的是,跟裴毅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从前在一起时,说说笑笑,亲如兄弟,可是事情一出来,他看到了一条若明若暗的裂纹,横在他们中间。裴毅说到底属于往仕途上靠的人,关键时刻他必须把别人推到公众面前,以表明他的立场。这么做似乎没错。但常晓说到底是个诗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错误和友情被割裂的痛楚。常晓开始躲着裴毅,裴毅几次请他吃饭,常晓都坚定地拒绝了。
白天常晓呆在电视台制作节目,下了班就去玉山老爹的果园,天黑了再回宿舍睡觉。这天他改完一篇服刑人员的稿件,准备出去,忽然看到台历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中秋快乐!桌上还放了一块月饼。他捧起月饼,禁不住两眼发潮,心里说,谢谢你,陈晨。
常晓带着月饼来到果园。
月亮慢慢升起,月光下粉嫩的水蜜桃好似熟睡的婴儿,香甜可人。这些桃树是春天时大家帮着玉山老爹移过来的,现在已经结了果。躺在高高的草棚里,呼吸着风儿送来的清香,常晓的心情渐渐舒展了。
下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顺着木梯上来。
“谁?”不像是玉山老爹的脚步。
“我。”裴毅拎着一包酒菜上来。
方才聚餐时没见着常晓,裴毅便心里不安了。李小宝提供线索,说常晓八成去了果园。玉山老爹最近回兰干了,常晓常去那里照看果树。
“监区长,你怎么来了?”从前常晓称“裴哥”,现在叫不出口了。
裴毅盘腿坐下,说:“还没吃吧?”说着,摊开吃的,打开酒瓶。“今晚月亮多好,想来跟你说说话。咱们喝点?”
常晓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
裴毅不再说什么,把酒倒进木碗,连饮三碗。这时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眼珠。
“常晓,我裴毅对不起你,我是来向你赔罪的!”裴毅声音有些颤抖。“不瞒你说,这些天我心里也很难过。要不是裴玲求你,要不是平时咱们处得像兄弟,你是绝对不会帮她捎信的……”
常晓淡淡地说:“不关你的事,我违反纪律受处分,理所应当。”
裴毅盯着常晓说:“常晓,我这人是不是很没人味儿?你为我妹妹办事,到头来我还站出来告你。可我身为监区长,必须这么做。不这么做,我就没法做人。”
常晓讥讽道:“当然,眼下是你的特殊时期嘛。”
裴毅苦笑了一下,沉默了。心里涌出巨大的悲哀,是那种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无奈。人啊人,怎么活才能让自己也让别人满意?难,太难了!
裴毅垂着脑袋说:“常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认为我是官迷?我承认我是想当这个副监狱长,因为我觉得我比某些人合适,我想实现我心中的愿望!时代在进步,你不觉得我们的监狱应该有所变化吗?我真的希望这一领域也能融进一些新的管理理念……”
裴毅的这番坦白,让常晓有所触动,人各有志,裴毅没有错。朋友之间应该多一份理解和体谅。常晓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捧起一饮而尽,说:“裴哥,什么都别说了,常晓不怪你。你是个人才,干到今天也不容易,我希望你成功!”
他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汪汪。
月亮升高了,风声起,蛙声一片。
缓期执行 二十九(1)
秦为民病倒了,病得很重,刚刚开始的研究工作被中断。
艾力去向裴毅汇报,裴毅猜想与那份离婚协议有关。他责怪李小宝,怎么当场不劝阻一下呢。李小宝说,人家年纪轻轻,漂漂亮亮,凭啥为这种男人苦守。还说,裴哥,你那位女同学怎么嫁给了秦为民,当初你该把她追到手才对。
裴毅一声断喝,闭嘴,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这股风是从胡松林那里刮出的。
探监日那天,胡松林打来电话,说裴毅啊,有个女的找你,说是你同学,在办公楼下边等你呢。
女同学?裴毅感到很陌生。这十多年呆在戈壁滩上,他几乎跟所有的大学同学都失去了联系,会是谁呢?裴毅挺兴奋。这些年太寂寞了,连个叙旧的人都没有,有个女同学来找,是好事。
从一监区到机关办公大楼步行七八分钟。走着走着,前面草坪上浮现一团白,优美、飘逸的白。定睛看,是白色的风衣,黑色的丝巾垂落着。
裴毅一下停住了脚步。
那个背影转过来。黑白分明的服饰,黑白分明的眼睛。
裴毅瞪大了眼睛,是她吗?
“庄晓蝶?”裴毅叫了一声,脸上露出惊喜。
这接近于纯真的微笑,感染了庄严。她想回他一个笑,笑得像蝴蝶花那样烂漫。但笑不出来。她刚刚结束与秦为民的会面,准备回去。但不知怎么,突然想见裴毅一面,尽管是愚蠢的,却无法控制。
“我不再是庄晓蝶了,叫我庄严吧。”她意味深长地说。
十多年不见,恍若隔世。他们一前一后绕着草坪走,仿佛要缩短那漫长的时间和距离。裴毅方才的兴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悲伤。他原以为随着时光的推移,他会彻底忘掉这个女人,没想到一见她素白的模样儿,还是禁不住生出了怨意——她怎么还是那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她为什么还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去?
裴毅站住了,说:“从毕业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
裴毅说的是真话,他对庄晓蝶的后来竟是一概不知。曾经到肖尔巴格市开会,碰到过一两个老同学,也没有人提到庄晓蝶,可能是怕勾起他的伤心往事。
庄严冷笑一下,说:“都过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今天是来探监的,探视我丈夫秦为民。”
“秦为民?!”这种惊愕,除了是对秦庄二人,更多地包含着对自己。你惦念了多年的女人,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并且是副市长夫人,你裴毅怎么会不知道呢?太奇怪了。
裴毅这时相信了妹妹的一句话:一个人在大沙漠呆久了,会变成文物,或者树,枯树。
庄严走后,裴毅心里塞满谜团。他几次拿起电话,想跟她聊聊,但最后都觉得不妥。处在这个特殊位置上,他能说什么?想到秦为民的入狱与妹妹有直接关系,裴毅就更加难堪,何止是难堪,是深深的愧疚啊。
老实说,他希望庄严能摆脱眼下的困境,她还年轻,还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可是,当她的选择影响到秦为民安心科研时,裴毅又不安了。秦为民判的是死缓,这两年相当关键,如果他能早出成果,这条命不仅保住了,还会获得减刑。从这个意义上说,支持秦为民搞科研是当务之急。
不成,得给她做做工作,起码这个阶段要缓缓,让秦为民先把那个“神机妙算”搞完再说。
周末正好轮休,裴毅乘公交车赶往古扎尔县。费了好大的工夫,天落黑前,才摸到了庄严现在的家。
晚风夹着一股浓重的潮气和淡淡的甜香,从果园深处袭来。这气息多么熟悉,把裴毅一下拉回到13年前。
毕业前夕,大学生艺术团下乡巡回演出,他们来到一个叫小拐的地方。小拐名儿不好听,可处处是果园,空气是水果味儿的。有一条弯弯的小河,环抱着乡村。
这里的夜,很黑很静,星星和月亮相守,白云与清风为伴。不安分的树叶同成熟的果子调情,顽皮的小鱼儿跟浪花捉迷藏。这样一种气氛,是很适合恋爱的。
演出完,等大家睡下后,裴毅和名叫庄晓蝶的女孩儿便偷偷来到维吾尔族老乡的果园里。在幽暗的树丛下,他们偷摘过桃子、葡萄,还有酸涩的青苹果。裴毅的蓝格手帕那时发挥了很多作用,兜过苹果,擦过毛桃,甚至垫在地上,让庄晓蝶坐过。两个人边吃边聊,说的多是童年和学校里的事。最亲密时,也不过是在回去的路上,悄悄拉一下手。裴毅能感觉到姑娘柔软的小臂在发颤。只是有一次,庄晓蝶说脖子里掉进一只虫,让裴毅帮忙弄出来。裴毅借着月光,哆里哆嗦,找了半天,没找着。那次,他闻到了姑娘身上莫名其妙的香味儿,同时发现自己不对劲了——不过那只是一刹那的念头。裴毅马上就感到了羞愧,开始自责,他真怕庄晓蝶会看不起自己,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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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二十九(2)
那时候的大学生之恋,完全是一首校园诗。
待两个人高高兴兴回来,驻地院门已锁。不敢叫门,就只好翻墙。墙不很高,是老乡的干打垒院墙。裴毅不成问题,庄晓蝶比较麻烦。裴毅鼓励她踩着自己的肩膀上。爱情确实有魔力,庄晓蝶这个弱不禁风的淑女,便是在这一次次充满惊险的攀援中,抵达幸福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后来被大背头团长知道了。大背头是个很严肃的人,让两个人分别写出深刻检查,在会上读。这种事在80年代末还算了不起的事,人们很关注。庄晓蝶倒是勇敢,她坦陈自己确实爱着裴毅,爱是没有错的!但裴毅这边,却说自己没这个意思,并保证今后决不单独和女孩晚上出去……
裴毅垂着眉眼,一副受惊的架势。庄晓蝶当场傻掉了!
演出结束准备返校的那天晚上,裴毅收到庄晓蝶的纸条,约老地方见。去,还是不去?他来自贫苦的农村,无父无母,还有一个妹妹,眼下面临毕业分配,不能不考虑更多。因为一个女孩,而把自己的前途毁了,这种事使不得。那时的裴毅,有着一颗农村孩子讲求实际的脑瓜子。何况大背头就睡在他旁边的地铺上,盯得很紧,裴毅几乎无法脱身……
裴毅没有赴约。那一夜好难过。
回校后,裴毅想作个解释。谁知庄晓蝶穿着白风衣,围着黑丝巾,白是白,黑是黑,表情是强烈而尖锐、不容商量的。庄晓蝶说了一句“晚了”,就走开了。接着是不辞而别,回四川老家去了。裴毅曾往庄晓蝶的家乡写过几封信,全退了回来。后来裴毅的生活中发生了另一件事,使他来到了荒凉的夏米其,当了一名监狱人民警察。
可以说,裴毅为自己的那次失约一直痛悔。这些年周虹和妹妹没少给他介绍对象,可裴毅总也提不起劲儿来,往往这时候,他会更深切地怀念大学里那个会跳舞的葡萄公主。当初他怎么就能说自己“没那个意思”,并且拒绝了约会?就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让大背头满意?当然,他也怨庄晓蝶做事太绝,怎么一走了之,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
裴毅的突然来访,令庄严有些惊讶,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裴毅说,来看看你的果园。提到果园,二人都好像有了心事,不再说话,沿着小路朝前走去。
走到一棵梨树下,裴毅站住了,说:“坐一会儿?” 他一直思虑着,如何亮出来意,既自然,又不至于让庄严难受。
裴毅掏出一条平平整整的蓝格手帕,铺到埂子上。
他这个举动完全是一种下意识,自然到根本用不着去琢磨。可是这个细小的举动,却让庄严一时间百感交集,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多年前在小拐乡果园里的那些夜晚,看到了攀援在干打垒土墙上的爱情……这条蓝格手帕,可是那条她曾用过的手帕?
裴毅看见庄严的目光凝在了手帕上,说:“别笑话。同事们说我老土,说这年头都用纸巾,谁用这个,想在商店找到一条手帕不容易呢。可我还是习惯用手帕……”
裴毅轻轻笑了。
那笑容似漫开的一团暖雾,缓缓流入庄严的心田。她小心翼翼地在那方手帕上坐下,生怕把它弄皱了。哦,他们的过去最后竟浓缩到了这方半新不旧的手帕上,是不幸还是幸运?庄严变成了庄晓蝶,眼里盈出泪花,朝那边靠了靠。多近啊,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的气息,可是他与她又隔得多远!他是谁,她又是谁?!
“晓蝶,” 裴毅觉出了庄严的异样,声音有些不自然了,停了一下,咬牙说:“我妹妹害了你一家,我是来向你赔罪的。我知道说一声道歉很空洞,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了!这次来,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帮忙?”
“这个请求说起来对你很不公平,甚至可以说有些残酷。但我还是得说,因为只有你能够配合我们,晓蝶……” 裴毅尽量让声调平稳。
“叫我庄严,裴警官!”她说,“你不是来劝阻我离婚的吧?”
裴毅没有回答,但沉默就是回答。
夜风掠过树梢,哗哗响。一只梨,沉沉地落在他们中间,碎成两半。庄严望着那梨,唇角是一丝悲哀和嘲讽。她想起从前,他们偷摘了一只很大的梨,要分吃,裴毅说,梨是不能分吃的。结果他们谁也没吃。岁月无情,人更无情啊。
庄晓蝶又变成了庄严,口气近乎于尖刻,说:“裴毅,你要是来劝阻我离婚的,那么咱们今天免谈!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去追究谁,也不想接受你的歉意,只希望你不要来干涉我的自由。让你那所谓的崇高和神圣见鬼去吧,我不要听!”
庄严站起来,要走。
缓期执行 二十九(3)
裴毅一把拉住她。庄严挣脱了一下,就不动了。
这是十多年后的第一次握手,裴毅从那冰冷的微颤中,感受到一种痛。他握着那只手,很想让它永远暖在自己的掌中,可是不得不松开了……
缓期执行 三十(1)
郝如意近来身体很成问题,明明刚睡起来,却感到浑身乏力,气喘吁吁,好像夜间参加了一场长跑比赛。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去住院。
他住的是肖尔巴格最上档次的病房,不亚于星级酒店。朝阳的一面是落地窗,窗外是这座城市颇具特色的红褐色土山和建在半山腰的维吾尔族民居;窗里是来自许多国家的稀罕植物。这些奇花异草是各种各样相识不相识的人送来的,归置一下,够举办一个小型花展。可是这天早上,盖着白被单的郝如意猛然醒来,恍惚间觉得自己是躺在一个盛大鲜艳的葬礼上……
对郝如意眼下的症状,医生通过先进的仪器,虽然作出了各种科学诊断,但郝如意觉得都不确切。他知道自己的病根在哪儿——病根其实就是吴黑子。
吴黑子确实严重骚扰了他!
吴黑子上次找上门后,郝如意原本是想让他逃回老家,可是后来觉得不妥。他郝如意这么做,不是犯罪吗?吴黑子目无国法,理应受到严惩!于是,郝如意操新疆话给胡松林打了一个匿名电话。这件事尹长水并不知晓。郝如意那时绝没料到吴黑子的儿子会找不到,在他看来监狱派出专人找,是会找到的。现在儿子没找到,吴黑子故伎重演,又跟自己做起交易。这笔交易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吴黑子算是把郝如意拿住了。
半月前,郝如意到野狼沟筑路工地督促施工进度,吴黑子乘机塞给他一个烟盒,烟盒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周一功。
周一功?这名字好耳熟,但他确实不认识这个人。不过,郝如意很快就打听到周一功其人其事了,并且不久见到了这个人。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郝如意应邀参观监狱渔场,午饭是风味别致的鱼宴,大家吃得很热烈。吃罢饭,在胡松林的陪同下,郝如意迈着方步,沿林荫道漫步。
胡松林兴致很高地跟他说起渔场的来历。郝如意不断地“哦”着,却只听进去一半。
渔场原是一片芦苇丛生的烂泥潭,洪水每年在这里作短暂停留——滔滔浊浪不知从何处将一些野生鱼类带到干沟。雪鲢、泥鳅、大头鱼一进入夏米其,就发现这是个安全的居所,没几年繁衍起来。最初发现这里有鱼,是胡松林。有一个犯人脱逃,几天过去了找不到踪影,后来胡松林带人割芦苇,在泥潭里发现了一具浮起的尸体。此时的人已不再是人,而是一座庞大的迷宫——耳朵、嘴巴、胳肢窝,凡是能攀援、隐蔽的地方,都挤满了肥腻腻、滑溜溜的鱼儿……那光景想起来,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但就是这一次,监狱决定改造这片烂泥淖,建一座渔场。这在夏米其的历史上是个可歌可泣的大事——想一想,要在世界第二大沙漠建立一个水世界,简直就是童话。夏米其就是童话,她的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最严酷的,又是最温柔的,比如黑戈壁;最艰辛的,又是最辉煌的,比如新生林。而渔场,这孤伶伶地悬在大漠间的一颗泪珠,让人崇敬,更让人心痛。
傍晚,逆光的水面浮金跃银,七八条小舟轻轻划过,很像是一些蜻蜓。
郝如意走着想着,目光移到了林间一个犯人身上。他认出这个大洋马似的男人来。上次自己到筑路工地慰问服刑人员,轮到跟他握手,他居然傲慢得一动不动。这个人现在正安静地坐在埂子上,画一头吃草的毛驴。一帮犯人围着,叽叽喳喳。
郝如意站在太阳下感到身上发冷,笑了笑,说:“你的驴画得真不错。”
周一功抬起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有些不屑。
郝如意有点走神。画的真像,怎么会如此之像呢?走下大堤时,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周一功。
路上,胡松林告诉郝如意,周一功是个风流鬼,结过四次婚,第四任妻子小他20岁,被他杀了。胡松林还说,周一功是告状专业户,现在裴毅正在为他打官司呢。
这个他当然已经知道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答应跟吴黑子做一场游戏!说交易,显得过于呆板和生硬,充满铜臭味儿。变成游戏,就轻松多了。当然,游戏也有游戏规则,这一点吴黑子不会不懂得。
郝如意住院的消息,胡松林知道了。
监狱最近要在渔场安装扎网设施,胡松林向尼加提建议,让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提供技术和设备,他们的业务范围很广。这么做,多少有点还情的味道——答谢郝如意把吐肖工程让给监狱。尼加提同意了。胡松林连忙给郝如意打电话,秘书说,郝如意在医院。
胡松林到肖尔巴格探望时,郝如意已回到公司。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得好好招待才是。郝如意指示尹长水去安排。
反正是周末,郝先生又那么热心,胡松林只好客随主便。饭前,郝如意陪着胡松林参观丝路度假村,胡松林走进光怪陆离的迪厅时,一阵头重脚轻,有种身陷魔窟之感。坐了不到五分钟,老胡便支持不住。郝如意问,哪儿不舒服?胡松林说,想吐。尹长水捂嘴笑了,说你是呆在监狱里呆习惯了。
缓期执行 三十(2)
晚饭,郝如意叫裴玲作陪。酒桌上有个小鸟一样的女人,气氛就不一样,烈酒也变成了蜜汁。裴玲果然身手不凡,没一会儿就灌了老胡大半瓶酒。一般来说,胡松林很少喝酒,喝了酒话多,言多必失嘛。但郝如意的酒不能不喝。
胡松林对裴毅的妹妹和秦为民的丑事早有耳闻。初见这女子,他很反感,一身毒气,艳丽无比;那闪着花花儿的眼神,蜂飞蝶舞。一个女人一旦有这样的眼神,是很要命的,他娘的注定要给世界带来灾难,这不,把副市长毁了,又把警察给害了。可裴玲小嘴一张,既辣又甜,老胡很快就忘了她是裴毅的妹妹了。胡松林红着脸,高举着杯子,舌头很大地说:“裴、裴小姐,认识你,我胡某好开心好开心哎。来,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舔一舔……”
裴玲咯咯地笑。笑罢,一气喝完,娇羞的脸上挂了红。胡松林想,这女子不一般,也难怪秦为民为她犯罪呢,小桃花似的。胡松林喝得有些飘了,便不再喝,这是他超人的自制力。说来也怪,老胡毛病不少,就是酒风正,并且体现到了生活作风上。
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说老胡有一次喝多了,被人送回家。杜教导员那时还活着,把他扶上床,要给他宽衣。刚刚解开他的皮带,胡松林便叫起来,摁住裤腰,说,同志哪,这不好,不礼貌。我是个警察,我要是连自己的家伙都看不好,人家会说你怎么能看得住犯人呢,是不是……
就这样,胡松林死死地拽着裤腰,合衣睡了一宿。
吃完,裴玲扶他去茶室,茶室是个好地方,胡松林喜欢。老胡摸着裴玲绵软的小手,不知该说什么了,于是更紧地握了那手,说:“好,好。”
人都散去,剩下两个男人。话题扯到了工作上。
胡松林的人际关系不是那么好,平日在单位有诸多不快,没法跟人说。人越熟吧,其实隔得越远,因为会牵扯到利害关系。现在跟郝如意说说,倒是无妨。胡松林把他与裴毅这十多年来的恩恩怨怨勾勒了一遍,说到要害处,鼻子发酸,委屈得想大哭一场。
郝如意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善于把握火候,偶尔发表一两句评论,但绝不过分;他还很会引导,作一点适当的提示。
郝如意真诚地说:“老胡,你把半辈子都交给了监狱,真不容易。我非常敬佩你!有句话小弟不知当说不当说,如果你真想当这个副监狱长,你就必须打倒对方。”
“打倒对方?”胡松林觉得这个词儿有点过。
郝如意一笑,说:“这就是政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胡松林愣怔着,眼前出现一个镜头,裴毅血淋淋地倒在地上。他摇摇头,想,可怕,太可怕。
一壶茶喝尽,胡松林起身告辞。郝如意让尹长水送他回古扎尔县。
上路不久,胡松林就扯起呼噜,呼噜声跟警笛似的。汽车经过城郊果园,老胡“嗯”了一声,醒来,指挥道:“往左。”
尹长水觉得好笑,到底是警察,睡觉也睁着一只眼呢。他打了一把方向盘,汽车减速拐弯,车灯扫过林阴小路。
路上走着一对男女。
见汽车来,那二人很自然地回了一下头,站住。车灯很亮地照过来,在他们脸上扫过。
尹长水说:“那不是裴警官吗?”尹长水见过裴毅。
“裴毅?”胡松林慌忙降下车窗,可不是嘛!老天爷,还有他那位穿白风衣的女同学,秦副市长的老婆!
车开过去了,老胡还费力地扭着脖子朝后看。
“你们工作也太忙了,弄得人家夜里出来跟女人幽会。”尹长水打趣道。
胡松林哼了一声,心口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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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三十一(1)
这一夜胡松林都处于兴奋状态。
这半年多胡松林的压力大极了,先是裴毅在秦为民的问题上跟自己唱对台戏,接着吴黑子死而复生又扫了他的面子。这两笔损失就像两块疤,一左一右,贴在脸上。走到哪儿,都觉无光。跟他熟络的人,最近一开玩笑就是,老胡,你气色不佳呀!跟他结怨的人,则暗地里笑话说,50挂零了,还想蹦跶,没名堂!
局里让推荐干部,推荐上去了,又没了音信。胡松林心里着急,给常国兴打过电话,还托孙明祥问过,两边的话都很活,说,等等吧。等到啥时候才算完?等待的滋味,好比吊在蛛网上,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为了不掉下来,同时也让别人认为你不是原地不动,你还要挣扎着向上爬,超过你的对手。
这种状态相当困难。
胡松林这辈子就好争个高低,这是个大毛病。杜教导员活着时曾多次批评过他,他也下过保证,改。可就是改不了。有一句话叫做,狗改不了吃屎。老胡有时候也用这句话痛骂自己,不过,骂也白骂。胡松林这回是坚定了决心,他把这个决心作了提炼,叫“两个不信”——
不信争不回这个脸,被狗日的裴毅比下去!
不信我老胡他娘的永远是弱者!
恰在这时,秦为民帮了他——敬爱的秦副市长竟是为裴毅的妹妹坐的牢,而副市长夫人从前是裴毅的同学,怎么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精彩!精彩!!再见到秦为民时,胡松林多了些亲切,想被你大舅子保护起来,还美其名曰搞科研,好,好啊!常晓为此受牵连后,常国兴作为有身份有觉悟的领导干部,虽然口头上支持监狱党委给予儿子处分,可老胡知道他从心底里是不会痛快的。形势越来越好,处于亢奋状态的老胡有些乐不可支了。老天爷是公平的,不能总让老实人吃亏。
第二天醒来的很早,胡松林有点按捺不住,要把昨晚看到的说给谁听——这个人当然只能是周虹了。
周虹在监狱值班,上午要带女犯栽树,下午才能回县上的家。胡松林有些等不及,一早就返回监狱。
河边一见面,周虹就问:“什么事儿,这么急?”
胡松林瞥一眼河边垂钓的老头儿,压低声音说:“我发现一个秘密。”
“秘密?”周虹看着胡松林严肃的表情,笑起来,说:“老胡,我怎么觉得你神经兮兮的?”
“别笑,大秘密!关于咱们干部的秘密。”
周虹收起了笑。
胡松林咳了一声,顿了顿,讲述昨晚目睹的事儿。
说完,等着周虹的反应。
周虹却轻描淡写,说:“我以为啥了不起的事呢,监狱警察和服刑人员家属接触很正常。”
“正常?〖XC<>,JZ〗!我看裴毅那小子跟秦为民的老婆八成不干净!”胡松林一着急,骂了脏话。
周虹皱起了眉。
胡松林笑道:“嗨,看我这张嘴,又没把好门儿!对不起,周教导员。我是说裴毅熬到现在不结婚必有原因,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女的呢。”
“你别说的太吓人好不好?这事没弄清前,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说!”周虹提醒道。
胡松林乜了周虹一眼,说:“你咋把我当成了传闲话的娘儿们了?咱有二十多年党龄,党员总得讲个党性原则,是不是?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告诉你的……好了,不说了!走着瞧,他裴毅不栽在这女人身上才怪〖XC<>,JZ〗哩!”
周虹说:“老胡啊,你和裴毅是骨干,我希望你们团结。美国心理学家卡耐基有一项研究成果说,成功人士不是光靠智商,他们的情商也很高。智商出众而情商不高,一事无成者大有人在。什么是情商?就是指一个人控制情绪和协调人际关系的能力。人情练达即文章嘛,我看你得好好做一做这篇文章……”
“咋说着说着,我又不对了?”胡松林沉了脸。
周虹一针见血地说:“我看你和裴毅之间不只是观念的冲突和工作分歧了,你扪心自问,还有没有深层的东西?”
胡松林不说话,他想她是把自己看透了。
在阳光明媚的河畔漫步,本来是件美事儿,胡松林早在心里渴望过他与周虹能有这一天。可是,就因为这个“秘密”,二人不欢而散。
秦为民的病这两天稍有好转了,下午便去阅览室看《电脑报》,不巧碰上了吴黑子和白平子。
两个人捧着报纸,看得津津有味。
吴黑子发出淫邪的笑,说:“这娘儿们还露着肚皮,啧啧,裴警官好福气哟!”
见秦为民过来,白平子拍拍《新生报》合订本,说:“秦副市长来得正好,一块儿欣赏欣赏美人儿啦!”
缓期执行 三十一(2)
竟是裴毅和一个姑娘跳双人舞《摘葡萄》的彩色剧照,是当年大学生艺术团到监狱搞帮教活动时拍的。神态抓得不错,只是两个人似乎有些亲近了,裴毅搂着人家的腰,快要吻到姑娘脸上了……秦为民摘下眼镜再看,心里咯噔一声,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面熟,我的天,差点没认出来!这不是自己的老婆吗?秦副市长还从来没见过老婆有这样一张漂亮的剧照呢。
“咋,秦副市长看上这妞儿啦?”吴黑子说。
秦为民放下报纸,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去了。
跳舞的人少不了身体上的某种接触,秦为民是读过书的人,当然不会介意。只是回到工作间后,心里就翻腾开了。说实在的,虽然跟庄严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但他并不了解妻子。比如他从来不知道妻子的同学叫裴毅,更不知道他们曾发生过什么故事。现在回想妻子时常听的那首维吾尔族民歌——《摘葡萄》,他总算找到了某种内在的联系。这么说两个人早就认识,也许还不仅仅是同学关系?初夜时,不见红,秦为民没有追问。他宁愿想像她是练功时伤着的,也不愿上纲上线,把事情扩大化。这么做,表面看起来很崇高,其实相当折磨人。日理万机的秦为民一直做到副市长,仍然忘不掉这个细节,甚至越来越不能容忍了。他的背叛,从某种意义上说,有着报复的意味。今天,这张剧照给了他一个提示,老婆在自己之外确实有一个男人,她跟自己离婚是不是为了这个男人?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让人厌恶,秦为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他拍打着脑袋,痛恨自己这么脆弱,这么没出息,你在离婚协议上分明已经签了“同意”,为什么还要小家子气呢,这可不是副市长的胸怀哟。
最终,秦为民还是没能说服自己。他申请打“亲情电话”,他要听听庄严怎么说!
秦为民打电话的时候是傍晚。庄严不在家,龙龙刚放学不久,趴在小桌上写作业。
正好是龙龙接的电话。
听到爸爸的声音,龙龙高兴极了,说:“爸爸,你啥时候回来呀?”
入狱后,怕伤了小儿子,秦为民恳求家人别告诉龙龙,就说自己出国了。很久没有听到儿子的声音了,秦为民感到既亲切又辛酸。他告诉儿子,自己在北欧考察呢,这次要跑好几个国家,谈合作项目不是件容易的事,恐怕一年半载回不了家。
龙龙向父亲汇报了最近的学习成绩,末了,说:“爸爸,你给我一定要带个礼物啊。”
秦为民说:“儿子,你喜欢什么礼物?”
龙龙说:“航模。”
秦为民说:“一言为定!”
龙龙是个内向的孩子,话很少,性格和长相都遗传了秦为民。他貌似憨厚,实则聪明过人,才上二年级就能做初中数学了。在学校还是科技小组的成员。父子俩感情极深,甚至超过了呣子情。庄严对这个与丈夫如出一辙的儿子,时常觉得遗憾。自己和庄严这一分手,龙龙将会被带走,恐怕永远也见不到这个可爱的儿子了!
想到这里,秦为民掉下泪来。
这时话筒里传来“哈喽”一声,说:“市长先生好啊!”
秦大地今天是回家要钱的,结果跟继母又吵了一通,庄严被气跑了。庄父看不过眼,悄悄塞给他500元,让他省着点花。秦大地还不知道继母要跟父亲离婚的事儿。
突然听到大儿子的声音,秦为民有些意外,但蛮高兴,说:“没事儿!比当领导自在多了。战争年代我们那么多革命同志都坐过牢,经历过严峻考验,我这算啥?秦大地同学啊,不要气馁,不要悲伤。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秦为民在这宝贵的时间里,不忘留下谆谆教诲,口气是市长式的。
秦大地不高兴了。不是副市长了嘛,怎么还这么多指示?他索性把继母的事儿抖落出来,打击一下父亲。裴毅来的那天晚上,他在果园跟踪了二人。凭经验,他觉得这两个人很不一般。
秦大地以提醒的口气说:“副市长先生,不要盲目乐观,你该教育一下你的女人了,当心后院起火!”
秦为民一下哑了。
放下电话,秦为民愣了一阵儿,而后对李小宝说:“带我去见老孙,孙明祥。”
李小宝知道情况不妙了,连忙劝阻并解释,秦为民根本听不进去。他挥着手说,他裴毅表面上帮我,暗地里却损我,他不让自己的妹妹跟我来往,却又乘人之危纠缠人家老婆。阳奉阴违,表里不一,不是君子做派,更不像个共产党员!
几分钟后,秦为民在孙明祥的办公室里,拍着桌子,下了命令:“孙明祥同志,你是主管思想政治工作的,我希望你严肃查处此事!”
缓期执行 三十二(1)
孙明祥立刻派周虹去庄家了解情况。
周虹这时有些自责,早提醒一下裴毅就好了。胡松林那天啰里啰嗦一通,她当时没太放在心上,觉得老胡过于敏感。所以后来见到裴毅也没问,怕生出是非。看起来有些话该说还得说,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人就要有预见性。
周虹在楼下乘车时,胡松林歪着嘴冲她笑,那意思是说,怎么样,出事了吧?周虹扭过脸,装着没看见。
裴毅的初恋周虹是知道的,裴毅曾跟她说起过,不过不叫庄严,而是叫庄晓蝶。前些年周虹要给裴毅介绍对象,裴毅屡屡谢绝,周虹就感到他心里有东西。因此周虹分析,他和庄严的邂逅可能会产生一些波动,这很正常,警察也是人嘛。但又相当麻烦,秦为民偏偏是裴毅初恋情人的丈夫,而裴毅的妹妹又是秦为民的相好,关系复杂了,矛盾自然也尖锐。要处理好这些关系,难。
周虹到庄家时,庄严刚下班。庄严最近在县一小代课,这儿是她最早任教的地方。为了父亲和儿子,庄严顾不得许多了,只要有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就行。
从庄严疲惫的神情中,周虹看到了这个女人眼下的状态。周虹迎上前打招呼,庄严冷着脸说:“怎么,又来了一位劝阻我离婚的?告诉你们监狱领导,离婚是我的自由,和别人无关,请不要再来打扰我!”说罢,进了里屋。
周虹低头看自己的警服,没换便装是个失误。但庄严那番话她听明白了,裴毅找她显然是工作需要。周虹跟进里屋,笑了笑,说:“对不起,庄老师。你误会了,我今天来不是劝阻你离婚的。我叫周虹……”
庄严态度平和了些,请周虹坐。
周虹端详起面前的女人来,清丽,柔弱,眼窝深陷,嘴唇没有血色。她心里生出一丝同情,说:“我和裴毅是同事,也是朋友,很早就听他说起过一个叫庄晓蝶的会跳舞的姑娘,就是你吧?”
庄严淡淡地说:“庄晓蝶早就死了。”
女人与女人其实更容易沟通。这个晚上,她们谈了很多,这些年庄严还是第一次向人敞开心扉,也许就因为她是裴毅的朋友?
离开庄家时,周虹拉着庄严的手说:“如果你真想离婚,不是不可以。只是希望你能把这件事办得稳妥些。无论是秦为民,还是裴毅,他们俩眼下都处在人生的关键时刻……”
周虹最后这句话很有分量,庄严从她微蹙的眉头间,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显而易见,因为她的离婚,秦为民的告状,裴毅受了牵连。周虹说得很对,无论过去有多少恩怨,这个时候自己都不能看着他们倒霉,尤其是裴毅。阴冷、尖刻的副市长夫人,这时又变成了善良的庄晓蝶,她要出来全力保护自己爱过的人。
第二天,监狱小会议室烟雾缭绕,一场斗争在这里展开。胡松林少有的激奋,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今天是党内民主生活会,大家都是共产党员,有话就直说。我认为裴毅同志单独会见服刑人员的老婆,这么做很不合适……”
有人拖长了声音说:“工作需要嘛。”
胡松林冷笑道:“不做工作还好,一做工作,秦为民几乎要拼命。瓜地里不系鞋带,李子树下不整帽子,这个理儿作为一名心理学硕士总该知道吧?退一步说,就算真做工作,他娘的难道非要半夜三更在果园梨树下做不可?裴监区长是不是也太浪漫啦? ”
有人嘻嘻笑开了。
关于那天天色如何,是不是在梨树下,裴毅记忆有些模糊。不过有一点很明确,自己找庄严确实是为了工作。
“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裴毅说。
胡松林的黑脸绷起了,说:“谁是鬼?给你提意见的同志是鬼?还是对你不满的服刑人员是鬼?裴毅同志,我希望你端正态度,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我现在是以一名老共产党员的身份,挽救教育你!”
会场顿时乱了,下面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
周虹站出来说:“大家静一静,我来谈点情况,这里面确实有误会……”
胡松林不满地打断道:“让不让我说话?我还没说完嘛……”看到周虹坐下了,胡松林接着说,“出于对裴毅同志的爱护,当然也为了咱们夏米其监狱的太平,我有个建议,给裴毅挪个窝儿。让他和秦为民两个大情敌守在一块儿,将来他娘的麻烦肯定少不了……”
这番话是胡松林经过深思熟虑后说出的。让你裴毅出了丑,面子扫地,而后再施以宽大态度,老胡觉得自己蛮慈悲。
不少人表示赞同,孙明祥看了一眼尼加提。
尼加提不表态。
这时艾力进来,对孙明祥一阵耳语。孙明祥起身开门,庄严已凛凛然站在了众人面前。
缓期执行 三十二(2)
“非常报歉,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秦为民的妻子庄严。我可以为裴毅作证,裴毅找我,是为了劝阻我跟秦为民离婚。为了监狱人民警察这片苦心,我向大家保证,秦为民只要呆在监狱一天,我就一天不离开他!”
说完,庄严退了出去。
缓期执行 三十三(1)
庄严回到最早的单位——古扎尔县第一小学后,充分领教了这个小地方的狭隘和俗气。
从下到上,一律地持排斥态度,都说,她能嘛,咱们庙小盛不下她,另攀高枝吧。妒心很重的女校长原本就不喜欢庄严,觉得这是个花架子女人,长着细腰翘臀,会跳个舞,没啥大本事。现在沦为囚犯之妻,对她就更是冷,不想接收她。听说肖尔巴格实验中学在社会上公开招考教师,庄严去了。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媒体报道后,一小的老同事又惊又羡,同时认为庄严有背叛之嫌。岂料实验中学最终没有收留她,庄严回来后,费了好些周折,才回到一小。
庄严从前是个令人尊敬的教师,能力出众,下海做生意似乎是为了换一种活法和心境,她知道她其实并不适合经商。如今回来了,人还是那个人,情况却大不如从前了。她成了一片枯叶,被人任意踩。同事们疏远她,教导主任竟安排她去教二年级。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庄严哪受这种气。
天微明,庄严就起来了。
龙龙还在睡觉,庄严叫道:“龙龙,起床!要迟到了!”
龙龙眯瞪着眼,说:“我不想去上学……”
庄严有点吃惊,一把揪起儿子,说:“你说什么?”
龙龙扭动着身子,说:“我不想上学!”
庄严最近火气很大,一巴掌打过去,说:“你想当野孩子是吧,你不上学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龙龙哭开了,泪珠子一串一串,但没有声音。这孩子从小哭起来就没声音,很奇怪。
秦为民出事后,儿子问过一次,爸爸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庄严说,爸爸出国了。龙龙也就不再问了。最近龙龙知道爸爸坐牢了,班里的同学都在传,还骂他是劳改犯的儿子,龙龙全忍在了心里。只是妈妈上次探监回来,跟外公谈要离婚的事,龙龙才站出来,对妈妈说:“我不想让你跟爸爸离婚。爸爸不是坏人。”
他说这话时像个小大人,目光坚定成熟。
挨了打,龙龙流着泪,穿衣服。他眼里有一种与之不相称的愤怒表情。当母亲拉着他往门外走时,他不情愿地身子朝后,脚下是无声的反抗。庄严看见儿子脸上的手印,觉得下手狠了,她从裤兜里摸出一元钱,说:“你不是想吃冰糖葫芦嘛,下了课去买一串。”
家里经济拮据,龙龙很久没有得到零花钱了。可是龙龙不要,扭过脸,大步向前走去。
骑了一小时自行车,才到学校。上课的钟声刚刚敲响,一群孩子叽叽喳喳飞过来。龙龙从自行车上跳下,跟母亲说再见。
他刚刚走到太阳地里,就听到“加油、加油”的喊声。龙龙知道这是在玩“骑马”的游戏,骑一圈一毛钱。果然,班里的刘小帅正骑在一个小叫花子背上。小叫花子一脸污垢,赤着脚,膝盖露在裤筒外面。
刘小帅很胖,夹着两腿,冲小叫花子喊:“驾!驾!”
小叫花子满头大汗,膝盖磨出了血,咬牙朝前爬去。快到终点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不算!不算!重来!”刘小帅说。
刘小帅仗着母亲是教导主任,经常欺负人,龙龙很看不惯。他上前揪住肥胖儿,说:“把钱给他!”夺过刘小帅手里的钱,撂给了小叫花子。
刘小帅眨巴着眼,说:“小贪官,你是不是欠揍了?”他用胖手掐住了龙龙的脖子。
“小贪官”是大家新近给龙龙取的外号,爸爸是大贪官,他自然就是小贪官。
龙龙一使劲挣脱开了。肥胖儿没站稳,四仰八叉摔到在地,哇哇大叫,哭着找母亲去了。
庄严没想到儿子惹了教导主任的宝贝,这可不得了!成主任拉着哭哭啼啼的儿子,气白了脸,冲到庄严面前,说:“庄严,你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说你丈夫管不好,总该把孩子教育好吧?”
庄严连说“对不起”,成主任瞪着杏眼,不依不饶。她听说把庄严调到二年级后,庄严有意见,于是说:“我们一小能接收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也不听听外面都说啥,说你是没人要的……在肖尔巴格实验中学混不下去了,才跑回来!”
庄严闷了,她招谁啦,惹谁啦,为什么所有的责难都推到自己头上?庄严照着儿子就是两耳光!龙龙被打闷了,好一会儿才流下泪。庄严拽着儿子走了。
到了门外,她方知错怪了儿子。那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跑过来,把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撂给龙龙,一声不响地走了。显然是答谢龙龙的。
庄严问:“怎么回事?”
龙龙说出事情的缘由。
庄严说:“快把钱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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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三十三(2)
龙龙拿着钱去追赶小叫花子,小叫花子摇着脑袋,死活不要。这孩子看起来不过六七岁,苍白的小脸上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长的周正秀气。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乞儿呢?如果不是有了今天的境遇,庄严恐怕很难关注这样一个与儿子同龄的乞儿。她轻轻叹口气,从包里掏出十元钱,塞到孩子的手里。
小男孩惊讶地望着她,突然泪水盈盈。
庄严领着儿子快步离去,龙龙不断回头,说:“妈妈,他在哭。”
庄严顿时也流下泪来,是为那个小叫花子,还是为儿子?她说不清。
从这天起,小叫花子天天趴在学校门前,等着孩子们“骑马”。小叫花子看到庄严带着龙龙每天出入校门,总要冲他们招手,对龙龙说,你骑我吧,不要钱。
学校很快发现了问题,采取措施,赶走这个内地来的小叫花子。可是,赶走了,又来了。
于是,刘小帅便带了几个孩子收拾这个小叫花子。
这一天,小叫花子被打得满脸是血,腿也瘸了,趴在地上。庄严领着龙龙经过他身边时,龙龙望着母亲,突然恳求道:“妈妈,小叫花子受伤了,咱们带他回家吧。”
庄严不说话。她自己都过成这样,还有能力帮助别人吗?可是儿子不肯走了,要留下来陪小叫花子,还要带他去吃饭住店……面对善良的儿子,庄严似乎不能够拒绝。
就这样,叫牛牛的小叫花子来到了庄家。
庄严从他的苏北口音里,判断他是江苏人。她问牛牛,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新疆来,牛牛说父母亲死了,大伯又不想要他,听大人说,现在西部大开发,新疆好挣钱,就来了。庄严找出一套龙龙的衣服让牛牛换上,两个孩子睡一张床。
庄家有吃有喝,牛牛一住就不想走了。白天他跟庄父在园子里侍弄果树,跑前跑后,端茶倒水,陪着下棋,庄父觉得这孩子挺聪明,是个伴。晚上庄严和龙龙回来了,他又守在龙龙身边看他写作业。龙龙把自己学的东西给牛牛讲一遍,牛牛就会了,背起古诗甚至比龙龙都利索。庄严以一名教师的经验,判断这是块好料子。如果培养培养,将来不会比龙龙差,可是她怎么帮他呢?
不久龙龙发现了牛牛的问题。原来庄父每天要给两个孩子每人煮一个鸡蛋,牛牛喜欢把鸡蛋揣到兜里,说玩饿了再吃。后来龙龙在牛牛的一只破书包里看见五六个煮鸡蛋,显然是他攒下的。庄严问牛牛为什么攒下不吃,牛牛说以后慢慢吃。庄严说,这样鸡蛋会坏的。
一天晚上,牛牛踢着被子,喊妈。庄严赶忙开灯。牛牛一脸恐慌,扑到庄严怀里,哭着说:“阿姨,我怕!……”
庄严问:“牛牛梦见什么了?”
牛牛说:“我梦见我爸爸拿着刀,杀死了我妈妈……”
庄严说:“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他们在九泉之下听到牛牛这样说,会伤心的。”
牛牛终于说出实情,自己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死,他们在新疆坐牢。牛牛把父母入狱的事说了一遍,庄严叹口气,想这孩子果真不幸,她得设法帮他打听一下他父母。
说来也巧,庄严给周虹一打电话,周虹就说,太好啦!周虹火速赶往县上。从庄严电话里的描述,她觉得那孩子很可能是李来翠的儿子。这些天吃不下,睡不安,就是为这事。
虽说素不相识,但牛牛的模样已刻在了周虹的脑子里。一见孩子的面,周虹又惊又喜,果然是牛牛!周虹向庄家父女说了些感谢的话,带着牛牛回监狱。
牛牛上车后,兴奋地朝窗外看了一会儿,便昏昏睡去。周虹给孩子脱了外衣,搂在怀里。牛牛像一只流浪了很久的小狗,总算找到了家,睡得那么香甜……
快中午了,李来翠和几个女犯开始准备午饭。今天是她32岁生日,一早起来就感到胸闷。回想这两年的生活,她暗自叹息,真是没了指望!她不是陈晨,人家年纪轻轻,在电视上风风光光;她也不是王桂香,人家有丈夫儿子等着,有个家。她呢,一个没啥文化的农村妇女这辈子活个啥?活儿子!可是儿子没了,丈夫成了仇人,她恨,恨自己命不好。
班里的人发现班长情绪不佳,见她剁肉,手下的劲儿越使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便有些提心吊胆。一名女犯上前说,班长,我来吧,你歇着。李来翠瞪一眼女犯,说,呸!嫌我剁得不匀?女犯赔起笑脸说,怕你累着。李来翠吼道,老娘不累!老娘不把他剁成肉酱不是人!说完,又操了一把刀,两手交替,剁得更加凶猛。女犯们都听到李来翠拉风箱似的呼吸,都看到她豆大的汗珠砸到砧板上,啪啪地。她大张着嘴,龇着牙,好像随时准备出击,跟谁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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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三十三(3)
太可怕了!太危险了!!女犯们踮起脚,迅速向门外撤。
阿斯娅就是这时进来的,喊了一声“李来翠”。李来翠没听到,阿斯娅又叫了一声。
一名女犯说:“叫你呢,班长!”
李来翠抬起汗涔涔、红彤彤的脸,眼珠子死黑。
阿斯娅笑嘻嘻地说:“有人会见。”
怪了,今儿又不是探监日,会的什么见?而且还是这个从来没人见的李来翠。大家一头雾水。
李来翠拢拢额上一绺灰白的头发,说:“谁?!”
阿斯娅拍拍她的肩,说:“去了就知道了。赶紧回去洗洗,换件便装。”
待阿斯娅带着李来翠赶到音乐餐厅时,常晓和陈晨端着摄像机已候在了那里。这音乐餐厅是女子监区年初建的,比普通会见要优待得多,女犯和家人可以在这里用餐。
李来翠一来就感到不对头,常晓扛着那黑乎乎的玩意儿老是对着自己,啥意思嘛。进得包厢,看见桌上烛光闪闪,摆着一只漂亮的大蛋糕,李来翠懵了。
阿斯娅说:“李来翠,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要送你一件心爱的礼物。”
话音未落,周虹带着一身簇新的牛牛走出来。
李来翠傻了,这不是儿子吗?
“牛牛——”
“妈妈——”
李来翠向儿子扑去,牛牛向母亲奔来。这正是自己无数次梦想的情景啊!
周围一片唏嘘,大家的眼睛跟着湿润了。
陈晨抹着泪花,开始采访这对欢聚的呣子。
牛牛发现母亲从前缎子一样黑亮的头发染了霜花。
缓期执行 三十四(1)
周虹腾出自己的宿舍,让李来翠呣子小聚。还特意给李来翠放了一天假,塞给她100元钱,让呣子俩逛逛超市。李来翠牵着牛牛在超市买东西,惹得好多女犯眼馋。李来翠问儿子,吃这个还是吃那个?牛牛很懂事,说不吃。
吴黑子是在新岸电视台播出的《夏米其新闻》里看到儿子的。边看,边抹泪。电视看了一半,吴黑子就提出要见儿子。
结果大失所望,牛牛不愿见父亲。吴黑子摔了床头的五彩石,骂道,臭婆娘,都是她挑的儿子恨我。不见就不见,老子就当没这个混帐儿!
话是这么说,吴黑子还是伤心了。
暂时见不着儿子倒也没啥,两口子都坐大牢,儿子将来谁养活,这可是大事。那个傻娘儿们肯定没法安顿,那么只有靠自己了。吴黑子为这个问题考虑了大半个晚上,他甚至想过是不是把儿子托付给郝如意,但又十分地不放心。郝如意那种人难说不会把儿子带坏。吴黑子自己混得一身黑,但绝不希望儿子也被染黑。最后吴黑子终于想出了招,还是自己带,自己带放心。儿子长这么大,他没费过心思,现在千里万里好不容易寻到了,再不能让他没有爹。这么一想,心里晴朗了,为人之父的幸福感顿时弥漫全身。半夜里,吴黑子爬起来,求周一功帮他写了个报告,第二天一早递交到艾力那里。
艾力看了报告发笑,说:“奇了,裴哥,冒出一个要求儿子陪老子坐牢的人。”
吴黑子振振有词,说:“玉山可以陪儿子塔西,我儿子当然也可以陪我,都是父子嘛。”
裴毅说:“让你儿子呆在这里看你坐牢,你舒服吗?”
这个问题吴黑子从没想过,细一想,是不对劲。让儿子整天看着自己灰头土脸,押在枪杆子下?他一下有些泄气,嘟哝说:“我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嘛……”
如何安置牛牛还真成了事。
之前为了吴黑子夫妇能安心改造,周虹是一心想把孩子找回来;可找回来后,才发现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牛牛看起来六七岁,其实已经九岁了,到现在还没上过一天学呢。住哪吃哪、上学,还有谁来监护,等等,都是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
周虹本来想让牛牛住自己家,将来在县城上学倒是方便,可是她工作性质特殊,不能每天回去,孩子没人照顾显然不行。这时周虹想到了庄严,如果让牛牛住在庄家,庄严是一小老师,比较方便,牛牛和龙龙还可以做伴。只是如何开这个口,人家孤儿寡母,境况凄惨,这时候难道你还要去给人家添麻烦?不成!
监狱把安置牛牛的事交给了周虹,周虹感到确实给自己出了一个大难题。周虹去找“党代表”胡松林,胡松林说我能有啥办法,你找裴毅啊,孩子他爹不是在裴毅手下嘛。
周虹悻悻离去。
胡松林最近情绪很糟。叫庄严的女人那天一出现在会场,就把他的计划击得粉碎。
下午常国兴打来电话,询问儿子常晓的近况,并向老胡透露,政治部考察干部的人最近可能要下去,局里黄书记这次想提裴毅。从去年到今年,胡松林忐忑不安,茶饭不香,心里就悬着这事儿。眼下竟是这么个结果,你说要命不要命!胡松林仿佛从高崖上被人推下,浑身的骨头都碎了。
孙明祥劝他别太沉重,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人家还要来这里考察嘛。再说,老常会为你说话的。但无论怎么安慰,胡松林心里的冰疙瘩一时半会儿是化不了了。胡松林这天在办公室里坐到很晚,错过了班车,只好搭公共汽车回家了。
回到古扎尔县的家已经很晚。岳母给他留的饭菜热在锅里,胡松林说了声“不饿”,进了卧室。岳母知道他是“给领导汇报工作”去了。
近来,胡松林常常对着妻子的遗照唠叨,甚至骂几句“他娘的”和“狗日的”。杜母晚上听了,以为女婿的脑子出了毛病,敲开门劝他去看医生,胡松林冲老太太严肃地说:“我在给领导汇报工作呢,别打扰!”
胡松林今晚对着妻子的照片,有种说不出的困惑。他正了正帽子,先是一个敬礼,而后说:“杜鹃同志,今儿想跟你聊聊……”
他的眼神是恭敬的,严肃的,好像面前坐着一位女领导。
杜鹃是胡松林这辈子最大的光荣和自豪。她是夏米其监狱女犯大队第一位教导员,也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教导员。她长着圆圆的苹果脸,一笑俩酒涡,阳光灿烂傻乎乎。
老胡年轻时比较二,好跟人比个武,争个高低。不过,他赢的时候多,除了后面来的鲁长海比他厉害,再没谁胜过他了。突然有一天,有个女的来找他,说想跟他比武。他打量着面前的姑娘,个头不高,挺壮实,留着小子头,模样有些俏皮。他嘲笑道,就你?姑娘说,对,我叫杜鹃。杜鹃是刚分到夏米其监狱的警校学生,据说在全校女子大比武中得过金牌。可再怎么着,也是个黄毛丫头。自己一个大老爷儿们,去跟一个小丫头打打杀杀,掉价。胡松林摇着大巴掌说,不成不成!我成啥人啦。杜鹃叉着腰说,你别看不起人!
缓期执行 三十四(2)
在场的人喝起倒彩,说老胡不是看不起人,而是被女的吓着了!胡松林那一阵谈过三个对象,都被对方蹬了。胡松林生气了,梗着脖子说,我怕哪个女的,怕娘儿们不是我胡黑手!丑话撂在前面,万一这丫头弄伤了咋办?众人说,好办!你老胡不正愁老婆吗?背回家去得了!胡松林再一看杜鹃红扑扑的脸蛋儿毫无怯意,咬着牙说,一言为定!
结果胡松林输了。三个回合,胡松林全趴在地上。杜鹃叉着腰,弓着腿,仰天大笑,说,老胡同志,还要继续吗?胡松林龇着牙,爬起,又气又痛,说不出话来。他恨死这个丫头片子了!……
人说不打不成交,后来在常国兴和孙明祥的撮合下,他竟然真的把这个比自己小好多的姑娘娶回了家。
想起这些往事,老胡在灯下轻轻笑了,接着鼻子一酸,说:“杜鹃啊,我老胡这回又输啦,我是不是很窝囊?……”
照片上的杜鹃冲着老胡笑,老胡泪眼吧嚓,说:“你还笑?你为什么笑?”
耳边响起一个脆脆的声音:“我笑你像小孩,一点没胸怀!小心眼!”
老胡抬起头,想,杜教导员又批评自己了。
第二天,胡松林登门找周虹。经过一夜的思考,他决定帮周虹分忧。人家是有困难才来找你,把你当自己人,你这个党代表怎么能不管事呢。谁的忙不帮,周虹的忙,你得帮。
胡松林见面就说:“周虹哇,牛牛的事你就别操心啦,我马上给你解决,好不好?”
周虹笑了。那笑意里带着嗔怪,胡松林心里暖暖的。
胡松林要了辆车,去接牛牛。吴黑子和李来翠这对粗人,竟然养了个这么漂亮的儿子,胡松林见面就惊讶上了。
胡松林把牛牛拉到了古扎尔县上的家。杜母对女婿冷不丁带回一个犯人的孩子,没啥意见,甚至还有几分稀罕。这个家就缺孩子,牛牛白白净净,聪聪明明,以后端个茶,打个醋,挺好。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寂寞,正需要个伴呢。
胡松林想的也是这样。
那两天刚好来了一位《新生报》的记者,采访“大墙夫妻”。记者消息灵通,一下找到了胡松林。老胡和记者打交道有限,不大会说话。人家启发他,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意义何在。老胡说,啥意义?他娘的就是管教一个小孩嘛。他想,总不能说是因为心疼周虹,或者说自家老太太寂寞,需要个小孩吧?
不久报道刊出了,这件事就不仅仅局限于其表面了,它一下上升到一个政治的高度。胡松林收留牛牛,为服刑人员排忧解难,体现了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是什么?无私奉献!这种精神在今天弥足珍贵,很值得弘扬。
这是胡松林当初没有想到的。胡松林看了报道后,有些慌乱,半辈子过去了,他还是头一次这么上规格地在报纸的显要位置出现。
对于老胡的举动,同事中也有人说怪话,说狗日的胡黑手,不是想孩子想疯了吧,连犯人的孩子也养。
胡松林不予理睬。他想记者这把火烧的是时候,对自己的提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思路一旦明晰了,胡松林下面的行动就有的放矢了。
古扎尔第一小学离胡松林家近,又是重点小学,老胡去联系,人家不收,说是外地户口,且又是犯人的孩子。胡松林很恼火,说:“我的户口在县城,我没孩子,这孩子就算我的,成不成?”
在周虹的周旋下,女校长最后才同意接收,但提出要交跨学区费,一年3000。这个数目让胡松林瞠目结舌。
上还是不上?胡松林相当矛盾。牛牛的生活费监狱好不容易才批下来,因为像牛牛这种困难的服刑人员的孩子很多,监狱要负担是负担不起的,牛牛算是特例。现在又冒出这么一笔,如何是好?胡松林又跟其它几所学校联系,价格低不了多少。与其这样,不如就上重点小学。
胡松林回家取存折时,和岳母发生了口角。岳母倒是为女婿着想,她欢迎牛牛住到家里,可是一年要为这孩子花这么多钱上学,老人想不通。老人流着泪说:“松林啊,我是马上要入土的人了,我死了将来你总得找个人儿管这个家吧?你不为自己攒几个钱咋行?”
岳母不松口,胡松林只好求助杜鹃了。
他来到杜鹃的遗照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杜领导啊,你帮我劝劝妈吧。如果你活着,肯定也会同意我送牛牛上学的,是不是?”
照片上的杜鹃笑望丈夫。
胡松林说:“妈,您看,杜鹃点头笑呢!”
老太太没辙了。〖LM〗
缓期执行 三十五(1)
牛牛背着新书包迈进一小。
他Сhā到二年级龙龙那个班,班主任是庄严。这是庄严的主意,她说牛牛聪明,一年级的课稍微一补,就赶上来了。过了没几天,庄严就从牛牛那里听说,监狱的胡伯伯为他交了3000元跨学区费的事。庄严很惊讶,这比教育局规定的高出了两倍不止!
庄严不知是不是该提醒一下校长。事有凑巧,第二天县电视台的记者来校采访。最近一个时期,新闻媒体到处曝光学校乱收费的事。校长面对话筒,竟然笑模笑样地说,一小如何抵制乱收费现象。这不是公开撒谎吗?记者后来采访庄严时,庄严说出了实情。
庄严这回可闯下大祸,学校被教育局责令退回多收的费用不说,校长还受到通报批评。同事们很快就知道这个“暗藏的阶级敌人”是谁了。女校长在会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这不是想让大伙多拿点奖金吗?我是好心不得好报哇!
总之,庄严干的这件事不得人心。都说不愧是犯人的老婆,向着监狱!这种人呆在这里,损害集体利益!
13年前庄严跟着秦为民来到这个小县城任教时,还觉得讲坛是个神圣高尚的地方,现在她才知道一切都不复存在。
庄严痛下决心,离开讲坛。
庄严离开学校没几天,牛牛也被退了回来。那位女校长有后台,不好惹。胡松林说,不信我这身警服白穿了,治不了她!周虹说,又不是让你去治歹徒。
胡松林没办法了,当今的社会就这样。老子犯罪,老婆孩子也跟着受苦。
在警察们不知该怎么办时,牛牛的事突然有了转机。一天,一小那位女校长打来电话,通知牛牛去上学。周虹和胡松林都感到意外,不过他很快弄清楚了,是尹长水帮的忙。胡松林连连慨叹,人家财大气粗,就是比咱警察硬。
庄严离开学校后,家里很快面临生活上的困难。庄父责怪女儿不该这么任性,一张纸就把多年的工龄给弄没了。
庄严的确淑女气了,她不知道如今的工作有多难找。女人一过30,机会就像秋天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庄严跑了好多招聘单位,人家都嫌她年龄大。庄严回家一照镜子,皮肤松松的,眼角耷拉下来,眉心有两条竖纹,这还是当年那个高傲的葡萄公主吗?女人不经老啊!
此时的庄严空留一腔恨了。
似乎要跟自己的命抗争似的,庄严做起以前不屑做的事——缝纫活。她坐在缝纫机前,脑袋贴着机头,双脚不停地踩着,哒哒哒,哒哒哒……花花绿绿的被单像一条河从眼前淌过。指尖是冰冷的痛,那些流逝的岁月用心可以触摸啊。
一条被单只赚三角钱,庄严没黑没白地干,一个月也不过几百元。庄父半夜醒来,看见女儿还在干活,心疼极了。若不是当初你逼着女儿嫁给秦为民,好端端的女儿怎么会落得这种结局?
这天早上,庄严骑着自行车,驮着高高一摞被单去送货。她穿的很随便,裤子皱皱巴巴,一双鞋歪咧着,像两个丑陋的死鱼头。最不堪忍受的是,ρi股上粘了一团白毛。一个高雅女人落到这步田地,是很可悲的。偏偏这时遇到了自己的情敌——那个红头发女孩裴玲!
裴玲是到古扎尔县联系业务的,下了车,忽觉周围的景色眼熟。那红色的屋檐,连片的槐树,不是明月招待所吗?裴玲站在古旧的小楼下,想起她和秦为民当年在这里相见的情形。
庄严抬着下巴看她。
裴玲这时也认出了对方。这个女人纵使受伤,也是受伤的天鹅,骨子里是看不起人的。好在裴玲心理素质不错。李小宝最近到肖尔巴格看过她一回,她听说哥哥跟这个女人的特殊关系后,便不再有太多的顾忌。我让你丈夫蹲了大狱,你也害得我哥哥至今打光棍,你庄严也是有前科的。
裴玲揪下庄严ρi股上的白毛,一吹,飞得老远。她带着点挑衅的口气说,怎么样,我能请你喝杯茶吗?
庄严本来毫无心思,但看到女孩眼里那股豪勇,想去就去!对于丈夫的这个小情人,庄严多少有些好奇。
二人进了路边一家茶馆。
面对面而坐,却是很深的隔膜,还有说不清的同情。看到庄严驮着被单来这里,裴玲对她眼下的境况也就明了三分。她想,若是自己,哪怕全世界的人来劝,她也绝不会守着秦为民这种丈夫过下去的。可庄严怎么就那么听哥哥的话?裴玲有些为他们难过,这两个人太悲情了。
回到肖尔巴格后,裴玲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郝如意,举荐庄严。裴玲当然不可能说出庄严的真实身份,而是说,庄严是她的朋友,拜托了!并且要求保密,别告诉庄严是她推荐的。下面部门进一名普通女工,不需要郝如意劳神,郝如意让尹长水去处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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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三十五(2)
庄严就这么进了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待尹长水把她领到书画部裴主任面前时,她一愣,真是冤家路窄。本来扭头要走的,可是又站住了,她凭什么怕她?!薪水高、喜欢书画,当然也是庄严最终留下来的一个原因。
书画部单身女人不多,公司给了一套宿舍,裴玲和两个女孩住。庄严考虑到上班方便,咬着牙住了进去。那俩女孩住一间,庄严只好跟裴玲床对床了。这简直像在开玩笑,可这玩笑又是那么残酷。两个女人看似一个古典,一个现代;一个柔弱,一个刚烈,其实骨子里有一种相似的东西,那就是倔。
没两天传闻就多起来。裴玲平时管得严,大家对她很不服。庄严一来,女人们好高兴,有戏看了,串通庄严一起整治裴玲。
大墙美术班最近要在丝路度假村办个书画作品展览,是胡松林联系的,郝如意表示全力支持,让裴玲免费装裱所有作品。女工们对这件事有意见,认为是裴玲做好人,要集体罢工。庄严没听她们的,第二天她们就给她脸色看了。这件事的发起者是庄严的师傅文英。文师傅开始冷落庄严,让她自己学着裱画。庄严是个生手,第一回干,就把周一功的画裱坏了。周一功画的是他死去的妻子,那是费了不少工夫的。裴毅带着周一功来看画,周一功气坏了,瞪着庄严说:“你不会干活就别在这里混饭,你以为这是糊纸壳呢!”
裴玲要扣除庄严当月奖金,一帮女工看起笑话。
庄严委屈极了,她成了什么人,比犯人还不如?庄严当晚就打起行李卷要走。
裴玲说:“庄严,如果你是个懦夫,你就走吧。告诉你,今天的社会不会去同情弱者,更不会去尊重他们!”
裴玲夺下庄严手中的行李,狠狠地摔到床上,说:“记着,恨我就打倒我,而不是打倒你自己!”
庄严在情敌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软弱,也看到了生活的真谛。
缓期执行 三十六(1)
周一功的案子总算有了进展,葛文善律师来到监狱,向裴毅作通报。
葛律师近来一直在进行调查取证,古扎尔县公安局孟副局长当年曾在案发现场做过勘查,至今还保留着相关证据——作为杀人凶器的菜刀,上面除了有周一功的指纹,还有另一个人的。另外,对于周一功衣领上的喷溅状血迹,公安厅痕迹鉴定专家也作出一个初步解释——周一功在交代中说,自己曾抱过妻子的尸体。专家认为,如果情况属实,他身上被喷溅上死者血迹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死者腹腔内尚有残余的气体,当尸体挤压这些气体时,就会对血液形成一定的压力,导致尚未凝固的血液从伤口喷射而出。
裴毅对葛律师的有效工作感到欣慰,问法院那边什么时候会有结论?葛律师说,急不得,办案有一道道程序。何况这是个大案子,不是说推翻就能推翻。只有抓到真正的凶手,对上菜刀上的不明指纹,法院才能最后定案。
案子总算有了些眉目,周一功的精神头起来了,他全身心地投身到展览的筹备工作中。
大墙美术班这一年学员数量猛增,呈现出勃勃生机,引起孙明祥的重视。作为抓思想政治工作的一把手,他敏锐地感受到文艺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力量。涂涂抹抹看起来是茶余饭后的事儿,可它能主宰人的精神,能让那些攻击性、报复性和极度焦虑的人,变得安静起来,快乐起来。
有一个叫麻大勇的人,曾因工受伤,下岗后做水产生意赔了本,老婆跟他闹离婚。麻大勇一怒之下,砍死了老婆和五岁的儿子,自己也不想活了。可是他没能死成,被送进了监狱。这个人还不同于有文化的周一功,他属于动不动就要杀人的那种,眼珠子永远血红,睡觉都是睁着眼的。
为了让他安静下来,裴毅调他去画室负责打扫卫生。刚开始,学员们都很紧张。想一想,教室里那么静,有个杀人犯正在他们脊背上,滚动着一双快掉出来的血红眼珠,那感觉会怎么样?大家全出汗了。
起先,麻大勇干活动作凶猛,弄出的声音很吓人,突然有一天声音小了下去。后来又有一天,他握着两只铁拳,站在了周一功的背后。正在专心作画的周一功感觉不对,一转身,麻大勇面色刷白,满头是汗。
周一功哆嗦了一下,低声喝道:“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画、画……”麻大勇说。
周一功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把笔给了他。
麻大勇从这天起,就进入了另一个境界。现在他是班里的书法新秀。
孙明祥平素喜欢写几笔,常去大墙美术班走动。听了麻大勇的故事,感慨颇多。他近来正帮着周一功策划大墙书画展览的事儿。周一功觉得这位老警察挺和善,二人经常切磋书法上的事,孙明祥干脆拜周一功为师。
这天胡松林也来凑热闹,撺掇孙明祥给大家现场写几个字。孙明祥拿着笔,酝酿了一下情绪,写了个大大的“人”。
孙明祥说:“'人'字虽然只有两笔,却最难写。这一撇一捺,下笔要沉稳有力,结构要搭配得当。这样'人'才不至于歪歪斜斜,才能显出风骨。写字尚如此,做人也是这个道理,只有行得端,立得正,才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孙政委一番富有哲理的话,博得一片掌声。
送孙明祥和胡松林出门时,周一功将一个信封递给孙明祥,说:“我写了个东西。”
老孙打开,宣纸上赫然写着“报告”二字。
胡松林惊呼:“我的天,他娘的周一功还要求留长发和胡子呢!”
周一功的长发和胡子在上次监规监纪大检查中,被胡松林“铲除”,他一直耿耿于怀。
孙明祥说:“看起来人家对长发和胡子情有独钟,你看怎么办?”
胡松林说:“你说咋办就咋办。”现在他对周一功的态度已有了松动。
孙明祥提笔在报告上写道:“同意周一功留长发和胡子。”
大墙书画作品展如期举行。
这一天,监狱邀请了不少地、市领导和艺术界名流参加,郝如意代表协办单位表示祝贺。对于他的热情支持,孙明祥和胡松林一再表示感谢,郝如意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陈晨作为新岸电视台的主持人,第一次走出去,和市电视台主持人白玫一同现场采访。
对于这次机会,陈晨相当重视。 早上出发前,她绕开阿斯娅,向常晓提出请求,能不能把“囚裤”换掉?平日出镜时,允许她换掉上衣,但裤子必须是囚服。这灰蓝色的“囚裤”一穿到腿上,陈晨顿时感到矮了半截。她讨厌这大裆裤,把她好端端的身段弄没了。
常晓打量着陈晨,说:“挺好嘛。”
缓期执行 三十六(2)
陈晨笑了一下,说:“常警官,你是写诗的,最讲究美学,这红西装配浅蓝的裤子,不如配黑裤子,你说对不对?”
常晓又从头到脚把陈晨审视了一遍,说:“好吧。”
陈晨高兴地谢了常晓,回监舍取自己的黑皮裤去了。
等陈晨再来,模样大变。红西装,黑皮裤,一双锃亮的高靿儿皮靴紧包小腿,更显得修长苗条。半短不长的头发也是做过的,跟眼下的红歌星差不多,一绺绺都是经过摩丝处理的。眉眼勾画得闪闪发光,两片艳唇咄咄逼人。
陈晨一进门,常晓就说:“我快认不出你了。”
陈晨抿嘴一笑,轻盈地旋转一圈,说:“是吗?”
陈晨是在美容院化的妆。
女子监区最近从肖尔巴格请来两位美容师,在这里搞技术培训。女犯对此反响强烈,过去别说不许化妆,连头发留长点也是不行的。现在美容院办起了,女犯们可以轮流到美容院做美容,大家学习了技术,还把自己打扮漂亮了,真开心。超市里第一次出现红红绿绿的化妆品。周虹在大会上宣布,节假日大家可以化妆!这一宽大政策,对生活在单调世界的女犯们,简直就是一次大解放。大家把巴掌拍得哗哗响,足足响了五分钟!
陈晨从美容院出来时,同监舍的王桂香刚好去剪头,瞟了陈晨一眼,说:“哼,就是整成一朵花,也是狗屎一堆!”
这个犯流氓罪的女人算是把陈晨恨上了。她想像力惊人,前不久竟然弄了一根茄子塞到陈晨的枕头下,诬告陈晨“搞流氓活动”。陈晨差点跟这个下流坯子拼命。想一想,其实不值。这种人是什么层次的!
陈晨仰起下巴,送去一个高傲的笑,跺一跺脚,说:“呸!”
在去肖尔巴格的路上,尽管一片戈壁,但陈晨的心里有如三月。一路上她唱了好多好听的歌,仿佛重又回到了年少,回到了麦苗青青的郊游的路上。杏花粉白,桃花粉红,油菜花金黄。蜜蜂环绕着花蕊,蝴蝶追逐着溪水,小伙儿伴随着姑娘。那是一段多好的时光啊!
陈晨的歌喉很动听,唱的那些歌也都是常晓念书时唱过的。这就拨动了诗人的心弦,让常晓感念伤怀,恍惚间觉得陈晨跟自己早都认识,甚至是他梦中的同桌。
两人便一起唱。
常晓受处分后,陈晨从心底里为他难过,她觉得都是那个让常晓带信的女人不是东西,坑了常晓。那些天看到常晓闷闷不乐,她还在他的台历上写过一首小诗。现在常晓情绪好了,陈晨也轻松起来。
下车时,常晓从挎包里取出自己刚出版的诗集——《永远的夏米其》,送给陈晨。
陈晨有点受宠若惊,两只大眼睛闪着如获至宝的欣喜,说:“给我签个名,好吗?”
常晓二话不说,签上自己的名字。
陈晨像一名狂热崇拜的小女生那样,满脸绯红,鞠了一躬,说:“太谢谢啦!”
在后来的采访中,应该说陈晨表现得相当出色,连那位大腕主持人白玫都对她刮目相看了。白玫带来的一个叫西部牛仔的摄像,甚至一见钟情,迷上了陈晨。他一直追随着陈晨,不断向她献殷勤。陈晨有些飘飘然了,起先还知道收敛,后来就放开了。西部牛仔搂着她合影,她也不拒绝。陈晨快没个样子了。阿斯娅看看常晓,几次想说,可当着外人面又不好说,怕抹了陈晨的面子,影响她工作情绪。
其实,陈晨是有意做给常晓看的。之前她就听说常晓在肖尔巴格电视台培训时,被小白老师看上了。果然一见面,白玫就把常晓霸上了,一直说个没完。陈晨不喜欢这个大女孩,太不喜欢了。一鼻子雀斑,全靠涂脂抹粉;眉毛也是怪怪的,说青不青,说蓝不蓝。她怎么能配得上常晓?看得出来,她把常晓抓得很紧,一说话,鼻子上的雀斑就跳舞,很激动。
常晓被处分后,和白玫有一阵儿不来往了。白玫责怪常晓被人利用,毁了自己的前途,劝他别跟裴毅走得太近。常晓发现长他六岁的白玫的确聪明,事事都想做自己的老师。常晓在校园里习惯了一群小女生的崇拜,不大能接受这种师长般的教训。但前两天白玫突然打来电话,说这次采访两家合作,搞一部专题片。如果要上市台,监狱得掏点钱。她让常晓找监狱领导通融一下。常晓立刻明白了白玫的用意。
与白玫相比,陈晨是个简单的人。
接近下午两点,采访告一段落。两家人马在前厅会合,准备一会儿去用餐。休息的间歇,西部牛仔还缠着陈晨不放,让陈晨留下电话号码。陈晨那身行头确实掩盖了她的真实面目。自己一直给她留面子,她怎么就不懂呢?常晓坐不住了,过来打断他们。
缓期执行 三十六(3)
西部牛仔说:“哟,吃醋了?”
常晓皱皱眉,对陈晨说:“你出来一下。”
两个人走到门口,常晓禁不住发起火来,说:“陈晨,你今天是怎么啦?我提醒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我怎么啦?”陈晨说。哼,那个女人嘴巴都快咬到你耳朵上了,你注意影响了吗?
陈晨的眼神里有一种责备。
常晓就更火了,说:“你是一个犯人,你要有自知之明,别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
阿斯娅也跟了出来,批评陈晨太不像话。其实她早就不舒服了,陈晨今晨跟常晓一起唱歌时,她就觉得陈晨有点张扬。常晓给陈晨送诗集,本来她想阻止的,怕弄得不好,伤了陈晨,还得罪了常晓,所以啥也没说。
陈晨呆站着,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激得她彻底清醒了。你以为你穿着红西装,黑皮裤,描了眉,抹了唇,你就不是犯人了?陈晨啊陈晨,你真是个傻X!王桂香不是说过嘛,你就是整成一朵花,也是犯人,狗屎一堆!人家堂堂的常警官能看上你这号的?
陈晨大睁着失神的眼,泪水哗哗淌。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苦,她艰难地将它们咽下。这种无声的伤痛,常晓看在眼里,他让阿斯娅带她去洗手间洗洗,阿斯娅领着陈晨走了。
常晓站在大厅里,风一吹,冷静下来。自己刚才的话太伤人了,陈晨还是个女孩儿,她跟所有女孩一样具有快乐的天性,她渴望被人赞美,渴望得到爱,难道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何况陈晨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如果不是呆在监狱,难道你常晓会无动于衷?……常晓一时心里乱得很。他想等她出来,他得向她道个歉。
可是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阿斯娅。
常晓问:“陈晨呢?”
阿斯娅一愣,说:“陈晨还没出来?”
阿斯娅连忙跑回卫生间,拉开所有的门,没有陈晨,天哪!
阿斯娅和常晓立刻楼上楼下找起来。阿斯娅喊着“陈晨、陈晨”,声音里带着股揪心的味道。不时有人回过头,看这个神情惶惑的女警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找了一圈,不见陈晨的影子,阿斯娅心头升起一团不祥的阴云,陈晨脱逃了!阿斯娅是个敬业的人,当了五年警察,从来没出过事故。最近监狱准备提她当副监区长;她和艾力谈了几年恋爱,也马上要结婚了。一切都挺顺利的,怎么今天撞上这么倒霉的事儿?她哆哆嗦嗦拨通周虹的电话,“喂”了一声,就哭出声来。
常晓一把夺过阿斯娅的手机,说:“我来说!这事是我的责任!”
阿斯娅哭得更厉害了,说:“常晓,你刚挨过处分啊……”
在常晓和阿斯娅火烧火燎寻找陈晨时,陈晨已踏上一辆旅游轿车,沿肖尔巴格大桥直下。她告诉司机,出门前忘带钱包了,司机点点头,深信不疑。这么漂亮文雅的女孩,还背着一个帆布包,看上去很像一个大学生。
陈晨临窗坐着,随着汽车飞驰,高楼大厦、花园草坪被抛到了后面,她离城市越来越远,离常晓越来越远……常晓!常晓!!陈晨回望后窗,泪如泉涌,悲哀,孤独,悔恨,一时交织在心头……
记不清刚才是怎么跑出丝路度假村的,只记得卫生间的镜子里有一张丑陋的脸,在哭,在笑。她愤怒地向那张脸上泼水,那张脸模糊了,常晓的话却格外清晰:“你是一个犯人,你要有自知之明!别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
一个胖女人提着裤子出来,看看镜子,不满地瞪了陈晨一眼。那一眼,让陈晨觉得这个世界很没意思,谁都可以看不起她。
陈晨跑出卫生间时,阿斯娅还蹲在里面。
缓期执行 三十七(1)
陈晨脱逃的消息,有如一颗重磅炸弹投进夏米其,一时间大墙内外处处充溢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严峻气氛。
夏米其监狱这两年是怎么啦,“焚尸事件”弄得满城风雨,吴黑子跑了才抓回不久;现在又跑了个女的,还是新岸电视台主持人!这影响能小吗?
秦为民的访谈,以及画展的报道,凡是有陈晨出镜的节目,一律被撤下来。大家觉得很不光彩,传出去丢人。尼加提说,既然感到耻辱,那么我们就更要上这个节目,让大家永远不忘记这一耻辱,狱耻!
监狱一班人除了孙明祥留在家里,其余又像上次那样,兵分几路,连夜出击,带队寻找陈晨。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出动的女警比较多。
周虹负责到陈晨的老家福海县查找。陈晨的奶奶早已去世,乡下人看过陈晨的照片,表情木木的,毫无反应。
胡松林和阿斯娅负责肖尔巴格一带,因为事情出在丝路度假村,免不了要惊动郝如意。郝如意派保安队队长刘大水协助工作。刘大水一见胡松林就笑开了,说,老相识啊。胡松林定睛一看,是这小子!刘大水十年前因打架斗殴将人致残入狱,跟开饭馆的王二春前不久一起刑满释放。
刘大水拍拍胸脯,一脸匪气,说:“胡警官,你算找对人了,我刘大水就想抓一回逃犯呢。说吧,让我跑哪条线?”
胡松林觉得真是滑稽,当年自己带他时,这家伙老是作对,因为脱逃害得胡松林挨了一次处分,现在这小子竟然人模狗样穿着制服要抓逃犯了。胡松林笑着说:“狗日的刘大水,让你抓逃犯,我相信你肯定有经验。”
刘大水嘿嘿一笑,说:“那是!我知道那些王八蛋喜欢往哪里钻。”
城乡结合部,小村小店,旮旯拐角,该跑的地方三个人都跑了一遍,可还是不见陈晨的踪影。派出的另几路军也陆续回来,报告了他们一无所获的消息。
看来只有收兵了。
眼下除了要向上面汇报夏米其的脱逃事故外,还有一件事必须处理,那就是关于常晓。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孙明祥和胡松林争着要把这次事故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尼加提说,领导责任肯定要追究,但该承担的不是你们,是我。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即使承担了责任,常晓照样要处理。
孙明祥和胡松林自责起来。常国兴可是把儿子交给了我们,我们没看好,对不住老战友啊!也怪常晓,挺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总办糊涂事?上次帮裴毅的妹妹给犯人私带信件,这回是管理不严,看起来这写诗的人不能当警察,脑子缺根弦。
正当老孙和老胡为这事发愁时,白平子拿着一页皱巴巴的台历来找裴毅,告发陈晨跟常晓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莫悲伤,黑夜不会长,你是我永远的烛光。我在你身旁,期盼着黎明,守候着春天属于我的希望……”白平子晃着蜡白的脸,女声女气地念完,说:“裴警官,这诗写得很动人啦,可以看出他们的感情真是很深很深的啦……”
白平子一进新岸电视台,就打起陈晨的主意。不久他观察到陈晨看常晓的目光有些异样,而常晓跟陈晨说话时也显得特别和气。白平子嫉妒起常晓。常晓有天早上撕下台历,揉进废纸篓,白平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倒垃圾时拣了出来。一看,暗自吃惊,这不是陈晨的笔迹吗?这小表子好大胆,敢勾引警察。常晓受了处分,她还心疼上了!白平子捏着这张纸,等候时机。前段时间因骚扰陈晨,被调出了电视台,这时他彻底恨上了常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时机到了,白平子把“罪证”端了出来!
周虹看了台历上的小诗,确认是陈晨的笔迹。可这首诗能说明什么?说明她与常晓关系不正当?周虹和裴毅持否定态度。
台历上的小诗被端到了监狱长会议上,大家争论不休。虽然都认为不能成为什么“证据”,但是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常晓对陈晨的管理确实有问题。比如,陈晨采访那天穿得花枝招展,常晓在车上跟她唱歌;比如,常晓给陈晨送自己的诗集,还题了字……凡此种种吧,一个男警官跟女犯相处,有这么不注意的吗?
据说陈晨脱逃前五分钟,常晓还把她叫出去谈话——肖尔巴格市电视台的几位记者都可以证明。那么,他们俩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陈晨脱逃?阿斯娅为常晓作证,说常晓把陈晨叫出去,是批评她。可是你阿斯娅有资格吗?你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孙明祥平时挺和气,跟常国兴的关系那也不是一般的,但在这件事上态度鲜明。纵观常晓这一年多的表现,虽然这孩子工作有创意,但也过于随意,缺乏一种意志力。这种人还能继续留在警察队伍中吗?常晓犯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监狱法》有明文规定!
缓期执行 三十七(2)
尼加提原本还担心老孙和老胡在常晓的事情上会打折扣,没想到老孙如此坚定。两天后的傍晚,孙明祥在《关于开除常晓同志警察队伍的请示报告》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没能管好老战友的儿子,这个恶人理应由你当。
陈子芬最近夜里老梦见她死去的那个儿子常晓。儿子在泥浪翻滚的河里挣扎,举着一根树苗子,朝她喊“妈、妈”。陈子芬一骨碌爬起,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
听到动静,常国兴跳下床,拦截老婆。这些年只要呆在家,老常便担负着每晚的值勤任务——一旦发现老婆异常,便要提高警惕,密切关注。常国兴有时跟孙明祥和胡松林开玩笑,说自己跟监管犯人一样监管老婆,生怕她脱逃。
陈子芬说:“儿子落水啦,快去救哇!”
老婆又不对劲儿了。
常国兴早已有了经验,他穿上警服,像指挥员那样威严地说:“陈园长,我去弄条船救人,你在这里等着接应。记住,不许擅自离开岗位!”说完开门出去。
陈子芬便听话地候在了家中,等着“接应”。
半小时后,常国兴在外面站得累了,便蹑手蹑脚开门进来。老婆这时坐在凳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捧着一只儿子从前用过的小白碗。常国兴费力地把老婆抱上床,盖上被子。这一夜自己就别想睡了。
天亮后,传来常晓“落水”的事。当然是这个儿子。
陈子芬还没从噩梦中醒来,突然听说这事,又疯了。她哭着闹着要去夏米其。常国兴拦截老婆,陈子芬怒目圆睁,说:“你是谁,你为什么不让我救我儿子?你这个坏蛋!”
世界上就数疯子的力气大,常国兴算是领教了。常国兴的脸上身上,近年来到处印着这个女人的痕迹,弄得他参加一些会议很不方便。知道的人自然不会问,不知道的一问就是,老常,昨晚抓逃犯啦?常国兴只好“噢、噢”两声。
常国兴此刻望着发疯的老婆,多年前大儿子溺水的情景又浮现脑海。他紧紧地抱住她,对付一个小孩子那样,连哄带骗。老婆哭闹得累了,终于倒在他怀里睡去……
儿子竟然和一个女犯不清不白,我的天,丢人现眼!上回儿子被处分,常国兴表面上看挺平静,实质上心里很不痛快。儿子犯错误就犯了,他还年轻,还有机会。自己呢,五十多了,弄好了还能提半级,正局长马上要退了——这是常国兴时常向往的事。弄得不好,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常国兴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这一切是多少年的心血换来的,可儿子三两下就把他的荣誉给毁了,让他将来怎么做人?
患精神病的老婆不是什么时候都糊涂,有时比正常人还正常。从那天起,她便不断在丈夫的耳朵根唠叨,说,你不是说那个裴毅好嘛,看看,把咱常晓害成了啥样。你快叫儿子回来吧,再呆在夏米其,不定还会惹出啥事呢,到时连警服也得脱了!真是一张乌鸦嘴!常国兴很恼火,说,你胡咧咧什么!陈子芬哭起来。这个女人特别爱哭,像个小孩。常国兴烦老婆话多,可是老婆没说疯话,儿子这次真的得脱警服了。
胡松林这时打来电话。常国兴眼下需要安慰,他周围一些人看笑话的肯定不少。而作为常国兴过去的老战友,胡松林的电话既表达一种歉意,也是劝慰。两个人在电话里足足聊了一个多钟头。
放下电话,常国兴的情绪好了些,渐渐也有了些头绪。看起来老胡分析得有道理,儿子的变化不是没有缘由,从根本上说,他是受那个裴毅的影响太重!监狱就是监狱,人文关怀要讲,但不能感情用事,没有立场。裴毅平日里对犯人太宽,尼加提又一味护着,弄得夏米其几乎成了自由世界,无法无天了。儿子上回的处分就与裴毅有关。儿子没头脑,被有头脑的裴毅给卖了,事情就这么简单!这样的人难道能当副监狱长吗?
常晓要离开监狱了。
这是六月的一个阴天,常晓把警服叠好,交了上去。趁大家在开会,走比较好。但经过办公大楼草坪时,他还是禁不住朝六楼的一个窗口看了一眼。那里,飘着浅蓝的窗帘,像一只小鸟鼓动着热情的翅膀。他还记得这窗帘是陈晨挂的,她歪着脑袋问,行吗?他说行,她便笑一笑,跳下窗台。现在她在哪儿?她为什么要脱逃?常晓恨她怨她,但心里又萦绕着一缕无法摆脱的愧疚……
一起工作这段日子,常晓觉得陈晨是个聪明能干的女孩,丝毫不亚于白玫。另外她还很勤快,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扫地,擦桌子,打开水。常晓走进办公室,端起杯子,里面就是香喷喷的茶。
常晓曾告诉她,以后不许再这样。可是陈晨并没有听他的。台历上的那首小诗,常晓当然知道是陈晨写的。他本来想批评她,或者让阿斯娅找陈晨谈谈,转念一想,这样一来不是把事情搞大了吗?常晓便装作浑然不知了。
缓期执行 三十七(3)
常晓走出监狱大门,沿着小路直上,远方是新生林。乌云翻滚的天空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林带呈现出肃穆的灰蓝。有一只鹰在缓慢地飞。飞到绿浪与黄沙的边缘时,凝滞不动了;接着是一声喑哑的长鸣。
常晓站住了。他觉得自己听懂了那鹰的哀鸣。在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人与动物是生死相依的朋友。鹰啊,你为何像一个黑色的梦,在天空孤独地飞翔?你是要告诉我,这也是一种活着的姿态?
远远地,一团黑风朝这边扑来。近了,常晓看清那不是风,是夏米。夏米大喘着粗气,倏地卧倒,看着常晓。
“夏米,你好。”
夏米低下头,轻轻地舔常晓的手。一股炽热传遍全身。
原野静极了,不远处刀郎河哗哗地流淌,像时间老人年迈的脚步。天不早了,该上路了。
夏米其,我最后的烛光!
夏米跟在常晓后面,一同前去。今天它显得很安静,目光湿漉漉的,像个忧伤的人儿,陪伴着常晓。走了一段,常晓拍拍夏米的头,说:“回吧,夏米。”
夏米站住不动。等常晓往前走了,它又跟上来。
常晓蹲下,说:“别送了,兄弟。你偷偷出来是不对的,你可别像我一样犯错误,听到了吗?”
夏米轻轻哼了一声。
常晓走出很远,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呜咽。突然,他泪流满面。
缓期执行 三十八(1)
玉山在女儿家住了一阵,就闹着要回监狱。古丽娜再三劝阻,说爸,您老都老了,该享几天清福了,干吗去“陪蹲” ?塔西犯罪该他受惩罚,凭啥让您跟着受罪?但玉山说,我得回去。我是去看我的果树,不是看那个不争气的东西。
古丽娜知道,养父其实还是放不下儿子。
玉山一走进夏米其的果园,就被满目葱茏迷住了眼。呀,桃树结果了,是谁帮着侍弄的?裴毅说,是一位叫常晓的警官帮您照看的园子。玉山老爹说,常警官人呢,我要当面谢他。
裴毅看看李小宝,没有说话。李小宝说,常警官休假去了。
玉山说,等桃子熟了,一定请他来吃!
玉山回来的第二天,塔西又惹了祸。
那天晚上大家到育才学校上课去了。吴黑子说肚子痛,请了假。吴黑子其实不是肚子痛,是头痛。儿子不愿见他,令人忧心;郝如意最近突然提出一个想法,让人烦心。该怎么办呢?
塔西跑过来,讨好地说:“大哥,我找两个人过来陪你乐乐?”
吴黑子叹口气,说:“那就乐乐。”
塔西早就是赌场一把好手,来这里不久又找到了用武之地。在吴黑子的庇护下,每次赢了,他都要别人给他买吃买喝。这办法不错,解决了嘴上的问题。警察们发现苗头后,抓过两回,但都没拿到证据。吴黑子一伙串通好了,一旦有动静,有人提前报信。
不一会儿,塔西就领来一高一矮两名干将。
开赌前,吴黑子郑重宣布纪律,布置“紧急预案”。
吴黑子根本想不到早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那就是白平子。白平子因为骚扰陈晨,被调出电视台后,大家都笑话他没用。好事没干成,反而被开了出来,窝囊。看见吴黑子跟塔西如今抱成了团,白平子心里不痛快。这家伙课上了一半,就说要上厕所,其实是溜回来搞盯梢的。
裴毅这回有经验了,带着训导员和夏米来抓赌。
一名放哨的犯人听到动静,将大门砰砰连关两下。听到暗号,吴黑子迅速从窗户把赌资赌具摔到屋外。那颗羊髀石来不及扔,吴黑子一把塞进塔西嘴里。
裴毅进来时,吴黑子捂着肚子在哎哟,其余人装作关心的样子,问寒问暖。塔西提起暖壶准备去打水。
看看室内,没什么异样。
吴黑子颇有些得意,说:“裴警官,我病成这样,你漠不关心,反倒上门来问罪。服刑人员也是人,你得尊重我们的基本权利,是不是?”
裴毅笑了一下,说:“吴黑子,你真聪明!事情做得漂亮,话也挺会说。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或许它比你还要聪明——夏米先生,请吧!”
训导员带着夏米进来。夏米一出现,所有人都吓住了。
夏米沉稳地走向吴黑子。吴黑子慌了手脚,说:“喂,朋友,我可不是坏人啊,你可得看清啦……”
夏米轻轻哼了一声,站住不动了。突然折回头,一声狂吠,扑向塔西。塔西本想把那腥臭的羊髀石咽下去,咽了几次不成功。现在惊得一叫,羊髀石从嘴里掉出来,嗨,真他妈倒霉!
接着,夏米又扑向窗户。警察们很快找到了赌资赌具。
铁证如山,吴黑子没话说了。一伙人被带走。
事后吴黑子怀疑是秦为民告的密。那天开赌前秦为民回过监舍一趟,取书。周一功看不起自己,吴黑子觉得情有可原,可他秦为民一个大贪官有啥权利管我?说到底是有裴毅这个后台。裴毅把他弄到工作室里吃香喝辣,简直拿他当妹夫,这两个人全不是什么好东西!吴黑子上次脱逃加刑三年,说起来跟姓裴的有直接关系。这次又是裴毅带人抓赌,关自己的禁闭,这个人干吗总跟自己过不去?
几天前尹长水来监狱,胡松林给予方便,让他们在单间里会面。尹长水把话撂给了吴黑子,是郝如意帮着牛牛联系的学校,郝如意今后还将负担牛牛的一切。但,不是没有条件,他吴黑子今后必须按照他们的旨意办事!
吴黑子原以为郝如意是攥在自己手心的一个软蛋,没料到人家一下变成了石头——反过来却把你儿子当作了砝码。事情完全颠倒过来了,现在不是你吴黑子要人家怎么样了,而是人家要你怎么样了。这就难办了。儿子是吴黑子的心头肉,半点委屈不得。那么,只好陪着郝如意进行这场游戏了。这种带点黑社会性质的游戏,吴黑子从前没玩过,这些天一直顾虑重重。但裴毅现在把他一关,让他彻底想通了,就算为了儿子,也要拔掉这颗钉子!
秦为民的研究工作初战告捷,取得阶段性胜利。
一周前肖尔巴格地区专利事务所张所长给监狱打来电话,说国家专利局对秦为民发明设计的“神机妙算农场管理软件”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但同时认为还有待于进一步完善,让他做补充研究。这可谓夏米其监狱一大新闻,常晓和阿斯娅带陈晨采访了秦为民。那时陈晨还没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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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三十八(2)
秦为民穿着白大褂,坐在电脑前,秃头上闪着亮光,神态从容。他面对摄像机足足谈了十来分钟,就像市长演讲那样,言辞利索。谈到兴奋处,还做出一些很有鼓动性的手势,话也说得比较幽默,逗得陈晨几次笑了。这是他入狱以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怪了,此时的他非但没一点犯人的卑微,倒很像一位博学多识、狂妄自大的科学家。他说,一个人能做到荣辱不惊,锲而不舍,很不容易,这是一种境界。
同样一个人,不同的阶段对人生的感悟是不一样的。
为了支持秦为民搞研究,裴毅承受了很大压力。尤其是秦为民告裴毅勾引庄严后,大楼里对这件事议论纷纷。虽说后来庄严平息了此事,但影响已造出去。好心人都劝裴毅,算啦,你让秦为民搞研究,简直自找麻烦!裴毅当然不会不知道做这件事的艰难,以及将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他怨秦为民把自己的一片好心当做了驴肝肺,恩将仇报告他状。可冷静之后还是无法放弃那份心灵的坚守。做一名监狱人民警察,你就应该帮助和拯救罪犯,你还能计较他们对你的态度吗?
秦为民的发明设计完成后,裴毅派艾力专门跑这件事。从写申报材料到争取监狱通过,从地区专利事务所送审自治区专利局,最后报到国家专利局,每一步都倾注了他的心血。他这是为什么?为庄严,还是为妹妹?似乎都不是,就是出于一种责任。
根据国家专利局提出的问题,秦为民很快着手补充设计。艾力鼓励他说,国家专利局给予这项发明这么高评价不容易,下一步很关键,你可得鼓足劲儿,稳抓稳打,争取最后的胜利!艾力是那样严肃,秦为民深感责任重大,他向艾力保证,一个月内一定完成补充设计。
可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有风无月,大地一片模糊。秦为民从厕所回来,发现电脑黑了屏,像一具死尸那样静静地卧着,任他左右摆弄,毫无反应。这时秦为民额上冒出冷汗,自己五分钟前上厕所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天哪,这可是他二十多天的辛苦!秦为民一拳砸到头上,骂自己,你这头猪,你上厕所怎么就不锁门呢?老天爷呀,电脑的整个系统被破坏了,这是谁干的?谁干的?!
吴黑子那张丑脸闪电般凸现在秦为民的脑海。几天前他们就有过一场交锋。那天吃大块羊肉,餐厅里热气腾腾,秦为民吃得很香,兴致勃勃地跟周一功等谈他的补充设计。大家都说,秦为民这次如果成功了,今年减刑十拿九稳。
这时,一块骨头从天而降,落进秦为民的汤盆。啪!滚烫的油汤飞溅开来,扑了秦为民一脸一身。
秦为民用手抹着脸,环顾四周,大声道:“谁干的?!”
吴黑子端着汤盆过来,一脸坏笑地说:“你劳苦功高,想让你多吃点肉,你不就爱贪吗?”
秦为民捏着骨头,瞪着面前的无赖,说:“你再说一遍!”
“咋,仗着这里有你大舅子就想打人?”吴黑子拍拍脑袋,“来呀,照这儿打!你要不打,你就是孙子!”
秦为民被激怒了。他早就厌恶这个流氓无赖,平日里不想跟这种低层次的人纠缠,可不能给了脸上头!
秦为民抡起拳头,说:“你以为我不敢揍你?我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拳头!”说着,扑向吴黑子。
周一功从后面抓住了秦为民的手,说:“老秦,你可别上当。眼下你要是出点事,就保不住命了。”
一群人纷纷上来劝,秦为民想大伙说得对,以后再收拾这小子不迟。他把骨头狠狠砸到地上。
吴黑子哈哈大笑,说:“我料你不敢动老子一根汗毛!”
吴黑子的这次挑衅不过是开始。以后的几天中,秦为民给大家上电脑课,吴黑子每回都在课堂上捣乱,不是做小动作,就是跟同桌白平子嘀嘀咕咕……
想到这些,秦为民冲出门,要去找吴黑子算账。半路被艾力拦住。艾力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是吴黑子干的,这事还是让我们先了解了解。”
艾力是个好小伙,对自己帮助很大,秦为民一直心存感激。但这会儿他是满腹怒火,恨不能把整个世界砸碎!他说:“还用了解吗?你这种智商我看该下岗啦,一点判断能力都没有!”
艾力并不生气,让两个小警察把秦为民架走。秦为民一路嗥着,被拖进宣泄室。
宣泄室是个四壁钉着黑海绵的小屋,不足六平方,简直就是一个黑笼子,好人进来也会发疯。墙角立着两个胖乎乎的愚蠢的棉花人。棉花人歪着嘴,天真地冲秦为民笑。秦为民一脚踹去,妈的!你笑我蠢,是吗?我是蠢,为了一个女人,竟受贿200万!为了活命,好不容易搞个设计还被人毁了!我秦为民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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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三十八(3)
棉花人挨了一脚,并未倒下,反而跳了个高,笑得更加灿烂。这令秦为民无比恼怒,他觉得这家伙简直就是吴黑子!秦为民挥起拳头,向棉花人砸去!砸去!!直到精疲力竭,瘫在地上……
这事肯定不算完。
第二天是星期天,轮到二号监舍到超市采购。吴黑子买回一堆东西,请白平子吃。平日里吴黑子不大喜欢这个娘娘腔的广东佬,这会儿俩人粘到了一起。边吃,边笑,吴黑子还怪声怪气地唱起了“今天是个好日子”。
秦为民一脚踢翻椅子,东西撒了一地。吴黑子并不生气,举着易拉罐说:“到底是当副市长的,有魄力!来,喝一罐,让我们一起庆贺'神机妙算'的完蛋!”
秦为民揪住吴黑子,厉声道:“是不是你干的?”
吴黑子抹着油嘴,笑着说:“咋样,学生不笨吧?秦老师刚上完关于预防电脑病毒这一课,学生我就把试验做成功啦。告诉你,这家伙叫黑旋风,比塔克拉玛干的黑旋风厉害十倍!”
老天爷,还真是他,他干吗这么恨我?秦为民的大脑一片空白,盛怒中的人往往会有这种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干什么。现在秦为民就是这样。他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狠命地抓他的心,是那种极尖锐的爪子。秦为民要全力对付这只爪子。黑旋风算什么,这世上肯定有比黑旋风更凶猛的!
秦为民一把攥住那只爪子,热乎乎的,很好。来吧!秦为民操起椅子,说:
“来吧——”
咚!吴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惨叫着溜到了地上。
监舍里大乱,白平子吓得溜了出去。白平子入狱前开过网吧,“黑旋风”病毒正是他想方设法通过弟兄带到监狱里来的。作为交换条件,吴黑子让白平子花去他购物卡上的200元钱。
裴毅走进监舍时,吴黑子耷拉着血淋淋的指头,正仰天大笑,说:“不亏是副市长,秦为民你他妈果然比黑旋风厉害啊!”
吴黑子被送进监狱医院。大夫看过后,说这里处理不了,得转院。裴毅和李小宝带着吴黑子,立刻奔肖尔巴格地区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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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三十九(1)
陈晨脱逃的阴影还笼罩在夏米其的上空,秦为民这个改造积极分子的形象又被打碎在地。尼加提和孙明祥不能不感到沮丧,同时又为秦为民感到惋惜。这个秦为民真够背了,如果不是吴黑子,他怎么能进来呢。现在进来了,又偏偏被吴黑子盯上了。秦为民的行为显然已构成伤害罪,这回是必死无疑了。胡松林已把材料报到了肖尔巴格中级人民法院,要不了多久,最高人民法院就会核准下来。唉,命啊,命!
胡松林倒是有自己的思路。他说,吴黑子这么做,倒不一定有多恨秦为民,要我看他是对裴毅有怨。裴毅把秦为民弄到一个单间,啥劳动也不让参加,都说秦为民是他妹夫,吴黑子自然也想不通。还说,秦为民这狗日的说到底不是啥好人,当初你们俩就不该支持他搞什么研究!
两位领导无话可说。
裴毅这几天耳朵根更是不清静,天天都是秦为民、秦为民的。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说,这下看你怎么办。
偏在这时,裴玲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是,哥,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吧!裴毅压在心底的火被点燃了。自己支持秦为民搞研究本是出于责任,但却要在胡松林面前缩手缩脚,被吴黑子他们指指戳戳,不都是因为你裴玲嘛。现在你还有脸说要见秦为民,裴毅冲着话筒就骂:
“裴玲!请你自爱些,不要把足Сhā到刑场上了!”
裴毅摔下话筒,心头涌起一股酸楚,这事该如何向庄严说呢?
裴毅走进丝路度假村春来茶社时,庄严已等候在那里。这时夜幕刚刚散落,艾捷克琴声舒缓悠长,弥漫在红烛摇曳的茶室。庄严穿着碎花裙子,半个脸罩在阴影中,显得出奇地平静。丈夫的事她已经知道了,昨晚周虹和胡松林到家里去过。说实在的,她并不感到特别吃惊,甚至还怀有一丝恶毒的快意。在她心里,秦为民这个人早就走了。
只是心疼儿子,小小年龄要承受许多。龙龙知道爸爸妈妈关系不好,他爱爸爸,却始终不在妈妈面前过于流露。昨天当他明白爸爸再也回不了家时,抱着胡松林的胳膊大哭起来。胡松林最见不得孩子哭,他解下自己的钥匙链送给了龙龙。后来二人离去时,龙龙追赶着汽车,喊,警察叔叔,求你救救我爸爸呀!
这些,是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她的。
……
果园一别,裴毅再没跟庄严说过一句话。但似乎天天都会想到她,有时刚刚睁开眼,就觉得窗外的葡萄蔓下站着她;有时看到墙上挂的羊皮鼓,也会耳畔一阵鼓点,感到有轻盈的舞步从身边移过……爱,越来越多地变成了遥远的怀念,变成了空灵的精神寄托。自己今天来这里,就是想看看庄严,哪怕什么也不说,陪她坐一会儿也好。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自己——让你裴毅得到安宁。
还好,庄严比较平静,裴毅放心了。他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推到庄严面前,这是他早上刚刚领到的工资。
谁知庄严骤然间变了脸,说:“不,我不需要这些!”
上回见面自己差点连累了裴毅,影响人家升迁,庄严一直不安。这次见面庄严希望能轻松些单纯些,为此她特意换了一身鲜艳的裙子,化了淡妆。可是当自己面对这个人时,还是感到了沉重,那是无法割舍的历史,又是历史无情的延续。裴毅给钱是什么意思?想以此安抚我,表示他有同情心?庄严感到受了侮辱,她脆弱的自尊被深深刺伤了。裴毅,说到底你是自私的,你担心我庄严影响你的前程——过去你是这样,今天你还是这样!
看见庄严愤怒的表情,裴毅惶惑起来。她需要什么,他从她眼里就能看出,可是他能给她吗?裴毅叹口气,说:“庄……晓蝶……”他还是不习惯叫她庄严。“我知道你恨我,过去是我不好,希望你能原谅……在监狱工作这么多年,我非常清楚,一个人一旦入狱,有形的镣铐戴在自己身上,而无形的枷锁却是戴在他们的亲人心上。上次我劝阻你离婚也是工作需要,我知道这对你其实很不公平……”
庄严冷笑了一下,眼泪涌了出来,说:“我凭什么恨你?你有什么不好?你为了你的前途,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恨我自己!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嫁给秦为民吧,你想听听吗?……”庄严啜泣起来。
但她到底没能说出来,而是哭得更加痛切。哭声里含着难以言说的屈辱和愤懑,巨大的悲哀使她浑身禁不住地颤抖。好多年没有这么哭过了,哭,也需要契机,需要倾听对象。女人的哭,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看见庄严这般光景,裴毅喉头发紧,眼睛热了起来。庄严说恨她自己,什么意思?十多年过去了,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还要追究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吗?不,无论怎么说,都是你对不住人家,你妹妹又害了人家的丈夫。裴毅带着哀求的口气说:
缓期执行 三十九(2)
“晓蝶,我知道你心里苦,有什么不痛快,就冲我来。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是最好的朋友……”他掏出一方叠得平平正正的蓝格手帕,递过去。
还像从前那样?庄严抬起头,愣住了。这蓝格手帕多么熟悉,它的主人还像从前那样?我也还是那个叫庄晓蝶的女孩?庄严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悲凉,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裴毅心底的那股暗流开始涌动、升温、沸腾。他扶着她单薄的脊背,真担心这个女人会倒下去,摔碎了。她望着他,眼神里交织着希望和绝望。他受不了这哀哀的目光,她的绝望又怎不是他的绝望?他爱过她,直到今天还爱着,但这种爱却不能等同于民间的爱。他的爱完全是挽歌式的爱,是怀旧,是忏悔,是沦落地狱或者说升入天堂的那么一种爱。他把头轻轻地贴到她脸上,感受着自己的泪水合着她的泪水,一起静静流淌……
这天是龙龙最难忘的日子。他制作的航模在地区青少年科普展上荣获一等奖,科委的阿姨发给他一个金光灿灿的奖杯。
放学后,同学们都围过来看。
牛牛羡慕地说:“龙龙,你可以回家报喜了。”
曾经把牛牛当马骑的刘小帅说:“儿子报喜,老子报丧。龙龙他爸这回要枪毙啦!”说着,做了个打枪的姿势,砰!
一群孩子笑起来,龙龙飞快地跑出教室。
经过一片小树林时,牛牛追上来。牛牛从胡松林那里知道爸爸又闯祸了。他恨他,为啥偏偏去害龙龙的爸爸,龙龙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牛牛见龙龙不理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块自己没舍得吃的蛋糕,说:“给!”
这时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穿着皮靴的男人,背着猎枪奔来。他在追一只野兔。那灰色的小东西被追得左奔右突,直直地撞到龙龙脚下。天哪,它受伤了,腿上血淋淋的。龙龙连忙把野兔挡在了身后。
男人来到跟前,问:“小家伙,你们看见一只野兔了吗?”
牛牛吞吞吐吐。
男人四下里找,终于发现了野兔。
龙龙不知哪来的勇气,说:“不许你打死它!”
男人瞪了一眼龙龙,冲那瑟瑟发抖的兔子补了一枪!热热的血溅到龙龙脚上,兔子哀哀地看着龙龙,龙龙禁不住涌出泪来。从前龙龙觉得死亡不过是动画片里的游戏,但此刻他明白了,这才是死亡,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在瞬间倒下,用滚烫的鲜血涂抹大地!
男人拎起滴血的野兔走了,边走边嘟囔:“又不是死了爹,哭个啥!”
龙龙哭得更伤心了。
牛牛不知道怎么安慰龙龙,站了一会儿,似乎有了主意,说:“龙龙,我带你去监狱找胡伯伯,让他救救你爸。”
这天是周三,下午不上课,两个孩子上路了。龙龙早就想去监狱看父亲,只是不敢。牛牛是去过监狱的,有牛牛做伴,龙龙好高兴,甚至感到父亲有救了。
一路上两个孩子倒了几次车,偏下午时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从这里到监狱有三公里多,正在修路,交通中断,大车小车挤在一起。牛牛说怎么办,龙龙说咱们走着去。他抱着金光灿灿的奖杯,真希望马上见到父亲,见到监狱的胡伯伯!龙龙哪里想得到,在他朝着希望奔去时,一辆小货车斜擦过来。随着一声惊叫,那只金光灿灿的奖杯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其时,周虹躺在女子监区美容院里,脸上扎满银针。美容专家正在她脸上作示范,向几名女犯讲解针灸美容法。接到牛牛的电话,周虹腾地跳起,拔了脸上的针,就往外跑。
周虹和裴毅赶到古扎尔县人民医院时,龙龙正在手术室做手术。庄父一见监狱的同志来,就流开了老泪,真是祸不单行啊。
天落黑时,龙龙才被推出来。还好,只是一条腿断了,并且轻微脑震荡。大家这才舒了一口气,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晚上,周虹要留下来守护龙龙,裴毅说还是自己来吧。看到他如此坚决,周虹颇能理解,点点头,说也好。
这一宿,裴毅一直陪在龙龙床前。看着这个头缠绷带在昏睡的孩子,裴毅心里在翻江倒海,秦为民刚刚出了事,龙龙现在又成了这样,庄严能承受得起吗?
一缕淡淡的天光撒进窗棂,龙龙终于睁开了眼。睁开眼的龙龙活脱脱一个小秦为民,他用一双不大的眼睛,审视着裴毅,说:“你是裴警官吗?出什么问题了?”
裴毅笑了一下,说:“疼吗,龙龙?”
龙龙摇摇头,久久地看着他帽子上的国徽。那眼神有些呆痴,有些忧郁,小小的眉头是皱起的。
“请问,你是监狱领导吗?”龙龙严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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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三十九(3)
“怎么啦?”裴毅觉得可笑,不愧是秦为民的儿子。
“我想请你救救我爸爸……”
“龙龙,你别想那么多了……”庄父制止外孙。
但龙龙很有主见,他像个小大人那样,认真地说:“裴警官,你要相信我爸爸,他一定能把'神机妙算软件'研究出来……请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如果他研究不成功,我替他赎罪……”
这是龙龙几天来思考的一个结果。
庄严和裴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龙龙的话全听见了,可怜的孩子啊,你真傻,你就是用自己的命也换不来你爹的命啊!
庄严和裴玲是连夜赶来的。这两个女人现在除了工作上的事,差不多已经无话可说了。但一出事,她们又无可奈何地被绑到一起。昨晚裴毅给妹妹打了个电话,裴玲开车去接庄严,庄严还以为是父亲病了,要不然就是秦为民那边有什么事,却惟独没有想到儿子!现在看到儿子成了这个样子,庄严几乎疯了!儿子,我的儿子啊!〖LM〗
缓期执行 四十(1)
从医院返回后,裴毅十万火急找来艾力和李小宝,商量拯救秦为民的事。艾力表示担忧,说秦为民的补充设计全毁了,得重新做;即使能做出来,还得向国家专利局申报、审批,这个过程不会短;而法院说判下来就判下来,恐怕来不及。
李小宝对这件事更不积极,说:“没准儿这边刚开干,那边的死刑核定就下来了,秦为民的'神机妙算'救不了他!”
裴毅火了,说:“这不是让你们帮着想办法吗?”
李小宝也火了,说:“裴哥,你别没事找事了,外面都说你什么,难道你不知道?照你这样下去,副监狱长肯定是老胡的。”
裴毅说:“这个副监狱长老子不当就不当!你们俩是我的部下,现在就得听我指挥!”
李小宝叹口气,向艾力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出去了。
月儿弯弯,蛙声阵阵。
艾力给秦为民打开镣铐,示意他跟自己走。看到两个人神神秘秘的样子,秦为民觉得好笑,这有点像电影里营救地下党的情景。他警惕地问,你们把我弄到哪儿去?艾力说,你别问!秦为民说,你们不说,我就不去!李小宝说,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秦为民说,你以为我怕死?告诉你们,我在共产党这里学到的最大本领,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事情到了这一步,什么都想通了。这几天秦为民回想自己入狱以来的生活,觉得很不可思议。自由的时候都没能干出大事来,偏偏蹲在牢狱里美其名曰搞研究,这不是荒谬吗?
他记得很清,在入狱不久监狱举办的一次法律知识竞赛上,主持人问他,服刑人员有哪些立功表现可以减刑?他的心咚咚跳。从进来的那一天,他就开始琢磨那些个法律条款,因为它们关系到他的命能否保住!一共有六种立功表现可以减刑,他在回答时生怕漏掉一条。其中第六条记忆尤其深刻——服刑改造期间,有发明创造或重大技术革新的人员,可以获得立功或减刑的奖励!
死缓犯在执行期间又犯新罪,将如何处置?主持人接着提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更是与他密切相关!
这回是吴黑子抢答的,吴黑子跟他一组。
吴黑子说:“死缓犯本来判的就是死罪,不过是给他小子暂且留下一条小命。只要他胆敢再犯新罪,那就由检察院提起公诉,中级人民法院做出判决,最后由高级人民法院或最高人民法院核准死刑,由当地中级人民法院收回他的狗命!”
吴黑子一个粗人竟然回答得如此麻利,让秦为民惊讶。说完,吴黑子还瞥了他一眼。那一眼,秦为民永远忘不了。因为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他这个死缓犯了。
秦为民啊秦为民,你到底是聪明人,还是傻瓜?你千辛万苦,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吴黑子那只贱爪子竟要你搭上一条性命,你难道不知道?此时秦为民为自己的鲁莽而悔恨了。他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确实有着致命的弱点,不适合做领导……
耍了一阵态度,秦为民最后还是随艾力他们,到了一个秘密地方。这是一个舒适的工作间。
“交给你一个任务,重新完成软件的补充设计。听好了,30天时间!”裴毅说。
秦为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让一个马上就要赴刑场的人继续搞设计?这个年轻人真有创意!秦为民哈哈大笑起来。
李小宝气呼呼地,把一张月历一巴掌拍到墙上。
裴毅指着月历说:“今天是7月2日,从今天起,你就开始工作!”说罢,用水彩笔在“2”上画了个绿箭头。
裴毅几个走后,秦为民扑到月历前,呆望那个绿箭头。蓦地,他浑身颤抖起来。老天爷啊,难道我还有活的希望?!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猛然间看到前面是岸,秦为民悲喜交加。本来一心等死了,现在却要全力对抗死亡,秦为民简直无法理解自己内心的这种变化。
秦为民立刻投入工作。为了节省时间,早中晚三顿饭全是艾力送。李小宝成为秦为民的专职保镖,守候在通往地下室的铁门前。
裴毅现在最关心的是工作进度。他每天都要去一趟地下室,但并不进去,只是从铁门的小窗户朝里看一眼就走了。看到那颗半秃的脑瓜在电脑前晃,他心里就安生了。他深知时间的意义,只有国家专利局赶在最高人民法院死刑核定下来前,批准秦为民的专利,法院才有可能对此案重新审议,秦为民也才有可能保全性命。否则,就麻烦了。
这天裴毅又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来到地下室。他在铁门的小窗口站住,又看到了那颗硕大的后脑勺。近来后脑勺上的头发日渐稀少,显得有些刺目。裴毅轻轻叹了口气,把一包奶粉和吃食挂到窗口,转身离去。
缓期执行 四十(2)
脚步虽然很轻,秦为民还是知道谁来了。他想,裴毅其实是恨他的,可为什么偏又这样?上次告裴毅,事后多少觉得自己过分了,可是对裴毅的那份抵触还是不能消除。这个人年轻英俊有魅力,毫无疑问就是妻子的意中人。想到这些,秦为民倒横下一条心,好像只有把“神机妙算”搞出来,方能为自己出口气。可此时他捧着奶粉,还是有一种深深的失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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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一(1)
局政治部考察干部的同志终于来到夏米其。
这两天他们在大楼里转悠,征求群众意见。找到胡松林谈话,老胡撂了几句硬硬的话,说,人早都内定了,黄书记不是要裴毅上嘛,你们何必再来做这种表面工作?人家说,胡松林同志,你是夏米其监狱的###,我们想听听你的心里话。胡松林说,真的吗?他啪地甩出了一封信!
这是一封早上刚收到的匿名信,信中描述了某日某时裴毅在春来茶社,与秦为民之妻庄严幽会的事儿。
匿名信很快摆到了尼加提面前,尼加提气得拍了桌子。裴毅和犯人的老婆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太不像话!节骨眼儿上他裴毅怎么就犯糊涂呢?尼加提要召见裴毅。
孙明祥按住了他的手,说:“这事关系到监狱人民警察的形象,也关系到裴毅的名誉和前途,要慎重。不过是一封匿名信嘛,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在没查清事实之前,你还是别惊动裴毅。退一步说,裴毅要真有这事,你这个时候叫他来,他能承认?”
胡松林也说:“是啊,又没当场抓住,他娘的谁会承认这种烂事儿?如果你们二位信得过我,不如让我老胡先侦察一下。”
说这话时,他心里有一丝幸灾乐祸。上次在民主生活会上,狗日的裴毅还跳得高,说自己找犯人家属是工作需要,狗屁吧。
外面传来敲门声,尼加提说:“进来。”
进来的正是裴毅。尼加提、孙明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胡松林干咳了一声。
尼加提看着裴毅,那是一种兄长般的目光,担忧、焦灼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他真希望匿名信上写的是假的,如果是这样,他会感到安慰。
胡松林完全是另一副心态,他见裴毅不说话,便有些恼。他把匿名信往裴毅跟前推推,敲了敲桌子,用往日胡黑手审犯人的口吻说:“嗯,看来你都知道了,也好。说,咋回事?”
裴毅扫了一眼桌上的信,说:“情况属实。”
“你、你是说这信上说的,全是真的?!”胡松林对裴毅如此坦率大为惊讶,同时为自己的审问失去意义而感到懊丧。
尼加提和孙明祥怔在了那儿。
裴毅转身出了办公室。他腿发软,头很沉,走到楼下时,有人向他招手,他眯着眼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周虹。
周虹脸上淌着汗,气喘吁吁地说:“裴毅,你让我到处找!这事儿我想了一夜,抛开同事关系,咱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我想提醒你一句,你可千万不能啊,不能在这件事上栽了……”
裴毅笑了一下,眼圈红了。他望着周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她的亲近。周兄,谢谢你!他在心里说。
周虹似有预感,说:“你是不是已经找过监狱长了?天哪,你都说啦?”
为匿名信的事,昨夜裴毅到周虹家谈到好晚。匿名信的事儿是李小宝偷偷告诉裴毅的。李小宝昨天下午到狱政科给胡松林送材料,门没关严,他听到胡松林正跟孙明祥谈这事儿。李小宝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回来后先去了地下室。他想这事儿八成是秦为民指使人干的!这个忘恩负义的秃脑壳,裴哥为了保住他的命,费了那么多神,他竟然回过头来搞报复,这种人不收拾还了的?!李小宝闯进地下室,若不是艾力拦下,李小宝不知道会惹下啥祸。
事后裴毅狠狠骂李小宝:“李小宝啊李小宝,秦为民这会儿命都快没了,你倒把这种事往他那儿捅,你安的什么心!”
李小宝说:“裴哥,我可是为了你呀。你想想,这个时候有人写匿名信,不是成心坏你的好事儿嘛!”
周虹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说实话,她对裴毅和庄严之间的感情很能理解,一方面觉得裴毅有情有义,是个好男人,但同时又感到这是裴毅的致命弱点。你一个人民警察,一个想走仕途的人,这时候去跟犯人的老婆幽会,不是蠢到家了吗?周虹批评裴毅缺乏理智,这事要是落实了,且不说副监狱长当不成,还得记大过,你裴毅这辈子就完了!
究竟是什么人写的这封匿名信?裴毅百思不得其解。那天他和庄严在春来茶社,没有碰到熟人啊。但信中说的又基本是事实,从这点看,有人暗中盯梢。
鲁小戈刚好从学校回来。鲁小戈看到母亲和裴毅一晚上都在痛苦不堪地谈论这个话题,觉得大人们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化了。鲁小戈有她这一代人的思维方式,她冲他们说:“不就一封匿名信吗?有照片和录音录像吗?没有吧。既然没有,裴毅叔叔完全可以否认!不就是那女的哭得伤心,裴毅叔叔不忍,上去安慰了一下对方吗?那算什么错误?人之常情嘛,你们警察又不是圣人!”
缓期执行 四十一(2)
周虹喝斥女儿住嘴,但女儿的话对她是个提醒。这个时候,她不能不考虑裴毅的名誉。裴毅是个多好的警察,要是为这事背了黑锅,将来还有出头之日吗?……
可是晚了,裴毅竟然全坦白了。周虹看着裴毅,叹口气。她在为他惋惜的同时,心里又生出一丝敬意。
匿名信一事,让刚刚稳定的秦为民重又陷入混乱。秦为民这次是坚信妻子跟裴毅有绝不寻常的关系。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层,裴毅才假装慈悲来救他。好歹自己也是当过副市长的人,怎么能忍受这份屈辱?他不需要裴毅的怜悯,更受不了他和庄严串通一气的欺骗!
艾力每天照例要过来催问补充设计的进展。秦为民对着电脑发呆,几种色彩的贝塞尔曲线在屏幕上急剧翻转,恰似他此刻的心情。
秦为民说,我不要在这里做了,送我回去!艾力说,老秦,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珍视。秦为民说,有意义吗?你懂不懂生命是有尊严的?你不懂!
艾力当然不可能送秦为民回去,可是秦为民老是坐着发呆,让人着急。裴毅决定亲自找秦为民谈谈。
裴毅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工作间,让秦为民找到了发泄地。秦为民直瞪瞪地看了裴毅一阵儿,突然一拳砸了过去!这个看似斯文的家伙下手很重,裴毅的眼睛当场就鼓起了大包。
秦为民重又进了禁闭室。这回是胡松林处理的,胡松林这一阵心情特别好,似有为裴毅报仇之意。但第二天裴毅就来找他商量,说能不能把秦为民放出来,补充设计等着完成哪。胡松林望着裴毅乌紫的眼睛,揶揄道:“你小子倒是无私啊。”
胡松林不答应。
缓期执行 四十二(1)
果然如周虹所料,裴毅提拔的事落空了,还挨了处分。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狂妄自大的裴毅这么轻而易举地打了白旗,连胡松林都有些搞不懂了。本来胡松林对自己这次当副监狱长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年龄大了,还能干几年?不争了,争也白争。没想到这个盼了多年的“馅饼”,最终还是落到自己头上,胡松林觉得老天真是有情。
任命宣布的当天,胡松林买了一堆吃的,提前赶回古扎尔县的家。胡松林进家时,牛牛刚放学。这孩子放下书包,扑通一下蹲到胡松林膝下,给他拿拖鞋,解鞋带。
胡松林连忙拉起孩子,说自己来。可是牛牛一定要给他解鞋带。胡松林摸着牛牛的头发,心头涌起一阵阵的热。
胡松林最初收留牛牛,是想给岳母找个小帮手。处了一阵,竟然对这个犯人的孩子生出心疼来了。他对岳母说:“以后家务活少让孩子干,别影响了学习。”
胡松林把买来的吃食递给牛牛。岳母说,马上吃饭了,你还让他吃零食。胡松林说,小孩子家想吃,就让他吃!
牛牛起先不好意思,但过了一会儿就吃得咯嘣脆响。他不时地舔一舔手指头,吃得那么香甜。胡松林一眨不眨地看着牛牛,喉头一动一动。看着看着,他就觉得这个白皮嫩肉、眉清目秀的男孩是自己的儿子了。
他把他拉过来,抱到腿上,摸摸他的肚皮,问:“吃饱了吗?”
牛牛说:“饱了。”
胡松林弹了一下孩子的肚皮,说:“小西瓜熟了。”
牛牛伸出手说:“让我看看你的大西瓜,肯定是生的!”
两个人闹起来,在床上笑得扭作一团。
杜母跑进来,惊讶地看着。这个家有好多年没有笑声了。
晚上,牛牛给胡松林背课文。胡松林靠在床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因为高兴,晚饭时他喝了点酒,这时困极了。
胡松林梦见自己站在妻子的遗像前,捧着任命书宣读。宣读完,他还郑重其事地敬了个礼,说:“杜领导,这回我老胡赢啦!”
杜鹃似笑非笑,说:“我为你感到难过。”
胡松林醒来,打开顶灯,遗像上的杜鹃看着他。隔壁传来岳母轻微的鼾声。胡松林点燃烟,长叹一声,刚才的兴奋劲儿没了。
局里最近举办一个监狱长培训班,孙明祥觉得机会难得,派胡松林去,胡松林很高兴。上路前他准备了一些夏米其的土特产,准备带给常国兴。这次提拔无论如何是要感谢常国兴的。
总共学习了七天,住的是高档宾馆,吃的是鸡鸭鱼肉,来讲课的也都是乌鲁木齐的教授名流。胡松林算是享了福,长了见识。最让他开心的是,从前那些老熟人一见他,都说,你狗日的胡黑手升了嘛!
在监狱系统,能当个副监狱长,是很大的荣耀了。有多少人在戈壁滩上站了一辈子岗,也还是个警察。说他们不如犯人,判的是无期徒刑,这话不无道理。总之,胡松林来一趟乌鲁木齐,感觉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深造了一番,整个提升了。
学习结束,胡松林怀着激动的心情去看常国兴。
常家冷冷清清,冰锅冷灶。常国兴的老婆陈子芬披头散发,见了胡松林一副木然的表情。
老胡说:“嫂子,常晓呢?”
陈子芬看看墙上的钟,“哎哟”一声,说:“我们晓晓还在幼儿园呢,我这就去接他。你先坐啊!”说完穿着拖鞋往外跑,被常国兴拦住了。
陈子芬瞪着丈夫说:“干吗不让我去接儿子?”
常国兴连忙打开录音机,放一支小朋友唱的歌,说:“陈园长,还没放学,孩子们在教室里等你上课呢!”
陈子芬一听,赶紧夹起乐谱,进了里屋。不一会儿,琴声歌声传出来……
客厅里显得格外静,两个男人怔怔地听着这优美的琴声。胡松林长长叹口气,说:“我对不住你和嫂子,没有关照好常晓。”
常国兴摆摆手,说:“常晓的事怪不得你,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说这话时,常国兴有一丝伤感。儿子出事后,他在电话里骂了他几回,儿子便连家也不回了。常国兴托人打听了一圈,也没音信。他身上没钱,能跑到哪儿去呢?
两个男人弄了几样小菜,边吃边聊。三杯酒下肚,常国兴转移话题,说:“老胡啊,周虹是个不错的女同志,人长得那个,素质也好。瞧着你平日挺利索,办起事来咋磨磨叽叽,这都多少年了?回去后得有大动作呀,拿出这个、这个……”
胡松林说:“制服罪犯的劲头儿,是吧?”
常国兴笑道:“你胡黑手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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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二(2)
两个人喝着喝着,就都喝多了,话题又扯到裴毅身上。常国兴过去对裴毅印象一直不错,觉得这小伙子有才,有干劲。可是儿子一连串出事,常国兴多少对裴毅有了看法。这次裴毅自己又栽了,更进一步证明这个年轻人自身存在着问题。
胡松林说:“夏米其现在说啥的都有,有人说裴毅让一个死刑犯搞研究,是为妹妹的情夫开绿灯。还有更难听的,说他跟罪犯的老婆搞上了。你说说,这乱七八糟的,把咱们人民警察的形象都毁到地底下了!虽说裴毅受了处分,可尼加提还是偏袒他,说裴毅是什么司法改革中的新型人物啦,还说前进中免不了犯错误啦。老孙那个脾气你也知道,能让就让,反正没一年就退了,何必得罪人……”
常国兴满面通红,说:“那可不行!老胡,你现在也是副监狱长了,该说话时要说话,原则问题不能不坚持。你回去后向尼加提和孙明祥转告我的话,要加强对中层干部的教育和管理,不能由着一些人任意发展,年轻人要多敲打啊!”
胡松林两眼发亮地望着常国兴,坚定地说:“是,常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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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三(1)
胡松林带着一副深造过的领导干部的派头,回到夏米其。他兴冲冲地把给岳母买的治风湿病的药和给牛牛的一套运动服,从旅行包里拿出来,就准备赶回监狱。岳母说,急啥,吃了饭再走。司机小刘也说,胡监狱长,还是先吃饭吧。
省去个“副”字,听着就舒服,但胡松林却绷着脸批评小刘,说,你这个同志,怎么随随便便提拔人?
现在老胡注意了,尽量不带话把子。领导干部就要像个领导干部的样子,说话要讲分寸,讲政治。
牛牛见胡伯伯回来了,放下手中的作业,从里屋跑出来试衣服。那套蓝色镶白边的运动服刚刚好,牛牛还没穿过这么时髦的衣服呢,高兴得摇头晃脑。他去翻旅行包,看里面还有什么好东西,突然拿出一副眼镜,说:“眼镜!”
胡松林说:“是给我们一个服刑人员买的。”
“这是什么?”牛牛又拿出一件东西,是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胡松林慌忙夺过去,说:“这是密电码,你不能看……”
牛牛这段时间跟胡松林处得熟了,也就显露了男孩的俏皮本性。他扑上去,要抢首饰盒,并且向奶奶报告说:“奶奶,胡伯伯给您买了一个胸针,跟彩虹一样,可好看啦!”
杜母惊喜地说:“是吗?”
胡松林想,坏了!忙把首饰盒藏进口袋,不好意思地说:“妈,牛牛瞎说,哪是啥彩虹,是咱家彩虹电视上的零件……”
牛牛说不对,说着又跳着高儿,掏胡松林的口袋。两个人嘻嘻哈哈闹腾起来。牛牛使了个小计,在胡松林的胳肢窝一挠,老胡立刻躺倒在地。牛牛逼着老胡交“密电码”,胡松林用手摁着口袋不放。最后老胡被这个小鬼头治得快断气了,便说:“想看秘电码,成!叫我一声爸!”
一旁看光景的小刘司机愣住了。这个老胡,玩笑开得太大了,你让人家一个犯人的孩子喊你爸,合适吗?
胡松林屏住呼吸,等着牛牛喊。如果牛牛真喊了他爸,别说看“彩虹”了,就是摘月亮,也干!可是,牛牛松开手,站起来跑了!胡松林顿时感到这个游戏开得无聊至极,你他娘的真是一颗红心,两个傻蛋,想儿子想疯啦!
“彩虹”胸针是胡松林准备送给周虹的。离开乌鲁木齐那天,他特意去了趟商场。站在琳琅满目的首饰柜台前,他是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才挑中这枚形如彩虹的胸针。售货员看到这位老警察满头大汗,一脸通红,觉得好笑,又不是抓逃犯,这么紧张。胡松林的确很不放松,像是所有人都窥到了他内心的秘密,让他忐忑不安。周虹在他看来确实太不一般了,仿佛天边的虹,可望不可及。
胡松林赶到监狱时,天刚擦黑。想见周虹还不容易,周教导员正在网上,同一名男犯谈心。
周虹最近办了一个女子施教中心,担负着对整个监狱服刑人员的文化教育和心理咨询等任务。中心一开展工作,就受到男犯欢迎。长年呆在大戈壁滩上,听到女警官动人的声音,他们连注意力都比平时集中了。网络对话尤其是热,男犯们通过小小的电脑屏幕,面对面地跟女警官交谈,真是美死了。
每周三是“倾诉日”,周虹在这天最忙。周虹和蔼可亲,人又漂亮,许多男犯都喜欢她,崇拜她,点名预约她。胡松林起先对周虹搞的这个新花样不以为然,觉得她在效仿裴毅,后来发现女子施教中心通过网络对话,得到大量自己无法掌握的新情况,也不得不认可了。
有天早上,胡松林巡视到花房,发现托乎提坐在倒扣的花盆上,念课文。托乎提在监狱呆了这么多年,一提学文化就喊头疼,可近来竟然报了扫盲班,并且是学习汉语,这令所有人感到奇怪。过了一阵儿,同监舍的犯人就笑开了,说这老家伙八成是迷上了周警官!说起来还真有意思,托乎提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却能够用汉文端端正正地写“周虹”二字。
托乎提一写字,才发现两只眼睛有点怪——以他的话说,远远地看,清清儿的;近近地看,麻麻儿的。胡松林出差前,周虹托他给托乎提配副老花镜。凡周虹开口的事,胡松林都把它当圣旨,他拿着一组数据,跑了几个地方,尽量挑质量好的买。周教导员这么忙,看来我老胡只好亲自去给托乎提送眼镜了。
胡松林快走到花房时,发现前面有团影子闪了一下,不见了。什么人?胡松林警惕起来。细琢磨,像艾力。老胡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出一段,拐到另一条路上,躲起。这时他看见艾力提着一包东西从树后出来,左右看看,快步走去。这小子到底搞的啥名堂,他可是跟裴毅穿连裆裤的人!
艾力是去地下室给秦为民送宵夜的。
缓期执行 四十三(2)
胡松林去乌鲁木齐开会的第二天,裴毅就去找尼加提,把秦为民从禁闭室放了出来。尼加提倒是通情达理,认为应该支持秦为民完成软件的补充设计,哪怕只有一线希望,监狱也有责任挽救他的生命。但秦为民出来后并不领情,艾力反复做工作,秦为民只有一句话,让他死。多亏周虹,通过两次网络对话改变了秦为民。周虹真是堪称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楷模,连秦为民都不得不佩服,这是他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性。再次走进地下室,秦为民的精神状态就不一样了,设计进度很快又赶了上来。
可是,这个人说变就变,今天又不对劲儿了。
艾力来送晚饭时,秦为民坐着卖呆。电脑屏幕上是漆黑的夜空,一只猫头鹰在树上若隐若现,发出凄厉的叫声。
艾力问:“又怎么啦?”
秦为民说:“告诉我,我儿子是不是出事了?”
昨天李小宝带秦为民去上厕所,路上跟吴黑子相遇。吴黑子刚出院,胳膊吊在胸前。猛一见秦为民,他满脸堆笑,说:“活得挺滋润嘛,秦副市长,被你老婆的相好藏在地下室,真好啊。”
秦为民怒目相对。
吴黑子并不介意,压低声音说:“别生气,秦副市长。兄弟我给你提个醒儿,别光顾着奔自己的老命,不顾你儿子的小命……”
“吴黑子,闭上你的臭嘴!”李小宝连忙制止。
但敏感的秦为民已经觉到了什么。自己出事后,除了匿名信带来令人沮丧的消息外,再无任何消息。岳父为什么不来看自己,两个儿子最近怎么样了?秦为民一直想给家里打电话,可艾力总说,最近你时间紧,要专心工作……
艾力的眼神里分明有一种不安,秦为民的预感似被证实,他上前抓住艾力的肩,说:“我问你,我儿子怎么啦,你听到了吗?我有权知道我儿子的情况,你如实回答!”
“你还有脸问!他为了你差点丧命,你知道不知道?!”一个粗粗的声音这时在铁门外响起,胡松林来了。
胡松林火气很大,裴毅太不把他这个副监狱长放在眼里了,自己前脚走,他后脚就把秦为民弄出禁闭室,这不是存心对着干吗?刚才进来时,老胡还被李小宝堵住了,李小宝说:
“裴监区长有令,不许任何人擅自进来。”
胡松林说:“告诉你们狗日的监区长,老子是胡副监狱长,是来检查指导工作的!”胡松林一掌推开李小宝,冲进了地下室。
他想这次他一定要重新押回秦为民,谁胆敢阻拦,他胡黑手决不客气!有些年头没练了,手心早痒痒了。
谁知才跨进工作间,秦为民就如一摊烂泥,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胡松林第一次以副监狱长的身份,与尼加提和孙明祥并排坐在了会议室的主桌前。他向大家汇报完这次学习培训的收获后,话锋一转,就进入另一个关键性的话题。
胡松林说:“我这次出去学习,耳朵灌满了!连局里的领导都说,夏米其监狱警察不像警察,犯人不像犯人,乱七八糟。同志哪,一个狗日的秦为民把咱夏其米多年的好名声给毁了,这还不严重吗?我胡松林作为夏米其一名老警察,感到气愤,更感到耻辱!我认为裴毅同志在秦为民的事情上,是一错再错,滑得越来越远,再不悬崖勒马,就很危险啦!”
会场出奇地静,老胡用目光扫了一圈,感到很满意。当领导的就喜欢下面人有一副恭顺的耳朵,至于眼睛,可有可无。
裴毅坐在胡松林对面,老胡的得意、愤慨,尽收眼底。从前他还试着跟这个人辩论,现在觉得很无聊了。这个人的偏执和妒心,这些年他是充分领教了。自己当不当这个副监狱长其实并不是特别重要,问题是未来你将笼罩在这样一双黑手下,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胡松林今天是带着常国兴的指示讲话的,底气很足。他见裴毅稳稳地坐着,想,你小子这次没上来,不服气是吧?要怨只能怨你自己!老子偏要捋顺你的毛,扫扫你身上的狂气傲气!
胡松林声音提高了些,接着说:“出于对裴毅同志的爱护,我还是要指出,裴毅这么不顾一切地保护一个马上判死刑的罪犯,潜意识中有没有包庇罪犯的心理?我再一次建议,裴毅对秦为民一案作出回避!”说完,看了一眼尼加提。
尼加提笑了一下,还是不愠不火的架势,说:“胡副监狱长,我知道你是为了咱们监狱的声誉。但我想,作为监狱,应该首先从有利于罪犯改造以及如何挽救罪犯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秦为民既然有一技之长,愿意在生死关头与命运一搏,为社会做点事,我看还是应当给予支持的,这也符合我们眼下提倡的人文关怀的精神。至于声誉,有个理解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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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三(3)
这个人精!他是永远站在裴毅一边!他不就是学历比自己高,年龄比自己小吗?胡松林冷笑道:“好了好了,我永远说不过你这位中国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刚才的话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说白了,是常副局长的指示!常副局长说得很明确,别让一只老鼠坏一锅汤!一个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犯人,你们这么帮他,合适不合适?尼加提监狱长,请你三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很重了,简直就像威胁了。
孙明祥见气氛很僵,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坐,老胡。你这一培训,果然水平提高了嘛!”
人们发出笑声。
胡松林没有笑,想,你个老滑头。
缓期执行 四十四
胡松林已经侦察到了,这个周末周虹不值班。今天老胡是按照常副局长的指示,准备打一场主动仗的。
为了体现这次会面的严肃性,老胡翻出自己结婚时穿的那套黑毛料西服,打了紫红色领带。一向在监狱理发的他,这次咬牙花了20来块钱,到县上最好的发廊洗了头。老胡的相貌虽说不敢恭维吧,但头发是绝对的漂亮,这样的头发在夏米其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所以胡松林一般比较重视头上。夏米其有个老传统,警察的头,自己理;式样也大同小异,不是平头,就是小分。要说手艺,裴毅自然是最好的,李小宝就差了些。可胡松林这些年跟裴毅疙里疙瘩,时好时坏,这就直接影响到了头上的风光。关系紧张时,胡松林只得忍耐,一两个月不理发;关系一缓和,第一件事就是找裴毅整头。李小宝算是看得分明,鼓捣裴毅在胡松林的头上搞报复。老胡警告说:“要打要拼,咱胡黑手不怕;他娘的要在我头上开刀,可不成!”
眼下谁叫跟裴毅的关系又闹僵了呢,只好自掏腰包吧。人家小姐往他头上喷发胶,老胡嫌味儿重,香得他吃不消。可是看见头上硬橛橛的还蛮好看,便忍了。
胡松林突然造访,周虹有点惊讶。乍一看这个换了行头的人,有点不认识了。胡松林四下里瞅瞅,摸了摸口袋,样子神秘。
周虹说:“瞧你,跟探子似的。”
“嗨,职业习惯。”胡松林进了屋子,还在左右瞧。
“喝茶?还是喝咖啡?”周虹问。
胡松林眼睛看着一边,说:“茶,咱没那喝咖啡的命!怎么喝,都觉得跟煮煳的玉米粥似的。小戈没回来?”
周虹捧着杯子过来,说:“姑娘大了,不好管喽。你说她两句,她还烦,唉,都是被秦为民的儿子带坏了。”周虹对女儿过去那一段耿耿于怀。
胡松林说:“你这就不对了。不能因为爹是犯人,就看不起人家嘛。”
“你这会儿怎么这么通情达理?”周虹说。
胡松林听出话中有话,说:“你啥意思?”
周虹索性说个明了:“你副监狱长也当上了,干吗还跟裴毅过不去?”在上午的会议上,老胡的架势简直不可理喻。
“说小戈就说小戈,怎么扯到裴毅身上了?”胡松林想回避这个话题。
周虹说:“裴毅想救秦为民有什么错?作为一名监狱人民警察,难道不应该设身处地为犯人着想吗?可你偏要小题大做,弄得他不上不下,这就是胡副监狱长对部下的爱护?”
胡松林认真起来,说:“我说周虹同志,你不要感情用事好不好。”
“谁感情用事?你把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关切看作感情用事,是片面的,狭隘的!”周虹很尖锐。
胡松林愣住了,他没想到周虹会这么评价他。老胡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他把领带扯了扯,给自己松了绑,想自己今天来这里真是一个错误,天大的错误!你还自作多情地给别人买礼物,人家对你意见不小哩。但胡松林现在是副监狱长了,副监狱长就要敢于坚持原则,和不良倾向作斗争。
胡松林咳了一声,严肃地说:“周虹同志!我提醒你,你是一名老党员了,我不希望你在大是大非面前,站错了队。我可以告诉你,对于裴毅的种种做法,已经不是我一个人有看法了,连常副局长都受不了了!裴毅如果再不改的话,还会栽更大的跟头,就算尼加提支持也白搭!”
周虹笑了一下,站起。她觉得面前这个人换了装,有些滑稽。胡松林对自己有意,她早就感觉到了,但她更愿意把他当做一位朋友和大哥。胡松林当了副监狱长,应该说她也还是为他高兴的,她知道他奋斗了半生很不易。可是这个人越来越不容人,甚至有了霸气,这就不好了。裴毅固然有错,但你老胡也别得理不饶人,古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周虹感到累了,难得回家休息,怎么还不得清静?她靠在沙发上,不想再说话了。
胡松林见周虹沉默下来,赶紧调整了口气,说:“对不起,周虹,咱们不谈工作了,好不好?”
周虹扭过脸去。
胡松林没辙了。他盯着周虹美丽的侧影看了一会儿,希望她能回过脸来,但周虹并没有这么做。
又坐了片刻,胡松林不得不站起。走到门口,他掏出那个首饰盒,犹豫了一下,又狠狠地塞进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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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五(1)
龙龙总算幸运,从车轮下拣回一条命。但那条腿将来能否恢复,就很难说了,这要看治疗效果。偏在这时,医院通知他们押金用完了。撞伤龙龙的那辆肇事车逃逸了,至今没找着。
庄严回到肖尔巴格,打算借出当月工资,给儿子交押金。不料公司财务说不到发工资的日子,不能破例。几个女工又嘀咕开了,说这个庄严真可怜,老公要断头了,儿子又出了车祸,都是裴玲那小妖精害的。
裴玲听说庄严需要钱,连忙送过来两千元钱。庄严说了声谢谢,扭身走了。裴玲站在走廊里,风一吹,感到一阵发冷。这些天她消瘦了不少,白天忙于工作,像一台快散架的机器转啊转,整个人是麻木的;到了晚上思维回来了,那根痛感神经牵动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令她无法安宁。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在灯下编织那些虚无的平安结。它们很像一股股血,从指间流到地上……
对面的庄严见不得裴玲做这件事,这简直就是公开挑衅,是假慈悲,是为了给自己开脱,太没羞!有一回打扫卫生,庄严毫不客气地撞翻了裴玲木箱上的瓶子,平安结撒了一地。
裴玲说:“你这是干什么?”
庄严说:“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洗清自己的罪过?恬不知耻!”
那天晚上,熄了灯后,庄严听到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转过脸来,借着窗外撒进的一缕月光,看见裴玲流着泪,坐在床上叠平安结……庄严突然有些难过,对这个女孩儿产生了同情,毕竟是裴毅的妹妹。
庄严回到古扎尔县人民医院。庄父急慌慌地在走廊与她碰上,说自己刚才出去借钱,回来发现龙龙不见了!这怎么可能?龙龙至今连地都没下过。庄家父女和两个护士在大院里找起来,找得焦头烂额,一头大汗,也没找到。
这时有个来看病人的妇女手一指,说,刚才在街上看到两个小孩。庄家父女连忙沿着大街找,终于发现了目标。龙龙趴在地上,正吃力地向前爬去,后面跟着牛牛……原来牛牛每天下午放学后,来给龙龙补课,龙龙知道家里没钱交医疗费了,于是让牛牛送他回家。牛牛背了龙龙一程,实在走不动了,龙龙便咬着牙自己走。
庄严扶起儿子哭起来,说:“孩子,妈妈对不住你啊!妈妈再不离开你了……”
两个护士站在边上看了,也忍不住掉起眼泪。
裴毅到底还是调离了一监区。
上次会后,孙明祥跟尼加提认真地谈了一次。老孙说,老胡在会上的态度是尖锐了些,但也不是没道理。常副局长要求咱们对中层干部加强管理,是有所指的,这一点你我要清醒。还是让裴毅挪个窝吧,教育改造科正在给服刑人员编教材,他的笔杆子正好用得上。一是常副局长那边好交代;二呢,这也是爱护裴毅,免得因小失大。这个年轻人犟劲不小呢。
尼加提不好再反对这位监狱###,终于点了头。但他说,我还是那句老话,监狱不仅仅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还是教育犯人的学校,最终目的是要让他们成为有用之人,为社会做出贡献。在最高人民法院的核定没有下来前,咱们还得支持秦为民的发明设计,尽全力挽救他。
一监区和秦为民整个交给了艾力。
艾力没干两天监区长,就来向裴毅报告,说秦为民又出问题了!
原来秦为民得知儿子出车祸的消息后,情绪再度低落。尽管艾力告诉他龙龙病情已经稳定,但秦为民还是坐卧不宁。心理压力过大,导致严重的神经衰弱,快撑不住了。
秦为民的确到了崩溃的地步,李小宝怎么劝,他就是傻坐着不动。突然间会一阵爆发,说:“难道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吗?你们别缠着我好不好?我厌恶你们……”
李小宝气得不行,说:“秦为民,你怎么不知好歹啊。”
秦为民扶着墙,呆望墙上的月历。这绿色的箭头就像一支支时光的箭,正穿过他的心脏,与生命作着最后的赛跑。自己能跑到它前面吗?秦为民彻底丧失了信心。
秦为民被送进监狱医院。医生告诉艾力,患者身体极度虚弱,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艾力说:“不行啊,医生,你得想办法让他马上好起来,时间不等人哪!”
掰着指头算算,这个月只剩10天了,如果设计还完不成,后面就真成问题了。
听了艾力的汇报,裴毅来气,说:“秦为民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就在刚才,妹妹还打来电话,说庄严在借钱。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来找我?
但出了门,裴毅就觉得自己不对了。想起那个躺在病榻上的男孩儿,可怜巴巴地求他救他的父亲,裴毅不安了。虽然庄严使自己栽了跟头,但他没法怨她,命该如此吧。
缓期执行 四十五(2)
裴毅带着上次庄严拒收的那笔钱,去女子监区找周虹,有周虹陪着,裴毅觉得方便些。两个人从电视台借了台摄像机,直奔古扎尔县人民医院。
当晚,一张光盘交给了艾力手中。
秦为民在电脑上看到儿子后,笑了。龙龙不像他想像的那么惨,儿子挥着拳头说:“老爸,加油啊!我们大家都盼着你成功呢!”说完,把小手拍得噼啪响。
这是最动听的掌声!秦为民紧锁的眉头展开了,笑了。
艾力和李小宝总算松了口气,仿佛要感激秦为民帮忙似的,也拍起了巴掌。警察的掌声就是不一般,威风,有力度。
秦为民抬了一下手,亲切地说:“好,好。同志们辛苦了!”忽然想起有个人好久没见了,问:“裴毅同志来了吗?”
艾力说:“调离一监区了。”
秦为民“哦”了一声,开始工作,世界又向他展开了飞翔的翅膀。只是感到眼睛酸涩,有两股热热的东西涌了出来……
缓期执行 四十六(1)
雨丝斜斜的,在湖面牵起一张薄网。
郝如意走在青石板小路上。
尹长水一头雨水,撑着伞,费劲地向上司偏去。
郝如意说:“不要打伞。”
尹长水便收了伞,又不好自己打,就跟着淋。
沉闷的钟声从不远处的天主教堂传来。郝如意站住,下意识地画了个十字。尹长水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上司越发深奥了。
黑色“奥迪”停在路旁。尹长水上前拉开车门,说:“大哥,上车吧。”
郝如意说:“我走回去。”
离静湖别墅还有一截子路,尹长水不能不把车开回去;可上司不愿上车,这叫尹长水犯难。他再次说:“大哥,上车吧。”
郝如意不理他,竟在雨地里跑起来。雨大了,雨水哗哗地浇在身上,郝如意隐隐听到身体里发出的哧哧声,像一块突然遭遇冰雹的火炭,释放出最后的激|情和热量。好啊,就让这洁净的雨冲刷掉你心底的记忆吧!
可跑着跑着,还是跑回了往昔的岁月。年轻时郝如意在大红山煤矿干活,为了省下五角钱,他不坐车,每个周末都是沿着山道、草地,一路跑着去会心爱的姑娘,风雨无阻。一个单程十多公里,中间竟然不休息,一口气跑到那个叫五道梁的小村子。那是一种怎样的奔跑,今天每每忆起,郝如意觉得简直是一场梦。
上司不坐车,尹长水又不好自己先开回去,只好跟在后面。汽车的呜呜声和刺目的大灯很影响情绪,郝如意烦了,挥挥手说:“别跟着我,好不好?!”
尹长水一脚油门,倏地开走了。
下坡是急转弯,雨大天昏,汽车接近坡底时,突然闯出个人!尹长水急踩刹车,那个人重重地倒在了车头前!尹长水一身大汗,心跳如擂,他稳了稳神,下车。还好,那个人在动,不像被撞的样子。尹长水上前推了一把,说:“喂,你他妈不想活啦?”
一张肮脏的脸缩在黑衣服里,气息奄奄,是个小叫花子。
郝如意这时追上来了,一看这情景,吃惊地说:“我的上帝!你是怎么搞的,把人给撞了?赶快送医院呀!”
尹长水苦着脸说:“是这叫花子自己往车上撞的,幸亏我及时刹车。他要是醒了,会不会讹咱们?我又没撞着他嘛……”
郝如意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说,不像话!他要讹咱们,那是他的事;咱们要不管,咱们就有错。记住,行善积德,必有好报!”
尹长水连忙把叫花子抱上车,两个人直奔就近的医院。
天亮时叫花子醒来,一缕光亮刺得她心惊肉跳。看到洁白的墙壁和悬挂的输液瓶,她明白了,这里是医院。
陈晨脱逃后一直在偏远牧区流浪。哈萨克族牧民很善良,收留了她。她还在那里的小学校代了一阵课,孩子挺喜欢她。陈晨的心这时渐渐放松,以为这里是一块世外桃源。可是有一天,一个学生拿着一张通缉令问:“老师,这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陈晨吓了一跳,当夜就离开了草原。走前她把皮裤和皮靴子贱价买给了收皮货的,红西装埋到了一棵树下。当她一捧捧地把土覆盖到上面时,泪水禁不住往下流,觉得这是在埋葬自己。按说陈晨不该往肖尔巴格这一带跑,这里是最最危险的,可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来了。她是想再看看丝路度假村,看看她和常晓一起呆过的地方。
尹长水昨晚留在了医院,知道小叫花子没什么问题,便躺到对面床上呼呼大睡。现在发现小叫花子醒了,竟是个漂亮女孩,他有些吃惊。
陈晨警惕地问:“你是谁?”
尹长水说:“昨晚你在静湖昏倒了……”
陈晨想起来了,是的,雨夜,汽车,还有绝望的自己……这儿不能久留!她毫不犹豫拔掉腕上的针头,跳下床!
尹长水说:“喂,你去哪儿?”
陈晨闪开尹长水,冲出了门。腰包从后面滑落下来,陈晨跑得急,浑然不觉。
尹长水看见陈晨兔子似的跑得飞快,笑了。这叫花子八成是怕医院收她的治疗费,才逃跑。尹长水拣起腰包。
郝如意这天一上班,秘书就转来一张假条,是庄严的。庄严刚才来过,说想见见老总,结果秘书打着官腔说,郝总忙,要见他得提前预约。郝如意问庄严为何请那么长时间假,秘书说她儿子出车祸了,她得照顾。郝如意一听就急了,说你现在就给我把她请回来,让财务上给她开张支票。
郝如意对庄严印象深刻。
那次是请南亚萨丽曼公司的法力克先生吃饭,饭后这老法突然来了兴致,问能不能请个人表演龟兹舞蹈。尹长水到歌舞厅一问,不巧,来的一拨人全是跳劲舞艳舞的。有两个姑娘倒是会跳民族舞,叫来扭了一通,法力克先生直摇头。尹长水脑子一转,想到了新来的庄严。他听下面人说,庄严从前跳过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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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六(2)
庄严舞裙一穿,灯光下一站,很像那么回事。虽然早就不跳舞了,但庄严的体形基本没变。加上她有个习惯,每天早起坚持锻炼,身体的柔韧度依然很好。
庄严跳的是《摘葡萄》。鲜艳的石榴裙,轻纱半遮面,红唇微启,回眸一笑,把个法力克看得两眼眯瞪了。法力克一捋胡子,拍起巴掌,说:“好!好!”说完,捧着一束花上去,说:“我爱你,新疆姑娘!”
法力克是个色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果然法力克要庄严留下。若是平时,郝如意可能会成全他这位合作伙伴,但那天晚上郝如意表现出对法力克的抵制。面对法力克的纠缠不休,郝如意沉着脸说,她是我表妹。之后硬是让尹长水把庄严送了回去。
事后,郝如意打听这女的是从哪儿请的,尹长水说你不认识?她是秦副市长秦为民的老婆!郝如意相当吃惊。这些年他没少请秦为民吃饭,甚至还去过他家,却从未见过他的年轻夫人。都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好,两地分居,郝如意当然也不便问了。郝如意连连摇头,说可惜了。郝如意一直想找个机会,跟这女人聊聊,后来听说她是监狱裴警官的什么情人,便打消了念头,对她的好印象也消失殆尽。郝如意对一切风流女人都是抵触的,憎恶的。他之所以要帮庄严,也是看在秦为民的面子上。郝如意自认为他是个重情义的人。
郝如意等着秘书的消息,秘书迟迟不来,尹长水却来了。
尹长水气喘吁吁,把那只腰包往桌上一放,说:“小叫花子跑了,是个女的!喏,她落下的。”
“女的?不会是被你吓着了吧?”郝如意瞥了一眼尹长水皱巴巴的衣服,开了句玩笑。
他打开腰包,里面只有很少的钱,一本薄薄的诗集,还有一张拼贴起来的彩色剧照。郝如意对诗集兴趣不大,翻了两下就撂到一边,倒是那张老照片把他跳了一吓!“李铁梅”的脸虽然支离破碎,模糊不清了,但眼睛是完整的。眸子很亮,像黑夜里的一道电光,一下就把郝如意击中了。老天爷,这个扮演李铁梅的女孩儿是谁?
郝如意捧着照片,指尖开始发凉,他尽量放平声音,说:“小叫花子呢?你现在就去给我把她找回来!”
尹长水愣了一下,去了。他了解上司的脾性,郝如意想做什么,总是有一定道理的。
尹长水一走,郝如意便瘫在了椅子上。他捏着剧照的手出汗了,有一股热辣辣的液体在眼里涌动。他使劲揉了揉,没错,是她!难道老天爷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地,故意要把这个早已消失的女人,重新送回到他身边?!这一整天,剧照上的女人不时在眼前晃。那些时光,那些细节,那些爱和恨,渐渐地在他的脑海里拼接起来。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郝如意正跑在通往五道梁村的山道上……
傍晚,尹长水回到静湖别墅,报告说人没找着。郝如意摆摆手,说算了。不过,过了两天,郝如意寻找小叫花子的念头又顽强地萌生出了。这个小叫花子怎么会有这张剧照呢?说来应该与“李铁梅”有些关系了。那么,她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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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七(1)
这是肖尔巴格市郊的一座小镇,兰干镇。镇子不大,人流量可观,商贾游人来来往往,驴车马车叮叮当当。据说古时候这里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小镇至今保留着古旧的风貌和习俗,每年瓜果飘香时,节日不断,什么“葡萄节”、“蟠桃节”,把个小镇闹得热火朝天。凭着这一点,小镇的餐饮业很发达,饭馆多如牛毛。
在新开张的马家酒馆前,戴着白帽子的常晓,操着别扭的新疆话喊:“来萨!来萨!我的朋友……大盘鸡,玉米粥,烤白薯。农家小菜样样有,俊男靓女配好酒……”
常晓这么喊时,脸上泛着难为情的红光,声音也缺乏自信。他一边喊,一边朝开过来的客车望去。胖老板对常晓很不满,嫌他声音不够响;另外,他老往年轻漂亮的女人身上盯,不像话。这会儿,几个年轻女客刚刚下车,常晓的目光又过去了。胖老板便忍不住冒火,断定自己招了个色鬼。如果你真能把那种生意拉进店来,本老板只要能赚也不反对,可是常晓馋在眼上,对生意毫无帮助。老板腰一叉,教训起常晓:“喂,我说小伙子,你咋么个事情?你就不怕眼睛生毒疮吗?成天价盯着女人看,我看你不是个安分货!”
常晓学着老板的腔调说:“我哪达不安分啦?”
胖老板肚子一撅,说:“〖XC<>,JZ〗不安分!”
常晓说:“你骂人。”
胖老板说:“我还想剜了你喂鸽子哩。”
常晓甩下帽子,得,不干啦!
霓虹灯亮了,小镇呈现出一天中最迷人的时刻。到处是音乐、鲜花;到处是美人、欢笑。小镇的烤鱼片是一绝,那鱼片是维吾尔族人在篝火上烤出来的,焦黄喷香,青烟直冒,惹得人想流口水。肖尔巴格的人,周末喜欢往这儿奔。
常晓漫无目标地走着,今晚又不知该上哪儿落脚。离开监狱时,身上有五百元钱,后来在陈晨的老家福海县住店时,连现金带手机,全被偷了,弄得吃饭都成问题。此后常晓走到哪儿,都给人打零工。最窘迫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元钱,只能买个馕充饥,晚上随便窝在车站和旅社的门廊下,就是一夜。从前在电影上看到警察“蹲坑”,觉得好玩,现在才知道那是多么焦虑的事情。自己这么四处流浪,比“蹲坑”还要艰难,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可是这根针必须捞,因为它是从你常晓这里滑落的。
这些日子,常晓常常怀念裴毅、李小宝,还有夏米;怀念乌鲁木齐那个遥远的家。他真想回到可怜的母亲身边,可是这么回去多丢脸,父亲能容忍他吗?
常晓来到小镇的农贸市场。这里是女人购物的天堂,有卖花的,还有卖服饰和各种各样小吃的。每逢周末和礼拜天,歌舞声彻夜不息,真是块狂欢的土地。蓦地,前面出现一个身影,短发,红西装,走起路来风吹柳摆。陈晨!常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拨开人群,朝着“红西装”飞过去!隔着两个人,常晓的长胳膊已伸了出去,从背后挟住了人家。“红西装”尖叫一声,回过头来。
原来是鲁小戈。今天学校组织郊游,结束后她和另一个女生来花市看看。秦大地一直尾随着她,让她腻歪,她还以为刚才那条胳膊是秦大地的呢。
常晓发现认错了人,连忙道歉。他不认识周虹的女儿。鲁小戈倒也大方,笑笑就完事,继续前行。但这时秦大地从人堆里钻了出来。这可是他表忠心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得让鲁小戈看看自己的威力。秦大地比常晓高半个头,他拽住常晓的袖子,说:“臭小子,想欺负小姑娘是吧,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鲁小戈并不领情,说:“秦大地,我的事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老子就要管!秦大地瞪了一眼鲁小戈,说:“这是我们男人的事,少Сhā嘴!”
经过这段日子,常晓的耐性磨出来了,能忍则忍。但如果忍不了,他也会拼命的。弱者变成强者有时就是一刹那的事。常晓唰地扯开衬衣,握紧拳头,准备迎战秦大地。
眼看一场格斗就要挑起,一个红头发女孩这时挤了进来,挽住常晓,说:“瞧你的眼神!人家在这里等了你那么长时候,你偏偏看不见!走吧,去吃烤鱼片……”
裴玲的出现,别说让常晓惊讶,就连准备当勇士的秦大地也为之一愣,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女人是祸水,体现在各个方面,她能让一件很庄严很正经的事情突然失去意义,变得索然无味。秦大地恨死这个突然窜出的红狐狸了!她不是父亲的小情人吗?哼,表子!看到裴玲挽着常晓走了,再看看鲁小戈,早不见人影,秦大地朝半空抡了一拳,操!
走出没两步,常晓就没好气地甩开了裴玲。捎信风波之后,常晓对这个女孩从心里有了怨意。
缓期执行 四十七(2)
裴玲今天一个人来这里,是想吃一顿的,听说秦为民的软件设计又在进行,所以有了心情。见常晓要走,她说:“哎,不是要请人家吃烤鱼吗?”
常晓说:“谁说请你吃烤鱼了?”
裴玲说:“那我请你。”
“我不去。”常晓冷冷地说。
裴玲缠劲儿又上来了,说:“好常晓,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我知道你离开了监狱,这太好了!监狱本来就不是你这样的人呆的地方,它会埋没一位伟大的诗人……”
这个巧八哥,一劝一哄,常晓的耳朵根热了,便随了裴玲去吃烤鱼。
这顿饭吃得有收获,裴玲将功补过,把常晓介绍到丝路度假村当起保安。保安队队长刘大水见裴玲领来个瘦肌麻秆的男孩,一脸蔑视。常晓还未开口,刘大水便一拳头砸了过来。这是他在监狱时炼就的“金刚拳”,一拳下去,能叫你眼冒金星,找不着北。常晓当然听说过这种拳,并且在上警校时还练过拳法。他一偏脑袋,飞起一脚,刘大水的拳头便像脱了把的榔头失去威力。
刘大水一个踉跄,歪到地上。
裴玲哈哈大笑。
刘大水拍拍ρi股爬起,眨巴着眼,骂道:“臭小子,看你面黄肌瘦像个吸毒犯,脚上功夫还不赖。以前是干什么的?”
裴玲连忙说:“不瞒你说,刘队长,我这表弟呀,整个一不良少年,从小就打架斗殴,因为这还进过两回局子呢。他这身本事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常晓不满地瞪一眼裴玲,想,谁是不良少年,扯淡!
刘大水顿时热情起来,一巴掌拍到常晓肩上,说:“哟,小子,别说咱哥俩还真对脾气呢。告你吧,兄弟我蹲过十年大狱,当年是夏米其出了名的老八!哈哈,好汉不提当年勇!……”
刘大水果然对常晓格外关照,一去就让他住进自己的套间,并且安排他专门守在丝路度假村显眼的地方。常晓穿惯了警服,换上浅黄|色镶红边、花里胡哨的保安服,觉得滑稽。
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每天,当常晓沿着大厦的角角落落走着时,有时会突然觉得有双眼睛在跟着自己。猛回头,什么也没有,是风吹过的声音,是夜色如水般的流过。难道她真的消失了?陈晨的照片就揣在紧贴胸口的地方,这是电视台成立时他给她拍的工作照——陈晨穿着红西装,对着麦克风在录音。常晓有种说不清的感觉,陈晨还会出现……
小叫花子没找到,尹长水却带来一个重要消息,说这女子正是前不久夏米其监狱脱逃的女犯!
郝如意正在园子里侍弄青菜,小白菜水灵灵的,看着让人喜欢。乍一听这事,手上一滑,小白菜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坠到地上。郝如意这时才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个重要东西——那本诗集《永远的夏米其》,原来是大有来历的。郝如意想起前段日子胡松林到这里追查一名女犯的事,他再次取出发黄的剧照,心里便惶惶然不知所措。
陈晨或者说常晓的暴露,是在法力克先生到丝路度假村那天晚上。
郝如意一推再推,最后还是决定与法力克会面。上次因为庄严而发生不快,郝如意本不想再跟这个老法打交道。另外,法力克找他干什么,郝如意很清楚。这些年郝如意在生意场上基本上是守规矩的,违法的买卖即使再赚钱,他也不做。可是人家这次就奔你来,又住在丝路度假村,你总不能不见吧。于是,郝如意安排了会面。考虑到法力克先生的特殊爱好,尹长水事先到艺术学院请了一群舞蹈班的姑娘来表演。这些姑娘果然很专业,也很大方,穿着草皮服装跳龟兹舞,一律露到肚脐下,差不多快接近危险地带了。
法力克瞪着牛眼,情绪高涨。看到精彩处,扇动着白大褂的下摆,浓烈的麝香味儿,熏得郝如意差点没晕过去!
法力克这个人兴趣广泛,善于交际。他在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却一心想当泰戈尔那样的文学家。写了多年的诗,没写出名堂,于是弃笔经商。现在法力克在国内经营着一座大农场,那儿风景优美,是观光旅游的好地方,法力克曾几次邀请郝如意去度假,郝如意一直没抽出时间。
法力克近年多数时间是在肖尔巴格度过的,他对西域文化颇有研究。他发现肖尔巴格不仅是艺术的天堂,还是发财的宝地。那些从沙漠遗址和洞|茓里挖出的死人骨头,以及破陶烂瓦,哪一件捣腾出去都是钱。另外肖尔巴格的野生动物也很稀罕。法力克通过一条地下通道,源源不断走私文物,赚了大笔的钱。郝如意知道这个人不大干净,但有些项目又还得合作,所以不便得罪。
一曲歌舞结束,法力克两眼放光,叹道:“这西域歌舞实在是美妙!令人想起人类的远古时光,温馨而浪漫,幸福而自由。西域女子天生一副迷人的黄金肤色,丰|乳肥臀小蛮腰,真是天下之尤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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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七(3)
郝如意讥笑道:“法力克先生对女性也有研究?”
法力克说:“大凡优秀男士,都热衷研究妇女问题。”
“我们郝总可没这么色。”尹长水Сhā了一句。
法力克说:“冒昧地问一句,先生似乎还没有妻室?”
郝如意说:“奇怪吗?人生就像四季,而女人只是一幅春景,盛开或凋谢,不过早晚……”
“精辟!精辟!”法力克捋了捋茂密的胡子。
看完演出,郝如意让尹长水到后台找两个姑娘。尹长水心说,你个臭老外,一晚上就要两个女人,厉害。
见尹长水走了,法力克凑近郝如意耳根,说:“郝先生,你看我们的合作,是不是从今天开始?”
郝如意说:“急什么。你就好生住下,长水给你找龟兹姑娘去了,一会儿先生一定会感到开心的。”
常晓这天轮到上晚班,歌舞厅是他负责的地盘。听说是一群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在这里表演,他灵机一动,掏出陈晨的照片,让她们辨认。看过照片,姑娘们摇头,说没见过这个人,还问,这女的是什么人?
尹长水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常晓没有留意。尹长水看到常晓,觉得眼熟。常晓定睛一看,是吴黑子的老乡,连忙收起照片,但尹长水已看得一清二楚。
尹长水当晚就从保安队队长刘大水那里,打听到新来的保安叫常晓。毫无疑问,常晓就是那个被开除的小警察。而常晓要找的女犯,从照片上看跟小叫花子很像。尹长水深信,自己在记忆女人方面有着超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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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八(1)
“神机妙算农场管理软件”的补充设计,在7月20日晚全部完成。秦为民三天三夜没合眼,把个李小宝盯得眼都绿了。当钟表上的时针指向12点时,最后一个数据定格在屏幕上。
秦为民长吁一口气,头一歪,闭上了眼。
李小宝吓了一跳,说:“老秦!你又怎么啦?”
艾力俯身看一眼秦为民,再看看屏幕,笑了,说:“让他睡吧,大功告成了。”
秦为民整整睡了三天。这三天里,他不知道大家在为他上下奔波。艾力把监狱这边的相关手续办好后,全部交给裴玲。秦为民的专利申报材料,是以监狱名义上报的。
裴毅郑重告诉妹妹,离高院最后的裁定至多不超过20天!也就是说,在这20天里,你必须通过三道关——第一关,地区专利事务所;第二关,自治区专利局。第三关,国家专利局。
前两关问题不大,但要通过第三关,就不那么容易了。关键是要抢时间!
艾力和裴毅工作忙,脱不开身;庄严那边有病人,只能裴玲跑了。裴玲见哥哥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自己,不由得一阵激动。哥哥一走,她就开始了高效率的工作。提着那堆沉甸甸的东西,她觉得自己是提着一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要快!快!!凭着她的能力,不出五天,地区专利事务所就把申报材料报到了自治区专利局;自治区专利局又很快上报到国家专利局。关键时刻,裴玲过去的朋友全发挥了作用,当然裴玲也没少破费。
下面就等着国家专利局的消息了。
这是一个煎熬人的等待,每一天,每一秒钟,都像戴上了沉重的镣铐,在一条泥泞山路上挣扎,攀援,血淋淋的,汗涔涔的。前方——那个长在悬崖上的希望,何时才能向我们微笑呢?
八天过去了。
九天过去了。
十天过去了。
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推移,裴玲的心揪紧了;裴毅和艾力更是如此。这一天,裴毅到葛律师那里催问周一功案子的进展,艾力打来电话,说秦为民的终审裁定下来了!裴毅问,怎么样?艾力说,还能怎么样?三天后执行死刑!
大家一直担心的事儿,到底发生了!
尼加提感叹,申报的专利看来是指望不上了。胡松林说,这就叫电脑不如人脑,还“神机妙算”呢。
三天后,即8月3日。孙明祥立刻安排周虹通知家属。
这个季节,庄家小院的葡萄架挂满紫莹莹的果实,一对鹦鹉叽叽喳喳欢叫,好像在说,葡萄熟了!葡萄熟了!这还是几年前秦为民给岳父移过来的一棵葡萄树,今年第一次结果儿。龙龙才出院,庄父想让孩子尝尝鲜,便踩着凳子摘葡萄。爷孙俩好不高兴。
周虹和裴毅的突然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不安。庄父颤颤巍巍,拿烟倒茶。庄严让儿子到院子去玩。
裴毅低着头,此时他真有些怕看到庄严那双眼睛。怎么说呢?周虹也同样感到为难。
这时,门咚地一声开了。龙龙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一篮子葡萄进来,说:“叔叔,阿姨,这是我爸爸栽的葡萄,叫玛瑙红,今年结果儿了。你们尝尝,可甜啦!”
裴毅搂住孩子,说:“龙龙!叔叔对不住你……”
转眼,就是8月2日。
一早裴毅就被吵醒了。女播音员喜气洋洋地说:“各位听众,早上好!今天是8月2日,星期天,农历7月15……”
裴毅冲李小宝吼道:“谁叫你开收音机?!”
李小宝说:“我这不是关心国家大事嘛。”
裴毅一把夺过收音机,关了。
裴毅这两天火气大,谁都不能惹。前天和昨天,裴毅一连跑了两趟肖尔巴格。地区专利事务所张所长告诉他,关于秦为民专利的事,北京那边还没消息。负责审批工作的副局长到北戴河开会去了。裴毅一听就急了,问秦为民的申报材料他们到底审查鉴定过没有?张所长说不清楚,全国有那么多专利项目,排着队等呢。
张所长是个和善的中年知识分子,他说你们监狱对一名死刑犯这么重视,过去我闻所未闻。他表示愿意帮助裴毅,继续跟北京联系。真不巧,今天又是礼拜天,北京的机关谁还办公。秦为民这回是死定了!
吃过早饭,艾力想让裴毅散散心,便邀他一起逛乐器市场。古扎尔县城有个乐器市场,这些乐器通常都是维吾尔族老匠人精雕细做的,样子古朴,声音也独特,备受外国人青睐。市场很大,一个铺子挨一个铺子,密密麻麻,转下来起码得大半天。裴毅进入这个欢腾的世界,心情渐渐地好了。他像个俏皮的孩子,一件一件摆弄着各种乐器。在大学艺术团时,他学会了弹热瓦甫和都它尔,当然最最喜欢的还是打手鼓。只是从前那只手鼓坏了,现在挂在墙上成了摆设。
缓期执行 四十八(2)
在一家店里,艾力选了半天,终于买下一只轻巧漂亮的羊皮手鼓。艾力的手鼓打得不怎么样,裴毅纳闷,说,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起这家伙来了?艾力笑而不答。
裴毅接过羊皮鼓,一阵狂打,咚哒咚哒!咚哒哒!二人出得店门,引来一路目光,几个小巴郎跟在后面舞。维吾尔族是个欢乐的民族,只要有音乐,就有歌有舞。裴毅、艾力情不自禁地加入到孩子们当中。路人们纷纷站下,拍手。
出了乐器市场,裴毅把手鼓还给艾力。艾力说:“裴哥,这是我送给你的。”
看着两手空空的艾力,裴毅感动地说:“谢谢你,兄弟!”
这时,腰间的手机响了,是张所长打来的电话!张所长兴奋地告诉裴毅,北京的郭副局长联系上了,人家说,“神机妙算农场管理软件”的发明已经授权,授权通知书寄出去了。张所长是个周到的人,他让北京方面给发过来一份授权通知书的传真件。
这真是个天大的喜讯!裴毅握着手机的手在颤抖,接完电话,两个大男人抱到一起又喊又叫,路人不知出了什么事。
突然,艾力停住了笑,说:“裴哥,中级人民法院明天上午北京时间12点半执行枪决,要等到通知书到,可就来不及啦!”
事不宜迟!裴毅让艾力回监狱向尼加提汇报,自己打的直奔肖尔巴格。他已有了思路,今晚就带着专利授权通知书传真件,直飞乌鲁木齐,明天一早去找高级人民法院作最后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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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顺伲∨嵋闳冒力回监狱向尼加提汇报,自己打的直奔肖尔巴格。他已有了思路,今晚就带着专利授权通知书传真件,直飞乌鲁木齐,明天一早去找高级人民法院作最后的努力?/p>宜迟!裴毅让艾力回监狱向尼加提汇报,自己打的直奔肖尔巴格。他已有了思路,今晚就带着专利授权通知书传真件,直飞乌鲁木齐,明天一早去找高级人民法院作最后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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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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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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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八(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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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p>力!
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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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期执行 四十九(1)
这两天,秦家异常地静。每天睁开眼,进入庄严意识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墙上的日历。一缕熹微斜斜地探进来,那页薄薄的纸被犹豫地翻起,缓缓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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