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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生死疲劳-莫言 > 第五十二章解放春苗假戏唱真泰岳金龙同归于尽

第五十二章解放春苗假戏唱真泰岳金龙同归于尽

正午时分,一辆“红旗”牌警车在前边开道,一辆“奥迪”牌黑­色­轿车后边

跟随,缓缓停在了西门家大院门前。身穿重孝的西门金龙从院中匆匆走出。司机

拉开车门,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庞抗美钻出车门。她的脸也许是因为身穿黑­色­大

衣而显得格外白皙。几年不见,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皱纹。一个秘书模

样的人把一朵白花别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里有一种常人难以觉察的

深深的忧悒。她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与西门金龙的手握了握,我听到

她充满暗示地说:“节哀、镇定、不要乱了阵脚!”

西门金龙凝重地点了点头。

跟随着庞抗美钻出轿车的还有好孩子庞凤凰。她的身高已经超过妈妈。这真

是一个既美丽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下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

脚蹬一双白­色­羊皮休闲鞋,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毛线编织的套头帽。脸上不施粉黛,

看上去无比的清纯。

“这是你西门叔叔。”庞抗美对女儿说。

“叔叔好!”庞凤凰似乎并不情愿地说。

“待会儿在­奶­­奶­灵前磕个头吧,”庞抗美深情地对女儿说,“她对你有养育

之恩。”

——我努力想象着棺材里那一万五千元人民币。它们不应该是成捆成束的,

而应该是散乱其中,一揭开棺材盖子它们就会飞扬起来。这一招果然有效,这时

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装模作样的小鬼一样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时

因为踩着袍子的边缘而踉跄。孝袍的袖子垂挂下来,犹如戏曲演员的水袖。她咧

着嘴,龇着不甚整齐的门牙嚎哭着。她不时地用那长袖子擦眼泪,脸灰一道,黑

一道,犹如一颗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松花蛋。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不但没有泪水

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万五千元就会像鸟群一样

飞走。为了不笑,我紧咬住牙关,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进入院子。

我一手扯着春苗的胳膊,感觉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后,像一个与父母斗气的

孩童。院子里曾经非法生产过黑心棉,尽管有雪覆盖着,但那霉变的垃圾气味还

是挥发出来。我冲进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酱紫­色­的棺材,棺材盖子竖在一侧,

尚未盖棺,显然是等我到来。棺材周围立着十几个人,有穿着孝服的,有穿着便

装的,我知道这些人多半是伪装的解放军,待会儿他们就会把我按倒在地。屋子

的墙壁上沾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弹制黑心棉时飞扬的纤维和灰尘。我看到

土匪“蓝脸”的母亲平躺在棺材里,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身上穿着紫­色­缎子寿

衣,寿衣上绘着暗金­色­的寿字。我扑跪在棺材前,大声哭喊着:“娘啊……不孝

的儿子来晚了……

——你母亲的棺材,在孝子贤孙们的悲嚎声中,在邻县一支著名的农民管乐

队的演奏声中,终于出了大门。等待已久的看客们立即兴奋起来。送葬队伍的最

前边是两个手持长竿开道的人。长竿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仿佛是吓唬麻雀的器具。

在长竿手的身后,是十几个举旗掌幡的儿童。他们的工作会得到丰厚的报酬,因

此他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喜气。在儿童仪仗队的背后,是两个抛撒纸钱的人,

他们动作纯熟,技巧很高,纸钱被抛掷到十几米高的空中,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

下来。跟随着抛撒纸钱者,是一乘四人抬着的紫­色­小罩,罩里是你娘的神主。神

主上用隶体大字写着:西门公闹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过这神主的人,

都知道西门金龙已经把他的母亲从蓝脸手里夺回来归还了他生父,而且还改变了

他母亲妾的身份。这本是不合规矩之事,像迎春这种再嫁女人,是没有资格进入

祖坟的,但西门金龙打破了陈规旧俗。再往后,便是你娘的紫­色­巨棺。执绋者每

侧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体面人士。抬棺的是十六个­精­壮汉子,他

们个头一般高,都剃着光头,穿着印有“松鹤”二字的黄|­色­号衣。这是临县一家

婚丧服务公司的专业队伍。他们步履稳健,腰肢挺直,神­色­严肃,毫无沉重吃力

之感。跟在棺后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贤孙们。你儿子与西门欢、马改革

只在寻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头上缠着一缕白布。他们三个,各自搀扶着

身披斩缭重孝的母亲,都是无声地流泪。金龙拖着哀杖,不时地跪地嚎哭不起,

眼睛流出了红­色­的泪珠。宝凤的喉咙已经嘶哑失音,只见她目光呆滞,嘴巴大张,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你妻子的身体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你儿子瘦弱的身体上,

几位远亲上前,帮助你儿子扶持着她。与其说她走到了墓地,还不如说她被人拖

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长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时,她的头发盘成辫子,装

在脑后的一个黑­色­网兜里,远看就如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裹,现在,她遵礼穿“斩

缭”之服,头发披散开来,犹如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泻至地面。拖在地上的

发梢,沾上了许多泥污。一位远亲女客,非常有眼力劲儿,她上前几步,弯腰抄

起互助的头发,搭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听到路边的看客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互助的

神奇头发。有人说:西门金龙身边美女如云,但他怎么不离婚呢?因为他过的就

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头发主着他大富大贵呢!“

庞抗美携着庞凤凰的手,与那些官员和大款模样的人,跟随在孝子贤孙们身

后。此时距离她被“双规”仅有三个月时间,她任期早满,迟迟不得升迁,大概

已让她有了祸将临头的预感。那么,在这种时刻,她参加这场大事张扬、后来被

媒体曝光的葬礼,到底是出于何种心理呢?我作为一条狗,尽管历经沧桑,也难

以理解如此复杂的问题。但是,我想,她的行为可以与任何事情无关,但必与庞

凤凰有关,因为,这个俊俏叛逆的女孩,毕竟是你母亲嫡亲的孙女。

——娘啊,您不孝的儿子,来晚了啊……我吼过这一声之后,莫言对我的教

导便不翼而飞,扮演“蓝脸”演电视剧的事也抛之脑后。我产生了幻觉,不,不

是幻觉,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躺在棺材里、身穿寿衣、用黄表纸蒙盖着面孔的

人,就是我的亲娘。六年前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半边脸肿胀发烧,我的耳朵里嗡嗡做响,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

前,出现了母亲的满头白发,出现了母亲流淌着混浊泪水的眼睛,出现了母亲因

牙齿脱落而瘪进去的嘴巴,出现了母亲那只动作不便、生满褐­色­斑痕、静脉曲张

的手,出现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拐杖,出现了母亲为护卫我发出的痛苦吼叫

……当时的一切情景,都出现了,我的眼泪喷洒而出,娘啊,儿子来晚了。娘啊,

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儿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骂之事,但儿子对您的孝心

不改,娘啊,不孝的儿子带着春苗来看您了,娘,您认下这个儿媳吧……

——你母亲的坟墓,筑在蓝脸那块著名的土地南头。西门金龙终究还有所顾

忌,他没有打开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亲硬塞进去,这样,也算是为

他的养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左侧,为母亲新

建了一座豪华的坟墓。坟墓的石门大开着,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暗道人口。坟墓周

围,已经围成了一圈密集的人墙。我看着那些兴奋的看客之脸,看着那驴坟、牛

坟、猪坟和狗坟,看着这块已经被人脚踏得坚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联翩。我

嗅到了几年前“滋滋”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墓碑上那泡尿的气味,一阵末日即将来

临的悲怆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慢慢地走到猪坟旁边那块空地,“滋滋”了几下,

我卧在那里,泪眼朦胧地想着:西门家或与西门家有过密切关系的后人们,但愿

你们能理解我的意图,把我这一轮回的狗遗体,埋葬在我亲自选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们,杠子都下了肩。他们紧贴着棺材,像一群合伙抬动一只巨大甲

虫的黄蚂蚁。他们手把着系在棺底的粗麻辫子,在手挥白­色­小旗的班头指挥下,

沿着漫长的秘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贤孙们都跪在墓前,磕头号啕。那支农民

管乐队,在坟墓后边,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一个头戴缨盔、手持红缨枪尖­棒­的人

指挥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极快的进行曲,让那些抬棺人墓的人脚步凌乱。但没有

人去指责乐队,大多数人也没有感受到乐曲的不和谐。只有极少数懂行的人往那

里顾盼,金黄|­色­的长号、短号和圆号,在­阴­霾的天气里闪闪发光,为这­阴­郁的葬

礼,增添了几分亮­色­。

——我几乎哭晕过去,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

娘啊,让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开了蒙在母亲脸上的那张黄表纸。一个与

我母亲的面容毫无相似之处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来,用特别严肃的腔调说:儿啊,

解放军优待俘虏,你缴枪投降吧!——我一ρi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那

些围在棺材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两只冰凉的手,从我的腰里,

拽出了一支枪,又拽出一支枪。

——就在你母亲的棺材即将完全进入墓道的那一刻,一个身披着肥大棉袄的

人,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冲出来。他步履踉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他一边跌

跌撞撞地奔跑,一边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袄脱下来往后扔去。棉袄落地,犹如一

只死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你母亲的墓顶,身体摇晃着,似乎要滑下去,但没

有滑下去,他站稳了。洪泰岳!洪泰岳!他稳稳地站在你母亲的墓上,努着劲儿

挺直腰板。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土黄|­色­的军装,腰里扎着一圈粗大的红­色­雷管。

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吼叫着:“同志们,无产阶级的兄弟们,弗拉基米

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们,我们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全世界无产

者共同的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西门金龙展开斗争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有的人调头逃窜,有的人俯卧在地,有的人

手足无措。庞抗美本能地把女儿拖到身后,她似乎很惊慌,但她立即镇定下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县委书记庞抗美,我

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为!”

“庞抗美,别给我摆你的臭架子!你算什么中共县委书记?!你和西门金龙

勾搭连环,狼狈为­奸­,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使红­色­的高密东北乡,变

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

仿佛在安抚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坟墓接近。

“别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间的导火索,大声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门金龙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

啊,您的教导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头。大叔啊,社会发展了,时代变化了,我金

龙所做的一切,都是与时俱进啊!大叔啊,您凭良心说,这十几年来,乡亲们的

生活,是不是越过越好啊……”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

“大叔,您下来,”金龙说,“您以为我­干­得不好,我马上辞职让贤,要不,

西门屯的大印,还由您老来执掌。”

在西门金龙与洪泰岳对话的时候,那几个开着警车为庞抗美开道的警察,匍

匐着向坟墓前进。就在警察跃起的当儿,洪泰岳跳下坟墓,与西门金龙紧紧搂抱

在一起。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好像许久许久,惊魂未定的人们才乱哄哄地围拢上去。他们把这两个血

­肉­模糊的人分拆开,金龙已经断气,洪泰岳还在呼呼地喘息,人们一时不知道如

何处置这个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蜡黄,极其微弱的声音和着

鲜血从他嘴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

一口血“哇”地喷出,有尺把高,溅到了周围的土地上。他的两只眼睛突然

明亮起来,像燃烧­鸡­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便黯淡下去,永远

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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