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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生死疲劳-莫言 > 第十六章妙龄女思春芳心动西门牛耕田显威风

第十六章妙龄女思春芳心动西门牛耕田显威风

事问爹,我宁愿那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而不是我的梦境。

洪泰岳叉着腰训话,从金门、马祖讲到朝鲜战争,从土地改革讲到阶级斗争,

然后他说,春耕生产就是向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走资本主义的单­干­户发起的第

一个战役。他发挥了敲牛胯骨时练出的长项,讲话中尽管谬误百出,但嗓门巨大,

言语连贯,把那些扶着犁把子的农民震唬得呆若木­鸡­。那些牛也呆若木牛。我看

到了我家牛的娘——那头蒙古母牛——它那弯曲的、既长又粗的尾巴是它的标志。

它的目光似乎不时地往我们这边斜,我知道它在看它的儿子。嗨,说到此处,我

感到很替你脸红。去年春天,在河滩上放牧时,趁着我与金龙打架的时候,你竞

爬跨到了蒙古母牛的背上,这是乱­仑­啊,这是大逆不道啊。作为牛,当然不算什

么,可你不是一般的牛你的前世曾是一个人啊。当然,也许,这蒙古母牛的前世,

也许是你的一个情人,但你毕竟是它生出来的——这生死轮回的奥秘,我越想越

糊涂。

“你把这事儿,速速给我忘却!”大头儿极不耐烦地说。

好,我忘却了。我回忆起我哥金龙单膝跪在地上,将纸夹子放在另一个支起

的膝盖上奋笔疾书的情景。随着洪泰岳一声令下:开犁!扶犁的社员们都将搭在

肩膀上的长长的牛鞭挥舞起来,并同时喊出了“哈咧咧咧~~”这漫长的、牛能

听懂的命令。生产大队的铁犁队逶迤前行,泥土像波浪一样从犁铧上翻开。我焦

急地看着爹,低声说:爹啊,咱们也开犁吧。爹微微一笑,对牛说:“小黑啊,

咱也­干­!”

爹没有鞭,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的牛,就猛地往前冲去。犁铧与土地

产生的阻力砘了它一下。爹说:“缓着劲,慢慢来。”

我们的牛很着急,它迈开大步,浑身的肌腱都在发力,木犁颤抖着,大片大

片的泥土,闪烁着明亮的截面,翻到一边去。爹不时地摇提着木犁的把手,以此

减少阻力。爹是长工出身,犁地技术高明,但奇怪的是我们的牛,它可是第一次

­干­活啊,它的动作尽管还有些莽撞,它的呼吸尽管还没调理顺畅,但它走得笔直,

根本不需我爹指挥。尽管我家是一头牛拉一犁,生产队是两头牛拉一犁,但我们

的犁很快就超越了生产大队的头犁。我很骄傲,压抑不住地兴奋。我跑前跑后,

恍惚觉得我家的牛与犁是一条鼓满风帆的船,而翻开的泥土就是波浪。我看到生

产大队的那些扶犁社员都往我们这边看,洪泰岳和我哥径直对我们走来。他们站

在一侧,用仇视的目光看着我们。等我们犁到地头又转回来时,洪泰岳站在前边,

大声喊:“蓝脸,停住!”

我家的牛大步前行,目光炯炯犹如炭火,洪泰岳机警地跳到墒沟一边,他自

然知道我家牛的脾气。他只好跟在犁后对我爹说:“蓝脸,我警告你,犁到你的

地边、地头时,不许你践踏公家的地。”

我爹不卑不亢地说:“只要你们的牛不踩我的地,我的牛就不会踩你们的地。”

我知道洪泰岳是故意刁难,我们这三亩二分地,是Сhā在生产大队土地中的一

根楔子,我们的地长一百米,宽只有二十一米,犁到地头地边,调转牲口时,难

免踩到公家的田,但公家如要犁到地边,也难免踩到我们的地。因此我爹有恃无

恐。但洪泰岳说:“我们宁愿丢几分地不犁,也不会踩到你这三亩二分地上!”

生产大队土地宽广,洪泰岳可以说这个大话。但我们呢?我们只有这点土地,

我们一点也舍不得丢啊。我爹胸有成竹地说:“我的地一分一厘也不丢,但也决

不会在公家的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洪泰岳道。

“是我亲口说的。”我爹道。

“金龙,你跟着他们,”洪泰岳道,“只要他的牛蹄踩到公家的地里——”

他说,“蓝脸,你的牛蹄如果踩到公家地里怎么处置啊?”

“把我的牛腿铲断!”我爹斩钉截铁地说。

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家的地与公家的地之间并无明显分界,只是每隔五

十米竖立了一块石桩,即便是人走,也难保一步不偏,何况是牛拉着犁走。

因为我爹采用的是劈耕——从地中央开犁——方式,短时间内还没有踩到公

田的可能,洪泰岳就对我哥说:“金龙,你先回屯,把黑板报出了,下午再来监

视他们。”

我们回家吃午饭时,那块挂在西门家院墙上的黑板前,已经围着一群人观看。

黑板两米宽三米长,是屯子里的舆论阵地。我哥才华横溢,只用了几个小时,就

把它涂抹得琳琅满目。他用红、黄、绿三­色­粉笔,在周边画上了拖拉机、向日葵、

绿­色­的植物,还画上了扶着铁犁、眉开眼笑的社员与同样眉开眼笑的集体牛。在

黑板报的右下角,他用蓝、白两­色­粉笔画了一头瘦牛和一大一小两个瘦人。我知

道他画的是我、我爹与我家的牛。中间的文章,大标题是:人欢牛叫闹春耕。字

是花边仿宋体。正文是楷体。文章的末尾,说:与人民公社和国营农场的热火朝

天、生龙活虎的春耕场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本屯顽固不化的单­干­户蓝脸一家,他

们是独牛拉木犁,牛垂头,人丧气,形单影只,人如拔毛公­鸡­,牛如丧家之犬,

凄凄惶惶,正在走向穷途末路。

我说:“爹呀,你看看,他把我们糟蹋成什么样子啦!”

爹扛着木犁,牵着牛,脸上挂着冰一样晶亮和清凉的微笑。

“随他说,”爹说,“这孩子,真是心灵手巧,画什么像什么。”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们身上。于是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事实胜于雄

辩,我们的牛雄壮如山,我们的蓝脸璀璨,我们心情愉快,工作顺利,得意着呢。

金龙远远地站着,关注着他的杰作和看他的杰作的人。黄家的互助倚在门框

上,嘴巴咬着辫梢,远远地看着金龙,那眼神专注而痴迷,可见爱得已经不轻。

我的重山姐姐宝凤背着一个绘有红十字的皮革药包从大街西边走来,她学会了新

法接生又学会了打针开药,成了屯子里的专职卫生员。黄家的合作骑着自行车从

大街东头歪歪扭扭地驰来,看样子她是刚刚学会骑车,不能有效­操­控,她看到倚

在矮墙边上的金龙,嘴里喊着:不好——不好,车轮却直对着金龙撞去。金龙腿

一分,将车轮夹住,同时顺手抓住了车把,那黄合作,就几乎伏在他的怀里了。

我看到黄互助一扭头,大辫子一甩,赤红着脸,扭动着ρi股,往家中跑去。

我心中一阵酸麻,对黄互助充满同情对黄合作充满恨。黄合作剃了一个像男青年

一样的小分头。这是公社中学里兴起来的时髦发型,给她们剃头的那位男老师,

姓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吹得一嘴好口琴,惯常穿一身洗得发了白的蓝

制服,头发粗壮,眼睛漆黑,脸上有少许粉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子清新的肥

皂味儿。他看上了我姐宝凤,经常提着一杆气枪到我们屯子里来打鸟,只要他托

起枪来,便会有鸟儿坠地。我们屯里的麻雀,一见到他的身影就没了命地往天上

蹿。大队的卫生室就在原西门家正房的东边一间,也就是说,这个满身肥皂味儿

的小伙子,只要出现在大队卫生室里,就难逃我家人的视线,逃过了,我家人的

视线,也逃不过黄家人的视线。这小伙子跟我姐套近乎。我姐姐皱着眉头,忍着

厌恶,有一句无一句地与他搭讪着。我知道我姐爱着“大叫驴”,但“大叫驴”

随着四清工作队撤走,像一条钻进了密林的黄鼠狼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娘知

道这门亲事断无成功的可能,唉声叹气之余,就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姐:“宝凤啊,

你的心事,娘心里清楚,但这怎么可能?人家是省城里的人,是大学生,才貌双

全,前途无量,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听娘的话,打消这个念头吧,起心不要

太高,小马老师是公办教师,吃国库粮的,人物标致,识字解文,吹拉弹唱,还

是个神枪手,我看也是百里挑一,他既然对你有意,你还犹豫什么?赶快答应下

来,你看看黄家姐妹那直勾勾的眼神,到了口边的肥­肉­,你不吃,别人可就抢去

吃了……”

娘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我觉得马良才与我姐也是很般配的一对。他虽然不能

像“大叫驴”那样引吭高歌,但他把一只口琴吹奏得犹如百鸟鸣啭,他用一杆气

枪把屯子里的鸟打得望影而逃,这些都是“大叫驴”不具备的优点。但我的这重

山姐姐脾气倔强,肯定是继承了她亲爹的脾­性­,她任凭娘把嘴­唇­说破,回答的总

是一句话:“娘,婚姻的事,我自己做主!”

下午我们还去犁地,金龙扛着一把铁锹,一步不落地跟在我们身后。那铁锹

刃子锋利,闪着寒光,用它铲牛蹄,一下子就会铲断。我对他这种六亲不认的行

为极为反感,不时地拿话刺他。我说他是洪泰岳的一条走狗,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置若罔闻,只要我挡了他的道,他就会极不耐烦地铲起土,对着我劈头盖脸地

扬起来。我也想抓土扬他,但总是被爹厉声呵斥。爹仿佛脑后有眼,看得见我的

一举一动。每当我抓起土坷垃,爹就吼叫:“解放,你想­干­什么?”

“我要教训这个畜生!”我恨恨地说。

爹骂我:“闭嘴,否则我打烂你的ρi股。他是你哥,他执行的是公务,你不

要妨碍他。”

生产大队的牲口,犁了两圈后便气喘吁吁,尤其那头蒙古母牛喘得最为厉害,

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它胸腔里发出的那颇似­性­倒错的母­鸡­学习打鸣的声音,我想起

了几年前,那卖牛的少年对我说的悄悄话,他说这蒙古牛是个“热鳖子”,­干­不

了重活,夏天根本就没有劳动能力,现在我才知道他言之不谬。蒙古牛不但喘息

不止,而且口吐白沫,样子十分骇人。后来它一头栽倒,翻着白眼,仿佛死牛。

生产大队的牛都停了下来,扶犁的人一齐上前,议论纷纷。“热鳖子”的说法从

一个老农口中冒出,有人说应该去请兽医,有人冷笑,说兽医也没招数治这牛。

犁到地头后,我爹把牛停住,对我哥说:“金龙,你不必跟着了,我说过不

会在公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你跟着吃这累­干­啥?”

金龙鼻子嗤了一声,对我爹的话不屑一顾。我爹又说:“我的牛不踩公家的

地,按说,公家的牛和人也不能踩我家的地,可是你一直在我家地里走,此刻你

就站在我家的地上!”

金龙一怔,然后便像受了惊吓的袋鼠一般,蹦跳着从我家地里出来,站在了

紧靠着河堤的道路上。

我恶毒地喊叫着:“应该把你那两只蹄子铲掉!”

金龙满脸赤红,一时语塞。

爹说:“金龙,咱们父子一场,互相担待着一点,好不好?你追求进步,我

不能阻拦,不但不阻拦,而且大力支持。你亲爹虽然是地主,但他是我的恩人,

批他斗他,那是形势所迫,做给人家看的,我对他的感情始终在心里藏着。我对

你,一直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但你要奔自己的前程,我不能阻挡。我只是希望你

心里有点热乎气儿,不要让自己的心冷成一块铁。”

“我确实踩了你们的地,”金龙冷酷地说,“你们可以把我的脚铲掉!”他

把铁锹猛地往前一投,锹头扎进土地,直立在我们中间,接着说,“你们不铲,

那是你们的问题,但如果你们的牛,包括你们,一旦踩了公家的地,不管有意还

是无意,我决不客气!”

我看着他那张脸,和那两只似乎往外喷吐着绿­色­火焰的眼睛,突然感到脊背

发凉,皮肤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这个重山哥哥,的确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

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只要我们的脚、蹄越界,他会毫不容情地铲过来。这样

的人生在和平年代有点可惜,如果他早生几十年,无论他参加了什么队伍,都会

成为英雄,如果他当了土匪,势必是个杀人魔王,但眼下是和平年代,他的狠,

他的果敢,他的铁面无私,似乎没有太多的用武之地。

爹似乎也吃惊非浅,爹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慌忙跳开了。爹盯着那柄扎在

地里的铁锹说:“金龙,我说多了,都是屁话,你别往心里去。为了让你放心,

也为了我胸口这一丝志气,我要先犁地边,让你看看,如果该铲,就让你及早铲

了,免得误了您的工夫。”

爹走到牛身边,摸摸它的耳朵,拍拍它的额头,用低沉的声音说:“牛啊!

牛……唉,不说了,你可要看准那界石,笔直地走,半步也不能歪啊!”

爹调好木犁,对准地界,轻轻地吆喝了一声,牛便往前走去。哥端着铁锹,

双眼瞪得溜圆,盯着牛的四蹄。牛对于身后潜在的危险似乎毫无察觉,它行进的

速度没有放慢,身体舒展,脊背平稳,稳得完全可以放上一只盛满水的碗。爹扶

着犁把,双脚踩着新翻开的犁沟,走成一条直线。这活儿其实全靠牛,牛的双眼

生在两侧,它如何保持方向的正直,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翻开的犁沟,把我

们的地与公家的地鲜明地分割开,那几块界石,正正地立在犁沟的中央。犁到界

石时,牛放慢速度,给我爹一个提起犁铧的机会。它的蹄印,都踩在我家田地的

尽边,犁了一圈,没有一蹄越界,让金龙得不到下手的机会。我爹长长地出了一

口气,对金龙说:“现在,您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吧?”

金龙走了。临走之前他用恋恋不舍的目光看了一眼牛端正明亮的四蹄,我知

道他对没有机会把牛蹄子铲下来感到十分遗憾。锋利的锹刃在他的背后闪烁着银

光,让我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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