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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城的灯 > 第五节嫂啊,嫂!

第五节嫂啊,嫂!

呢,田野像液化了似的,波动着深深浅浅的老黑,那黑是甜的,一流一流的涩涩

生生的浆甜,是孕育中的那种甜。四个小男人,各夹着一把老镰,像卫队一样,

随在刘汉香的后边。地里黑麻麻的,有时就喊一声,东边,西边的,竟也有人应!

一说:“——骡子!”一回:“上套了!”就“嘎嘎嘎”地笑。有时,蛋儿们前

前后后地跑着,一跟头一跟头的,时不时就喊:“嫂啊,嫂……”一个个喊得极

为顺口,喊得热辣辣的。刘汉香就甜甜地应着。真好啊,见蛋儿们是那样的尊敬

她,刘汉香心里满当当的,那份快乐也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进了地,先割出一个扇面,尔后就分了工,割的割,捆的捆,一气拱到地头

……这时候,天­色­慢慢地解了,那黑漫散着,成了一流一流的瓦灰,天边渐渐会

磨出一线红,金黄的麦田一块一块在眼前亮起来,镰声“嚓嚓”,那飘动的草帽

像黄了的荷叶,一圆一圆地在麦浪中浮动!待再割回来,天就大亮了。这时,老

五会说,嫂,歇一气?就歇一气。刘汉香就拿过那盛了烙馍的篮子,一人分两卷。

那或是卷了黄瓜的,或是卷了蘸酱的辣葱,或是卷了胶制的香椿叶……再捧着瓦

罐喝上一气水,这就算是先垫了饥。往下,割到大半晌的时候,刘汉香就先回了。

这顿午饭是很要紧的,匆匆回了,先净手,尔后和面、盘面、擀面、切面,再做

出­鸡­蛋卤的浇头,切出黄瓜丝的拌菜,捣好蒜泥辣子……蛋儿们嘴宽,自然不能

做少了,一锅一锅下,再用温水凉出来,让老姑夫用桶挑到地里,挑一趟不够,

还要再挑上一趟,一人要三大碗呢!那时间是一气跟着一气,吃了刷了,到了下

午,天一擦灰,就该往场里拉了,拉拉,再垛垛,天就昏黑了。到了晚上,人就

乏了,那骨头就像酥了似的,浑身像是散了架,可刘汉香还是不能歇,也没有歇

的时候啊。

上灯的时候,刘汉香就把从娘家借来的那台缝纫机抬出来了。就是这年夏天,

刘汉香私下里接了一些乡人的活计,先是给人缝件汗衣,或是做件布衫,或是姑

娘出门时的陪嫁什么的,可做着做着找的人就多了。那都是村里人当急用的,是

限了时刻的。刘汉香就一件一件赶着做,两只脚在机器的踏板上“咔咔咔……”

一直蹬。累了的时候,就趴在机器上眯一会儿,尔后再接着缝,一直忙到后半夜。

这当然是收钱的(那是油盐酱醋的钱,还有蛋儿们的学费什么的)。刘汉香不便

收钱,就让老五去送,老五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这虽然有一些“资本主义”的

嫌疑,但都是村里人用的,是私下里一家一家接的,又都碍了支书的面子,也就

睁一眼闭一眼了。

那日子“缝”得又密又紧,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每天开了门,就有些杂六

古董的事情冒出来。特别是那老五,真是个捣蛋货呀!今儿个,碎了学校一块玻

璃;明儿,又把人家的铅笔刀用坏了;后天,则是红领巾被人偷去了,可不戴红

领巾,老师就不让进教室!再不就是尿在了人家的白菜上……这都是些很碎的小

事,也都是要刘汉香出面才能摆平的。于是就“脱脱脱”一趟,“脱脱脱”又一

趟,该赔钱的赔人家钱;该道歉的就给人家道个歉……还有亲戚,还有礼节,也

不能就此断了,该走的还要走,点心是定然要封两匣!刘汉香说,我既然来了,

就不能像过去那样了。冯家的“出客人”现在成了馋嘴的老五,他倒是很“积极”,

次次都争着去。可刘汉香又老担他的心,临走的时候,给他穿好衣服,扣好扣子,

再三的嘱托。有一回,他走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却又大模大样地回来了,两只手

一手提着一包驴­肉­,说嫂,嫂啊,我给你割了二斤驴­肉­!可他话音没落,就有人

追到家里来了,说他骗了人家!当着刘汉香的面,老五说,我没有骗你!你说说,

我骗你了么?那人有五十多岁了,独眼,人称“老独”,是个卖驴­肉­的。“老独”

一手掂着切刀,一手提着两匣点心,一蹦一蹦地吼着说,这狗日的,他两匣点心

倒来倒去的,换我四斤驴­肉­,还让我给他包成两包,竟说没有骗我?!老五就还

嘴说,这是你愿的呀?你要不愿,我能给你换么?这点心是我串亲戚用的,你非

要换,我就给你换了,还赖我……那卖驴­肉­的瞪着那只独眼,张着大嘴竟哭起来

了:我日他娘啊,叫谁说说,两匣点心能换四斤驴­肉­么?我,我……我是活让你

这狗日的骗了!老五说,我骗你了?我咋骗你了?你想想,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是怎么说的?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说要驴­肉­不要,热的。这是你说的吧?

我说,驴­肉­塞牙,我不吃驴­肉­。你说尝尝,我切一点你尝尝,香着呢……后来你

就非要给我换,你拉着我不让走,非换不可。我说一斤换两斤,你非说两斤换一

斤……“老独”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是是是呀,这话不假呀,可我……没翻

过来劲呀,咋就说着说着,哎,两匣点心就换了四斤驴­肉­哪?!……听着听着,

刘汉香忍不住就笑了,大笑!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竟把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治住了。

她笑过之后说,听话,把驴­肉­退给人家,好好串亲戚去吧。

然而,就是这个馋嘴的老五,刚从亲戚家回来,突然就躺在院子里打起滚来,

一声声嚷着:疼啊,嫂,我疼啊,疼死我了!刘汉香赶忙跑上前去,把他抱在怀

里,连声问:“小弟,怎么了,你是怎么了?”他“哇”的一声就吐出来了,吐

了刘汉香一身,一股子驴­肉­味!紧接着就是上吐下泻,整个人眼看着就蔫了……

刘汉香也顾不得什么了,急忙把他送到乡里卫生院,乡卫生院的大夫也看不出究

竟是什么毛病,给他打了一针,让赶快往县上送!于是就连夜赶到县城,病终于

查出来了,是急­性­阑尾炎。人家开口要二百元的押金,不给钱不让进手术室。那

时候二百块钱已不是小数目了,刘汉香情急无奈,先是把借来的自行车押在了那

里,让大夫先给他动手术,尔后四下里跑着去找同学借钱……钱借来了,手术也

做了,刘汉香又整整在医院里守了他三天三夜,待他病好的时候,他的第一句就

是:“嫂,我闻见了一股驴­肉­味。”刘汉香忍不住就又笑了,笑了两眼泪,说:

“小弟,你差一点就没命了呀!”

那看病借的二百块钱,是刘汉香踏了一个夏天的缝纫机才慢慢还上的……

在那些个夏夜里,那四个蛋儿总是一人拉一张旧席,一拉溜的躺在院子里

(过去他们不是这样的。过去他们喜欢拉张席去场里睡,场里人多,场也光啊。),

就躺在离刘汉香不远的地方。这里边自然有卫护的意思,也有依恋哪。那是一种

心照不宣的依恋。也是扯心挂肺的守候啊。在这个家里,不知不觉的,女人成了

男人的胆,成了男人的魂,成了男人们惟一的凭借。那“咔咔咔……”的机器声

像催眠曲一样,伴着他们入睡。常常,睡着睡着,一睁眼就看见刘汉香了,看见

了心里就分外踏实。有时,蛋儿们还会偷偷地流泪,特别是那老四,人腼腼的,

睡着睡着,一睁眼就偷着看她,看了,竟泪哗哗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夜半

时分,刘汉香也会起身给他们盖上单子,掖一掖被角,生怕他们受了凉。这时候,

她心里就涌出很多的母­性­,很多的呵护和关爱,很甜很甜!尤其是,当蛋儿们在

夜梦中一声声呢喃着什么的时候,仰望满天的星斗,刘汉香就觉得她无比的幸福!

是的,她听见了。纵是在梦中,蛋们见仍在一声声地叫:“……嫂啊,嫂。”

她知道,那几乎是把她当做“母亲”来唤的,她就是他们的“嫂娘”啊!

还有,最让她心安的,是邮局老秦送来的东西……眨眼的工夫就五年了,在

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每年岁尾的时候,老秦都会给她送来一封信,那信里装着一

张“五好战士”的奖状。在奖状的背面,也总有那三个字:

——等着我。

这三个字,在刘汉香心里,就是“前定”,就是命中的缘分,就是永生永世

的……多好啊,刘汉香心里说,这有多好!

你想,一年一年的,秋来春去,有这三个字硬实实地垫着,心里满荡荡的,

红霞满天,时间又算什么?那日子就像飞一样快!

可是,谁能想得到呢?有的时候,也不由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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