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七点整了。一掀被子,许可就往室内卫生间跑,无奈胖男孩早已占领了战略位置。在咚咚咚的捶门声中,胖子说:“许可,战略转移,战略转移――公共厕所里有许多的高地都等着你去占领。”
病房的公共厕所许可不是不知道。那里的消毒药水往往加大了份量,走出来不仅自己全身无菌,携带的气味分子还能够帮助他人。但是他已经进去了。
刺鼻的气息居然不太浓厚。最里边的一个蹲位上方烟雾缭绕,空气都变成了蓝色。有人在吸烟,而且不只一根。
许可走进了相邻的蹲位,看见了一个大高个。有一秒钟,四只眼睛相对而望――他的络腮胡子已经纷纷发白,长方形的脸上满是皱纹,眼睛深陷下去,呈现出淡淡的蓝色。他吸的那支烟似乎挺名贵,通体乌黑,轻轻一捻便瞬时熄灭。在精神科病房,香烟、打火机都是禁止带入的。体谅到烟鬼们的痛苦,医院每天上午十点定时给他们发放一支印有LLS(劳伦斯)字样的环保烟,并有专人负责点火。
“嗨,早。”对方主动向他打招呼。
“早。请继续,”许可回答说,“我想闻闻。”
打火机的声音响了。烟草的气味就是男人的香水,两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许可问。
“阿诺。”
“阿诺?”
“对。”
“这个名字有意思。你的烟和打火机是从哪儿弄的?”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秘密。”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个词,语气有些像是经典版本的007――詹姆斯•邦德历尽了艰险,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你来了多久了?”
“不久,但是那些白衣天使认为我将会在这儿住很久,”阿诺听起来像是吸了一口烟,一缕蓝色的迷雾缭绕而来。许可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这种烟不光外表尊贵,而且仔细一闻还有一股烟草和香草混和的味道。“她们觉得全世界像我这种岁数的老男人,最保险的做法就是躲在医院里安度晚年。”
“你得的什么病?”许可说。
“不知道,医生没告诉我。”
“床尾的卡片上也没写吗?”
“写了,待查。在我的血液中,发现一些重金属元素超标。他们有些神经兮兮。”
“重金属中毒吗?”
“不是汞、铅,听起来差不多。据说对神经中枢有很强的毒害作用。”
“是什么?”
“不知道。用医生的话说,某一种物质,只是有点偏高。”
许可迟疑了片刻,接着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自己怎么看?”
“一直以来,我感觉味蕾不太对,有时会发生突发性厌食,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满口金属味。其实,一餐两餐不吃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我的体重比入院前还增加了整整两磅。可是医生就不这么想了,常常怀疑这是精神错乱的前兆。”
“那你不发作的时候怎么样?”
“就跟平常人一样。喝白开水就是白开水的味道。”
“其他地方也一点都不难受?”
“一点都不。放心,肯定死不了,也疯不了。”阿诺歇了一会儿,一阵好闻的烟味接踵而来。“我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倒是你,听起来专业得很,光问话的口气就可以顶一个实习医生。”
许可不觉露出了笑容。他喜欢这类冷幽默。
方便完毕,许可刚走出去,就发现等待就餐的长队已经迂回到了走廊上。他瞟了一眼悬在走廊正中的电子钟,7:12。护士站里边还只有一个昨天值夜班的女孩在敲打键盘;护士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一辆清洁用的小车停在一旁。
就餐室的门口,一块荧光显示牌缓缓地流动着今天的早餐菜单:中式包点。许可紧赶几步,往就餐室里瞅过去。远远的,胖子当当地敲响了两个饭盆,夹在中间。许可这才注意到他使了个眼色,叫自己Сhā进去。虽然提前吃饭的意义并不大,但是朋友的好意不能白费,他挤进队形。
“操!懂不懂规矩!后边去!”
许可回头一望,一个年纪轻轻的秃头蓄着满脸的络腮胡子,仿佛是头发长错了地方。他的眼睛里正亮起愤怒小灯泡,个头既没有许可高,公斤也没有胖子的多,不用说是典型的躁狂症。
这种人打得倒惹不起,就是躺在地上也会比你的口水多,许可打算不予理睬。
“你他妈长耳朵没有?”
就餐室里顿时静了下来,许多人都长着耳朵。
“我问你长耳朵没有!!!”
有几个盆子和勺子轻轻地相碰。长了?没长?
“长了,而且不短。”许可回答说。他有些好笑,这家伙看样子还懂点启发式提问。
对方突然没有了发音。许可的耳边渐渐传来了粗重的喘气声,事情似乎越来越好玩了。
“小心!”胖子突然大叫道。
秃头转眼间已经来到了队伍的右侧,一拳打在了许可的头盔上。他来不及躲避,顿时感到四周嗡嗡直响,同时一阵剧痛。贴紧|茓位的电极仿佛无数颗银针,立刻滚烫地Сhā入了脑髓深处。
他眼前一黑,冒出了无数金星,跌出了队伍。几乎是在失去平衡的同时,众人呼啦一下就扯开了空地。
等到秃头第二拳冲过来的时候,许可已经看清了对方的脸。他的发际后侧有一道长长的伤疤,那是动过开颅手术的标志。许可心里一惊,连忙一个闪身,后退了好几步。
早在大学的时候,许可就曾经亲眼见许多起斗殴。校园的斗殴一般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为了女生,尤其是漂亮的女生,讲究赢的潇洒和风度;另一种则是为了帮哥们出头,一切的目的并不在于将对手放倒,而是要在对手的身体和心理上留下“难忘”的回忆。这种斗殴,过程一般不会太长,而且从来就不讲究规则与方法。
“有种的过来!” 眼看着拳头落空,秃头又气又急。头盔出厂时经过了抗压测试,一缕乌红的血迹正从秃头的指缝间渗出来。
“住手!”队伍的后头,远远的传来了护士的声音。她们一察觉到动静就立刻赶来了。但是,此时此刻,就餐室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原先的队形完全乱了,大家都蜂拥着站在就餐室的门口看热闹。咣当。随着一声脆响,一个碰落的餐包滴溜溜地滚到了场地正中。
“来,来啊!”秃头盯着许可,慢慢地向前移动着步子,“孬种!过来!”
许可迟疑地望着他,站着没动。视野的余光中,护士的手臂正在人群中挥舞。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不上前几步、给这个失去理智的家伙痛快地还上一拳……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值得,或许一开始拼嘴那会儿就不值得。
确实不值得。不值得犹豫――
一团莫名的阴影突然向他射来!他慌忙把头一偏,啪!
许可的脸颊顿时红了一大块。一只黑色的拖鞋狠狠地打在了头盔与脸交界处,嗒地掉在了地上。他还来不及弄清怎么回事,秃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对准他的膝盖外侧又是狠狠踩上一脚!
咔嚓。
许可蓦地矮了下去,像个散架的木偶一样轰然塌倒了。有两个护士最先杀出了重围,一前一后抱住了秃头。
秃头使劲地扭动着身子,把另一只脚上的拖鞋也甩出了好远。“你们凭什么拦我!他Сhā队!妈的,你们、你们凭什么拦我!”
上班的时间还没有到,一个值班的护士唯恐控制不了局势,连忙给秃头打了一针。
“喂,臭小子,起来!”秃头被架走的时候已是踉踉跄跄,但是仍然回过头气喘吁吁地冲着许可喊道,“起来!你们这群瞎子、你们凭什么拦我!他Сhā队!你们应该先给他来一针――”
两个护士把许可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嘴边淌出了唾沫星子。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满嘴全是臭脚丫子的味道,奇耻大辱。
黑客(十)(上)
今天的早饭比任何一天的都难吃。半个涨气的肉包子吞下去,全部是窝囊;热乎乎的稀粥喝的是一肚子暗火。许可最后才想起来,包子和粥的确不是外国厨师能干的活。
他吃了不多,就在长长的走廊上来回地散步,偶尔还扩扩胸,以便恢复小部分尚未恢复的活力和大部分自尊。当他再一次走过护士站时,护士长正直挺挺地静在那儿思考着什么。瞬间,她的表情说明已经想出了高招。“让全体病人集合,一起来做些小游戏。他们彼此间没有得到更好的了解和沟通,是我们的错。”
很快,所有能够配合的病人都被请到了走廊正中的大厅里,纷纷在靠墙的长椅上坐好。经护士长提议,秃头最后也被茫茫然然地带来了。强效镇静剂不仅让他暂时失去了大部分力量,表情也僵硬了许多。大约过了半小时,护士长一一“关照”好所有的病人后,节目开始了。大厅的角落里放着架钢琴,一个名叫苏珊的护士站在那里,她不但长得迷人,话音也温柔得像只猫咪。
“好了,大家都到齐了,我们来玩一个击鼓传球的游戏。我背对大家而坐,弹奏一些曲子。音乐停住的时候,气球在谁手里,谁就得表演一个节目。行吗?”
身穿浅蓝色病服的病人有些开始窃窃私语。胖子四下望了望、也悄声对许可说:“哥们,今天还真够你受的。不过,我倒是宁愿被人打也不愿去表演节目。呆会儿传到你,你就直接传给下一位。”
钢琴曲奏响了。一个红色的气球马上成为了焦点,在一圈人中递来递去,偶尔还飞起来。有个家伙有点傻,拿着不放足足有五秒钟,好像捧着初恋女孩的脸蛋。
曲子继续弹下去,渐渐地越来越欢快。紧张的气氛慢慢地调动起来了,传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终于,有个病人脱了手,气球滚到了场地正中。没有人打算去捡,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个个幸灾乐祸。
就在这时,大厅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口哨声,绵长深远――气球晃了晃,酝酿了一秒之后就开始移动了。仿佛有一只隐身的手在推拉它,从上方挤压它,它蹦蹦跳跳地窜到了边上来,停在了胖子脚下。胖子踢了踢,它居然又跑了回来。就在他拾起来准备传出去的时候,音乐嘎然而止。这时候,许可才注意到,不知是何时,有人偷偷摸摸地启动了大厅的吊扇。
苏珊盯了捣蛋鬼一眼,关了吊扇。她随后来到胖子身边,做了个优雅的姿势:请吧。胖子一下子慌了神,脸上的几颗小痘痘含苞欲放。他申辩道:“不算不算,掉地上了,我只是捡起来,不算。”他的脸红了。青春期男孩拒绝柔美女性的邀请,招架的理由往往显得那么虚弱。
苏珊微笑着看着他,一直看到了内心深处。“好吧,”她接着说,“再来一次。我希望这一次大家都把它真正当回事。”
音乐再次响起。一曲《蓝色多瑙河》急急缓缓,大家更加谨慎了。最后的共鸣音消散时,气球出现在了……秃头手中!
“欢迎――”苏珊转过身来,一时语塞,与护士长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欢迎我们最有魅力的男人、43床露一手!”她立刻热情洋溢地鼓起掌来。
在全场的目光之中,秃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镇静剂的时效已过大半,他缓缓地转动着那枚寸草不生的头颅,将所有人一一扫入眼底。终于,他迈开了步子。一边的护士想去扶他,被他随手一甩打开了。他一步一步地前进着……但并没有停在场地的正中。他继续走着,走向了走廊,走向了他的病房。就在他即将消失在众人的视野时,秃头突然站住了。
“你们总想看一场最精彩的好戏,”他转过头,青筋顿现。“露一手?让一个爱打架的蠢货和烂成稀泥的家伙露一手?”他突然咧开嘴笑了,令人难以捉摸。“你们这群笨妞,啧、啧。来,宝贝儿,过来。我-全-露-给你们看!”他笨拙地脱去上衣,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你们觉得怎么样?这个节目棒吗?鼓掌啊,使劲地鼓掌!”
众人顿时不知所措、个个面面相觑。许可注意到,秃头赤祼的前胸赫然刺着一个漂亮的纹身:一只展翅的鹰。
“带他去病房,”护士长终于发话了,语气平静。两个护士立即走上前去、带着秃头离开了。等到周围再次恢复宁静时,护士长看了看左右,又加了一句:“他的脑袋一年前动过刀。”
秃头走后,游戏继续进行。在护士们的鼓励下,接下来被抽到的病人都相继表演了节目。来自俄罗斯的小伙讲述了一个简短的爱情故事,他特意声明是《伊索寓言》上的,可是谁也没有听说过;一个巴西人跳了段桑巴舞,结束时还学着球星罗纳尔多翻了个空心筋斗,结果引得周围一片掌声。不过苏珊随后把这个病号叫到了一边去,给了些悄悄话,估计是人家大罗一般只在草坪上雀跃。最后,就在游戏快要结束的时候,气球在大厅里来来回回地转了三个圈、落到了阿诺手中。
“欢迎我们最后一个表演者、32床上场!”苏珊说完,放下了钢琴盖板。
阿诺入场的时候,许可发现这家伙居然高得惊人,差不多有一百九十个厘米。此时此刻,他沧桑的胡子正好派上了用场,好像一位后现代设计大师在头脑中引领潮流的形象。他唱了一首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小镇歌曲《骗局》,动情有力。
“当爱情声称结束,”
“往事已然模糊。”
“回忆常常有毒,”
“可正是甜蜜的元素。”
“那年夏天的旅途,”
“一面静静地埋葬,一面笑那个懦夫。”
大厅里静悄悄的。阿诺边唱边用脚踏着拍子,身体微微地震动。他的头昂得很高,上身始终保持笔挺,修长的双臂缓缓打开时,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众人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古老空旷的广场,一个老人孤独地站在正中,面对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抒怀。头顶的天空正洒下夕阳的色泽,微弱的晚风渐渐静止,一切都像是走向了尾声……然而,寂寞的歌声却始终如一,绕过钟塔、穿过树林,逸向了无限远处……
“那年夏天的旅途,”
“一边静静地埋葬,一边笑那个懦夫。”
歌声一落,大厅里顿时爆出了热烈的掌声。病人们似乎很久都没这么使劲地拍过手了,掌声经久不息。就连护士长也似乎受到了莫大的感染,一改往日的正经形象,不停地与一群护士窃窃私语。
欢笑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润滑剂。中午排队吃饭的时候,大家的脸部线条明显地缓和下来了。在精神科病房,恐怕最难的事情就是大伙儿同时有一张松弛的面孔了。当然,秃头除外。一个护士为他打了饭,亲自送到了他的床头。
黑客(十)(下)
吃完饭后依然是午睡。在病房里,午休是绝对安静的时光――当然,这是因为护士总有关门的习惯,而墙壁的隔音效果又非常之好。胖子说他一直都没有午睡的习惯,也不知是怎么胖起来的。护士查过房之后,他又在床上叽哩咕噜地说开了。
“许可,你认为今天的游戏怎么样?”
许可侧过身。“是不是感到遗憾了,在那么漂亮可人的外国妞面前没有露一手?”他把头使劲抬高了些,想看看胖子脸上的小痘痘此时是什么状态。
胖子嘘了口气,用两个嫩豆芽般的手臂枕在了后脑勺。“遗憾不能说没有。但是那两位,开头与结尾那两位,你觉不觉得真有点意思?”
“当然。如果你能像秃头那样,动不动就来个‘飞鹰秀’,也挺有意思的。”
“你觉不觉得那小子除了脾气火爆之外,还有点其他问题?”
“他的头顶有一条伤疤。很长,大手术。”
“那家伙脾气火爆,说不定与动过刀有关。”
“对于那个纹身,你怎么看?”
“我很好奇,”胖子说,“我曾经听人说,那些喜欢纹身的人,多半是内心藏有一个秘密。譬如说,黑帮组织刺有纹身,表示他们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再譬如,情人们在分开时为了向对方表明自己永不变心,会在身体上刺上一朵玫瑰什么的。”
“那你认为鹰的纹身代表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胖子说,“也许什么也不代表,纯粹是好玩。”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不管怎么说,秃头还是少惹为妙。”
这倒是真理,许可想。在精神科,任何人都少惹为妙。法律都愿意帮疯子说话。
“那么阿诺怎么样?你刚才说‘开头与结尾那两位’――那么最后那个阿诺怎么样?”许可说。他动了动身子,仰面注视起了天花板。
“你指哪方面?” 胖子说。
“随便。”
“哦,这个嘛……总体来说还不错。你瞧他那张脸,那满身的风度,年轻时说不定会迷到一大片女人。”
许可微微一笑,接着就不由得仔细琢磨起这句话来。阿诺给人的感觉确实有点男人风度……苍苍之声,茫茫之首,好像要多深沉有多深沉。不过话又说回来,病房里比他更出彩的选手多的是,巴西人的空心筋斗就男人味十足。
“你猜他是干什么的?”许可说。
胖子似乎没有听见,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不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了:“难说。从外表来看,他不太像政府里的官老爷,倒像是在哪个大公司里呆过。他这种人,八成一生罗曼蒂克,到哪儿都招女人。家里有温柔的妻子,酒店里有缠绵的情人,医院里有――”
“医院里有医生、护士,还有那个拖地板的大妈。”
胖子大惊小怪地看了许可一眼,然后继续先前有条不紊的叙述:“医院里有一打私生子。”
“何以见得?”许可开始觉得胖子越说越逗了,自己有义务帮他一把。
“现代社会,既有男人味又事业成功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少了。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女人们难免蜂拥而上。其实,我倒觉得男人不用太帅、太成功,一成功麻烦就大了,这是事实。被女人纠缠是小事,怕就怕绑匪和职业杀手也找上门来。你想想,就连美国总统这样的,有一排的保镖愿意替他送死,结果还不是有几个在任期内玩完。”
“有那么点头发丝大的道理,”许可略带嘲讽地回应道,“不过,这样的死法也未尝不好,轰轰烈烈,总比我们这样普普通通而又死不了的强。”
胖子拿眼角的余光斜了斜,有些不屑。他随后侧过身去,再没有说话。房间里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许久,等到许可渐渐有了睡意的时候,胖子的声音突然又一次响起来了,让他不由得心头一怔。
“许可,你住院前曾经想到过死么?”
许可突然觉得一下子答不上话来。死,多么遥远的话题呀……对他来说,这东西只存在于电影里,小说里,夹在一大堆医学打印资料的抑郁症症状中……然而,他刹那意识到它此刻正弥漫在整层病房的空气里,突然陌生的人群中……也许,还有那些灿烂笑容背面的最深处。
并且一直都是。
黑客(十一)
许可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渐渐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他开始还以为是做梦,谁知声音越来越真切,直至他再次睁眼看见了天花板,才明确了声音的来源。走廊里拖鞋踢踢踏踏的在地板上响来响去,奏出了听众互动的协奏曲。不一会儿,午睡结束的时间到了,各个病房里隐匿的喇叭发出了苏珊的声音。
“请大家起床后去淋浴间洗澡……请大家起床后去淋浴间洗澡……”
不得不说明的一点是,洗澡是病房里大家都爱干的一件事。虽然说的是淋浴间,而且是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的那种公共澡堂,可并不是个个都淋浴。澡堂里各种洗浴设备应有尽有,每一类病人甚至每一个病人都有适合他的不同方式。比如,许可的就是脱光之后,走进一个只露出脑袋的狭小封闭仓里,粗细不同的水流在里边揉来揉去,出来后皮肤都显得水灵水灵的。
每一次洗澡的时候,许可都不希望别人与自己搭话。封闭仓的外壳上挂了耳机,必要时更可以帮忙进入忘我境界。他选了一首摇篮曲。忽缓忽急的水柱在全身的皮肤上滑磨,配合着音乐的旋律――此刻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孤儿,自然之水在与毛孔亲密接触,失去的爱抚全在一瞬间重回人间。
许可看到了秃头。
他要了两袋沐浴液,一个人走到淋浴头下冲澡。从侧面看,秃头的胸肌发达,那个鹰的刺青格外引人注目。哗啦一声淋湿后,他把全身上上下下擦满了泡沫,这才将喷头完全打开。他不停地增加着控制面板上的数字,不一会儿就已经是水流如注了。等到出水量达到极限的时候,秃头按下了另一个控制键。啪!分散的水柱立即汇集成了一束,猛地打在了他的背部,天花乱坠。一片蒙蒙的水雾随后从肩头纷纷扬扬地散开了,于是他很享受地咧嘴一笑、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睛。
许可调整好角度,利用眼角的余光努力地打量着他。当秃头的脸稍稍转过来一点时,他也跟着转一点儿,以避免目光正面接触。有一个时刻,许可蓦然发觉自己正在将秃头的形象在头脑中定格:水花击打在鼻头上,他撇撇嘴,似乎内心充满了嘲弄……两眼呆呆望着墙面淌落的水流,似乎又转眼间陷入了沉思……突然,他看到秃头微微皱了皱眉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许可心里一慌,连忙目光一晃、将头转向了进门处。
澡堂的门口,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辆护士用的手推小车。一些洗完的病人三三两两地聚在那儿,正在领取新的病服。在人群之中,许可一眼就看到了胖子。他皮肤白净,刚好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面对着年轻的女护士似乎还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动作倒是挺快的,转眼间就已经穿好衣服走了出去。过了不久,秃头也出来了。他把一个病人撇到一边,伸手抓起一条裤子就穿,嘴里好像还在咕咕囔囔说些什么。许可把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突然发觉澡堂里的人一下子就少了许多。他摘下耳机,流水声基本上已经听不到了,地面上的积水正在徐徐地排净。许可不情愿地擦干了身子,从小小的封闭仓里走了出来。
“你还没走?”一个低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还没,”许可下意识地回答道。他转过头去,没有人理会他。两个他并不认识的病人正在攀谈,其中的一个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许可觉得很没趣。就在他准备重新转回去时,突然感到澡堂的一角靠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阿诺。
他的肚子已经渐渐隆起,但是胳膊依然坚实有力。他向后理了理湿发,留出分明的前额,模样显得很酷。抖了抖拖鞋上的积水后,他顺势将毛巾往背上一挥,动作流畅得像是从腰间拔出一柄军刀。许可冲他笑了笑,突然察觉到老人的右臂外侧有一道旧伤痕。
“阿诺,受过伤吗。”许可随口问道。
“哦。很久了。”
“不小心弄的?”
“不小心摔了一跤,碰在茶几边上――”阿诺看了看许可,突然停了下来。他满脸疑惑地从头到脚将许可仔细打量了一番。“你怎么了?脸、膝盖……怎么回事?打架了?”
“你不知道?”
阿诺耸耸肩,摊开双手表示不关他的事。“怎么了?”
“今天早晨被一个家伙打趴了,贴在地上爬不起来――”许可顿时想起些什么,“你今天吃早餐没有?”
阿诺望了望前头的护士。两人立刻心照不宣。
“你打算要哪种衣服?”阿诺突然说。
“什么?”
“医院里又搞出新花样了,真不知是为我们好还是为他们好。据说最新发来的病服加入了女性荷尔蒙,能够让我们这些孤独的男人心情更加愉快,心理更加健康。”
许可呵呵地笑了,可能就只是一些气味分子吧,还是不要闻的好。他把头转向阿诺。“你呢?”
“我只需要我老婆一个,”阿诺的目光仿佛回到了很久的年代,瞳孔里莫名的光泽一闪而过。“她的身体里有一品脱印第安人的血液。我们是在万圣节的假面舞会上认识的,我们凑巧同去拿一杯鸡尾酒。她扮的是好心女巫葛琳达,眼睛上贴着红色的玻璃纸,闪闪发光。”
“看来你们还真有缘。”
“是的。可是缘分这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她五十二岁那年死在了医院里。她说,如果有来生,她希望换个花样死去,不再是|乳腺癌。”
沐浴还没有完全结束,澡堂边平时都以为没用的门,居然也趁兴打开了。破天荒――发零食!照例要排队,气势比就餐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个规模较大的民间团体自发捐赠了可观的小食品。看看前面出来的人都拿了些什么吧,各色水果罐头、饮料,小包装的蔬菜饼干、口香糖……最出奇的是,秃头拿到了……
秃头高举着一个黑乎乎的家伙,从队伍中挤了出来。他的脸上满是得意的表情。就在周围的目光全集中在他的手上时,许可惊讶地发现……一部掌上电脑!就在这一瞬间,秃头扳住电脑的边角,一使劲!
嚓――不,并没有什么声音――掌上电脑崩掉了,整机少了半边。刹那间,众人面面相觑,全都恍然大悟。也不知是哪家厂商的创意,这是一种仿真造型的巧克力,只不过在现实版的基础上缩微了些。不知为什么,许可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一种莫名的说不出所以然的不舒服――这种感觉就像是刚刚跨入香格里拉大街的旋转餐厅,主人就满脸笑容地为你端上一盘奶油蚱蜢。
他把目光转向别处。
蓦地,他看到火光一闪。队伍的最前面,一个护士正在给阿诺点烟。阿诺拿到了……烟!
阿诺默默地走了几步,独自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许可领了两包“绿剑”口香糖,也跟了过去。窗户外面是一条林荫道,两旁高大的樟树上几只山雀正在唧唧尖叫。
阿诺闻声回过头来。他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暗绿色。
许可冲着对方笑了笑。“这种烟味道怎么样?”
“跟喝白开水差不多,毫无尼古丁。”
“什么牌子?”许可问。他突然发现自己只有对方耳朵高,需要仰视才行。
“3A烟。‘让烦恼消散,健康永留存’,3A烟的广告。”
“香烟的替代品?”
“一群正经人做的无聊事。最大的好处是人人可吸。”
“没听说过,难怪医院大发慈悲。”许可说。
阿诺缓缓地呼出了一缕烟雾。在这些蓝色的迷雾消散之后,许可看到老人的淡蓝色目光正在仔细打量着他。
“你要来一支吗?”
“不,谢谢。我不抽烟。”
“你是干什么的?”
“程序员。”
“在哪个公司?”
“三米软件公司。”
“干了多久了?”
“三年。”
“在我的印象中,程序员是从来不多话的,”阿诺说,“除非我的观点已经过时了。”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转身注视起窗外的树木。
这种观点确实已经过时了,许可暗想,不过他感到这样说有压力。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一时无法明确这句话到底是何用意(就是看见了又能怎样?)。这种情况他曾经碰到过一次,当时他正在三米公司进行最后一轮的招工面试。主考官的问题是:如果我决定不录用你,你打算怎么做?
世界上最盛气凌人的对话也不过如此了。当时他的回答是这样的:也许您是对的。每个人都需要有一次失败的经历,失败是成功之母。
同样,他现在也可以用类似的方式说:对,程序员不多话,对一台机器没有多话的必要。但是,他突然找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我现在并不是程序员,只是一个病人,一个抑郁症患者。”
阿诺慢慢偏过头,久久地凝视着许可。有一阵子,许可简直怀疑他会一拳揍过来,然后提起自己的衣领。这种想法真是太可笑了,但是他却不能控制。不过阿诺只是使劲地捻灭了手中的3A烟,然后丢到墙角的垃圾桶里。“这种白送的东西根本不够味,我都不屑去领。”他说着将手Сhā进裤袋里,把整包烟都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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