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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少林英雄传 > 五、六个爆栗子凿得石头满地跳。

五、六个爆栗子凿得石头满地跳。

石头抱著脑袋,嘴上却还不忘分辩:“灵识师祖,茅房有鬼……”

原来此人就是少林监院灵识大师。

灵识又凿了他几下,喝道:“休得妄语,快去换缸­干­净水来!”

石头连忙一肩膀扛起水缸就往外走,灵识又喝:“站住!长老是不是还在‘法堂’问无喜他们的话?”

石头颔首不迭。

灵识又道:“那你为何却出来了?”

石头十分无辜似的眨著眼睛。

“本来就没有我的事嘛……偷溜出去都是铁蛋他们的主意,我根本从头就不赞成……所以长老就叫我出来帮忙……”

灵识挥挥手,大哼一声:“去吧去吧!”

帅芙蓉直等到两人都走开之后,才溜出茅房,暗忖:“‘法堂’好像就是‘藏经阁’,且到那边看看。”

认明路径,又转回砖砌大道,来到第四进“藏经阁”边,四周绕了几转,闻得右后侧的窗户缝里隐约透出话声,仗著今日香客众多,人语喧哗,不易被屋内高手察觉,便放大胆子,悄悄挨过去听,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戳破窗纸向内偷看。

只听方戒道:“他们几个为师复仇心切,情尚可原……”

另一个苍老严厉、剑戟森森的语声立刻拦道:“这个我当然晓得,但本寺千百年来的规矩决不可因此偏废,否则何以服众?”

帅芙蓉心道:“此人必是长老空观无疑。”

却听铁蛋斩钉截铁的说:“师父之恩,弟子不能不报;师父之仇,弟子不能不报!”

空观重叹口气:“无欲,若论学武之资质,你乃全寺第一;若论成佛之根­性­,你却数全寺最末……”

铁蛋抗声道:“成不了佛也就罢了,仇却是一定要报的!”

帅芙蓉不由暗笑:“这个小家伙真是桀骜得很,不知这许多年来,寺中长辈如何受得了他?”

屋内陡然沉寂下来,似乎每个人都被铁蛋的胆量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才听空观又叹口气。

“你简直跟你师父一模一样。”

顿了顿,续道:“你师父昔年造孽大多,今日落得这种下场,也是理所当然……”

铁蛋大声道:“我不管!”

空观的语气顿时变得冷唆无比:“你师父出家十多年,非但自己一直野­性­未除,还教得你们这些个徒弟也都跟强盗一般,须知本寺乃上千年的清净之地,而非开山立寨的土匪窝!”

屋内便又死寂了一阵子,大约这空观的火气非常之大,平日他们都只有听训的份儿。

空观又道:“那日你师父当众宣称,十余年来一直未照规矩传你们‘金刚一□功’,其实就已经犯了蔑视经书、不遵寺规的重罪,当时我就和你们灵识师祖、方戒师伯与众首座商量,要把你们师徒八人全部逐出门墙,后来姑念你们在对天竺一战中有些功劳,才勉强隐而不提,未料你们居然一再犯错,还敢出言顶撞!”

说到这里,剧烈咳嗽了几声,语气却忽然缓和下来:“无欲,你想想看,若换在平常,江湖匪类擅自潜入本寺,杀害本寺弟子,本寺岂有坐视之理?但你师父之死显然大有隐情,并非我阻拦你为师尽心,而是怕你根本无仇可报!”

帅芙蓉在窗外听得暗暗点头:“老家伙倒真是个晓事的。这下要骗铁蛋出寺就更简单了。”

但闻铁蛋等六人齐声惊问:“长老何意?”

半晌未听空观答言,大约是在那儿摇头微笑,“杀生和尚”方戒接道:“寺中长老都以为那具无头尸体可能不是方忏师兄的尸体。”

铁蛋立刻大叫起来:“怎么会?那尸体的衣服、鞋子……”

方戒生冷的语声中似乎也有了些笑意:“无欲,你未免大著相了,衣服、鞋子难道不能换?”

铁蛋等人都呆呆的答不上话。

方戒又道:“方忏师兄的武功,你们那天已经见识过了,依我看,他纵非当世第一高手,也敢称咱们少林全寺之冠……”

帅芙蓉又忖:“连‘杀生和尚’都这么说,可见那‘魔佛’岳翎的武功高到何种程度。”

方戒续道:“‘三堡’之中高手尽多,但比起方忏师兄可就天差地远,即使三堡堡主亲自出马,恐怕也休想动得了方忏师兄一根汗毛。”

众小蜕醒八及肴眨铁蛋终于喃喃道:“对呀,我们怎么都没……可是,如果他把那两个都杀了,为何却不回寺里来?为什么要跑掉?为什么还要费事把衣服鞋子穿到那尸体身上?”

方戒愈掩不佳笑意:“唉,傻瓜,方忏师兄此举乃金蝉脱壳之计,一方面蒙骗‘三堡’,假作自己已死,另一方面也可不把少林扯进这淌浑水之中。所以我们对外一直宣称少林弟子方忏已经丧命,免得‘三堡’再到处去找他麻烦……”

正说到这里,忽闻一阵惶急的脚步声闯进屋来,两三张嘴巴同时抢道:“启禀长老,圣驾被‘飞镰堡’劫走了!方慧、方定俱已身亡!”

屋内立时大乱,空观严词诘责之声,叶希贤、杨应能历历叙说经过之声,和其他僧众的惊诧、怒骂、窃窃私议,全混到一起去了。

陡闻方戒一声大喝:“其他人都出去?”

帅芙蓉机伶伶往后一跳,离开窗口,绕到“藏经阁”前,等没多久,就见铁蛋他们低著头由门中走出。

帅芙蓉撮­唇­打个响哨,吟道:“­鸡­蛋佛,鸭蛋佛,独独少个石头佛……”

那六个皱眉眯眼的回过头来,铁蛋当即面露喜­色­,努了努嘴,大步向西侧走去。

七人前前后后的拐到库堂后面,铁蛋急吼吼,一把扯住徒弟。

“你们怎么找来了?”

帅芙蓉笑道:“唉,舍不得师父嘛!”

无恶立刻狠呸一口:“马屁­精­!”

帅芙蓉转著眼珠子道:“贵寺长老刚才所作的推论,我已在窗外听见,果然有理,可喜可贺!”

狐狸瞪眼道:“什么意思?”

帅芙蓉道:“师祖岳翎既然未死,你们总有再见他的一天,也不用再溜出寺去寻找杀师仇人了。”

铁蛋马上四面望望,大叹一声:“师父既已藏躲起来,我们自然更应该去把他找回来。”

好哭鬼连忙摇头:“我再也不要出去了!”

其余几个也都显出畏畏缩缩的样态,唯独雪球望了帅芙蓉好几眼,终究不敢作出任何表示。

铁蛋气道:“胆子都那么小?大不了回来再挨一顿揍!”

无喜、无怒、无哀、无恶、无爱不由一齐龇牙咧嘴的伸手摸了摸ρi股,显是早已挨了一顿不轻的排头。

铁蛋又寻思片刻,终于狠狠一点下巴:“不管师父死或没死,反正总要弄出个结果。你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

拖著诡计得逞的帅芙蓉,头也不回的走开。

两人东觅西找,最后终于在第七进的“地藏殿”内寻著赫连锤,傻小子正对著地藏菩萨胯下的怪兽“谛听”发楞哩。

帅芙蓉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小谛堋北阋慌男馗:“这是我本行!”

兴冲冲的去了。

铁蛋还未及间,就彼帅芙蓉引至茅房,等不到半盏茶,便见赫连锤抱著一大堆东西奔来,却是一整套文士衣衫。

帅芙蓉笑问:“人呢?”

赫连锤一瞪凶睛:“剥得赤条条的甩在厨房后头咧!”

帅芙蓉催促铁蛋把衣衫套在外面,戴上头巾,见他变成好一副古怪模样,不由笑道:

“这就叫阳儒­阴­佛。”

但闻前边钟鼓大响,却是召集全寺僧人的信号,想必空观正为建文太子被劫之事焦头烂额。

三人逮著这个良机,低头急行,不一会儿便出了山门,往山下直奔,一路上只见香客成千上百继续不断的涌进寺去,赫连锤搔搔头皮道:“真不知地藏菩萨竟有这么大的魅力,引得这许多人去拜他?”

帅芙蓉正­色­道:“这当然有其原因。释迦佛涅盘后,正法遂灭,世界进入末法时代,一切罪恶次第显现,在此期间,唯有地藏菩萨大慈大悲,立下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往来地狱,救度众生苦难。一直要等到五十六亿年后,弥勒座前月光童子下凡为王,人间才能太平丰乐,而弥勒佛也将由天上降生人间,修行、解脱、成佛,最后在‘华林园’龙华树下说法三次,广度一切人天……”

铁蛋皱皱眉头,看了他一眼:“你这好像是‘三阶教’和‘弥勒净土’混杂的说法嘛?”

帅芙蓉立觉失言,当即住口。

“三阶教”又名“普法宗”,在唐代曾盛极一时,与一般标举出世、救度个人的宗派不同,特重社会改造,曾于各州广设“无尽藏院”,救济天下孤贫。

后来虽因受到历代帝王的压迫,日渐式微,终告消灭,但其说法与作法早已渗入别的流派之中;至于“净土宗”之一的弥勒信仰,则一直盛行于民间,衍生出许多旁支杂派这些都非铁蛋所能知晓。

三人下到山脚,铁蛋便脱去文士衣衫,抓下头巾,回首望望,抖抖肩膀,彷佛抖掉了一身重担,笑问:“我们往那儿去?”

帅芙蓉想了想:“八月初,武当与少林俗家各派的‘襄城大会’上,各路豪杰必然云集,我们也许可以在那儿打探出一些消息。”

赫连锤一听又有热闹可看,立举双手赞成;铁蛋阅历全无,出得山门就变成了一只没头苍蝇,自以徒弟的意见为准。

三人当下便不犹疑,照准南方奔去。

铁蛋生怕寺中又派人出来寻找,一口气赶出数十里,直到了汝州地面,方才缓步慢行。

只见道旁尽是绿油油的稻田,宛若一匹翠锦,直铺到软软挂著颗太阳的天际,嫣嫣炊姻自农舍中逃出,摇摇摆摆的溜上天空与云儿嬉戏。

铁蛋贪婪的深吸著这种气味,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好像炊姻一样正从体内升起,他挺出胸脯,大踏步的走著,仿佛一名即将冲锋陷阵的将领。

几个小⒆诱驹谔锉撸呆呆的望著他,远处母亲的呼唤,也扯不回他们好奇的眼光。

铁蛋忽然笑著说:“我从前一直不晓得‘家’是什么东西。每次看到那些‘外面’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部分成一窝一窝的,就觉得好奇怪,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家合在一起做不是很好吗?”

帅芙蓉笑道:“若能如此,天下早就太平了。”

赫连锤却问:“你到底见过你的父母没有?”

铁蛋摇摇头,笑嘻嘻的毫无悲凄自怜之意。

“长老都说我牙齿还没长齐就被送到寺里来了。”

帅芙蓉不由暗忖:“寺庙向来不会收容这么小的婴儿,莫非他家和少林素有渊源?”

心下疑惑,面上却半点都不显露。

赫连锤叹口气道:“我也没见过我娘……我生下来她就死了……”

帅芙蓉笑道:“令堂想必跟你一样粗粗壮壮?”

赫连锤怫然大怒:“你娘才他娘的粗粗壮壮!”

帅芙蓉悠悠道:“家母患有肺痨,素来瘦弱……”

赫连锤哈地大笑起来:“肺痨不就是­色­痨?你娘原来是个­色­鬼,怪不得生了你这个小­色­鬼!”

帅芙蓉不由大光其火,嘴里冒出一长串极粗极脏、极有创意的谩骂,却听铁蛋嚷道:

“它在­干­什么?”

两人转目望去,只见一头母牛侧躺在田间,沉思地蹙著眉头,望著胯下,一头小牛正费力的从那儿钻出来。

铁蛋三步两步冲到母牛身旁,眼睛瞬也不瞬的盯住直瞧。

田间农夫都惊讶的望向这边,赫连锤赶紧一扯铁蛋,低声道:“莫瞪著看,出家人须不雅相!”

小牛已然全身钻出母体,呜呜叫唤,颤抖著两只细腿想要站起,小小的额头上现出挣扎的神气。

铁蛋喃喃道:“它是高兴还是难过?”

农夫们不安的停下手,那头母牛的主人尤其惭愧,仿佛很想拿块布把那畜生包里起来,但也有讪笑著的、低骂著的,还有一个竟现出愤怒的样相,直欲将这邪­淫­和尚一锄头敲死似的。

赫连锤赶紧拖著铁蛋走开,叠声埋怨,铁蛋却仍不停的回头去看,走出老远之后,才咧嘴笑了笑,下出结论:“这倒妙!”

他又点了点头,重重的再说一次:“这真的是妙!”

正赞叹间,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清脆马蹄,三人转眼看时,都吃一惊,连忙三只乌龟一样的缩起脑袋。

只听“龙仙子”秦琬琬的声音银钤般空气中回荡:“桑大哥,还要多久才能到汝州州治?”

又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快了,就在前面。听说汝州的芝麻饼最是出名,等会儿买两个给贤妹□□。”

“秦琬琬笑道:”好哇!我最喜欢吃芝麻做的东西了。“

铁蛋暗忖:“吃多了,万一脸上再长出芝麻来,可真是红豆黑点,相得益彰!”

微勾起眼角伦偷看去,只见秦琬琬仍旧遍体白衣,骑在一匹雪白骏马之上,迎著夕照,益显娇艳。

铁蛋自从踢了她一下ρi股,又知师父可能未死之后,对她的畏惧和敌意都大大减少,愈瞄愈觉得她确实漂亮,心脏竟打鼓似的擂将起来,忙转过眼去看那个与秦琬琬并辔而行的年轻男子,见他年约二十左右,略显肥胖,长得十分英俊,头戴顶金线巾,两边玉屏花貌对,发贯犀玉奇簪,身穿一袭大红劲装,衣领襟袖处皆滚著银白­色­的边,胯下一匹乌油黑马,鞍灯俱为纯金打就,背负一对­精­钢短枪,枪柄也似为黄金所铸。

两骑马缓缓行近,马上一人只顾著笑语交谈,完全没注意路上走著的这三个家伙。

只听那少年又道:“芝麻虽然好吃,其实毫无价值,再吃它个五斤十斤,也不会多长出一两­肉­,偏又卖得奇贵无比,实是极端不合理之事。”

秦琬琬唉声笑道:“桑大哥,你总把事情看得太落实了,有时不免无趣。”

帅芙蓉暗里偷笑:“小妞儿却不说‘太不懂情趣’?”

又听那桑姓少年道:“人活在世界上,当然应该把各种东西的价值­精­确计算清楚,而后再把它们按照高低顺序依次排列,芝麻比不过萝卜,萝卜比不过­鸡­子儿,铜比不过银,银比不过金,如此做起事来,才有轻重缓急之分、控制自如之妙,否则金粪同等、凤­鸡­齐肩,还像什么话?”

铁蛋不禁呆了呆:“这种议论倒是很少听人讲过。”

只闻秦琬琬娇笑道:“我爹一向只把人分成几个等级,却从不区分东西。”

又道:“若照你的排列顺序,我这样的人却应该排在那里?”

桑姓少年忙道:“贤妹自然是无价之宝,几千万两黄金也买不著的。”

秦琬琬大哼一声,嗔道:“那还不是有价?”

桑姓少年急忙陪笑:“黄金也买不著!平鹨猜虿恢!”

就在马蹄得得、笑语呢喃声中,两骑马逐渐去远了。

赫连锤往地下吐了口浓痰,骂道:“小子­骚­包!褂盟­奶­­奶­黄金打的枪哩,只怕是把所有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帅芙蓉看了铁蛋一眼,笑道:“你当那人是谁?‘神鹰堡’的少堡主‘摘星玉鹰’桑梦资!”

赫连锤不由变了变脸,强嘴道:“梦他娘的皮!‘神鹰堡’有个什么屁本领,只就是钱多而已!”

帅芙蓉冷哼一声:“这年头,钱多还怕砸不死人?”

铁蛋歪著头道:“你们不是说‘三堡’彼此明争暗斗已有十数年之久,‘金龙堡’堡主的女儿又怎会和‘神鹰堡’堡主的儿子走在一路?”

帅芙蓉道:“你别忘了还有个‘三堡联盟’,专门对付师祖‘魔佛’岳翎。也许‘三堡联盟’的主事者,就是‘三堡’的少堡主。”

铁蛋点点头道:“等下若在汝州碰到他们,非要当面问个清楚不可。”

帅芙蓉笑道:“明来不如暗往,他们并不知你就是岳翎的徒弟,你可大大的占了上风。”

便教了他许多迂回曲折的办法,铁蛋虽怕罗唆,却仍一一谨记在心。

走至汝川城内,已值掌灯时分,铁蛋胡乱找了家客栈就要进去,帅芙蓉却嫌脏嫌小,一定不肯住,满城寻了半天,才算觅得一间稍稍称意的;待到吃饭时,赫连锤又东挑西拣,非要美味珍馐不可。

铁蛋气道:“你们两个,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真是一点慧根也无!”

赫连锤笑道:“什么黑根灰根?我们又不想成佛成仙,趁著活的时候把自己招呼得好好的就够啦!”

铁蛋驳他不得,歪头想了半日,道:“也是……不过……唉,谁晓得?”

未几,酒菜送上,赫连锤只骗说是灵芝草、人参汤,铁蛋那知厉害,酒来杯­干­,­肉­来盘尽,吃得满颊生津,大呼过瘾,拍著桌子道:“怪不得寺里长老都说灵芝人参是好东西,果然神妙!丙然莫名其妙!”

忽听一个带笑的声音从门口直响进来:“你们好热闹嘛?”

三人扭头望去,只见两名年轻汉子大步走入店门,当先的一个年约二十四、五,黑里透红的脸上满挂轻松笑意,手里提著的杆­棒­,不时打上一两个转儿,如同他腰肢一般灵活;后面的一个皮肤略显白晰,眼神孤傲犀利,恰似那对由他肩上冒出的戟尖竟是少林俗家“神­棒­门”的“无影­棒­”邓佩和“六合门”的“小奉先”吕孤帆。

帅芙蓉忙起身相迎,吩咐伙计多加两个座位,两人也不客气,道声“打扰”就一ρi股坐下了。

赫连锤忆起那日惨败于二人之手,好不尴尬,招呼也不打,只顾低头狠吃;铁蛋不知世俗礼数,也斜著两只醉眼直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连帅芙蓉介绍的话也没能听清楚,只在喉咙里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小奉先”吕孤帆见他一个出家人,居然又是酒又是­肉­,弄得跟条醉驴子相似,心中不禁有气,冷然道:“敢间小师父一向在何处修行?”

铁蛋打个酒嗝:“我……少林寺的啦……”

邓、吕二人互望一眼,邓佩便笑道:“这么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了。”

铁蛋醉眼蒙蒙,瞧著二人头顶发起直来:“你们……你们是那个寺的?你们……嘻嘻,我好像看见你们有头发嘛?……。不见即是见,见即是不见,妙哉妙哉……”

吕孤帆再也忍耐不住,一拍桌子厉声道:“何方妖僧,竟敢冒充少林子弟?”

帅芙蓉急待劝解说明,却已是不及,吕孤帆出手如电,早抓上铁蛋肩头。

铁蛋并不闪避,轻轻松松翻腕一竖,拇食中三指就既快又准的搭向他脉门,正是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一的“拈花手”。

邓、吕二人都是识货行家,那有认不出来之理,心下俱皆一凛。

吕孤帆身为“六合门”第一高手,功夫自然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微一抬肘,手掌便如蛇头一般曲转过来,抓向对方胸口。

铁蛋仍旧二指直竖,向下一刮,又是七十二项绝技中的“铁耙犁”。

两人转瞬之间换了七、八招,始终是铁蛋略胜一筹,吕孤帆终于撤肘收掌,哈哈大笑。

“小师父果不打诳,佩服佩服!”

邓佩略一回思,转向帅芙蓉笑道:“这位大概就是你那日所说的无欲师……”

说到这里便顿了顿,他本属“方”字辈,自该称铁蛋为师侄,但因自己年纪不大,生­性­又极随和,从不喜在辈份上斤斤计较,徒增隔阂,便改口道:“该是无欲师弟了?”

铁蛋有得架打,酒早醒了一半,点头道:“你怎么晓得?”

帅芙蓉便又重新介绍了一遍,铁蛋拍手道:“正好正好,我们也正要去襄城大会哩。”

邓佩立刻喜动颜­色­:“若有师弟相助,那群武当臭道士可猖狂不起来了。”

铁蛋却问:“这个大会到底是为了什么?”

赫连锤猛个岔道:“那有为什么?咱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开会。”

邓佩哈哈笑了两声,道:“武当现任掌门若虚真人一味想当朝廷的鹰爪子,咱们看著就不顺眼,而且他们近年来号称什么‘内家正宗’,竟把咱们少林批评成‘外家拳术’,分明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寺中师父是方外之人,毫不介意,但咱们俗家子弟可忍不下这口气,非要杀杀武当的威风不可!”

铁蛋听得火冒三丈,连连拍打桌子:“那些臭道士!看我去打他们!”

气到极处,抓起­鸡­腿乱啃。

吕孤帆毕竟不能释怀,轻咳一声道:“本派清规一向严谨,师弟未免……”

帅芙蓉忙一指赫连锤:“都是这个浑小子搞的鬼!”

赫连锤满面通红,不住向邓、吕二人夹眼睛,嚷嚷:“我又怎么了?好心请师父喝人参汤,吃灵芝草,难道也错了啊?”

邓佩抚掌大笑:“没错没错!酶隽橹ゲ荩好个人参汤!”

吕孤帆便也不再说什么,他个­性­虽然孤傲,一旦厮熟起来却好相处得很。

众人放怀畅饮,直吃到二更方才尽兴。

邓、吕二人也是刚到汝州,尚未寻客栈投宿,正好顺便向伙计要了房间,大伙儿歪歪倒倒的朝店后大院走去。

还没弯过屋角,就听“叮叮当当”一串脆响,竟似有人在院中动上了手,连忙赶过去一看,却是那“神鹰堡”少堡主“摘星玉厉”桑梦资正与一名手持风火双轮的黑衣大汉斗得激烈。

吕孤帆失声道:“是‘银甲神’周坤兄弟!”

帅芙蓉、赫连锤闻言都不禁动容,铁蛋低间:“他也是少林俗家的?”

帅芙蓉道:“‘金甲神’周­干­,‘银甲神’周坤,乃淮西‘八卦门’的正副门主;‘金甲神’也是少林俗家各门共同推举的盟主。”

铁蛋点点头,转眼却瞧见“龙仙子”秦琬琬俏生生的立在东首,定睛望著场中,脸上颇有几分关怀之­色­。

铁蛋醉得头昏眼花,心脏本就七上八下,此刻望著她,愈发有跳出腔口之势,忙暗骂自己一声“作怪”,却又隐约有点希望“银甲神”能将桑梦资打得头破血流。

但闻周坤喝声雷动,左手风轮焚环列列,恍若平地吹起狂飙,直往对方中路卷去,右手火轮电延□□,犹如天上滚下火球,罩向对方头顶,这一招“风奔火腾”正是周坤风火双轮最厉害的杀著之一。

不料那桑梦资虽然钱多,身手可真不赖,两柄金枪恰似两道电光,诡异绝伦的一闪就穿入风火阵中,直取周坤双肩。

周坤势已用老,不及变招,只得向后一倒,滚出四、五尺远近方才站起身子。

秦琬琬不由喝采:“桑大哥,好身手!”

桑梦资一抡双枪,“刷”地Сhā回背后,手法­干­净俐落,姿态潇洒已极,竟不正眼瞧那气得脸皮发紫的周坤一下,回首笑道:“贤妹夸奖,如此对手,愚兄可以同时应付两个,三个可就不行了。听得邓、吕二人肝火上冲,暗道:”好狂妄的小子!“

赫连锤低声道:“这‘银甲神’不怎么灵光嘛?‘金甲神’想必也高明不到那里去,怎会当上少林俗家各派的盟主?”

帅芙蓉也压沉嗓门道:“师兄有所不知,周氏昆仲的祖父名叫‘八卦尊者’周子旺,当年和彭和尚第一个揭竿起义,反抗元朝,却因事起仓卒,准备未周,而被鞑子抓去杀了。少林俗家各门因重‘金银双甲神’是忠义之后,才公推周­干­为盟主,而且据江湖传言,‘金甲神’的武功要比‘银甲神’高出许多……”

铁蛋岔问:“那个彭和尚又是谁?”

帅芙蓉看了他一眼,道:“彭和尚本名彭莹玉,当年大大有名,且为驱走鞑子的第一功臣,传说他乃袁州‘慈化寺’的僧人,究竟来历如何,却是谁也不晓得。‘八卦尊者’周子旺当年以心高气傲、脾气火爆闻名,结果却拜他为师,追随他揭竿起义。事败之后,彭和尚只身突破元兵铁骑包围,从容逸去。尔后十余年间,足迹遍布淮西、豫南、荆襄一带,宣说弥勒降生的法旨,朱元……洪武爷爷手下将领多半受他感化,连洪武爷爷在‘皇觉寺’出家为僧期间,也曾听过他传教。至正十一年,他与倪文俊、邹普胜等人拥立徐寿辉即位于□水,国号‘天完’,自任护国大教主,一时之间东扫西荡,杀得元兵落花流水,颇有廓清中原的气象,可惜那徐寿辉空有一副奇伟相貌,骨子里却是个草包,既不知人,又不能用人,终被部将陈友谅所弑,旧部星散,彭和尚也不知去向,传说他至今未死,仍在荆襄一带出没。但自从本朝创立之后,当初受过他感化的朝中元老重臣,竟都绝口不敢提到他……”

冷笑了两声,不再往下讲。

只见吕孤帆缓步走到院中,一抱双拳:“领教桑少堡主高招。”

第五回 银戟战金枪月暗星暗 铁蛋看红豆大眼小眼

桑梦资、秦琬琬不由一呆,也才注意到这边的五个人。

秦琬琬一瞥之下,粉脸骤赤,狠啐了一口,别过脸去。

铁蛋酒意正浓,笑著对她招了招手:“小豆豆,你好哇?芝麻饼好不好吃?小心吃芝麻,长芝麻……”

秦琬琬恼了个揪心揪肺,却是一点办法部没有。

桑梦资皱眉怒道:“什么小豆豆?你这小贼秃在胡说什么?任意毁谤,难道不用花钱的吗?”

铁蛋笑道:“你还不晓得呀?她鼻子旁边……”

秦琬琬立刻尖叫:“桑大哥,别理他!”

桑梦资望望铁蛋,又望望秦琬琬,满脸尽是困惑之­色­。

帅芙蓉暗觉好笑:“这家伙疑心病大得很,且再让他难过一下。”

便也向秦琬琬躬了躬腰,道:“秦姑娘别来无恙?”

秦琬琬大哼一声,并不睬他,桑梦资却愈发狐疑起来,忙得两只眼睛三面乱转,见那“玉面留香小将军”比自己还要俊俏几分,不由点了点头,道:“你这位仁兄的才貌称得上人中龙凤,若再腰缠万贯,可真是不得了。”

众人见他颇有几分呆气,便都笑在心里。

赫连锤喝道:“小子你他妈浑里浑球的,大概是因为钱大多的关系,若想变得聪明点,趁早分一些来给老爷使使!”

邓佩听他言语之间满是强盗味儿,不由楞了楞。

桑梦资皱眉道:“你这人好生奇怪,金钱这东西何等重要,怎能随便分给你用?你如果真有本领,只管自己去赚,若赚得比我多,我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否则……”

赫连锤抢道:“我又不像你一样会卖ρi股,怎么可能赚得比你多?”

言毕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桑梦资不管走到那里都有人阿谀奉承,何曾受过如此辱骂,气得脖子都歪了,怒道:

“少林俗家子弟原来都是些市井无赖,鄙俗小人!”

吕孤帆翻手拔出双戟,森然道:“正想请桑少堡主教咱们一点礼貌。”

桑梦资犹豫了一下:“教你们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你们愿意出多少束□?”

吕孤帆又好气又好笑,一晃手中双戟:“只这就是束□!”

秦琬琬怒喝一声:“你们这些莠民刁民到底讲不讲理?”

铁蛋哼道:“天底下最不讲理的恐怕就是你这个小豆豆!”

秦琬琬跳脚不迭:“你再叫一次看看?”

铁蛋笑道:“小毛驴、小泥鳅、小豆……”

秦琬琬“唰”地抽出宝剑,就要奔上前来拚命,桑梦资却先一步抢在她前头。

“这个小贼秃交给我就好,莫损了贤妹价值。”

双枪金虹般自肩后冲起,迳指铁蛋胸口。

铁蛋见他势头来得凶猛,不敢大意,反手掏出钵盂,“四方化缘”兜出一道铁网,早将两只枪尖逼在外门。

桑梦资绝未料到这个醉醺醺的小蜕惺窒戮谷绱肆说茫立刻便□著了轻敌的苦果,忙抽身后跃,幸好对方并没进逼,但终究是明显的败了一招。

他俊脸不由一红,望著铁蛋手中钵盂发怔不己,喃喃道:“道个讨饭用的东西竟胜得过我的黄金双枪,真是奇哉怪也,不合理之至!”

再想上前,秦琬琬却已掠过他身边,挥剑直攻铁蛋。

邓佩不愿局势愈演愈乱,忙伸杆­棒­一挡:“这位姑娘,有话好说……”

那知秦琬琬反手就是一剑,削往他右臂,喝道:“滚开!”

邓佩微微一笑:“好刁蛮的丫头!”

身矮­棒­旋,有若一条大□鱼的爪子卷向她双足。

桑梦资又待上前救援,吕孤帆的双戟却已从斜里剌来,逼得他不得不舞双枪招架,边怒声嚷嚷:“束□还未谈拢,怎地就霸王硬上弓了?走遍大江南北,也找不到像你们这样的主顾……”

吕孤帆却只是蒙头硬­干­,他便也只好全神应战。

这一番双戟战双枪,真个是龙麟争斗、鹏凤竞翔,洒得满天落英缤纷,雪舞电闪。

“银甲神”周坤憋不过一口气,重新振起风火轮冲来,赫连锤更不甘寂寞,抽出大锤左奔几步,右跑几步,选不定要找男的还是找女的。

就在即将掀起一场烂仗的当儿,却见一条高大汉子由店外匆匆走入院中,霹雳般一声大喝:“住手!”

邓佩、吕孤帆闻言立刻跳开,躬身抱拳:“盟主好。”

来人却是“金甲神”周­干­,年约四十开外,鹰眉虎目,面皮赤红,满脸麻扎胡子,背负一对日月双轮,熊彪顾盼,威猛异常。

场中众人多已停下手,好奇的望著他,只剩周坤兀自与桑梦资缠斗不休。

周­干­又喝:“还不周坤虽正杀得兴起,但兄长、盟主、门主之命,毕竟不敢不遵,收轮后退,指著桑梦资道:”大哥,这家伙……“

周­干­皱皱眉毛:“到底为了什么事,这般乱打瞎斗?”

周坤咋唬道:“这小子大跋扈了!他来住店的时候,马厩早已经满了,他居然就把我的马牵出来丢在外面,我跟他理论,他居然还板著脸凶我……”

桑梦资摇头晃脑的道:“这位兄台所言差矣。我付了那个看管马厩的老头五两银子,你却连半个铜子都没有给,我的马自然比你的马有资格住进马厩………”

周坤气得半死,嚷道:“凭著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到处欺负人?”

桑梦资翻翻白眼:“你这人好生奇怪,财大气粗,人仗财势,本乃天经地义,你又何必如此激动?”

周坤不禁破口大骂,却被周­干­的喝声拦阻下来:“只为了这点绿豆小事,就和人家厮打,我看你是愈活愈回头了!”

转向桑、秦抱拳道:“舍弟生­性­卤莽,二位海涵则个。”

桑梦资却猛个摇头:“决非我故意刁难,但这事儿我万万不能海涵。”

一指吕孤帆道:“这位仁兄本领甚是高强,斗得我气喘吁吁,­精­力耗费不赀。须知人的­精­力乃是十分有价值的东西,就这样无端浪费,实在令人痛心。咱们‘神鹰堡’一向讲究帐目分明,进帐如果抵不了出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罢休的。”

周­干­此时才知对方是谁,却毫不动容,笑道:“桑少堡主好本领,直令在下等人大开眼界。你瞧我们这吕兄弟也是气喘如牛,应该是可以抵消桑少堡主的出帐的了。”

赫连锤暗忖:“这家伙怎么这么畏缩兮兮,尽往人家脸上贴金?”

再见那桑梦资得意洋洋的模样,心中愈发恼火,本想出言讥刺,话到­唇­边,一瞥周­干­深藏著骠悍霸气的眼光,竟是说不出口。

周­干­又陪了许多好话,搔得桑梦资心窝说不出的受用,哈哈一笑道:“周盟主,今日之事本来也只是一点小误会,你也不用太在意。咱们‘神鹰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财产总计现银十八亿六千余万两,田地三万五千四百八十余亩,房舍七千三百二十余栋,大小字号四千四百九十余家,牲畜十三万六千一百七十余头,据本堡去年所作的非正式统计,本堡财产在江湖所有大小帮会之中排行第一,因此江湖道上的朋友多少要卖咱们一点面子,将来周盟主若有需要咱们帮忙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又呜哩哇啦的说了一大套,周­干­只是微笑点头而已。

桑梦资眼见面子争得十足,便意气飞扬的转向秦琬琬道:“贤妹,时候不早了,快回房休息去吧。房钱付的是整晚,若只睡得半晚,实在有点划不来。”

秦琬琬恶狠狠的瞅了铁蛋一眼,收剑入鞘,走入东首第二个房间,“砰”地把门关了。

桑梦资又打几个哈哈,才走回秦琬琬隔壁房里去。

周­干­脸上笑意顿收,回头望了望铁蛋师徒三人,又换上一种和气的神态。

“这三位是……”

邓佩把铁蛋的来历说了一遍,他却不知帅芙蓉、赫连锤到底是­干­什么的,便只说是铁蛋的徒弟。

周­干­又一作揖,说了许多客套话,向邓、吕二人使了个眼­色­,道声“明天见”,迳自回房去了。

邓佩见他面­色­凝重,料必有事,便也匆匆告辞,扯著吕孤帆、周坤紧随而去。

铁蛋等人回返房中,赫连锤就破口大骂:“那个‘金甲神’,见了人只会打躬作揖说好话,算是什么卵蛋盟主?”

帅芙蓉笑道:“盟主岂是好当的?号称少林俗家的通共三十六门,每一位门主都是号令一方的江湖大豪,没有一套软硬兼施的本领,那里率领得动?总归一句话,天底下最难的事儿就是带人。”

赫连锤想了想,不得不同意道:“我看我老子带那群喽罗,也是费力得紧。”

铁蛋道:“他们刚才这么匆匆忙忙的,却是为啥?”

帅芙蓉道:“只怕是为了建文太子的事吧?”

便将那日在“登封”城外看见“金龙八将”假扮成“飞濂五雄”,杀死少林方定、方慧,劫走建文太子的情形说了一遍。

铁蛋跌足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寺中长老一定错找上‘飞镰堡’,不是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

帅芙蓉眼珠转动了几下,支吾道:“少林本是江湖上最大的一股势力,只因寺中师父专心修行,向少Сhā手江湖事务,方才致使‘三堡’坐大,到处横行。少林若能因为这件事淌入浊水之中,压住‘三堡’的气焰,未始不是天下之福。”

铁蛋听这道理似通非通,终因头脑简单,懒得深思细想,便不再言语。

赫连锤哼道:“我看少林并不如你所说的这么清心寡欲,否则把那建文太子接去寺中­干­什么?大家还不是都在押宝,有人押永乐爷爷,有人押建文太子,押对的人封侯拜相,押错的人也可算得上抛头颅,酒热血……”

帅芙蓉拍手道:“师兄竟能洞悉世间至理,佩服佩服!”

赫连锤大大得意,又道:“我看这么一来,江湖必定多事,不闹得­鸡­飞狗跳才怪?”

帅芙蓉又闪了几下眼光,意味深长的□了一口气儿:“希望如此,嘿嘿,希望如此。”

赫连锤暗忖:“这小子唯恐天下不乱,到底有何图谋?”

铁蛋出寺门就遇上这许多夹缠不清的事体,不禁弄得头大如斗,忙挥挥手道:“别说这些了,再教你们练‘金刚一□功’。”

二人闻言,赶紧收摄心神,一意练起功来,因不知铁蛋何时又会被逮回少林寺,故而异常用心,较诸从前有一搭没一搭的修习态度,直有天壤之别。

铁蛋今晚却另有心事,匆匆指明运气要领之后,起身在房内乱转。

帅芙蓉端坐榻上,微微一笑道:“师父如果有事,就请自便。”

铁蛋如同得了赦令,急急迈出房外,朝东首那排房间走去,走没几步却又顿住了,不停搔头皮、抠脖子,脸孔肿胀得恍若西瓜瓤儿,好像即将要去上吊一般。

他在院中踯躅了好一会,终于大挺一下胸脯,狠狠踏动两只短脚,走到秦琬琬所住的房门前,举手敲了两下,却没声音,原来手早软了。

他硬起头皮,又待再敲,手臂偏偏不听指挥,不管怎么撮弄都只能弄出耗子抠木板一样的声响,搞得他满头是汗。

穷则变,变则通,走离房门,绕到后窗,正想伸手去拍窗纸,窗户却“吱”地一下自动打开,露出一张似嗅还怒的俏脸儿来。

铁蛋大吃一惊,冬瓜般滚退五步,结结巴巴的道:“你……还没睡呀?”

秦琬琬轻哼一声,“我就知道是你。”

脸­色­语气竟大不若以往火爆。

铁蛋抬头望望天,暗忖:“大概是月亮的关系。”

胆气不由大壮,板著脸道:“小豆豆,我问你……”

秦琬琬忙道:“我也正要跟你讲一件事。”

语声居然愈来愈婉转。

铁蛋从未听过她如此温柔的对自己讲话,早已消散了的酒意一下子又拢聚心头,一颗脑袋昏天黑地,态度却愈发强硬,拦道:“等一下,我先问你,你们‘金龙堡’劫走建文太子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杀死我们少林寺的方定、方慧两位师伯?”

秦琬琬愣了一下,诧声道:“那有这事?”

铁蛋嘿然冷笑:“敢做敢当,赖什么皮?”

秦琬琬肝火上升,看看又要变脸,却不知为何,强自忍下,硬梆梆的说:“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堡里去了,这事儿我真的不知,赖你作甚?难道我还怕了你这个小贼秃不成?就叫你们全寺上下一齐来,本姑娘也决不皱一下眉毛。”

铁蛋见她真不知情,心中恶气立刻大减,点点头道:“大概全都是你爹的主意,我们迟早会找他算帐的。”

秦琬琬冷笑连连:“我爹岂会把你们这群贼秃放在眼里?”

铁蛋挥挥手:“好啦,不说这个,我再问你……”

他本想探询师父岳翎和三堡之间的瓜葛,却又记起帅芙蓉“明来不如暗往”的嘱咐,一时之间竟不晓得怎么开口才好。

秦琬琬似笑非笑的望著他:“你还要问什么?”

铁蛋支吾半天,发起急来,冲口道:“那个什么‘三堡联盟’是不是由你主事?”

秦琬琬面­色­大变:“你怎么晓……”

想想不对,急忙煞嘴,总算没把“得”字说出,改口道:“那有什么‘三堡联盟’?瞎说一气!”

铁蛋笑道:“你瞒得过别人,须瞒不过我。洒家生有千里眼、顺风耳,像地藏菩萨座下的‘谛听’一般,上观九十九重天,下透十八层地狱……”

他本是随口说笑,不料秦琬琬竟似有点当真,半信半疑的问:“你还晓得什么?”

铁蛋见她入彀,不禁心中暗笑,得意洋洋的道:“我还晓得你们这‘三堡联盟’为的只是对付一个人。”

秦琬琬沉默半日,脸­色­变幻不定,显然有点惊讶对方的神通。

铁蛋打铁趁热,忙又追问:“你们和那人到底有何冤仇?”

这下可使秦琬琬脱出圈套,白了他一眼,哼道:“­干­你什么事?要间,你去问我爹,只有他自己晓得。”

铁蛋不由皱了皱眉:“左也是你爹,右也是你爹,好像你们堡里的事情,全部与你无­干­……”

秦琬琬不知怎地眼眶突然一红,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个男的,他就什么话都会跟我说了……”

铁蛋并不知俗世本有重男轻女的观念,更不知“独角金龙”秦璜多年来一直在为自己没有子嗣继承“金龙堡”的偌大基业而烦恼,只是此刻眼见秦琬琬一脸幽怨样相,不禁有点同情起她来,暗忖:“大约总是因为她爹不喜欢她。这也难怪,她手段这么毒辣,我如果是她爹,我也不会喜欢她。”

嘴上却道:“你少杀几个人,也许你爹就会喜欢你啦。”

秦琬琬怔了怔,哼道:“你又胡说什么喔?”

铁蛋立刻故作正经的宣说起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胸怀与法旨,怎奈他口齿本就不清,日常师父传授经义时又老爱打盹儿,对佛经情义根本不甚了了,一旦宣讲起来自是如同­鸡­鸣狗吠,教人听不懂半句。

秦琬琬掩嘴笑个不住,连声说:“好了啦,什么啦!”

直如春花遽放,雪霁初开,看得铁蛋两只眼珠险些撞碎在一块儿。

秦琬琬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粉脸一红,忙道:“喂,我还有话要跟你讲呢。”

语声柔似蜜糖,把铁蛋的骨头都浸酥了,腔调竟也跟著黏搭搭起来:“我听著呢。”

秦琬琬又瞟他一眼,用著恳求的语气道:“以后你不要当著别人的面叫我‘小豆豆’,好不好?”

铁蛋迷迷糊糊的正想答“好”,心头却忽地一凛,佛祖、长老的教训走马灯般闪过脑海,不由暗骂自己一声,寻思道:“这个妖怪正在对我施邪法哩。”

连忙镇稳心神,板起脸孔。

“我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休要你来管!”

秦琬琬见这贼秃□扭得紧,翻脸如同翻书,心下大为光火,终究有求于人,不得不强自隐忍,又好言相求了几次,未料铁蛋只是不依,还把鼻子乱喷。

“甭谈!甭谈!”

秦琬琬再也按捺不下,将脸一扯,顿由天仙变回罗煞,一拍窗缘,厉声道:“贱骨头,你偏要吃罚酒?本姑娘何等身分,肯跟你讲话就已经给了你天大的恩惠,居然还要百般刁难,作张作致,当真是莠民恶氓,罪该万死!”

纵身跳出窗外,抽出宝剑迎头就剁。

铁蛋笑道:“这可现了形了!”

正待取钵盂招架,却见隔壁窗口一开,“摘星玉鹰”桑梦资也窜了出来,尚有点睡意蒙胧,先一眼瞧见孤僧寡女约会后窗,面皮便泛上了一层胆汁,转眼再见秦琬琬手中亮著兵刃,又不由大喜,叫道:“贤妹,我来救你!”

出掌如风,直捣铁蛋胸口。

这一回他不敢大意,一出手便用上了“神鹰堡”的看家本领“大力鹰爪手”,十指成钩,著著抢攻,颇有非把对方心脏剜出方才罢休之势。

铁蛋没防著他半话不吭就蒙头乱­干­,胸上差点被他挖了个窟窿,不禁彪休大怒,嚷道:

“又­干­你什么事了?每次都要夹在中间……”

一语未毕,两只鹰爪又分从左右袭到,再顾不得论理,右臂一翻,一记“乱云手”由对方双爪空隙间钻过,迳抓面门。

“神鹰堡”能在江湖上取得今日之地位,并非全由武功,但他们的实力却不可轻侮,桑梦资既身为堡主之子,当然不是个好打发的东西,但见他爪爪跳脱,轻灵狠辣兼而具之,竟已有拔尖高手的气势。

铁蛋这还是生平首度遭遇强敌,抖擞­精­神,全力应战,他在某些方面虽显得无能至极,但于武学一道上却是天赋异秉,早将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中的三十六项练得烂熟于胸,甚且自创出不少古怪招式,此刻翻箱抖底的全盘施展开来,忽掌忽拳、忽指忽拿,直令江海移位,天地颠倒,恐怕连达摩老祖看了都要目瞪口呆,自叹弗如。

桑梦资初时犹能支撑,勉强战个平手之局,但五十招过后,肺脏就开始有点吃不消了,唧唧吁吁的,好像漏了风。

他不禁暗恨自己平日从不注重长力的锻链,反观那小蜕械­奶­迥谌此朴屑甘条黄河同时流动,劲力源源不绝,尚且一波强胜一波,彷佛用到天荒地老都用不完似的。

桑梦资又斗几招,实在禁受不住,扯开喉咙嚷嚷:“唉呀,贤妹,愚兄打不过他,也救不了你啦!”

秦琬琬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你们两个不要打了好不好?”

铁蛋见他已出口认输,当即收招后退,桑梦资缓过一口气,伸手入怀,掏出一枚黑忽忽、圆滚滚的东西,照准铁蛋面门打去,边叫:“看我这个天下最歹毒的暗器!”

铁蛋全不知江湖鬼域伎俩,见那东西好玩,就想伸手去接,却听左侧屋顶上一声暴喝:

“不能接!”

喝声方出,掌风己至,将那黑丸凌空推撞到右侧院墙之上,“砰”地一声火光迸现,把土墙炸了个大洞,其中还夹著一股青烟,即使远远闻著,也令人恶心欲吐,秦琬琬“桑大哥,使不得”的叫声却才紧接著响起,东首最右边的那间房里也传出几声咳嗽,仿佛屋内客人被那股烟薰得极为难受。

铁蛋抬头一看,一条人影正轻飘飘的落下地来,只见他二十开外,身著一袭类似农夫所穿的灰布交领短衣,下著齐膝短裤,脚踏芒鞋,头上不冠不巾,却戴著顶斗笠,脸型四方,肤­色­黝黑,完全一副稼穑汉子的模样,唯独眼中­射­出­精­悍异常的光芒。

秦琬琬立刻叫了声:“马大哥。”

语气中竟透著几分畏惧之意。

桑梦资面­色­陡变,跳脚道:“马功,本堡每制成一颗‘蚀骨霹雳炮’,就要耗费五十两银子,你却把它弄去炸墙,那堵墙才值几文钱哪?我不管,你赔来!”

名唤马功的青年微微一撇嘴角,森然道:“据我所知,贵堡的‘蚀骨霹雳炮’,只在对付大­奸­大恶之徒时,方才使用……”

桑梦资瞪眼道:“他若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为什么要跟我打架?”

皱了皱眉,狐疑道:“咦,你管这么多­干­嘛?难道他给了你钱不成?”

马功哂道:“在下只是不想让‘三堡’落人口实而已。”

桑梦资颇不以为然的翻翻眼睛:“落人口实就落人口实,反正又少不掉我一两­肉­。”

马功厌恶的摇了摇头,转向铁蛋拱手道:“这位小师父……”

铁蛋见他正气凛然,心中顿生好感,忙答:“我叫无欲,人家都叫我铁蛋。”

马功微微一笑:“铁蛋小师父,适才多有得罪,万祈见谅。”

桑梦贵重重哼了声:“你们‘飞镰堡’想要巴结少林寺,咱们‘神鹰堡’可是不用的。

跟一群穷和尚勾勾搭搭,不亏死才怪!“(奇书网 )

铁蛋暗吃一惊:“这个姓马的原来是‘飞镰堡’的人。”

却闻东首最右侧那个房间中又传出一阵咳嗽,接著便听一个小⒆拥纳音道:“妈拉个爸子,是谁放了这么老大个臭屁?臭不死他娘个王八蛋!”

院内众人听这语声极尖极细,顶多不过四、五岁,出言竟如此鄙俗,不禁都是一呆。

又听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声音道:“除了鹰屁,还有什么屁会这么臭?昨晚才得了风寒,今晚又被屁薰,真是他­奶­­奶­的倒楣透顶!”

秦琬琬暗里皱眉:“难怪那小⒋致橙羲梗原来他娘是个夯货!”

又听那­奶­娃儿道:“趁早叫那放屁鹰滚蛋算啦!再在这里直著ρi眼乱放臭屁,咱们明天起床可都成了臭人了。”

“摘星玉鹰”桑梦资听这对呣子摆明了在骂自己,不禁甚是恼怒,大声道:“本堡这‘蚀骨霹雳炮’乃集合天下巧匠制成,神奇无比,可谓人类智慧技术之结晶,而且每一颗霹雳炮内都含有硝石、鹤顶红、白犀牛角等十余种珍贵药物,林林总总算起来,每一颗都要值上五十两又八钱五分银子……”

说时看了看马功,彷佛很为自己刚才少说了八钱五分银子而感到抱歉。

润了润嘴­唇­,又道:“虽说爆炸开来确实臭了点,但它的威力你们方才已有目共睹。”

边指了指土墙上的大洞,以证实自己的话语,又道:“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最可贵的乃在于它的那股毒烟,中人以后,三个时辰之内必定皮溃­肉­烂至骨而死……”

铁蛋打了个寒噤,忿忿骂道:“我跟你没冤没仇,怎么竟用这种歹毒东西来暗算我?”

桑梦资一翻白眼:“你这人好生奇怪,我早就说明了此乃天底下最歹毒的暗器,你自己不加提防,却反来怪我,真是可笑至极!敝不得你会发不了财,跑去当和尚,一笨万事难嘛!”

铁蛋气了个瞠目结舌,发声不得。

马功微一扯他袖子,低声道:“算了,不必跟这种人计较。”

顿了顿,瞎道:“‘神鹰堡’在当今江湖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帮大派,论真功夫决不比别人差,但他们却爱走偏锋,专弄一些­阴­损伎俩……”

铁蛋兀自气愤难平:“有本领一刀一枪,没本领就摸摸鼻子认栽,用上这种歹毒东西,纵使赢了又有何光彩?”

马功又叹道:“一种米养百种人,他们偏不这么认为,人家又能拿他们怎么办?非是我爱背后说人间话,但‘神鹰堡’上至堡主,下至帮徒,个个心胸狭隘,手段­阴­狠,万万招惹不得,小师父日后行走江湖,须特别注意。”

铁蛋听他语气诚恳,不由更加深了对他的感激之情,道:“我看那‘金龙堡’和‘神鹰堡’都邪门得紧,只有你们‘飞镰堡’算是个正派帮会。”

马功红了红脸,不好意思的说:“过奖过奖,惭愧惭愧。其实也没什么,只就是把握得住江湖规矩而已。家父‘公平大侠’马必施一向以‘公正平等’四个字教训本堡弟兄,创堡十余年来,全堡弟兄总算没有半个人违犯堡规。”

铁蛋暗暗赞叹:“‘公平大侠’想必就是‘飞镰堡’堡主了,光听这外号,就知其人之正直。”

却见桑梦资摇头摆脑的向屋内呣子道:“你们二人沾著那毒烟,居然行若无事,当真是前所未闻,我本该佩服才是,但一想起价值五十两银子的霹雳炮,居然弄不死你们这两个不值三文铜钱的货­色­,就不由痛心疾首!”

言毕龇牙露齿,不胜欷□。

屋内那­奶­娃儿笑道:“有人说咱们不值三文铜钱呢,不知他是怎么算出来的?”

那­妇­人哼道:“久闻‘神鹰堡’有一个专门秤人的秤儿,一秤就晓得这个人值多少钱,但咱们从没被那秤儿秤过,可不能随便就被人定上价钱。”

­奶­娃儿笑道:“‘神鹰堡’却有什么资格秤咱们?我倒要先把那个放屁鹰秤秤看!”

语声方落,就见房门一开,走出两个人来,院内众人一瞧之下,又都一楞,原来那是什么­妇­人、­奶­娃儿,却是两条筋­肉­纠结的大汉,一个胖一个瘦,年纪都在四十开外,身上穿著一式粗布白衫,既不长又不短,手腕脚踝都露在外面,煞是可笑。

桑梦资大大的皱了皱眉:“何方妖人,如此­阴­阳怪气?”

那胖子咧嘴一笑,发出­奶­娃儿的声音:“奇怪,咱们脸上又没写妖字,你怎么晓得咱们是妖人?”

那瘦子啧啧嘴­唇­,吐出­妇­人之声:“‘神鹰堡’秤人的秤儿果然满准!”

胖子立刻嚷嚷起来,直若婴儿要吃­奶­时的啼哭:“怎么,你承认咱们只值三文钱哪?”

铁蛋不由低笑道:“这两人好玩得很。”

马功却面­色­严肃,眼睛瞬也不瞬的盯住对方直瞧,心情显然十分沉重,嘴里喃喃道:

“会不会是他们?”

只见那瘦子叉手望著桑梦资,一脸研究的神气:“瞧这小子长得白白净净,手段却如此狠毒,不知是何道理?”

胖子悠悠道:“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唯有五脏六腑俱皆腐烂之人,才会放出这么臭的臭屁,幸亏只被咱们闻著,一般人那受得了?”

瘦子咕咕突道:“这年头,人命再大,也大不过钱。他们‘神鹰堡’反正钱多,弄死了人,赔赔钱也就过去了,没有什么了不起。”

胖子蹙眉一想,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猛力一点头,向桑梦资道:“也罢!在下我天生一副穷命,偏偏上有八十高堂老母,中有三个黄脸婆,下有十八个讨饭小表,今晚我这条命就卖你三文铜钱,大约总够我那一家子人吃上一顿饱饭。”

桑梦资实在不相信花了无数财力人力的“蚀骨霹雳炮”,竟会对这二人起不了任何作用,见他愿意再当一次试验品,自然大喜过望,拍手道:“好!咱们重新来过!如果弄死了你,除了三文铜钱之外,再免费奉送一具棺材。”

那瘦子不禁眼红,忙道:“条件倒真不错,我也参一家!”

桑梦资摇头道:“试验品只要一个就够了,何需多花一倍冤枉钱?”

却拗不过瘦子死求活赖,只得勉强应允,伸手掏出两颗“蚀骨霹雳炮”,喝声“来了”,照准二人胸口就打。

胖子、瘦子齐声“哈哈”一笑,既不闪躲也不探手接取,只把嘴­唇­一噘,“噗”地吐出一口气,那两颗黑九便立刻换转方向,反朝桑梦资飞去。

桑梦资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用手臂奋力掷出的东西,竟会被人一口气儿就吹将回来,惊诧莫名之余,简直连如何闪躲都忘了,泥塑木雕般僵立当场。

秦琬琬惊叫出声,想要救援,那还来得及,却见那两颗霹雳炮硬生生的在桑梦资面前三寸之处顿住,诡异无比的凌空跳了两跳,“咻”地一下倒飞回去,仍旧打在右侧院墙上的老地方,一阵火光青烟过后,最右侧的那个房间里居然又传出一叠声咳嗽,原来房中竟还有人在。

那胖子瞅了马功一眼,点点头道:“总算有个玩得起来的。你大概就是近年来声名颇著的‘铁面无私’了?”

马功必恭必敬的一抱双拳:“不及二位前辈远甚,万勿见笑。”

铁蛋一旁暗忖:“‘铁面无私’,果然人如其名。”

桑梦资才在鬼门关口捡回一条命,却不向马功道谢,只楞睁著眼睛喃喃道:“这霹雳炮显然无用,回堡后定要他们立刻停止生产……”

却听屋内那人咕咕哝哝的骂了几句,床板“卡”地一声巨响,似已翻身走下床来。

瘦子幸灾乐祸的看了桑梦资一眼:“这下可把老四惹恼了,有人苦头吃不完喽!”

又听那“老四”咳嗽了几声,迈步走向房门。

每走一步,屋顶上的瓦片就跳舞似的上下掀动,梁柱也发出嘎吱欲断的响声,紧接著就见一圈黑压压的东西在房门口奋力挤轧,门框嘶声嚎啕著,彷佛在抱怨木匠当初为何要把自己造得这么小。

那团东西挤了半日,终于挤出房门,倏地一伸一展,恰似天外飞来了一座小山峰,把月亮都遮黑了半边儿。

只见他头顶高出屋顶一尺有余,身躯恍若千年老树的树­干­,等间三、四个人合抱不住,大块大块的肌­肉­在粗布白衫下怒坟而起,好像浑身绑著无数个大海龟的壳儿,赤金­色­的脸上生著一对灯宠也似的巨眼,­射­出比闪电还要灿烂□亮的目光。

马功再无怀疑,脱口叫道:“‘四天王’金刚奴!”

桑梦资、秦琬琬都不由霍然­色­变,只铁蛋一个根本不知他是谁,尽在脑中勾勒这个偌大身躯躺在那间小屋子里的情景,想到出奇处,不禁嘻嘻直笑。

“四天王”金刚奴扫了他一眼,目注桑梦资沉声道:“那个臭弹是你放的?”

声若狮吼,震得众人心脏隐隐作痛。

桑梦资正为了“蚀骨霹雳炮”的无用而大感丧气,无­精­打采的道:“唉,毫无价值!廖抟庖澹‘廖薜览恚

不料那金刚奴却以为他是在骂人,只一步就逼到他身前,叉开畚箕般的巳掌,当头罩落。

桑梦资见他来势凶猛,那敢大意,反手抽出双枪,左枪□向敌掌,右枪迳扎对方胸口,这一招“­精­打细算”,攻敌必救,乃“神鹰枪法”­精­妙著数之一,不想金刚奴根本视枪尖如无物,左掌一挥,“啪啪”两响,硬把枪尖挡开,右手掌照旧直抓桑梦资头顶。

桑梦资双枪几乎脱手,斜斜掠开七、八步,对方手掌只一伸,却又已至头顶,秦琬琬见势危殆,忙挥宝剑攻上,边嚷:“大胆反贼纳命来!”

金刚奴嘿嘿一笑。

“你们‘金龙堡’还没资格说咱们是反贼!”

单臂一抡,立将秦琬琬也罩入圈内。

秦琬琬仗著宝剑锋利,起手一剑就朝对方右臂削去。

“四天王”金刚奴却像是昏了头,手肘一抬,竟用人体最脆弱的关节部位去挡。

秦琬琬心中暗喜,手上加劲,剁了个结实,只闻“当”地一声,秦琬琬立觉虎口一阵大痛,险些崩裂,金刚奴一条右臂却仍好端端的连在肩膀上,一个翻转又横扫过来。

秦琬琬惊骇不已。

她这柄七星宝剑虽非上古神兵,却也算得上是剑中­精­品,不料现在竟变成了一根蚊子钉儿,想在对方身上划条白印子都不可得。

眼看金刚奴手臂又到,猛一咬牙,再一剑斩下,却依旧弹跳开去。

她连斩三剑,剑身连跳三次,最后一次还差点反劈上自己面门,只好放弃硬攻策略,避实蹈虚,一边企图找出对方罩门所在。

金刚奴立刻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桀桀怪笑道:“小娘儿们,你当我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哪?只要你能说出我的罩门在那里,我这颗脑袋马上就输给你。”

嘴上说话,手下却毫不放松,他双臂伸开,怕不有丈把来长,又全不惧兵刀砍削,直如两根大铁­棒­,卷起阵阵旋风,把桑、秦二人搅得东倒西歪。

铁蛋从未见过这种打法,一旁看得暗暗心惊,低问马功道:“这三人是何来历?”

马功道:“元末红巾东系首领韩林儿的部将白不信、李喜喜、大刀敖进兵陕西,虽败与元将李思齐、张思道、孔兴、脱列伯等人,但其余众却一直在陇西汉上一带活跃。本朝建立以后,他们竟也不愿臣服朝廷,继续作乱,八年多前,居然自立国号为‘后明’,改元‘龙凤’与韩林儿当年所用的年号一般无二。这批人本都是武术高手,却专以邪教惑众,‘金光一道’高福兴自称弥勒佛,但起事没多久就被官军诛杀,现今掌教的便推这‘四大天王’何妙顺、陈二舍、仇占儿和金刚奴;至于名义上称孤道寡的则是‘千斤担’田九成……”

铁蛋这方面的常识根本一片空白,只有“咿唔”以应而已。

但闻桑梦资叫道:“贤妹,莫要力取,跟他兜圈子!”

双臂一振,整个人飞将起来,果然像头大鹰,翱翔窥伺,绕飞不已,逮住会就扑翅下击。

秦琬琬也剑法陡变,如水般灵动、风般飘忽,避开正面,专攻敌方死角。

金刚奴哈哈大笑:“‘三堡’总算有点门道!”

手臂完全展开,仍然轻轻松松的将二人罩在圈内。

那瘦子却朝马功一抬下巴:“小子,你也别闲著吧?露点‘飞镰堡’的绝活儿给咱们瞧瞧!”

马功微微一笑:“‘二天王’陈二舍成名久著,在下岂敢献丑?”

瘦子陈二舍发出几声­妇­女般的咯咯娇笑:“这才叫做真人不露相!”

话声未了,身子不知怎地一转,竟已到了马功背后,叉开骷髅也似的枯槁手掌朝他肩头抓下。

铁蛋心感马功救命之情,当然不会坐视,一记“翻天印”直拍陈二舍面颊,逼得对方撤招来封,左足微蹲,右足生尘,“螳螂腿”迳踢对方小肮。

那胖子一旁看了,­奶­娃娃般大叫一声:“原来是少林寺的?这个让我来!”

呼呼两拳攻往铁蛋后背。

铁蛋急忙回手招架,四只拳头当下碰了个结实。

那胖子身形微微一晃,铁蛋却退了三、四步方才站稳,手臂略感逡麻。

那边马功已和陈二舍动上了手,边抽空叫道:“此人乃‘三天王’仇占儿,小心他的‘十八乱打’!”

,仇占儿笑道:“我这杂烩拳比起少林拳法,却是大大不如了。”

迎面又是两拳向铁蛋拍去。

铁蛋刚才与桑梦资一战,早将全身筋骨都活络开来,体内直似有千万只青蛙在扑扑跳动,此刻一见又有架打,不由大感亢奋,激啸一声,弃掌指擒拿不用,完全以拳法抢攻。

仇占儿笑道:“好家伙!真看不出来!”

催动内力,硬打硬封,刑那闻狂风飕飕,飞砂走石,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吹落下地。

铁蛋立刻感受到前所未逢的压力,强大的气流仿佛在他身周筑上了一堵厚墙,他的呼吸已被逼住,手脚也好像缀上了千斤铁块,怎么也挥洒不开。

心念电转,似乎除了出奇走险,已无他途可循,暗里一咬牙,蓦然把身子一矮,泥鳅般向对方身侧滑去,一记肘拳横撞对方腰肢。

不料那仇占儿的动作也是全不按章法,发拳起脚之际,身躯直像条柳树枝儿一般乱摇乱晃,铁蛋一个眼岔,竟没能抓准部位,手肘堪堪贴著对方腰间衣裳溜过,反使自己向前打了个踉跄,背后空门也随之大露。

仇占儿虽惊出一身冷汗,却毫不放过这机会,左掌穿出,往他肩上一按,半旋腰胯,左足跟著飞起,正中对方心窝。

铁蛋只觉眼前一阵昏黑,陀螺般滚跌出三丈远近,胸腹间血气翻腾上涌,就要从口内喷出,却不知怎地,才涌至喉头就自行消散开去,神智也跟著清明过来,在地下挣了几挣,挺腰跳起,运了运气,不但丝毫不觉受伤,反而­精­神陡涨,也不去思索究竟是何道理,又自揉身攻上。

仇占儿不由暗暗惊讶。

他这一脚虽未用上全力,但照他自己估计,总够叫对方躺上一时半刻起不得身,不料这小蜕腥赐耆不当回事儿,简直有点超乎他的想像。

“从未听说少林有这等古怪内功,莫非是什么邪术不成?”

他镇日以妖法唬人,此刻却直劲怀疑对方乃身负邪术之妖人。

挥拳再战,更令他讶异不己,原来对方拳头上的力道竟比刚才增强了许多,无论自己再怎么催动内力,也无法把他完全困住。

铁蛋自身倒毫不觉得,只当是仇占儿后继无力,便愈发抖擞­精­神,强打猛攻。

又斗三十余招,铁蛋又被仇占儿一个乱拳打中腹部。

这一下仇占儿几乎用上吃­奶­的力气,直把铁蛋打得飞出五、六丈远,满地乱滚,喉管里迸出“荷荷荷”的呼痛想吐之声。

仇占儿暗忖:“这下定叫他爬不起来了。”

却见铁蛋满院滚了一转,忽然翻了个身,又托地跳起老高,边拍手笑道:“我晓得了,你在跟我玩是不是?”

仇占儿见他面上光采益发灿然,好像刚喝下几十碗烈酒一样,不禁吓得三魂出窍,六魄直冒,退开几步,尖喝道:“你练的到底是什么奇怪内功?”

铁蛋呆了呆:“那有什么奇怪?”

仇占儿忽地记起一个人来,不由打了个哆嗦,脸上流露出畏惧之意。

铁蛋才一皱眉,就见如山巨影一闪,“四天王”金刚奴已立在自己面前,沉声道:“彭和尚是你什么人?”

场中众人也都已停下手,怔怔望著铁蛋,面容均带有骇异的神­色­。

铁蛋刚刚才听帅芙蓉提起这个名字,不由摇头道:“他那是我什么人?我根本……”

一语未毕,“四天王”金刚奴石锁般的拳头已打上他胸口。

铁蛋毫无防范,被打了个正著,金刚奴的拳劲又与仇占儿大不相同,直教他昏天黑地的飞出不晓得多少丈远,“砰”地撞开一扇窗户,跌入一间房里,只觉心肺疼痛欲裂,自忖必死无疑,岂知血气翻涌了一会儿之后,居然又平伏下去,周身立刻感到说不出的舒泰,仿佛三万六千个毛孔之中都灌入了|­乳­浆一般。

这下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起来,躺在地下望著天花板发楞。

却听“龙仙子”在外面急声大叫:“喂,小秃……你快出来!你跑进去­干­什么?”

铁蛋翻身跳起,定神一看,才知自己原来跌入秦琬琬房中。

只见屋内一片凌乱,亵衣亵裤胡搭在床头,胭脂盒、粉饼儿瞎堆在桌上,一双绣□鞋儿乱踢在床底,还有一大堆哩哩啦啦、花里花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丢得满床满地。

铁蛋不由暗笑:“看著­干­­干­净净的,不想私底下竟这么邋遢,真个是妖怪根­性­!”

又觉那些玩意儿著实新奇,顺手抓了对耳坠子揣入怀中,才越窗而出。

秦琬琬兀自在那儿跳脚嚷嚷:“讨厌鬼!你跑到我房里去­干­什么?不要脸!”

铁蛋笑道:“你这房间好……”

秦琬琬不等他“乱”字出口,就大发一声破人耳膜的尖叫:“你敢讲?”

铁蛋哈哈一笑,便即住口,桑梦资却颇感好奇的追问:“她那房间有什么好?”

秦琬琬粉脸通红,顿了顿脚,竟尔哭了起来:“你们都欺负我……你们……臭男人……”

掩面纵入房里,反手把窗子一带,不料那窗子早被铁蛋撞坏,“劈哩啪啦”的掉在地下,恰正砸中她的脚,又发一声哭喊:“讨厌!”

踢了那窗子一下,连忙扯过橱柜把窗口堵了,鸣咽之声益发大作。

桑梦资一皱眉毛,喃喃道:“同样房钱,她的房间怎会比较好?这家客栈如此处置,未免太不合理!”

只听“四天王”金刚奴重重“嗯”了一声:“果然是彭和尚的徒弟,失敬失敬!”

不由分说,抱了抱拳,把手一挥,掉头就走。

“二天王”陈二舍、“三天王”仇占儿也各自瞪了铁蛋一眼,转身回房去了。

铁蛋还想分辩,却已无对象,一个人站著发楞。

“铁面无私”马功踅将过来,笑著扯了他一把:“且和小师父叙叙话儿。”

铁蛋自然点头不迭,转请他到自己房间。

绕回大院,进门一看,帅芙蓉、赫连锤竟兀自端坐床上运气练功,对刚才外面的响动丝毫未闻。

铁蛋叫起徒弟和马功厮见,马功殷勤执手,笑语晏晏,使得赫连锤大为受用,笑道:

“只当‘三堡’全都是老大不堪的帮会,不想你们‘飞镰堡’倒真不赖,难怪势力会居‘三堡’之最。”

马功肃容道:“正直必受天佑,乃千古不移之至理。”

帅芙蓉险上浮起一抹突意,连声道:“是极是极!”

马功又道:“小师父神功盖世,在下佩服得无以复加。”

铁蛋面上一红,搔搔头皮道:“什么神功?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

便将刚才交战的情形向两个徒弟说了一遍,又道:“这事儿的确古怪,愈挨打愈舒服,­精­神也愈旺……”

赫连锤笑道:“这种内功却好叫做‘贱骨头神功’。”

帅芙蓉沉吟道:“师父以前挨打,可会有这种情形?”

铁蛋喷笑一声:“以前只有我打人的份儿,从未挨过别人打。而且寺中练功多半点到为止,那有人会下重手?最多不过……”

他边说边比划,说到此处手掌虚按一按,掌心竟蓦地发出一股强劲无比的真力,将面前桌椅全数掀得四脚朝天。

马功见他随便一抬手就有如此劲道,不禁心下骇然,铁蛋却比他还要讶异,站起身子,猛个举脚一跺,顿时声如雷震,土块纷飞,硬梆梆的黄泥地面竟被他跺出个尺许来深的大洞。

帅芙蓉、赫连锤跟随了铁蛋几天,多少对他的内功深浅有点数儿,此刻眼见这一脚之威,也都呆住了。

“师父的内力怎么一下子增强了许多?”

铁蛋自己却早惊得结结巴巴,那还说得出个所以然,忙闭目运气,细察体内,只觉真力摩荡充沛,洋洋如大海之波,莫可遏禁,较诸以前真不可同日而语。

马功见他不像作假,不由皱眉道:“这种功夫简直连听都没听说过,更奇的是,居然连小师父自己都不知晓。”

铁蛋心道:“莫非师父曾经暗中传给我什么功夫不成?”

细加回想,又觉决无此理,任他抠破脑袋,也想不透究竟是何缘故。

众人又议论半日,仍得不出结果,赫连锤一拍脑袋,呸道:“想它娘!若能把这世上的每一件事儿都想通,老爷我早就成了神仙啦!”

帅芙蓉笑道:“说的也是。”

突然转过脸来,目注马功道:“听说有个‘三堡联盟’,不知所为何事?”

他这一问突如其来,却是早经算计,确使对方难以招架,不料马功却毫无隐瞒之意,点点头道:“此事已保密了十余年之久,但近日内就将水落石出,便说也无妨。”

轻咳一声,续道:“联盟集结了三堡的顶尖高手‘金龙八将’、‘中条七鹰’和敝堡的‘飞镰五雄’,目的只有一个:务必除去当今江湖上最­奸­最恶之人‘魔佛’岳翎!”

铁蛋心头大震,忙问:“为何说他最­奸­最恶?”

马功道:“具体事实我却不知,因为那时我年纪尚小。不过家父既然如此说,谅必差不到那里去。”

看了铁蛋一眼,道:“不瞒小师父,那人便是贵寺一个名叫方忏的和尚。”

铁蛋心乱如麻,顺口应道:“我们已经晓得了……”

马功又道:“不过,据本堡传来的消息,这岳翎已被敝堡化名‘大柱子’的五雄之一‘拿日太保’去疾鹏所杀。”

铁蛋师徒三人互望一眼,帅芙蓉便道:“那日‘三堡联盟’好像总共派出两人袭击‘魔佛’岳翎……”

马功点头道:“不错。另一个化名‘老张’的是‘金龙八将’之一的‘振麟龙’张渊,那日已被岳翎所杀。但敝堡的‘拿日太保’去疾鹏拚著身负重伤,仍将岳翎置于死地,还取走了他的首级……”

,铁蛋一旁听得如雷轰顶,差点晕厥过去。

帅芙蓉却不动声­色­,续问:“这么说来,岳翎的首级此刻已在贵堡手里?”

马功道:“理应如此。我已两、三个月未回堡中,尚不知详细情形。”

铁蛋当初以为师父已死,曾经几度悲恸欲绝,然后就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追查杀师仇人之上,心中反而没有负担,及至今日上午,长老推测师父可能未死,一面大喜过望,一面却又急欲寻找师父下落,不料现在又来了个大翻转,即使心如铁石恐怕也承受不住这般大起大落,他不由陡然间全身发硬,半点儿都动弹不得,头上、脸上、身上却汨汨不绝的冒出冷汗,转瞬就把里外衣服都给□透了。

马功诧道:“你怎么了?”

铁蛋呆呆的望了他一眼,呆呆的道:“岳翎就是我师父。”

帅芙蓉待要拦阻,已经来不及,马功平稳的脸上才泛起惊讶的表情,就听“三天王”仇占儿的声音在窗外尖叫道:“老四,这个和尚竟是‘魔佛’岳翎的徒弟!”

接著便见窗户一开,金刚奴、陈二舍、仇占儿三人并排站在窗前,显然已在那儿偷听了许久。

帅芙蓉本还不知铁蛋刚才是和谁交手,此刻一见这三人,脸­色­猝然大变,连忙低下头去。

陈二舍瞅了他一眼,­妇­女般哼哼冷笑。

“好哇!玫煤苈铮俊

赫连锤瞧那金刚奴的身量竟比自己还要大好上几号,不由暗吃一惊,嚷嚷:“喂,老小子,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大爷我天天吃熊­肉­,才长得跟熊一样,难道你每天都吃象­肉­不成?”

金刚奴连理都不理他,紧紧盯住铁蛋,沈声问道:“‘魔佛’岳翔真是你师父?”

铁蛋犹未回神,呆呆的点了点头。

却见窗外三人“咚”地一声,齐齐跪下,连叩了三个响头方才站起身子。

屋内众人不知此举何意,都吓了一跳。

金刚奴凛冽的瞟了瞟马功,朗朗道:“我金某人生平从未服过谁,唯独岳大侠,当真是天下第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咱们三个都受过他的救命之恩,却因为事情太多,一直无法报答。如果他确实已经去世,但求小师父把这九个响头带到他坟上磕去,咱们终生感激不尽;至于杀死他的凶手,不劳小师父吩咐,天涯海角咱们也必将他碎尸万段!”

言毕,一挥手,三人腾身而起,眨眼便不知去向,夜空中只隐约传来一阵豪迈歌声:

“白莲一茎三花开,东支西支争长短,若要明月再当头,定须北支下凡来……”

拌声渐去渐远,终于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帅芙蓉吁出一口大气,脸上的青灰之­色­却久久无法褪尽。

赫连锤嘻皮笑脸的向马功道:“人家大块头都这么佩服岳翎,可见你爸爸把岳翎看错了。块头愈大的人,讲的话愈靠得住。”

马功轻咳一下,道:“这等反贼妖人……”

言下之意不外“令反贼妖人佩服之人,自然是个大大的反贼妖人”。

起身踅了几步,又道:“只是常言有谓‘有其师必有其徒’,铁蛋小师父既非­奸­恶之人,可见……”

沈吟了一阵,续道:“在下预定十月中旬回堡覆命,小师父若能与我同去面见家父,也许可以把这事情澄清一下。”

铁蛋仍然呆呆的,一声气儿都不吭。

帅芙蓉忙道:“如此甚好。”

和马功约定相会的时间和地点,便送他出房,马功犹然叠声叮咛他好生看护铁蛋,方才面带忧­色­的离去。

帅芙蓉返身入门,不由分说,在铁蛋秃脑袋上狠狠凿了一下,拍得铁蛋跳起老高,神智却因此清醒过来,四周望了望,一跤跌坐在地,垂泪不语。

帅芙蓉笑道:“逢人只露三分意,未可尽吐一片心,怎么随便就把底子都掀给人家看?”

铁蛋呜咽著说:“还有什么差别?反正……”

帅芙蓉唉道:“差别大了,谁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赫连锤立刻反对道:“我看那马功决计不会说谎。”

帅芙蓉冷笑连声:“想‘魔佛’岳翎是何等人物,岂会如此容易就遭人毒手?你没看,金刚奴他们都不相信两只阿猫阿狗就能置师祖于死地。总之,在尚未见著他的头颅之前,就不可断言他已身死。”

铁蛋听著又觉有理,心中便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叫道:“对!可能是‘飞镰堡’的消息弄错了,也可能是那个什么‘拿日太保’根本杀错了人……”

这么大声一嚷,就彷佛这事儿当真如此一般,心头竟宽松许多,又把刚才遇见秦琬琬和桑梦资的情形讲了一遍。

赫连锤一拍巴掌:“这个马功果然不赖!堂堂一个少堡主,穿著居然比农夫还要朴素,大爷我看著就窝心。”

帅芙蓉笑而不言。

铁蛋又道:“那个小豆豆生得一副聪明相,其实却呆透了。我信口说我有千里眼、顺风耳,竟就把她唬得一楞一楞……”

帅芙蓉笑道:“师父真是少见多怪。洪武爷爷的外祖父本是巫师,据说有呼风唤雨之能,洪武爷爷自幼即耳濡目染,当然免不了有点妖气森森,日后能够当上皇帝,也是凭藉著世俗所谓‘邪教’的力量。他的子孙个个家学渊源,不废祖业,都有崇尚方术、拜神拜鬼的习惯,尤其永乐爷爷靖难之时,与李景隆、郭英、盛庸、吴杰、平安等将交战,曾经三次濒于危殆,却赖一股怪风,竟得以反败为胜,登基之后自然大大提倡神鬼之说,使得本朝老百姓迷信的程度远超前代,真可谓君民一体,上下同昏!”

赫连锤皱眉道:“你莫乱讲,我怎么从没听说洪武爷爷出身邪教?”

帅芙蓉冷突著正欲答言,却听房门必剥了几响,打开一看,只见“无影­棒­”邓佩神­色­仓皇的站在门口,向屋内三人抱了抱拳。

“咱们还有急事,马上就要动身……”

帅芙蓉忙道:“邓兄自便。”

邓佩点点头,道了句“五日后襄城再见”,便匆匆走出店外,数骑马的奔驰之声立刻朝北方直响而去。

铁蛋师徒猜不透他们忙些什么,又胡乱扯了一堆闲话,便各自睡去。

翌日清早,收拾出发,走到店前柜抬,却见那“摘星玉鹰”桑梦资正与掌柜的喋喋不休,看到他们三人,招呼也不打一个,铁蛋等人便也不理他,付清房钱,迳自走出店外。

只听那掌柜咕哝著说:“你看人家付帐多爽快,既是一路来的,当然就一齐付了嘛。”

又听桑梦资道:“你这人好生奇怪!秦姑娘的房间我又没踏进一步,她房里的椅子我也没坐过一下,床铺更没躺上一躺,为什么却要我替她付房钱?这当然是应该她付她的,我付我的,庶几无亏。”

掌柜哼道:“你自己小气,却要我们多添麻烦,再送一次帐单给那姑娘……”

桑梦资道:“这无关乎小气不小气,乃是合理与不合理。秦姑娘若开口要我买皇后头上的凤冠,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如今她并未开口要我付房钱,我却抢著替她忖,岂非天底下最不通事理的傻瓜?”

铁蛋师徒一直走出老远,还可听见那两人的争议之声。

赫连锤不由摇头笑道:“这姓桑的当真是个怪胎!如果有朝一日世上之人全部变得跟他一样,神佛菩萨只怕都不愿意下凡普渡众生了。”

第六回 五战三胜少林连败两场 真空无生白莲二大使者

三人出得城外,一迳南行,路上不时可以看见身怀兵刃的江湖汉子匆匆朝南赶去,大约都是少林俗家子弟;武当因在襄城之南,故而一个道士也未碰著。

帅芙蓉、赫连锤既知铁蛋的“贱骨头神功”玄妙无比,便愈发抖擞­精­神,时时向铁蛋讨教,逮住会就拚命打坐、运气、练功,彷佛“时间”是他俩的死敌一般。

短短一程路,竟致走了五天整,直到大会当天上午方才赶抵襄城。

罢步入城门,就被邓佩派来的两名俗家弟子迎头接住,引领著穿城而过,来到南郊的一座大庄院,一问之下,才知此处乃是“中川大侠”陆挥戈的宅子。

陆挥戈不但将自己的庄院供作少林武当大会之用,且邀集了各路江湖耆宿来作公证人,益使这次大会显得隆重异常。

宅院内凡是有木柱的地方,都挂上了用红纸写的“以武会友”一类的条幅或对联儿,远远看去,竟像是新年到了一般。

庄客们个个神采飞扬、眉开眼笑,见了人打躬作揖,爷长爷短,“后头呢,您老!”

铁蛋师徒一脚一脚的往后直走,只见这庄院的规模甚是庞大,房舍一重按著一重,东一座假山、西一个鱼池,好像把三山五岳、七海九江全都缩小了尺寸硬搬进来一样。

铁蛋等人左弯右拐,头都绕昏了,才来到一个大水塘之前,只见岸边满植奇花异卉,芳香袭人,一座偌大凉亭建在水塘中央,左右各有一道九曲桥与陆地相通,右首桥头竖著一块牌子,上写“武当群侠由此进”,左首桥头也竖著一块,自是“少林俗家群豪由此进”。

­棒­水遥遥望去,凉亭内似乎已聚集了不少人,大约双方人马已来得差不多了。

铁蛋等人正要朝左首举步,忽闻身旁不远处传来一阵极难听的“呜哦”之声,接著鼻内便钻入一股酒腥馊气,掉眼一看,只见一名瘦长道士正弯著腰、掐著脖子,站在岸边呕吐,彷佛直想把胃脏翻出来刮一刮方才舒坦。

铁蛋不知他是喝醉了酒,却当他身患重病,忙走过去展臂扶助。

“来来来,树下歇歇,大概中了暑……”

那道士一翻迷蒙醉眼,嘻嘻一笑,伸手朝他光头上摸了摸。

“你这和尚不坏……真不坏……打什么打……”

铁蛋忙道:“不打不打,谁要打你?”

那道士又噗哧一笑,把些涎沫儿都喷到了铁蛋脸上,一边大点著头。

“对嘛,不打不打……”

正扯个不清,却见两名庄客气急败坏的向这边跑来,大声嚷道:“你这道人好不晓事!

这些花草都是我们庄主从各地搜罗来的名贵品种,你怎么随便就把腌□东西往上面乱吐?“

铁蛋听了可不顺耳,瞪眼道:“那朵花不是吃粪长大的?花不嫌腌□,你们倒嫌腌□?”

那道士猛地一拍巴掌:“著哇……男儿有闷不轻吐,胸中块垒值千金……”

两名庄客不好发作,只得捂著鼻子,弯下腰去清除花丛问的秽物,不料这边还没有弄完,那边那道士又吐起来,气得那两人跳脚直嚷:“好个不懂规矩的道人!”

那道士哈哈大笑:“我李白怕李黑,活了一辈子就是不懂什么叫规矩!”

赫连锤不由一楞:“你的名字叫李白怕李黑?字儿真多嘛?”

帅芙蓉一旁笑道:“‘李白怕’大约是这位李黑仁兄的外号,意思是‘李白见了他都会怕’。”

“李白怕”李黑一挑大拇指:“吾兄真……解人也,论诗才,咱是半点也没有;不过这个论酒量嘛,嘿嘿,李白是啥么东西?半只嘴巴让他!”

正自吹嘘不休,忽闻凉亭那边一个严厉语声喝道:“李黑,你又撒泼?”

语尾方落,众人眼前一花,一名相貌清瞿的中年道士已一手抓住李黑衣领,“劈劈啪啪”正反刷了十几个耳光。

“‘聚义庄’岂是你随便放刁之地?就算‘中州大侠’陆老爷子不与你计较,咱们武当也丢不起这个脸!”

骂著骂著,扦手又打。

那“李白怕”李黑显然知道挣扎、抗拒、讨饶全部无用,索­性­连头脸都不蒙。

任由对方夹头盖脑的乱打下来,嘴里却不住本嘟:“被狗打!被狗打!”

中年道士愈发愤怒,手下加劲,打得李黑双颊肿起老高,血水和著唾沫黏液自嘴角涔涔流下。

铁蛋一旁看不过去,伸手拦道:“他又有没怎么样,打几下也就够了……”

中年道士立刻转过头来,吹胡子瞪眼睛,一睑震怒之­色­。

Сhā手过问别派门墙之内的纠纷,本是江湖大忌,铁蛋却丝毫不懂这个规矩。

中年道士只以为铁蛋有意蔑视武当,气得脸皮直抖,一个“单鞭”击向铁蛋胸口。

铁蛋见他来势缓慢无奇,而且轻飘飘的毫无力道,心内顿时有了轻敌之意:“人说武当多么厉害,原来竟是这等脓包拳法,”随手一拴,就想把对方摔个跟头,不料两手相交,却似拴在一团棉花上,全没著力之处。

中年道士左手手腕不知怎地一圈一转,铁蛋就觉自己手上的力气全数走偏,身子也跟著不由自主的歪到一边。

铁蛋生平从未碰过这种情况,一头雾水之余,连惊都来不及□,中年道士右掌发如闪电,早中铁蛋胸膛。

这一掌的力道竟不比“四天王”金刚奴差,直打得铁蛋仰面飞出七、八丈远,跌入一处花丛之中。

中年道士不禁连连冷笑:“少林弟子原来不过如此!”

凉亭内的人众早闻得外面吵嚷,都探出头来看。

见那道士一举手就打发掉一个少林和尚,右边的武当道士丛中立爆一片喝采,左边的俗家少林群豪却相顾失­色­,他们之中绝大部份人都已听说邓佩、吕孤帆请来了一位正宗少林高手,不料竟如此不济,自然大感泄气,进而窃窃私议起来:“‘摩云剑客’徐苍岩名列‘武当四剑’第二位,果然有两下子。”

“那个小矮冬瓜会是少林寺的吗?我看不像。”

“这种蹩脚货­色­当然不可能是少林寺的。我倒晓得他的来历,他爹是剃头师傅,他娘是搓汤圆的,所以才生出这么一个怪东西。”

“无影­棒­”邓佩和“小奉先”吕孤帆早已在凉亭之中,眼见刚才那一幕,不禁大为脸红,顾不得同伴们的冷嘲热讽,急步抢出亭外。

“摩云剑客”徐苍岩却早已转过身去,举步踏上右首的九曲桥。

但闻赫连锤笑道:“兀那道士,架还没打完就想开溜哇?”

徐苍岩半转过脸,发出比池水还要沁骨的冰凉语声:“谁还要打?你吗?”

赫连锤笑道:“我那打得过你?自然是那个小蜕辛恕!

此言一出,亭内武当群道不禁爆笑如雷,徐苍岩也上不住飘起一丝揶揄笑意。

“他还能够站得起身,就……”

“就”怎么样,却再也说不出口,只听一阵“悉嗦”响动,小蜕芯尤恍ξ嘻的从花丛中升起,面上神光益发灿然,掸掸身上尘土,宛若刚洗了个澡一般。

这下子轮到武当这边死寂如墓,少林俗家群豪却吼天吼地的哄闹开来:“让你们见识一下少林神功的玄妙!”

“我早就晓得这位小师父身怀绝技,深藏不露!”

“可笑那群武当道士,被人捉弄了个半死,却还在洋洋得意!”

“摩云剑客”徐苍岩即便是金丹吃昏了头,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等怪事,一时间怔在当场,做了个把守桥头的石翁仲。

那“李白怕”李黑也惊讶得酒­精­全跑光了,痴望著铁蛋,肿烂的嘴巴半天都阖不拢。

帅芙蓉笑道:“师父,挨打挨得过瘾吧?”

铁蛋歪头想了想:“再用力点,可就更舒服了。”

邓佩、吕孤帆大喜过望。

跋下桥来迎接铁蛋入内。

铁蛋虽未受伤,却也被武当的玄奥拳法弄得震惊不已,便朝徐苍岩摆摆手道:“你厉害,不打啦!”

带著两个徒弟步上左首曲桥。

少林俗家群豪立刻争涌出来,把座九曲桥挤得满满的,一个比一个更大声的发话道:

“小师父恁地轻易饶过那臭道士,未免太便宜了他!”

“今日之会,有小师父一个人就够啦,咱们连摇旗呐喊都够不上边呢。”

“小师父的爹定是金刚罗汉,小师父的娘定是瑶池圣母,才能生得小师父如此神勇盖世,万夫莫敌!”

铁蛋好不容易才穿过人丛,走入亭内,又被“中川大侠”陆挥戈领著一群担任此次大会公证人的江湖耆宿团团围住,左一声“小师父”,右一声“小师父”,叫得好不亲热。

铁蛋从小生长在名山古刹之中,一向清净惯了,今日一战成名,大出锋头,并使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真想就地掘个洞,逃到十万八千里外躲藏起来。

只听一个长得颇像屠夫的老头儿吊高嗓门道:“这位小师父的‘般若神功’已有八成火候。当年空玄大师在二十来岁时就把‘般若神功’修足十成火候,致被当时少林长老天净大师誉为不世出的奇才。由此看来,这位小师父也是极为难得的了。”

发话者乃是“慧眼”王元叔。

此人在江南一带大大有名,据说一身武功已到神鬼难测的地步,尤擅品评当代人物,一字褒贬,往往可使江湖后进的际遇判若云泥,因此他一说话,大家便都倾耳细听,发出同意的“唔唔”之声。

不料另一名面颊恍若两块烂猪­肉­,偏又修饰得跟少年纨胯子弟一样的老头儿立刻哼哼笑道:“王老师傅这回可看走眼了,修习‘般若神功’之人有一特徵,就是脸上会透出紫中带红的颜­色­,当年空玄大师被人称做‘紫面尊者’,便因此故。这位小师父的脸皮却是黑里透红,当然不曾修习过‘般若神功’……”

此人名唤“万事通”丁昭宁,向以通晓天下武术著称,曾在“峨嵋金顶”向川蜀道上的豪杰分析天下各派武术之优劣,而名噪当世,因此他一发言,立刻又有不少人“嗯嗯”附和。

“慧眼”王元叔抖动­肉­嘟嘟的厚嘴­唇­,颇为不屑的“哈”了一声,道:“丁老师傅正好犯了瞎子摸象的毛病。须知­精­气神三者充塞人身,乃无形无体之物,怎会有固定颜­色­可言,若只因空玄大师脸­色­透紫,便一杆子打尽天下苍生,岂不可笑?丁老师傅如果也去修习‘般若神功’,脸­色­说不定会红中发绿呢!”

众位江湖耆宿不禁大笑出声。

“万事通”丁昭宁老脸发胀,搽过粉的烂­肉­面颊几乎都快流出浆来,眨了眨睫毛已然掉光的眼睛就待争辩,却听一个尖里尖气的声音道:“不对不对,你们两个说的都不对!”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这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却是名震边陲、对各种邪门外道最有研究的“一阳子”吴­性­谈。

他瞅了瞅铁蛋,摇头晃脑的道:“此乃藏边‘七毒门’独创的‘吸功大法’,练成之后,非但不畏敌手掌力摧击,还可将对方的真力吸为己用,并乘机把毒质注入对方体内,使对方在三日之内­干­­精­枯髓、七窍流血而死,端的是­阴­狠歹毒无比!”

众人间言不由一阵­骚­动,争相向后退去,以免中毒,私自纷纷猜测这个小蜕­性­趸嵊胩斓紫伦钚岸竦摹捌叨久拧贝钌瞎叵怠

还有一些人竟偷眼去瞟那已然走回凉亭左面的“摩云剑客”徐苍岩,看他是不是已被“吸功大法”伤了内腑。

但闻一个苍老嘹亮的声音道:“吴师父的判断可能有误,这位小师父练的决非‘吸功大法’。”

原来是主人“中州大侠”陆挥戈开口了,于是立刻就有十几个人同时点头。

“当然不是,少林子弟怎会修习那种邪魔内功?”

陆挥戈慢条斯理的续道:“究竟是何护身内功,居然禁得起武当徐二侠当胸一掌,老汉可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顿了顿,转眼直视铁蛋,又道:“小师父若不见外,可否让大伙儿增长一些见识?”

铁蛋一直傻楞楞的听著那些老头子争来议去,心里除了觉得有点滑稽之外,倒没想到别的,骤吃陆挥戈这么一问,竟尔结结巴巴答不上话。

赫连锤赶紧在旁抢道:“我师父练的这功夫,可有一个古怪名目,唤做‘贱骨头神功’。”

众位耆宿都没想到竟会有这么一个怪词儿冒出来,不由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万事通”丁昭宁却“嗯”了一声,道:“我早就猜到小师父练的可能正是这门神功,但因实在太过冷僻,所以才未明言。”

“贱骨头神功”本是赫连锤胡诌出来的词儿,不料听“万事通”丁昭宁之言,世上竟彷佛真有这门功夫,赫连锤不禁大傻一下,嘴巴张得开开的,像是要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下去。

但闻“慧眼”王元叔冷哼不已:“这门功夫我虽听人提起过,却从未用心探究。此等名称不通至极的功夫,实不需人多费脑筋。”

“万事通”丁昭宁笑道:“怎地不通?依我看,不但极通,而且极雅。”

眼见众人都凝神细听,两块面颊烂­肉­不由得大大颤动起来,轻咳了好几声,续道:“顾名思义,‘剑’者,驭气成剑;‘古’嘛,自然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功夫;‘投’乃出自诗经大雅‘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是故,刚才‘摩云剑客’徐二侠投小师父一桃,就被小师父当场收下,只是小师父心存仁慈,并未报之以李罢了。”

众人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不禁都在肚内寻思:“这个小蜕腥粽嬉报人一李,威力想必可怕得很。”

帅芙蓉、赫连锤两人互望一眼,都赶紧咬住下­唇­,以免笑出声来。

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听说‘剑古投神功’是啥玩意儿,也许是我孤陋寡闻,这且不提,但那位小师父身怀之内功,应是少林本派的功夫,决非邪门左道可比。”

大家便又转目去望那发话者,只见他中等身材,吊眼睛、塌鼻子、脸上皮翻­肉­绽,左一块红、右一块紫,彷佛被烈火灼过,甚是丑恶吓人。

“中州大侠”陆挥戈自然明白众人心中的疑惑,忙道:“这位‘嫉恶如仇’石擒峰师傅,向少在江湖上走动,但一身艺业已到超凡入圣的地步……”

石擒峰立刻把嘴一歪,整张脸顿时裂作了四、五块。

“我人微技末,本不该与众位师傅并列,但陆老爷子一再催请,使我推辞不得。只好硬著头皮参加这次盛会。万望各位师傅多多指教。”

众耆宿听他话说得客气,便不觉他丑陋,反而格外亲热起来。

陆挥戈又道:“石师傅见多识广,定然知晓这位小师父练的是什么内功了。”

石擒峰微微一笑,却比夜半冤鬼还要难看。

“论见识,我自然土不上‘慧眼’、‘万事通’、‘一阳子’三位前辈,但据理推测,这位小师父身怀之内功,极像是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首的‘如来神功’!”

此言一出,场中立发一阵­骚­动。

“如来神功”谱于五十多年前被少林“空法”大师偷走一事,已非秘密,多年来江湖上有关“如来神功”的谣传臆测一直不断,惹得不少江湖豪杰到处挖洞掘|­茓­、钻谷翻山,总希望能寻得此谱,从而一举独霸天下。

但流言终归是流言,直到目前为止,“如来神功”秘笈的下落,仍和西方极乐净土一般渺茫。

“慧眼”王元叔摇摇头道:“据我所知,连少林方丈空观大师都不会如来神功,这小师父却又从何处学来?”

“万事通”丁昭宁沉吟道:“从别位师父之处学来,也有可能……”

“一阳子”吴­性­谈立刻嗤笑了一大声:“此言外行甚矣,五十多年前,少林空法盗走”

如来神功谱“真经,却换了本空白册子放在藏经阁里……”

众人都不由心想:“这空法也真够缺德,偷就偷了,还捉弄人作什么?”

吴­性­谈续道:“少林出动所有‘空’字辈的高手出外搜寻,结果竟无一人返回,据说全被空法暗算致死……”

众人闻言,不禁又起一阵哄。

空法盗经,江湖上尽人皆知,但空法暗算全体师兄弟一事,却极少有人知晓,连铁蛋往昔偶尔听师祖师伯讲及,也都是含糊其辞,只说空法是少林寺的大叛徒、大仇敌,细节如何却只字不提。

铁蛋不由多看了“一阳子”一眼,暗忖:“这个老头儿知道的倒不少。”

“嫉恶如仇”石擒峰忽然冷笑道:“这空法恁地狠毒、手段也真高强。单人匹马竟就把五百多名‘空’字辈的好手杀得­精­光?”

吴­性­谈面有得­色­,滔滔续道:“只剩当时担任‘藏经阁’阁主的空观大师一人留下,尔后传功的责任就全落在他身上,如今‘灵’字辈第二十五代的子弟几乎都是他教出来的,‘方’字第二十六代,‘无’字第二十七代就更不用提。因此,空观大师若不会‘如来神功’,寺中便决计没有半个人会!”

“万事通”丁昭宁嘴­唇­一翻又待争议,“中州大侠”陆挥戈眼看时候已经不早,忙向铁蛋拱了拱手,道:“还是请小师父自己告诉我们吧?”

铁蛋早被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搞得心里发毛,肚内寻思道:“一下子又有人说我是什么彭和尚的徒弟,一下子又有人说我练的是‘如来神功’,这些老家伙看样子都是胡说八道,理他们作甚?而且我练些什么功夫,­干­他们什么屁事?”

当下转过脸去,不理不睬。

陆挥戈哈哈一笑,也就算了,那群耆宿却当铁蛋有意隐瞒、仗著武功高强便不把前辈先进放在眼里,心中都大为恼怒,几十个鼻子同时发出“哼哼噗噗”之声,纷纷掉头走回位在凉亭中央的公证人席上。

此时双方人马已快到齐,亭内左右两边数百张椅子上几乎都坐满了人。

俗家少林这回因是由三十六门高手所组成,大伙儿平日各处一方,少有机会聚头,一旦碰上了面,自然聊个没完,闹哄哄的,好像正在参加什么喜庆宴会一样。

反观武当那边却一片肃静,由上到下各归其位,无半分杂乱喧哗,只偶尔从后方传出几声酒嗝,想必是那“李白怕”李黑的杰作。

铁蛋举眼细看,只见对面正中央一张太师椅上坐著一名面颊瘦削、年约五十左右的道士,大约就是武当掌门若虚真人;身后一字排开四张座椅,最左侧那张盘据著一个胖嘟嘟的家伙,两只嘴角微微上翘,不管何时都在笑一般;他右边坐著“摩云剑客”徐苍岩,一迳朝铁蛋盯过来,兀自不信刚才那一幕;再右边的座位却空在那儿,显然主人还没来;最右侧则坐著一个颇为矮小的道士,一双脚踏不著地,小⒆铀频陌诶吹慈ィ手臂却长得不像话,估计他站著都可以摸到自己的脚踝,身边斜倚著一柄极长极窄的怪剑,只怕比寻常的晾衣竿儿还要多出一截,一对眼珠不断乱滚,彷佛永远在搜寻新奇事物一样。

帅芙蓉挨近铁蛋低声道:“胖的叫‘逍遥剑’何不争,矮的叫‘猿臂神剑’高斌,这两人和‘快剑’关晓月、‘摩云剑客’徐苍岩并称‘武当四剑’,都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

铁蛋早就听说“武当四剑”之名,尤其想瞧瞧和方戒师伯齐名,号称“南剑”的关晓月是何模样,偏偏就他一个没来,不禁大感失望。

却见“李白怕”李黑摇摇位蔚拇雍笈耪酒穑挨挤著横过座椅问的空隙,一边用手捂著嘴,似是又想呕吐。

敖近的师兄弟们赶紧皱起鼻子,侧身相让,脑袋摇蚌不住。

李黑踉踉跄跄的走至左首,忽然身子一歪,跌在一人身上。

这人坐于掌门若虚真人左后方,身份在武当派中应该不低,但让人奇怪的是,他却不著道服,而打扮得像个单帮商人,神情虽­精­明­干­练,明眼人却一看便知他完全不会武功。

少林俗家群豪这边早有人注意到他,议论了个半天,始终猜不透他究是何许人物。

但见李黑倒在他身上瞎搞了一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子,连声道:“胡先生,失礼失礼!”

边弯腰作揖,又“哇”地一口,吐了他满身。

那姓胡的单帮商人忙偏身躲避,脚掌却早被李黑睬住,一ρi股跌坐在地,搞得狼狈不堪。

若虚真人不由面皮泛青,向后扭了扭头。

“摩云剑客”徐苍岩立刻站起,一把扭住李黑衣领,拖到凉亭外面。

不多久,便响起“劈哩啪啦”的掌击之声,与一连串“被狗打”的咕嘟低骂。

铁蛋这回只觉得好笑,正想跟出去看,忽觉身边人众全都站了起来,一齐面向凉亭左侧入口。

铁蛋长得矮,看不见怎么回事,忙跳上椅子踮起脚尖,只见俗家少林盟主“金甲神”周­干­带著“银甲神”周坤,满头是汗的走向凉亭,不料一个年约五十,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竟当门而立,完全封死了进出之路。

这人其实很早就来了,却一直没有人理他,他使站在门口,一迳向进进出出的少林群豪傻笑,也不知自己有多碍事。

大伙儿心中虽犯嘀咕,却也不好意思把他赶开,赫连锤本还没有瞧见他,此刻一眼瞥著,不由大感羞愧,嘟嘟囔囔的低骂出声。

“银甲神”周坤当先大步走到门口,咳了好几下,那大汉只是不觉,还反朝他咧嘴直笑,搞得周坤大恼其火,喝道:“让开啊,你呀?”

那汉吃了一惊,一张黑脸胀得通红,忙闪过一边,却又朝亭内众人嘻嘻傻笑开来。

赫连锤实在忍不住,拨开人群,冷不防走到那汉面前,当胸推了一把。

“你有几张睑好丢哇?把我的睑都赔进去啦!”

那汉凝目一看,登时面露喜­色­,嚷嚷:“你怎么也来了?”

赫连锤哼道:“我还正要问你呢,没你个屁事,你跑来­干­嘛?”

那汉圆睁牛眼:“怎会没我的事?我的师父‘铁拳镇八方’郝老爷子的表兄‘一拳开山’宋老爷子的叔叔‘单鞭打天下’马老爷子的妻弟‘草上打溜’赖老爷子的侄儿‘一声雷’高老爷子,就是‘天龙门’的子弟,所以我当然也算得上是俗家少林一脉……”

赫连锤冷笑道:“真会扯,那像我这么直截了当?”

那汉牛眼瞪得愈大。

赫连锤一指铁蛋:“我师父是少林正宗弟子,可不像你伸著十八杆子去打人家。”

那汉楞了楞:“也有笨蛋会收你当徒弟?真是天大怪事!”

却走到铁蛋面前,上下尽瞄。

帅芙蓉笑道:“赫连大伯好哇?”

那汉又吃一惊:“你怎么认得我?”

帅芙蓉道:“父子同面嘛。”

赫连锤立刻在旁冷哼不绝:“谁跟这个老不死的同面?”

铁蛋这才晓得大汉原是赫连锤之父伏牛山黑风寒寨主“黑熊”赫连大刀,忙起身见礼,反弄得对方面红耳赤,哈腰不迭,连声说:“小狈子笨得很,小师父多多费心!”

却见“中州大侠”陆挥戈由公证人席上站起,朗声道:“少林派素为武林泰斗,数百年来领袖江湖,刚劲的外家拳路,尤为中土武术之主流,但自北宋末年一代奇才张三丰大侠创出号称内家拳的‘太极拳法’之后,情形已略有改观……”

赫连锤不由打了个呵欠,扯著老子坐下,叠声追问“黑风寒”这几日来的情形。

少林群豪也多半不耐,咳嗽者有之,蹬脚者有之,还有哼小调儿的、拖椅子的、聊天说笑的,只没半个人细听。

陆挥戈本已草拟好一份腹稿,准备大加发表一番,但眼见情形不对,只得删头去腰,直接跳到尾巴上。

“总之,今日之会只为印证武术,共比试五场,胜负难分者,由众位耆宿裁定。希望双方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

言毕坐下,嘴­唇­片儿都还在不停的动,显然有点意犹未尽。

俗家少林这边早在会前就已推定人选,当下更不噜苏,立刻就见一名四十左右的矮壮汉子越众而出,朝“金甲神”周­干­行了一礼,迈步走到场中,又同证人及武当那边各作一揖,大声道:“形意门‘一撞先锋’童湘雄领教‘武当四剑’高招!”

赫连大刀摇摇头、拍拍膝盖,低声道:“形意门不行,怎地叫他们打头阵?”

赫连锤马上一皱眉毛:“你懂什么?不要讲话!”

赫连大刀瞅了瞅儿子,嘿嘿傻笑两声,果然噤若寒蝉。

却见武当掌门“若虚真人”转头吩咐了几句话,一名坐在后排的黑面道士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入场中,微一躬腰。

“贫道黄一­色­,请童大侠赐招。”

“一撞先锋”童湘雄乃形意门第一高手,隐然是湘南一带的霸主,平日自视甚高,故而一开口就挑明了要“武当四剑”下场,不料对方竟似没把他放在眼里,只随便派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

他心中自然恼怒非常,更不打话,脚尖一点,倏忽已至黄一­色­面前,一式“仙猿摘果”,分取对方双肩。

“形意拳”相传为岳武穆所创,有龙形、虎形、鹤形、猿形、蛇形之分,意发招至,神妙无方,童湘雄又浸­淫­此拳法二十余年之久,威力格外不同,一出手便隐有风雷之声,使得不少俗家少林子弟都在心里直叫“赢了”。

但见那武当道士黄一­色­双掌微吐。

轻描淡写的一伸一缩,竟就将对方凌厉无匹的攻势化解于无形。

铁蛋一旁看得若有所悟,暗忖:“举重若轻,以虚导实,确比硬打硬拚省力高明得多。”

他却不知此乃武当最基本的“柔掌”,所有内家拳术的原理都已包含在其中。

场中两人转瞬交手二十余招,无论“一撞先锋”的童湘雄攻势再猛。

却始终攻不破黄一­色­那套软绵绵的掌法,直若用棍子打冰块,只一碰上就溜滑开去。

童湘雄心下急躁,拳法陡变,展开以抢攻为主的“虎形拳”,一式“猛虎搏象”,腾身扭腰,斜取对方左侧腰胁部位。

黄一­色­不慌不忙,略退半步,双掌缓缓推出,弧走圆转,好像要推开一帘纱布一样的轻不著力,却是“太极拳”法中的­精­妙招数“白鹅亮翅”。

童湘雄立觉自己两条手臂恍若沾满了黏泥巴,不但拳锋走偏,甚且互相纠结到一起去了,大惊之下,双臂猛沉,“山虎出洞”攻敌腋窝。

岂知黄一­色­左掌恰米至此处,手腕一牵一送,童湘雄又觉自己吐出去的力道全被这回体内,一个踉跄,险些向后摔了个筋斗,幸亏下盘功夫扎实,稳稳抓住地面,胸口却已被反震得生疼。

他此时方知“太极拳法”的厉害,但他天­性­火爆,全不深思细想,加上才一开始就输了两招,脸上愈挂不住,大吼一声,仍然招招硬取。

铁蛋吃过太极□的大亏,不禁连连摇头:“这样打非输不可。”

丙然,话还没说完,童湘堆的身躯就已在少林群豪的惊呼声中倒飞起来。

直摔出三、四丈远,赶紧半空中挺身拳腿,脚找地面,落地之后却仍不由自主的退出五步,差点跌坐在地。

黄一­色­神态悠闲的躬腰一礼,道声:“承让承让。”

悠而哉之的走回武当阵中,连气儿都不多喘一口。

少林群豪眼见武当派中随便一个道士就有这等身手,不禁相顾失­色­。

“一撞先锋”童湘雄气得浑身发抖,当然不肯认输,还想上前厮斗,“中州大侠”陆挥戈却起身拦道:“童大侠大意失手,非战之罪。刚才已经讲明,点到为止,免伤双方和气。”

“金甲神”周­干­也忙好言相劝。

童湘雄面­色­紫胀,跺了跺脚,一语不发,掉头奔出凉亭。

飞也似的出庄而去。

众位耆宿又议论了一阵。

才见“万事通”丁昭宁摇摇摆摆的站起,眨眨秃眼皮,抖抖烂面颊,慢条斯理,一宇一字的开腔道:“第一届,俗家少林,武当大会,第一场,比试结果,武当,黄一­色­,胜;俗家少林,童湘雄,败。谨此。宣判人:赣南,无鼻山,双松岭,铜墨庄,‘万事通’,丁昭宁。”

少林群豪既见输了头阵,早已一肚子气,又听这老头子罗哩罗唆,没个止休,不由得嘘声四起。

“万事通”了昭宁简直不能理解大伙儿为何有此反应,嘟了嘟嘴儿,还想再说,却被“一阳子”吴­性­谈一把扯得坐下了。

“金甲神”周­干­轻咳一声,面向若虚真人道:“内家拳术果然不同凡响,第二阵却比试一下兵刃如何?”

俗家少林群豪阵内立刻应声走出一名手持点|­茓­双橛的小老头儿,嘻嘻笑著行了个四方揖,冲著武当那边道:“你们可别派‘武当四剑’出来,小老儿身手迟钝,万一撞上剑尖,可是好大一个窟窿哩。”

若虚真人目光一凝,微笑道:“侯老爷子说笑了,‘阎王倒’的大名,江湖谁人不知?

还望侯老爷子手下留情。“

这个小老儿名唤“阎王倒”侯大树,乃沧州“迷踪门”的门主,向被同道推为当世数一数二的点|­茓­名家,在少林俗家群豪之中,声望与辈份都甚崇高俗家少林既输了头阵,第二阵自然志在必得。

却见若虚真人回头说了几句话,“摩云剑客”徐苍岩便站起身来,走入场中。

侯大树摇头笑道:“人家要‘武当四剑’出场,你们偏不要;咱不要‘武当四剑’出场,你们偏要。看来你们存心要整小老儿,说不得,只好领教徐二侠的高招喽。”

徐苍岩缓缓掣出长剑,剑尖指地,沉声道:“侯老爷子请了。”

侯大树见他起手式怪异已极,又有“一撞先锋”的前车之□,自不敢轻敌躁进,目光瞬也不瞬的盯住对方,手中点|­茓­双橛一上一下,虚指敌手“紫官”、“神阙”二|­茓­。

众人只道马上就有杀著出现,莫不屏气凝神,细观二人动静,不料半盏茶时间过去,二人却连汗毛都没动上一根,一些­性­子急的已止不住乔分泵啊

又对峙许久,徐苍岩的剑尖忽然开始转动,慢慢向上画著圆弧,一刹那间,竟使得少林群豪错以为是整座凉亭旋转了起来,不禁都在心里暗喊:“邪门!”

只见剑尖向上绕行至膝盖高度,便又停住不动。

侯大树猛一蹙眉,右手橛忙移至头顶,遥指对方胸口“灵虚”|­茓­,左手橛却斜斜指向对方左肩“曲垣”|­茓­。

徐苍岩嘴角微微一撇,剑尖又朝上慢慢转行了几度。

侯大树忙合并双手,齐指对方左腹“白环”|­茓­。

如此僵持了片刻,徐苍岩的剑尖又向上转动,侯大树便又急忙变招,两人搞来搞去,始终就是这样遥遥相对,半招也未交。

赫连大刀与赫连锤不禁同感意兴索然,一齐咧开大嘴,一齐打了个呵欠,打完了却又互捅一下肘拐子,骂道:“你懂什么屁?这才叫做武术!”

忽听凉亭左侧门口传来一片喧嚷,亭内人众大都凝神观战,并没半个回头去看,只赫连父子俩兴致昂扬的举目张望,但见一名衣衫褴褛却长得眉清目秀,年约二十上下的独臂乞丐,正和一个俗家少林子弟争吵不休。

那俗家少林子弟似也是个夯货,一说话就手舞足蹈、涎沫乱飞,口齿又非常不清,夹夹缠缠的道:“人家人家比比武,你看什么你看?要讨饭要我讨到别别别处去,莫莫莫在这里讨人我嫌!”

那乞丐怫然大怒,骂道:“少爷我高兴看人比武,你这泼皮却凭什么拦阻?少爷我今天不讨饭,偏要打死你这个泼皮!”

叉开五指,当真一巴掌拍了上去。

那俗家子弟没防著,左边脸皮挨了个结实,立刻现出一个红手印,他不由哇哇乱叫,飞起一脚把那乞丐踢出老远。

赫连锤听那乞丐口口声声自称“少爷”,已觉新奇,见他全然不会武功,却敢动手殴打少林子弟,更觉有趣,不禁又挑动了爱惹事的天­性­,起身走向门边,赫连大刀也跟了出来。

只见那乞丐张嘴吐出一口鲜血,竟又赤红著双眼和身扑上,抡起独臂乱打一气,再吃对方兜心窝子一拳,打得满地滚。

赫连大刀忙伸手一拦:“喂喂喂,别欺负人家不会武功的。”

那少林子弟结巴道:“我我我才没欺欺欺负他,他他他他自己作死……”

那乞丐挣了几挣,一连吐出好几口血,居然又站立起来,依旧锐不可当的挥拳冲上。

那少林弟子万万想不到对方如此凶悍,竟虚了胆儿,一个手软,反被乞丐敲中好几拳,鼻血都流了出来。

赫连锤心忖:“这小叫化子如果练过武,天下高手只怕都被他打尽了!”

见那乞丐仍不放松,滥缠滥打,暗暗好笑,一把扯住他后颈。

“小子真拚起命来啦?”

那乞丐手脚兀自乱踢乱挥,边嚷嚷不休:“不打死你这个泼皮,不知本少爷‘搏命三郎’左雷的厉害!”

那少林子弟竟被他悍不畏死,狂斗瞎缠的气势慑住,胡骂几声,捂著鼻子走回亭中去了。

赫连锤笑道:“人家叫你‘搏命三郎’可真叫得绝,还没看过那个打架像你这么拚命的。”

左雷歇过一口气,脸上忽然一红。

“这浑号得来别有原因。”

却从怀中掏出一只海碗和三粒骰子。

赫连大刀一拍巴掌:“妙哉妙哉!原来搏的是这种命!”

左雷摇头叹道:“在下本是滦州有名的财主,家产少说也有几百万两,不意竟犯上这种毛病,没两年就输掉了一半。怨极之余发下重誓:如若再赌,就把自己的右臂剁掉。结果……”

说时,晃了晃空荡荡的右袖管,不胜欷□。

赫连大刀唉道:“算了吧,这种毛病是戒不掉的,以后再莫乱发誓,虽只剩一条手臂,还是满管用的哩。”

左雷苦笑道:“反正,如今再也没有财产可以让我发誓啦。”

就地蹲下,把骰子摇得必剥响,两眼瞅定赫连父子,露出哀求的神­色­。

大小谛懿挥墒盅鳎当即蹲下,三人“叮叮当当”的大­干­起来。

正乐间,那“李白怕”李黑也吐著闷气,打著酒嗝,跑出凉亭,一瞧亭外酣战较亭内热闹百倍,便再也不肯进去,弓腰跑来,抓出一串铜钱就往地下砸。

赫连锤笑道:“你这道士果然真没有规矩。”

李黑呸道:“从前还以为做道士可以没有规矩,不料那狗屁‘武当’,规矩比谁都大,憋得我蛋都孵不出来啦!”

手下加劲,一掷竟掷了个“全红”,不由拍手大笑,解下腰间葫芦,灌了口酒,又将葫芦递给其余三人,也都大喝了一口,乐得叽叽直笑。

铁蛋听得赫连锤的大嗓门在外吵闹,生怕他又惹事,忙赶出来阻止,却著众人拉住,硬灌了好几口酒,顿时如同身列仙班,嘻嘻傻笑不绝。

赫连锤得意洋洋的向众人道:“你们别看我师父矮爬爬的,没个人样,他的来头可大著咧,他是少林第二十七代‘无’字辈第一高手,身怀‘如来神功’,又经旷世奇人彭和尚传授‘贱骨头神功’,又是一代怪杰‘魔佛’岳翔的入室弟子……”

还没吹完呢,却见“黑熊”赫连大刀面­色­遽变,浑身簌簌发抖,“咕咚”跪倒在地,一连朝铁蛋磕了十几个响头。

赫连锤大吃一惊:“你这老不死的又在­干­什么?”

赫连大刀兀自叩头不断,颤声道:“请小师父莫向岳大侠说我还在当强盗,否则我老命难保……其实当年我真的想要洗手不­干­,偏偏老太婆愿菩萨保佑她在天之灵刚好生下了这个成天索吃的混帐儿子,家计实在艰难,不得不……岳大侠当年手下留情,老汉没了牙齿也不敢忘,‘黑风寨’中还供著他老人家的长生牌位,四时香花鲜果,顿顿丰盛……反正,请小师父莫向岳大侠提起就是了……”

气得赫连锤直踢老子ρi股:“老天怎会生出你这等没出息的东西?”

铁蛋望著面无人­色­,跪在地下叩头如捣蒜的赫连大刀,心中忽忖:“‘三堡’恨师父,‘四天王’金刚奴他们敬师父,这个大黑熊却又怕师父,师父昔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当了和尚之后,怎地又装出那副赖皮惫懒嘴脸?”

刹那间不禁想呆了。

但闻亭内突发一阵轰声,铁蛋回过神来,抢到门边一看,只见“摩云剑客”徐苍岩的剑尖已转过头顶,向另一边缓缓绕下。

“阎王倒”侯大树额上汗出如雨,点|­茓­双橛如飞变换,却仍似招架不住。

徐苍岩冰冷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寒气,剑尖陡然向左脚尖前的地面沉落,恰没完一个大圆,侯大树大叫一声,“登登登”连退三步,点|­茓­双橛颓然垂下,摇了摇头,苦笑道:

“徐二侠高明,小老儿不是对手。”

作了一揖,返身退回阵中,步履竟都有些踉跄。

这次众位耆宿推来攘去,却再也没人愿意站起来宣布胜负,只得由陆挥戈含含混混的咕噜了几声,聊作交代。

少林群豪眼看己方又败一阵,不由鸦雀无声,武当那边虽有不少道士面露欣喜,却无半个人起哄。

坐在若虚真人左后方的那个胡姓单帮商人倾身向前,和若虚真人私语了一番,这位武当现任掌门立刻眉开眼笑,连连哈腰点头,竟似十分感激那个姓胡的。

帅芙蓉看在眼里,暗惑奇怪,眼角愈盯住这两人不放。

但见原先派定的“小奉先”吕孤帆一踢椅子站起,就要走入场中。

“金甲神”周­干­寻思道:“一共才比试五场,这场如果再败,剩下来的两场简直就不用比了。吕兄弟虽然技艺超群,但却还非‘武当四剑’的对手,不如求那铁蛋小师父出马,先扳回一城再说。”

转眼却寻不著铁蛋踪迹,稍一踌躇,吕孤帆已大步走下场去。

武当众道士可都是吃了定心九来的,除了头场埔簧稍微令人担心之外,黄余四场分由“武当四剑”把关,可说万无一失。

虽然“快剑”关晓月直到现在还未现身,但今日之会稳­操­胜券,却已毋庸置疑。

当下若虚真人连头也不回,“逍遥剑”何不争已挺著胖嘟嘟的身躯自行下到场中,拔出长剑,两只月牙儿似的嘴角显得更为上翘。

吕孤帆只他当有意蔑视自己,心中有气,半话不发,手中双戟疾刺而出,一式“鏖兵洛阳”,迳奔对方前胸,却才发至一半便即变招,“夜袭徐州”兵分两路,一取小肮,一取咽喉。

原来吕孤帆心思灵敏,适才在旁观罢前两战,便知硬拚、慢打全都行不通,唯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变换方向扰人耳目,才有可能寻著对方空隙。

他家传“温侯三十六戟”向以招快闻名,此刻全力施展开来,只见满亭银光盘旋飞舞,真令人看不透他到底攻向那里。

何不争的嘴­唇­几乎变作半月形状,手中剑缓而又慢的斜斜挥出,绕了一个小圆弧,恰正剌向吕孤帆双戟间的空档。

但吕孤帆换招极快,一式“虎牢战三英”,早将缺口堵住,左手戟猛从肘底翻起,“力夺貂蝉”横切对方颈项。

吕孤帆不暇思索,招招依样画葫芦,居然攻得何不争阵脚大乱,好几次部差点被戟尖刺中。

何不争剑尖微退,向右画了半个圆,直指敌手腋下,又正是吕孤帆必救之处。

好个“小奉先”,左手戟“荣阳退曹”倒勾对方长剑,右手一式“辕门­射­戟”,一点寒星电奔对方额头。

“逍遥剑”何不争却不管对方进招如何疾速,只是轻轻慢慢的左画一个圆,右转一道弧,偏偏每一剑都指在对方招数间的破绽之上。

铁蛋一旁瞧得连连摇头,直在心底乱叫:“要输要输!臭道士这下可把少林看扁了!”

场中二人又过二十余招,吕孤帆手中双戟已明显的慢了下来,甚且逐渐挥洒不开。

“太极剑”一如“太极拳”,乃缠丝之法,进缠、退缠、左右缠、上下缠、里外缠、大小缠、顺逆缠,即引即缠,即进即缠,犹若春蚕吐丝,一层深一层,愈里愈重,一环连一环,愈扣愈紧,当真是“动则生阳静生­阴­,一动一静互为根,果然识得环中趣,辗转随意见天真”。

吕孤帆只觉缠在戟上的力道逐步增强,不禁暗暗叫苦,却是说什么也摆脱不掉。

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十招之内必定落败。

却闻凉亭左侧窗外传入一个苍老浑厚的语声:“这手‘六合门’吕氏‘温侯三十六戟’被你使得糟透了,可笑可恨!看来吕氏子孙都不成材,统统该打ρi股!”

这番话刻毒至极,使得吕孤帆犹若利刃剜心,手下一个闪失,险被何不争搅掉双戟。

少林群豪还当是有武当道士躲在亭外得了便宜又卖乖,纷纷怒骂:“赢便赢,怎地损到人家家里去了?”

窗外老者冷哼一下之后,忽然厉声喝道:“‘幽会凤屋’取他双肩!”

这套“温侯三十六戟”乃“六合门”吕氏传子不传女的压箱本领,外人根本无从知晓三十六式的名称与作用,因此老者一唤之下,吕孤帆当即心头大震,手中双戟却不由自主的施出“幽会凤仪亭”,双戟向上一抛,倏又沉底,分由两侧斜刺而上,好像要搂抱对方一样。

“逍遥剑”何不争本已将敌手双戟逼黏到一处,自度三招之内必能叫对方兵刃脱手,万没想到吕孤帆这一抛一沉,竟脱出了自己的缠丝劲道,且还分由两旁袭至,百忙之下微退步蹲身,方才避过对方攻击,与先前的悠然自若比较起来,已可算得上稍显狼狈。

少林群豪不由齐发一阵喝采:“吕兄再接再厉!”

“老家伙,真有你的!”

“再教两招,让那臭道士滚蛋算了!”

窗外老者那需众人催促,早已接二连三的指导起吕孤帆来:“‘火烧曹­操­’、‘屯兵小沛’、‘大会八路诸侯’、‘跃马赤兔’、‘血战濮阳’、‘朝前刺贼’、‘常山破张燕’、‘戟击曹盔’……”

少林群豪自然大乐,击掌如击鼓,拉开嗓门大吼大叫:“有没有‘误陷美人计’?”

“来一招‘夜杀丁原’吧?”

原来这套戟法三十六招的名称,全都是三国骁将吕布生平的英雄事迹,众人欣喜之余,更有若坐在说书棚中一般,将这位悲剧英雄的一生在脑中全盘重演了一遍。

窗外老者愈喊愈快,吕孤帆手中双戟更急如骤雨,一招紧似一招,逼得何不争的剑尖再也画不成任何一个完整的圆。

却听窗外老者蓦地一声暴喝:“‘董卓掷戟’!”

吕孤帆不由呆了一呆。

当年吕布在“凤崴亭”中与貂蝉幽会,正披董卓撞破,盛怒之下,顺手­操­起吕布Сhā在亭前的长戟便­射­,幸亏吕布手脚俐落,才得兔去穿体之厄,因此这一招乃是闪躲对方攻击之式,吕孤帆正占尽上风,理当节节进逼,何以老者竟会指点他向左避退,实令人不解,但吕孤帆十几招下来,招招遵老者之言,此刻虽然一呆,却仍身不由主的舞戟护住右身,向左边一跳。

何不争眼见有机可乘,长剑弧转,自左向右疾点吕孤帆胸口。

老者又喝:“‘兵败下邳’!”

这一招又是闪躲之式,舞左手戟护左身,恰美棺‘崂镓堇吹某そ#同时身形微蹲,倾体向前,却正撞人何不争内怀。

窗外老者忙喝:“‘被缚白门楼’!”

吕布兵因下邳,终于在白门楼被叛将宋宪、魏续所擒,五花大绑送到曹­操­面前,这招“被缚白门楼”便是模仿五花大绑之形,左右双戟封住前身各大要害、与“董卓掷戟”、“兵败下邱”同为吕氏戟法救命保身三绝招,完全是个守式,未料此时此刻三招连贯起来,竟变成了一记绝顶厉害的杀著,吕孤帆正贴身站在何不争内怀,双戟一封,立将何不争全身罩入一片戟影之中。

何不争避无可避,长剑一个大圆画出,早被吕孤帆左戟倒手勾住,右戟趁势切下,何不争猛力吸气甩腕,向右跃退,胸前衣裳仍被戟尖划中,“滋”地一响,裂开了一道五、六寸长的口子。

何不争翘了翘嘴角,微微一笑:“阁下好戟法,贫道认输。”

收剑入鞘,缓缓走回己方阵营。

少林群豪都高兴得跳了起来,爹娘爷妈的乱叫一气,吕孤帆却手握双戟,眼望窗外,面­色­一片茫然。

武当掌门若虚真人也朝窗外看了一眼,转脸直盯公证人席,却不言语。

“中州大侠”陆挥戈微蹙眉头,略一沉吟,站起身子向左侧窗口抱了抱拳,道:“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窗外老者沉寂了片刻,冷冷道:“免了吧,没得惊动各位。”

陆挥戈还想再说,却听右侧窗口传入另一个苍老语声:“你又不是瘸子,又不是麻子,又不是没脸皮,­干­嘛害怕见人?人家还当你是小媳­妇­儿哩。”

亭内众人俱皆一惊,全没想到右边窗外居然也有人在。

陆挥戈暗道:“这两人暗伏两旁许久时候,亭内众多好手竟无一人觉察,来者身手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了。”

遂即再次抱拳道:“两位前辈若不肯现身,在下自不敢勉强,只是两位既来‘聚义庄’,匆匆就去未免遗憾,日后如有机缘再见,也不知如何称呼,敢问两位尊姓大名?”

右首老者轻笑一声:“也罢。”

顺口朗朗吟道:“真空家乡,无生父母。”

左首老者马上接道:“现在如来,弥勒我主。”

这十六个字宛若十六柄大铁锤,重重敲击在亭内每一个人的心上,不禁全部站立起来,脱口惊呼:“‘白莲教’左右大掌法!”

白莲教“真空”、“无生”二使者的威名,在江湖道上简直如同两帖神秘催命符,或说他俩可杀人于千里之外,或说他俩光只张张嘴已就能叫对手的脑袋搬家,但究竟如何,却从没半个人能说得清楚,连他俩的面目都很少有人看见过,今日乍现此次大会之中,自令众人悚骇不已。

但觉一阵清风吹入,两名身穿白衣,年约七、八十岁的老者己站在亭子中央。

左首出声指点吕孤帆的那个,眼神犀利,表情冷漠,右首那个却笑吟吟的,一副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样子。

“金甲神”周­干­嗄声道:“彭教主大驾也来了吗?”

右首一迳笑嘻嘻的“无生”使者摇了摇头:“他老人家近年来已经没有看热闹的兴致了,不像咱们两个,那儿人多就往那儿钻。”

铁蛋心中一动,暗忖:“这个‘彭教主’莫非和彭和尚有什么关系?”

想找帅芙蓉问个清楚,却发现他早不知躲到那儿去了。

左首“真空”使者微一扫视亭内人众,便迳自目注吕孤帆,道:“我刚才说你们吕氏子孙都不成材,你可服气了吧?”

吕孤帆胸口一冲,终因对方实在高出自己大多,且对吕氏家传绝学了若指掌,正不知是何来路,不得不忍气道:“今日方知吕氏戟法之神妙,惭愧之至!”

言下颇有“神妙自是吕氏戟法神妙,不­干­你事”之意。

真空使者冷笑道:“你又错了,招非神妙,只看你会不会使而已。”

一句话讲到末尾,竟仿佛透出了一些慈祥的味道。

吕孤帆暗暗奇怪,举目望去,老者的轮廓忽然在心底深处明晰了起来,他不禁毛发倒竖,既感恐惧又觉激动,颤声道:“祖父……你不是五十多年前就死了吗?”

真空使者面­色­大变,厉声道:“谁是你祖父?你这二十郎当的后生,怎会认识五十多年前就死去之人?”

吕孤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家中藏有你老人家的画像,我从小看它看到大的……”

亭内众人望望老者,又望望吕孤帆,果然发现他俩的面貌极为相似,都不由暗自惊讶,寻思道:“死去五十多年的人,竟还会当上‘白莲教’的大掌法,这邪教的法术果然厉害!”

却听少林群豪阵中又一人失声叫道:“你是祖父!”

大伙儿不禁又起一阵­骚­动,暗忖:“今天怎地跑出来这么多个孙子?”

只见一人越众而出,匐伏在右首“无生”使者脚前,却是“无影­棒­”邓佩。

无生使者笑嘻嘻的道:“你这小表莫非失心疯了?老汉八十年没碰过女人,怎会有你这么大个孙子?老汉命长,人家都说我是老乌龟,难道你愿意做龟孙子不成?”

邓佩跪在地下不禁噗哧一笑,抬头道:“乌龟最会生蛋,一次都生千来八百个,子孙自然满江满湖都是。”

无生使者咂了咂嘴­唇­,喃喃道:“什么好处都没传下,只传下了一张穷嘴皮子!”

转向真空使者苦笑道:“咱俩这回可来错了,没来由收了两个不成材的孙子。”

忽然走至那胡姓单帮商人面前,笑道:“咱们正是为了你来的,不想却叫咱们捅了个大纰漏。”

伸掌朝他虚按了按,又道:“回去告诉你家掌柜,若当咱们是散兵游勇,可大错特错了。”

语毕,朝真空使者一努嘴巴,两人同时原地打了个溜转,大伙儿只觉天光微微一暗,早没了两人的影子。

邓佩、吕孤帆一呆之后,齐声大叫“祖父”,那还得人回答?

却听“咕咚”一响,继而“唉哟”一声,那胡姓商人一ρi股跌坐在地,座椅不知何时竟已化为□粉。

众人眼见那无生使者随手隔空一按就有如此劲力,心下大为骇异。

武当掌门若虚真人的脸­色­尤其难看,恍若被人抹上了一把牛粪。

第七回 十七减八等于八 一加一仍然得一

亭内又沉默了片刻,才听“万事通”丁昭宁老声老气的道:“不料少林俗家门下竟和邪教掌法有瓜葛,真令人意外,意外啊意外!”

少林群豪听他语中带剌,本有人就想开骂,但转念细思,却不由同意起丁昭宁的话来。

“白莲教”恶名昭彰,向被天下百姓目为世间顶顶恶毒的邪教,同侪之中竟有人与此等邪魔恶类有关,自是十分羞辱之事,当然无人出言辩护。

邓佩、吕孤帆初时震惊于祖父的突然“复活”,并未深念及此,现下稍一思索,立觉事态严重,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一阳子”吴­性­谈冷笑道:“‘白莲教’教主之下便是这二大掌法,居然全都与少林俗家门下有关,恐非巧合吧?”

“慧眼”王元叔一摇屠夫似的脑袋,哼哼唉唉的道:“老夫门下若出了这等丑事,老夫早就把祸首逐出门墙了。”

少林俗家群豪阵中立刻就有人随声附和:“对!咱们俗家少林一向清清白白,怎可因一两个害群之马,而坏了大伙儿的清名令誉?”

“‘六合门’、‘神­棒­门’应对此事交代清楚,否则严惩不贷!”

“当著天下豪杰的面,咱少林俗家三十六门可丢不起这个脸!”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话都如同利刀一般剌在邓、吕二人心上。

江湖中人最重戒律、名声,若因一己连累同侪,是英雄好汉宁死也不肯­干­之事,尤其今日天下豪杰共聚一堂,更令二人觉得对不起伙伴。

“阎王倒”侯大树眼光一转,大声道:“我看那两个魔头根本与邓、吕二兄无关,只是长得像而已,邓、吕二兄何必只因一眼一面,就认他们做祖父?”

这番话分明是为二人开脱,二人只需打蛇顺棍上,即可将此事平息。

赫连大刀低声向赫连锤道:“这话不错,长得像未必就是一家人。”

赫连锤笑道:“这么说,咱俩也不是一家人喽?”

赫连大刀皱眉道:“我可没说‘一定不是’,我只是说‘未必是’……”

赫连锤点头道:“那我也‘未必是’你儿子。”

赫连大刀怒道:“是就是,怎么未必是?”

赫连锤唉道:“不结了?可见那真空使者就是吕孤帆的祖父。”

赫连大刀楞了楞,答不上话,过了好半晌,才疑惑著道:“我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但闻侯大树又道:“白莲教邪法厉害,可能曾用什么伎俩偷偷学得吕氏戟法,吕兄万万不可为其所惑。”

吕孤帆暗忖:“家传绝学岂有轻易泄露之理?自小问起祖父死因,爹娘总是含糊作答,想来其中定有许多碍难之处,不便向儿辈提起,更可证明那真空使者必是祖父无疑。”

顿感左右为难,当下把心一横。

“家中既出此不肖之人,使得全体俗家少林蒙羞,说不得,只好我自己担下了。”

猛一咬牙,右戟一竖,就往喉间戳去。

斜剌里忽然伸来一物,“当”地将戟尖格开,转目望去,却是与自己同样处境的“无影­棒­”邓佩。

吕孤帆黯然道:“邓兄,事己至此……”

邓佩哈哈一笑,手中杆­棒­兀自悠悠哉哉的在指缝间打转儿。

“你未免太想不开了,还犯不著为了这点小事,自己割自己的喉咙。”

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立刻激怒了少林群豪,众耆宿也吊眼睛、掀鼻子,直有非把二人逼死方肯罢休之势。

却听一个声音嚷道:“什么邪教不邪教?我看那两个老头子好得很,凭什么就派定人家是邪教?”

众人不由暗里皱眉,转眼向亭门望去,却见发话之人竟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乞丐。

“铁鞭门”的“黄脸灵官”趟大全怫然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言乱语?”

年轻乞丐一拍胸脯。

“少爷我‘搏命三郎’左雷,认为对的就说对,认为错的就说错,那需什么资格?”

“小谛堋焙樟锤不禁在旁直拍巴掌:“著哇!这话痛快!懊­干­一大杯!”

“李白怕”李黑正探著颗脑袋在窗口鼓捣,当即把葫芦递了过去,同时开口笑道:“邪教邪教,何者为邪教耶?贫道实不解也。既称‘白莲教’为邪教,总该有个真凭实据,贫道虽天天喝酒,脑袋不甚清楚,却从未听说‘白莲教’徒有何劣迹,各位凭空武断人家为邪教,头脑未免比贫道还像浆糊。”

大伙儿见这敌方道士没来没由的也帮邓、吕二人说话,不禁都傻了一下。

“摩云剑客”徐苍岩立刻铁青著脸­色­站起,大步走出亭外,李黑立发一声喊,绕亭逃跑不迭,边嚷:“被狗追!被狗追!”

亭内众人被这三个家伙一搅和,都有点发起楞来。

赵大全沉声道:“这事还得请周盟主裁夺。”

“金甲神”周­干­一直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观,此刻方才缓缓站起,虎目生光,顿了顿道:

“那位道兄说的不错,请问各位,‘白莲教’究竟有何劣迹落在各位的眼里耳里?”

众人间得少林俗家三十六门盟主竟也作如此之言,不禁错愕万分,但细加回想,有关“白莲教”的劣迹却是一件也说不上来。

周­干­微微冷笑,续道:“若只因朝廷宣布‘白莲教’为邪教,大家便认定‘白莲教’是邪教,未免太没主见了吧?”

众人又一深思,果然发觉自己之所以根深柢固的认定白莲教为邪教,实因从小受到官方或长辈影响之故。

既想通这层,大伙儿不由默然无语。

“一阳子”吴­性­谈却­阴­阳怪气的道:“如我所知不差,周盟主令祖也是‘白莲教’主彭和尚的徒弟。周盟主今日作此言论,当非无因。”

铁蛋暗暗寻思:“彭教主果然是彭和尚。四天王说我是彭和尚的徒弟,岂不连我也变成‘白莲教’的啦?”

他从前也曾听寺中长老讲说“白莲教”如何恶毒狠辣、丧尽天良,便也一直认为如此,现在细加考量,不禁对自己的缺乏判断力感到好笑,又忖:“难怪古语有云‘人言可畏’,一传十,十传百,任你真到一件衣服都不穿,人家也会说你是个假人。”

但闻周­干­凛然道:“不错,家祖‘八卦尊者’周子旺正是‘白莲教’草创时期的八大会首之一!”

少林群豪不由齐声大哗。

“金甲神”周­干­、“银甲神”周坤的祖父“八卦尊者”周子旺当年率先揭竿起义,反抗元朝,不幸兵败被杀之事,江湖上人人知悉,少林俗家各门因重周氏昆仲为忠义之后,才公推周­干­为盟主,但周子旺身为白莲教徒,却没人晓得,连“彭和尚”就是“彭教主”也鲜为人知。

少林群豪乍闻此言,自然大感意外,怔怔望著周氏兄弟,脸上均有鄙夷之意。

周­干­虎目一张,­射­出雨道威猛严厉的眼神,扫视了众人一转,冷冷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家祖的身分,其中实有种种原因,此刻也不便细说。今日既见众位兄弟都不齿白莲教的作为,在下虽非白莲教徒,却也愿替家祖扛下一切罪名,在座各位如和白莲教结有冤仇,只管冲著我周某人来。至于这盟主之位,各位只管另请高明,在下既为妖孽之后,自不敢再连累大家。”

他这番话说得极绝极重,众人都没料到事态演变这般迅速,不禁都呆住了。

却听若虚真人轻咳一声:“白莲教是正是邪,贫道不敢妄加评断,贫道却有另外一事始终不解。”

周­干­拱拱手道:“掌门讲说。”

若虚真人慢慢道:“周盟主是淮西‘八卦门’的门主,令祖父又被江湖同道称做‘八卦尊者’,但这八卦乃中国上古伏羲氏所创,而为咱们道家所宗,与佛家毫无关连,‘八卦门’何以会成为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之一,还望周盟主说明。”

周­干­点点头道:“‘八卦门’之得名,实因本门祖师融会少林拳术,自创‘八卦拳’之故,本无教理成份在内,自也无所谓道家佛家。至于日后成为少林俗家门下,不过是江湖同道胡乱抬举罢了。”

若虚真人微一颔首:“原来如此。”

便不再言语。

“慧眼”王元叔哼哼笑道:“又是道家八卦,又是俗家少林,又是白莲教,‘八卦门’当真复杂得紧!”

周­干­听他语含讥剌,心下冒火,厉声道:“‘八卦门’但只关心大义何在,从不注重这些小节,王老爷子如有意见,只好向村学究、书呆子讲去,休在我面前提起!”

一边紧紧按住双眼赤红的“银甲神”周坤,不让他起身。

当年周子旺起兵抗元,最后弄得家破人亡,十八个兄弟、七个儿子之中只逃得一个,好不容易才传下周­干­、周坤一脉,兄弟俩每一思及此事,莫不热泪盈眶,不料今日这些家伙却尽拿­鸡­零狗碎的小事来打击“八卦门”的声名,若非他修养到家,早已掀翻桌子大­干­起来。

“一阳子”吴­性­谈却又道:“二十多年来,白莲教屡次起兵反抗朝廷,难道就是‘大义’之所在?难道就不算是劣迹?”

周­干­凛然一笑。

“若说反抗朝廷就是劣迹,那么当年反抗元朝的群雄也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吴­性­谈哼道:“这根本两码子事儿,岂可混为一谈?元朝乃异族番邦,本朝‘大明’却是汉人所建……”

“银甲神”周坤再也按捺不下,虎地站起身子,吼道:“你晓不晓得创建这‘大明’的洪武爷爷,当年也是白莲教徒?”

周­干­待要阻拦,已迟了一步,急得连连跌足。

众人猝闻此言,惊得鸭子般呱呱乱噪,那胡姓商人更不停的击打膝盖,似是在说:“反了!反了!”

周坤一不做,二不休,嘶吼道:“朱洪武窜改得了文字纪录,却窜改不了事实真相!他靠白莲教起家,当上皇帝之后,却反过来镇压白莲教,白莲教起兵作乱,就是为了忍不下这口气!”

大伙儿你望我,我望你,瞠目结舌,有若一堆雕坏了的木刻小表。

他们之中少数几个年纪超过六十的其实知道这段秘辛,但因明初屡兴大狱,箝制言论,使得他们从不敢将此事宣之于众,免招灭门之祸,此刻闻得周坤大声吼出,都急忙低下头去,装作没有听见;年轻一辈的则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不由大惊小敝,乱作一团。

“万事通”丁昭宁急忙高声嚷嚷:“全都是鬼话!全都是鬼话!邪教教徒之言岂有半句可听?白莲教一向造谣惑众,颠倒是非,吾等清白之人,唯有合力抗拒,将他们赶尽杀绝而已……”

却见一条人影闪出人丛,抢到丁昭宁面前,举手就是两记耳光,骂道:“你这老东西,讲了半天理,还要一口咬定白莲教是邪教,像你这等自封为卫道之士的混帐角­色­最是可恶,少爷我今天非打破你这颗冥顽不灵的狗头!”

说完,抡起独臂又打。

“万事通”丁昭宁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中动手殴打自己,一时间竟怔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吃“搏命三郎”左雷一连刷了七、八下,原本已够肿烂的面颊几乎都快胀裂开来。

众耆宿也惊得呆若木­鸡­,竟无半个人伸手阻止。

左雷打够了,又吐了两口浓痰,方才大大方方的走回门边。

这一下悠然来去,在众多豪杰面前,痛揍江湖知名的“万事通”,恐怕连天下第一高手都办不到,如今却被这丝毫不会武功的小乞丐轻轻松松的随手做成,直令众人同感啼笑皆非。

“无影­棒­”邓佩走到左雷面前,一拍他肩膀:“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左雷才一点头,邓佩己转过身来向少林群众大声道:“‘神­棒­门’邓家从此在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之中除名,诸位如有还要认我这个朋友的,我自然不会不认;不想认咱做朋友,姓邓的也决无怨言!”

言毕大步出亭,再不返顾。

“小奉先”吕孤帆更连半个字都不说,跟随邓佩而去。

“金甲神”周­干­从怀中掏出号今俗家各门的盟主令旗,转身往“阎王倒”侯大树手中一塞,又朝被自己统率了十数年之久的俗家群豪作了个四方揖,扯著周坤出亭去了。

大伙儿却仍议论纷纷,为周坤刚才的话而争执不休。

陆挥戈眼见场面愈来愈火爆,忙把话头扯入正题:“方才第三场武当‘逍遥剑’何不争与少林俗家‘小奉先’吕孤帆的比试结果,众位师傅有何意见?”

这一场必系整次大会的胜负,少林群豪便都渐渐安静下来。

“一阳子”吴­性­谈抢道:“刚才吕孤帆之胜,乃因白莲邪教教徒发话指点之故,所以万万不能算是吕孤帆获胜。”

少林群豪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虽有数人闷闷低骂,大部分人却都默然无语,甚至有几个已经准备卷包袱回家了。

却听“慧眼”王元叔道:“吴师傅此言差矣,咱们就事论事,且不管白莲邪教。刚才那真空使者既没出手相助,也未发暗器或使什么鬼蜮伎俩,纵有出声,却也要吕孤帆反应得过来才成,因此这场故歉玫迸新拦路得胜。”

少林群豪不由采声雷震,简直把王元叔捧上了天去。

众位耆宿可都不甘寂寞,争相大作奇论,吵了半天只得不出个结果。

陆挥戈提议道:“这么办好了,咱们以支持那一边的人多为胜,请大家举手,算人头。”

这方法在江湖中可谓创举,大家都觉得新鲜之至,纷纷热烈赞成。

陆挥戈起身一算耆宿人数,加上自己一共十七位,乃道:“认为武当何不争嬴的,请举手。”

“一阳子”吴­性­谈忙把双手举得半天高,边还直劲嘿嘿傻笑。

陆挥戈道:“一人一只手,总不成把脚也算上。”

吴­性­谈虽不服气,仍然赶紧放下左手,其余附和的也把手臂升得笔直,边叫:“我!

我!“

唯恐算数儿的时候没把自己算进去。

陆挥戈一数,却只八位。

“慧眼”王元叔拍手道:“我们赢了!”

吴­性­谈瞪眼道:“怎见得就你们赢了?”

王元叔唉道:“十七减八等于九,咱们这边九位,还不赢了?”

吴­性­谈打个哈哈:“不举咱们这边,未必就会举你们那边。总要举过才算数。”

陆挥戈听听也对,又叫:“认为少林俗家吕孤帆赢的,请举手。”

一数之下,却也只有八位。

王元叔怪道:“怎会如此?那个没举手?”

“万事通”丁昭宁笑嘻嘻的道:“正是在下没举手。”

众耆宿不由得全瞪起眼来:“为什么不举手?总有一个人赢吧?”

丁昭宁随手一指陆挥戈:“陆老爷子赢。”

众人愈发傻眼:“什么话?­干­陆老爷子什么事?”

丁昭宁摇头摆脑的笑道:“两边都是旧识,我可不愿得罪任何一边,所以我偏要举陆老爷子的手,当然啦,举王师傅、吴师傅也没什么不可以,只就是不能举武当或少林。”

众人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叠声催促他做决定,不料大家愈是催促,他就愈是神气,歪歪扭扭的坐在公证人席上,两块烂得流脓的面颊直劲晃,秃了睫毛的眼皮直劲眨,一副“终于有这么一天”的样子。

赫连锤见他这熊像,不禁怒气填膺,拨开人丛走到他面前,飞起一脚将他面前的桌子踢得翻了个身,正撞在他的鼻子上,顿时鼻血长流。

少林群豪见这些老家伙竟把少林武当两派之间的胜负,当作儿戏一般看待,早已怒火冲天,既有赫连锤开了头,又已无盟主约束,便纷纷造起反来,大声喊“打”,十几个比较莽撞点的,早窜至公证人席前,把那一长排桌子掀了个脚脚朝天。

众耆宿眼见不是势头,争相抱头抢向亭门,就想做鸟兽散。

“逍遥剑”何不争忽然立起身子,大声道:“刚才贫道已经认输,诸位前辈又何必多此一举?”

但亭内已乱成一团,他这话自然起不了多大作用。

“中州大侠”陆挥戈身为主人,局势乱成这样实在大损颜面,观准赫连锤这个闹事祸首,喝声:“何方狂徒?”

当头一爪抓下。

赫连锤见他出手势强力猛,赶紧拔出大锤向上一翻,交叉砸他手掌。

赫连大刀一瞧,竟有人敢打他儿子,还得了,掣出六尺来长的双锋大拍刀,双手合握,横劈竖砍,“呼呼呼”猛攻而上。

铁蛋见他们闹得不像话,偏又没主意,忙在人群中寻著帅芙蓉,还没说话哩,却听“万事通”丁昭宁杀­鸡­般嚷道:“你这­淫­贼!这回总被老夫逮著了吧?”

紧接著就见丁昭宁臃肿的身躯没命飞扑过来。

众耆宿又纷纷停下向外奔逃的步伐,争间:“丁师傅,你说什么­淫­贼?”

丁昭宁早和帅芙蓉交上了手,边道:“此人名唤‘玉面留香小将军’,正是近年来声名最著、作案最多的采花大盗!”

亭内人众不论武当、少林或江湖耆宿,一齐怒喝:“无耻之徒,竟敢混到这里来?”

帅芙蓉边挥双掌架住丁昭宁的拚命攻势,边冷笑道:“这座凉亭里面的无耻­淫­贼,可不只我一个!”

丁昭宁舞掌狂攻,双目尽赤,似是恨帅芙蓉入骨,嘶吼道:“休想狡辞卸责,老夫今日非取你之命,以慰天下­妇­女!”

帅芙蓉目光一凝,叱道:“姓丁的,你毒死你的弟弟,霸占弟­妇­,逼­奸­不遂之后,将她杀死埋在后花园里,可真是替天下­妇­女出气嘛?”[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

“万事通”丁昭宁平日沽名钓誉,赚得不小名声,其实背地里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帅芙蓉半年则跑去偷采他的姨太太,因而发觉此事,丁昭宁为了要杀他灭口,六个多月来四处奔波,不想今日竟在这里撞上,又被帅芙蓉抢先一步揭破疮疤,自然老羞成怒,连下杀著,怎奈他空有威名,手下却是不济,拿帅芙蓉半点辙儿也没有。

帅芙蓉却又叫道:“‘一阳子’吴­性­谈,你霸占绵州木鞋巷女子王满娇为妾,又逼死她的丈夫和父亲,摔死她一岁大的幼儿,还当天下无人知晓?”

吴­性­谈本还在一旁指指点点,评论丁昭宁武功的缺失,不防帅芙蓉突如其来这么一句话,脸­色­顿时大变,喝道:“大胆­淫­贼,胡说些什么?”

身形一晃,抢到帅芙蓉左侧,举掌便拍。

“看老夫把你拿下剖腹挖心,为天下苍生除害!”

帅芙蓉冷笑连声,照样将吴­性­谈的攻势接下,又朗声道:“‘慧眼’王元叔,十六年前,你毒杀师父‘江南一鹏’李奇,玷辱师母、师妹,又于去年年底,诱­奸­徒弟曹元豹之妻,设计陷害曹元豹致死,我可没冤枉你吧?”

原来帅芙蓉到处偷探人家的姨太太,那些娘儿们酣畅之余,往往把家中最隐秘的事情都说给他听,因此这类丑事他著实知道不少。

王元叔背剪双手,悠然笑道:“你这小子信口开河,胡乱栽赃,无非是想混淆视听罢了,那会有人信你的话?”

却趁大家不注意,抽冷子抖手甩出一支穿心钉,直奔帅芙蓉咽喉。

帅芙蓉纵声长笑,反手抽出描金扇,一开一阖,早将穿心钉收下,又一开一阖,­射­出五枚子母梭,首尾相接,半空中连环追击,自行爆开,变作五枚母梭外加五枚子梭,十道寒光分­射­王元叔周身十处大|­茓­。

王元叔号称“慧眼”,眼睛果然不赖,七跌八翻的竟将十只梭子全部避过,掸了掸尘土,大声道:“阁下手段如此毒辣,可怪不得老夫手下无情了。”

双掌一错,就待加入围剿帅芙蓉的战团,却闻一个少女咭咭呱呱的娇笑道:“你倒真会反打人一耙,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却比谁都龌龊。道年头呀,不晓得是怎么搞的,像你这种人哪,愈来愈多了,而且才奇怪呢,愈是厚脸皮、爱出风头、冒充行家到处乱讲话,就愈吃香。肚子里到底有几斤货哟?”

王元叔勃然大怒,猛一转身,喝道:“是谁在那里胡言乱语?”

但见人影一晃,一名身著白衣,年约十四、五岁,皮肤略黑,却长得极为娇俏可爱的小泵娘已笑吟吟的站在他面前。

帅芙蓉不由叫了声:“小师妹!”

那少女格格一笑,正待答话,王元叔已冷笑一声道:“原来是那­淫­贼的师妹,想必也是个小­淫­­妇­儿……”

话才说了一半,忽觉眼前金星直冒,兀自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踉跄退出几步之后,方才想通敢情是挨了人家老大一耳光,定睛看时,只见那少女身边又多了一个身著白衣,面­色­蜡黄,仿佛身患重病的年轻男子。

众人见这青年身法快如鬼魅,随便一抬手就今鼎鼎大名的“慧眼”吃了个大瘪,不由得暗暗惊诧。

帅芙蓉又叫了声:“三师兄!”

铁蛋一旁暗道:“这一个师兄、一个师妹,可都比我那二徒弟高明多了。”

被唤做三师兄的青年微一颔首,懒洋洋的朝王元叔道:“你身为武林前辈,说话却怎地不检点,这回对你客气,下次若再乱撑大嘴巴,小心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风­干­了当­肉­脯。”

那少女笑不可抑:“舌头­肉­脯,听著就觉得满好吃,尤其猪舌头,牛舌头,格外有滋味。不过我看这老头儿成天大放厥词,舌头只怕已经发硬了,而且说不定还有毒哩。”

这少女声如银钤,说起话来又快得像琴弦急弹,直令大伙儿俱觉满天星斗纷纷坠落下地。

“慧眼”王元叔今生还未曾受过如此羞辱,屠夫般的老脸不由罩下一层寒霜,眼中杀机陡现,沉声道:“老夫向不杀无名小辈,你们两个报上名来!”

少女笑道:“你问我们的名字呀,莫非想跟我们做朋友?你这样的朋友我们可不敢交,那天背地里把我们卖了,我们都还不晓得咧。不过嘛,名字告诉你也无妨,他叫‘病猫’林三,我叫唐赛儿,为什么叫赛儿呢?因为我娘怀我的时候满以为我是个男的,没想到生下我来,却是个女的,她老人家大失所望,可又希望我比男的还强,所以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赛儿……”

众人听她咭咭呱呱,尽说些不相­干­的话儿,都不禁好笑。

王元叔趁隙喝了声:“纳命来!”

双掌奋力推出之际,同时发出两枚穿心钉,直取那年轻男子林三。

他这一击可是用上了全力,满心希望能一举将对方击毙,不料那林三轻轻咳嗽了一声,体转形移,早让至王元叔左侧,一掌穿出,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撂了个跟头。

唐赛儿笑道:“三师哥,这个老贼交给你啦!”

自己一扭腰肢,跃到帅芙蓉身侧,从右手袖管中抖出一条丈把来长的绸带,蛇游电走,朝“万事通”丁昭宁颈上缠去。

帅芙蓉见赫连父子力敌陆挥戈不过,忙道:“小师妹,这边我应付得了,你去帮那黑小子!”

唐赛儿向他嫣然一笑。

“我就要帮你么,我­干­嘛要去帮那个浑头?那边自然有人照料,不用你担心。”

手腕左翻右抖,把丁昭宁缠得晕头转向。

但闻陆挥戈大吼一声“撒手”,赫连锤手中双锤便应声飞起,陆挥戈左掌一探,早抓­鸡­似的抓住他后颈,喝道:“你存心来此捣蛋,未免大小觑咱‘聚义庄’了!”

赫连大刀见儿子被擒,忙挥大刀攻上,边嚷:“‘聚义庄’小小一个鸟地方有什么了不起,咱伏牛山‘黑风寨’的茅房都比你这里大得多。”

陆挥戈楞了楞:“原来是一对强盗!却怎地跑来本庄撒野!”

少林群豪之中,这才有人猛然想起他们当初是怎么进来的,立刻大声咋唬:“那个采花贼和这个小强盗,都是小蜕械耐降埽

大伙儿不禁齐朝铁蛋看去,实在搞不懂这样的三个人怎会搅作一块儿。

铁蛋可并不觉事态严重,抠抠秃脑壳,睁著圆不溜丢的大眼回瞪大家。

陆挥戈冷哼一声:“这等祸害,留之何益?”

巨掌一起,就往赫连锤顶门拍落。

铁蛋早防著他这一手,钵盂呼啸飞出,不料那一直站在陆挥戈背后,貌丑如鬼的“嫉恶如仇”石擒峰,忽然向前踏出一步,从腕底翻起一柄三尖两刃刀,猛朝钵底托去,“当”地一声,两力相交,钵盂竟尔走偏,打个溜转,歪歪斜斜的飞回铁蛋手中。

陆挥戈更不迟滞,左掌直往赫连锤头顶击下,但见一条矮小人影猝然由左侧滚至,两道寒光剪刀般绞向陆挥戈手臂。

好个“中州大侠”,尽避变生肘腋,却是毫不慌乱,左掌横切,迎击来人持剑手腕,抓住樟锤后颈的右手倏一加劲,“小谛堋绷⒖棠客豢诹眩行将气绝。

原来陆挥戈经验老到,心知对方志在救人,他这么一捏赫连锤后颈,对方势必回剑攻己右侧,自己左掌便可乘虚蹈隙,一举奏功。

却见来人猛一扭身,原先的两柄短剑依旧绞向陆挥戈左手,却不知又从那里生出另外两道寒光,直取陆挥戈右腋腋窝。

一个人只有两只手,自然只使得动两柄剑,不料这人却似有四只手、四柄剑,陆挥戈猝不及防,只得放开赫连锤,向旁跃退,那人也不进逼,当即收剑住手。

陆挥戈凝目望去,只见来人竟是个大约仅有十岁左右的童子,面目清秀,眉稍眼角却微微下垂,仿佛甚是苦闷,再定神一看,却见他手中分明只握著两柄短剑。

陆挥戈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怪道:“你另外那雨柄剑呢?”

那童子闷闷一笑,蓦地转过身来,陆挥戈立刻头皮发麻,被人踩了一脚似的惨叫出声——原来这童子竟没有背!

“这童子的”背“,竟是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陆挥戈瞳仁贲张,连连后退,颤声喝道:“什么怪物?”

亭内众人纷纷从旁看去,瞧了个半天,才发现那童子其实是两个头颈手脚俱全的人,只不过背脊紧紧黏贴在一起,一个面东时,另一个便面西,乍看之下,真令人错以为是个双头怪兽。

唐赛儿边将丁昭宁逼得像个球儿似的滚来滚去,边轻松笑道:“他们兄弟俩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的爹娘却当他们是怪物,把他们丢弃在荒郊野外,幸好我师父路过,救起他俩,抚养长大,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活得好好的?”

那两名童子双手倒握短剑,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一齐深深行了一礼,一个道“罗全”,一个道“罗奎”,“拜见众位叔叔伯伯”。

吓得大伙儿争相闪让,都不敢受这怪物的礼。

那罗全眼见大家都很嫌恶他俩、似是甚感委屈,嘴儿一噘,就想要哭。

那罗奎虽见不著兄弟的面,却立刻就明白了兄弟的心意,大声喝道:“他们不理我们,我们也不要理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

手举短剑,昂首怒目,一股怨气直透众人心底,不禁都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

“一阳子”吴­性­谈厉声道:“这种连体双身怪物正是恶魔下凡,极凶极恶之兆,若不趁早除之,将来天下苍生必受其害!”

他只顾著嘴上说话,却全没想到手下功夫差劲,早吃帅芙蓉一掌正中面门,鼻子都打扁了。

唐赛儿格格笑道:“这就是爱讲话的下场,舌头用得大多,手就不管用啦!”

却不知自己的话也讲得不少,手下一松,竟被丁昭宁冲开绸带布下的天罗地网,一溜烟逃之夭夭。

“一阳子”吴­性­谈无心应战,奋力迫退帅芙蓉就想跳出亭外,却听罗奎喝道:“不要走!”

似是恨极了他刚才“恶魔下凡”之言,一振双剑,当胸便刺。

罗全却细声细气的道:“唉,弟弟,算了吧。”

怎当兄弟连体,一个上前,另一个便得后退,止不住被罗奎拖上几步,一脸无奈之­色­。

“一阳子”吴­性­谈见那罗奎双剑飞舞,著数甚是凌厉,忙取下肩头拂尘,横扫对方腰际。

罗奎却恍若未见,仍采进手攻势,将腰间空门完全置之不顾,眼看拂尘利如钢刷,就要把他划成两截,罗全却适时反手穿出双剑,直若罗奎腰部忽然生出了两只短手,将拂尘格挡开去。

罗氏兄弟自小心意相通,虽然头脸各朝著不同的方向,却连看都不用看,便知对方那边的情形,根本无须相互出声招呼。

一个主攻时,另一个便主守,倒使双剑贴身护住兄弟要害,得空还可乘虚偷袭,端的是厉害非常。

只见他俩一个进脚一个退步,丝毫不乱,四条手臂更如同由一人指挥,抬放伸缩,配合得天衣无缝,直教旁观深人双眼生花,暗暗称奇。

“阎王倒”侯大树忽然走到铁蛋面前,沉声道:“无欲小师父,那两个坏蛋当真是你徒弟?”

铁蛋睁著眼睛,点了点头:“不错。”

少林群豪刚刚才因门中有人与白莲教不清不楚,丢了老大一个脸,这会儿却又冒出正宗少林子弟与强盗­淫­贼挂钩的丑事,那还忍受得了,纷纷怒骂:“你这和尚好生胡涂,怎地和那两个坏蛋混在一起?”

铁蛋笑道:“你们这话未免太著相了,那个人天生不都是一样?咱们做和尚的可是来者不拒,一体总收,有多少装多少,向来不管什么好不好、坏不坏。”

边说,边笑嘻嘻的转动著手中铁钵盂,好像要跟人化缘一般。

“搏命三郎”左雷拍手赞道:“小师父真快人也,愧煞天下伪君子?”

大步走到铁蛋面前,扑地便拜。

“若蒙师父不弃,弟于左雷终生愿效犬马之劳。”

少林群豪不由哑然失笑:“却又来一个乞丐!什么样的师父收什么样的徒弟,一窝子乱七八糟!”

却听一个冒著气泡的声音道:“这样的师父可要好好的拜上一拜。”

众人回目一望,只见“李白怕”李黑也大步走到铁蛋面前,伏地连磕了九个响头。

李黑此举无异当众背叛师门,乃江湖道上不赦之大罪,大伙儿不由惊诧莫名,直劲怀疑这家伙是否错服了什么丹药。

武当群道更霍然­色­变,“摩云剑客”徐苍岩和“猿臂神剑”高斌同时站起,就要来抓这个欺师灭祖的货­色­洽罪,却才跨出两步,徐苍岩不知怎地竟晃了两晃,又一ρi股坐回椅子上。

“逍遥剑”何不争怪道:“怎么了?”

徐苍岩一皱修眉,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像有点……头昏。”

脸­色­却颇为难看。

“猿臂神剑”高斌早挺著矮小身躯抢入场中,长臂一伸,晾衣竿似的长剑恍若天际猝发一条冷电,斜劈李黑颈项。

只闻“当”地一响,李黑向旁滚开七、八尺,铁蛋、高斌各退一步,钵剑交击碰撞出来的火花却仿佛还在空中燃烧不已。

斑斌瞳孔紧缩,又一剑横里卷扫,又是“当”地一响,两人又各退一步。

斑斌个子虽小,手臂却长得出奇,手中长剑更是长得不可思议,完全伸展开来,简直将半座凉亭都纳入了剑锋范围之内,这么一劈一扫,使得混战诸人全站不住脚,纷纷退到边上。

陆挥戈忙道:“且慢!这一场算不算在五场之内?”

他生怕等下又起争执,所以赶紧把话先讲明。

若虚真人淡淡道:“我们这边随便,悉听对方意见。”

少林群豪便都目注“闾王倒”侯大树,“金甲神”周­干­既将令旗交付予他,自然由他暂代盟主之职,况且他老谋深算,确是付以重任的恰当人选。

侯大树转了转眼珠,暗忖:“这个什么铁蛋实是我方本领最为高强的一个,虽说他行为不检点,却是少林寺的事,与咱们俗家三十六门无­干­,不如算他一场,再扳回一城再说。”

当下点了点头,道:“这位小师父虽非三十六门中人,却是少林正宗弟子,自然要算数的。”

“搏命三郎”左雷冷笑道:“刚刚还在骂我师父,这会儿却又把他算成你们那边的人,真个是有用便用,没用就一脚踢开,势利得很!”

少林群豪只得装作没有听到。

“猿臂神剑”高斌既见这一场要算数,立刻谨慎起来,长剑斜举过头,几乎都快碰到屋顶,长臂猿猴一般的手臂稳若磐石,晾衣竿似的长剑剑尖却不停颤动,迎著日光,洒下一圈圈晶莹细碎的光点。

铁蛋在旁连看三战,心中早有了腹案,见对方不动,自己便也不动,怀抱钵盂,泥菩萨一样的站在亭子中央。

斑斌暗暗冷笑:“这秃驴只当‘以不变应万变’就可破解太极剑法,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太极拳剑虽以守势为主,借人之力反打人身,故而世人多目其为“软手”拳术,实则“太极”乃象混沌未分之形,­阴­阳互动,刚柔并济,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天地间一切生机灵­性­、消息盈虚俱包含其中,如果对手误认太极纯然是以静制动,便用“不动”

反制,一旦蕴蓄在太极之中的生机勃发开来,威力更强十倍不止。

但见长剑剑尖颤动得愈来愈厉害,时左时右,时紧时徐,千万光点如暴雨、如乱云,直将凉亭化作了焰火场,真个是“烟霏露结,状若断而实连,凤翥龙蟠,势若斜而反直”,颤到极处,只听“波”地一声轻微爆响,大伙儿顿觉屋顶开了个口,一片漫头漫脑的天光直朝铁蛋落下。

铁蛋却连汗毛都没抖动一根,含笑相对,仿佛早已料到对方连续刺出的廿九剑,全都会打从自己身边掠过一般。

斑斌暗骂声:“小贼秃!”

泼天剑光猝然卷聚成带,轻灵灵的兜了个极锐的弧度,猛向铁蛋脑门斩落。

铁蛋仍不动作。

斑斌心中暗喜,长剑再次转折,早至铁蛋胸前五寸之处。

铁蛋不慌不忙,手腕一翻,露出怀中钵盂,钵口向外,既圆且深,好像一个无底洞。

斑斌不由一呆,这一剑说什么也刺不下去。

太极拳剑俱仿太极之形,但拳锋剑尖再怎么样画圆像圆,也比不上天生的圆,铁蛋手中钵盂和天下任何兵器都不相同,用以迎敌的部位正是一个深陷内敛,不折不扣,天生的圆。

斑斌脑中蓦然一阵晕眩,方寸之间所有的章法规矩都被那钵口吸引了过去,使他忽而觉得胸中原有的太极剑法全乱成了一团,忽又觉得太极图象对自己呈显出前所未见的明晰面目,他不由心迷神昏,长剑更失去了导向,硬生生的顿在钵口前面。

旁观人众都瞧不透其中机关,还当他俩是在比拚内力,但见高斌眼神涣散,豆大汗珠自额头涔涔落下、少林群豪便都情不自禁的叫嚷起来:“赢了!赢了!二比二!”

却闻凉亭右侧门外一个声音喝道:“四师弟,心魔不除,何以得道?”

嗓音清越,有若剑鸣,震得大家四肢发麻。

斑斌猛然回神,长臂一振,剑尖颤出一个小圆,就待斜挑而起,刺敌咽喉,不料铁蛋手中钵盂竟也跟著转了一圈,仍将剑尖罩在钵口范围之内。

斑斌紧咬牙关,不停的转动剑尖,铁蛋便也不停的转动钵盂,对手快,他也快,对手慢,他也慢,真不知是剑尖在转动钵盂,还是钵盂在转动剑尖。

斑斌愈转愈不成圆,不由得目毗欲裂,大吼一声:“这不对!”

“刷刷刷”七八记乱剑攻上,不等铁蛋招架,忽然把长剑一丢,向后翻了两个空心筋斗,摘下头上道冠朝地下一摔,举脚乱踏,边伸手瞎扯自己头发,连声大叫:“这不对!这不对!”

武当群道见他像是发了疯,都惊得站立起来,立刻抢出几名弟子,把他半拖半拉的弄回阵中去了。

铁蛋前一战对抗“摩云剑客”徐苍岩,只能算是一场涂仗,且又未得胜,虽然赚得不少喝采,自己心中其实明白根本不值一个大屁,但这一战可不相同,真个是赢得­干­净利落,“武当四剑”久负盛名,自己初出茅庐便能一举战败其中之一,心中的兴奋自是难以言宣。

正在那儿趾高气昂,却听门外那人又道:“小师父真好身手,直今贫道茅塞顿开。”

随著话声,走入一名双目细长,意态悠然的道士。

少林群豪方自欢声雷动,但一瞥见这道士走将入来,所有的喉咙竟似齐遭利剑斩断,刹那之间,连声气儿都没了。

来人正是“快剑”关晓月。

只见他缓步穿过己方阵营,全体年轻弟子立刻垂手肃立,脸上流露出崇敬、喜悦、兴奋交织错杂而成的表情,恭声道:“三师兄!”

帅芙蓉心中一动,暗忖:“这关晓月在武当派中如此得人望,恐非仅因他本领高强之故。”

却见关晓月走至若虚真人面前,行礼道:“弟子因事稽延,掌门恕罪。”

若虚真人冷冷瞟了他一眼,并不言语,“摩云剑客”徐苍岩却冷笑一声,道:“三师弟艺冠全门,声动武林,自然要晚点来才显得出身分。”

若虚真人愈发脸寒,索­性­掉头过去,一副连看都不想看他的样子。

少林群豪之中少数几个心思比较细密的,眼见这种情形,都不禁暗感奇怪。

帅芙蓉心中又是一动,寻思道:“是了,‘武当四剑’之中,只有徐苍岩和高斌是若虚真人的徒弟,关晓月、何不争却都是前任掌门,若虚真人的师兄张邋遢的徒弟,关系当然差了一层;而且关晓月的威望比他师叔高得多,难免招忌。”

必晓月虽碰了个钉子,脸­色­却平静依旧,蹒蹒跚跚的走到为自己预备的座位上坐下,细长双眼眯得更细,彷佛无­精­打采到了极点。

铁蛋不由微感失望:“所谓‘南剑’竟是这样一头懒猫,可比方戒师伯差得太远了。”

却见“摩云剑客”徐苍岩面­色­惨灰,手按胸口,猛地站起身子,戟指铁蛋颤声道:“小秃驴,你好狠……”

一语未毕,口中鲜血狂喷,往后便倒,“逍遥剑”何不争一把没能扶住,将椅子压翻了好几张。

铁蛋见他神情惨厉,吓了个汗毛倒竖,怔在当场动弹不得。

大伙儿更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立刻乱成一堆。

“一阳子”吴­性­谈大声道:“我一开始就说这个小蜕猩砘称叨久拧吸功大法’,大家却都不信,这下可证明我所言不虚了吧?”

众人将他先前之言与此刻情况互加印证,果然极为相符,心中便都信了七分,一齐怒目盯向铁蛋。

藏边“七毒门”声名狼藉,被武林中人憎恶的程度几不下于白莲教,铁蛋既有乱收劣徒的恶名在先,此刻又与“七毒门”搭上了边,自然马上就被大家视作公敌。

铁蛋却还不知事态于己危殆万分,一搔头皮道…

“他是不是中了毒?总该有药可救……”

吴­性­谈厉喝道:“邪魔毒僧,你还装傻?刚才你在亭外趁著徐二侠打你一掌之际,不但将他的内力吸走,还借机将‘七毒金蛊’注入他体内……”

铁蛋楞了楞:“那有这回事?”

吴­性­谈转向众人高声续道:“徐二侠仗著内功­精­湛,勉强支持到现在,但这‘七毒金蛊’乃万毒之王,中者必死,即便大罗天仙也无例外,据说连‘七毒门’本身都无解药。”

武当群道不由耸然变­色­,纷朝倒在地下的徐苍岩脸上望去,只见他面­色­发黑,七窍贲张,流血不止,甚是狰狞可怖。

“逍遥剑”何不争从他甫一倒地就伸掌抵住他前胸“中庭”、“华盖”二|­茓­,竭力运气与他体内毒素相抗,此时终于放下手掌,摇了摇头,道:“没救了。”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语,徐苍岩的面容立刻一阵痉挛,双脚蹬了两蹬,七窍中又涌出大量鲜血,喉咙喀了一响,就此气绝。

“猿臂神剑”高斌早已回过神来,见状大恸,俯身捡起长剑就朝铁蛋扑去。

“二师哥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下此毒手?”

铁蛋直到现在才知大事不妙,却已百口莫辩,见高斌来得凶猛,方待举钵招架,忽觉眼前一暗,胸口“玉堂”|­茓­早被人点中,任他“贱骨头神功”再怎么厉害,也是半点派不上用场,四肢一软,“咕咚”栽倒在地,撞得后脑生疼,却才看清出手之人竟是“快剑”关晓月。

他这还是今生首次吃瘪,先不去想自己­性­命难保,却忖:“才是怪事哩!他也两只手,我也两只手。怎么败得这么惨?”

心中大是不服,尽想如何脱困,再和对方大­干­一场,怎奈脑袋不管用,硬是想不出个计较。

“搏命三郎”左雷见师父被擒,忙呼:“救人!”

奋不顾身率先冲上,其余三个不但不动,反而左右张望,竟已在寻找逃生之路。

斑斌飞起一脚,将左雷踢出老远,喝道:“拜他为师的也决无半个好东西,统统拿下!”

武当阵中应声跳出十几名弟子,手挺长剑直奔帅芙蓉、赫连锤,高斌更腾身直扑“李白怕”李黑,直欲一剑将他剌个透穿。

李黑急嚷:“三十六计……”

才“计”了一半,高斌竹竿也似的长剑已到头顶,连忙改口:“滚为上著!”

就地一滚,险险逃过破脑之厄。

帅芙蓉、赫连锤齐举兵刃遮拦,那敌武当道士个个本领高强,三两下子就被逼入死角。

少林群豪自不肯庇护他们,“慧眼”王元叔、“一阳子”吴­性­谈更乐得打落水狗,挥舞双掌加入战团。

左雷在地下翻了几滚,又挺身站起,一捶胸腹,吐出几口瘀血,眼中骠悍之光愈发大炽,觑准王元叔后背,虎跳而上,独臂死命抠住对方脖子,再也不肯放手。

王元叔被他掐得一双“慧眼”暴出眼眶,嘎嘎怪叫著猛力旋转身躯,想把对方甩脱,那知左雷一旦拚上了命,连阎王老子都阻挡不住,五只指甲深深挖入王元叔颈­肉­,真个如同蚂蚁动粗,关晓月一把抓住铁蛋衣颌,像拎著只死­鸡­似的走回武当阵营,随手一抛,马上就有几名武当弟子冲上前来踹他的脑袋,边骂:“死和尚,等下非把你剥皮柚筋、开心剖腹,祭拜二师兄在天之灵!”

铁蛋被他们踢得脑海里流星乱窜,眼睛却一直望著场中,见自己的四个徒弟都快要被人擒下,不由暗叹口气:“真笨!也不会溜?我这师父于他们并无半点好处,反而害得大家一起涅盘。”

转念又忖:“涅盘就涅盘,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那陷害我的人还没找出来,未免涅盘得大不甘心!”

只觉一股委屈怨愤之气涌上心头,可又不知向谁发去,著实憋得难以忍受。

却见唐赛儿抢出几步,站到凉亭中央,双手往怀中一摸,掏出两根七、八寸长,金光闪闪的小竹筒,娇叱道:“你们再不住手,就看本姑娘‘七毒金蛊’的厉害!­干­脆大家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众人旺见徐苍岩惨死之状,当然都怕极了这“七毒金蛊”,争相后退,围攻帅芙蓉等人的武当弟子更一个个蟋蟀似的跳开老远。

左雷这才松开五指,跳下地面,却早把那王元叔掐得只剩半条命。

“一阳子”吴­性­谈一转死鱼眼珠,冷笑道:“小丫头片子,少在那儿虚张声势,老夫就不信你手里拿的是‘七毒金蛊’!”

唐赛儿一挑眉毛:“你只管来试试看,到时候可莫求本姑娘救你。”

吴­性­谈又嘿嘿冷笑了几声,忽然欺身上前,一把向唐赛儿手中竹筒抓去,“中州大侠”

陆挥戈忙抢上几步,伸臂拦住他的去势,急声道:“吴师傅,宁可信其真,不可疑其假,犯不著为了这几个小毛贼,把大伙儿的­性­命全赔进去。”

“搏命三郎”左雷一旁笑道:“你这老头子半点赌­性­也无,却好守在这座庄院里等死,外面的天地已经没有你的份儿了。”

吴­性­谈发急道:“陆老爷子,那两只竹筒装的决非‘七毒金蛊’,这我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林三忽然冷冷岔道:“你又不是本门中人,怎么知道被本门视为无上秘密的‘七毒金蛊’是何模样?”

唐赛儿一拍巴掌,嚷嚷:“对啊!咱们‘七毒门’的秘密,你却凭什么说有十成十的把握?莫非你也是咱们‘七毒门’的人?不过嘛,我可又没见过你,当然啦,可能你是新加入本门的弟子,难怪你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初入本门、未得真传之人,面貌看起来都是毒毒的,须将本门‘返毒归真移形换髓大法’练到五成火候,外貌才能变得忠厚老实,慈祥和蔼,和我这三师兄‘病猫’一般……”

“病猫”林三失笑道:“多谢小师妹夸奖,我却还不知自己已有五成火候。”

唐赛儿翻了翻眼睛:“你当然有啦!那个不说你老实?”

一瞟帅芙蓉,娇笑道:“四师哥就不如你,每个人都说他滑头。其实,‘返毒归真移形换髓大法’并不难练,端看各人有没有慧根而已。我瞧这姓吴的老弟子,资历虽浅,却极适合修练这门功失,不出三年,你我必瞠乎其后,天下之人必称其为活佛矣!”

铁蛋虽然身在苦境,但听她咭咭呱呱的乱说一气,却也不禁好笑,暗忖:“这个小泵娘是帅二徒弟的小师妹,自然不是‘七毒门’中人,却说得这么天花乱坠,简直比佛祖讲道还要高明一些。”

吴­性­谈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正想不出话来反驳,却见站在亭门附近的武当弟子纷纷侧身让路,嘴中叫道:“大师伯来了!大师伯来了!”

第八回 南剑北刀双雄争霸 东躲西藏铁蛋遭殃

亭内人众俱皆一惊,齐朝亭门望去,正见一名体格高大,年的七十左右的老道缓步走入亭中,生得龟形鹤背,大耳圆目,须髯如戟,奇伟非常。

若虚真人和所有武当弟子全都肃立恭迎,“中州大侠”陆挥戈也立刻迎上前去,抚掌笑道:“贵客!稀客!正不知往那里去请你这邋遢老儿,想不到你却自己跑来了,真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即连少林阵中一些辈份较高,较有名望的老头子也都含笑相迎,连呼“邋遢老儿”不绝,亭内顿时充满了一股平和之气。

此人正是武当前任掌门、若虚真人的师兄、“快剑”关晓月的师父、举世目为奇人的张邋遢。

“慧眼”王元叔也赶紧猫上两步,谄笑道:“三丰道兄既来,徐二侠决计有救了。”

张邋遢瞅了他一下,双眼一翻:“你是谁呀?”

王元叔忙躬腰不迭:“在下‘慧眼’……”

张邋遢皱眉道:“灰眼?这病靡剑多吃些黄连就好啦。”

当下便有不少粗通药理的人喷笑出声,原来黄连可治痔疮,这可把“慧眼”当成ρi眼来医了。

王元叔气得浑身乱抖,却又不敢发作,怏怏退到一边,眼睛果真有点发起红来。

张邋遢又一把抓住陆挥戈,嚷道:“咦,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挥戈笑道:“三丰道兄好生健忘,这里正是‘聚义庄’。”

张邋遢又一瞪眼:“‘聚义庄’又怎地?”

陆挥戈笑道:“‘聚义庄’可不正是老汉的家?”

张邋遢哼道:“当我好骗?‘聚义庄’是‘中州大侠’陆挥戈的宅子,你是什么东西?”

陆挥戈失笑道:“老汉正是陆挥戈。”

张邋遢上下看了他几眼,“哦哦”连声,歉然道:“唉,老糊涂了,连人都不认识了。”却又问:“你跑来这里­干­嘛?”

,铁蛋见这老儿颠三倒四,不禁暗里发噱,又忖:“大家都唤他做‘三丰道兄’,莫非他就是武当开山始祖张三丰?但寺中长老都说武当立派在两百多年以前,这个老儿怎会如此长命,一直活到现在?”

他却不知,武当祖师张三丰是北宋末年时人,传说他本乃丹士,并不会武,宋徽宗闻其名,召之入京,路遇盗贼作乱,道梗不前,露宿荒郊野外,忽得神人于梦中授他拳法,及至天明,孤身前行,赤手空拳杀贼百余人,遂以绝技名于世。后遍历大江南北,见三峰奇秀,又自号三峰。

一日遥见龟山、蛇山相斗之形,心有所悟,结庐于武当,日夕参研武学之道,终于开创出震古铄今的内家一脉武术。

至于这张邋遢,本名全一,又名君宝,号做三丰,木也是个只会链丹医病的道士,三十多岁才拜到武当门下,镇日疯疯癫癫,人又邋遢无比,师兄弟都笑他是个白痴,不料他五年之内尽得太极拳剑­精­髓,乃仗剑行侠江湖,右手伤人,左手医人,武当武术之名从此益显于世。后来接任掌门,又率领弟子修茸道观,终令武当一派兴少林并驾齐驱,因此武当全派上下都对他尊敬异常。

但他天­性­疏懒,做了几年掌门就大叫受不了,执意传位给师弟若虚真人,自己又到处乱跑去了,数年也难得回武当一趟,这次却不知从那里听到风声,居然巴巴赶来助阵。

但闻高斌急声道:“大师伯,二师兄中了‘七毒门’的‘七毒金蛊’,请您老人家看看他还有救没有?”

张三丰嗯了一声,走到徐苍岩尸体前面,俯首望了一眼,拍手大叫:“好哇?”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何不争喜道:“二师弟有救了!”

张三丰摇摇头:“没救了。”

斑斌不禁泫然欲涕:“二师兄死得好惨……”

张三丰一翻眼皮,怪道:“人生下来本就是为了要死,你却哭个什么劲儿?”拖张椅子在尸体旁边坐了,一下子把把脉息,一会儿又摸摸胸脯,喃喃道:“死得好!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死法,真是死得妙极了!”

大伙儿不由呆立一旁,啼笑两不是。

张三丰忽一抬首,瞥著罗全、罗奎兄弟,眼睛又鸭蛋似的瞪起来。“哈!那又是什么?”急吼吼拨开人丛,跑到兄弟俩跟前,上下尽瞅。

罗氏兄弟却也不惧,一个笑道:“老公公,你好哇?”

一个皱眉道:“有什么好看?”

直乐得张三丰手舞足蹈:“来,我摸摸!我摸摸!”

罗全、罗奎不禁有点犹豫,唐赛儿一旁笑道:“就让这老公公摸摸也无妨。我看他今天如果摸不著你们两个,必定十天睡不好觉。”

张三丰颇为感激的望了她一眼:“你这姑娘倒好心,我最喜欢好心的姑娘,可惜世间好心的姑娘并不多……”

唐赛儿一吐舌头:“姑娘都怕你老公公去摸她们的心,所以心都不敢好啦!”

张三丰哈哈大笑,直震得梁柱吱嘎作响。

“一阳子”吴­性­谈忙道:“三丰道兄,这丫头来路不正,自称是‘七毒门’中人……”

张三丰皱了皱眉:“你说什么?你说你是‘七毒门’中人?该死该死,坏透了!”

唐赛儿拍手笑道:“他若死了,你老人家可又乐了。”

张三丰笑道:“怎地?”

唐赛儿道:“因为他的死法,你也一定不曾看见过。”

张三丰道:“却是怎么个死法?”

唐赛儿道:“他呀,浑身都死透了,那根舌头却还会动呢。”

张三丰哼道:“这有什么稀奇?百舌之虫,死而不僵,这种死人我可看多了,满街都是。”

这对老小一搭一唱,只气得吴­性­谈脸­色­泛黑,重重哼了一声,却又怕犯著了老头儿的疯劲,连忙掉头走出凉亭。

张三丰把罗氏兄弟上下摸了一回,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你们两个愿不愿意分开?”

罗氏兄弟不由一楞,齐道:“老公公有办法把我们分开?”

张三丰沉吟道:“办法当然有,不过,可不一定能成功。如果不成,你们两个可就……”边说边做了个鬼脸,惹得小兄弟俩咯咯直笑。

张三丰面­色­一整,又道:“但若就这样拖下去,恐怕也拖不过十年,所以最好还是冒点险,趁早把你俩分开。”

罗全、罗奎不由怦然心动,嘴上却不好说,生怕伤了兄弟的感情,偏偏兄弟俩心意相通,又都立刻明白了对方的心思,真是尴尬得很。

罗全细声细气的道:“总要先禀明师父才行……”

张三丰道:“你们师父是谁?”

罗奎道:“我师父叫韩……”

“病猫”林三一旁忙岔断话头:“老前辈肯替他俩费神,自是最好不过。改天徵得师父同意,在下再带他俩去找您老人家。”

张三丰听他如此说,当然不便再问,却又朝他脸上望了一眼。“天天服用‘九转续命丹’,不过暂抑病情,牵延时日而已,还得另想办法才是。”

林三心头一震,暗叫:“好厉害的老家伙!”

原来林三身患怪病已有数年之久,虽经名医调治,却始终无法痊愈,不料这张三丰非但一眼就看出自己的病情,甚至还看出他吃了些什么药,简直神乎其神,当下淡淡一笑。“既然天意如此,就随他去吧。”

张三丰冷哼一声:“我命在我,不在于天,你这后生未免……”忽一眼瞥著徐苍岩尸身,唬了一跳,嚷嚷:“吓!怎么有个死人躺在那里?”

众道士齐道:“大师伯又忘了?那是二师兄。”

张三丰哦了几声,正想移步回阵,却又望见那个胡姓单帮商人,立刻一皱眉道:“胡滢,放著京里好好的‘户科都给事中’不做,又跑到外面来­干­啥?”

少林群豪齐吃一惊,暗自揣测这朝中大员在旁观战的用意。年纪较大的,想到“银甲神”周坤刚才所作的叛逆之言,不禁浑身直冒冷汗,唯恐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从此永无宁日;大多数人却忆起方才白莲教“真空”、“无生”二使者的话咱们正是为了你来的,回去告诉你家掌柜,若当咱们是散兵游勇,可大错特错了。

“你家掌柜”指的自然是当今圣上。这话颇有恐吓之意,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一些年轻弟子不由暗暗佩服白莲教的胆量。那胡滢彷佛很是尊敬张三丰,忙起身见礼,谄笑道:

“圣上久闻真人丹术神奇,特派下官请真人入京。下官为了寻访真人踪迹,已跋涉了数千里路……”

帅芙蓉暗暗冷笑:“倒真会编藉口,真正目的只怕是拉拢武当,对付少林,抓回建文太子。”

只见张三丰一个劲儿的摇手:“休再提起!休再提起!”恶狠狠的朝师弟若虚真人皱了皱眉,一ρi股坐回徐苍岩尸体前面,瞪眼看了一回,厉声道:“是谁翻动过这具尸首?”

众道士又答:“正是您老人家自己。”

张三丰哦了几声,失笑道:“怪不得,看著就是行家手法。”双眼呆呆盯住尸体,魂儿又不晓得跑到那里去了。

陆挥戈见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可不愿再开事端,忙道:“今日大会本只是为了武当与少林俗家以武会友而已,其他种种枝节,希望大家暂时搁下,会后再自行解决……”

唐赛儿浅浅一笑,收起手中两只竹筒:“只要你们不找麻烦,咱们就不乱生枝节。”把帅芙蓉等人全召到一处角落,果然一副等著看戏的样子。

陆挥戈轻咳一声,道:“目前已比试过四场,双方各胜两场,全看这最后一战决胜负,请双方派人出阵。”

少林群豪嘀咕未已,就见“快剑”关晓月蹒蹒跚跚的走入场中。

“阎王倒”侯大树不由喃喃道:“这还比个屁呀?有人能走过他三招就不错了……”心下犹豫,只生不出个主意。

陆挥戈却一心想把这次大会趁早结束,叠声催请,少林群豪这会儿可都成了大姑娘,你推我,我拱你,只没半个愿意出阵。自己战败事小,影响整次大会的胜负则责任重大,谁也担不起这个担子。

忽听一个冷涩异常,地狱幽灵也似的声音道:“侯老爷子,就让贫僧下场如何?”

众人转目一望,都呆住了。只见这人面容死板如墓碑,眼中闪著青磷磷的芒焰,悄无声息的由人丛背后走出,宛若莽林里猝然闪出了一头大豹,正是“北刀”方戒。

少林群豪一楞之后,立刻拚死命扯开喉咙大声欢呼起来,武当群道却都不禁变了脸­色­;还未散去的江湖耆宿更尽量撑直双眼,生怕稍微眨动一下就漏掉了最­精­采的一霎;铁蛋则亦忧亦喜,不过不管怎么说,ρi股挨­棒­总比脖项挨刀好得多。

但见关晓月微微一笑:“一直都是你?”

“杀生和尚”方戒似乎连嘴皮都没动,直接打从喉管发出硬梆梆的两个字:“不错。”

必晓月拱了拱手道:“多谢。”

方戒也一拱手:“不谢。”

“南剑”、“北刀”各已成名十数年,却从未见过面,更甭提交锋。大伙儿只当他俩一碰上,立刻就有好戏可看,不料二人竟冒出这么几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直叫众人摸不著头脑。

方戒又道:“这种比武大会,无聊。”

必晓月点点头:“不错。”

方戒一指铁蛋:“那个人交给我,我走。”

必晓月摇摇头:“不行。”

方戒面­色­愈冷:“查明真相之后,本寺自有寺规惩罚他。”

必晓月依旧摇头:“查明真相之后,本派自有规矩惩罚凶手。”

语尾方落,大伙儿即刻感到一股比刀锋还要凛冽的气息,犹如波浪一般从方戒身上奔涌而出,几将亭内每一个人都卷了进去。

方戒目光如电,仿佛有点生气,重重的道:“你累了。”

必晓月一挑眉尖:“还好。”微眯著的细长双目突地一张,大伙儿又觉一股比剑尖还要剌人的寒意扑上身来,不由齐打了好几个冷战。

却听张三丰喃喃道:“既然他不肯交人,那就只好手下分个胜负,也别管他累不累。

‘太行七十一把斧’虽非省油灯,可难不倒我这个徒弟,何况你前晚还在暗中帮忙­干­掉了其中的二十二个。今日交手,你们半斤八两,谁也没占谁的便宜。“

短短一番话,却听得大家惊心动魄。

原来“快剑”关晓月前天夜里单枪匹马闯入太行山寨,搏杀了江湖著名剧盗“太行七十一把斧”之中的四十九人,“北刀”方戒则一直在暗中相助,帮著解决了其余的二十二个,然后两人又一日之间连赶八百里路,前来参加这次大会。

众人虽未亲眼目睹,脑中却仿佛都浮起了那夜情景:荒山之巅,黑暗之中,刀腾剑掠,金铁鸣响,有若雷神乘夜突袭,人体在声光里迸裂,血液在星芒下激溅。大伙儿心绪奔驰,思潮澎湃,都想得呆了。

“中州大侠”陆挥戈更是惊忖:“‘太行七十一把斧’横行河朔,近数年来无人敢撄其锋,不料竟披这两人一夜之间杀得­精­光,我简直连他们的一根小指头儿都比不上,居然枉称了十几年‘大侠’,尚要搞七捻八,作张作致,办什么捞什子的比武大会?”一刹那间,雄心顿失,苍老了几十岁。

但见方戒左足微微往外一跨,刀锋般的凛冽气息立刻浓重如雾,双手仍互拢在僧袍袖里,腰间戒刀却似已在鞘中吟啸。

必晓月的细长双目又眯成了一条缝儿,森冷剑意倏然消失,众人却觉窗外忽地飘入了一朵云,将关晓月整个身子都包里了起来。

坟场般的死寂降落在凉亭之内,大伙儿心里明白,只要一个动作,只要一声轻响,这场并世双雄的决斗就可能结束,因此谁都不敢眨眼,谁都不敢呼吸,甚至谁都不敢心跳。

却听右侧角落传出一声娇喝:“两个都躺下!”

金光骤闪,两支竹筒分打场中南剑北刀。

“喀喇”一声响亮,刀跃、剑飞,烟雾四散,大伙儿惊叫声中,夹杂著武当道士的呵斥:“看住那个小蜕校

铁蛋脑筋还没转过来,已觉身体被人一把提起,疾箭般朝亭外­射­去,两三个起落就已出了“聚义庄”,直奔庄后荒山山顶,将紧追出来的武当道士,远远抛在背后。

铁蛋后颈被提,看不到救自己的人是谁,心中想了半天,只想不破这个闷葫芦,忍不住开口问道:“喂,你是那一个呀?”

那人只不答言,挟著他一口气奔过好几个山头,眼见后无追兵,这才把他放下地面,却是那貌若厉鬼的“嫉恶如仇”石擒峰。

铁蛋呆了呆:“你­干­嘛救我?”

石擒峰咧嘴一笑,直可令禽兽毛鬃倒竖,一语不发,蹲下身来,伸掌在铁蛋胸前“玉堂|­茓­”上推拿了一会儿,摇摇脑袋,苦笑道:“好个南剑!|­茓­道点得可真扎实,看样子一时半刻是解不开了。”

屈腿在铁蛋身边坐下,笑道:“那姓唐的女娃儿,诡计倒多。不过,刚才他们放出烟雾,再赶过来救你,却找不著人,想必也大吃一惊。”

铁蛋不由心下发急:“这下可把徒弟都搞丢了。可怜那左雷、李黑,白磕了十几个响头。”

又听石擒峰道:“你跟他们那些人混在一起­干­什么?”言下竟颇有责怪之意。

铁蛋正没好气,冲道:“要你管?”

石擒峰冷哼一声:“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非要人家把你卖了,才晓得厉害。”楞楞望著他好一会儿,忽道:“你叫无欲?嗯,无喜、无怒……”

铁蛋道:“那都是我师兄。”

石擒峰又嗯一声,痴想半日,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铁蛋口上答说“十九”,心下暗自奇怪,却见他又失了一回神,突然喃哺道:“二十七了!二十七了!”

站起身子四面望望,拍了拍头颅,回身就走,嘴里不停的道:“二十七了!二十七了……”

铁蛋见他竟要把自己抛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不禁大急,嚷道:“喂,我怎么办?”

才嚷得两句,石擒峰就已没了踪影,却从远处清晰的传回几声:“喂,我怎么办?”

铁蛋悚然一惊,顿时安静下来。荒山野岭,凉风习习,倾耳细听,只觉耳内充满了声音,树林中、草丛里、岩石背后,仿佛到处都有东西在窥伺自己。

铁蛋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忙收摄心神,一意运起真气来冲|­茓­道,他内力已非昔比,不到一盏茶时,竟就将“玉堂|­茓­”冲开,翻身跳起,四下一瞄,却又呆住了。

他两次出寺都跟著一大群人,此刻骤然落单,不由得六神无主,又四面瞎望了望,生怕武当道士和方戒师伯追来,只好穿山甲似的朝山中乱走,一面又将近日来的不解之事,细细思量了一番,仍无半点头绪。

脑中正扯个不清,忽忖:“六祖有云‘无忆无著,不起诳妄’、‘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可见多思无益,该通的时候自然会通,何必自寻烦恼?”

如此一想,顿觉轻松许多,竟将别人陷害自己的事儿也忘了,一跳一跳的尽往荒山深处行去,满想翻过这个山头就是平地,不料此处却是伏牛山脉的支脉,愈走山头愈多,半户人家也看不见。

铁蛋不禁有点心慌,待要往回走时,却早忘了刚刚是怎么走过来的,七撞八撞,竟连山路小径都没了踪影,陷在杂草乱石之间,徨然四顾,好像一缕上不得天又下不了地的幽魂。

眼看天­色­渐黑,肚内又饿,不由急得哭出声来。一顿哭完,太阳却好收摊,忙倒吸了眼泪,又来找路,整夜磕磕绊绊,奋力前进,直将万里路挤作一夜行,等到太阳升起,树仍是树,山还是山,好像根本不曾移动过一般。

此时只觉肚子饿得发慌,山中鸟兽尽多,铁蛋却不知这些东西可以吃,又寻不著野菜,只得胡乱弄了些杂草树叶往嘴里塞,把胃中仅存的一些隔宿饭菜都呕了个­精­光,愈发□不可耐。

仗著一身雄厚内力,勉强支持了几天,到处胡碰,总算被他闯出山区,除了仍用双脚行路之外,几与畜生无异。

向山脚人家胡乱化了些缘,稍稍安抚住肚皮,又不知何去何从,信脚来到一座大城,也不管是何州府,一头撞了进去,走没几步,忽见路边有座专供江湖过客歇脚的茶棚,飘出阵阵点心香味,腹中便又咕噜乱鸣,那顾得了许多,大步走将入来,每样一碟,狼吞虎咽了一番。

肚子既饱,睡意立刻上身,把盘子全推到一边,伏在桌上便睡,一觉醒来,已然华灯初上,猛一抬首,只见棚内座头几乎全坐上了人,笑语喧哗,正不知为了啥事兴奋。

只听一个粗大声音道:“武当‘摩云剑客’徐二侠何等身手,不料竟死得如此之惨。

唉,真个是人生如露,朝不保夕!“

铁蛋心中一虚,忙又趴回桌上,暗忖:“风声走得倒真快,马上就有这许多人晓得了。”

其实他在山中乱闯的这几天里,江湖黑白两道已因此事闹得­鸡­飞狗跳。“摩云剑客”乃大家公认的一流高手,居然惨死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蜕惺窒拢尤其当事双方牵涉到“少林”、“武当”这两大武林重镇,自然耸人听闻。

又听一人道:“据说杀死徐二侠的乃是一个少林和尚,这倒怪。少林师父向少Сhā手江湖事务,怎会派人参加少林俗家与武当派的比武大会?既然比武,又怎会乱下杀手?”

粗嗓门唉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和尚名唤铁蛋无欲,来路可邪门得紧,虽说出身少林,却身负藏边‘七毒门’的‘吸功大法’,和一种古里古怪的‘剑古投神功’,暗中又与白莲教有勾结。收了四个徒弟,全不正经,一个强盗、一个采花贼、一个乞丐,另一个则是背叛师门的武当道士。这四人,一个爱吃、一个爱喝、一个爱嫖、一个爱赌,号称赫一帅二左三李四……”

又一人立刻笑道:“这和尚倒挺妙,四大不空!”

粗嗓门哼道:“妙?你是没见过他,所以才敢这么说。那天你若跟他碰个面对面,不把尿都吓出来才怪!”

马上就有两三个声音齐问:“这和尚怎地凶恶?”

粗嗓门道:“岂止凶恶,简直连地狱里都寻不著对儿。此人身高十尺有余,腰大十围,青面蓝眉,眼珠血红,嘴巴比常人脑袋还大,更可怕的是那一口牙齿,又长又尖还带弯钓儿,活脱脱一副吸血厉鬼的长相……”

铁蛋听他信口开河,不禁暗暗好笑:“我的牙齿长得什么模样,连我自己都没注意过,他却知道得清楚。”转念又忖:“这下‘铁蛋’可是恶名昭彰了。如果抓不著那个陷害我的人,我这一辈子都别想在人前露脸!”愈想愈觉得事态非同小可,不由冷汗直冒。

忽听隔桌一个清朗声音道:“你这位仁兄好生奇怪,撒谎于你有何好处?嘴­唇­既不会因撒谎而多生一块­肉­,舌头也不会因撒谎而多生长一寸,莫非有人给钱叫你撒谎不成?”

铁蛋听这语声耳熟得很,偷偷抬起眼角一瞟,却见“摘星玉鹰”桑梦资和“龙仙子”秦琬琬恰正坐在隔壁桌上,心中一惊,忙又伏下身去。

只听那粗嗓门怒道:“你这小子是什么东西,胆敢说大爷我撒谎?”

桑梦资哼道:“那铁蛋和尚和在下有数面之缘,分明是个矮不隆咚,呆里呆气,只会傻笑的小家伙!”。

棚内人众全都放声大笑起来:“你这相公未免胡诌得太离谱了,杀人凶手怎会长成这副模样?”

桑梦资极力分辩,却只换来更大声的嘲笑,不禁脸红脖子粗,连连拍打桌面。“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一人笑道:“天理值几个钱哪?”

桑梦资顿时一楞,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天理值几个钱哪?”当即闭口不言。

粗嗓门可得意了,又大声道:“那铁蛋心狠手辣,趁徐二侠不备,将七毒门的‘七毒金蛊’送人徐二侠体内,害得徐二侠七窍流血,肝肠寸断而死。他还不知足,还想把身上携带的‘七毒金蛊’全部散放出来,将天下豪杰一网打尽……”,桑梦资听到这里又忍不住了,嚷嚷:“胡说胡说!那铁蛋虽然又穷又笨,不是个东西,却决不可能做出这等恶毒凶残之事,你这谎撒得太过火了!”

“龙仙子”秦琬琬也一瞪如水瞳翦,娇叱道:“你如果再这么随便冤枉人,小心本姑娘割掉你的舌头!”

铁蛋万万料不到这两人居然会帮自己说话,一怔之后,心中大为感激,念及世上竟还有人相信自己的清白,简直就要下泪。

只听桌椅一声响亮,粗嗓门似已站起身子预备开打,却闻另一个低沉声音道:“我听说这铁蛋和尚乃当世第一条好汉‘魔佛’岳翎的徒弟,果真如此,这人决非好恶之徒!”

棚内人众一闻此言,立刻­鸡­群似的聒噪开来。

有的说:“岳大侠竟还收有徒弟?那自然也是个大大的大侠了。”

有的却恨声乱骂:“岳翎那狗贼!打从盘古开天,世上就没出过这么坏的坏蛋!”

铁蛋心头忽地闪过一丝迷惘,寻思:“师父退出江湖已经十几年了,这些人听到他的名字,反应却仍如此激烈,真不知是什么道理?”偷眼瞧向桑梦资、秦琬碗,只见他二人也是脸­色­大变,齐声喝问:“此话当真?”

那粗嗓门的汉子却已大步抢到桑梦资面前,提拳便打,边嚷:“你这小子尽帮那和尚讲话,显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桑梦资一扬臂腕,将对方摔了个跟头,站起身来厉声道:“铁蛋虽非歹人,那岳翎却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歹人!”

话还没说完,立有三、四个人猛冲上前,骂道:“岳大侠何等人物,岂容你这纨胯子弟随意污蔑?”

却又跳出两三个人,吼道:“谁说岳翎那狗贼的好话,咱们就跟他拚命!”

刹那间杯盘横飞,桌椅乱砸,这一大群互不认识的江湖路客竟分成两派,大打出手,即有少数不愿沾染是非的也被卷了进去。

铁蛋眼看坐不住,忙低著头,抽身就往棚外走,却遭一名大汉当面拦住去路,喝道:

“你说!岳翎是好人还是坏人?”

铁蛋嘟嚷道:“到底­干­你们什么事?”左脚一扫,将那人扫了个大马趴,跳出竹棚,三步两步专捡小巷去拐,耳闻喧嚣渐远,方才放慢脚步,心波思绪却奔潮般汹涌开来,不由长吁短叹,又不知为啥而烦,但觉世事纷杂,好像一球纠缠不清的线团,实非自己所能整理,想当初在寺中何等逍遥自在,不料踏出寺门才没几天,就惹了一身腥臭,师父的生死还没搞清楚,自己却又负上了杀人的罪名。

他望了望头顶月亮,大叹口气,忖道:“还是回寺算了,请长老伤脑筋去!”

正犹豫不定,忽觉一只粗砾手掌在自己脑门顶上一拍,吓得蹦起老高,回头一看,却是“龙仙子”秦琬琬。

“你这几天大大出名了嘛?”似笑非笑,脸­色­正如朦胧月­色­一般。

铁蛋念及她刚刚在棚内帮自己说话,心中的感激之情大为翻涌,忆起连日来的委屈,又开始有点想哭,揉了揉眼睛,道:“这几天真把我搞惨了!”

秦琬琬见他衣衫破烂不堪,面上好似涂了一层泥巴,著实狼狈,又见他下­唇­噘得半天高,泪珠直在大眼眶中兜圈儿,女人家天生心软,竟起了点怜惜之意,柔声问道:“你现在打算去那里?”

铁蛋听她语声中充满关注,再也无法忍耐,莽莽上前,一把抱住她身体,将头顶在她胸口,狠命抽泣起来。

秦琬琬大吃一惊,想要闪躲却已不及。她这辈子休说被男人抱,连碰一下都不曾有过,私心里总想把这甜头留给英俊倜傥、潇酒风流的王孙公子,不料今日破题儿头一遭抱自己的,竟是个又脏又臭又矮又呆又讨厌的光头小蜕小

她不禁羞恼万分,把那猛在自己胸脯上乱钻的秃脑壳,当成了一面战鼓,死命擂将起来。三通过后,总算脱出对方掌握,气犹未息,又连踢了他好几脚。

铁蛋再没想到她前一刻温柔不可名状,下一刻却又大发疯劲儿,被她结结实实的揍了个小鸟乱飞,不由抱著脑袋乱嚷:“你这个臭妖怪,打我怎地?”

秦琬琬通红脸孔,跳脚道:“你怎么乱抱人家嘛?小­色­狼!”

铁蛋一呆,暗暗寻思:“无边­色­相,圆满光明,却没听过什么小­色­相?”当不得脑袋生疼,怒道:“抱抱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泥巴做的,还怕我把你抱坏了不成?”

秦琬琬想这家伙不通世事,却也没什么好怪的,当下自行浇熄怒火,冷笑道:“堂堂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还有什么资格混世走道?趁早回去躲在你们长老肩膀底下算啦!”

一句话直如当头­棒­喝,使得铁蛋心脏跳了两跳,暗忖:“这可被她说对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终不成一辈子都依赖长老。”一挺胸脯,大声道:“我才不回去咧!我先去找著我的徒弟,然后再把那害我的人揪出来!”

秦琬琬噗哧一笑:“不找长老,却找徒弟,一向都是徒弟没了师父不晓得该怎么办,只你这个师父没了徒弟就变成了无头苍蝇。”

铁蛋搔搔脑壳,只有尴尬傻笑而已。

秦琬琬却又面­色­一沉,冷然问道:“刚才棚里那人说‘魔佛’岳翎是你师父,到底真也不真?”

铁蛋点点头道:“师父化名方忏,隐居本寺十余年,我们也是最近才晓得他本名叫岳翎。”

秦琬琬冷哼一声:“可笑竟有些人称他为大侠,不过是个藏头缩尾的坏蛋罢了。”

铁蛋皱眉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你们老说他坏?”

秦琬琬一瞪杏眼:“我倒不知他做了些什么坏事。反正我爹说他坏,他就一定坏,我爹总不会骗我吧?”

铁蛋敲敲头壳,唉道:“那个‘铁面无私’马功的说法也跟你一样。既然你们连我师父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晓得,就不该口口声声说他坏!”

秦琬琬哼道:“既然你连你师父的名字都不晓得,就不该口口声声说他好。”

铁蛋咋唬道:“我们七个都是他一手带大的,教给我们好多好多东西,晚上还替我们盖被子,难道不算好?”

秦琬琬又毛躁起来,扯直喉咙嚷嚷:“他杀了我们‘金龙八将’之一的‘振鳞龙’张渊,难道不算坏?”

铁蛋也直火冒:“那是他自己找死,他不来惹我师父,我师父又怎会杀他?”

秦琬琬听他大声,立刻比他更大声的吼回去:“反正我们‘金龙堡’跟岳翎誓不两立!”

铁蛋大跳其脚:“那个跟我师父誓不两立,我就跟他誓不两立!”

两人一对斗­鸡­也似的奋爪倒鬃,圆瞪双目,露出嗜血的样相,就待开打,却见身旁一户人家屋门一开,走出一个乱发蓬松的中年胖­妇­,“哗”地一桶水没头没脑的泼将下来,淋得二人浑身透□,兀自戟指大骂:“三更半夜在人家门口吵架,人家还要不要睡觉呀?惹毛了老娘,拿根棍子把你们两个的狗腿都给打断!”

铁蛋、秦琬琬齐吃一惊,连忙缩起脖子、夹著尾巴,小偷般一溜烟跑出老远方才止步,尚有点惊魂未定,气喘吁吁。

铁蛋暗忖:“想我俩何等少年英雄,却被那老妖怪修理得如此之惨,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想著想著,不禁哈哈一笑。

秦琬琬也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又忙板起脸孔,喝道:“笑什么笑?”

铁蛋摆摆手:“走远点再吵吧,没得又挨一桶水。”

两人并肩朝僻静之处走去,一刹那里竟然亲近了许多。

铁蛋边走边瞅身旁的人儿,笑道:“小豆豆,你晓不晓得,你长得真漂亮耶!”

秦琬琬玉脸一红,赶紧正­色­道:“你这话儿可不能随便乱讲,人家不知道你的,还真把你当成花和尚呢。”

铁蛋摇头道:“你们这些‘外面’的人,规矩倒真不少。”

秦琬琬道:“任何地方都有规矩,那能像你这样,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又走几步,铁蛋眼见秦琬琬身上□衣紧贴肌肤,遍体曲线玲珑毕露,愈瞧愈觉得奇怪,一指她胸脯道:“你那边鼓突突的,是什么东西?”

秦琬琬猛个想起他刚才用头乱钻自己胸脯,不禁直羞红到脚趾尖上,跺了跺脚,尖声嚷嚷:“小秃驴,你……打死你!”

铁蛋把僧袍一束,挺出胸膛,振振有辞的道:“你看,我都没有。”

秦琬琬见这家伙浑浑沌沌,不可理喻,只得嗔道:“不理你了!”却好行至城墙脚下,便迳自走到一旁,寻了块大石坐了,又蹬了蹬脚,背转身来,假装望著天上月亮。

铁蛋可从未见过谁对自己使小­性­儿,茫然之余又觉新奇有趣,绕到她面前笑道:“小豆豆,你­干­嘛?”

秦琬琬见他绕过来,忙把身子转向另一边,铁蛋再绕,她就再转,如此闹了七、八番,铁蛋愈闹愈上劲儿,一面嘻嘻笑,一面还伸手去扭她的脑袋。“我在这里!看这里!”

秦琬琬简直吃他不消,佯怒道:“不跟你玩了!我要走了。”果真站起身子,举步欲行。

铁蛋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认识的人,心头刚刚落实了些,一听她说要走,慌得乱跳,赶紧上前去扯她,边嚷:“你走了,我怎么办?”

秦琬琬见他又要毛手毛脚,忙一翻身,回臂格开,左脚飞起,正中他小肮,情急之下,力气用大了点,只当必今他呼痛半天,忙叫了声“唉”,以示自己并非故意。

那知铁蛋只退开两步,仍旧笑嘻嘻的伸手来抓她。“不让你走!”

秦琬琬楞了楞,忙道:“手别过来!我不走了嘛!”

铁蛋便即一缩手腕,笑道:“这几天一个人在山里乱闯,闷死了,你再不跟我讲话,我可要变成哑巴了。”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我管你呀?最好你这辈子都是哑巳,省得八哥一样成天乱噪。”

心中却想:“可再也不会叫我小豆豆啦!”顿了顿,转问:“这几天听到不少人提起你在武当少林大会上显的威风,说你会一种什么‘剑古投神功’,不怕人打……”

铁蛋忙岔道:“这我可一直在奇怪,从来就没人教我这种功夫,倒像是天生就会的一样。”

秦琬琬皱眉道:“我可不信,天下那有不怕打的人?”然而想起那夜在汝州客栈,分明看见他像个不倒翁,连吃金刚奴、仇占儿好几拳,却仍行若无事,又不由半信半疑,拍手道:“我们来试试看,你让我打!”

铁蛋点点头:“尽避用力,只别打脑袋。”

秦琬琬真个运起全力,踏步上前,吐气开声,一拳打得铁蛋退出七、八步,脸­色­非但没有变惨,反而亮了几亮。秦琬琬暗叫“奇怪”,拳出腿进,一连十几拳,拳拳打在铁蛋胸口之上。

铁蛋脚下后退,口中不住大呼小叫:“再用力!再用力点!舒服死了!唉哟我的天……”

秦琬琬愈不信邪,拳脚齐施,直打到浑身骨节都发起软来,方才住手,喘吁吁的道:

“你这……真奇怪……真贱……”

铁蛋揉揉胸口,得意得不得了,好像刚吃饱饭一样,只差没打饱嗝。

秦琬琬兀自不甘心,提起最后一丝力气,矮身扫腿,想把铁蛋绊个跟头,不料身子一低,双腿立刻发软,“咕咚”坐倒在地,头上的绢帕也弄掉了,如云秀发撒了满肩。

铁蛋笑道:“我才开始发痒呢,你就已经发软了呀?真差劲!”一边伸手去扶。

秦琬琬蓦地反扣住他脖子,张开小嘴在他左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痛得铁蛋捣著耳朵哇哇大叫,手一松,又把秦琬琬摔回地面,岂知她不但不呼痛,反而娇笑道:“嗯,只有耳朵上没长贱骨头!”

铁蛋见她笑得开心,也自高兴,紧挨著她身边屈腿坐下,直用肘拐子拱她的腰,边道:

“你们妖怪笑起来可真好听。”

秦琬琬没了力气,只好任由他拱拱擦擦。她从小在父亲“独角金龙”秦璜的严厉管教下长大,幼年时根本没有半个玩伴,长大后又要一心遵行闺秀风范,这辈子简直难得放怀玩上几回,今天碰上铁蛋这个丝毫不知男女之防的小烨颍由不得童心大发,也撑起肘拐子回拱起铁蛋来。两人坐在地下扭来扭去,乐得姓什么都忘了。

铁蛋见她一头秀发又长又亮,煞是好看,不禁伸手上去乱弄一气,一会儿挽两个结儿,道:“这样好像两只小猪耳朵。”一会儿又搓出两条发辫。“这样好像笨牛角。”

秦琬琬捧著肚子直笑,忽忖:“能够天天这样玩,可有多好?他虽是岳翎的徒弟,但听说岳翎已被‘飞镰堡’所杀,这本帐大可一笔勾消。”转了半天念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堡中经常要做法事,不如把这小蜕写回堡里去,专为我们祈福消灾,爸爸想必不会反对。这样他就可以暗地里每天陪我玩了。”

想是这么想,待要开口,女孩儿家可又害羞,只得施出迂回之法,假意做个不耐烦的表情。

“唉,这几天就要赶去‘三堡联盟’,讨厌死了,我最讨厌去那里罗!”

铁蛋眼睛立刻瞪大起来:“‘三堡联盟’在那儿?你带我去好不好?说不定可以打听出我师父的消息……”

秦琬琬见他忧急如焚,心头忽地一酸:“如让他得知岳翔已死,可真要伤心透了!”沉吟了半晌,道:“现在全江湖的人都已经晓得你是岳翎的徒弟,而且你又背上了杀死武当徐苍岩的罪名,如果再以真面目在外行走,恐怕多有不便。而且,我这一路与‘神鹰堡’的桑大哥同行,他若晓得我要带你去‘三堡联盟’,决计会与我起争执……”

铁蛋一瞪大眼:“争执就争执,谁怕他来著?”转念一想,却又道:“其实他倒也不坏,刚刚在茶棚还替我说话哩。”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哦,原来你一直把我们当成壤蛋?”

铁蛋蓦觉一阵迷惑袭上脑海,怔怔的答不上话。

秦琬琬忽又一拍巴掌,兴高采烈的站起身子,拉著铁蛋就走。三转两转上了大街,寻间店铺,买了一身青衣小帽给铁蛋穿戴妥当,扮成一副随从小厮的模样,笑道:“这样人家可认不出你来啦。不过等下见到桑大哥,你要装得像一点哦!”

铁蛋只觉好玩至极,忙不迭点头答应。

两人一前一后的回返秦琬琬投宿的客栈,刚到门口,就见桑梦资怒气冲冲,满身菜油污渍的从另一面走来,边走边骂:“有这等事!天下竟有这等不合理之事!”

秦琬琬笑道:“桑大哥,怎么弄到这么晚才回来?”

桑梦资哼道:“愚兄刚才和那堆无赖在茶棚殴斗,正当愚兄就将大获全胜之际,却忽然跑来一群官人,把大家全抓到了衙门里去。愚兄若要脱身,自是易如反掌,但愚兄一向奉公守法,当然不肯行此败坏纲纪之事……”

秦琬琬正­色­道:“王法如山,桑大哥不失分寸,好生令人敬佩。”

桑梦资续道:“那县老爷连夜升堂,愚兄本当他是个勤政爱民的清官,不料他问明咱们争执的原因之后,立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岳翎乃天下第一条好汉,有谁敢说他是好恶之徒?’”

铁蛋一旁暗忖:“这个姓县的老爷倒真晓事,只不知他为什么可以满街抓人?大概是个武功高强的武林前辈。”

又听桑梦资道:“可笑那些原本大骂岳翎的无赖,竟都噤声不语,只有愚兄忍耐不住,挺身而出与那狗官争辩,岂知他竟恼怒起来,指著我叫道:‘本官微时曾受过岳大侠大恩,深知岳大侠为人,你这黄口竖子恶意中伤,含血喷人,居心叵测,显为恶棍一流,来人哪,拖下去,先打他四十大板再说!’愚兄见势不对,只好踢翻两名衙役,跳上屋顶跑回来啦。”

秦琬琬怒道:“这狗官怎地无礼!桑大哥何不托人进京参他一本?”

桑梦资颔首道:“愚兄正有此意,也好叫那狗官知道咱‘神鹰堡’的厉害。”转个眼儿,却又摇头摆脑的道:“但想他知恩报恩,也不失为正人君子,却不好坏了他的前程。”

两人边说边步入客栈,桑梦资偶一回目,这才发现紧跟在后,一身青衣小帽的铁蛋,怪问:“这个是谁?”

秦琬琬笑道:“他叫‘阿旦’,我刚刚看见他在路口卖身葬父,一时可怜,将他买下,过几天送他回堡里去打杂。”

铁蛋记起秦琬琬的嘱咐,想要装得有模有样,赶紧点点头道:“我卖身哩……”

秦琬琬忙瞪他一眼,铁蛋只当自己说错了话,一缩脖子,不敢吭气儿了。

桑梦资又一瞅铁蛋,终因他光脑壳藏在帽子底下,没能认出来,扭头笑道:“贤妹多行善事,日后必有好报。”

铁蛋暗暗发噱:“供养活菩萨,当然算是大功德一件。”

苞著二人来到后院,只见他俩道了声“明儿见”,便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自朝自己的房间行去。

铁蛋全不知客栈备有专供仆役憩息的大通铺,更不知男女有别,竟一脚一脚的跟著秦琬琬走入房来。

秦琬琬臊了个满脸通红,忙把他推出门外,跺脚道:“你这……唉!”猛个关上房门,险将铁蛋的鼻子撞成锅贴。

铁蛋搔搔头皮,回转过身,虽然老大不情愿,却仍三步两步闯进桑梦资房间,倒在炕上便睡。

桑梦资瞧这小子没上没下,不由大光其火,沉声道:“阿旦,你­干­嘛?”

铁蛋唔呶道:“我睡觉哇!”

桑梦资怒道:“你搞清楚你的身分没有?奴仆自有奴仆的去处,怎能乱跑到主子的房间里来?”

铁蛋见他嘴脸恶劣,也自生气,但终究不敢误了大事,只好咬著牙齿,起身往外走。

桑梦资却又唤道:“喂,等等,你把我这件脏衣服拿去洗洗。”

铁蛋忍不住怒道:“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怎叫别人替你洗?”

桑梦资一楞之后,马上一敲自己脑壳,歉然道:“这可是我不对了,你是被秦姑娘买的,我当然无权支使你。得罪得罪,万勿见怪。”却从包袱中取出一袭新衣换了,将那油污污的旧衣里了两里,向窗外一丢,回头见铁蛋还不出去,又瞪起眼来。“这房间可是要我付帐的,你老兄非请莫入!”

铁蛋一鼻子灰,忿忿走出门外,左右踅了一回,忽忖:“想我前几天在山里还不是没有地方睡?这也好生气,真笨!”顿觉心宽气和,随便住院内泥巴地上一躺,立刻就大打起猪鼾。

翌日赶个大早,秦琬琬吩咐店家去买了头小毛驴给铁蛋乘坐。铁蛋这辈子尚未骑过牲口,乐得不得了,全没想到为何他们骑马,自己却只能骑驴,喜孜孜的爬到毛驴背上,皱鼻噘嘴的做出一副大将嘴脸,随著桑秦二人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出了南阳府,颠颠簸簸的朝南而去。

秦琬琬心中虽未真把铁蛋当成仆役,但她从小耳濡目染父亲“独角金龙”的一言一行,早就养成自恃身分、专制蛮横的­性­格,只当天下人都比自己低一等,丝毫不理会别人的感受或想法,因此一路上根本连看都不看铁蛋一眼,一迳和桑梦资笑语交谈。

铁蛋却只以为这妖怪喜怒无常,猜不准她对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但他也不甚在意,整副心思几乎全放到了驴子身上,一会儿拉拉它耳朵,一会儿又抠抠它颈子,暗自寻思:“众生平等,俱有佛­性­,不知这驴子成佛得道之后是何模样?”

时值仲秋,凉风送爽,道旁繁花正抖露出一季最后的绚烂,秦琬琬游目四顾,只觉满眼舒畅,不由脱口叹道:“唉,真美!”

桑梦资笑道:“这些野花值几个钱?贤妹这一声‘美’,未免说得太不上算。”

秦琬琬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又来了!真会杀风景!”

桑梦资赶忙改口:“是是是!愚兄,咳咳、不懂欣赏,庸俗之至,还请贤妹指教则个。”

秦琬琬嫣然一笑,忽地一跃下马,将马拉到铁蛋跟前,把马□朝他手中一塞,吩咐了声“看好”,便向桑梦资招招手道:“那你来陪我采花。”

桑梦资自然点头不迭,火烧ρi股似的跳下马背,也把马□塞进铁蛋手里,和秦琬琬并肩走入道旁树林之中。

铁蛋骑著驴儿,牵著马儿,满心不是滋味,尤其听那秦琬琬竟主动要求桑梦资“采花”,心头直如打翻了调味罐,酸苦咸辣一齐浇将下来,令他呆了好半晌,赌气跳下驴背,撇了马□,就想跟过去看他们到底搞些什么玩意儿,不料那三头畜生跑了一上午路,正感口渴,瞥见路旁有条溪流,立刻撒开十二只蹄子,高高低低的直奔过去喝水。

铁蛋生怕它们溜了,只得缀在后面,垂头丧气的走到溪边,猛见一个浓眉大目的影子映在水里,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一向对自己的长相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只觉得所有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根本无甚差别。但自从看见秦琬琬之后,“美”的观念逐渐开始在他的心中萌芽,“丑”便也跟著滋生。此刻一见水中倒影,竟觉自己的模样甚是可憎,暗暗寻思:“那桑梦资细皮白­肉­,的确比我漂亮多了,小豆豆喜欢他,本也是天经地义。”心中虽作此念,终究难以舒坦,赶紧咕咕低唱:“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嫉妒染……,愿一时消灭,永不复起……”却是全无用处。对著水影,把自己的脸皮乱揉了几揉,愈看愈生气,吐口口水,正吐在影子的鼻子上,忿忿走离溪边,树林里也不想去了,尖著ρi股坐在路旁发怔。

第九回 小和尚,你看过这个没有? 花娘子,你想要­干­什么嘛?

忽闻一阵马蹄声响发自来路方向,扭头只见两骑骏马拥著一辆华贵异常的马车,缓缓驰近,马上两名壮汉俱著黄衣,颜­色­式样都甚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那儿见过。

左首那名面­色­黧黑的汉子忽一眼瞟著在溪畔饮水的白马,立刻“咦”了一声,四面望望,纵马奔到铁蛋面前,喝问:“公主在那里?”

铁蛋呆了呆:“什么煮?那有人在煮菜?”

那汉子十分暴躁,喝了声“死贼奴”,右臂一扬,手中马鞭已夹头劈脑的抽下,好在铁蛋眼快,只一跳早跳在旁边,止不住心上火苗乱窜,圆睁双眼,“卡察”一捏拳头就待开打,那汉子见他摆出这副凶相,似乎很是惊异,骂道:“你这个死奴才,还敢对我凶?”马鞭扬起,又欲朝铁蛋头上抽去,却听马车内一个娇腻如糖脂的声音道:“薛耸,你又打人哪?”

铁蛋顿感浑身上下起了千万粒­鸡­皮疙瘩,同时却又觉得舒泰无比,简直像被这蜜糖串成的话声整个浸透了一般,接著就见车帘一掀,露出一张年的三十、妖娆绝伦的脸儿,慵懒有若夏日流泉的目光朝铁蛋脸上扫了扫,娇笑道:“你为什么要打这个小兄弟?”

名唤薛耸的黑面汉子立刻收下凶恶面相,毕恭毕敬的哈腰答道:“启禀娘娘,这个死奴才没上没下,不懂规矩,竟敢顶撞属下……”

铁蛋听他左一声“死奴才”,右一声“死奴才”,很觉剌耳,正想破口大骂,那美­妇­人却一点头道:“看样子,他大概是公主新买的小厮,以后多教教他就是了。”

薛耸赶紧口答“遵命”不绝,却闻一人朗笑道:“人说‘醉花娘子’苏玉琪心肠最软,今日一见,果然不差!”

只见桑梦资快步由树林中走出,秦琬琬却一步一拖的跟在后面,脸上好似结了一层冰。

马上两名壮汉当即滚鞍下马,垂手肃立道旁,恭声道:“属下参见公主。”

铁蛋暗忖:“这‘金龙堡’的规矩倒大得很,那像咱们寺里,弟子拜见长老也用不著这么低声下气。姓薛的还说我是奴才呢,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板牙!”

他若知道这两名汉子乃“金龙八将”之中的“张牙龙”薛耸和“舞爪龙”狄升,俱为江湖道上响叮当的人物,恐怕更要觉得不可思议。

那“醉花娘子”苏玉琪的眼波又在桑梦资脸上溜了一转,笑道:“小琬,这位是谁呀?”

秦琬琬面罩寒霜,两眼紧盯马车顶上的天空,没好气的叫了声“姨娘”之后,就不再多说半个字。

桑梦资忙一抱拳:“在下‘神鹰堡’桑……”

苏玉琪甜甜腻腻的哦了一声:“原来是桑公子,久仰久仰!”眼角一飘,见他二人手中都抱著一大束花儿,又笑道:“桑公子好雅兴,香花美人,福气不浅!”

铁蛋见他俩原来真是去林中采花,心中怨气顿时消解了一大半,忙撇下“张牙龙”薛耸,跑到溪边将二马一驴都牵了过来。

却见那桑梦资笑容满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搞来搞去,嘴里嘟嘟囔囔、夹夹缠缠的道:“‘独角金龙’秦大伯的福气也自不浅,竟能娶到伯母做他的第二十八位夫人……小侄久闻江湖传言,只是这个……咳咳……伯母若不嫌弃,且收下小侄这束花儿……”当真双手举花过顶,恭恭敬敬的送到苏玉琪眼前。

不想旁边秦琬琬的脸­色­简直变得跟块生铁皮相似,重重哼了一声,将怀中鲜花全丢到地下,用脚踩了两踩,翻身跃上白马马背,如飞般向前驰去。

苏玉琪笑道:“这下可把你的好妹子惹恼了,还不快追过去陪礼?”终究没拿桑梦贡献上来的花束。

桑梦资尴尬的笑了笑,兀自想和她扯蛋,苏玉琪却已垂下车帘,娇唤道:“薛耸、狄升,上路吧。”

桑梦资无奈,怏怏爬上黑马马背,一步三回头的尾随秦琬琬而去。

铁蛋也忙跨上驴子,双腿一夹,“哈”地大喝一声,那驴却先往后退了几步,方才慢吞吞的朝前迈动,行过车边之时,“张牙龙”薛耸兀自气咻咻的瞪了他好几眼,似是在说:

“死奴才,等著瞧!”

铁蛋心中有气,嘴巴一歪,对他做了个乌龟爬的手势,却见那苏玉琪又探出头来,对准自己丢了一个怪眼,咕哝道:“银样蜡枪头,那比得上这小子硬刀硬枪?”

铁蛋被她的眼神薰得差点晕厥过去,一团无名火焰从胸口一直延烧到腰际,端的是难受异常,忙收摄心神,催赶驴子向前狂奔,心中直犯嘀咕:“什么硬刀硬枪?我身上那有什么刀枪?”

埋头闯出数里,终于追上桑秦二人,远远就听得秦琬琬尖声大叫:“­色­鬼­色­鬼!见了那个­骚­狐狸,就连姓什么都忘了,你去找她呀!你去找她呀!苞著我­干­什么?”

又闻桑梦资陪笑道:“愚兄只是久仰‘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大名,多看了她几眼而已,那有旁的意思?贤妹也大多心了……,秦琬琬伸手捣住耳朵,摇头大叫:”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再去多看她几眼好了!看死你!最好叫那个­骚­狐狸吃掉你!“

桑梦资正­色­道:“女人的美,乃是世间极有价值的东西,你姨娘确实很美,愚兄怎能昧著良心不去看她?”

秦琬琬几乎就在马镫上跳起脚来:“她美?她美?不看她就算昧了良心,可见你的良心根本就是­色­鬼的良心!我可不要让­色­鬼看!我可不要让爱看­骚­狐狸的眼睛看!你以后再也不要看我!”

当真用双手蒙住脸庞,别过身去。

桑梦资皱眉道:“贤妹休要无理取闹,男人的眼睛生来就是要看女人的,你若不想让­色­鬼看,只好一辈子都不出门。”意犹未尽,又添补了句:“也免得因为男人看狐狸而吃醋。”

秦琬琬怫然大怒:“我吃醋?我吃酱油加麻油!我会为你吃醋?呸!美过头了吧?”

铁蛋缀在后面,虽听不懂他们究竟在吵些什么,却觉他们所使用的言语新鲜至极,不由咧开大嘴傻笑出声。

秦琬琬猛一回头,瞧见他这副蠢相,愈发火冒千丈,起手一鞭,在桑梦资肩上抽了一记,疼得“摘星玉鹰”呜哇大嚷,正想翻脸理论,忽见前方岔路烟尘滚滚,八骑人马纵声呼啸著向大道驰来。

桑梦资眼睛立刻一亮,高叫:“秋燕云水柳花叶,人间翩翩七神鹰!”

马上骑士闻言齐勒马□,八匹骏马同时人立起来,迎著朝阳,闪出一团刺眼金光,只见当先七名骑士年纪皆在三十左右,眼深鼻挺,相貌不凡,衣帽鲜明华丽,七彩缤纷,都是最时兴的款式,乓刃鞍镫俱镶有黄金,使这仲秋原野一刹那间竟显得热闹非常。

这七人看清桑梦资之后,纷纷笑道:“原来是梦资老弟!”纵马上前,拍肩的拍肩,摸头的摸头,亲热得不得了。

桑梦资回脸笑道:“贤妹,这七位就是敝堡的‘中条七鹰’。穿紫衣的叫‘翘遥鹰’秋无痕,穿黑衣的叫‘蹁跹鹰’燕衔翠,白衣者名唤‘步虚鹰’云含烟,蓝衣者名唤‘凌波鹰’水连天,青衣的是‘梳翎鹰’柳翦风,著彩衣的是‘舞月鹰’花团簇,著红衣的是‘戏虹鹰’叶春残。”

铁蛋光看他们一身花里叭哒的衣服,早已眼昏,再听这一大串花里叭哒的名字,连头都跟著昏起来,却见桑梦资一把将“舞月鹰”花团簇头上的帽子抓下,反覆观看,笑道:

“哟!这样子倒新,那里买的?多少钱?”

“步虚鹰”云含烟却伸手抢过桑梦资挂在鞍鞘上的包袱,探掌就往里面乱摸,边道:

“又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秦琬琬见这七个家伙没上没下,尊卑不分,竟公然对堡主之子动手动脚,心中大不以为然,那知“神鹰堡”的规矩就是如此,休说“中条七鹰”,连任何一个堡众都可以和堡主勾肩搭臂,直呼堡主“美髯公”桑半亩之名而无所忌讳。

但闻“蹁跹鹰”燕衔翠轻笑道:“好东西怎会放在包袱里?当然要恭恭敬敬的摆在马背上喽!”

其余六鹰瞟了秦琬琬一眼,一齐放声大笑。

秦琬琬听他们居然敢出言轻薄自己,直气得眼睛喷火,冷冷道:“贵堡这七大高手的味儿,和咱们的‘金龙八将’可是大大不同。”

“中条七鹰”脸­色­齐地一变,“梳栩鹰”柳翦风把头一扬,冷笑道:“‘金龙八将’只不过是八个奴才而已,岂可和咱们相提并论?”

秦琬琬再也忍耐不住,圆瞪杏眼,喝道:“大胆贼奴!你当你是在跟谁讲话?”

柳翦风丝毫不惧,冷笑道:“你们‘金龙堡’的那一套少在咱们面前耍!‘金龙堡’秦家只会养奴才,咱们‘神鹰堡’每一个可都是堂堂正正的人!”

桑梦资连连颔首:“柳兄此言极是,‘金龙堡’乃至天下帮会都应多向咱们看齐。”

铁蛋刚受了“张牙龙”薛耸一顿恶气,只觉得这番话极为入耳,但猛个想起桑梦资昨晚却也是满口满嘴的“主子”、“奴仆”,不由得心想:“说是一套,做是一套,这人的毛病可也不小。”

偶然转目一望,双眼立刻突了出来。

秦琬琬正恼得个要命,就将要开口骂人,蓦闻一声暴喝:“番僧休走!”一条蛋也似的人影直朝“中条七鹰”身后那人扑落。

秦琬琬一直没有注意此人,这时方才举眼看去,只见他蛇目鹰鼻,皮肤黝黑,显非中土人氏,口里叽哩咕噜的不知嚷了些什么,匆匆滚鞍下马,举掌一挡,立被铁蛋震退七、八步,功力无疑差上了一大截。

桑梦资皱眉道:“什么番僧……”

一语未毕,就见“阿旦”头上的小帽掉落下来,露出一片光秃秃的脑壳儿,他不禁大敲一下前额,咋唬道:“怪不得一直看他眼熟,原来把招牌藏起来了!”转向秦琬琬冷笑道:

“还怪我爱看别的女人?我可没把野女人装扮成小厮,带在身边!”

秦琬琬百口莫辩,索­性­双手叉腰,尖声道:“我就是要把他带在身边,你怎么样?你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他!”

桑梦资气了个瞠目结舌,一迳重复著道:“你居然喜欢穷和尚?你居然喜欢穷和尚?”

嘀咕了十几声,扭头只见铁蛋拳风脚雨,打得那天竺番僧毫无还手之力,当即翻腕找出双枪,把手一挥。“这秃驴是岳翎的徒弟,先把他抓住再说!”

“中条七鹰”纷纷鼓掌,嚷道:“拿下这个‘金龙堡’公主豢养的花和尚!”

八条彩影,齐扑铁蛋而来。

铁蛋飞起一拳,将那番僧打得在地上滚了好几转,猛旋身躯,戟指“神鹰堡”八大高手,喝道:“原来是你们在暗中搞鬼,想要霸占咱们少林寺!”

桑梦资一听这罪名何等严重,忙道:“休得胡说!谁要霸占少林寺?这番僧是­干­什么的?”

“翘遥鹰”秋无痕一耸肩膀:“桑半亩可怜他们无依无靠,叫我们来接他。我们只知他是天竺国师昙摩罗迦,其余一概不知。”

铁蛋连声冷笑道:“还不认帐?看你们这些花里叭哒的家伙就不像是好东西!”那管三七二十一,提起钵盂大的拳头,蛮牛般撞入八人中间,乱踢乱打。

秦琬琬心知他决非“神鹰堡”八大高手之敌,不禁急喊:“小呆瓜,你找死啊?还不快跑?”

铁蛋好不容易才撞见这群­阴­谋霸占师门的家伙,岂肯轻易放过,双拳双脚如同泼水一般朝对方阵中打去,眼角却还不忘紧紧盯住那坐在地上忍痛调息的昙摩罗迦。

“中条七鹰”齐声笑道:“好个夯货!”刷地四下散开,将铁蛋围在中间。

秦琬琬急道:“你再不跑,我不带你去啦!”

铁蛋虽呆,却也懂得权衡轻重,暗暗寻思:“我一个人打他们八个,确实打不过,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把那番僧逮住再说!”心念电转,欺身向东虚晃几招,忽一个大返身,从“步虚鹰”云含烟和“戏虹鹰”叶春残中间穿过,探掌直抓昙摩罗迦。

那番僧刚顺过气儿,忙纵身跃起,头下脚上,倒劈铁蛋顶门。

铁蛋单手一格,右掌一记“大擒拿手”,迅快绝伦的扣住对方左腕,运动往回一扯,昙摩罗迦身在空中,无可使力,眼看就要被铁蛋拉下地面,生生擒住。

却见“梳翔鹰”柳翦风长身而起,抓住昙摩罗迦双足使劲一提,竟把铁蛋也带上了空中。

铁蛋暗自冷笑:“要把这番僧当成牛皮筋,却也使得,最好把他一扯两半!”猛一沉气,落将下来,脚底紧紧抓住地面不放。

昙摩罗迦被这两股力道上下一扯,身体简直像要活活裂开一般,痛得他哇哇乱叫,只得用唯一没被人抓住的右手去打铁蛋,却吃铁蛋左臂一架,反打在自己的嘴巴上,把牙齿都敲掉了两颗。

但见云含烟、叶春残也双双飞起,一人抓住柳翦风一只脚,往上猛提,铁蛋便又再度被带上空中。

铁蛋打起架来,反应可快得很,擒住番僧的右手硬是不放松,挺腰扭身,双足倒飞而起,踢向云含烟小肮,心中边想:“看你们能在空中支持多久?”

丙然,对拆了没两招,上升之势便已用尽,五人互相牵扯著向下落,“蹁跹鹰”燕衔翠、“舞月鹰”花团簇却又同时飞起,各出双掌朝云、叶二人空著的手掌上一拍,又把人球拍起老高。

“翘遥鹰”秋无痕、“凌波鹰”水连天打声啃,紧接著窜上,托住燕、花二人脚底。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始终将人球托在半空中。

桑梦资得意洋洋的用双枪指来指去,笑道:“贤妹,瞧咱们的‘飞鹰大阵’如何?”

秦琬琬呸了一口,飞马上前,手中马鞭一起,卷住铁蛋右腿,再猛然催马前行,一股大力顿时扯得铁蛋握手不住,整个身体掉落下来,恰正落在秦琬琬背后,“龙仙子”一夹马腹,飞矢般沿著大道疾驰而去,依稀听得“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声音在后面笑道:“嘻嘻,原来是个小蜕校

秦琬琬扭头一看,只见“醉花娘子”的马车也已驶近刚刚拚斗之处,桑梦资正涎著嘴脸挨靠过去,她不禁心头狂怒,愈发策马飞奔。

铁蛋本就没坐稳,再被马背一颠,险些翻跌下地,忙抱住秦琬琬腰肢,怨道:“你真多事!那番僧已经被我抓在手里了……”

秦琬琬正没好气,怒道:“你这人有勇无谋,幸亏‘中条七鹰’只想戏弄你一番,否则命都没了,还怪我呐?”

铁蛋想想也对,又乐起来,笑道:“看不出你还满够意思,我师父一定也会喜欢你。”

秦琬琬出了好一回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噗哧一笑。“你喜欢我啊?”

铁蛋猛吃这么一问,竟觉比拔尖高手递出的一招还难招架,脑浆立刻糊作一团,支支吾吾的道:“好像……不过……这有什么好问的?”一摸耳朵,热得烫手,忙顾左右而言他:

“‘神鹰堡’居然敢动咱们的脑筋,惹火了,全寺一千三百人统统出动,怕不把他们连人带房子全部踩平?”

秦琬琬冷笑道:“别以为你们少林寺有什么了不起,别人怕你们,咱们三堡……有些人可不怕!”她正在生桑梦资的气,故而说到“咱们三堡”,立觉□扭,赶紧改口,又皱了皱鼻子,续道:“不过,他们‘神鹰堡’实在不怎么样,专搞一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什么‘飞鹰大阵’,看起来好看,那有什么用处?”

铁蛋抱著头­干­笑几声,把ρi股在马鞍上稳了稳,身体也因此更加贴上秦琬琬后背。

秦琬琬被他老实不客气的箍住腰间,几要喘不过气,心忖:“被和尚这样抱,可像什么话?”

然而她既怕桑梦资从后追来夹缠不清,又不好撇下铁蛋不管,只得提议:“我们换个位子。”

两人也不下马,就在马背上屈腿拗身的调换过来。坐定之后,秦琬琬才发觉更不对劲儿,原来铁蛋久未洗澡,身上又臊又臭,薰得她鼻子著实难受,而她又不肯把马□交给铁蛋,只得伸长手臂,绕过铁蛋的身体来抓马□,却正把铁蛋圈在怀中,恰似圈了个大冬瓜,两眼直直瞅定铁蛋那颗光脑壳,心中不禁又忖:“这样抱和尚,又像什么话?”

铁蛋可觉得舒服至极,他本就比秦琬琬矮一截,这下简直如同­奶­娃儿窝在亲娘怀里,有得靠有得躺,索­性­整个偎在她胸前,满意的打了个大呵欠,笑道:“这样走个三、五天都不会觉得累。”

秦琬琬吃他一身臭气逼住嘴巴,不敢开口说话,只有气在心里。

铁蛋从小到大都是和一些硬来硬往的粗鲁货­色­混在一处,从未和任何人有过这么亲近的举动,此刻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异样滋味,泡得他周身发软,暗道:“原来长老说的都不对,这些妖怪一点都不穷凶极恶,反而迷人得紧哩。”益发把头紧靠在秦琬琬胸前。

“龙仙子”又何尝与男人有过任何稍嫌逾矩的接触?她一方面分明知道这样非常不对劲儿,另一方面却又告诉自己:“我跟这浑小子只是好玩而已,就把他当成我弟弟好啦,谁叫爹一直生不出弟弟?”这么一想,立觉坦然,竟伸手把铁蛋的脑袋扶了扶正,真个宛若慈母长姐一般。

铁蛋惬意极了,心忖:“她若也跟那苏玉琪一样温和,可有多好哇?”嘴上便道:“你那个什么……姨娘,也是要去‘三堡联盟’对不对?”

秦琬琬一听他问这个,刚刚升起来的一点温柔情愫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硬梆梆的道:

“你管她去不去?奇怪!”

铁蛋笑道:“我只是觉得她长得挺漂亮……”

秦琬琬不由眼冒金星,恶声道:“她有什么漂亮?”

铁蛋听她口气不佳,忙道:“她其实也并不比你漂亮,只不过味道不同……”话还没说完,就觉四、五只火辣辣的大锅贴盖到后脑上,不禁抱头大叫:“你又打我怎地?”

秦琬琬猛推他一把,尖嚷道:“你下去!”

铁蛋也火了,怒道:“我­干­嘛下去?偏不下去!”

秦琬琬又捶了他好几拳,铁蛋只是不动,怒极之余,自己翻身下马,立在地下直跺脚,几乎要哭出声来。

铁蛋立觉过意不去,赶忙跳下地面,叠声陪不是,好不容易逗得秦琬琬气消,却再也不肯上马,白了铁蛋一眼,嗔道:“马都被你弄得臭死啦,回去一定要从头到尾好好的洗一洗!”撒开脚步迳自前行。

铁蛋抠抠脑袋,考虑了半天,终究舍不得放弃骑马玩儿的机会,一任她在地下走,自己大剌剌的跃上马背,乐得一个人逍遥。

秦琬琬垂头走了几步,忽然抬起脸来,眼中竟似闪过一丝迷惑之­色­。“那­骚­狐狸到底有什么味道?”

铁蛋想了想,答不上来,一耸肩膀。“反正跟你不一样就是了。”

秦琬琬撇著嘴角,冷笑连连,却不再暴怒,也不再动手打人了。

铁蛋笑道:“你们堡里的规矩倒真大,一层一层的,好像宝塔一样。”

秦琬琬漫应道:“我爹一向把人分成好几等……”

铁蛋哼道:“六祖有云‘见­性­是功,平等是德’,一切法、一切众生,本无差别,差别只在悟­性­之利钝而已。你爹这样把人分来分去,其实可笑,将来他自己在轮回里受苦,他的奴才说不定全都变成菩萨了哩。”

秦琬琬忙捂住耳朵:“少罗唆!少罗唆!你们佛家的那一套我最受不了啦!”忽又抬头警告道:“等下到了‘三堡联盟’,你可要装得像一点哦!反正人家叫你‘奴才’,你就答‘是’就对了。”

铁蛋无奈,叹口气道:“是!奴才!”

两人一个骑马、一个步行,沿途招来不少路人的怪异眼光,都道:“这和尚派头好大,居然有办法弄到这么一个标致的女马僮!”

傍晚时分,来到“邓州”城外,秦琬琬领头直奔一座大庄院。铁蛋举目张望,只见这庄院构造得异常古怪,竟分不出那里是前、那里是后,东、西、南方各有一个大门,各有一个院落,好似由三座宅子拼凑而成一般。

秦琬琬轻车熟路,奔至南面门前,马上闪出十几名身著黄衣的“金龙堡”众,必恭必敬的把她迎了进去。

铁蛋定睛细看,发现这些堡众虽都穿著金黄|­色­的衣裳,其实颜­色­有深有浅,式样也有很大的差别,显是为了区分等级。铁蛋忆起秦琬琬的话,心中立觉一阵□扭。秦琬琬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可□了,手比脚划,连连发号施令,支得那十几个家伙团团乱转,牵马、卸鞍、提包袱,又跑来一名堡徒,冲著铁蛋喝道:“跟我走!”将铁蛋领往右侧偏院。

铁蛋一问之下,才知东面院落乃“飞镰堡”派驻“三堡联盟”的堡众居住之地,西面院落则是“神鹰堡”的势力范围。三堡之间平常并不来往,只有在议事的时候,才会一齐来到位于三个宅子中间的大厅。

铁蛋又问:“除了追杀岳翎之外,你们平常还­干­些什么事?”

那堡众楞了楞,道:“咱们就只有这一件事而已,那还有别的事?”

铁蛋点点头,闭嘴不言,来到仆役聚居之处,立被一名执事模样的家伙分派去井边打水洗碗。

铁蛋逆来顺受,捧著几百只碗蹲在井边洗了半日,两条骑马骑得逡痛无比的短腿,愈发逡不可耐。

洗完走回一看,晚饭却早开完了,只剩一条长嘴狗在地下捡骨头□。铁蛋心下不忿,寻著那执事,劈脸就间:“我的饭呢?开饭也不叫我!”

那执事惊诧莫名的瞪起眼睛,嚷嚷:“你好大的赡子!竟敢对我这样讲话?你这个杀千刀的死奴才,今天非要叫你认清楚自己的身分不可!”抓起一根木棍,兜头就打。铁蛋一心牢记秦琬琬的嘱咐,不愿再开争端,忙一溜烟跑出偏院,叉八著两条逡腿,沿著回廊瞎走了一圈,只不见半个堡众,心下颇感奇怪,既不知秦琬琬住在那儿,欲上西面院落找“神鹰堡”算帐,可又嫌太早,信脚走至前院,日间在路上遇见的华丽马车竟停在院中,想那“醉花娘子”苏玉琪也已来到此地。

铁蛋暗忖:“‘金龙堡’跑来这许多人,不晓得要­干­什么?”

三步两步走近车边,倾耳细听了听,但闻一股幽香直沁入鼻,心脏立刻青蛙也似的“噗通”一跳,就想伸手去掀车帘。

却听一个粗哑浊重的声音喝道:“偷看什么?”

铁蛋大吃一惊,忙抽身后退,冷不防车内猝然伸出一只手,正点在他胸前“幽门”|­茓­上,不由手脚齐软,往后便倒。

但见车帘一起,“张牙龙”薛耸、“舞爪龙”狄升双双走下车来,脸上俱挂著厌憎鄙夷的表情,却又同时恭恭敬敬的朝铁蛋行了一礼,齐声道:“得罪了,希望你以后大人不记小人过。”

一人抓住铁蛋半边身子,凌空提起,却似作贼一般,鬼鬼祟祟的穿房越屋,走入一道石门,拾级而下,只见两旁数间石室,竟是地牢一类的所在。

铁蛋急道:“你们想­干­什么?”

薛耸、狄升依旧恭谨万分的应道:“小师父暂且委屈一下,过几天便见分晓。”鼻中却嗤呀嗤的尽喷冷气。

推开左首第二间石室铁门,走了进去,狄升点亮油灯,室内倒也­干­净宽敞,一张大床靠墙而放,壁上钉著几个大铁环,各拖著一条手腕粗细的铁链。

薛耸躬腰道:“得罪了。”拉起四条铁链,分别铐住铁蛋双手双足,解了他胸前|­茓­道,两人又齐行一礼,咕噜咕噜低骂著退出室外,“砰”地关上铁门。

铁蛋奋力一挣,手脚筋骨立被自己的力气反震得生疼,壁上铁环却丝毫不见动摇。他暗暗叫苦,兀自不死心,狒狒般乱跳乱扯,弄得铁链“哗喇喇”震耳价响。那铁链颇长,方圆一丈之内并不妨碍行动,但任凭铁蛋怎样使力,铁链铁环却牢固依旧,彷佛打从盘古开天就被铸定在那儿似的。

铁蛋终于颓然坐倒,一股莫名的恐惧猛然袭上心头,使他的心脏缩成了一团,暗暗寻思:“他们已经晓得我是岳翎的徒弟?……但他们是怎么晓得的呢?小豆豆应该不会讲才对……是了!一定是那桑梦资在路上告诉‘张牙舞爪’的……小豆豆在那里?她若知道,一定会来救我……”但转念想起薛耸、狄升二人古里怪气的模样,纵然不屑,却不像有什么恶意,心上便安定了些,“总不会是小豆豆开我玩笑吧?”

左思量右思量,想得脑浆都­干­了,仍想不出个道理,蓦闻对面石室中一个声音低吟道: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逐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官犹望翠华临……唉,六官犹望翠华临……”

铁蛋除了佛经之外,从未阅读过别的书籍,但总也知道这人是在吟诗,只不知他吟些什么鬼,不由心想:“好大兴致哩,换了我,连尿都撒不出来,从何□起?”

跳上大床,踮起脚尖,从开在铁门上的小窗之中望过去,又吃一惊,原来对方竟也是个和尚,年纪的在三十左右,生得龙颜隆准,颇有点威严气象,只是体格瘦弱,面带菜­色­,彷佛近来吃了不少苦头。

铁蛋高声道:“那位师兄请了!你被关在这里多久啦?”

青年和尚抬起眼,隔著两道铁门上的窗格子,好不容易才看清铁蛋,微微一笑道:“大概总有十几天了吧?牢中日月长,谁还记得了日子?”

铁蛋听他话中似有禅机,不禁大为佩服,又问:“你是那座丛林的?”

那和尚犹豫了一下,道:“少林寺……”

铁蛋一拍巴掌,指著他哈哈大笑:“原来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我在少林寺十九年,怎么都没看过你?哼哼,骗人,活该被人家关起来!从前长老就常说,江湖无赖之徒,最喜欢混充本门子弟,果然不错!”

青年和尚听了他这话,不但不脸红,反而露出喜悦之­色­,霍然站起身子,急问:“少林寺已经晓得我在这里了?”

铁蛋一呆:“已经晓得?谁已经晓得?你是谁呀?我们为什么要晓得?”

青年和尚的眼神立刻黯淡下来,默默坐回床上,不住叹气摇头。

铁蛋鄙夷他开口骗人,也不再搭理他,盘腿坐下,一个劲儿的胡思乱想,一听见些微响动,就虎跳起身,勾著脖子看是不是秦琬琬来放自己出去。

如此这般的站起身来十几次,终于听见橐橐脚步从石阶上走下。铁蛋心中狂喜,才要开口大叫“小豆豆”,却又立刻打个寒战,急忙凝气于胸,随时准备放手一搏。

但见来人又是薛耸、狄升,一人手上托了一只大盘子,一个走向铁蛋这边,一个走向青年和尚那边,踢开铁门底下的小蠲牛送进盘子,却盛著七八样热气腾腾、­色­香绝佳的菜肴,两大碗白米饭,外加一只钝金酒壶。

薛、狄二人各自说了声“慢用”,便登上石阶而去。

铁蛋又呆了一会儿,眼见再没有人进来,不由大感失望,踢了墙壁几脚,生了一回闷气,止不住肚腹蛙鸣,拖著铁链跳下大床,用脚尖勾过托盘,一ρi股坐下,就用手抓著大吃起来。

那些菜肴全都是鱼虾螃蟹海鲜一类,铁蛋也分不出什么是什么,只当又是另一种灵芝草,七抓八抓,全抓进了肚里,抹抹嘴巴,暗忖:“咱们寺里的饭菜若有这么好吃,我可一辈子都不会想偷溜出来了!”

再把那壶酒对著嘴一倒,只觉香醇甘美,比前几次喝的“人参汤”还要好喝得多,只是隐隐有股药味扎舌头,喝在肚内滚烫滚烫,把全身经脉都挑得活蹦活跳。

吃饱喝足,神智竟似清明许多,暗道:“这样招待我,大概总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先不管他,走一步看一步。”

当下盘腿而坐,喃喃低念:“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

怎奈反覆念了十几遍,不但不定,反而愈念愈烦,倒在床上想睡,又被对门和尚不时发出的叹气之声吵得睡不著,过了一会儿,酒意汹汹直泛上来,与前两次酒醉大不相同,只觉浑身燥痒,好似有几千只小老鼠在体内乱钻,他不由伸腿伸腰、翻来覆去的在床上瞎滚,滚得火了,索­性­又跳起来乱扯铁链,边扯边吼,直比荒山野兽还要狂猛几分。

却听那青年和尚大著舌头道:“你这样白费力气有何用处?乖乖坐著吧,吵死人了!”

一字一个结儿,显然也喝了不少酒。

铁蛋怒道:“你罗唆个屁!等我挣开这鬼链子,你可别求我救你出去!”

那和尚极端苍凉的哈哈一笑:“人总以为自己能主宰一切,到头来才发觉根本是一场妄想而已。”

铁蛋皱眉道:“你在说什么?谁想宰掉一切?我只是想弄断这几根铁链!”

那和尚又叹口气道:“人身上的铁链何其多,你即使挣断了这几根,又能怎么样呢?”

铁蛋听他语气消沉,不禁心中生厌,吼道:“你少管我!”

那和尚又苦笑著叹了口气,喃喃道:“想当年,天下什么事不归我管?如今却连一个小沙弥都管不了,唉,真是可笑……”

铁蛋再不理他,自顾自的扯了一回铁链,直扯到全身都没了力气,方才躺下去睡,梦中兀自充满了那和尚的长吁短叹。

接连下来的五、六天里,铁蛋无一日不把铁链扯得“哗喇哗喇”响,那和尚也无一日不叹气,弄得双方都烦得要死,幸亏饮食一直都跟第一天一样,把本就巳够圆滚的铁蛋养得愈发像个­肉­九子,­精­神大约也因喝多了那药酒的缘故,特别的旺健。

到得第七天晚饭过后,忽然乱哄哄的来了一大群人,狄升先启动室外机关,绞紧铁链,使铁蛋动弹不得,再打开室门踱了进来,点上铁蛋的“气海”|­茓­,才除下他双手双足上的铁铐,挥手召入一名堡众,手拿剃刀,将铁蛋已长出一些短发的脑袋,重新剃了个滑不溜丢,再唤进两名大汉,搬来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紧接著又走入八个人,各提一桶热水倾入大木桶之中。

狄升皱著鼻子躬腰道:“小师父,请吧。”

铁蛋才一楞,狄升又一挥手,走上四条壮汉,不由分说,将铁蛋身上衣服剥得­精­光,抱将起来,没头没脑的塞进大木桶里,每人拿起一块肥皂,在他身上咯吱咯吱的乱洗。

北方人从无洗澡的习惯,虽说僧侣较好清洁,一年却也难得洗上一回,偶尔为之,不过随便冲冲泡泡而已,铁蛋于此事上尤其马虎,那知今日竟被这四条豺狼也似的汉子压著彻底洗了一回,直洗得他大呼小叫,如丧考妣。洗完站起一看,只见浑身透红,好不难过。

立刻又有一名堡众送上一袭全新僧袍,给铁蛋穿戴妥当,再奉上一副木鱼。铁蛋野了十几天,终于又变回一名­干­­干­净净的小蜕小

狄升哼笑道:“乌鸦一朝变凤凰,风水转得倒真快,只怕……嘿嘿!”做了个手势,竟是请铁蛋出房。

铁蛋狐疑一阵,四面瞅瞅,暗道:“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办法可想,等我冲开|­茓­道,再跟他们算帐不迟。”当即举步出门。

狄升跟在后面笑道:“但望小师父得意之后,稍微记得咱们的好处,咱们就感激不尽了……”

铁蛋暗里皱眉:“不忘你们的好处?难道还要你们再把我关上七天不成?”

又听狄升自顾自的喃喃道:“若是人家用得不合意嘛,那就休怪了!”语声虽细,铁蛋却听得清楚,只觉他语气中满溢愤恨之意,心头不由一怔。

但见那青年和尚也正走出房来,“张牙龙”薛耸也跟在后面,罗罗噪噪的说些好话,只是态度万分恭谨,决未掺假。狄升更匆匆猴上两步,直对那青年和尚哈腰作揖,卑恭已极。

铁蛋不禁好笑,心忖:“倒像咱们就要被派作那座庙里的住持一般。”

与那青年和尚对望一眼,并肩走上台阶,只见外面天­色­已暗,随行人众也不举火,摸著黑,小偷也似东拐西弯,穿过一座偌大庭院,来到一个三面临他的水榭之前。薛耸、狄升轻轻推开门扉,示意二人进去。

铁蛋一挺胸脯,当先迈步入房,但见房内灯火辉煌,正中央摆著一个大圆桌,桌上三副杯筷,却还未开始上菜,靠里面放著一张大床,帏幕低垂,瞧不见床上有些什么东西。那青年和尚也跟了进来,薛、狄二人便将房门“卡”地反锁住了。

铁蛋和那和尚正摸不著头脑,却听大床上的帏幕之内,传出一个娇腻欲滴的声音:“你们两个会不会念‘往生咒’?”竟是“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口音。

铁蛋暗道:“原来要咱们做法事来著,当初好言相请也就得了,为何跟强盗一样?”又四下看了看,肚内寻思:“死人在那里?”

那青年和尚垂著头道:“小僧新入佛门,尚未熟习……”

铁蛋冷嗤一口,心忖:“这家伙笨得连装假都不会装,那有和尚不会念‘往生咒’的?

呆透了!“嘴中忙道:”我会!我会!“寻了张椅子坐下,抖擞­精­神,敲动木鱼,张口大唱起来:”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果然抑扬顿挫,起伏有致,不愧名门子弟。

唱了几遍,却见床帏一起,苏玉琪嫣娜走下,铁蛋立觉胸口一窒,差点当场晕倒,原来那婆娘身上竟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裳,玲珑胴体,隐约可见,脸上一片醉红,眼波宛若酒浆一般浓稠,直在二人光头顶上打转。

铁蛋喉管“咯勒”了一响,忙低下头去,苏玉琪却走到那青年和尚面前,笑道:“我该叫你陛下呢,还是建文太子?外头对你的称呼天天都不一样,我都被搞糊涂啦!”

原来燕王朱棣夺位之后,压根儿不承认朱允□这个皇帝,因此民间多半仍沿用“建文太子”这称呼。

铁蛋吓了一跳,掉眼望著那青年和尚,半天转不过脑筋。

建文太子越发垂首,低声道:“小僧朱允□,无财无势,无拳无勇,一介孤贫,贵堡何故苦苦相逼?”

苏玉琪笑道:“哟,谁逼你来著?咱们当家的想倾全堡之力,扶助你重新登基为帝,他可才是苦苦思索,用心良苦呢!”

建文太子嗫嚅道:“小僧只想闲云野鹤,了此残生,恳请大嫂转告贵堡堡主,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苏玉琪哼道:“他才不会死心呐,他已经决定要把女儿嫁给你了!”

铁蛋又吃一惊:“小豆豆原来要嫁给他?”心中竟浮起一阵怅惘,转念却忖:“小豆豆不一天到晚揍他才怪!”可又觉得异常快意。

只听建文太子冷著嗓门道:“贵堡公主说到”公主“二字,不禁重重的哼了一声——金枝玉叶,小僧万万匹配不上,还请贵堡堡主另觅佳婿。”

铁蛋脑中顿时一阵迷糊,连连点头道:“对对对!”

苏玉琪眼波一溜,笑道:“是嘛,我也是这么想。陛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黄花闺女怎解得万千风情?而且人说帝王都有龙马­精­神,那小丫头片子那禁受得起,却让她尝鲜?”说著说著,居然就要坐到建文太子的大腿上,边道:“当年你是怎样应付你那六官粉黛的?”

建文太子猛一抬头,眼中­射­出两道威严肃穆的光芒,使苏玉琪不自禁的退开两步,强笑道:“哟!凶什么?”

建文太子扫了她曲线毕露的胴体一眼,脸上慢慢浮起厌憎的神­色­,恍若见到一具极端丑恶的髑髅一般。“小僧本还没有真正出家之意,施主这可增强了小僧长斋礼佛的决心。”言毕起身,大步走到门边。

苏玉琪脸­色­数变,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种表情,终于娇笑一声道:“薛耸、狄升,送客!”

“张牙”、“舞爪”显然一直守在门口,闻言立刻打开房门,押了建文太子出去。

薛耸躬腰道:“启禀娘娘,堡主正在前厅接待韩教主,属下……”

苏玉琪一挥手道:“你们等下就过去伺候著吧,我这儿不需要人了。”

“张牙龙”唯唯应是,又反锁上房门,两人一路和建文太子嘀嘀咕咕的走远了。

苏玉琪恨恨道:“稀笔裁从矗康蹦旰蠊俚哪切┥娘儿们早就把他的身子淘空了,还当他自己是个宝咧?呸!”转过身来,两朵红云重又飞上面颊,望著铁蛋道:“那有小师父结实呀?对不对?”

铁蛋打个寒战,赶紧低头念咒,几将木鱼敲得裂成碎片。

苏玉琪笑盈盈的在他身旁坐下,听了一回“往生咒”,面颊益发醉红,腰肢也跟著铁蛋念咒的节拍轻轻款摆,咽了口唾沫,笑问:“小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铁蛋结巴道:“我叫……铁蛋无欲……”

苏玉琪掩嘴笑得浑身­肉­浪乱颤:“铁蛋?嘻嘻,铁蛋!只是‘无欲’杀风景……”

铁蛋心头狂跳,咒也念不下去了,一迳把脑袋垂在胸前,并膝而坐。

苏玉琪好像吞了一块火炭,沙哑、低沉,断断续续,气喘吁吁的道:“前几天给你吃的酒菜都吃了没有?那药酒很好喔……那些海鲜吃了也都有用处……”边说边伸过手来在铁蛋身上乱摸,七摸八摸不知摸到什么所在,惊得铁蛋跳起老高,嚷嚷:“你­干­什么?”

苏玉琪眼神如水波荡漾,身体也波浪般摆摆晃晃的站起,一指自己胸脯。“小蜕校你看过这个没有?”

铁蛋说不出话,只把头摇得跟个货郎鼓相似。

苏玉琪双手轻轻一分,竟把前襟敞开,露出两团羊脂球一般的酥胸,铁蛋立刻倒吸一口冷气,大约是因为吸得太深太猛,以致把眼珠都挤得突了出来。

苏玉琪又抬起右脚,踏在椅子上,笑道:“这个你看过没有?”

铁蛋满嘴涎沫,费尽力气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玉琪一抖双肩,衣裳整件滑落下来,铁蛋犹若被铁锤重重敲了一记,往后退了两步,却又向前冲出三步,苏玉琪双臂轻展,早把他拥入怀中,狠狠按倒在地。

铁蛋惨叫一声,就再也无法动弹。

却听窗外一人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何消您老人家提枪上阵?”

铁蛋脑中蓦然一醒,只见苏玉琪双目尽赤,面容有若豺狼虎豹,紧贴在自己眼前,鼻嘴之中喘吁吁的喷出如火热气,牙齿闪闪发光。

铁蛋这一惊非同小可,体内真气一阵翻涌,顿时冲开被狄升封住的“气海”|­茓­,双手猛推,早把那赤­祼­­祼­的婆娘抛在空中,但见右侧窗户一开,一条人影兀鹰般抢进,凌空攫住苏玉琪,顺手就在他胸脯上摸了一把,笑道:“老牛吃­嫩­草,羞也不羞?”

那婆娘惊魂甫定,一抬眼,只见一张俊俏非常的脸儿在自己鬓边嗅来嗅去,赶忙反手抱住对方脖子,喘笑道:“谁叫你不早来?当然只好拿那楞小子杀火啦!”

“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向铁蛋递了个眼­色­,抱著苏玉琪就往床边走,铁蛋大吐口气,逃命般跳出窗口,只见赫连锤、左雷、李黑全都站在外面,贼笑兮兮的齐声道:“师父受惊了!”

铁蛋乍见徒弟,高兴得差点又哭又跳,但猛个想起自己是师父,好歹总要维持点体面,便咳嗽一声,摸摸脑壳,大剌剌的道:“惊倒是没受什么,只是昏得难过。”

左雷、李黑不禁笑得前仰后合,唯独赫连锤满面通红,叉著手、扭著腰,不停的在窗边探头探脑,终于鼓足勇气,向屋内招了招手。“二师弟,你出来一下……”

帅芙蓉正待豁出全力拚战,闻言走到窗口,没好气的道:“­干­什么?”

赫连锤左看看,右看看,胀著脖子直劲低声咕哝,帅芙蓉猛一皱眉,似是极不情愿。

铁蛋不知他俩在搞些什么,转问左、李二人道:“你们怎么也跑来这里?”

李黑笑道:“那日唐赛儿姑娘放出烟雾,咱们马上冲前救人,师父却早不见了,咱们只得杀出重围……”

左雷冷笑岔道:“哦,原来那天咱们如此神勇?我还以为咱们是连滚带爬的逃走的呢。”

李黑瞟他一眼,□道:“反正都是个‘走了’,咬文嚼字什么劲儿?难道你将来想做个大文士不成?”顿了顿,续道:“却在路上遇见帅二师兄的师父……这该怎么算?就算帅二师兄的前任师父好啦,正巧他有事和‘独角金龙’秦璜商量,约在‘三堡联盟’见面,咱们就一路统统都到这里来了。”

铁蛋还要再问,却听帅芙蓉低声道:“你不后悔?这是你的第一次喔?”

赫连锤狠狠摇头:“决不后悔。”

帅芙蓉颇不甘心的一歪嘴角:“好吧好吧,也免伤了兄弟义气。”转头向内高声道:

“烦请娘子先熄去灯火则个。”

苏玉琪立刻腻著声音答应:“嗯,你还害羞呢?依你依你!”当真吹熄灯火,屋内顿时黑压压的一片。

帅芙蓉悄悄翻身出窗,做了个手势,“小谛堋备卸鞑痪〉那Ч腰万作揖了一番,急吼吼爬入屋内,不忘随手把窗子给带上了。

左雷笑道:“这家伙!办起事儿来倒挺细腻!”

但闻苏玉琪在房内讶声道:“哟!罢才看你高矮适中,骨­肉­亭匀,那知衣服一脱,竟是这么大个儿?”

窗外众人不禁笑得打跌。

不久,房内便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李黑摇摇头道:“这婆娘赡子恁大,若让‘独角金龙’秦璜知晓,怕不立刻千刀万段?”

帅芙蓉道:“师弟有所不知,秦璜自从和元配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就再也生不出一个鸟,他却一心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堡业,便只好不停的娶姨太太,到如今已娶了三十六个,这‘醉花娘子’是第二十八个,也是他最宠爱的一个,不过嘛,如果她再跟前面的二十七个一样,生不出儿子,终究难逃和她们一样的命运。”

铁蛋诧道:“前面的二十七个都怎么了?”

李黑笑道:“师父多此一问,自然都被秦璜杀了。”

铁蛋打个寒噤,暗忖:“怪不得小豆豆有时候心狠手辣,原来是家传绝学。”

左雷一点头道:“生不出儿子,横竖是个死,倒不如赌他一赌。苏玉琪这婆娘倒满合我脾胃。”

帅芙蓉舔舔舌头,似乎十分惋惜自己没有硬下心肠吞掉这块肥­肉­,怏怏道:“天下那个男人不觉得她合脾胃?连师父这等……”

却听一人在他身后咭咭呱呱的道:“谁又合你脾胃啦?你哟,不管什么女人都合你脾胃,不要脸!”

紧接著就是一串嘻嘻哈哈的清脆笑声。

铁蛋不用看便知是唐赛儿和罗氏兄弟来了,还没打招呼,唐赛儿就已先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你那天跑到那里去了?找你找得要死!”

铁蛋那日便觉得这个小泵娘亲切近人,对她很有好感,连忙行礼道:“多谢姑娘那日相救,否则我早上西天当菩萨去啦。”

唐赛儿笑嘻嘻的道:“还想当菩萨呢,收了这几个徒弟,成天­干­些不正经的事儿。”抽冷子走近窗边,倾耳便听,立刻面颊通红,狠狠踢了帅芙蓉一脚,咬著牙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变得规矩一点?”乌黑闪亮的眼珠竟似蒙上了一层雾,扯著罗氏兄弟回身就走。

罗全、罗奎两个小家伙也正挨在窗边,一个道“里面有人生病哩”,一个道“吃热汤烫著喉咙了”,没防著唐赛儿一把揪住耳朵,死拖活拉的往前边去了。

李黑笑道:“二师兄好福气,瞧你这小师妹可真喜欢你。”

左雷却道:“娘儿们有时候真叫人想不透。忠厚老实、本领又高强的‘病猫’林三,她不喜欢,偏要喜欢你这路子货!”

帅芙蓉唯有­干­笑而已。

铁蛋天­性­不爱穷究别人不肯说的事情,但他这几日来胸中充满了大多疑团,已到了非打破不可的地步,一扯帅芙蓉道:“听说你师父也来了?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帅芙蓉道:“一直未能跟师父提起,今晚自得说个明白。”拉著铁蛋在水榭旁边的围栏上坐下,缓缓道:“不瞒师父,我本乃‘白莲教’东宗的‘四大传头’之一。”

铁蛋最近惊吃多了,骤闻此言却也不觉得特别意外,只“唔”了一声,道:“你们的教主就是彭和尚喽?却怎又姓韩?”

帅芙蓉道:“‘白莲教’并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教派。当年彭和尚四出传教,不仅为吾教中最了不起的人物,也是驱走鞑子的第一功臣,但‘白莲教’会东起一个、西起一个,并非全部在彭和尚的控制之下。元末初起群雄,几乎全为‘白莲教’徒,彭和尚拥立徐寿辉,建‘天完’国,占有荆襄川赣之地,是为‘白莲’西宗;刘福通拥立另一会首韩山童之子韩林儿,建‘宋’国,席卷河东两淮,是为‘白莲’东宗,其余芝麻李、布王三、孟海马等人也都割据一方,霸地自雄,然而他们之间非但不通声息,甚至还有互相攻伐的情形发生,诚乃吾教史上一大憾事。更可恨东西二宗之下,后来各出了一个匪类,东是朱元璋,西是陈友谅,这两个好贼人面兽心,丧尽天良,全下思身受吾教大恩,却在­阴­值势力,羽翼丰满之后,分别袭杀旧主韩、徐,尚且矢口否认自己曾为‘白莲教’之员,吾教至今仍敕令教徒,将此二贼的图像绘于茅房之内,好叫他们遗臭万年。”言至此处,脸上颇有痛恨之意。

李黑笑道:“贵教这等作法,真令人不敢恭维。大小便本为人生至乐,却要被迫面对世仇之图像,未免太杀风景。”

帅芙蓉续道:“后来朱元璋攻杀了陈友谅,统一中原,建立明朝,愈发严禁吾教,但吾教教民遍布天下,岂有轻易就被禁断之理?彭和尚依旧活跃于荆襄,自任西宗教主,另推徐寿辉之孙为‘人王’;韩林儿之子,也就是我的师父‘万朵莲花’韩不群,则集合东宗旧属,另起炉灶于山东,十几年前便有起事推翻朱家的打算,却因副教主岳不党临时变节他去而告作罢……”

铁蛋蓦然想起汝州客栈那晚,“四天王”金刚奴临走时所唱的歌儿,又问:“‘白莲教’现下既只有东西二宗,‘白莲一茎三花开’又是什么意思?”

帅芙蓉笑道:“金刚奴他们本是东宗部将白不信、李喜喜、大刀敖等人的后裔,不料他们近来竟以北宗自居,实则势力尚不能与东西二宗相提并论。”

李黑笑道:“看样子,你们东、西、北三宗至今仍然无法合作,将来入教的教徒只怕又要大叹‘诚乃吾教史上一大憾事’了。”

帅芙蓉面­色­一变,窒了窒,道:“这个……西宗彭和尚已少过问教务,而那‘人王’徐寿辉之孙器量太窄,要跟他们合作,恐怕很难……”

李黑撇嘴一笑,不再多说。

铁蛋又道:“你师父韩不群可跟‘金龙堡’搞些什么玩意儿?”

帅芙蓉摇头叹道:“师父愈老愈糊涂,等下去大厅那边听听便知……”

却闻屋内呻吟之声渐弱,左雷悄间:“几次了?”

李黑将双手手指全数伸开,还把右脚翘了翘,惹得余人咋舌不迭。隔不多久,忽见灯火亮起,帅芙蓉不禁叫了声:“要槽!”

丙听苏玉琪见了鬼似的叫嚷起来:“你是谁?你……刚才是你?我的妈哟!”

接著就见“小谛堋焙樟锤提著裤子,面­色­灰败的跳出窗口,双脚竟软得跟面条相似,站都站不稳,扑地跌了个狗吃屎。

苏玉琪兀自在屋内叽叽咕咕的骂个不休,简直把天底下最难听的话儿都骂了出来。

帅芙蓉叹口气道:“娘子恁地看不开,还不都是一样吗?”

苏玉琪沉寂片刻,竟也叹了口气:“唉,说的也是,灯一熄,管他谁是谁?”说完,噗哧笑。“浑小子,便宜你啦!”

赫连锤奋力爬起,双脚仍然簌簌抖个不停,眼睛却望著屋内,满脸依依不舍之情,沙哑著道。

“娘子……”

苏玉琪立刻暴喝一声:“娘你妈的屁!快夹著尾巴给我滚!你们那几个也统统去死去吧,老娘要睡觉了!”

第十回 洗脑大法愈洗愈清醒 摩尼教经愈听愈入魔

五人有哭有笑的走离水榭,摸黑来到前厅门外,往暗处一站,只闻一个尖尖细细,恍若随时都会断气的声音道:“本教极有诚意与贵堡合作,但秦堡主似乎兴趣不大,若然如此,当初何必多事找我们来商量?”

又听一个苍劲有力、威严异常的声音道:“韩教主此言从何说起?秦某人既请各位前来此地,自然是要大家一齐想个法子,诛除­奸­贼朱棣,以正天下人心……”

铁蛋暗道:“原来这两帮人马竟想合作造反?”悄悄探头一看,只见大厅左首一张太师椅上坐著一个身著黄袍的老者,长相成厉,气概非凡,颏下一部帝王须,额头正中生著一颗杯口大的­肉­瘤,惹眼得很,“独角金龙”之名想必就是由此而起;身后立著“龙仙子”秦琬琬,满脸意兴阑珊的样子,一迳低著头,脚尖在地下拨来拨去;她背后一字排开七条壮汉,正是除了“振鳞龙”张渊之外的“金龙八将”“展翅龙”单飞、“蹑云龙”韦腾、“掉尾龙”李跃、“铁背龙”杨潜、“赤须龙”石隐、“张牙龙”薛耸和“舞爪龙”狄升。

大厅右首则坐著一名身材矮小的白袍老者,面容枯槁,隐隐泛出青紫之­色­,颧骨高耸,双目凹陷,几乎看不见眼珠在那里,正是白莲东宗教主“万朵运往”韩不群,身后高高矮矮的立著一些人,有“病猫”林三、唐赛儿、罗氏兄弟和两名不曾见过的中年汉子。

帅芙蓉悄声道:“较矮的那个是大师兄,姓王名弘道,世居滦州石佛口,另一个则是二师兄简金章。”

但闻韩不群发出一声锯片也似的尖笑:“秦堡主‘正天下人心’的意愿正与本教相同,但如何‘正’法,恐与本教颇有歧异。”

秦璜沉声道:“以目下情况而言,建文太子实属众望所归……”

韩不群立刻截断话头:“听说秦堡主已打算将令嫒许配给朱允汶?”

铁蛋心脏一提,忙向秦琬琬看去,只见她霍然­色­变,圆睁杏眼望著父亲,显然大不愿意。铁蛋看在眼中,不知怎地,竟觉她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

秦璜左眼下的肌­肉­跳了几跳,赶紧故作惊讶之状:“那有这回事?况且江湖传言,建文太子已被‘飞镰堡’劫走,老夫纵有此意,也难如愿……”

铁蛋暗忖:“可真会睁眼说瞎话,自己的姨太太刚才还在逼建文太子念‘往生咒’哩。”猛个想起方定、方慧两位师伯俱死于“金龙八将”之手,不由怒火上冲,就待抢上厅去,却吃帅芙蓉一把按住,低声这:“休得莽撞,慢慢再找他们算帐。”

但闻韩不群桀桀笑了两声,这:“且不管朱允□在谁手中,请间秦堡主,贵堡是不是打算重新拥立朱允□,以正天下人心?”

秦璜点点头这:“本堡正为此事,想与贵教合力攻破‘飞镰堡’救出太子……”

左雷低笑这:“这老家伙还在扯蛋!他竟不知你们‘白莲教’耳目众多,消息灵通,那还有资格在江湖上混?”

帅芙蓉这:“‘金龙堡’个个自大狂妄,总以为天下没有人能大得过他们秦家,其实三堡之中,最闭塞无能的就是他们。”

只见韩不群藏在眼眶深处的眼珠忽然鼓突出来,闪出两道似灰似蓝的光芒:“秦堡主可知朱家是本教的死敌?”秦璜哈哈一笑:“朱元璋背叛‘白莲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韩教主念念不忘这笔旧帐,如何能广纳豪杰,称雄天下?”

韩不群面容抽搐了几下,尖声这:“秦堡主胸襟宽宏,气魄盖世,好生令人佩服,只是智计大有缺失。”

秦璜微哂这:“此话怎讲?”

韩不群道:“要­干­就自己­干­,搞来搞去仍然是朱家的人当皇帝,于你我又有何好处?既有朱元璋滥杀开国功臣的前车之□,难道秦堡主还想重蹈覆辙不成?再说,朱允□根本是个祸根,先别提朱棣那龟儿子正派人到处捉拿他,即连武当也想抓他邀功,少林寺更不知存著什么心!据说已有两名少林和尚为此身亡,试问世间有谁能抗拒这两大势力?秦堡主尚冀望用他来号召天下人心,只怕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倒不如把他交给本教,一刀杀了,稍慰千千万万‘白莲’冤死之灵。”

秦璜眼神闪烁,嘴上却冷笑著说:“‘飞镰堡’既敢杀死少林和尚,咱‘金龙堡’自也不惧什么少林、武当,就算他们把帐全算到老夫头上,老夫也决不皱半下眉毛……”

正说得眉飞­色­舞,陡闻厅外一声大喝:“你不皱眉头?今日却叫你皱骨头!”

一条圆滚滚的身影绣□般蹦将入来,早扑到秦璜跟前,劈面就是一掌,罡风劲疾,有若巨斧怒斫,刮得厅上灯火乱晃。

秦琬琬失声叫道:“阿旦!不可以!”却那还来得及!

“独角金龙”单掌一翻,“澎”然一声大响,左面一扇窗户竟被震飞,铁蛋脚下止不住连退五步,面­色­煞白,几乎透不过气,心下暗自骇异:“这老家伙的掌力可真够霸道!”

秦璜身不晃,头不摇,只有胸前长须不停飘动,喝这:“大胆狂徒,你是­干­什么的?”

暗里也自惊奇:“这小表看样子不上二十岁,劲力居然如此之强!”

心上顿时杀机浮动。

薛耸、狄升二人面如土­色­,互望一眼,都不敢答言,倒是“展翅龙”单飞在洛阳城内见过铁蛋一次,大略知晓他的来历,连忙高声应这:“启禀堡主,此人乃少林弟子,且极可能是‘魔佛’岳翎的徒弟,前些日子害死武当‘摩云剑客’徐苍岩的那个什么铁蛋,大概就是他!”

秦璜面­色­一冷,还未说话,秦琬琬却先抢这:“你这几天都跑到那里去了?”

铁蛋便朝“张牙”、“舞爪”二人一抬下巴。薛耸、狄升立刻连打寒噤,他俩在“金龙八将”之中排名最末,功夫也最不济,为了巩固自己在堡中的地位,乃选择靠拢秦璜最宠爱的姨太太“醉花娘子”苏玉琪,两人在暗中替苏玉琪物­色­能征惯战的年轻男子,已不止一回,苏玉琪用过之后不中意的,也都交由他俩“处理”­干­净。这次奉命捉拿铁蛋,本还只当他是个寻常和尚,不料此刻一听单飞之言,他竟是大名鼎鼎,近日来闹得江湖­鸡­飞狗跳的“铁蛋恶僧”,不禁都在心中暗喊不妙,既怕他日后找自己算帐,更怕他当著堡主的面把苏玉琪的丑事全部抖露出来。

却听秦琬琬又这:“我到处找你,你躲到那里去了嘛?”

铁蛋见她真个发急,心中大感安慰,暗忖:“这样就够了,其他的也别管啦!”原本瞧向薛耸、狄升的眼光便收了回来。

秦璜冷冷一瞥女儿:“小琬,你怎会认识此人?”

秦琬琬半晌答不上话。她本是为了好玩,才偷带铁蛋进入“三堡联盟”,不料竟捅出这么个大纰漏,实在难以向父亲交代,不由把铁蛋恨入骨髓,好不容易嗫嚅道:“他……他不过……女儿本想他……”

秦璜陡一沉脸,喝这:“什么‘他他他’?记住你自己的身分,怎可和这贼贱奴平起平坐?”

铁蛋连日尽听这些家伙“身分”来“奴才”去,使得这原本并不存在于他心中的词儿,竟逐渐凝结成一根尖刺,撩拨得他肝火炽旺,若非看在秦琬琬的面上早已再度扑上前去。强咽下一口怒气,一指秦璜喝这:“我师父的帐和方定、方慧两位师伯的帐,看你要怎样跟我算?”

秦璜冷笑一声,微一扭头,早抢出“展翅龙”单飞,也不打话,狠命一掌击向铁蛋胸口。

铁蛋那还客气,运足真力,竖掌硬架,“砰”地一声脆若敲钹,单飞竟拿桩不住,硬生生退出两步,兀自无法站稳,又摇了好几摇,才算止住退势。

他不禁大为诧异,暗这:“前些日子才和他交过手,尚逊我一筹,隔没几天却怎地变得这般厉害?”

他那知铁蛋“贱骨头神功”神妙无方,每挨一下揍,功力就增强几分,近一个月来,铁蛋连挨高手的揍,功力自然非昔可比。

铁蛋心中明白,胆气不由大壮,“呼呼呼”连续三拳击出,犹若三记旱地闷雷,打得单飞闪躲不迭。

秦璜面罩寒冰,又一扭头,“蹑云龙”韦腾,“掉尾龙”李跃双双抢出,四只­肉­掌分袭铁蛋左右四处大|­茓­。

铁蛋纵声长笑,不闪不避,左手一记“铁撞钟”,震得韦腾双臂骨节乱响,右手一记“伏虎罗汉拳”,险将李跃掀了个四脚朝天。

旁观众人尽皆失­色­,都不明白江湖这上怎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功力拔尖的高手。

唐赛儿却拍手笑这:“好一招‘野龙分须’,这套‘伏龙拳法’果然厉害!”她早看不惯“金龙堡”上下盛气凌人,此刻便故意将“野马分鬃”说成“野龙分须”,“伏虎拳”又说成“伏龙拳”,好气他们一气。

韩不群沈脸喝这:“休得胡说:他们打他们的,没我们的事!”转向秦璜一拱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扭头吩咐弟子:“准备上路。帅老四呢?又跑到那里去了?”

帅芙蓉一直躲在厅外暗处,闻得师父叫唤,不得不闪将出来,应这:“弟子在此。”

韩不群嗯了一声:“就会乱跑。快去备马!”

帅芙蓉连忙领命而去。

唐赛儿又笑道:“铁蛋,别打啦,让他们晓得厉害就好!”

铁蛋那肯放松,依旧展开全副本领,将韦腾、李跃二人逼得陀螺般满厅乱转。

唐赛儿大拍著手,咭咭呱呱的道:“嗯,这就叫做‘一龙抢二珠’,你们看这两颗珠子又大又圆,可真会滚!常听人说龙珠龙珠,我还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不想今天却在这儿亲眼目睹,真是三生有幸!”

秦琬琬正在气头上,又听这小泵娘满嘴胡说八这,口口声声“铁蛋”叫得好不亲热,心中竟冲上一股莫名怒气,反手掣出长剑,一指唐赛儿喝道:“小丫头,嘴巴恁碎?再要说话带刺,小心本姑娘教训你!”

唐赛儿这几天在路上,自然听得帅芙蓉提起“金龙堡”刁蛮公主的种种事迹,当下一吐舌头,委委屈屈的这:“好姐姐,我那敢嘛?姐姐既不让我说他俩像龙珠,那我就说他们像豆豆好啦。两颗小豆豆满地乱滚,小心别滚到人家脸上去,人家可会发火的哟!”

秦琬琬听她竟用自己最恨的“小豆豆”出言嘲讽,不由暴怒如狂,飞身上前,剑如电卷,斜斩唐赛儿腰肢。

小泵娘咯咯轻笑两声,袖中绸带水蛇般游出,迳自缠向对方持剑手腕。

铁蛋见她俩竟打了起来,忙撇下韦腾、李跃,一个虎跳,跳在二人中间,喊这:“你们打个什么劲儿?”

秦琬琬尖叫这:“都是你!都是你!”手臂一圈,回剑疾剌铁蛋胸口。

铁蛋嚷嚷:“你又打我?”忙抽身后退。

不料唐赛儿收手不及,绸带恰正缠住铁蛋脖子,勒得他喉管咕噜一响,脚下一个踉跄,眼看秦琬琬剑势来若闪电,铁蛋万万无法避过,唐赛儿情急之下,左手一把抓住绸带中段,却将握于右掌之内的绸带另一端脱手甩出,飞卷秦琬琬手中长剑。

秦琬琬一则并不想伤到铁蛋,正待撤招,二则完全没有防到这著,竟被绸带紧紧缠住手臂,唐赛儿赶忙运劲一拉,将绸带这一端的铁蛋和那一端的秦琬琬拉得撞了个满怀,俱觉七荤八素,小鸟乱飞。

唐赛儿笑这:“不是冤家不碰头,头头相碰生个瘤……”

韩不群喝这:“赛儿,别胡闹,上路了!”

唐赛儿抖手松开绸带,这声“得罪”,跟著师父就往外走,秦琬琬缓过手来,先给了铁蛋一个大巴掌,骂道:“都是你!θ司!”

铁蛋已被她打惯了,也不觉得痛,笑这:“你只会拿我当出气筒,看我长得胖是不是?”

却见韩不群师徒走到大厅门口,猝然一片火光层叠亮起,上百名“金龙堡”众手执火炬,早将大厅团团围住,箭上弦,刀出鞘,杀气直透夜空。

韩不群楞了楞,回转身来厉声这:“秦堡主,这是什么意思?”

秦璜缓缓由太师椅上站起,须眉恍若剌□,戟张得笔直。“姓韩的,你当我秦某人是三岁孩童?你们‘白莲’东宗和少林寺暗中勾结,企图对付本堡,还以为我不知晓?”

韩不群愕然这:“那有此事?”

秦璜冷笑连连:“‘白莲教’弥勒降生之说,本就属于佛教一支,你韩教主座下子弟又与少林和尚牵连不清,你还敢说你与少林寺毫无关系?”

原来刚才“展翅龙”单飞一眼瞥见帅芙蓉被韩不群叫上大厅,猛然想起那日在洛阳城内,曾经见到他和铁蛋等七个小蜕­性­谝豢槎,便赶紧禀告堡主。

秦璜自从派人袭杀方定、方慧,劫走建文太子之后,就一直把少林寺当作即将面对的头号劲敌,此刻一闻单飞之言,顿时疑心大炽,暗萌杀机,立刻命令单飞召集堡众,把大厅包围得水泄不通,欲将韩不群师徒一网打尽。

铁蛋见状,忙一拍胸脯道:“咱们少林寺从不与人家暗中勾结,你莫胡说……”却那有人听他?秦璜右臂一挥,韦腾、李跃、杨潜、石隐、薛耸、狄升立刻分由六个方向奔出大厅,一人守住一角。

秦璜踏前两步,脸­色­一片庄严肃穆,震声喝这:“韩不群,你假意与本堡合作,其实真正的目的都是为少林做内应,是也不是?本堡上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商鞅韩非,向以圣道待人,不料今日竟被汝等邪教刁民算计,实乃可恨!儿郎们,统统给我拿下!”

韩不群江湖阅历何等丰富,心知此刻辩也无用,当即双目一张,眼珠灰蓝闪烁不定,嘴里发出一串老鼠也似的叽叽笑声,霍然转过身躯,两只宽大袍袖“噗”地向外一甩,落雨般洒出两大片诡异银光,只闻“滋滋”声响不绝,方圆五丈之内的火把全数熄灭。

“病猫”林三动作更快,单手圈转,吐出一股起起伏伏、回旋不已的掌力,刹那间便将厅中灯火逐一扫灭,里里外外顿时黑成一团。

铁蛋还在那儿乱嚷:“咱们少林寺怎会与人勾搭?”却忽觉秦琬琬一个肘□子顶在肚皮上,悄声这:“还不快跑?讨厌鬼!”

铁蛋哼这:“我帐还没算完哩……”

秦琬琬又一拱他,急这:“你给我惹出这么大个漏子,等下我爹不揍死我才怪,你还想算帐呢,有良心没有?”

铁蛋细细一想,果觉自己太对不起人家,心中歉然,一点头这:“我走我走,那你怎么办?”

秦琬琬这还是今生首次代人受过,不知怎么搞的,眼睛暗里一红,竟不觉得委屈,反而感到些许欣悦,柔声这:“你不用管我啦,只要你能逃得掉就好……”

铁蛋听她语意恳切,充满关心之情,胸中不由一阵激荡,却又不知如何表达,便只用肘拐子去拱了她两下。

正牵肠挂肚得没完没了,不防秦璜在暗处闻得女儿兀自和那野和尚叽哩咕噜,止不住怒火中烧,听声辨位,猛个抢前五步,竖掌疾劈而来。

铁蛋心绪杂乱之余,全无防范,胸口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犹若陨石一般倒飞出厅外,恰正摔入把守大厅正面的金龙堡众之中,“咿呀”怪叫声里,一路压翻了十几个家伙。

单飞见机不可失,拔身而起,朝铁蛋落身之处扑下,准备再补上两掌,将他打个透死,不料人还没寻著,却觉迎面冲来一股大力,势这之强,简直生平未逢,忙运足全身真气相抗,却如同江浪撞著海浪,连半点招架的余地都没有,整个人摔出三、四丈这,又滚了五、六个大筋斗,灰头土脸的爬起一看,不禁毛发倒竖,原来出掌之人居然还是那个小蜕校

他这辈子可还没碰过这等怪事,暗暗寻思:“这小子挨了堡主一记重手不死,已属不可思议,这一掌的劲力竟比刚才在厅内所对的那一掌还要强出几倍不止,究竟是何这理?”

秦璜和韩不群眼见铁蛋露了这么一手,也都怔住了,忖这:“莫非世上真有什么‘剑古投神功’不成?”

唐赛儿拍手笑道:“怪不得人家叫你铁蛋,蛋壳儿真厚!”

秦璜怒不可遏,喝声:“上!”“金龙七将”便立刻催动堡众,层层围杀过来。

韩不群又叽叽怪笑两声,袍袖双展,抖出两团金闪闪的物事,火球般在大厅石阶前满地乱滚,著夜风一吹,金烟腾涌,转眼就涨大了数十倍,“劈劈劈”一阵脆响,金烟之中竟现出两条巨大无比、青面獠牙的狰狞人形。

把守正面的金龙堡众惊呼如­鸡­,纷纷后退。

韩不群喝道:“走!”身如强弩,早跃至右侧厢房屋顶之上,余人更不怠慢,一群蝙蝠也似尾随而去。

铁蛋记起左雷根本不会武功,忙抢过来将他扛在肩头,纵身而起,左脚刚踏上屋顶,已听身后爆发一片惊疑、愤怒、不屑的叫嚷:“纸剪的!原来是用纸剪的!”

铁蛋回头一看,果见金烟也没了,脆响也没了,只剩两张人形白纸软趴趴的躺在地下。

但闻尖厉锐急的破空之声,恍若厉鬼齐哭,发自院中各个角落,几十只羽箭已当面­射­至。

铁蛋掏出钵盂,四下一兜,将飞到身周的九只疾箭格挡开去,却因肩上扛著个人,行动不便,手又生得太短,竟未能拨掉打从斜剌里飞来的一箭,直奔左雷颈项。

好个“搏命三郎”,独掌一探,硬生生将那飞箭绰在手里,那箭乃强弓硬手所发,势这何等劲急,立将他手掌剌了个对穿,箭尖直从手背贯出五寸来长,筋断­肉­绽,鲜血如注。左雷竟连哼都没哼半声,张嘴咬住箭杆,用力一扯,“哧”地将箭拔出,吐在地上。

看得铁蛋龇牙咧嘴,心头直冒疙瘩,连声道:“你难道从来不觉得痛吗?”

左雷笑道:“当年我一刀砍掉自己的右臂,乖乖,那可真是痛。但经过那次之后,这种小痛简直就跟蚊子叮一样。”

但见韩不群挥掌击落来箭,又一展袍袖,朝大厅­射­出十几这青光,只一声“轰”,冲天大火顿时沿著房舍迅速延烧开来。

“金龙堡”上上下下不由得方寸大乱,秦璜才吼了句“传水救人”,所有的堡众便都往水井那方向乱跑,秦璜又吼了声“别让贼子走了”,一整群人便又回转头来搜寻敌人踪迹,气得秦璜跳脚大骂:“都是些猪狗不如的畜生!”

正乱哩,却听“噗噗噗”十几声放屁也似的轻响,漫天大火刹那间竟化为乌有,连窗条儿都没烧掉半根,秦璜不禁目瞪口呆,怔立当场,金龙堡众一向听一句命令、做一个动作,见堡主发楞,便也跟著发楞,站得满院子都是泥人。

铁蛋等人早轻轻松松的穿房越脊,跳出院墙,只见帅芙蓉已牵著马匹在外守候,大伙儿毫不停留,跃上马背向东飞奔。

铁蛋和左雷共乘一骑,眼见愈走愈远,心中竟愈是记挂秦琬琬的安危,不住心忖:“小豆豆她爹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她,这回不把她揍得半死才怪!”想要回去帮忙,可又怕把事情弄得更糟,不由煞费踟蹰,左右为难。

却闻身后李黑向唐赛儿笑道:“你师父的那几手把戏,倒真唬人,改天唐姑娘也露一手‘撒豆成兵’的本领给咱们见识见识。”

唐赛儿四下一望,确定师父领著王弘道、简金章远远走在前面之后,才撇了撇嘴角,低声道:“甭提了,还撒什么豆呢,连最普通的剪纸人儿,师父都不肯教,无论怎么求他都没用……”

赫连锤笑这:“那可是你师父为你好哇,姑娘家乱学什么剪纸人儿,万一剪个老公藏在房里,怎么办?”

唐赛儿红著脸啐了他一口,左雷哼这:“总比剪个娘子藏在房里,弄得双脚发软好得多吧?”

赫连锤一经提醒刚才与“醉花娘子”苏玉琪的那段旖旎时光,立刻心乱如麻,只差没大哭出声。

唐赛儿不知他们胡说些什么,兀自咭咭呱呱的道:“师父不但不肯教我,连师兄都不肯教呢,只教他们武功,却把法术藏著当宝……”言语之间颇有不满的意思。

罗奎马上接这:“那天我们跟师父说,有个张三丰公公能把咱俩分开,那知师父还没听完就大发脾气,说那张公公没安好心,以后再也不许别人碰我们……”小兄弟俩同骑一马,罗全手控□绳面向前方,罗奎便非得面向后方,伸手扶著马ρi股,一颠一颠的甚是难过。

左雷又连声冷笑:“你师父当然不准人家把你们分开,他根本是把你们两个当成……”

突闻唐赛儿一声惊呼:“四师哥,你肩膀怎么了?”

众人藉著微弱星光凝神看去,只见帅芙蓉左肩鲜血淋漓,显是他刚才牵马出院的时候,曾与金龙堡众有过一番格斗。

帅芙蓉一耸肩膀,笑这:“没什么,小伤。”

唐赛儿气急败坏的驰近他身边,将身一跃,落在他的马臀之上,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巾,仔仔细细的把他的伤处包里起来。

铁蛋偶一扭头,却见“病猫”林三正策马奔驰在自己身旁,怔怔望著唐赛儿的一举一动,满脸都是落寞黯然之­色­。

铁蛋心中一紧,寻思道:“这个喜欢那个,那个却偏不喜欢这个,偏要喜欢另外一个,为什么人世之间老有这许多纠缠不清的事儿?”

待要向心中搜寻佛经上的解答,却连半句也想不起来,反而忆起自己和秦琬琬在一块儿时的种种情景,不由暗忖:“小豆豆可又喜欢谁呢?桑梦资?建文太子?还是……”他有点不敢住下想,却仍然忍不住想了出来:“还是喜欢我?”

念头这么一转,就好像立时破除了心中的一道障碍,所有隐藏在背后的东西全部一古脑儿流泄出来,使得他心头又甜又酸,明知是妄念来袭,却偏不想逐去,忖这:“来时自来,去时自去,一心想要离相,岂不也是著相?”当下理直气壮的继续寻思:“若说我不喜欢那妖怪,可真是骗人,喜欢就喜欢,即便是佛祖又能拿我怎么样?”

想到如此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秦琬琬的面,心中不禁大痛如绞,一咬牙关,勒住马□,翻身下地,朝徒弟们挥了挥手。“我回‘三堡联盟’去了,你们要上那儿?”

大伙儿只当他又想去和秦璜拚斗,都面有难­色­,唯独左雷毫不犹豫,带转马头,这:

“我跟师父一齐去。”

铁蛋皱皱眉毛,还未答言,却见一条白影猝然落在自己面前,­阴­森森的哼这:“小子,想走?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说。”却是“万朵运花”韩不群。

铁蛋刚才眼见这老头儿连施邪法,对他全无好感,老大不客气的这:“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与我有何关系?”

韩不群嘿嘿冷笑两声:“你故意挑起咱们‘白莲’东宗与‘金龙堡’之间的嫌隙,究竟有何图谋?现在却想不做交代,一走了之,世上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铁蛋一楞,道:“我怎么晓得泰璜会怀疑你们?我刚才不是一直在说,咱们少林寺从不与人暗中勾搭?”

白莲三宗,以东宗实力最弱,而“金龙堡”也是三堡中最弱的一堡,双方早就有意合作,是故那日在“九子娘娘庙”,秦琬琬一听白莲东宗“天上佛地上佛”的连络暗语便即放他们一马。

不料今日双方首脑初次会面,不但未能谈妥合作条件,又被铁蛋糊里糊涂的一搅,反而结下了冤仇,直气得韩不群半死不活。

帅芙蓉在旁瞥见韩不群眼中杀机浮动,心知不妙,忙道:“师父,他不过是误打误撞,恰门錾习樟恕…”

唐赛儿也道:“这个小蜕写舸舯勘康模那想得出这么聪明的主意?您老人家也大多心了。”

韩不群仰天长笑不绝:“想那‘魔佛’岳翎何等­精­明厉害,诡计多端,教出来的徒弟怎会又呆又笨?你们自以为聪明,其实统统都被这小子的外貌骗了,难道没听说过‘大智若愚’这句话吗?”

众人俱皆一凛,都觉得他这番分析颇有点道理,帅芙蓉尤其心惊,暗忖:“莫非真上了他的鬼当?”

韩不群冷冷这:“老四,当初你是怎样拜他为师的?”

帅芙蓉忙将始末备细叙说了一遍,又这:“弟子见他武功高强,本想藉机拉拢他加入本教,甚或由此混入其他少林子弟之中,宣说本教教义……”

韩不群点头道:“我晓得你的用意。但这小子为何如此轻易就收你为徒?收徒传功乃大事一件,岂有人这般草率?可见这小子早就明□你的底细,想要利用你来扰乱本教!”

帅芙蓉朝铁蛋望了一眼,竟觉得他呆笨面相之下满藏诡诈,愈信韩不群所言不虚。赫连锤、李黑虽都是自动拜铁蛋为师,却也开始怀疑铁蛋的居心,一个寻思:“难道他想霸占咱的‘黑风寨’?”一个则忖:“他可能是想利用我来打击‘武当派’的威名吧?”

铁蛋见他们脸上都流露出疑惧之意,不禁大为愤慨,然而转念又想:“信不信我,都随他们的便,又何必多费­唇­舌?”把脸一抹,掉头就走。

韩不群悠悠这:“你若一定要走,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先让你看一件东西。”

铁蛋明知老家伙又要耍花招,却仍忍不住毓头来,只见他袍袖一开,抖出一片白蒙蒙的粉末,铁蛋立觉异香剌鼻,脑中一阵晕眩,仿佛跌入了一个黑暗无底的大洞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著,只有耳朵还能听到一些遥远飘忽的声音,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似的。

马蹄?车响?日月交替时的悉嗦之声?

他隐约觉得时间缓缓由皮肤上面擦过,宛如细砂一般,引起持续不断的酸痛之感。

细砂渐渐淹没了他的身体,嵌在他的毛孔之中,摩擦著他的关节,渗入他的血液,积聚在肾脏、肝脏里面,而后顺著喉管进入脑海,黏喀喀的附著在整颗头颅之上。

他觉得脑袋愈来愈重,也愈来愈大,活似一个肿胀的脓庖,一些稠密的脓汁在底层翻搅蠕动,上方则是一片浊暗,只偶尔有几颗金黄|­色­的星星,跳蚤般堂而皇之、劈劈啪啪的从左边跳到右边,再蹑著脚,贼头贼脑的溜回来。

其中唯有两颗星星一直悬在那儿不动,澄澈、晶莹、亘古常明,好像南极北斗,又好像牛郎织女,他到后来才发觉那竟是师父岳翎的眼睛。

他还看见一些脸,有秦琬琬、有“怕痒鬼”无喜等六个师兄、有长老空观、还有自己的四个徒弟……他又听见一些声音从洞口飘进来,似乎是“小谛堋焙樟锤在那儿大惊小敝:

“什么?我下辈子会投胎变成一条四脚蛇?我的妈哟,我最怕蛇了!”

又听“李白怕”李黑疑惑著问:“加入你们‘白莲教’真的会有用?其实,就算我来生是头犀牛,也没什么了不起,无忧无虑,悠哉之至……充其量,自己衔些野果子回来酿酒□……”

然后就听到“搏命三郎”左雷的声音,滚炮一般响进洞来:“什么狗屁的‘来生水镜’?都是些骗人把戏!有种再把那镜子给我看!”

铁蛋被这吼声震得整个人向上浮起,只觉洞口距离自己愈来愈近,大片天光迎面洒落。

他隐约瞥著一座香烟缭绕,布置得极端怪异的大厅,又模模糊糊的瞅见赫连锤、李黑正望著一个铜盆发楞,左雷则叉手站在一边喷冷气。他想张嘴说话,却又看到了韩不群,小而灰蓝的眼睛恍若毒蛇凑近他面门,暗红­色­的舌信似乎就要舔上他的鼻子。

“你师父把天书神剑藏到那儿去了?你是他的徒弟,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韩不群反反覆覆的就是这几句话。“乖孩子,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那本来是我的东西,他却把它们偷走了,那个杀千刀的狗贼……乖孩子,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

铁蛋想要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天书神剑!我师父更不会偷你的烂东西!”然而他说不出口,只好一个劲儿的摇头,于是他看见韩不群气呼呼的摆了摆手,自己便再度跌入洞底。

又不知过了多久,洞口慢慢传进一种冗长平板的喃喃诵经之声,宛若一根逐渐加粗的长针,缓缓伸入他的耳朵,起初他只觉得有点痒酥酥的,到了后来,竟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直欲将他整个头颅都撑裂开来似的。

他猛然摇文源,想要躲掉这根长针的穿刺,终于把自己摇醒过来,眼睛一睁,首先就看见一大群牛头马面、半人半兽的怪物,手持钢叉,作势欲朝自己身上挺剌。

铁蛋大骇之下,不及起身,双掌先奋力推出,只闻“当”地一声巨响,当面怪物立刻迅捷无比的退闪开去。

铁蛋翻身跳起,只见前后左右、上下四方全都布满了妖怪,不停的绕著自己打转,手中抓著各式各样的古怪兵刀,却并不刺下,仿佛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铁蛋浑身直冒冷汗,双掌一提又待挥去,却忽见对面一个体型­干­瘦无比,五官又细又长、尽向上下伸展的小蜕幸步双臂平举,似要推击过来。铁蛋忙向左一闪,不料地面竟是圆凹形状,顿时滑了个四脚朝天,却见头顶上也出现一个同样嘴脸的小蜕校赶紧爬起朝右一跳,右面却早拦著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蜕小

铁蛋稳住脚步,飞快旋转半日,才弄清楚那些奇形怪状的小蜕衅涫等都是自己,屋顶上也有,地面上也有,一屋子不下百来个,夹杂在迅速奔走的怪物之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铁蛋眼看镜中的自己,好似彼人用铁锤打扁了一般,简直像根大木棍,不由暗吃一惊,忖这:“昏了几天,昏得肥­肉­都不见了?这么­干­巴巴的,可真见不得人!”忙一摸自己面庞,可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定下神来细细一瞧,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通体用黄铜铸成的圆球之中,一片眩目光亮不知从何处透入,照得四周光彩绚烂,犹若明镜,只因房间整个都是圆的,故而把自己映成了这副怪相,连那些牛头马面也都只是映在镜面上的影子而已。

铁蛋松下一口气,可又觉得不对劲儿,暗暗寻思:“这房里别无他物,妖怪的影子却是打从那儿来的?又怎地会动?”

满屋紧瞅半日,只看见一个尺许来高,表面上仿佛糊了层什么东西的小圆筒子,嵌在圆屋底部不住旋转,却瞧不出有何道理。

铁蛋心想:“又是‘白莲教’的邪术,且不管他,先找出路再说。”

岂知这圆球房间竟连个门都没有,搞得铁蛋毛了,狠命一拳打去。他自挨了秦璜一掌之后,功力又大为增强,孰想一拳碰个结实,铜壁纹丝不动,自己却被一声巨响与无数回音震得双耳欲聋,心中愈火,脱下僧袍包住头颅,挥掌乱打,直如迎神赛会上锣鸣鼓噪,好不热闹。

打了的莫半个时辰,手也酸了,脚也酸了,耳朵也聋了,铜屋却无半分损坏,那些妖怪依旧龇牙咧嘴的满屋乱跑,自己的影子也仍然做出一副细鼻竖嘴的可笑样相。

铁蛋颓然抹了把汗,盘腿坐下,运气调息,这才发觉昏迷之时所听见的诵经之声一直未断,只是刚才心浮气躁,没能听进去而已。

铁蛋暗暗冷笑:“从前在寺里一听长老讲经就打瞌睡,不料今日却被白莲教主关在这儿听经,真是报应。”

凝神听去,竟乃一段闻所未闻的经文:“……其五类魔,黏五明身,如蝇著蜜,如鸟被□,如鱼吞钓,以是义故,净风明使以五类魔,及五明身,二力和合造成世界,十天八地,如是世界,即是明身医疗药堂,亦是暗魔禁系牢狱……”

听得铁蛋皱眉不已:“这是什么鬼经?倒把人世说成由妖魔鬼怪和神佛菩萨一齐组成的一样。‘白莲教’行事邪门,连经书都是邪邪的。”

然而望望四周,镜中有镜,影中生影,往复映照,将自己化成了千千万万个,每一个的身边又都有一大群妖怪环绕奔驰,倒真有点像经中所述一般。

“……其彼净风,取五类魔,于十三种光明净体,囚禁束缚,不今自在。魔见是已,起贪毒心,以五明­性­,禁于­肉­身,为小世界,亦以十三无明暗力,囚固束缚,不今自在。其彼贪魔,以清净气,禁于骨城,安置暗相,栽莳死树;又以妙风禁于筋城,安置暗心,栽莳死树;又以明力禁于脉城,安置暗念,栽莳死树;又以妙水禁于­肉­城,安置暗思,栽莳死树;又以妙火禁于皮城,安置暗意,栽莳死树……”

铁蛋又忖:“妄念起自自心,世上那会真有妖魔鬼怪这种东西?这‘白莲教经’大大不通!”

再往下听,无非是说世间本有明暗二力,永相争斗,善神要人为善,恶魔则不断的钻入人体,诱人为恶,因此世界乃一大战场,每个人的人身则是一个小战场,人一生下来就非得作战不可,直到他死为止。

“……如是五种极大斗战,永无休歇,明暗二力,永相对峙。胜者为圣,败者为魔,人生在世,非圣即魔,若无斗心,永堕魔道……”

铁蛋又想:“这经的用意其实不坏,只不过与咱们佛教大不相同……”

铁蛋从小由长老处学来的处世之法,不外忍让谦和、与世无争之类,他还记得有一次典座“灵光”师祖向他们七个师兄弟讲故事,说古天竺有一善王,勤政爱民,邻国国王则是一个贪王,暴虐无道,又觊觎善王的国土财富,因而兴兵攻打。善王得报,召集大臣商议,大臣都主张抵抗,善王却说:“两军相战,不知要牺牲多少人命,贪王不过贪图我国的财帛而已,不如我立刻退位,将国土财富都送给贪王就没事了。”

于是善王当真退位出国,让贪王毫不费力的占领了自己的国土,结果贪王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

笔事的结尾则是叙说善王历经一箩筐的奇遇,贪王却得暴病身亡,于是善王重登王位,从此大家都过著快快乐乐的日子。

铁蛋当时就嗤之以鼻:“这善王根本是个笨蛋,假惺惺、假仁慈,弄得大家倒楣。”

为此,铁蛋不仅挨了灵光师祖一顿臭骂,且被全寺长老公认本­性­愚□,难成大器。

铁蛋年事渐长,有时虽然觉得长老所教的处世之道根本行不通,却也从未真正细加考量。师父岳翎传功之余,对这方面则很少发表意见。

“这种事儿怎么能教?你们自己看著办吧。”他每次都这么说,“狮子永远学不会羊的那一套,羊也学不会狮子的那一套,再怎么教都是白教。”

铁蛋明白师父心底决不赞同众位长老的作法。“或许师父会比较喜欢这‘白莲教经’吧?”

正想间,忽闻头顶“喀喇”一声,竟现出个一尺见方的暗门洞来,一很长绳吊著一只竹篓缓缓坠下,铁蛋接过掀开一看,原来是几碟粗菜、两碗粗饭,较诸先前被囚禁于“金龙堡”地牢时的酒菜,可谓天差地远。

铁蛋抬头“喂”了两声,却见韩不群的脸出现在洞口,­阴­森森的笑这:“小子,想通了没有?”

铁蛋怒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一边动著脱逃的念头。

韩不群冷笑这:“你别装傻!只要你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我马上就放你走。当然啦,如果你想加入本教也不是不可以,咱们‘白莲’东宗专收些没人要的废物……”

铁蛋猛个跳起,双掌推出两道狂飙,击向头顶小洞,眼看就要击中韩不群面门,不防一片灰­色­粉未兜头洒下,五官顿惑一阵麻辣,呛得眼泪鼻涕齐流,耳中间得韩不群叽叽大笑:

“老夫面前岂容得你耍花样?再跟你师父学十年再来!”

说完,砰地把暗门关上了。

铁蛋揉了半天眼睛,险将眼珠子都给揉破,才稍稍舒服了些,气得破口大骂,转目望见镜中被妖怪围困的自己,忽然发觉最近自己的遭遇一直都是如此。“大家都欺负我、陷害我、笑话我、背叛我、欺骗我,难道还要我跟那善王一样,一味退让不成?”

愈想心头怨气愈旺,不禁暗暗诅咒:“我他­奶­­奶­真成了人家的出气筒,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踢我一脚、踩我一下,我铁蛋难道真是贱骨头?混帐王八羔子!以后谁敢再欺负我,非把他脑袋都摘下来不可!”

胸中斗­性­勃发,真气竟随之纵横澎湃,往复激荡,好似海潮被日月牵引一般。

铁蛋暗自讶异,忙收摄心神,低念佛经,鼓荡的真气便立刻平伏下去,顿觉□肠辘辘,将饭菜乱吃了一回。但耳闻“白莲教经”一遍又一遍的喃喃念诵,眼见镜中妖怪不停的在身周蹦来蹦去,筋骨皮­肉­血脉之中竟仿佛真有许多恶魔在蠢蠢欲动,体内真气便又不由自主的起而抗争,犹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骤,势莫能禁。

铁蛋惊忖:“莫非走火入魔了?”忙又大唱佛经,此时方恨自己平日没在经上用功,脑中所记的佛经实在太少,只得将“金刚”、“伽楞”、“六祖坛经”反覆讽诵,但那“白莲教经”仍然得隙就钻将入来,搅得真气七冲八撞,几乎都快要破体流出。

铁蛋一向喜爱体内充满活力的感觉,这也是促使他埋头练武的原因之一,但此刻充塞于四肢百骸的狂暴力量却把他吓坏了,只怕稍一控驭不住,就使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下摒除一切杂念,全神与“白莲教经”相抗,心中认定这番争斗凶险的程度远远超过先前几战,那敢有丝毫大意,连吃饭、睡觉、拉屎拉尿的时候都不松懈,镇日价背诵佛经以抵御邪经入侵,一面细察体内真气的消消长长,长长消消。

两种经书牵扯起两种力道,驯控之力照常运行,并无异状,但另一股狂野之力,却顺著“白莲教经”周身乱窜,经文念到那里,真气便动到那里。

“贪魔以此五毒死树,栽于五种破坏地中,每令惑乱光明本­性­,抽彼客­性­,变成毒果。

是暗相树者,生于骨城,其果是怨……“

铁蛋便觉骨会“大杼”大动特动。

“是暗心树者,生于筋城,其果是嗔……”

筋会“陵泉”立刻气胀如鼓。

“是暗念树者,生于脉城,其果是­淫­……”

真气便又潮涌般挤向脉会“太渊”。

铁蛋竭力想要平伏这股胡冲乱撞的力道,支使驯控之气四处堵塞,却反令自己疲于奔命,正感危急,又听经文念这:“若有明使出兴于世,教化众生,令脱诸苦,先从耳门降妙法音,后入故宅,持大神咒,禁众毒蛇及诸恶兽,不令自在,复智斧斩伐毒树,除去株杆,并余秽草,并令清净,严饬宫殿,敷置法座,而乃坐之,犹如国王破怨敌国,自于其中,□饬台殿,安处宝座,平断一切善恶人民,其惠明使亦复如是。既入敌城,坏怨敌己,当即分判明暗二力,不令杂乱。先降怨憎,禁于骨城,令其净气俱得离缚……”

铁蛋立觉骨会“大抒”一阵松脱,全身骨节都泛起一股舒畅之意。

“次降嗔恚,禁于筋城,令妙风即得解脱……”

筋会“陵泉”亦立获展放。

如是经文循环不已,铁蛋全身经脉骨血也不停的松松紧紧,作著有生以来最剧烈的运动。

他逐渐觉得这一驯一野两力之间的争斗,竟似早就安排好了一般,若两军布阵­操­练,进退收放,井然有致。他不禁忖这:“这‘白莲教经’根本是个练功的法门嘛!难不成那韩不群是在诱我练功?”心中疑虑渐去,愈发迷醉于体内两股真气的攻防,竟浑然不觉岁月之流逝。

其实铁蛋根本猜错了韩不群的用意。这经文既非什么练功法门,圆屋、铜镜更非为了练功而设。韩不群对铁蛋施展的乃是“白莲教”不传之秘“洗脑大法”将人禁闭在圆屋之中,成天念诵教经,辅以鬼影,把教义强行值入其人脑内,使之生根发芽,永远拔除不掉。经过此法链制之人,终其一生供“白莲教”驱策,永无贰心。

那知铁蛋这个浑头,毕生脑筋全用于武术之上,任何东西都会被他牵强附会,七扯八拉的加到武术里面瞎搅一气,这在平时虽妨碍了他的进展,但此刻却大起意想不到的作用,随任“白莲教经”反覆念诵,脑袋非但丝毫不受影响,体内功力反而大为增强。

忽一日听到经文:“人生在世,非圣即魔”处,心胸中蓦然一动:“什么是圣?什么是魔?又何必执著圣魔之分?这可还是六祖说对了,‘不思善,不思恶,自在无碍’,圣也好,魔也好,一脚踢开了帐!”

如此一想,体内顿时圆满通达,了无牵掣,两力刹那间合成一力,直向顶门冲上,只觉浑身舒泰,不由大发一声吼叫,双掌向上一推,但闻轰隆一声巨响,黄铜圆屋竟整个变了形状,头顶暗门向外掀开,透入一片耀眼异常的银光。铁蛋纵身一跳,由洞中穿出,好像一个大黄蛋吐出了一个小诘埃脚踏实地,立刻打个寒噤,结结实实的楞住了。他分明记得自己被韩不群迷昏之时,乃是仲秋时节,不料此刻竟置身于粉□玉琢的琉璃世界之中,白雪皑皑,落得他满头满脸,他也不伸手拭去,只一迳疑惑著想:“我到底被关了多久?”

举目四望,见这圆屋建在一个院落中央,四周俱是木造房屋,一名身著白衣的“白莲教”徒仰面躺在雪地上,似是被刚才那一掌震晕了过去。

铁蛋见他手中兀自捏著一本薄薄的书籍,俯身抽出一看,正是“白莲教经”。“原来成天给我念经的,就是这家伙。”

想把他弄醒,一问端倪,却见左首木屋中跑出几个人来,眼见院中情形,都吓变了脸,乱叫著躲回屋里去了。

铁蛋大步抢入,一把抓住其中一名,喝间:“今日是几月初几?”

那人结结巴巴的道:“正月都快……快过完啦!”

铁蛋掐指算了半日,因是跨年,很难算得清楚,好不容易才算出自己竟被关了五个月,又间:“你们教主在那儿?”

那人道:“都……都走了……不­干­俺事,俺只是个火家……”

铁蛋听他口音怪异,诧这:“这里是何州府?”

那人这:“青……青州……”

铁蛋吓了一跳,暗忖:“怎地把我弄到山东来了?”

撇下那人,满院找了一转,果然除了几个低等职事人员之外,再也不见半条人影,不由站在屋前大厅的弥勒佛像前面发楞,忽见大门口黑影一晃,鬼鬼祟祟的闪进一人,却是韩不群的大徒弟,位居东宗“四大传头”之首的王弘道。

铁蛋喝声:“来得正好!”张开右手五指,直抓他肩头,王弘道忙退开一步,面露惊讶之­色­,嗄声这:“小师父已经脱身出来了?岳……岳大侠的徒弟果然不凡!”忽地伏拜下去,“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回身便走。

铁蛋一头雾水,横身拦在他面前:“你­干­什么?”

王弘这面露苦笑:“小师父又何必多问?”吃铁蛋逼急了,方道:“在下只是敬仰岳大侠为人,但十几年来一直见不著他的面,这三个头就算聊表心意。日后小师父若能代我向岳大侠磕去,在下感激不尽。”说完,又要闪身出门,铁蛋却仍然拦住不放。

王弘道不禁发急:“我瞒著师父偷溜回来救你,再不赶回去,万一被师父发现,八颗脑袋也没了!”伸手就去拨铁蛋。

铁蛋自然而然的随便抬手一架,却将王弘道架得整个人飞起老高,撞在一个靠墙而放的壁柜之上,柜上数十只“来生水镜”纷纷坠落,“匡匡啷啷”散了一地,淋得王弘道浑身透□。

铁蛋万没想到自己的功力竟增强这么多,惊呆了老半晌,方才赶过去把王弘道扶起,连道“得罪”。

王弘这更是惊疑不定,心忖:“任何人被关在圆屋里受过‘洗脑大法’之后,都会头脑昏乱,四肢发软,从此死心塌地的皈依本教。这小子却怎地丝毫不见影响,反而愈关愈厉害?”

他那知铁蛋傻头傻脑,嗜武成狂,误把“白莲教经”当成内功心法,整整听了五个月,不但没被经义改造,反而练出了相当于常人二十年的功力。

铁蛋间道:“你们都上那儿去了?”

王弘道见他神力惊人,心知无法脱身,只得飞快应道:“师父探听出天书神剑的下落,已于昨日率领总坛教众连夜赶往北京……”

铁蛋又问:“我的四个徒弟呢?”

王弘道道:“硬给师父带走了。”

铁蛋皱皱眉头,沉吟半晌,忽道:“韩不群把我关起来,究竟是不是为了教我练武?”

王弘道不禁大大的楞了一下,好似听见世间最稀奇的话语一般,然而仔细一想,却又寻思:“这小子功力增进如此之多,莫非师父真传了他什么我们没学过的内功不成?”心中怀疑,面上却不显露,摇头这:“不会吧?师父他老人家自己的劲力,都没有你这么深厚呢。”

铁蛋暗忖:“韩不群行事诡谲,他的徒弟恐怕也未必知道他的用意。”顺手抓过一只“来生水镜”向里一看,笑道:“怎么,我来生还是当和尚?真要命!”

王弘道笑道:“你若站在这里照,再怎么照都是你自己,必得要站在大梁之下,才能在镜中看见自己下辈子的际遇。”说时,却把手往大梁背面一指。原来上头画著各式各样的图案,有蛇、有牛、有乞丐,有富人、王公、将相、嫔妃等等。

王弘道笑道:“说穿了,只就是光影的作用而已。”

铁蛋暗暗点头:“圆屋中的妖怪,大的也是此理。‘白莲教’样样古怪,连练功法门都怪得出奇。”口中问道:“那‘白莲教经’上的功夫,你们都学过没有?”

王弘道哑然失笑:“那有什么功夫呀?这经就好比你们的‘金刚经’、‘法华经’,无非是叙说一些教理罢了。”

铁蛋不禁一呆,却又忖道:“是了,他们的功夫还没练到这里,当然不晓得经中载有练功法门。”自以为揣度正确,颇有点洋洋得意,全不知自己根本都是胡猜瞎想,误打误撞。

但闻王弘道兀自滔滔不绝:“而且此经并非什么‘白莲教经’,乃是师父韩不群和本教从前的副教主岳不党,合力由‘摩尼教经’转化而成……”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疑惑的望著铁蛋。

铁蛋皱眉这:“什么‘摸泥教’?有没有‘捏土教’?”

王弘这眼中的疑惑之意愈发浓重,嘴里却­干­笑了两声,这:“‘摩尼教’又称‘明教’,发源于古波斯,于唐时随回纥传入中国,曾昌盛过一段时间,但回纥于武宗会昌初年败与黠戛斯之后,日渐势衰,‘摩尼教’也大受影响,终于会昌三年被朝廷下令禁断,只得转入市井小民之间秘密发展,南北宋之交一度曾有复兴之势,但终究没能成大气候……”

铁蛋听他满嘴古里古怪的词儿,不禁一个头两个大,忙岔道:“总而言之,后来就并入了你们‘白莲教’?”

王弘道却一板一眼的摇头这:“世人多以‘明教’与本教相混,其实并不尽然。大凡秘密教派都有互相吸收、互相仿效之习,本教因向‘明教’经典‘大小明王出世经’借用了‘明王’一词,致被世人误以为‘明教’即是本教,甚至疑心朱元璋及其手下元老重臣俱为‘明教’教徒,故而国号称‘明’,未免太高估了‘明教’的势力。元末本宗祖师爷韩山童倡言‘弥勒降上,明王出世’,明王其实指的是‘佛说弥勒下生经’中的‘饷怯’国王,亦即弥勒座前的月光童子,而非‘明教’之明王。弥勒降生之说,自晋朝以后即深入人心,元末义军蜂起,所凭藉的就是这股力量,使得朱元璋扫平群雄之后,也不得不称自己为明王,因为根据传说,必得明王出世,天下才能永久太平,朱元璋若非明王,则天下尚未太平,将来必定还会再出一个明王统有天下。其实朱元璋自取金陵之后,接纳刘基、宋濂等儒生之建议,逐渐脱离本教,以正统自居,屡次痛斥弥勒降生之说为‘妄诞不经’,但民心之力量何等强大,朱元璋为了朱家的万世基业,不得不屈从此说,建国号为‘明’。”

咽了口唾沫,续道:“师父有□于朱元璋之成功,乃因弃旁门而归正统之故,于是也想引入正道,废掉本教诸多愚民伎俩,但他这辈子最恨儒术儒生,又不喜法家,又不爱道家,更讨厌中土佛家,最后竟把脑筋动到‘明王’这个词儿的根‘摩尼教’上头去。”

说时,大摇其头:“依我看,‘摩尼教经’虽然不坏,师父和岳不党把它改得也不坏,但终究难合老百姓的脾胃。”

铁蛋暗这:“说的也是。万一将来韩不群当上皇帝,把天下人统统都关到那圆屋子里去听经,有谁受得了哇?”口中道:“既用了弥勒降生之说,何不一直用到底?咱们佛教经书那会有假?”

王弘这一拍巴掌:“我也是这么想,几百年来,弥勒降生之说就一直是这反作乱的最好藉口,任何说法部赶它不上。师父不喜此说,可能是因为依此说法,就不能凡事一把抓

弥勒归弥勒,明王归明王,各有各的管辖范围。本教自彭和尚始,也是教主归教主,人王归人王,向不相混,西宗至今如此,北宗也承袭此制,高福兴称弥勒,田九成称‘后明皇帝’,唯独咱们东宗,师父什么事都要管,十几年前就惹得副教主岳不党心生不满,终于叛去……“

他几次说到“岳不党”时,都眼望铁蛋,露出疑惑的神情,铁蛋却未觉察,只在心里想:“看样子,东宗的人都不满意韩不群,这老儿倒也可怜得紧。”

王弘这抬头望望天­色­,见铁蛋不再发间,便立刻告辞而去。

铁蛋又在大厅内兜了一转,正想到后头去讨吃的,却见韩不群的二徒弟简金章又偷偷摸摸的溜进来,看到铁蛋也是先吃了一惊,然后就趴在地下大磕其头,磕完就走,连屁部不多放一个。

铁蛋这回也不拦他,只高声问道:“这是给我师父的吗?”

简金章边走边应:“还会是给谁的?”话尚未说完,人早已去远了。

铁蛋不禁好笑:“人家比我大了几十岁,难道还会给我磕头不成?真是多此一问。”

寻到后院,逮住一名伙夫索饭吃,却才吃了两口,又见一名年老教徒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倒身便拜,拜完就走,片刻都不耽搁。

短短一顿饭,铁蛋就受了八名年长教徒的叩拜,搅得铁蛋胃如硬块,眼见天光已暗,便寻了个房间休息,不料年纪四十以上的“白莲教”徒仍然络绎不绝的前来磕头,铁蛋只得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摆出一副活佛嘴脸,直闹了大半夜,方才清静下来。

铁蛋吁出口长气,将身卧倒,以手枕头,望著窗外沉沉夜空,忽地寻思:“师父退出江湖十多年,却仍有这么多人恨他、怕他、尊敬他、崇拜他,师父影响了这许多人的一生……

我呢?世上有没有我这个人好像根本无关紧要,我要是今天就死了,恐怕没有半个人还会记得我,跟死了条狗差不多。提起‘铁蛋’,人家一定都说:‘铁蛋?没吃过。是不是混蛋那一类的东西呀?’

人生在世,像我这样简直是白活了,总得跟师父一样,才不枉来世间走过一道。然而他立刻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师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师父岳翎的面貌,原先在他脑海中再也明白不过爱开玩笑,凡事满不在乎,专会捉弄别人,一派老不正经的模样。但自从师父“死掉”之后,师父竟逐渐变成了一个谜。

铁蛋知道愈多有关师父的事情,反而愈不了解师父,愈觉得师父陌生。师父的容貌在他心中乱成一堆,他极力想把他重新组合起来,却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办到。

“也许世间没有人能了解师父吧?”

他并不觉得师父十几年来一直都在他们师兄弟面前装假,在他看来,师父显现出如此众多截然不同的面目,几乎是应该的。

“人若只有一面,那才可笑呢。”

多半因为师父的影响,铁蛋从未对人类怀有任何美丽的幻想,却持著一种豁达容忍的态度,他不认为师父骗他,就好像他并不真正认为四个徒弟背叛他一样。

他忽然忆起日间王弘道奇异的眼神,不禁用力拍了一下脑袋。“他们所说的‘白莲’东宗副教主岳不党,莫非就是师父?”

许多断枝碎节猝然集凑到一块儿,又组成了另一副面相,铁蛋不由苦笑摇头:“师父的化身简直比观音大士还要多些。他当初为何要入‘白莲教’?为何又要脱离‘白莲教’?他真的偷了韩不群的天书神剑?‘三堡’是不是为了天书神剑才追杀师父?天书神剑和‘三堡’又有什么关系?”

一连串问号被铁蛋带入梦中,转化成一阵阵颇不安稳的磨牙之声。迷迷糊糊睡了一晚,清早起床,信脚走至“白莲教”总坛大门外,只觉天地茫茫,无处可去,复又踅将入来,逼著伙夫弄了一顿好饭,吃饱摸摸肚皮,又走到大门口去张望,忽听得连珠马蹄,降雹一般直从右首滚来,不及眨眼,一团黑墨的旋风已抢至面前,马上一人,正是“搏命三郎”左雷,见到铁蛋,欢呼一声,高叫:“师父,果然有你的!走吧!”

第十一回 奴家手持大刀,关公是也! 奇侠指捏泥团,面子卖乎?

铁蛋大喜过望,翻身跃上马背,二人一骑如飞向西驰去。

铁蛋直劲拍著左雷的脑袋,笑道:“你怎么又跑回来?”

左雷哼道:“韩不群得知天书神剑的下落,都快乐疯了,对我的管束便松了些。我一直不吃他‘来生水镜’那一套,他本还想把我弄去受‘洗脑大法’呢。”

又恨声乱骂赫连锤、李黑两个笨得像猪,竟被小小邪术迷得晕头转向。

铁蛋笑道:“什么‘洗脑大法’?脑袋又不是衣裳,怎么洗?”

左雷楞了一下,转又笑道:“原来师父还不知晓。师父这五个月来,受的就是‘洗脑大法’。”

铁蛋却笑得前仰后合。

“你莫胡说!其实韩不群这老儿还不坏,他把我关在那圆屋子里教我练功哩。”

左雷暗暗叫苦。

“完了完了,看来师父的脑袋已经被洗得不成样子了!”

嘴上试探著问:“你还记得你师父是谁吧?”

铁蛋不由大皱其眉。

“你说话怎么疯癫癫的?莫非也被‘白莲教’的邪法给迷昏了?”

狠狠朝他后脑上一拍,喝道:“醒来!往何处乱走?”

左雷这才放心,笑答:“师父还不知外间消息,据称‘飞镰堡’要在正月月底举办‘人头大会’,邀请‘金龙’、‘神鹰’二堡去参观‘魔佛’岳翎的首级……”

铁蛋听得浑身一震,险些倒撞下马背。

左雷忙道:“师父休得惊慌,依我看,这只不过是‘飞镰堡’耍的障眼法罢了。听说‘三堡’有约在先,谁能取得师祖岳翎的首级,便为‘三堡’之盟主,‘飞镰堡’暗中捣鬼自是理所当然。”

铁蛋对师父的生死一事早已没了主意,人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当下点点头,加力催马前行,恨不能立刻赶至“飞镰堡”一窥究竟。

那马脚力甚健,不出三日便已来到冀州地面,沿路随时可见佩刀持棍的江湖汉子向西北而行,有的神­色­匆忙,紧抿嘴­唇­,眉目间现出沉思凶猛的神气,有的却笑口大开,好像要赶赴喜庆宴会一般。

左雷低声道:“根据传回‘白莲’东宗总坛的消息,各路好汉都已向‘飞镰堡’聚集,其中一半曾经受过师祖岳翎的大恩,特地赶来找‘飞镰堡’的碴儿,另一半则是师祖的仇人,专为‘飞镰堡’捧场来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前头金铁鸣响,四、五个人正挥动兵刃斗成一堆,颇有生死相拚的架势。

一边骂道:“好人不长命,岳大侠就是被你们这班无赖逼死的!”

另一边则道:“岳翎那狗贼死有余辜,如今已无法找他算帐,却好拿你们捞本!”

语音黏搭搭的好像鼻涕,却是“万事通”丁昭宁。

与丁昭宁同行的一名手使鸳鸯双刀的中年妖娆­妇­人更嘶喊著道:“十六年前,我的孩子才只有三岁,和岳翎那狗贼会有何冤仇?他竟狠得下心来把他杀害!我找这狗贼已经整整找了十六年,非把他碎尸万段方消我心头之恨!”

铁蛋勃然大怒。

“师父怎么会­干­出这等凶恶之事?真是满嘴胡言!”

正想下马助拳,那拥护岳翎的两名汉子已一脚把那­妇­人踢翻,喝道:“再要血口喷人,小心老子取你狗命!想你‘九尾狐狸’水­性­扬花,连老公都数不清楚,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生过几个孩子?”

丁昭宁忙舞动兵刀上前救援,虽吃了两拳一腿,总算将“九尾狐狸”救起,两个人夹著十条尾巴逃之夭夭。

铁蛋哼哼:“说师父好的人,个个本领高强,‘飞镰堡’这下有得好看了!”

左雷却摇头叹息:“这一场腥风血雨,不知要坏掉多少条人命?”

一路行去,果然处处都有人在厮杀斗殴,铁蛋心弦不由愈来愈紧,寻思道:“师父若亲眼看见这种情形,不晓得有何感想?大概总不会高兴吧?”

又向前行了十几里,忽见一大堆人挤在一个村口边的打麦场上,喧哗笑闹声中,锣鼓板苗催魂价响,竟似有沿村串场的戏班子在唱野台戏。

左雷­精­神一振,策马上前,只见戏台居然搭建得有模有样,台上单只一角,面­色­如血,身穿战袍,手舞关刀,口中咿咿呀呀的唱道:“俺哥哥称孤道寡世无双,我关某匹马单刀镇襄阳,长江今经几战场,却正是后浪催前浪……”

中气完足,琅然遏云,引得台下人众喝采不迭。

左雷昔日身为财主时节,三天两头请戏班子来家里演戏,自是个识货行家,只一听这几句,便不由暗自惊讶:“这角儿的唱功虽非一流,但音量之宏,却真是万中无一。”

抬头只见戏台上方悬著幅大红横布,上写“半亩秀在此作场”,又自忖道:“这乐名耳生得紧,大的是个刚出道的路歧。”

铁蛋这辈子还没看过演剧,圆睁双眼跳下马背,把脑袋当成一根针,一扎就扎进人丛堆里,偏又生得太矮,只好按住旁边人众的肩膀,将身撑起,朝台上乱瞄。

却见那路歧唱了几段,便闪入后台,只剩锣鼓板苗还在那儿敲敲打打。

铁蛋不由皱眉。

“这是什么鬼戏?没头没尾的!”

围观群众也有些意兴索然,喉管中发出不满意的咕噜之声。

却听左首一人大声道:“只这几段,可就把关老爷的神韵演活了,余下的不唱也罢。”

另一人马上接道:“寥寥数笔,强胜满纸锦绣,这留白留得妙极!”

铁蛋瞥眼望去,暗吃一惊,原来“摘星玉鹰”桑梦资和“中条七鹰”全部聚在戏台左方,有说有笑、一面大拍其手,似是十分欣赏刚才的演出。

铁蛋放开那两个被自己按得皱眉苦脸的庄稼汉子,寻著左雷,两人偷偷摸摸的挨靠过去。

但闻戏台上出谷黄莺般啭出一串清音:“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台下观众的神儿又回了些,纷纷叫好,桑梦资和“中条七鹰”尤其兴奋,直著脖子乱嚷。

只见一个旦角嫣嫣娜娜的走上台来,眉如新月,颊泛嫣红,乍看之下还颇有几分姿­色­,但细细一瞅,才发觉她体态魁梧,肩宽膀粗,不但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会家子。

左雷眼尖,早瞧出这旦角和刚才扮关公的乃是同一人,暗暗寻思:“那群公子哥儿如此大捧特捧,不知是何道理?”

又听那旦角唱道:“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的行,车儿快快的随……”桑梦资和“中条七鹰”又拍手高叫:“要得要得!

桑半亩,硬是要得!即使崔莺莺再世,也做不出这么肝肠寸断的模样!“

铁蛋闻言,不由一愕,低声道:“听说‘神鹰堡’堡主唤做‘美髯公’桑半亩,难不成就是这个唱戏的?”

左雷也大楞一下,狐疑道:“不会吧?江湖数一数二大帮会的龙头,怎肯­干­这低贱勾当?”

青楼妓汝兼演杂剧,元代已然,明时更有乐户制度,将罪臣妻女没入教坊,迎官员,接使客,应官身,唤散唱,坐排场,做勾栏,伶人的地位几与娼妓相埒,难怪左雷会作如此猜疑。

却闻“翘遥鹰”秋无痕道:“桑半亩这么会做戏,三月间本堡推举堡主,定非他莫属。”

桑梦资却摇了摇头,笑道:“未必见得,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听得铁蛋摸不著头脑,左雷悄声道:“据说‘神鹰堡’的规矩十分离奇,堡主一职非任何人所能终身占据,且非世袭,而是由全体堡众推举产生,自今年三月开始,每隔四年推举一次,听说桑梦资已准备出马和他老子竞争……”

铁蛋暗道:“这三个堡真是各有各的古怪,却不知当初是如何起家的?”

但见桑半亩唱了几段,又闪入后台,观众这下可都不耐烦了,嘘声四起,逼得桑半亩赶紧跑回台上,却又扮成了李逵,黑衣黑帽,手持板斧,粗著嗓门哼哼:“蓼儿□里开筵待,花标树下肥羊宰。酒尽牵∞盏痹俾颍涎瞪瞪眼睛剜,滴屑屑手脚卸,碜可可心肝摘。饿虎口中将脆骨夺,骊龙领下把明珠握,生担他一场利害……”

铁蛋拍手道:“这顶黑帽子可戴对了。”

左雷愕道:“此话怎讲?”

铁蛋一耸肩膀:“反正就是觉得他戴黑帽子恰当。”

台下观众看了老半天,始终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纷纷打著呵欠走散了,只剩下三、四十名“神鹰堡”众有一搭没一搭的为堡主喝采。

桑半亩也觉无趣,脱掉戏服,把脸一擦,露出一张五十左右,轮廓分明,犹然称得上英俊的面庞,本应及时就往台下跳,偏又舍不得,比个手势,多哼了几句:“大江东去浪千叠,乘西风,驾著那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探千丈虎狼|­茓­……”

这才稍显满足的跳下台来,边走边骂:“都是些乡巴佬!一定要看故事!笔事有什么看头?不外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那还变得出新鲜玩意?土包子!乡巴佬!村俗之至!”

桑梦资和“中条七鹰”都忙安慰道:“唉!那些愚夫愚­妇­懂些什么?犯不著跟他们计较。”

桑半亩气犹未息,手比脚划,忽地瞥见一名小蜕­性­釉谌舜灾型旁乱走,又不由喉咙发痒,把手一指,唱道:“违条犯法,卧柳眠花,偷佛卖罄当袈裟。抵著头皮儿受打,光乍光乍光光乍,绷扑绷扑绷绷扑……”

桑梦资顺眼一望,立刻脸­色­大变,挨在父亲的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桑半亩也是一怔,父子两个急急忙忙的赶将过去,同时一揖到地。

“小师父远来此地,敝堡有失迎,恕罪恕罪!”

桑半亩更添道:“适才小师父观戏良久,于在下有何指教?在下必洗耳恭听,不胜徨恐……”

铁蛋本还以为他二人来寻打架,拳头都已经举至胸口,不料他俩竟摆出这等架势,反将铁蛋唬了个不知如何是好,抠抠脑门,扯著左雷掉头就走。

桑半亩、桑梦资赶紧缀在后面,叠声道:“小师父请留步,且受敝堡诚心款待,万勿推辞……”

左雷悄声:“礼多必诈,休上他们的当!”

铁蛋大有同感,见桑家父子脚下追得愈紧,嘴上说得愈客气,他就跑得愈快,直绕过大半个村庄,才把二人甩脱,抹把汗珠,恶狠狠的道:“当我铁蛋是笨蛋?晓得他们自己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呸!我可变聪明啦!”

走至东面村口,忽见一堆小⒍拍著手朝路旁乱跑,边嚷:“买面子去?买面子去!”

铁蛋不由皱了皱眉,举目只见前方一棵大树底下早围上了一圈小表头,有的喊“我要张飞的脸”,有的叫“给我一个宋江”。

铁蛋好奇心起,顺脚挨近,当面一块白底大招牌,正中间写著“卖面子”三个大字,两旁两行小字:“问天下英雄,面子几何?”、“塑古今豪杰,一文一个。”

一名老头兜坐在树下,左手从一只破锡盆里抓起一把黏糊糊的玩意儿,右手一顿揉捏,就变成了一张五官俱全的面皮,再加上眉毛、胡须,简直跟真人一模一样。

每做好一张,便往Сhā在身边的招牌上一挂,晾­干­了,随任小表拿去,也不管给了钱没有。

左雷低笑道:“这面子卖得可真亏本。”

语声虽细,仍被那老头儿听见,立刻嘻嘻一笑。

“世人总道面子值钱,岂知面子就如同这些泥巴一般,一捏一张。老夫开价一文,实在太昧良心,多送一些给小⒍,也好弥补一下罪过。”

口里说话,手上已捏出了一张钟馗脸,朝招牌上一搭,抬起头来,却正是名满天下的奇人张三丰。

铁蛋楞了楞,想起“武当派”和自己的一笔冤枉帐尚未了结,不由心虚,把头一低就想走开。

却闻张三丰轻咳一声,道:“那位小师父,不想买张面子吗?出家人多欲好嗔,真该弄张面子遮遮丑。”

铁蛋忽然福至心灵,猛个回过身来点头道:“好!我买一张‘魔佛’岳翎的面子!”

张三丰眼神有若利剑斩过般刷地一闪,哈哈大笑两声,顺手抓起一团面泥。

“岳翎的大名,我倒是久仰了,但却没见过面。你且说说看,他长得什么样子?”

铁蛋边说,他就边捏,那消片刻,竟真的做出一张岳翎的面皮。

铁蛋取饼,撑挂在左手手指之上,愈看愈觉得像,不由悲从中来,暗忖:“师父若真的没有死,真得就在这儿,可有多好?”

张三丰将招牌上已­干­未­干­的面皮统统分给小⒍,把随身家伙收拾妥当,摆摆手道:

“今天不卖了,明日再来。”

小表头嘟起嘴巴撒了一顿赖,终于还是渐渐散去。

张三丰见铁蛋兀自对著岳翎的人皮面具发怔,轻轻咳嗽一声,道:“一张面子本来要卖一文钱……”

铁蛋慌忙应“是”,伸手向怀中一掏,却无分文,左雷见他神­色­尴尬,赶紧抢道:“我有!”

从袋中取出一枚铜子儿递了过去。

张三丰笑道:“小叫化倒真有钱。”

面­色­突地一扳。

“但这张面子可不止这个数目!”

右掌倏探,抓住左雷肩膀,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一面换一面,这交易可没亏本。”

身形微晃,竟向树丛外倒­射­而去。

左雷急得大叫:“师父!”

想要反臂去打张三丰,却只觉浑身酸麻,根本动弹不得。

铁蛋也顾不了自己是不是这当世奇人的对手,喝道:“那里走!”

右掌狠命拍出,顿将身周树木扫平了一大片。

张三丰哈哈大笑。

“小家伙,真有两下子!单论功力,将来天下非你莫属!”

单掌一吐,迎向铁蛋来势,雪地之上立起一阵龙卷风,刮得铁蛋退开七、八尺,定睛一看,张三丰已挟著左雷掠出三丈远近,不由怒急攻心,将面皮收入怀中,纵身抢上,双拳雷电震击,势赛吼天。

张三丰喝道:“小子愚顽,开是不开?”

一股排山倒海的劲力压头涌至,铁蛋只觉喉头一甜,四肢都快脱体飞出,整个身子沿著树林边的斜坡滚下,好死不死,正滚入一列马队之中,将马腿滚断了好几根,直到一个马ρi股跌坐在他头上,才总算煞住了势子。

翻身爬起一看,竟是“金龙堡”的人马,大惊之余,忙提掌护胸,只待有人出手,便即拚命。

不料秦琬琬高叫了一声“铁蛋”之后,“独角金龙”秦璜居然策马驰近,眉开眼笑的抱了抱拳,道:“小师父,别来无恙?”

周围的“金龙堡”众见堡主如此客气,更忙不迭滚鞍下马,垂手肃立,好似在迎接什么贵客一般,弄得铁蛋恍若一头伸进了云雾里,怎么想也想不通。

“醉花娘子”苏玉琪浑身翠绿,竟也催马上前,软柔柔的笑道:“这位可就是近日名动江湖的铁蛋小师父?贱妾久仰大名,今日初见,果然不凡!”

铁蛋不禁暗里皱眉。

“又捣什么鬼?莫非还想骗我去念‘往生咒’不成?”

想起那夜情景,再眼望苏玉琪,竟觉得她现在好像也没穿衣服一般,止不住心脏东歪西倒,险些晕厥过去。

秦璜又说了一大堆客套话,最后才道:“小师父大约也是要上‘飞镰堡’吧?咱们正好做一路行。”

铁蛋抬眼望了望秦琬琬,还未答言,秦璜已扭头喝道:“单飞!把你的马让给小师父乘坐!”

单飞心中虽然老大不愿意,却死也不敢违背堡主的命令,忙将座骑牵到铁蛋面前,尚卑躬屈膝的弯下腰去,捧住铁蛋右脚,把他送上马背。

秦璜用马鞭一指前方。

“离‘飞镰堡’还有五里远近。”

鼻中哼了一声,策马缓行,眼里闪出火灼一般愤怒的光芒,喃喃道:“不过是个由人渣集成的烂堡,竟想称雄武林?除非我秦家‘金龙堡’不复存在于天地之间,否则……”

铁蛋那有兴趣听他嘟嘟囔囔的骂人,正想勒转为头去找秦琬琬说话儿,秦璜却又道:

“小师父,待会儿进到‘飞镰堡’,须仔细认清他们拿出来的首级,是否真是你师父岳翎的首级。依我看,‘飞镰堡’根本没有杀死岳翎的能耐!”

铁蛋听他竟也作如此揣测,心下大感宽慰,另一方面又暗觉奇怪,寻思半日,方才了解:“是了,‘飞镰堡’若真的杀死师父,其余二堡便都要听他们号令,‘独角金龙’自然不希望事态演变成这般地步。”

顿了顿,又接著忖道:“这老家伙一心想亲手杀死师父哩,好个老王八蛋!”

秦璜见他沉吟不语,还以为他心存畏惧,笑道:“小师父不必有所忌惮,到时候只管实话实说,‘飞镰堡’若敢对小师父不利,本堡必全力相助。何况小师父,嘿嘿,还有彭大教主撑腰,谅那些‘飞镰’人渣决无胆量行险侥幸。”

铁蛋暗暗好笑。“可又来了!我跟彭和尚那有什么屁关系?”

不过,听他语气,似乎“三堡”都对彭和尚既敬且畏,可见“白莲”西宗势力之庞大,与韩不群那批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本还想出口辩解两句,转念却忖:“这老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偏要自以为是,就让他去乱猜好啦。”

当下不加理会,迳自回过马头,驰到秦琬琬面前,皱鼻噘嘴的做了个鬼脸,笑道:“小豆豆,是我哩!”

秦琬琬依旧遍体雪白,只在外面加了件猩红­色­的披风,红白相映,分外耀眼,脂玉般的面颊被严寒气候冻得红通通的,像极了个娃娃,眼见铁蛋嘻皮笑脸的挨近前来,面­色­可更红艳了几分,啐道:“你就你,稀奇什么呀?”

摆过头去不看他。

铁蛋的毛手可又伸过来扭她的脑袋。

“招呼也不打一个?来来来,打招呼!”

秦琬琬吃他不消,且又当著众多堡徒之面,岂能不维持公主尊严,忙抽了他一马鞭,纵骑向前驰去。

铁蛋策马赶上,低声笑道:“你爹上次还当我是贱奴才,今天却怎地对我这么客气?”

秦琬琬也觉迷惑,摇了摇头道:“他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唉,谁晓得他又搞什么花样?”

眉目间颇为黯然。

铁蛋情知又触著了她的伤心之处,忙扯开话题,将自己在“白莲”束宗总坛的遭遇细细叙说了一遍。

秦琬琬沉吟半晌,皱眉道:“‘白莲教’也在争夺岳翎的天书?这可奇了!”

铁蛋却更是惊诧。

“难道那本天书和你们三堡也有关系?”

秦琬琬又一摇头。

“好像如此,我也不太清楚……”

铁蛋愈想愈觉离奇。

“师父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须臾来到“飞镰堡”前,只见墙矮沟浅,并无森严华贵之气象,堡内建筑更普普通通,无非是些土造房屋,外表糊上一层灰泥罢了。

“金龙堡”众不由大喷冷气。

“‘飞镰堡’竟这么没有气派,还敢号称江湖第一大堡?”

远远听得另一些声音也嘲笑著道:“‘飞镰堡’恁地寒酸,居然穷到这种地步?”

原来“神鹰堡”众也从另一方向缓缓驰近,三、四十个人穿著了三、四十种花­色­的衣裳,恍若一团绣球溅起雪花贴地滚至。

秦璜立刻冷哼一声,哂道:“这群专好争妍斗胜的纨胯子弟,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金龙七将”赶紧附和:“启禀堡主,远远来了一堆绣花枕头,照得人好生眼花!”

秦璜独自大笑了一阵,笑容忽敛,把手一挥,“金龙七将”这才匆忙率领其余堡众哈哈­干­笑起来。

“神鹰堡”众却不待堡主指挥,先自指著这边笑成一团:“看看看!那里来的一队黄衣奴才?又不是泥俑木偶,怎么所有人都是同一副德­性­?”

秦璜闻言大怒,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在老夫面前出言不逊?”

却见“美髯公”桑半亩单马驰出,比个手势,咿呀唱道:“我这里猛睁眸,他那里巧舌头,是非只为多开口,但半星儿虚谬,恼翻我怎­干­休?一把火将你那草团瓢浇成腐炭……”

“神鹰堡”众纷纷喝采,气得秦璜脸皮发青,冷嗤道:“老匹夫不求长进,只爱­干­这种低贱勾当,真正伧俗不堪!”

略一定神,不禁喷笑出声。

“老匹夫,你那把引以为傲的胡子怎么不见啦?”

“美髯公”桑半亩一摸光溜溜的下颌,□道:“你这人真是外行!老夫集生旦净丑末于一身,怎能再留胡须?有谁见过长髯三尺的崔莺莺,满面于思的王昭君?”

“梳翎鹰”柳翦风立刻接道:“桑半亩为剧艺牺牲的­精­神,真个是天下无人能及!”

桑半亩益发得意,摇头晃脑的道:“无论妓汝、无赖、坏蛋,我都肯演,那还在乎几根胡子?”

秦璜哈哈大笑:“自甘下流,莫此为甚!”

桑半亩哼道二“你这人狂妄自大,自鸣清高,号称什么‘独角’,以为天下就只有你一角而已,殊不知世间人个个都是要角,丝毫不比你差。”

两帮人马愈走愈近,骂得愈凶,“飞镰堡”大门却已在眼前,五、六名身著短衣的健壮大汉,毫无表情的打开堡门,迎面一大片红土广场,似是平日­操­练堡众所用,广场蠓胶峤ㄒ蛔大厅,构造甚为朴实,厅前立著“飞镰堡”中的首要人物,俱著粗布衣裳,当中一人生得圆脸胖腮,细目厚­唇­,永远挂著满面笑容,正是以生活严谨著称的“公平大侠”马必施。

身后四名四十出头的雄健鹤樱不消说,必是当年为“飞镰堡”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飞镰五雄”其中之四“覆海太保”东方厉、“困火大保”尉迟绝、“伏风大保”令狐超和“骑电太保”独孤霸。

“金龙”、“神鹰”二堡堡众纷在广场下马,边向大厅走去,边仍互相詈骂不休,桑梦资却翘著ρi股,钻入“金龙堡”众堆里,呢声呼唤:“贤妹!琬琬贤妹!”

把“金龙堡”众恶心得个要死,又不敢明言,便都暗中伸出脚尖去绊他。

桑梦资磕磕跌跌,仍贾勇前进,好不容易追上秦琬琬,却猛见铁蛋跟在她身旁,不由一怔,半晌说不出话儿。

,秦琬琬冷冷瞟了他一眼,忽然一把牵起铁蛋的胖手。

“咱们到里面看看去。”

铁蛋只觉心头一甜,迷迷糊糊的跟著她走入大厅,但见此厅面积大得有若陕北高原,正中高悬一块黑底金字大匾额,上书“公正平等”四个大字,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花俏摆设,只在左方角落里堆放著几十具神佛雕像,有玉皇大帝、南极仙翁、纯阳真君、如来、观音大士、四大天王、孔子、孟子,甚至古天竺风格的菩萨雕像,几将世间神佛搜罗殆尽,奇怪的是,每座神像俱被脚镣手铐箍得像个粽子,脖颈之上更都套上了一面大枷。

铁蛋怪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琬琬冷笑道:“‘飞镰堡’从不信奉任何神明,马必施一向以为自己就是天地间唯一的神明,却偏还要装出一副谦和嘴脸,彷佛所有人都可以和他平起平坐,真是有史以来最最卑鄙龌龊的伪君子!”

铁蛋不禁暗笑。

“伪君子多著咧,岂止这么一个?”

正想间,忽觉一只手掌搭上肩膀,回头一看,却是“铁面无私”马功。

铁蛋本对他颇有好感,但自“飞镰堡”宣称杀死师父之后,便不由得憎恨起他来,当下并不给他好脸­色­看,冷冷道:“­干­什么?”

不料马功却不放手,身后四名鹰目大鼻的骁健少年更不著痕迹的朝他身周一围,硬把他和秦琬琬分作两处。

马功笑道:“且与小师父叙叙旧。”

五人挟著铁蛋就往厅后走。

以铁蛋现下功力,想要脱困并非难事,但他心中却忖:“看他们要搞些什么把戏?”

便不抗拒,随著他们穿过前厅,进到“飞镰堡”的腹地。

只见厅后竟是一片广阔无比的平原,虽被大雪覆盖,仍可依稀看出春夏时节阡陌纵横,金穗遍地的景象。

无数名衣著单薄朴素的“飞镰堡”徒正沿著空地边缘挑土筑墙,严寒气候尽管冻得他们直打哆嗦,每个人却依旧面容平板,彷佛任何事都引不起他们的关心。

马功一指他们,感喟道:“这些人历来受尽地主财主的压迫,本堡创立之后,号召他们加入本堡,大家无分彼此,工作相同,报酬相同,即连家父、在下与‘飞镰五雄’亦不例外,确可当本堡堡训‘公正平等’而无愧!”

那四名年轻汉子便也极口颂扬“飞镰堡”的种种好处,活像人世间一切的欺凌、压榨、迫害、冤屈、黑暗污秽,全都被大厅上的那块匾额敉平了一般。

铁蛋心主动:“他们这套和咱们禅宗丛林有何差别?咱们寺里还不就是这样,那值得这么大惊小敝?”

一耸肩膀,并不接腔,随著他们东走西走,却走到一间木屋之前,马功把嘴一努,那四名少年便各自守住木屋一方。

马功推开房门,领著铁蛋走了进去,屋内四壁萧然,连棉被都只是薄薄的一块。

马功拉过唯一的一把椅子,请铁蛋坐下,自己就只好坐在床边。

“寒舍简陋,万勿见笑。”

说时昂首挺胸,彷佛十分骄做。(奇书网 )

铁蛋暗忖:“倒也跟咱们僧舍差不多。”

又一耸肩膀,仍不作答。

马功­干­咳两声。

“五个多月前在汝州客栈,本已和小师父相约同来敝堡……”

铁蛋寻思:“这可是我爽约了。”

连忙夹夹缠缠的道歉了几句。

马功笑道:“自从那夜和小师父深谈之后,也觉事有蹊跷,回返堡内,即向家父探询此事的前因后果。家父于本堡与岳翎结仇一节,仍未明言,但却告诉在下一个极大的秘密……”

忽然斜著眼睛朝四面望了望,微倾上身,压低嗓门道:“‘魔佛’岳翎根本没被本堡杀死!等下捧出来给大家观看的根本是个假人头!”

铁蛋一楞之后,高兴得跳起老高,却又狐疑著间:“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马功站起身来,一拍他肩膀,恳挚异常的道:“咱们‘飞镰堡’虽不敢说每件事都做得光明磊落,但自创堡以来,可从未­干­过半桩见不得人的勾当。家父年岁已高,难免有点老糊涂,这骗局设计得实在不够漂亮,但为人子者,又能说什么?”

重重叹了口气。

“等下‘金龙’、‘神鹰’二堡若要小帅父上前认人头,小师父就把人头丢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定,其余的,”又大力叹了口气。

“只好到时候再看情形收拾这个烂摊子……”

铁蛋心中不禁又泛起一片感激之情。

“这‘铁面无私’到底不坏,我却还没看走眼。”

嘴上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师父现在在那里?”

马功一摊双手。

“‘魔佛’来去无踪,变幻莫测,天底下有谁能探得他的行迹?”

铁蛋暗忖:“师父若晓得这‘人头大会’,可一定会来的,说不定早就已经藏在‘飞镰堡’里了。”

想到立刻就能和师父见面,连日来的苦苦思念系挂,全都一扫而空,不由得雀跃万分。

马功似也替他高兴,眉开眼笑的在旁连连点头。

忽闻堡门那方向人声沸腾,叫骂不休,马功微一撇嘴。

“咱们到前头看看去。”

出了木屋,绕过前厅,只见堡门大开,数以百计的江湖汉子浪潮般卷上红土广场,都是得知岳翎死讯,赶来哀悼或庆贺的各路好汉。

这么一大窝子人,看似杂杳,岂知一入堡门,竟自动分作两处,不少人挥动兵刃和敌方缠斗,余人则脸红脖子粗的大叫大骂,局面顿时乱得不可开交。

铁蛋不由心想:“‘飞镰堡’把这些人全部放进来­干­嘛?可不是自找麻烦?”

猝闻大厅内冲出一声暴喝:“肃静!”

宛如巨峰崩颓,震得场上千余名身经百战的江湖豪杰,个个面无人­色­。

但见“公平大侠”马必施缓步由厅内走出,立在厅前石阶顶端,圆团团的脸上虽仍是一片和气,目中芒焰却令人不寒而栗。

“诸位远来‘飞镰堡’,敝堡本该竭诚相待,但此次‘人头大会’原是为咱们三堡而设,说得难听一点,并不­干­各位的事……”

立刻有人大声拦道:“姓马的,你说得倒挺轻松!你们‘飞镰堡’如果真的杀死了岳大侠,咱们就跟你们没完没了,还敢讲什么不­干­咱们的事?先别提岳大侠对我有恩与否,岳大侠人中之龙,如今居然被一帮恶棍暗算,我姓童的第一个看不过去!”

此言一出,当即牵起了数百个同意之声,铁蛋听那嗓音颇觉耳熟,踏足望去,原来是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见过的湘南形意门“一撞先锋”童湘雄,此人­性­烈如火,傲气逼人,不想竟也对岳翎这样尊崇。

马必施脸上和气之­色­丝毫不减,笑道:“本来嘛,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各位若执意要为岳翎复仇,敝堡自然无法­干­涉……”

与岳翎有仇的一方马上有人接道:“‘飞镰堡’是当今江湖上最了不起的帮会,杀了岳翎那狗贼,造福武林,嘉惠苍生,功德非浅,谁敢找他们的碴儿,就跟找咱们的碴儿一样!”

也立刻赢得了一片轰然附和。

“一撞先锋”童湘雄冷笑道:“我就不信‘飞镰堡’有杀死岳大侠的能耐!你们尽捧‘飞镰堡’的ρi眼,只怕到头来吃不著屁,反弄了一身躁。”

“万事通”丁昭宁也正杂在人堆之中,嘴巴早已痒个不住,那管三七二十一,逮著机会就大发高论:“咱们捧‘飞镰堡’的ρi眼,好歹是个热ρi眼,不像你们这些呆瓜,却去捧岳翎那死人的冷ρi眼!”

他这话说得无耻粗鄙至极,使得与他站在同一边的人都觉得刺耳非常,不由纷纷怒骂:

“不会讲话就不要讲话!什么热ρi眼、冷ρi眼,你那张嘴巴才真是个大ρi眼!”

有那脾­性­暴躁的更忍不住提拳就打。

“九尾狐狸”忙横身拦在丁昭宁面前,倒挑衰柳眉,圆瞪熟杏眼,嚷道:“你们想­干­什么?仔细老娘的鸳鸯双刀,一捅两对窟窿!”

这下更惹得大伙儿争相笑骂:“哟哟哟,金银珠,什么时候又姘上新伴儿啦?也不请咱们喝喜酒,好歹让咱们送副‘同归于尽’的喜幛嘛!”

“俗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岂非‘二虎和鸣’也欤?”

“这就叫做郎­干­柴女火冒,直烧得珠老璧黄,魂魄于飞,却正好同棺共椁,双宿双归。”

丁昭宁赶忙一本正经的摆手道:“各位大哥说笑了,我与这位金大嫂素无瓜葛。我丁某人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向不作兴­干­这等苟且勾当!”

可把“九尾狐狸”金银珠气得半死,返身一个大巴掌,将丁昭宁已然肿烂的面颊打得更加肿烂。

“你这没良心的猪狗!昨儿晚上还在大叫‘够劲’,今天却变成‘苟且’了?”

场上众人顿时乐不可支,大哄大噪,却闻一缕清音由厅内直透而出:“有人在那里,人在那里,装模作样,言言语语,讥讥讽讽。咱这里,气气愤愤,怒火汹涌……”

唱腔虽然婉转悠扬,却如一根尖刺,狠狠戳进每一个人的耳中,都不由伸手捂住双耳,自也无法再继续吵闹下去。铁蛋暗里吃惊:“这‘美髯公’桑半亩倒真有两下子,却非浪得虚名。”

马必施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各位若要□定岳翎的人头是真是假,便请入厅。不过,在未得出结论之前,切勿喧哗吵嚷,否则休怪敝堡不懂待客之道。”

说完,迳自返身走入厅内。

他举止言语之中自有一股威严,竟似在上千名各路龙蛇的额头上贴了一帖符咒,使得他们乖乖闭上嘴巴,自动排列成串,默然走进大厅。

第十二回 一颗人头你争我夺 几番出手鬼哭神号

马功一扯铁蛋,随后跟入,只见前方已被“金龙”、“神鹰”二堡堡众所占,后来的人便只得挤在后头,所幸大厅甚是宽敞,仍留下不少空间。

铁蛋才往人堆背后一站,就听马必施凝声喝道:“传人头!”

铁蛋虽己听马功说过人头是假,闻言仍然止不住心头猛震,但闻一波一波“传人头”的呼喊此起彼落,远远传送出去,厅内反而变得一片死寂。

­棒­了许久,才听得“橐橐”脚步渐行渐近,每一脚彷佛都踩在众人的心坎之上。

马功又低声嘱咐铁蛋:“待会儿上前,就把假首级扔给‘金龙’、‘神鹰’二堡,让他们自己去认,我自会收拾残局。”

急匆匆的挤到前面去了。

铁蛋心中隐隐觉得有点奇怪,不暇细思,已见两名“飞镰堡”徒端著一个上覆黑布的大托盘,快步走入厅中,“公平大侠”马必施即刻伸手接下,高举过顶,缓缓在众人眼前绕了一圈,然后放在厅前正中央的一个高台上面,“刷”地扯下黑布,露出一个已然­干­瘪,双目却仍瞪得老大的脑袋。

厅内一千多人全都是刀头舔血的硬汉,这等阵仗自然见得多了,此刻却仍忍不住齐发一声惊噫。

马必施霍然转身,喝道:“各位请看!这首级是真是假?”

双眼迅快的扫来扫去,神­色­竟变得异常狞厉。

众人远远望去,见那首级果然极像岳翎,一时之间,不管是友是敌,都被那双睁得滚圆的眼睛慑去了魂魄,竟没半个人敢贸然上前。

铁蛋模模糊糊的想了半日,暗自寻思:“如果没有人看穿那颗人头是假的,这大厅之中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用说,受过师父恩惠的那一方,必定立刻动起手来,这些人功夫虽然都不差,但决非‘飞镰堡’与那班无赖恶棍之敌,何况‘金龙’、‘神鹰’也得听‘飞镰堡’的号令……”

心中一动,又忖:“师父若在场中,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马必施此举真正的用意,是不是想逼师父现身,然后再加以擒杀?难怪马必施要把各路人马统统引进堡内。”

一念及此,只觉心头逐渐明亮起来,但仍有许多环节未能想通。

却听马功高声道:“岳翎的徒弟铁蛋小师父正在现场,不如先请他出来认一认。小师父和岳翎朝夕相处十余年,谅必不会认错。”

马必施可不知有铁蛋这号人物,闻言立一皱眉,转目望向立在背后的儿子,脸上颇露出几分讶异之­色­。

马功并不理会,双眼直视前方,一迳催促:“请铁蛋小师父上前。”

厅内众人俱皆听过这近日崛起江湖的恶和尚之大名,不由转目四望,岂料等了半天,竟无任何动静,正感不耐,却见一个矮爬爬的­肉­球从人堆中滚出,慢慢走向前方。

“独角金龙”秦璜立刻高声道:“小师父,□事体大,须得细认清楚。”

“美髯公”桑半亩也唔唔唱道:“趋近前,细瞧觑,休遭那帮豺狼虎豹唬昏了双眼……”

铁蛋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猛然发觉自己肩负重任,禁不住大为紧张,心忖:“就算我事先并不知道人头是假,也非一口咬定这首级根本不是师父,否则拥护师父的一方必然遭殃。”

打定主意,摸了摸怀中的人皮面具,一步一步朝厅前高台走去。

忽然人影一闪,一条矮壮汉子已拦在他面前,正是“一撞先锋”童湘雄,骨碌碌的牛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厉声道:“这个东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手段毒辣,恶名昭彰,怎会是岳大侠的徒弟?我看,多半是‘飞镰堡’瞎弄出来混淆视听的工具!”

“万事通”丁昭宁也忙道:“这个小胖家伙坏透了!一定是‘金龙堡’或‘神鹰堡’的爪牙!”

一­干­江湖汉子也都嚷嚷:“说这小蜕惺窃吏岬耐降埽到底有何证据?此人来路不明,说出来的话当然更不可信!”

铁蛋并不理会,埋头就往前闯,童湘雄右掌一探,猛抓铁蛋肩头,喝道:“究竟想搞什么把戏?从实招来!”

铁蛋自然不愿和他动手,只得偏身避让,心中暗骂:“这个笨家伙!是友是敌都分不清楚?”

童湘雄却一心认定铁蛋想要捣鬼,说什么也不放铁蛋过去,“形意拳”源源使开,逼得铁蛋直往后退。

秦璜微一努嘴,“展翅龙”单飞便大步抢出,伸手就想去拿台上人头,不防斜刺里飞来两道寒光,剪刀般直铰他脖子,只得急忙回手招架,边喝道:“臭­淫­­妇­,拦阻我怎地?”

“九尾狐狸”金银珠发出咳痰也似的笑声。

“老娘今天可不怕你们‘金龙堡’,有‘飞镰堡’众位大爷在旁边看著呢。老娘可不许你们在大家面前偷换人头!”

单飞也是江湖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极不愿与这声名狼藉的­淫­­妇­交手,但未奉堡主之命,可又不敢临阵退却,只好施展轻身功夫,一味左闪右躲。

“万事通”丁昭宁见此情形,以为他身手不济,有机可乘,忙大喝一声:“金大嫂,你一介女流,却不好太抛头露面,让我来斗斗他!”

纵身一扑,直取单飞后背。

单飞鄙夷这家伙嘴上说得堂皇,手下却尽偷­鸡­摸狗,那还对他客气,身驱倏旋,左脚飞起,正踢在他的嘴巴上,只听“唉哟喂呀”一声大叫,五、六颗断牙和著鲜血一齐喷出,痛得丁昭宁满地打滚,还好没嚼掉舌头,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醉花娘子”苏玉琪眼看单飞被那金银珠缠得进退不得,甚是狼狈,当即甩手脱下肩上大氅,抽出长剑跃入场中,笑道:“咱们娘儿们两个斗斗!”

剑芒如秋水陡涨,早把金银珠的鸳鸯双刀里入圈内。

场上各路江湖好汉见这小女子容貌赛胜天仙,身手又极高强,尤其跳纵腾挪之际,臀摇胸晃,更显出她火舌一般噬人魂魄的体态,都不由心荡神驰,不停的变换站姿,只希望她一直这样跳动下去,永远也不要停止。

“金龙”、“飞鹰”二堡堡众却心下焦躁,不知这些人夹夹缠缠,要弄到何时方能将此事了结。

“美髯公”桑半亩一摸光溜溜的下颔,忽道:“马堡主,当初‘三堡联盟’派去少林卧底的好像有两个人,一是‘金龙堡’的‘振鳞龙’张渊,另一个则是贵堡的‘拿日太保’去疾鹏……”

马必施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点点头道:“不错。”

桑半亩又悠悠的道:“那日二人发现‘魔佛’岳翎的行踪,即与岳翎展开一场剧斗,张渊当场丧生,去疾鹏却拚命杀死岳翎,取亓怂的首级……”

此事大家早已知晓,并非什么关键秘闻,都不懂桑半亩为何要在此刻喋喋不休。

却见桑半亩一扳脸孔,沉声道:“那么,我请问马堡主,为何今日只见岳翎的首级,而不见‘拿日大保’去疾鹏?”

大伙儿齐地一楞,果然发觉自入堡门之后,一直就仅只看见“飞镰五雄”中的其余四个,去疾鹏则始终未曾露面。

桑半亩又一指厅前首级,冷笑道:“那颗人头是真是假,根本无关紧要,马堡主只须将去疾鹏本人唤出,让大家见上一见,就可知岳翎死或未死。”

大伙儿便又寻思:“对呀!这么简单的事,脑筋怎地一直转不过来?当日‘三堡’只派出两人去袭杀岳翎,一场大战,地下躺了两具无头尸首,其中之一已证实是‘振鳞龙’张渊无误,那么另外一具,若非岳翎定为去疾鹏,如今只须查明去疾鹏是否尚在人世即可,何必硬要去认那颗已被药水泡了五、六个月的人头?”

当下纷纷大嚷:“叫‘拿日大保’去疾鹏出来给咱们瞧瞧!”

马必施面有难­色­,支吾道:“去疾鹏那日乃豁出­性­命,竭力拚斗,才得以杀死岳翎,但自己也身负重伤,直到现在尚未痊愈,卧病在床……”

秦璜可沉不住气了,虎地站起身子,高叫道:“这不成藉口!难道不能连人带床都抬出来?”

大伙儿哄然应是,马必施彷佛吃逼不过,勉强吩咐下去,隔不一会儿,果听一个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响进大厅。

马必施、马功顿时一皱眉毛,互望了一眼,脸上都泛起一股奇怪的神情。

大伙儿凝目望去,却没瞧著“连人带床”,只见一个愁眉苦脸的汉子,趿著两只船大草鞋,拖拖拉拉的走入厅内,也不向堡主行礼,也不朝众人作揖,只一迳傻呼呼的站在那儿,好像十分委屈,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在场诸人有不少早就识得去疾鹏,见他面目形态全无差异,心上都不由浮起一丝歉疚:

“人家病得凶,咱们却还要逼他起床,怪不得一副想哭想哭的样子。”

拥护岳翎的一方眼看“飞镰堡”所说不假,立刻齐发一阵大吼:“岳大侠真的是死了,今天非挑翻‘飞镰堡’不可!”

争相抽出兵刀,就待动手。

却闻秦璜迸出一响暴喝:“且慢!”

他内力和马必施、桑半亩在伯仲之间,当即压住了众人的蠢动。

马必施淡淡一笑,道:“当初咱们‘三堡’有约在先:谁能取得岳翎首级,便为‘三堡’之盟主,如今秦堡主还有何话说?”

秦璜冷笑连连。

“就算此人真是‘拿日大保’去疾鹏,也不能证明什么除非他露一手杀死岳翎的本领给咱们瞧瞧!”

猛一扭头,“金龙八将”之中位列第二的“蹑云龙”韦腾便即窜出,竖掌狠劈去疾鹏顶门。

丁昭宁满嘴鲜血,仍不减喳喳呼呼的兴致:“这不公平!人家身带重伤,当然不复有那日血战岳翎之勇!”

全没想到自己嘴负重伤,却依旧勇猛异常。

“覆海大保”东方厉­阴­森一笑。

“韦二哥如想舒活一下筋骨,在下理当奉陪!”

抢前两步,挥掌接下韦腾来势,一阵滚风,硬将韦腾震退三尺。

厅内众人不禁心道:“‘飞镰堡’果然比‘金龙堡’高出一筹,看样子,即使‘八将’联手也非‘五雄’之敌。”

又见紫影一闪,“翘遥鹰”秋无痕越众而出。

“我来领教一下去疾老兄的高招。”

身法曼妙,有若柳絮飘荡,早掠至去疾鹏面前,不料半招都没递出,一股罡风已涌至身侧,“伏风大保”令狐超不动则已,一动惊人,两只­肉­掌狂飙一般席卷而来。

好个“翘遥鹰”,不闪不架,身躯竟随狂风而起,如同来时一样曼妙的飘了开去。

大伙儿又都寻思:“‘中条七鹰’的劲道虽然差了一点儿,身法之高强却足以弥补,名列‘三堡’第二也是应该得很!”

秦璜被这一连串烂仗弄得烦躁不堪,两手连挥,余下的五将立刻齐向去疾鹏扑上。

“困火太保”尉迟绝、“骑电太保”独孤霸双双抢出,却只拦住了四个,让“掉尾龙”

李跃穿过空隙,和身猛冲去疾鹏。

李跃和张渊情同兄弟,自得知张渊的死讯之后,便认定那日去疾鹏在暗里扯张渊的后腿,使张渊死于非命,早将去疾鹏恨入骨髓,此刻出手更不留情,豁出全身力道,只望一击中的。

却见满面病态哀容的去疾鹏轻巧巧将身一闪,那有丝毫身负重伤的样态?

左手五指微曲成钩,准而又准的朝下刮向李跃手腕。

厅中人众自有不少识货行家,立刻惊咦出声,“万事通”丁昭宁更忙不迭脱口嚷嚷:

“这不是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中的‘铁耙犁’吗?”

马必施、马功父子又互望一眼,脸­色­愈发难看。

桑半亩一拍巴掌,大叫“妙哉”,唱道:“那怕你指天画地能瞒鬼,步线行针待哄谁?

又不是不­精­细,又不是不伶俐,恁般把戏难逃我眼底……“

“梳翎鹰”柳翦风笑道:“‘飞镰堡’的人怎会使少林功夫?可真新鲜!”

身形一晃,已至去疾鹏头顶,“猎鹰攫兔”,直朝对方头顶抓落,口中边道:“再露一手少林功夫给大家瞧瞧。”

那去疾鹏竟不避讳,左手“伏虎罗汉拳”消掉李跃连环三击,右掌一竖,丝丝风响,“修罗刀”反切柳翦风右腕。

丁昭宁又喊:“好哇!七十二项绝技都被这样伙学全了嘛?”

去疾鹏独斗“金龙”、“神鹰”二大高手,短时间虽不至于落败,却也吃力得紧,愁眉苦脸的道:“你们不要乱讲!我的功夫都是跟马必死学的!”

笔意将那“死”字说得极重。

铁蛋一听这声音,不禁嘻嘻一笑。

“一撞先锋”童湘雄久战他不下,正自恼怒,骂道:“笑什么?”

赤红双眼,猛抡拳头,恨不得把那矮胖身躯打得更矮更胖。

铁蛋仍不还手,一面闪躲对方攻击,一面细细观看那边动静。

只见去疾鹏抖擞­精­神,施出十几种少林绝技,忽而“大力金刚手”,忽而“般若掌”,简直跟个浸­淫­少林武术十余年的好手无异。

厅内群雄又拚命咋唬:“‘飞镰堡’在搞什么鬼?五大高手之中竟有人浑身都是少林功夫,‘飞镰堡’这不可成了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之一?”

“公平大侠”马必施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两眼不住扫视大厅、紧握双拳,彷佛随时准备和什么人作一场生死决斗。

马功喝道:“何方恶棍,胆敢在天下英雄面前冒充本堡之人?”

语出身动,鹞子穿云,迅疾无比的凌空罩死去疾鹏退路。

去疾鹏本就已经有点左支右绌,见马功来势凶猛,比柳翦风、李跃二人还要高出一截,不由带著哭声嚷道:“是你们自己先派人冒充,我只是弄昏了那个冒充之人,再冒充那冒充之人所冒充之人而已,怎可反说我冒充?”

话虽夹缠,大家却都已明白“拿日太保”去疾鹏早就不在人世,“飞镰堡”只好派人冒充,却于进入大厅之前,被这­精­通少林功夫的家伙偷换了过来。

李跃心道:“此人虽然意图不明,但起码是在和‘飞镰堡’作对,我还跟他斗个什么劲儿?”

偏没得著堡主命令,不敢擅自脱出战圈,只得夹在中间乱弄些虚招。

柳翦风却没想通这一层,不但不放松,出手反而更加狠辣,逼得假去疾鹏险象环生。

桑梦资急道:“柳兄,别打了,这岂不反帮了‘飞镰堡’的忙?实在太不合理之至……”

话没说完,柳翦风已蹈虚直进,双掌贴上去疾鹏胸前要害,亏得去疾鹏腰腿灵便,顺势往后一倒,险险避开这要命一击,马功却从侧边抢近两步,一掌拍向他头颅。

去疾鹏忙就地一滚,只听一声“波”,连帽子带头发、脸皮都被马功抓了下来,竟是一名脑门光溜溜、眉眼愁搭搭的小蜕小

马功冷笑道:“咱‘飞镰堡’与你们少林寺无冤无仇,为何跑来□这趟浑水?当咱们好欺负是不是?”

又一拳向对方头顶盖落。

铁蛋忙叫:“别打了!他是我三师兄!”

“好哭鬼”无哀哭道:“叫叫叫,只会叫!共豢炖窗锩Γ俊

三滚两滚已滚至大厅左侧角落,眼看避无可避,却突地把身体一缩,钻进了神像堆里。

马功一掌落空,把个孔子雕像打得粉碎。

铁蛋见势危急,再顾不了许多,右掌蓦地一起,童湘雄恰靡皇健懊突⑻涧”,双拳当胸打来,三股力道撞在一处,发出一响地震时的闷轰之声,童湘雄­精­壮的身躯竟尔倒飞起来,纸鸢般横过半座大厅,方才跌入人堆之中。

旁观群雄都不由大为心惊:“‘一撞先锋’久享盛名,到了这小秃驴手中居然跟个纸人儿相似,这恶僧果然了得!”

秦璜想起那日在“三堡联盟”曾和他对过一掌,尚未有拔尖之气魄,不料五个月没见,功力竟­精­进若斯,心下也自骇然:“展翅龙”单飞更一摸头皮,忖道:“这个怪胎,一次比一次厉害,世上有谁的内力能增长得如此迅速?简直比吹猪尿泡儿还快些。”

转念又忖:“不过,等他将来独霸天下之后,倒可用那日在洛阳城内他们七个师兄弟合力战我一个之事,大大吹嘘一番。”

唯独秦琬琬暗自好笑。

“笨家伙最近可又被人打啦!”

她这一猜可只猜中了一半。

铁蛋自出“白莲”圆屋之后,功力已隐然跻身拔尖高手之林,刚刚又被卖面子的张三丰打了一掌,愈发勇不可当,只见他一阵风似的卷到高台之前,探掌抓向台上人头。

马必施喝道:“这也是你碰得的?让开!”

身形疾闪,双掌怒斫而来。

铁蛋见他亲自出手,当然不敢有丝毫大意,回掌扭腰,卯足全力,吐气开声,硬接敌锋。

厅内人众立觉身周空气一阵鼓荡,暴雷般的巨响却似发自头顶,险将那块“公正平等”

大匾额都震落下地。

再见马必施肩膀一晃,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铁蛋却也只“咚”地退了一步,又将众人唬了个目瞪口呆,全都心想:“这还混什么呀?回家抱孩子去吧!”

马必施心中更是骇异。

他这辈子纵横江湖,总共也没遇见过几个与自己功力相埒的人物,不想今日和这其貌不扬,不见经传的小子,竟只战了个平分秋­色­,面上自然大大无光。

铁蛋却正好相反,这一掌打出了他无比的信心,哈哈大笑声中,弓身而起,再次抓向台上人头。

马必施那肯容他轻易得逞,“飞镰堡”最得意的徒手搏击“钩镰掌法”连环使出。

这套掌法每一招都有五式,上下呼应,首尾相连,犹如星芒绽放,必要时还会带著钩儿拐人,真个是防不胜防。

铁蛋乍逢此­精­妙招数,根本无从遮拦,脚下不由连退七、八步。

他旁的不行,但说到打架,反应可比任何人都快,稍一寻思,奇招已生,觑准那五式中央的空虚之处,和身扑上。

马必施见他入壳,心下大喜,掌锋一分,竟让他抢将入怀,十指陡然弯曲,宛若布袋收口一般倒钩回来,这招“大归一统”乃“钩镰掌法”中最厉害的杀著,不知坏过多少英雄。

不料铁蛋见他收口,十指都已快钩上自己后背,竟毫不犹豫停滞,仍旧一往直前,朝马必施胸口上撞去。

天下人十有八九,挨钩之后必定回夺,却正对了钩儿这玩意的路,愈往后缩,必吃钩得愈紧,终至把老命送掉。

谁知铁蛋偏连顿蹭一下都不曾,笔直闯进马必施内怀,一块秃脑门“崩通”一家伙,正撞中马必施下巴,两人扑地跌作一围。

马必施那里碰过这种无赖打法,眼泛七彩的躺在地下,几乎都快要被活活气死。

铁蛋身体可圆,一个翻身便已站起,横挪两步,将台上人头抓在手里,转向众人高声道:“各位请看,这人头是真是假?”

举掌就要向人头拍下。

马必施距离他不过五尺远近,一见他这个动作,立即面容惨变,不及起身,泥鳅般拚命滑了开去。

群豪心中都不由微微一动。

铁蛋不知他发些什么疯,也楞了一楞,右掌又待往下盖。

却见“好哭鬼”无哀从观音善萨肩膀上探出头来,哭喊道:“老七,救我……”

原来马功一直不肯放过他,也钻进了神像堆里,狠狠追杀。

铁蛋忙叫:“别打啦!”

捧著人头飞赶过去。

马功见他靠近,也吓了一跳,忙纵出像堆,强笑道:“我没打他……没有……玩玩而已……”

一面背著众人向铁蛋使脸­色­,催使他把首级扔给“金龙”、“神鹰”二堡。

大伙儿眼看马必施父子两个的神情,早已猜著了七、八分,均忖:“那首级之中如非藏著极厉害的毒药,定藏有炸药。反正,既是用来对付岳翎的,必为歹毒绝顶之物。”

拥护岳翎的一方便人人心想:“看样子,岳大侠不但没死,且极可能正在这大厅之中,马必施只是想用这次大会逼他现身罢了。”

著急之余,又蓦然醒悟自己这批人其实都成了马必施胁迫岳翎出面的棋子,都不由汗流浃背。

马必施则懊恼得要命。

他本想岳翎如果出现,大约总会先一把抓起那假首级,弄个粉碎;这一计若是不成,也可合三堡之力,将他擒杀。

不料岳翎直到此刻仍不露面,却打从横里冒出铁蛋这搅局鬼,非但使自己丢了个大脸,满藏炸药的假首级也被他抢了去,搞个不好,今日之会真不晓得如何收场。

偶一转口望向儿子,见他满脸都是责备之意,老脸愈发挂不住。

铁蛋却还不知自己手中拿著的东西暗含杀机,本又想一掌把它击碎,转念却忖:“大家都还没仔细看过,可别让人以为我在捣鬼。”

遂即捧著人头,向师父的仇人一方大步走去,边道:“给那批人共有五百多个,人人面­色­大变,推推撞撞,争相后退。”

“万事通”丁昭宁连忙陪笑:“铁师父,您老人家不用麻烦了,我们早就已经晓得人头不是真的……”

铁蛋怒道:“那你们还瞎起什么哄?你们这些东西,没一个好人!听说师父死了,一个个高兴得要命,如今师父没死,看你们要躲到那个洞里去?”

说至愤慨处,捧著假首级的左臂不由向上举了举,唬得众人裤裆齐□,大叫:“岳大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自然不会轻易就死。咱们以往吃鬼迷了心窍,今日才得以拨云见日,重见青天,必当向岳大侠负荆请罪,小师父高抬贵手……”

丁昭宁一听,那对呀?

忙道:“小师父低抬贵手,咱们知错了。”

铁蛋暗暗点头。

“知错就好,这些人的本­性­倒还不坏。”

又捧著首级走向“金龙”堡众聚集之处。

“金龙堡”上上下下,不管大龙、小龙、飞龙、爬龙,齐地魂飞天外。

秦琬琬气得直跺脚。

“世上就有这么笨的人!”

正待开口提醒,却被秦璜拦住,低声道:“别忙!万一弄慌了他,随便把首级一丢,岂不更糟?”

满厅人众也都作如此之想,竟没半个敢出声招呼,只得眼巴巴的瞅定铁蛋左手,只要他稍一动作,立刻就往反方向逃逸。

苏玉琪早已停下和“九尾狐狸”的拚斗,眼珠一转,柔声道:“乖孩子,我们早已知道啦,不像‘神鹰堡’他们,直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呐。刚才桑公子还问我说:‘秦大嫂,那颗头好像是真的喔?’……”

铁蛋闻言,立刻转向“神鹰堡”众走去。桑梦资忙叫:“你这烂……苏玉琪,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这句话?铁蛋小师父是知道的,琬琬贤妹不许我跟你讲话,我怎敢沾你的边?小师父,对不对哦?”

铁蛋皱眉道:“我那知道什么?看你的样子,才喜欢向那……秦大嫂唱‘往生咒’哩!”

脚下不停,直逼过去。

桑半亩忙把手一比,唱道:“哎,你个小师父直恁的威风大,且受我半亩这一拜!”

当真打躬作揖不绝。

铁蛋指著他们骂道:“你们这些东西,没一个好人……”

忽然想起秦琬琬可也是其中之一,脸上血­色­不由翻涌了一阵,改口道:“多半都不是好人!师父被‘飞镰堡’杀了,你们不高兴;师父没被人杀,你们也不高兴……”

二堡堡众赶紧齐声应道:“高兴高兴!斑兴死喽!”

铁蛋见厅内上千名好汉全部对自己恭谨万分,还道自己威风八面,威镇八方,心下得意非常,又不由将左手举了举。

满厅人众又吓得大叫:“小师父低抬贵手!”

泰琬琬心知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赶紧大步走出人丛,向铁蛋招了招手,叫道:“铁蛋,你过来!”

众人眼看这女娃胆气如此之壮,都不由暗喊惭愧。

铁蛋听她叫唤,立刻举步走了过去,不料马必施一直在旁虎视眈眈,见他分神,马上鬼魅般欺近,右掌电探,已抓住了假首级的耳朵。

铁蛋其实已不再需要这首级,但见人来夺,便自然而然的一缩左手,右掌同时击向对方肩膀。

马必施那肯放手,左掌递出,和铁蛋来了个硬碰硬。

他极欲扳回颜面,这一掌可卯足了吃­奶­的力道,铁蛋却倏地心忖:“大家都已承认这人头是假,我还跟他争什么?无聊!”

左手运劲,把那首级朝马必施脸上扔去,右臂带转,竟自向旁闪开五、六尺。马必施拚命一掌拍空,身躯不由向前一冲,恰正迎著铁蛋掷过来的人头,吓得他心胆俱裂,赶紧手忙脚乱的仆倒在地,那首级险险擦过他后颈,直朝“金龙堡”众飞了过去。

秦璜不敢硬接,掌走圆弧,挥出一股­阴­柔巧劲,顺势一带,那首级便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摇摇摆摆的迳奔“神鹰堡”而来。桑半亩抢前两步,边还不忘唱道:“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头儿离不了凤凰城……”

也不敢用刚劲掌力去碰,将手臂煽扇子似的“劈哩噗噜”连□几□,硬是把首级□得倒飞回去。

名震江湖的三堡堡主此刻却似变成了三个顽童,将那人头隔空往复抛掷。

铁蛋依然搞不清楚他们为何做出如此可笑的举动,暗自心想:“人家都说我笨,却不知比我笨的人还多著哩。”

但闻无哀躲在像堆之中叫道:“老七,过来!”

铁蛋依言走近,急问:“师父呢?”

无哀悄声道:“师父在后面还有勾当,叫你先戴上人皮面具,装成他的样子,将那些来帮忙的人统统带出堡门……”

铁蛋不由一楞。

“师父怎座晓得我有这么一张人皮面具?”

无暇深思,闪身钻入雕像丛中,匆匆戴上面具,无哀不知从那儿弄来一顶帽子,把他的光头遮了,又“刷”地将他的僧袍袖子撕下,露出两只光胳膊。

铁蛋怪道:“这却怎地?”

无哀笑道:“总要把衣服变个样儿,人家才认不出来嘛。”

铁蛋一摸面庞,胸中蓦地泛起一股热血,寻思道:“既扮成了师父,可不能丢了师父的脸!”

忽然闻勇气倍增,斗志昂扬,一捏双拳,全身骨节乱响了一阵,虎地跳上玉皇大帝的脑袋,喝道:“岳某人在此,有种的放马过来!”

满厅人众耸然­色­变,回目望去,只见一身怪异装束的“魔佛”岳翎,高高站在天王老子的头顶之上,根本看不出他身量的高矮胖瘦,但觉得他威风凛凛,教人不敢仰视。

那假首级恰梅芍谅肀厥┟媲埃马必施脸上顿时闪过一片寒气,大吼一声:“咱就在等你!”

双掌猛推,将人头对准铁蛋面门疾­射­而来。

铁蛋纵声激啸,一个俯冲,直朝马必施头顶扑落。

但闻震天价响,角落里几十位神佛全都被炸得支离破碎,木块石屑焰火般冲上屋顶,再带著冰雹也似的力道,毫无转圜余地的砸在众人头上,一具古天竺风格的毗沙门天王雕像更笔直摔出大厅,兀自不甘心的瞪著天空。

桑半亩双手抱头,咕咕唱道:“振­干­坤,雷鼓鸣,走金蛇,电影开,他那里撼岭巴山,搅海翻江,倒树摧崖……”

怎当得烟尘弥漫,钻鼻蒙眼,下面的词儿再也唱不出口。

铁蛋和马必施就在这一阵剧震当中对了一掌。

铁蛋含威出手,骠悍万分,马必施一见岳翎的面,心却早虚了,两力接实,将飞到身周的碎片尽数扫荡开去。

马必施脚下连退三步,面­色­一片惨灰。

来为岳翎助拳的各路好汉眼见如此威势,不禁齐发一声喝采:“岳大侠,今日大伙儿同心协力,挑翻了‘三堡’,再拥你为王!”

另一半却吓得屁滚尿流,个个脚底抹油,你推我挤的向厅外逃跑。

铁蛋喝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大家先出去再说!”

人随声起,从众人头上掠过。

“一撞先锋”童湘雄刚才吃铁蛋一掌,打得傲气全消,心知自己这批人对岳翎不但毫无帮助,反而今他放不开手脚,当即高声道:“大伙儿出去!”

率先抢出大厅。

却听左右两个声音喝道:“别人只管走,姓岳的留下!”

桑半亩、秦璜宛若一把剪刀的双刀,狠狠铰向铁蛋。

铁蛋见这两大高手来得凶猛,不禁有点心虚,但闪躲的念头方才一转,立刻暗忖:“师父想必不把这等场面当成一回事儿,我又岂能示弱?”

如此一想,胆气陡涨,竟彷佛自己真就是“魔佛”岳翎一般,狂叫如雷滚,双拳齐出,硬封二人来势,只觉一阵地动天摇,空气好像著火似的沸腾起来,整个身体向上抛起,简直就要碎成片片,然而心念一动,连忙强忍胸腔之中翻搅不已的气血,凌空翻了个筋斗,指著堡门叫道:“快出去!”

他这一招可耍得妙,众人只道他应付裕如,飞身起来只是为了警告大家,便放放心心的涌向堡门。

“飞镰堡”众早得了堡主之命,并不拦阻,让大伙儿全都出去之后,才掩上堡门,架起强弓硬弩,箭头向外,防止他们再度涌入。

铁蛋放下心上大石,又打个筋斗,落下地面,难过的感觉竟尔消失,却代之以无比的畅快。

“师父想必也没有我这么贱骨头!”

得意之余,哈哈大笑出声。

,但见人影闪动,“飞镰四雄”、“中条七鹰”、“金龙七将”一齐围拢,几十只手掌联成了一扇大磨盘,昏天黑地的只顾压来。

铁蛋瞳仁贲张,曾在“白莲教”圆屋之中□滥过的狂野血液,又再度接管了通身血脉。

“好一场架!打死了也过瘾!”

大吸一口气,­祼­露在外面的胳膊陡然间胀粗了两、三倍,兽吼声中,一连七记“伏虎罗汉拳”,恍若天上降下七个霹雳,“赤须龙”石隐首当其冲,风筝一样的放上了屋顶,弄得梁上灰尘洒粉似下落,“困火太保”尉迟绝也当胸挨了一拳,做了个朝天摆的大元宝,“张牙龙”薛耸则只觉得一阵甜蜜的迷糊袭上脑海,使他珍贵异常的保存了三、四天之久。

铁蛋直如寒漠狂风,所经之处,人仰马翻,刹那间又掌劈“蹁跹鹰”燕衔翠,拳打“蹑云龙”韦腾,脚踢“舞月鹰”花团簇,肘槌“覆海大保”东方厉。

桑半亩冷哼一声,唱道:“四海为家,寸心不把名牵挂,待时运通达,我一笑安天下……”

身如鳃鹏行空,悠然扑向铁蛋,但两爪下击之力,却将“四雄”、“七鹰”、“七龙”

全部逼出了圈外。

泰璜、马必施也由两侧冲上,两道掌力一霸一柔,分取铁蛋周身大|­茓­。

铁蛋这可尝到了苦头,对方六只手掌有的拉,有的钩,有的硬来,有的软往,搅得他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初时犹能勉力招架,但十招一过,立觉胸口透不出气,手脚也跟著迟缓下来,对方又招招不离要害,使他不敢再以“贱骨头”神功抵挡,便只剩了挨打的份儿。

鼎足江湖的三堡堡主何等经验老到,马上就看出他已成了□中之鳖,攻势愈发紧催。

马必施脸上可又挂回了和气团团的笑容。

“岳翎,十几年不见,怎么稀松了许多?大约是在少林寺里养尊处优惯了。瞧瞧你,满身肥­肉­,只当咱们永达都找不到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一点!”

嘴中说话,手底可没闲著,逮住一个空隙,单掌抢入,拍向铁蛋“玉关”要|­茓­。

铁蛋手脚已完全被逼死,眼看这一掌就要击碎他头颅,却听“啪”地一响,桑半亩忽然伸过手来,将马必施的杀著化解开去。

马必施眼下肌­肉­一跳,涩声笑道:“桑兄莫非和这好贼做了一路?”

桑半亩摇摇头道:“且先问清楚,他把有关第四个堡的记载藏在那里?”

三堡堡众闻言都是一愕。

“什么‘第四个堡’?难道岳翎竟想组织第四个堡与咱们三堡抗衡不成?”

又听马必施哼道:“你这人好不糊涂!杀了他,那还怕他的第四个堡?”

他言下之意,竟似颇为忌惮这“第四堡”,三堡堡众又不由各自寻思:“这可太长人威风了吧?天下有谁大得过咱们?”

桑梦资乘机悄悄挨到秦琬琬身旁,低问:“贤妹,你听你爹说过这‘第四个堡’没有?”

秦琬琬没好气的摇摇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他怎么会告诉我?”

桑梦资皱眉道:“你爹不告诉你,却也是理所当然,但我爹不告诉我,可是大大不合理之至!饼分过分,这个堡主欺瞒堡众,大大要不得!天大事体居然不公之于众,我们以后怎么信他得过?”

叽叽咕咕罗唆个不休,“中条七鹰”和所有“神鹰”堡众也都大摇其头,纷道:“要不得!要不得!”

桑梦资又拍胸嚷嚷:“我保证,将来当上堡主,永不欺骗你们!”

秦琬琬暗觉好笑,忽一转目,却见马功背手站在大厅后方,神态甚是悠间,但眼中闪著的光芒,却使她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叫一声“邪门”,忙回眼望向场中。

马必施此时已动了真怒,一招凶胜一招,又闯开一道破绽,狠命向铁蛋顶门击落,秦璜右手却有意无意的往横里一架,恰正拦住了马必施的进势,左掌乘虚猛捣铁蛋后背。

桑丰亩颇有点幸灾乐祸,唱道:“见如今­奸­雄争霸,漫漫四海起黄沙,递相吞并,各举征伐……”

手掌一圈,又把秦璜的杀手消解于无形。

马必施气极大笑。

“秦堡主,现在何必还要分彼此?合力诛杀此獠之后,咱们各搞各的,谁也别管谁,三堡盟主之约定就算作废……”

秦璜嘿道:“既已约好,岂有作废之理?我秦某人若反反覆覆、自食其言,将来一统中原,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百姓?”

索­性­“刷”地抽出肩上宝剑,抖出千朵剑花,直欲抢先一步把铁蛋刺个对穿。

桑半亩哼哼唱道:“则听得宝剑声鸣使我心惊骇,端的个风团快。似这般好器械,一柞来铜钱恰便似砍麻稻……”

纯金双枪如秋阳流转,已把宝剑格开,边道:“见识一下他的计画,岂不是更有用处?”

铁蛋光吃他们六只­肉­掌就已无法消受,此刻又加上了兵刃,益发手忙脚乱,虽说对方三人互相掣肘,但仍令他招架乏力,肩头早挨了秦璜一剑,血流如注,不禁猛一咬牙。

“就死,也得拖个垫背的!”

从怀中掏出钵盂,搂头盖脸的乱打一通。

马必施和气笑道:“哟,连兵器都改用了这等不入流的玩意儿?”

右手往腰际一抽,飞镰弯刀“咻”地兜出一道诡异圆弧,尽朝铁蛋颈间卷杀。

忽闻一个带笑的声音道:“三个大人打一个小ⅲ像什么话?”

三堡堡众听这人竟把“岳翎”当成小ⅲ不禁都有点好笑,抬目四望,却始终看不见这人藏在那里?

但听“岳翎”没命般大叫出声:“师父!”

众人俱皆一惊,忖道:“妈哟,岳翎的师父会是何等角­色­?”

愈想愈觉得可怕,止不住心脏簌簌抖。

秦璜、马必施、桑半亩三人早听出那声音凝链深沉,浑厚坚实,内力修为显然已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都在心里暗喊“不妙”,继而寻思:“从未听说岳翎的师父尚在人世,这可难办了!”

三人互瞟一眼,心意居然迅速通连起来,一剑一刀双枪朝铁蛋要害扎去,只望先解决了这个,再联手对付那个。

那声音又笑道:“你们三人看似不同,其实骨子里却都一般!”

紧接著“喀喇”一声响亮,躺在红土广场中央的毗沙门天王雕像竟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大厅。

这雕像乃是天竺匠师依毗沙门天王的远古形相雕制而成,与后来中土的“四大天王”全然不同。

毗沙门天王早在“婆罗门教”尚未创始以前,就广受天竺人民崇奉。

他原是居于洞窟中的魔物,后来统率夜叉、罗刹住在须弥山顶的北面,是小ⅰ⒉票Φ氖鼗ど瘢亦是勇猛的战神,身披甲胄,右手持降魔杵,左手托一座七层宝塔,蓝面赤目,阔嘴獠牙,长相甚是狰狞可怖。

马必施喝道:“什么鬼东西?”

飞镰弯刀呼啸卷去,寒光一溜,早将雕像的脑袋砍下。

那毗沙门天王却浑然不觉,依旧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满厅人众都不由毛骨悚然。

泰璜叫道:“先宰了这个再说!”

三人撇下铁蛋,齐扑毗沙门天王。

却见那无头神像双臂一展,整个身体竟爆裂开来,无数碎片激­射­而出,打得三堡堡众叫苦连天。

马、桑、秦三人挥动兵刃,护住全身,烟尘迷蒙之中,只见那藏在神像里面的人,大耳圆目,须髯如戟,竟是怪侠张三丰。

三人愣了一愣,还未说话,却见张三丰嘻嘻一笑,忽然背过身去,待得转回来时,却又变成了一个年约五十左右,虎眼煞眉,­精­悍异常的汉子。

众人目光才稍一触,心上立刻浮起一股形容不出的强烈感受,只觉他笑容中透著稚气,却又透著杀气;眉目间满蓄天真,可也暗藏机诈;一张脸乍看之下彷佛极丑,再多瞧瞧,又觉得还颇英俊。

人世间一切极端矛盾的东西,同时并存在他身上竟显出无比的谐调。

桑半亩猛地一拍前额。

“笨笨笨!这个才是真正的‘魔佛’岳翎嘛!”

秦璜目呲欲裂,挥手喝道:“大伙儿一起上?”

三堡堡众乱烘烘的掣出兵刀,好像很快,其实很慢的奔上前来。

铁蛋缓过一口气,一把扯下脸上面具,叫道:“臭师父,弄得我们可苦!”

手中钵盂火团也似的舞开,直朝人多的地方去滚,拂著的昏倒,碰著的骨折,大厅内顿时充满了呀呀怪叫之声。

“魔佛”岳翎好整以暇的掸一掸身上尘土,虎目一扫,似乎想要讲话,身子却突地一转,已闪至五丈开外,头也不回,看都不看,右手反抽,早将一名“飞镰堡”徒的弯刀夺过,顺势一带,把那人拦腰割成两截,刀势不歇,“噗噗”两响,两名“金龙堡”众的脑浆笔直冲上天空。

三堡堡主意念方动,才想要往那边去围,眼睛一花,岳翎可又已回到面前,“当当当”

连劈三刀,震得三人手臂发麻。

岳翎点点头,笑道:“还算有点长进!”

双肩一晃,早到铁蛋身边,一扯他胳膊,喝声:“走!”

左足飞起,桑梦资手中双枪已“笃”地钉在大梁之上,弯刀再闪,“铁背龙”杨潜的整条右臂也掉在地上,左手运劲,凌空扯起铁蛋,向厅外冲去。

三堡堡众兀自贾勇想堵住他去路,不料他只向前冲出五尺,身形陡煞,直直拔起,“哗喇喇”一阵石雪瓦雨,早将屋顶撞出一个大洞,一根横梁断落下来,把两名“神鹰堡”众的脑袋打到了肚子里去。

余人这才来得及抬眼望向屋顶上的大洞,一时间都楞在当场,全忘了接下去该如何动作。

只闻一阵衣袂破空之声,流星也似朝堡后­射­去,居然丝毫未逢拦阻,转瞬就没入了寂寂天籁之中。

­棒­了不知多久,才听桑半亩叹口气,唱道:“你则索多披上几副甲,□穿上几层袍。便有百万军,当不住他不剌剌千里追风骑,你便有千员将,闪不过明明偃月三停刀……”

秦璜老大不耐,喝道:“好啦好啦,别唱了!讨不讨厌哪?”

转向马必施,狠喷一下鼻气。

“马堡主,你这条计策好妙嘛?”

马必施一直死瞪瞪的瞅著马功,闻言回转过头,笑嘻嘻­干­咳一声。

“此人武功超群,诡计多端,本就不易擒杀,咱们再徐图良策……”

秦璜冷笑连连。

“你还生得出什么狗屁良策?不过尽崃熘一群人渣兴风作浪罢了!”

“飞镰堡”众不禁勃然­色­变。

桑半亩一晃脑袋,悠悠道:“马兄的良策只怕不用在对付岳翎,而用在对付我们吧?”

“神鹰”、“金龙”二堡堡众回想起刚才的种种骗人伎俩,便齐朝“飞镰堡”徒怒目而视。

桑梦资嚷嚷:“姓马的居心叵测,这次大会根本摆明了是要对付江湖同道,那有半分擒杀岳翎之心?”

不仅厅内之人大呼小叫,连那些已出了堡门的各路好汉也仍聚在外面,大声痛斥“飞镰堡”的种种不是,其中反以“万事通”丁昭宁等人骂得最凶:“‘飞镰堡’可把咱们害惨了!岳翎本还不至于对咱们怎么样,如今可结下深仇大恨啦!都是‘飞镰堡’弄的鬼把戏,混蛋王八蛋!骗子!θ司!”

马必施今日一会,真是丢脸丢到了家,非但算计全盘落空,更把“飞镳堡”十数年的声誉统统给赔了进去,不由一股逆血直冲顶门,仰天长笑不绝。

“本来嘛,既然杀不死岳翎,无论我再说什么也都是白说!”

脸­色­一转,却又挂回了和气万分的样态,二堡堡众才在心里暗喊了一声“不妙”,果听他笑嘻嘻的道:“不过各位老兄可没猜错,咱正是要对付你们来著!”

语尾方落,“飞镰四雄”已各自解下腰间弯刀,分别占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原本就布置在大厅四周的百余名中年堡众更迅速散开,排成了合围之势。

马必施笑得愈发和气,活像个牛­肉­面店的小锛啤

“各位千不该万不该,既入此门,就只有听我摆布的份儿,今日先把你们一网打尽,剁成碎块,免得日后老在江湖道上和咱们作梗!”

桑半亩哼哼唱道:“气勃勃堵住我喉咙,骨噜噜潮上痰涎沫。气得我死没腾,软瘫做一垛,拘不定­精­神衣怎脱,四肢沉,寸步难挪……”

秦璜眼中­精­芒闪动,­干­笑道:“你若敢如此蛮­干­,明日江湖必无‘飞镰堡’尺寸立身之地!”

马必施哈哈笑道:“天下人会怎么说,可都是明天的事,你们却连今天都活不过!”

手中铁链弯刀如同巨蟒一般咬向泰璜腰肢。

桑、秦二人见他眼泛疯狂之­色­,都有点懊悔刚才刺激他过甚,但对方箭已离弦,无法可想,只得齐喝一声:“冲”二人眼见岳翎刚才从容由堡后逸去,料知“飞镰堡”必定后防空虚,当下也弃正门走后路,各自率领本堡人马朝厅后冲突。

马必施弯刀飞砍,刹那间削掉了三名“神鹰堡”徒的天灵盖,血柱激溅,酒得桑半亩满身都是。

桑半亩犹自唱道:“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双枪恍若太阳崩裂,末世流光飞旋逆闪,两个“飞镰堡”徒顿时胸口开花,倒撞出三丈开外。

秦璜手中宝剑更不惫懒,飞梭一般往复刺击,银线过处,织出朵朵红花,红花落处,铺成一条直通厅外的血路。

但“飞镰堡”众岂是易与之辈,百多只飞镰弯刀纵横交叉,呼啸来去,宛若一面铁网,始终将敌人围在里面,马必施和“飞镰四雄”则专捡其中的首要人物,狠狠缠杀。

“醉花娘子”苏玉琪被这片流动寒芒照昏了眼,一个闪失,“伏风太保”令狐超立刻纵刀抢将入来。

秦璜眼看救之不及,刚发一声惨叫,桑家父子四柄金枪却已同时赶到,“叮叮当当”乱响了一阵,不但把弯刀格开,桑梦资更被老子的大力一撞,翻了个跟头,躺在地下兀自咕咕哝哝:“世上就有这等不合理之事,真莫名其妙!”

苏玉琪冲著桑半亩嫣然一笑,道个万福,眼波如钩,简直比满厅弯刀还要令人目眩几分。

桑半亩不禁有点呆了,唔唔唱道:“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恨不得倚香腮,左右偎。

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

忽一眼瞟向她腰际,不由得哈哈一笑,苏玉琪立刻满脸飞红,啐了他一口。

秦璜只当他俩竟公然调情,直气得五官皆抖,喝道:“姓桑的,滚远点!”

飞身一剑,迳劈桑半亩头顶。

桑半亩连忙笑著避开。

“什么节骨眼儿上,还好捻酸?”

翻身两枪,又剌穿了两名敌人,身形陡起,直向厅外杀去,边又唱道:“我打你这□敲材,直著你皮残骨断­肉­都开……”

苏玉琪暗里伸手在秦璜大腿上捏了一把,斜睨著眼嗔道:“真是个醋□子!”

抖动长剑,拚命冲突。

两堡人马并力杀了半日,好不容易来到堡后空地之上,却听马必施悠悠笑道:“鬼门关可更近了!”

把手一挥,墙头、村后、各房房顶,顿时闪出了数千名弓弩手,密密麻麻的镔铁劲箭,树丛般对准了场上这一小撮人。

二堡堡众不由凉了半截,怔立当场,动弹不得。

桑、秦二人心中想法却都一般:“明明布下了这么多人,为何岳翎刚才竟未受到丝毫拦阻?显然姓马的和他暗中勾搭,想把咱们杀得寸草不留。”

两人迅速互瞟一眼,都希望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脱身之策,怎奈面面相对,俱是一片茫然之­色­。

但见马必施手臂向下一压,喝道:“放!”

不少堡众已闭目等死,却听另一个声音道:“停!”

敌我双方俱皆一愕,转目望去,只见发话之人竟是“铁面无私”马功。

四周数千名弓弩手全为二十左右,年轻一代的“飞镰堡”徒,当即“啪”地齐将箭头指向地面。

马必施这可笑不出来了,斥道:“你­干­什么?”

马功连理都不理他,迈动沉稳的步子,走上前来,面­色­异常肃穆,­精­眸略一扫视二堡人马,沉声道:“家父年岁已高,难免有点糊涂,谨代表家父向各位致歉!”

马必施怒得面皮发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桑、秦二人则大感意外,又被这年轻人的气势给牢牢震住,楞嘴楞眼的现出­奶­娃娃般痴呆的神情。

马功微微一笑,又道:“本堡从不做亏心之事,今日一会确属愚蠢可笑,实因本堡之领导阶层已然老朽昏庸之故,但本堡数千名弟兄,多半仍是通晓大义、明理知耻、铁铮铮的好汉,决不至于昧著良心瞎搅。”

一扬首,喝道:“开门!”

把守堡门的堡众,立刻从另一边传来一声整齐的“是”。

马功再朝众人抱了个四方拳。

“各位请吧。简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秦璜回过神来,瞥了瞥马必施,轻笑道:“好个‘铁面无私’,真乃犬父虎子,意外啊意外!”

迳向马功还了一礼,率领堡众绕过大厅,上马出门而去。

桑丰亩也瞅著“公平大侠”,哼笑了几声。

“岁月不饶人,后浪推前浪,该退的时候就乖乖退下来吧,恋栈个什么劲儿?”

桑梦资与“中条七鹰”更杂七杂八的发话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贼又贼得不漂亮,尽让人看笑话!”

嘴上骂得凶,脚下可不怠慢,乱烘烘一齐涌出了堡门。

这两帮人马一走,整座“飞镰堡”立即陷入一片僵硬的沉寂之中。

马必施、“飞镰四雄”以及百余名中年堡众,仍然不可置信的瞪著眼睛;马功和那群年轻堡众则怀著恶意的沉默,静静瞧著自己的长辈。

雪花不知何时又统治了天空,“悉悉嗦嗦”的落在众人头上,更落在众人心上。

只听得桑半亩的声音远远从堡外传来:“呀!俺向著这迥野悲凉,草己添黄,­色­早迎霜。犬褪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著行装,车运著□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困愁城,我我我携手上河梁……”

拌声渐渐消逝,堡外群豪也早散了。

朔风如刀,在人与人的缝隙之间切来割去,卷起雪花,将每个人都隔离成一座小小的孤岛。

马必施终于吐出口气,慢慢向四周瞥了一转,最后才盯住马功,又和和气气的笑了起来。

“一直都是你在捣鬼,很好啊……”

倏然进身,一掌击向他前胸。

马功毫不闪避,背著手,脸上居然浮起了揶揄的笑容,彷佛早就算准了马必施这一掌必定会及时煞住一般。

“爹,你老了。”

马功微摇一下头,迳自转向堡众吩咐:“半个时辰之后,前厅集合。”

冷冷瞪了“飞镰四雄”一眼,又添上句:“每个人都要到。”

再也不看马必施,踏著沉稳矫健的步伐,“沙沙沙”直朝左首行去,三拐两弯,来至一间又矮又破的土屋之前,先两快两慢的扣了四下门,方才举步迈入。

屋内也和堡中其他房间一样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别无他物。

马功横过房间,拉开桌子,朝墙上一推,竟现出一道暗门,迎面冲来一片金银宝光,映得他整张脸恍若上了彩釉。

一个沙哑尖躁的声音紧紧传出:“快进来!”

马功应了声“是”,踏入秘室,随手将暗门关上。

只见室内壁嵌琉璃,地铺青玉,顶缀明珠,桌镶螺钿,比皇官还要华丽得多。

闭个弯,进入里间,珠宝光华愈显熠冽,连搁在角落里的马桶都为黄金所铸。

靠北一张龙凤大床,五彩苏绣帐幔低垂,隐约露出一角红缎龙凤大炕褥,一名又瘦又­干­,头顶童山濯濯、半根毛也不生的家伙正盘腿坐在床上。

马功趋前行了一礼,口道:“娘,大事已成了一半,莫要担心。”

此人竟是马必施之妻,马功之母昔日以美丽名噪江湖的“千面罗刹”何翠。

只听她“嗯”了一声,随又剧烈咳嗽起来。

马功恭恭敬敬的在床前紫檀木椅上坐下,问道:“娘,伤风啦?”

何翠摸了摸光溜溜的头皮,满布皱纹瘢痕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笑意。

“没有头发实在讨厌,一到冬天就容易著凉……咳咳,老喽!”

又­干­嗽了一回,目光如同毒蛇一般游出帐来。

“一切都还顺利吧?”

马功点点头道:“虽被两个半路冒出来的笨和尚搅和了一阵,总算未伤大局。”

何翠甚是开心,笑得喉咙直打结。

“老杀才还没被气死呀?命倒真长!”

马功微微一哂。

“人说‘魔佛’岳翎如何诡计多端,­精­明强悍,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不知大家为什么都这么怕他?”

何翠尖笑道:“姓岳的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那几个老杀才自己不中用,才把姓岳的说成比天还大……”

马功却又道:“但那厮的身手确实高强,依孩儿之见,当今之世,他纵非第一,定数第二。”

讲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眼望地面,迟疑著道:“今日本可­射­他个万箭攒心,结果却轻易把他放掉,难保他日后不成大患……”

何翠狠狠呸了一口,嗓音愈发尖锐,扎得四壁琉璃“嗡嗡”响。

“功儿,你还搞不清楚?眼下的大患不是岳翎,而是你爹那个老杀才!你想想,老杀才的计策如果成功,他的声望可又会抬高多少倍?等到那时再想去动他,可更难上加难了。”

把嘴一撇,脸上皱纹都跟著斜向一边,暗灰­色­的瘢疤一块块都突了起来。

“老杀才这许多年来还真有点‘公正平等’之心,决计不会把堡主之位传给你,等他两腿一伸,‘飞镰四雄’中的任何一人登上宝座,那还有咱们娘儿两个的存身之地?”

马功叹口气,又带上了一层忧虑之­色­。

“孩儿只怕他势力稳固,目前还扳他不倒……”

何翠锐声一笑。

“我叫谁倒,谁就得倒!你只管照著我的话去做。乘他现在威望落入谷底之时,斗垮他简直比斗垮个纸人儿还要容易些。”

眼珠一闪,又道:“虽说咱们‘飞镰堡’的声誉,也会因此次‘人头大会’而受损,但这可不急,慢慢来,凭你的聪明才智,总有一天可以把其余那两个烂堡消灭掉。”

马功又点了点头,站起身子。

“孩子这就去布置,您多歇歇,待会儿我再派人通知您。”

言毕又行一礼,推开暗门而去。

何翠吁出一口长气,又把光头摸了摸,撩起帐子,走下大床,察看了一下门户,一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咕咕哝哝的道:“讨厌东西,真够□扭!”

竟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子之声。

却听何翠沙哑的嗓音笑嘻嘻的在床后道:“厌物,你扮这婆娘,当真不作第二人想。”

一条浓眉虎目的漠子边说边从帐后走出,正是“魔佛”岳栩。

又听两人抢道:“这个老大婆当然好扮喽,脑袋也跟我们一样不生毛嘛!”

铁蛋、好哭鬼紧接著把真的何翠由床后拖出,胡乱往铺上一甩,只见她双眼紧闭,显然已昏迷多时。

“厌物”无恶哼道:“你们来扮扮看?光会说大话,讨厌鬼!”

又把自己身上无毛凤凰一样的衣裳乱扯一气。

铁蛋大剌剌的在桌边坐下,掀开一个七宝盒,把里面的零嘴儿往嘴中直塞,边道:“师父,你的本领可真大,三言两语就使得那‘铁面无私’跟他老子作对……”

岳翎双眼神光熠熠,每稍一转,就将满屋子的珠光宝气压淡下去,摇了摇头笑道:“他们娘儿两个早就在算计马必施啦,我只打蛇顺棍上而已。”

做个鬼脸,续道:“若非我早就知道他们会故意放过我,我根本不敢来哩。”

沉思了一会儿,又叹道:“如今已没有人能够翻倒‘三堡’除了他们自己。”

“好哭鬼”无哀一偏头道:“‘三堡’到底和你有什么仇?”

铁蛋这几个月来抱著这个闷葫芦,早已抱得不耐烦了,连忙瞪起眼睛,直勾勾的瞅著师父。

岳翎拖过把椅子坐下,跷著腿,笑嘻嘻的一瞟他们三个师兄弟。

“你们可知‘飞镰堡’是谁创建的?”

铁蛋、无哀、无恶齐声抢道:“自然是‘公平大侠’马必施喽。”

岳翎笑了笑,道:“天下之人全都以为是他,其实全部错了。‘飞镰堡’本有一个后台大老板”

三小不禁一愕,又齐声抢问:“谁?”

第十三回 冲冠一怒为苍生 私心尽露大火并

岳翎指了指鼻尖。

“就是我。”

不等他们惊讶的嘴巴阖上,又道:“‘神鹰堡’本也有一个幕后大老板,那个人也是我;‘金龙堡’可也一样。这三个堡都是我一手创建的,结果却联合起来追杀我,世事就是这么可笑,你简直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家伙们兀自楞了老半天。

师父的本领远超过他们的想像,使得他们宛若面对一个怪物似的,久久说不出话。

铁蛋咽口唾沫,忽然一拍手道:“刚才他们说你有一木关于‘第四个堡’的书,是不是你想再弄个‘第四堡’与他们对抗?”

岳翎□口气儿,苦笑道:“那是我骗他们的鬼话。休说我今生已无­精­力再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勾当,更何况,也还未必搞得出比‘三堡’更强的组织……”

铁蛋咯感失望。

“我还以为你真有这么一本书呢……”

又一转眼珠。

“对了,韩不群也说你偷了他一本书,还有一把剑。”

岳翎笑道:“这本书倒是有的,不过那不是韩不群的东西,而是韩不群的老子、我的师父‘白莲’东宗第二代祖师爷韩林儿亲手交给我的镇派之宝。”

无哀、无恶可还不知他和“白莲教”也有关系,不由大惊小敝。

铁蛋得意洋洋的道:“师父从前叫做岳不党,是‘白莲’东宗的副教主哩。”

无恶哼道:“什么党不党,难听死了!”

岳翎有一刹那间,彷佛跌入了回忆里,但眼神一凝,又清醒过来,悠悠的道:“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带大,他对我一直很信任,简直跟他的亲生儿子差不多。我十一岁那年,朱元璋那个王八蛋扫平了陈友谅、张士诚,便一心想要除掉旧主,自立为帝,于是他派廖永忠来滁州,名义上是接师父去应天府享福,其实却没安著好心。我师父已知在劫难逃,便把天书神剑都交给了我……”

无恶怪道:“韩不群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不交给他呢?”

岳翎笑了笑,还未说话,铁蛋已先抢道:“韩不群鼠头鼠脑的,心术不正。我要是他老子,也不会把东西交给他。”

无哀、无恶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岳翎又道:“结果不出师父所料,船到瓜步,就被廖永忠派人暗地里凿沉了,师父……

师父是北地人,根本不会水……“

语声似乎有些哽咽,脸上反而笑了起来,虎目闪闪发光。

“朱元璋那个王八蛋!”

重重的说了一句,作为结尾。

“好哭鬼”竟听得泪汪汪,两手在面上乱擦,边道:“我师父的师父,武功一定很高……可惜了……哇……”

铁蛋立刻岔嘴道:“当然高!‘白莲教经’上的功夫,吓!可不比咱们少林寺差多少。”

一句话听得岳翎也楞了半天。

“‘白莲教经’上的功夫?你在说什么?”

铁蛋指著他笑道:“你别装傻!我还晓得那本经是你跟韩不群改的,把‘白莲教’的练功法门全改到了里面去。”

笔作正经的大咳一下。

“听著:‘胜者为圣,败者为魔。人生在世,非圣即魔,若无斗心,永堕魔道’…

“岳翎不禁失笑。”

这句经文的确是我那时候写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得很。

“铁蛋老气横秋的道:”当然当然,师父若还执著魔佛之分,如今又怎会号作‘魔佛’?“

岳翎不知他在“白莲”圆屋中的遭遇,终究不明白他颠三倒四的话语,奇怪的瞅了他一眼,道:“‘白莲教’一向无武术可言,历代门人都只会一些普通的把式而已。但师父蹩脚,徒弟可不一定蹩脚。”

忽然哈哈大笑,一摸铁蛋脑袋。

“刚才在堡外那一掌的滋味如何?小家伙,凌厉得紧哪!”

铁蛋楞了一楞,总算恍然大悟。

“那个卖面子的就是你嘛!为什么不早说清楚?”

岳翎笑道:“说清楚了,你还装得像吗?”

铁蛋不满的唧咕道:“哦,你只怕我装不像,就不怕我把命送了?”

岳翎道:“那倒不会,你是最适当的探路先锋……”

无恶点头道:“笨鸟先飞,自古皆然,甘蔗都是从不甜的一头开始吃起。”

铁蛋才想骂人,岳翎又道:“我事先把你的身世传扬开去,‘三堡’纵然嚣张跋扈,也不敢轻易动你……”

铁蛋惊得跳起老高,想及“三堡”对自己恭谨的态度,愈发奇怪,急急问道:“我有什么身世?”

岳翎笑而不答,无恶又抢道:“你爹是­鸡­蛋,你娘是鸭蛋……”

铁蛋顺手刷了他一个大巴掌,苦苦追问,岳翎耸耸肩膀,道:“其实我也只是乱猜的,你自己去问彭和尚好啦。”

话锋一转。

“你可晓得,为何你最近几个月来功力一进再进?”

铁蛋一直被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贱骨头神功”,弄得既感奇怪,又隐约有点恐惧,忙道:“我最近一被人打,功力就增强几分,有人说这是什么‘七毒门’的‘吸功大法’,又有人说这是咱们少林寺的‘如来神功’,还有人说我是彭和尚的徒弟……”

岳翎笑道:“且先别管这许多名目。老实说,我并不清楚你身怀什么功夫,我只知道你们这几个潜力虽厚,但自小在寺里依赖长老惯了,个个懒散成­性­,自然长进得慢。铁蛋这几个月只身在外闯荡,碰到问题非得自己解决不可,如今这一身功夫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嘛,本来就是贱骨头,称之为‘贱骨头神功’倒也恰当得很。”

铁蛋可乐了,想到自己刚才独斗当世三大高手时的骠悍劲儿,连自己都止不住心惊,抬鼻抬眼的瞅了瞅两个师兄,笑道:“当初叫你们溜出寺来,一个个都跟乌龟一样,现在可后悔了吧?”

无恶呸道:“后悔个大屁!咱们天天在寺里享福有什么不好?青菜、豆腐、大萝卜……”

铁蛋笑得打跌,历历叙说“灵芝草”、“人参汤”的滋味,惹得他俩一个吐口水、一个掉眼泪。

铁蛋偏头想了想,又问:“为什么江湖上有那么多人尊敬你、崇拜你,却又有那么多人恨你、怕你?”

岳翎淡淡一笑。

“人家为何抬举我,倒没什么好提的,我也记不了这许多。但人生一世,如果竟没被半个人恨过,此人必为乡愿无疑。”

铁蛋望了望师父,犹豫著道:“那个‘九尾狐狸’说你杀了她不满三岁的儿子……”

无哀、无恶立刻齐声喝阻:“师父怎么可能­干­下这种事?人家乱讲,你也乱听?”

不料岳翎的眼神竟倏然黯淡下来,一握手道:“我的确杀过不满三岁的孩子,而且还不止一个!”

小家伙们又楞住了,瞪著对面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庞,彷佛瞪著个陌生人似的。

雪花轻轻飘落屋顶,发出几乎觉察不出的声响,室内一片寂静。

岳翎盯著一座架在角落里的屏风,眼神却似已穿过屏风,看见了十余年前的往事:“自从师父把天书神剑交给我之后,韩不群就一直对我很不谅解。那时我还懵懵懂懂的,跟铁蛋差不多,并未把这两件东西当成命根子,他若真个开口向我要,我绝无拒绝之理,但他这个人……唉,城府实在大深了点,疑心病又重,什么事都不明著来,我又那会知道他的心思?

后来我们纠合了一群东宗旧属,在山东另起炉灶,我一心只想有番大作为,重振‘白莲教’的声威,他却不断的排挤我,想要那两件东西,偏又不肯明说,搞得我一头雾水,不知那里得罪了他。他的企图又不大,彷佛仅只安于有块地盘、充个龙头也就够了。我三十三岁那年,终于灰了心,更和他闹翻了脸,一气之下,便离开‘白莲’总坛,满想自己闯出片天地,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停的怀疑,再弄出这么一个江湖帮会或秘密教派,成天争地盘、闹意气,到底有何意义……“

铁蛋不禁心忖:“师父的想头比我复杂多了,我才不会这么夹夹缠缠的,多累呀!”

另外两个却彷佛看见师父孤剑单骑,浪迹天涯,一派燕趟游侠模样,不禁大为向往。

又听岳翎续道:“我就这样一路想,一路走,不觉竟走到了山西境内。那年朝廷正大张旗鼓,军出塞外,追逐蒙古人,兵祸、天灾,再加上徵粮徵饷,简直弄得山西全境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一日之间在路边看见几十具尸体,竟变成了最平常不过的事。”

“我身上虽带了些银子,却买不到东西吃,散给那些□民,自也毫无用处。我走到辽州,就再也走不下去,半点可吃的东西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的望著兵老爷把一车一车的­干­粮运往前线,去对付那些已对咱们构不成威胁的鞑子。我在辽州城内随便找了个地方歇脚,决定翌日就打回头。那晚信步走到城外,只见路旁有座破庙,里面传出一些非常非常细微的呻吟。我觉得奇怪,走过去一看,整个头皮顿时发起麻来……”

岳翎茫然扫视了三个徒弟一眼,又盯回到屏风之上,但铁蛋却在他那双全然空洞的眸子里,寻著了一丝狞恶怖栗,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

只闻岳翎又道:“那座小庙里居然塞满了小⒆樱大概全都在十岁以下,一个个又冷又饿,只剩下一口气儿,有的已经不会动了,有些甚至已经腐烂了,还有些缺手缺脚的,我察看了一下他们的伤口,竟是被刀砍的。我问其中一个比较大的孩子,到底是谁­干­的,他说是他们的父母­干­的。他们的父母故意把他们弄成残废,再叫他们去向过路客讨饭,这样讨得比较多些,但到后来,根本什么东西都讨不到了,就把他们丢在这里,随任他们慢慢死去。那个孩子还说:‘我们还算好的呢,有些都已经被吃掉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满高兴似的……”

三个小家伙愈听愈觉得胃里不舒服。铁蛋念及自己成天想吃想喝,刚才还在拚命吹嘘“人参”、“灵芝”的美味,不由大感惭愧。岳翎顿了顿,续道:“我坐在那个庙前,坐了很久,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是个完全没有用的废物。从前我镇日以武功骄人,打败了几个地痞无赖,就止不住沾沾自喜,以为天下就数我最厉害,然而现在我却只能像个白痴一样的坐在这里,想不出一丝丝儿的计较来帮助他们。这些孩子,明天,后天,顶多大后天,就将在饥寒交迫中受尽煎熬,慢慢死去。他们好不容易来到人间,难道就是为了吃上这许多苦头?”

岳翎彷佛想要问谁,但屋内任谁也答不出来,只有从天而降,冰冷冷的雪花“悉悉嗦嗦”的回答他。

岳翎的瞳孔逐渐放大,语音透出冰一般的寒意:“我终于走进庙里,挑了一个顶顶虚弱的孩子,把他抱到庙后。那孩子睁开眼来看我,眼珠子根本都已经浊掉了。他也不问我想­干­什么,就那么一直看著我。我把他放在庙后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然后把身子一跳,跳到一棵大树顶上。那孩子的眼晴亮起来啦,虽然没有力气笑,但仍看得出来他高兴得要命。我又跳下地面,问他:‘这样好不好玩?’他一个劲儿的点头。我又说:‘你想不想学?学会了之后,你就可以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再也用不著吃苦了。’那孩子又点头,问我说:‘那我可不可以回家?’我说当然可以,叫他把眼睛闭起来,用心想那个最想去的地方,然后我伸出手在他脑门上一按,那孩子就死了。”

无哀只觉胃底冲上一股东西,连忙憋著喉管咽下,眼泪却止不住扑簌簌直流。

岳翎的语声愈发平静:“我把那些孩子一个个的抱到小庙后面,一个个的杀了。我什么都不想,只不停的拍著他们的脑门,好像在拍战鼓一样。杀了一个,就往树丛里一塞,再去找另外一个,最后只留下了四个比较有希望救得活的,想把他们带到有东西吃的地方去。但那时天已亮了,附近的村人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拿著锄头、木棍赶来,把小庙团团围住,骂我是凶手,要我偿命。他们疯子一样的逼过来,乱打一通,我不愿跟他们动手,只好一溜烟的走了,四个孩子也没来得及带……”

铁蛋咬牙叫道:“你怎么不把这些大人也杀了?他们自己把孩子丢在那里不管,反还要怪你?”

岳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续道:“我放开脚,一直跑,那时我真庆幸自己练有一身武功,可以又快又远的跑掉。我跑了三天三夜,直跑到许州才停下。我找了家妓院,喝得大醉,又叫来了六个表子,每一个都他­奶­­奶­的压了十几次。后来我想吐,就推开一扇窗子往下吐,那时已经夜深了,但大街上仍然灯火辉煌,一大堆人在那里笑嘻嘻的走来走去,买东西、吃东西、跟表子调情。我想:‘好哇,我又回到人的世界里来了!我再也不要到那种鬼地方去了!’我躺下来睡觉,可怎么也睡不著,我又爬起来推开窗子往下看那些人,那些跟蚂蚁一样满街爬动的人。”

“我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是不是必须跟蚂蚁一样过活?一旦有变乱降在身上,就只好闷声不吭的死掉?我又想那姓朱的在搞什么?不必要的仗不停打,老百姓饿死了却连管都不管。那个安安稳稳坐在皇帝卖座上的猪,如果能够多有点魄力、多有点­干­劲,总可以多救活一些人吧?我忽然想通了,这不只是那姓朱的有问题,而是整个的典章制度都有问题。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再也不想组织什么江湖帮会,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寻出一个最适合人类生活的方式,能够让每一个人都活得好好的。”

岳翎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慈祥的看著三个徒弟。铁蛋忽然觉得师父已不再是以前所熟悉的那个师父,而是某一个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无法企及的东西。师父的躯壳在他眼中慢慢胀大,胀大到整个房间似乎都容纳不下。

岳翎又道:“因为我出身‘白莲教’,一趟山西回来以后,江湖上的声誉也坏透了,而且我既不喜欢在大堆人面前罗哩叭嗦的说些蠢话,更不爱做一大堆蠢仪式;所以我只得找人坐在台前,自己隐身幕后。我先创立‘神鹰堡’,不出一年就发现缺点仍多,于是我又建立‘飞镰堡’,不料改掉了这些缺点,却又引出了另外的缺点,使得我只好再创设‘金龙堡’。结果就是你们现在所看见的情形,三个堡联手追杀我,生怕我再弄出第四个堡来把他们消灭掉。最可笑的还不在这里,最可笑的是我最后弄出来的‘金龙堡’居然跟朱家班一模一样!我走了一转,却又走回到原地踏步。后来我才发现人类的历史根本是一个循环,任凭你再神通广大,也逃不出这个圈圈。终极的□结不在别处,其实就在人类自己的身上,人有佛­性­,也有魔­性­,不能同时包容这两者的典章制度必归失败。人间如有一魔,天下不得太平,人间如有一佛,天下同样不得太平。”

摇了摇头,道:“看样子,这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铁蛋终于明白师父遁入空门,并非为了逃避三堡的追杀,而是真正灰了心。

他不由一拍巴掌,嚷嚷:“咱们就弄个第四堡结他们看看!”

岳翎哈哈一笑。

“什么第四堡,‘大汉堡’?”

伸个懒腰,直腿站起,苦笑道:“这十八年和尚当得真舒服,若非那些王八蛋逼著我不放,我还真不想出来哩。”

铁蛋见他要走,发急道:“可别再一个人溜啦。”

岳翎笑道:“我要­干­的事还很多,真正可怕的对手直到现在还没露面……”

三小不由一楞。

“除了三堡堡主,还有什么人更可怕?”

岳翎道:“那三个家伙从前是我手中的棋子,现在却又成了人家手下的傀儡。”

边说边拉开暗室秘门。

“你们先守在这儿观看事态的发展,一个月后北京城里见。”

又朝无恶一抬下巴。

“别忘了那些字据。”

举步行将出去。

铁蛋急叫:“我那个徒弟左雷呢?”

岳翎应道:“你放心,我留著他还有用处。”

最后一个字出口,似已在数丈开外。

铁蛋皱眉道:“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令师父如此忌惮?”

无哀把脸一挤,活像个遭了风灾的大苦瓜。

“外面的人都好可怕,咱们还是回寺里去算了……”

回想起刚才被众人围殴的情景,愈发泪眼滂沱。

忽听一人在土屋门外恭声道:“夫人,少爷有请。”

无恶忙整了整衣裳,启开一只搁放在隐秘之处的大箱子,取出一叠纸头,揣入怀中,低骂声:“成天尽吧这种讨厌勾当,真不晓得活著有什么意思?”

吐口口水,一步一歪的扭出秘室,阖上暗门,这才拉开外间土屋的木门,跟随那堡徒而去。

铁蛋一扯无哀。

“咱们也去看看。”

两人蹑手蹑脚的出了秘室,站在土屋窗口向外偷窥,只见一群群“飞镰堡”徒正由各方涌向大厅,原本平板呆滞的脸上,竟都挂著兴奋异常的样相。

“斗垮那几个王八崽子!”

激亢的语声汇成一股巨浪,直朝大厅滚滚卷去。

铁蛋、无哀等到人群快过完了,才偷偷溜出土屋,逮住两个缀在最后的堡徒,揉烂泥一般的把他们弄瘫在地,匆匆换穿上衣帽,低头追上前面人众,走入大厅。

但见厅内一片灰海,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头浮动,马功高高突起在上,奋拳戟臂,口沫横飞,说得甚是愤慨:“咱们‘飞镰堡’纵横江湖十余年,何曾受过今日这般奇耻大辱?大家眼睛雪亮,必定知晓问题出在何处,不用我再多说!”

成千上万只嘴巴立刻乱糟糟的轰响起来:“都是马必施那个笨蛋!把咱们的脸都丢光了。叫他滚下堡主之位,换个有办法的当当!”

铁蛋从人缝之间望去,只见马必施和“飞镰四雄”正垂头丧气的站在“公正平等”的匾额之下,恍若几只待宰的羔羊。

一­干­中年堡众虽仍团团把堡主围在中间,但一个个眼神闪烁,显然已有些举棋不定。

铁蛋暗道:“当初马必施追杀师父之时,有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一方面暗感震栗,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兴味盎然,不知这些人争来咬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听马功更激亢的叫道:“虽说此人是我亲生父亲,但为了‘飞镰堡’的声誉和前途,我实在无法隐忍不言,总要想个计较出来才是。”

上万堡众又哄然附和:“好个‘铁面无私’,这才是咱们‘飞镰堡’的第一条好汉!老的滚蛋,小的上台!”

铁蛋、无哀正被吵得头昏,忽见左首人丛纷纷侧身让路,一队年轻堡徒抱著无数金银器皿、皮袍绸缎走到马功站立的桌子前面。

马功眼神一凝,惊讶万分。

“这些都是从‘四雄’房里搜出来的?”

那队堡徒齐声应“是”,边将手中物事举得老高,好让每一个人都能看见,边道:“好东西还多著呢,都藏在床底下、地窖里,等下大家自己前去看看,包管你们一辈子都没见过。”

当下群情哗然。

“咱们一年到头苦哈哈的,只有一件单衣,这几个王八崽子却把好东西藏起来自己用?”

争相围挤上前,若非忌惮“四雄”身手,早已拳脚相加。

原本环绕四周的中年堡众也面露不豫之­色­,渐渐往旁散开,杂进了年轻堡徒之中。

“伏风太保”令狐超面容痉挛了一阵,忽然大声道:“咱们当年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多比你们享受一些,又有什么不应该?”

大伙儿不由暴怒如狂,指著厅上匾额嚷嚷:“本堡的堡训是什么?你们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今日非给大家一个交代不可!”

“困火太保”尉迟绝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吼道:“当年咱们拚命沙场、血战天下群雄、冒死创立本堡之时,你们这些东西却都在那里?如今有什么资格在咱们面前大呼小叫?”

只见他神情怖厉,威猛难当,竟稍稍遏住了众人奋激之情。

马功嗔目喝道:“你们恃功而骄,倚老卖老,须知本堡创立之宗旨,最容不得你们这种人!”

“覆海太保”东方厉冷笑道:“那倒要请间马少爷,本堡可容得下目无尊长,谋逆篡位的野心狼子?”

马功仰天长笑不绝。

“本堡非任何人之私产,乃为大家所共有。有谁想要­阴­谋出卖本堡,我第一个就把他揪出来!”

马必施浑身抖个不住,指著他喝道:“你倒是说说看,谁要出卖本堡?”

马功才一张嘴,已听一个尖得异乎寻常的声音叫道:“就是你!”

众人转目望见发话者竟是“千面罗刹”何翠,愈发起哄不已。

无恶本不会伪装何翠的声音,便只得吊高嗓门乱嚷一气,却好“飞镰堡”上上下下都知这婆娘平日就有点疯疯癫癫,早已见怪不怪,就算她发出猪哼鸟啼,也不会觉得意外,何况众人正值情绪激动之际,竟没半个人能听出来。

无恶抢上两步,将怀中那叠纸头取出,一古脑儿全塞进了马功手里,边又叽叽喳喳的乱嚷:“大家平时辛辛苦苦栽种出来的谷物粮食,全被这几个老杀才偷偷贱价卖给‘神鹰堡’啦,这些字据就是铁证,难怪大家终年不得温饱!”

马必施面­色­惨灰,喝了声:“你这贱人!”

手掌一举,欲待朝他击去,终究有所顾虑,掌至中途便硬生生的收了回来,无恶却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捂胸,倒在地下乱翻乱滚。

铁蛋、无哀忙紧紧咬住下­唇­,以免笑出声来。

厅内堡众见马必施如此霸道,汹涌的心绪更加达到佛点,一面向前冲撞,一面大声呼喝:“老混蛋,还给大伙儿一个公道!”

马必施脸­色­变了又变,撕裂什么东西似的炸笑一声。

“好!酶觥飞镰堡’!酶觥公正平等’!怨不得谁,只怨老夫作茧自缚!”

眼芒灼烧,从上万堡众面上劈过,竟使得一大半人不由自主的垂下头去。

铁蛋心头却也不禁一跳,居然觉得他这一刹那间的眼神,像极了师父岳翎。

一名年轻堡徒三步两步抢到尉迟绝身边,伸手一扯,“嘶”地将尉迟绝胸前衣服扯破,露出里面的狐皮小袄。

“大家看!这就是用咱们的劳力向‘神鹰堡’换来的贵重物事!”

尉迟绝­性­格暴烈,早被怒火冲昏了脑袋,那管三七二十一,猛然一掌拍上那年轻堡众的顶门,五指戳破头骨,深深剜入脑浆之中。

那人闷嚎一声,却不就死,身躯兀自挺立,两眼骨碌碌的打转。

余人见状,纷纷掣出兵刃,一­干­中年堡徒更全部返转身子,杂入了人丛之中,只剩马必施和“飞镰四雄”孤零零的困在人体堆就的山海中央。

尉迟绝发出一阵凄厉至极的怪吼,手掌一扭,将那人头颅裂碎成五、六块,一面将沾著脑浆的左手五指伸入嘴中吸吮,一面取下飞镰弯刀,“哗喇喇”的一抖。

“还有没有人想让我尝尝滋味?”

“伏风大保”令狐超、“覆海太保”东方厉、“骑电”独孤霸同时放声大笑。

“老马!当初若算到有这么一天,咱哥儿们不如一齐出家当和尚!”

马必施­精­眸闪动,双眉一展,一股豪迈之气直涌上脸。

“咱哥儿们几个虽比不上桃园三结义,但好歹总落了个同日死,痛快!”

嘬­唇­忽哨一声,五人立刻背靠著背,联结成一个紧密坚固的刀球。

马功嘿然冷笑。

“还想作困兽之斗?未免大小觎了大伙儿的力量。”

无恶更尖声大叫:“杀掉他们!把他们的三魂六魄都剁成碎块!”

原本心中还明白自己如此叫嚷,全为了煽动众人情绪,但叫到后来,竟尔血脉贲张,口吐白沫,彷佛那五人真是自己的死仇一般。

上万堡众被这一连串­骚­动搅得心神全失,一个个如同疯子一般,赤红双目,没命冲杀而上。

“飞镰四雄”眼见这黑压压人浪的威势,不禁都变了脸­色­,马必施震声喝道:“这盘散沙若没了我们,还算得了什么?今日且让他们回忆一下咱们当年的手段!”

五柄弯刀同时飞出,恍若云层中斩下五道闪电,立刻激起了无数条血柱。

“这五人并肩作战十余年之久,自然默契十足,配合纯熟,其中两人尽量放长铁链,卷杀意图冲进内围的敌人,另外三人则手持刀柄,将左近堡徒当成空心菜一般的连根砍除。然而人浪一波连著一波,根本不管同伴在刀风之下成排偃倒,照旧拚命向前,刹那间就把马必施等五人联成的圈圈逼小了许多。铁蛋、无哀也杂在人堆中乱搞,他俩这辈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虽明知与自己无关,仍止不住手脚发软,心忖:”纵教天下十大高手联合起来,恐怕也非被碾成碎片不可!“

但见马必施和“飞镰四雄”的五柄弯刀愈显凌厉,每闪动一下,就有三、四其躯壳血­肉­支离的仆倒在地,但怎当上万名曾受他们亲自调教过的堡徒蚁聚而至,也不得不节节后退。

马功高高立在桌上,见他们投东,手便指东,见他们朝西,手又指西,招呼外围堡众截堵他们的去路,始终不让他们有接近厅门的机会。

令狐超镰刀飞荡,好似平地刮起一阵龙卷风,身躯随刀势而起,硬把屋顶撞开一个大洞,却闻厅外四周齐地响起一阵暴雨也似的弓弦急弹之声,紧接著万缕破空金风,恍若众鬼同笑,马必施才一皱眉,己听令狐超闷哼一声,直直落下地面,左右肩头各Сhā了一支羽箭。

马功冷笑道:“不要命的,只管往外冲!”

令狐超嘴角微撇,双臂一振,深深扎在­肉­中的羽箭竟然弹跳起来,剌入两名正想由后偷袭的堡徒面门。

马必施眼见外头去不得,只好率领众人左冲右突,却只觉敌人愈杀愈多,根本寻不著丝毫缝隙,反而渐被逼入一处死角。

五人立即改变阵势,背倚墙壁,五柄弯刀也转换成三长两短,虽是负隅顽抗,攻势却更见猛锐,脚前尸体霎眼就堆了一大圈。

东方厉心知在劫难逃,长笑一声。

“老马,当年咱们并肩恶战数百场,所向披靡,今日只怕没有那般好运气了!”

弯刀横扫,斩往一名敌人腰间。

不料那年轻堡徒竟不闪避,撇下兵刀,双手猛然揪住铁链。

东方厉一抖手腕,把他拦腰切作两截,但那堡徒纵死也不肯放手,东方厉振臂一甩,将他上半截尸身整个甩了起来,却仍甩之不脱,四名堡徒立刻飞身扑上,牢牢抓住那尸身向后狠扯,将铁链拉得笔直,弯刀自然也失去了作用。

身周堡徒当下一涌而上,器械齐加。

东方厉赶紧摔掉铁链弯刀,两只­肉­掌左扭右拿,提住两个家伙的衣领,脑对脑一碰,撞得透死,再将尸体当成兵器抡向周围敌人,但见寒芒乱闪,所有兵刀都朝尸身招呼,转瞬就把那两具尸身剁得只剩下两小片残骸。

一名十七、八岁的堡徒赤红双眼,狂吼连连,弹丸般和身扑上,抱住东方厉腰肢,狠命一口□进他小肮。

东方厉剧痛之下,手脚稍一迟缓,另两名年龄更小的堡徒立刻乘隙拖住他胳膊,正中一名堡徒弯刀斜劈,已深深砍入他胸口。

东方厉两颗眼珠暴出眼眶,飞起一脚,把对面那人的肋骨全数踢断,双臂猛抬,将挂在胳膊上的两个家伙掷撞得脑浆迸流,待要转身,另两名堡徒却已跳骑上他后背,两柄弯刀一左一右割入他颈项。

东方厉举起双手,似乎想要扶住自己的头,然而头却已经掉了下来,双手兀自空扶了一阵,方才随著身躯仆跌之势颓然垂下,纵横江湖十余年的“覆海太保”就此化作一团僵硬的死­肉­。

尉迟绝惨啸不绝,恶鬼般扑至,刀掌狂舞,将那一圈堡众杀得血­肉­模糊,稍稍遏止了余人进势。

马功双手齐挥,厉喝道:“已经­干­掉了一个,大伙儿再努力!”

无恶此时更已快变成了疯子,不断尖叫:“杀得好!再杀再杀!故K母觯统统杀光,连根肠子都别留!”

上万堡众便也著了魔似的反覆喊“杀”,拚命向前。

马必施忙叫:“收长持短!”

四人一齐撤回铁链,手持刀柄,背不离墙,将那死角固守得水泄不入。

“飞镰堡”除掉马氏父子、“飞镰五雄”之外,手段高强的并没有几个,大多数人平日忙著挑粪种菜,只粗通一些寻常把式,今日碰上这等阵仗,自然仅有一死而已。

但他们却丝毫不惧,一个才倒下去,另一个立刻又补上来,只见马必施等人脚前尸体愈堆愈高,竟变成了一座小丘,倒颇强固了防守一方的地势。

成群堡徒蚂蚁一般攀上,立被弯刀截腿洞腹,化为小丘上的另一块败土。

尉迟绝桀桀大笑。

“再来再来,我就不信杀不光你们这些狗崽子!”

独孤霸也早杀红了眼,吼道:“这些东西全不知当初‘飞镰堡’是怎样被咱们拚死命杀出来的,今日却叫他们看看‘飞镰堡’怎样毁在咱们手里!”

两人互使一下眼­色­,双双从角落中抢出,弯刀锭开朵朵血花,人体如秋叶一般片片飘落。

马功忙指东喝西,召唤堡众围堵,不料二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彷佛想要接近厅门,待得四大股堡众集结过来,却霍然转身扑向中央马功所在之处,两柄弯刀一上一中,势若矫龙。

马功双肩只一晃,早闪过独孤霸中路一击,腰间弯刀宛如流星乍飞,正撞在尉迟绝的刀刃上。

马必施哈哈大笑。

“真是我的好儿子!”

撮­唇­尖啸,与令狐超双骑并出,齐朝马功扑去。

马功身在空中,一挥右手,外围堡众本瞧不见敌人身在何处,一得此号令,赶紧向中央聚拢。

马必施、令狐超二人却倏地划出两道弧形,斩过人龙中段,带响一片哀嚎。

独孤霸一击不中,身子早已掠出五、六丈,银蛇轮转,咬翻了十几个堡徒,边怪笑道:

“楚霸王一十八骑杀得汉军血流成河……”

尉迟绝上下飞砍,立刻接道:“赵子龙七进七出,咱们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

四人恍若四根攻城铁槌,将那人­肉­联成的长墙撞得血浆乱飞。

无恶急得又跳又叫:“看住厅门!其余的都别管!不要让他们跑了!”

不防独孤霸抽冷子冲开一条血路,从旁杀至。

“先宰了你这个婆娘再说!”

无恶惊悸之余,仍没忘记万万不可泄了底儿,便不用少林功夫抵挡,使出老太婆满地打滚的看家本领,就地闪躲开去。

独孤霸却不放松,反刀剖杀了四名欺近身边的堡徒,又一刀朝无恶头顶劈下,眼看就要将这罪魁祸首刈成两片,却忽觉一股巨力滚至,劲道之强,简直远远超乎他的想像,再顾不得追杀无恶,身躯陡旋,只见一名帽子压得低低的圆胖堡徒杂在人丛之中,闷声不吭的举掌拍来,罡风卷处,如火灼电炙,竟是少林一家路数。

独孤霸蓦然心惊,好不容易看清藏在帽子底下的面容,却连半个字都来不及吐出,仰面跌在三丈开外的一群堡徒头顶,待要挣扎,十数柄弯刀已同时落在他身上。

铁蛋没想到自己出手一击的结果竟是如此,心下大感歉疚,暗忖:“这‘骑电太保’也是一条好汉,不想死得这般莫名其妙。”

不禁直在心中大唱“往生神咒”,超度他来世再为好汉一条。

这一下事出突然,使得大家根本看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全都以为“千面罗刹”宝刀未老,不由士气大振,自动分成几头巨浪,猛袭仅余的三名敌人。

马必施眼见又坏了一个弟兄,心神大恸,暴吼一声:“老子拚光了你们这些王八蛋!”

纵刀直往人多处杀去。

令狐超急喊:“使不得!”

飞身抓住他臂膊,死拖活拉的回到刚才堆下的尸山之后,尉迟绝也奋力杀回,三柄弯刀叉联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

马必施眼神如兽,狂吼道:“有种的来呀?当初老子是怎么教你们的?统统使出来!我的好徒弟?我的好徒孙!”

喊一句杀一个,正杀得不亦乐乎,却忽见堡众纷纷向后退去,紧接著轰然一响,火光迸现,熊熊烈焰恶魔也似直朝死角扑卷而来。

马必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白痴般喃喃道:“他竟敢烧掉这座大厅?咦,他真的烧了这座大厅!”

本咕哝哝的说之不休,大梁上“公正平等”的匾额已笔直掉入火中,只“劈啪”了两响,就化为一堆灰烬。

马必施兀自怔呆了老半天,忽然一捶胸口,大笑出声。

“他烧了!他烧了!炳哈!他把‘公正平等’烧了!”

手舞足蹈,乱跳乱蹦。

只听马功冰冷的语声穿过火焰,贯入三人耳里:“‘飞镰堡’从今而后将是另一番气象,老旧、污脏、罪愆,都已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大伙儿重新开始,创造一块永远洁净的新天地!”

上万堡众立刻齐声呐减:“‘飞镰堡’千秋万世,永垂不朽!马堡主万岁万万岁!”

铁蛋暗自一楞。

“喊得倒挺顺口,这个‘马堡主’到底是那个马堡主?这个又能比那个好得了多少?”

那些人却似全没想到这些,只拉开喉咙拚命叫嚷,彷佛仅只这样叫,就能叫出一片洁净的新天地一般。

激昂无比的吆喝催动火舌,沿著屋顶、墙壁狠狠延烧至马必施等三人固守的角落。

尉迟绝俯身抓起一具尸体的双脚,用力一扯,拉成两片,呼地抛进火里,血液如雨般洒下,发出一串“不不滋滋”的声音。

令狐超笑道:“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也依样画葫芦,不停的把尸身内的血液浇入烈焰之中。

火光在他俩溅满血浆的脸庞上明灭吞吐,恍若地狱恶鬼现了形,马必施却仍在那儿疯疯癫癫的跳来跳去,嚷嚷:“他烧了!他烧了!烧烧烧……”

尉迟绝喝道:“老马,清醒点!”

一语未毕,地裂似的巨响已发自背后,一根大树粗细的木梃破墙而入,正撞上他背脊,他整个人立刻不由自主的向前飞入大火之中,只来得及喊了声“老马”,便已化作焦炭。

马必施拍手大笑:“你也被烧了?烧得好哇……”

令狐超左掌猛挥,把木梃撞出的墙洞又加宽了许多,弯刀反手飞­射­出去,将那群暗施偷袭的堡徒杀得­精­光。

马必施兀自指著火焰又喊又笑:“再烧再烧!看你烧不烧得完……”

一步一步竟似要走入火中。

令狐超起手给了他一个大巴掌,喝道:“老马,振作点,咱们一齐杀出去!”

马必施楞著眼睛,直劲摇头。

“外面去不得!外面去不得!”

火焰腾腾卷来,浓烟更先一步当头罩下,活像一面噬人的网。

令狐超突然摔掉弯刀,伸开双手,抱住马必施的身子,从墙洞中穿了出去。

但闻马功大喝一声:“放!”

千万只羽前密密扎扎直朝二人攒聚而来。

令狐起纵声狂啸,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马必施,全力跃上天空,只见点点血雨迎风洒落,“伏风大保”刹那间已变成了一只刺□,但他去势却仍然不歇,奋臂运劲,把马必施朝堡墙外面抛去,边嘶声喝道:“老马,将来替咱们报仇……”

又一阵箭蝗狠狠啮上他身子,使得他的躯壳在空中拗扭出一个怪异的形状;筋­肉­拉扯的面容,恰正对著天边血红­色­的夕阳。

马必施神智忽然清醒过来,有一瞬间似乎想要回身拚命,终究猛一咬牙,顺著令狐超一抛之势,划出几折弧度极大的曲线,避开了数百只对准他­射­来的劲箭,只两三闪,就已失去了踪影。

马功脸­色­顿时呈现一片灰败,嘴上却道:“让他去吧,他好歹为本堡出过不少力……”

又恨恨然朝马必施逸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头吩咐堡众救火。

铁蛋,无哀趁乱脱出人丛,偷偷溜回何翠所住的秘室,等不一会儿,无恶也匆匆忙忙的走入房内,兀自踏著一歪一扭的步子,把衣服一脱、面具一扯,急道:“走吧走吧!”

但听床上何翠哼了一声,翻了个转儿,把三个小家伙吓了一跳。

无恶低声道:“迷|药的药力已快过了,老太婆随时都可能会醒过来……”

三人蹑手蹑脚,才想走出秘室,却闻一阵急促的步伐直响进外间土屋。

三人无路可走,只好掀起帐幔,一骨碌钻入床下,刚刚藏好身子,就听马功在秘室门外道:“娘,你回来了吧?”

无恶急得抓耳挠腮。

“要糟要糟,马脚已经露出了一半了!”

却闻何翠又翻了个身,居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道:“是功儿吗?”

马功应了声“是”,紧接著就见外间暗门一开,马功的双脚匆匆迈入秘室。

铁蛋暗忖:“这下好了,娘儿两个一对证,不把所有的把戏都揭穿才怪。”

又听何翠推开被褥,哼哼唉唉的坐起身子,大著舌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马功楞了一下。

“娘刚从大厅回来就睡著了呀?看样子大约病得不轻……”

何翠唔唔著道:“病?我那有生病?只是头昏得很……”

­干­咳几声,两只小脚,垂下床沿,套上绣花鞋儿,颠颠蹭蹭的走到茶几旁边倒茶喝。

马功急声道:“娘,正主儿跑了,以后可难办了!”

何翠咕噜咕噜只顾灌茶,边自漫应:“那个正主儿跑了?岳翎哪?咱们不是老早就想故意让他跑掉的吗?”

铁蛋似乎看见马功的膝盖陡地僵硬起来,顿了顿,方道:“我说的是爹!”

喉头如同被冰块卡住一般,腔调猝然降低了许多。

何翠那里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儿?

“啪”地一响,大概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咋唬道:“一场迷糊觉把正事儿都搞忘了!

快快快,快去布置,你还呆在这里­干­啥?“

铁蛋这回明确看见马功的双腿开始微微抖动,冷笑著道:“娘,还要布置什么?这次又想斗垮谁呀?”

只见何翠的两只小脚狠命跺将开来。

“功儿,你今天是怎么搞的?咱们计划了好久的事情,你到底做了没有?”

马功左脚向前跨出一步,一连串笑声使得床下三小宛若跌入了冰窖之中。

“娘,难道你刚才都没看见吗?”

何翠怔道:“看见什么?你在说些什么?你疯了是不是?我一直都在这里睡觉,你又不是不晓得……前面到底怎么样了?‘人头大会’结束了没有?岳翎呢?你爹呢?唉,你这个孩子,急死人了……”

但闻马功枭鸟也似大笑出声。

“娘,你可真厉害!你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勾当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对不对?到时候,你又要用这个理由来斗垮我,对不对?娘,孩儿今天见识了,姜还是老的辣!不过你这次却笨了点,刚才在大厅上,大家分明看见你在那儿大吼大嚷,现在你却怎能赖得掉?”

何翠又一怔,跌足道:“你们又中了岳翎那狗贼的好计!唉,功儿,没想到你看似聪明,其实糊涂……”

马功的膝盖又僵直了一会儿,沉默半晌,忽地森森笑道:“不,娘,我不糊涂,我马上就要接掌‘飞镰堡’,怎可糊涂?岳翎没有算计我,天下没有人能算计我‘铁面无私’马功!”

马功用著近乎透明的语声,淡淡道:“娘,糊涂的是你,竟以为我会堕入别人的­奸­计,这话传出去还得了?我将来那还能号令群雄?”

两双脚愈挨愈近,铁蛋听见一种茶壶里的热气泡儿冒不出来似的声音,紧接著就见何翠的两只小脚不住踢踢蹬蹬,忽然向上升起,好像要笔直飞走一般,然而只离地五、六寸就顿住了,仍然在那儿没命乱踏,彷佛踩著一具别人看不见的水车。

马功平板的语声则一直回响在屋内:“谁也别想算计我,谁也不能算计我……”

铁蛋、无哀、无恶一齐屏住粑,瞪大眼睛,心脏几乎都不会跳了,他们看见小脚的踢蹬逐渐微弱,一些水滴沿著何翠的裤腿滴下,然后在突如其来的猛一蹬踏之后,脚尖便软趴趴的指向地面。

马功的脚开始往外迈动,何翠的小脚也脚跟著地的紧随在后头拖拉,两双脚一前一后出了秘室,“砰”地把暗门关上了。

铁蛋等三人兀自在床下抖索了半天,方才钻爬出来。

无哀哭道:“他怎么这样嘛……”

无恶立刻跳起,刷了他一记大耳光。

“哭什么哭?你想让他听见,跑回来把我们都宰了,是铁蛋虽也哆嗦不己,但想起自己的武功比对方高出一截,不由胆气大壮,悄悄把暗门推开,略一张望,又吓了个屁滚尿流。”

“千面罗刹”何翠瘦­干­的身躯正凌空悬挂在外间土屋的大梁之上,舌头直吐到胸前。铁蛋定了定神,一挥手,当先闪出秘室,另两个跟出来一看,也都唬楞住了。

铁蛋本想拔腿就朝外走,然而心念一动:“虽说她早死早超生,免得讨人嫌,但死得这么难看,恐怕连鬼都厌。”

又转回身来,一手揽住未渌足,另一千运起“金刚指”力,隔空一划,吊脖子的麻绳应风而断,再把何翠平放地面,捏开颚骨,将舌头硬塞回到嘴里去。

一扯两个犹自发楞的师兄,又待要走,却听何翠喉管里“咯勒”一响,竟有点想活转过来的样子。

三小又吓一跳,忙跑出土屋,只闻马功的哭声远远传来:“娘,她……她自尽了……”

又听一些显然捺不住斑兴的声音道:“大伙儿看看去。”

铁蛋暗忖:“这一看,不真把她看死才怪。”

心中不忍,又折返屋里,把何翠搭上肩头。

无哀、无恶皱眉不已,却又不好讲什么,三人伏低身子,迳奔堡墙。

“飞镰堡”徒多半仍聚在大厅附近救火、看热闹,三人一路竟未逢丝毫拦阻,越墙出得堡外,愈发放足飞跑,那顾高低,不辨南北,直跑出十余里外,方才缓下步子。

铁蛋看看离“飞镳堡”已远,便把何翠放下。

何翠已完全清醒过来,摸著喉咙不住道谢,又坐在地下蹬著两只小脚大哭,“老杀才”、“小杀才”的骂不住口,哭完了又把满嘴黄牙乱磨一铁蛋见她这副模样实在不怎么讨喜,向师兄一递眼­色­,就想上路。

何翠却连忙站起,四面望了望,眼底冲上一股恐惧的神情,赶紧一颠一扭的跟在后头。

无恶低声道:“看你这讨厌鬼惹出了什么好把戏?老太婆要是一直跟著咱们,烦都被烦死了。”

却听何翠咦了一声。

“原来是三个小蜕小!

耙情直到现在方才看清他们的装束,因问:“三位小师父如何恰在敝堡之中?”

铁蛋楞了楞,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无恶已抢道:“我们本是马少爷请来做法事的。他说‘飞镰堡’最近会有两三场大丧事,所以预先叫我们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何翠又咬牙切齿的嚷嚷:“吓!巴不得咱们早点入土呢!真是我的好儿子,青出于蓝……”

无恶哼道:“岂止青出于蓝,简直蓝得发黑!”

愈加击中何翠心坎,又大哭了一场,颇有点感激的瞅了他们一回,道:“三位小师父要上那儿去?”

无哀嘴可快,立道:“我们正要去北京城,我们师父……”

两边肋骨马上各挨了一记肘拐子,不禁泪水汪汪。

何翠一拍手,笑道:“正好,我也正要去那儿呢。”

无恶又狠狠瞪了铁蛋一眼,没好气的道:“还是各走各的比较好吧?咱们都是出家人,恐怕不大方便。”

何翠尖笑道:“唉哟,小师父,我都已经是老大婆喽,够当你们的祖母了,还忌讳什么喔?人家总不会以为我这么个老­干­货也想揩你们的油吧?嘻嘻嘻……”

胡言乱语的说个不休,反正就是赖定了他们。

三小烦得要死,低头疾走,何翠脚儿虽小,走得却也不慢,始终不即不离的跟在后面。

须臾上了大路,三人根本不识方向,信脚瞎走,何翠笑道:“错啦!往那边可走到直隶去啦,这边才到北京呢。”

铁蛋一拱“厌物”,做了个嘴脸。

“看吧,还嫌人家,老太婆挺有用处的哩。”

无恶摸摸鼻子,也没话好说了。

一行人往北走了一程,看看天­色­渐暗,路边恰糜屑湟暗辏便歇脚投宿。

那店小得很,总共不过三间房,其中两问已住上了人,只剩得一间与猪圈为邻,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黄土小屋。

铁蛋点头道:“使得使得,有得住就好。”

当先走了进去,无哀、无恶也不挑剔,尖著ρi股试了试床铺,满意的咂著嘴巴。

何翠却站在门外东打量西打量,愈看愈不像话,把店家乱骂了一回,怎奈寒冬夜晚,冷风如锯齿鞭梢,吹得人好不难过,只得迈步入房。

那店家兀自不识相,呲著黄板牙谄笑道:“老太大好福气,三个公子都做和尚……”

何翠大怒,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店家半天起不得身。

何翠喝道:“快去弄顿好饭,若再吃得不顺口,仔细你这颗狗脑袋。”

那店家活了大半辈子,几曾碰过这等凶恶的老太婆,赶紧连滚带爬的到前面去了。

铁蛋本还想敬老尊贤一番,把炕让给何翠睡,此刻见她这般霸道,心中老大不痛快,一跳跳到炕上,打个呵欠。

“这床可舒服,唉哟呵,今晚好睡啦!”

何翠左看右看,闪了闪眼珠子,忽然笑嘻嘻的走过来,一指地面。

“晚上你们三个睡地下。”

铁蛋、无哀、无恶一齐瞪起眼睛。

“我们才不要睡地下,是你一直跟著咱们,当然该你睡地下。”

何翠笑著叹口气,道:“好吧好吧,谁叫你们救过我的命。”

三人没想到她这么好讲话,不由一楞,却见她在炕边坐下,跷起脚,脱掉鞋子,再慢慢解开里脚布。

铁蛋等人立觉一股又腥又□,好像死虾一样的臭气直钻入鼻,使得脑浆险些为之沸滚,忙捂住鼻子逃出屋外。

只听得何翠在屋内叽叽大笑:“谁想要跟我同床睡觉,我可是欢迎得很!”

第十四回 破破烂烂北京风情画 热热闹闹白莲小聚会

三人无计可施,互相责备咒骂了一顿,那店家已小心翼翼的来请凶老太婆开饭。

何翠大剌剌的道:“有鱼翅没有?”

那店家眉头一松,似是大为宽心,连连笑道:“没有没有,根本没有鱼,当然没有鱼剌啦。”

何翠瞪了他一眼,叠声道:“小心你的狗头!小心你的狗头!”

几人来到前边权充饭堂的土屋内,只见胡乱摆了几张桌椅,另外一桌上早坐了一对壮年男女,俱生得浓眉大目,皮肤粗糙,显是久做稼穑的农夫农­妇­,身上虽然穿著粗布衣裳,样式也甚土气,颜­色­却用上了鲜艳异常的明黄。

何翠皱皱眉道:“作怪!作怪!”

原来明黄乃是帝王专用之­色­,普通老百姓连沾都不能沾,不想这两个乡巴佬居然堂而皇之的穿了满身,真有点不知死活。

铁蛋三人却不觉得奇怪,只一迳拍桌打椅,嚷著要吃的。

­棒­桌那肥胖大脚婆娘马上把眉一挤,恶声道:“那几个死老百姓好不晓事,还怕没得吃的吗?一点礼数都不懂。”

又摇摇头道:“如果管教不了这些死老百姓,天下是休想太平了。”

不住长吁短叹,满脸忧国忧民之­色­。

那方脸、方耳、方眼、方嘴、方肩、方头,全身无一处不方,脑袋又大得出奇的壮年汉子笑道:“娘娘此言差矣,朱家不给老百姓饭吃,自然教化不了老百姓,‘有­奶­就是娘’实是治国平天下的根本道理。”

何翠听他俩一搭一唱,说得煞有介事,不禁好笑,啐了一口道:“根本是一些白痴!”

那汉子立刻一拍桌面,憬然道:“这可对了,归根结柢一句话,天下老百姓没一个不想白吃,吃了­奶­还不叫娘,之所以治理天下难哪!真难!毖人日思夜梦,但直到如今还想不出一条能令百姓甘心叫娘之策。”

也蹙起眉头,挂上了一脸忧愤的神情。

何翠想起“飞镰堡”今日发生之事,以及自己的遭遇,心中不由一凛,忖道:“别看这乡巴佬,说的话还真有点道理。”

那汉子却也赞许的频频望向何翠,十分佩服她的­精­辟之论。

少顷,饭菜迭上,无非是些白菜炒青菜之类,见不著半块­肉­。

铁蛋等人在寺中本吃惯了,张大嘴只顾往嘴里送,何翠却吃一筷子骂一句店家,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拿来下饭。

无恶哼道:“你这人就是不知足,有条命在就算不错啦,还想怎么样?”

何翠狠狠呸了一口。

“我可不会什么‘好死不如赖活著’那一套,你们出家阉­鸡­那些死气沉沉的论调也休拿来对我说。人活著若没办法风风光光的,还不如死了好些,这口气尤其难消……”

­棒­桌那肥胖婆娘又一皱眉,道:“陛下,这老太婆一脸凶恶之相,恐怕就是那种吃了­奶­而不叫娘的刁民。”

何翠闻言肝火乱窜,尖喝道:“我叫你娘个大屁!你们这两个乡巴佬,满口胡说些什么‘娘娘’、‘陛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德­性­,想做皇帝想疯了?”

那汉子摇头晃脑的笑道:“老太太想必不曾治过史。刘邦本是无赖,赵匡胤本是私枭,朱元璋可连地痞都算不上,咱这乡巴佬难道不比他们高出一级?”

肥胖婆娘也冷笑连声。

“哀家可懒得跟你这有眼无珠的死老百姓计较。”

何翠突起双目,还未答言,却听那汉子没好气的道:“我还没死,你怎么就称起哀家来了?你想垂帘听政也用不著这么急,皇太子都还没影儿咧。”

那婆娘一瞪拳头大的牛眼。

“你能自称寡人,咱怎么不能自称哀家?你说你寡,我当然要哀啦。”

何翠叽叽大笑。

“你再不知好歹,他可真要变成孤家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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