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剑影舞秋林少女红妆能伏虎镖声现人迹名家子弟惹风波
江南最美的季节是春天,而北方最美的时分却是秋季。所以“骏马西风冀北”和“杏花春雨江南”同被列为最美的境界。一个代表了“阳刚”,一个代表了“阴柔”。
在北方,一到秋天,那天空就真的像显得特别高远,而空气也显得特别清爽。每到秋天,就有不少人趁着天高气爽郊原试马,围场捕猎。贵介王孙、农庄猎户、练武家子,或为消遣,或为谋生,或为练技,齐组成了秋林狩猎的画图。
这一天,正是初秋天气,河北保定郊外的一座林中,也正有着一伙人携猎叉,带猎犬,胀弓搭箭,在满林搜捕野兽。这伙人却非贵介王孙,也不是寻常猎户,却是保定两家豪门的护院武师,闲来无事,特来试试身手,互相炫技的。
这两家豪门,一家是保定的首富索善余,一家则是索善余的襟兄弟华元通。索家的大护院听说华家新诸来两个武师,本事好生了得,因此特地请他们联同入林狩猎,也有着看看他们有什么能耐的存心。
不过打猎也并非容易的事情,这伙人虽然个个都有一身武艺,猎了半天,却猎不到什么野兽。原来野兽大都是白昼蜷伏岩|茓,夜晚饥饿了,才肯出来觅食。而且打猎武艺还在其次,首先就要懂得寻觅兽|茓。勘探兽迹,还要有擅于嗅寻野兽气味的猎犬。这伙人懂得舞刀弄剑,跑马射箭,但打猎的经验,却不及一个普通的猎户。
这伙人猎了半天,还只是猎到几只狐狸、兔子,觉得十分乏昧,于是登悬崖,披茂草,到处穷搜,居然给他们发现了一个很深的洞窟。可是事情却怪,那些猎狗,起初还朝着洞口吠了几声,却忽的卷起尾巴,怔怔地不敢上前,垂头丧气。
这伙人恃着都有几分本事,看样子,虽情知洞里藏的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野兽,却也不怕。一个武师就提着长长的钢又在洞口试扎进去。这一扎立刻引出劈天价一声怒吼,山摇地动,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雄伟硕大的吊睛白额大虎,猛的窜出洞来。那为首的武师,不及防备,竟给它突然扑倒,给虎爪撕去一大块肉,立刻血涌如潮。
众人一见这只大虎锯齿斑斑、神威凛凛,猛然都不禁着了点慌。还未来得及飞叉射箭,那白额虎已又扑倒一个,发劲前窜。“
索家的大护院大怒,一声怒喝,一抖手就飞出几柄猎叉,那老虎一剪一扑,居然给它避过一柄,硬碰落一柄,可是它的前腿还是中了一柄飞叉。索家的大护院是江湖巨盗出身,论暗器,论本领都很了得,他打伤了老虎,立刻率领着其他武师穷追。
可是那白额大虎,受伤之后,更是发劲狂奔,一跳三跃,跳上悬崖,如飞的窜入丛林茂草之中,这次人虽有上等轻功,可也结它抛得远远。正在看着就要给老虎跑掉之时,猛听得前面一声轻叱,一个红衣少女,竟出现在老虎面前。
那吊睛白额巨虎,受了叉伤,正自狂怒奔窜,猛见有人拦住去路,蓦地抖起神威,巨尾一摆,腾空窜起,发出霹雳般的怒吼,便朝红衣少女,当头扑来。
一声怒吼,地动山摇。猛虎扑来,狂风骤起,那少女却并不给它的声势吓动,身形一转,闪电惊飙,一闪便闪到大虫(老虎)身后。一声娇叱,手中剑卷起一道青虹,便朝老虎刺去。
那老虎一扑不中,未待翻转头来,背后己先自吃了一剑,只痛得连声咆哮,前爪搭在地下,猛地把腰胯一掀,便掀将起来。那老虎皮粗肉厚,吃了一剑,虽受重伤,却非致命。这一发怒狂掀猛扑,力量何止千斤,那少女竟把持不住,给它拖动,急忙把手一送,方稳身形,便向后纵,那把剑竟来不及拔出,深深地陷入老虎身中。
这一来那老虎更是痛极狂吼,竟像疯了一般,不往前窜,反向后扑,铜铃般的一对大眼睛,射出怒火,跟定了红衣少女,张牙舞爪,直扑过来。
这时少女手中,已没兵器,但见她一掌护胸,一掌作势,托地跳过一边,那老虎一扑、一掀、一剪,三般使过,俱都伤不了她。说时迟,那时快,那红衣少女待虎势一衰之际,立刻出收,右掌心扣着的三枚铁莲子,疾如流星赶月,向老虎飞去。只听得又似半空中起了一声霹雳,只见那老虎碧油油好像放射怒火的一双大眼睛,霎地熄灭,那红衣少女的三粒铁莲子,都没有虚发,两枚射入虎眼,一枚射中虎额。
那老虎几曾吃过这样大亏,它连连受伤,痛得声声怒吼,怒极痛极,竟不顾一切,还是猛的朝红衣少女立足之处,张牙舞爪扑去,只是它有眼睛时还扑不住少女,何况现在没了眼睛,盲碰瞎撞,那少女竟自逗它:故意发声,引它来扑。待那老虎扑来时,他一跃便跃上一块大岩石上,老虎不知,还是怒扑过去,一头撞在石上,立刻把那大岩石撞得摇摇欲坠,可是那老虎也立刻虎头碎裂,脑浆迸出,倒在血泊之中了。
一声娇笑,那少女自岩石上一跃而下,纤足踏着碎裂的虎头,也顾不得绣花鞋沾了血污,她星眸放光,冷笑道:“你这只大虫,原来只会吓人,却也经不起一击!”她又弯下柳腰,将Сhā在虎背上的龙纹剑放出,将袖子一揩,便Сhā剑归鞘。正在此时,猛见一伙人,已自来到身边,为首的喝道:“姑娘。别走!你怎的杀了咱们的大虫?你须把它留下。”
这伙人正是索、华两家的一众护院武师,他们看了这一幕红妆少女与白额巨虎的恶斗,也兀自心惊。可是索家的大护院与华家新来的两名武师,都是心高气傲,恃着本领,欺侮弱小的人。他们见自己打不着老虎,反给一个少女占尽风头,不禁又恼又怒。同时他们见这少女秋水为神,玉肤花貌,竟自想上来戏耍,他们虽见识了她的能耐,但既恃本领,又恃人多,竟自闯上来了。
武师之中有知道那少女米历的,急急嚷道:“哎呀:那使不得,这少女是,是——”他没说完,已给索家大护院截住了:“管她是谁,你给俺闯上去再说。”索家的大护院以为他给那少女打虎的本领吓住了,心中既是鄙屑,又不耐烦。他没听完,就径自闯上,向那少女要老虎。
红衣少女一足踏着虎头,侧目睨视,一声冷笑道:“什么,这大虫是你们养的?敢叫姑娘留下?”
索家大护院立即应声答道:“这大虫虽不是我们养的,可是也是给咱们先打伤的,你不过是赶现成罢了。”
红衣少女勃然大怒,叱道:“你们这些人就如此无赖!自己斗不过一只畜生,敢颠倒说俺趁现成?咄!”她按剑含咳,骂起来了:“姑娘不是好欺负的,你们给俺滚开!”
索家大护院给她一骂,竟嬉皮笑脸说道:“姑娘,你别恃着这点本领发恶!俺偏不滚开,你又怎样?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告诉你,我便是索家的大护院,金刀郝七爷,郝大武师,保定诚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敢与俺作对?俺也不怪你,俺正少一个女弟子,你就给俺乖乖的叩头拜师吧。”
红衣少女不听犹可,一听她报上名柬,蓦地一声轻叱,手中剑往外一挥,剑尖一指索家大护院的面门,喝道:“叫你什么郝大武师知道厉害,俺手中宝剑,须不许你恃势凌人,如此混帐,”红衣少女一落步,“猿猴舒臂”,半身前探,手中剑“春云乍展”,刷的一剑便奔金刀郝七的右肩刺来了。
金刀郝七大喝一声“来得好!”金刀一举,“横架金梁”,便待磕飞红衣少女的利剑。但那红衣少女好不溜滑:步法轻灵,“金蜂戏蕊”,只一扭身,呼的一声,剑花便绕了回来,反削金刀郝七的手腕。金刀郝七大吃一惊,急急挥刀尽力招架,一面大声呛喝道:“你们还不上来,给俺擒看这个雌儿?”
红衣少女又是一声冷笑:“我道是什么人物:原来只是以多为胜!”她剑招修变,使出家传梅花剑法,狠狠与一众武师杀将起来。她的梅花剑法分七七四十九路,击、刺、挑、扎,虚实相生,施展起来:只见剑花错落,起了几道电闪似的光彩,剑尖更是吞吐进退,宛如银蛇乱袭。众人给她的奇门剑法,逼得耀眼欲花!
但他们到底人多,尤其索家的大护院与华家以重金新聘来的两名武师,都是江湖巨盗出身,两柄金刀,一对蛾媚扎,一对护手钩,在江湖上也有小小名头,斗起来竟自不弱。若论单打独斗,他们自不是红衣少女敌手,但现在以人敌寡:又兼在红衣少女斗了猛虎之后,气力未免吃亏,这样游斗多时,红衣少女渐渐落在下风,额头微微沁出汗珠了。
战到难分之际,红衣少女柳眉一挑,圆睁杏眼,正想使出梅花剑中的毒辣招数,扫荡这一群豪门爪牙、江湖无赖。但一来凛于庭训,她父亲不许她随便伤人;二来这群人虽然可恨,但这次只是为争一只老虎,结下性命冤仇,又似乎大过“小题大做”,她犹疑不定,而那群人却越逼越紧了。
正在此时,只见山风起处,发出飒飒的一片响声,在长长的山茅野草之中,蓦的有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披茅拨草而出。他一现身,看了一眼,立刻宝剑出鞘,加入战斗中来。
这美少年正是保定丁派太极掌门人丁剑鸣的儿子丁晓,他的祖父就是挟三绝技——太极掌、太极剑、金钱镖——威震江湖的太极丁。丁剑鸣的武功,虽尚不及乃父的已到炉火纯青之境,但在江湖之上,也已经是罕逢对手了。
丁晓这时才十九岁,可是由于家学渊源,武功已很不错,尤以金钱镖的连环打法。更得乃父功夫十之八九。
丁晓武功虽佳,却少朋友,保定武家的孩子,都不大和他往来。他的父亲虽然开宗立派,收徒很多,但他父亲的收徒和他祖父以及一般武师的收徒,却又有很大不同。他祖父当年也收有一个徒弟,就是江湘上享有盛名,群相推重的柳剑吟。他祖父收徒是想要徒弟继承衣钵的,即一般武师的收徒也是认真传授的。他父亲却因为是独自开创一派,收徒颇滥,开班教技,天资好的有毅力的则所得较多;差一些的那就只不过学了几个把式罢了。到了后来,丁剑鸣为了怕麻烦,索性就叫为首的几个徒弟代为传技,他的门人虽越来越多,有真功夫的却越来越少。了晓自幼就在家内跟父亲学技,他是和那些“师兄弟”们隔绝开来学武的。那些“师兄弟”是大伙习武,他却是他父亲“个别教授”的,也正因为如此,他和保定武家的孩子既少往来,和“师兄弟”也很隔阂。
这一天,他在家中很是无聊,父亲又已到外面所设的武厂指点门徒技艺,他看看碧空万里无云,正是打猎的好天气。他就带剑携镖,牵一只猎犬,到郊外去独自打猎。
他刚走进保定郊外的丛林,“猛听得几声虎吼,震得满林枝叶,籁籁作响,顿然间群兽逃遁,百鸟争飞,猎犬不前。他也吃了一惊,急拔剑在手,循声踩迹,待斗一个这百兽之王。
他循声踩迹,初时还听得连连虎吼,渐渐就静寂起来。再过一会儿,忽又听得人声嘈杂,远处传来了金铁交鸣,兵器碰磕之声。
他颇觉奇怪,急先收剑回鞘(江湖道上。若两方相斗,第三者拔出兵器行前,就是表示要帮任何一方,卷入漩涡的)。隐身在茅草丛中,探头外望。只见一个红衣少女,分梳两条蝴蝶结小辫,柳叶长盾,鹅蛋脸凡,十分妩媚,但却使得一手极好的梅花剑法。一个少女,竟独战一群魁梧大汉。使到紧处,只见白光如练,裹住红妆。直看得了晓目眩神摇,啧啧称异。
但再看下去,了晓却不由得替那红衣少女着急起来。“好汉敌不过人多”,那少女竟似渐渐落在下风了。这时那使蛾眉刺的华家武师,正自使到“青龙摆尾”一招,右刺倏翻,斜挂少女的面门。那少女一退左步,一提右脚,避招进招,用出一手“倒挂金铃”,剑尖轻点敌人脉门,那人见红衣少女来势迅疾,急旋身退步,倒窜出五六步去。红衣少女方待前追,左右两侧,一对护手钩,一对金背刀,又已分两翼掩到。红衣少女来不及收回龙纹剑,急使个“|乳燕芽云”,飞身一耸,竟从一众武师头顶上穿将过去。那群武师,骤不及防、给一个少女从头项飞越,不禁齐齐发怒,急急跟踪,发声喊直逼过来,那少女立足未稳,背后一柄金刀,已旋风扫落叶般地往双足削到。
那少女给一众武师追得无法,勃然大怒,身子疾得像陀螺般直拧过来,手中剑刷的四下一扫,“迎风扫主”嗡嗡连声,荡开了几般兵器。她银牙一咬,怒从心里起,杀气上眉梢,剑招倏变,便待使出梅花剑中的杀手,扫荡这群家伙。
但未待她施出杀手,斜刺里已杀出一人,那人正是丁晓。他见红衣少女,处境甚“危”。他竟忘乎所以,忍不住要伸手来解困扶危;他人未到,镖先发。一出手便是连环三镖,一枚奔向那使蛾盾刺的,一枚奔那金刀郝七,一镖奔那使卑刀的。使蛾眉刺的和金刀郝七都是老江湖了,功夫也自着实不错,一听暗器嘶风之声,来自身后,一个斜身闪躲,一个翻刀碰磕,都没有给打着,只有那使单刀的武功差,经验不足,正给丁晓的金镖命中脉门,当啷一声,二尺八寸的利刃:掉在地上。
丁晓三镖发出,一剑飞前,大声喝道:“强徒休得欺侮妇女!”一众武师和那红衣少女都愕然回顾,说时迟,那时快,丁晓已旋风似的追了上来。索家大护院气得连连大喝:“什么人?别多管闲事,在送性命!”但他话未完,人已到,丁晓身随剑走,运太极行功,一掠数丈,青光一缕,已如惊雷闪电般的直刺过来!
华家新来的两个武师不知丁晓厉害,一对蛾盾刺,一双护手钩,便待拦、截、扯、夺丁晓的兵器,哪知名家身手,毕竟不凡,太极丁传下的太极奇门十三剑,剑剑精绝,丁晓虽欠火候,却是真传,一连几剑。荡开蛾眉刺,穿过护手钩,剑剑直指要害。华家两个大武师,给他追得手忙脚乱,欲进不得,欲退不能。这时节,那少女见丁晓突如其来,不觉缓了剑招,玉目偷窥,见丁晓剑法好得出奇,正自诧异,猛听得索家大护院又高声喝道:“你,你,你莫非是丁公子?”
丁晓霍地长身,将剑一抡,倏的先荡开了西前的两般兵器,然后侧目睨。傲然应道:“是,是又怎么样?”但当他目光接触到那人时,声调顿时由高昂而趋于平和了。这人的面貌好熟,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丁晓正在猜疑,忽又听得那人哈哈笑道,“呵,果然是丁公子!大水冲倒龙王庙了!”“喂!”他发声招呼同伴:“停手,停手,都是自家人!”
敌意一消,几方惊诧,华家两个大武师,按钩握刺,怔怔地望着丁晓。心想:怎么这样斯文的公子哥儿,会有这么好的功?又怎的会是我们“一路”?丁晓则始而猜疑,继而恍悟,他想起来了,这人曾来拜见过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曾给他介绍过,据父亲说,这人就是什么索家的大护院,江湖上号称金刀郝七。因为了晓不喜和这些人往来,所以见过一面,也便忘怀,不想这次却在这里碰到他,又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少女?
那红衣少女却神色大变,她初见丁晓前来,蓦然伸手,太极剑法,剑剑精奇,正自钦佩;忽听得他们在“战场”上拉起朋友来了,不由得退两步,按剑而视,口角噙着冷笑。
看官,你道丁晓父子,是武林名家,以江湖侠义自期,怎的会交上保定的豪门,伪善的巨霸?原来在十五六年前,丁剑鸣夜追两个伪装采花的蒙面容,追到索家的院子中,空拳拼斗。结果中了一枚毒蒺藜,性命危殆:“幸得”索老头子用大内的解毒药救了他的性命,从此索家便常和他往来。丁剑鸣本来也是不喜欢结交权贵的,可是他迷惑于索善余(索老头子)伪善的面貌,以为他是“善良长者”,也就不疑有他。他虽然还是不大愿到索家,但索家的人来时,他也但然把他们当朋友看待。也正就是因为他和索家的关系,使得他和师兄柳剑吟闹得不欢而散,和武林同道,也越弄越生分。(丁剑鸣和索家的“恩”仇关系:事详拙著《龙虎斗京华》。)
这些事情,丁晓也约略知道,因此他现在弄得很尴尬,他们明明是欺负少女,然而他们却又是父亲的“朋友”,这该怎么办呢?他正在迟疑,已又听得那伙人连声“误会”,连声“抱歉”。索家大护院一面对丁晓道:“俺们不知这位姑娘乃是贵友;冒犯,冒犯!”一面对那红衣女说:“事出误会,姑娘别怪。俺们只是见姑娘本事太好了,所以才冒昧上来试招领教。”
那红衣少女并不因他们前据后恭而高兴,她的面色越发难看了,她满脸都是鄙夷之色,忽地睨目而视,按剑冷笑,望也不望丁晓道:“谁和这厮是朋友?要你们看他的面?谁又希罕这条大虫,要和你们歪缠。姑娘只是想教训教训你们!”说完她忽地Сhā剑归鞘,在冷笑声中,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直如飞燕掠波,霎的投入草莽之中去了。丁晓愕然惊顾,蓦地向索家的护院,略打招呼,也急Сhā剑归鞘,追踪觅迹。
丁晓是既感尴尬,又觉气恼。尴尬的是:那群家伙硬栽红衣少女是他的朋友,而红衣少女却立即否认,而且满脸鄙夷之色,好像自己配不上和她做朋友似的:气恼的是:自己冒险犯难,夹镖仗剑,总算是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怎的非但连“多谢”也没一声,却这般对待。
因此丁晓顾不得索家护院的歪缠,——他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内,也就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把那些硬拉朋友关系的人扔在后头,自追红衣少女去了。
丁晓展开太极行功。疾如流星过渡,署箭穿空,只见野草山茅,卷起了一层层波浪,倏张即合,恰似平静的湖面,给石子荡起涟漪。
不须多时,丁晓已追近红衣少女身后丈许,红衣少女也好像发觉身后有人,脚步又忽的加紧起来。丁晓边追边喊道:“姑娘,请停一停步!”
那红衣少女不理不睬,兀是前奔。丁晓又连喊道:“姑娘,你总得听俺解释解释!”
红衣少女还是不理,还是前奔。丁晓气恼异常,愤然说道:“姑娘,纵许咱们不是朋友,但也总不是仇人呀,好坏我也曾给姑娘效过一点劳呀,姑娘纵不屑和我做朋友,也不应如此拒人千里之外:你怎的这样不近人情?”
红衣少女听了丁晓这番说话,蓦然回首,眉峰一挑,冷然应道:“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你待怎样?谁要你效什么劳?难道我就不能打发那群猪狗?”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突的扬声喝道:“你还不赶快向来路滚回去,我和你非亲非故,不耐烦你的歪缠!”
丁晓方一迟疑,未停脚步,那少女已摹地右手一张,三粒铁莲子如流星打到。丁骁急待施展接暗器的功夫,那三粒铁莲子,已从他面门两侧和头顶飞过。看来那少女不是存心打他,而是“示警”。
可是这己令丁晓十分难堪,气炸心肺,他大声喝道:“俺并不是想高攀和你做什么朋友,但你如此待人,俺却不能不问明白。俺丁晓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冒犯姑娘,落得你如此轻视?俺也不曾说帮了你姑娘什么忙。只是俺虽年轻,也颇知江湖侠义。俺不愿欺弱,宁愿斗强。俺见危必救,也从不望人报答。你给他们围了,俺凭空伸手,就为的是这点江湖侠义,你现在无理的乱发暗器,俺不愿和你计较,也为的是俺不欺弱,宁愿斗强。”
说到这里,丁晓也一声冷笑道:“请了!请了!算俺眼拙,不识你这样的女英雄。我不敢承教,也不望再会!”说完,他旋过身躯,果然向来路跑奔回去了。
那日之后,丁晓回到家中,闷问不乐。他想查探那红衣少女到底是什么人物,但却无从查探。他和保定武家,自小就很少来往。他想问他的父亲,却又不敢,素家的大护院是父亲的朋友;他怕父亲责怪他年轻无知,冒犯了“长辈”。
这样又过了几天,一天丁剑鸣的大徒弟金华,忽地从河南来访。原来金华入门最早。在丁剑鸣门下,功夫也算最高,三年前他已“艺满出师”,奉师命到江湖“游学”、“闯万”去了。
原来以前的武林规矩,做徒弟的满师之后,就由师父讲授江湖上的忌讳。切口(暗语)。各种派别,和一切闯荡江湖的秘诀,叫徒弟出去游学。这一来是可以借此增进经验,磨练磨练;二来是可以看别人所长。补自己所短,含有互相观摩、彼此印证的意思,所以叫做“游学”:三来是希望徒弟能替自己这一派争光,撑大门户。而徒弟本人也可以闯出字号,树立声名;这叫做“闯万”。有了声名之后,就叫做闯出“万”字。普通游学,多是以三年为期,若在三年中己闯出“万字”,那么这个徒弟就有独立门户的资格了。
金华在江湖上游学三年,“也有了一点小小名气,虽未算怎样闯出”万字“,但也让武林中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承认他是个后起之秀了。
这天,金华从河南游学回来,丁剑鸣自是十分高兴,丁晓也欢喜得蹦跳起来。金华因为入门最早,他入门时,丁剑鸣还没有独创一派,了晓也还是几岁的小孩。他夭资虽不见佳,但却勤恳好学,从十四岁学到二十五岁,一直在师门十一年,寸出师的。因为他入门时,丁剑鸣还未创宗派,设厂授徒。因此他是住在丁家,亲承师教的。丁晓自幼和他玩得很熟,一向对他很有好感。
丁剑鸣待金华谒见之后,慨然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我在保定已近二十年,不知现在江湖之上,又出了什么奇材异能之士,你游学三年,可将所见所闻,说给我听听。还有,咱们太极一派,在江猢上可还吃得开,叫碍响字号?你在江湖上说起我的名字,大约他们都让你几分吧?”丁剑鸣一向自负,虽曾经师兄训海,仍是至老不改。他在徒弟面前,一样露出骄妄神情。
金华自不敢逆他师父之意,连忙说道:“提起你老,江湖上自然都是尊崇敬佩。”其实却满不是这回事。金华在外游学,提起丁剑鸣,却常遭白眼,倒是提起师伯柳剑吟还有人接待。
金华跟着回答他师父的所问,道:“弟子在江湖上仅仅三年。说不上有什么见闻。若论声名,少林四派:莆田、嵩山、南海、峨眉的神拳和十八罗汉手,都愈演愈精,声闻南北。声威最大。若论江湖奇士,则有两个江湖上视为神秘人物,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而且其中有一个大约还竟是咱们太极派的!”
丁剑鸣微微一笑,说道:“是吗?你给我说说是什么人物?讲得这样神秘。”
金华晓得他师父的脾气,忙跟着道:“你老问起,江湖上有什么新扎起的奇才异能之士,江湖上这几年是没有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人才,不过这两人倒还受武林注意:只是他们都是新近成名的,如何能与师父等老一辈英雄相比。”
丁剑鸣又是一笑道:“金华,你别只是解释,你快先说这两个‘正点’吧!”
金华道:“第一位大约是三十多近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儒生打扮,外貌看来很像酸溜溜的秀才,江湖上人称‘铁面书生’上官瑾。一年四季,都带着一把描金扇子,据说这把扇子就是他的兵器,使起来就如同一支点|茓厥,专点人身三十六道大|茓,手底狠辣,听说许多江湖败类都废在他的手下。”
丁剑鸣问道:“你可曾过他吗?”
金华道:“没有见过,只是听得江湖上如此传说。”
丁剑鸣又笑道,“这就是了。江湖上有许多虚声吓人,言过其实的,有些荒唐鬼夸起本领来,简直能腾空驾雾,齐天大圣还是他的师弟呢。哪能够相信这许多。天下点|茓名家真是寥寥可数,在西南最享盛名的是四川郝家;在北方就是直隶的古飞云了。古飞云的点|茓工夫我可领教过,我就拿我们本派的点|茓功夫和他印证,结果大家点了半天,都没有谁给谁点着|茓道。点|茓本不是我最擅长的功夫,可是拿来斗鼎鼎大名的古飞云。也还没有落败。”
丁剑鸣有一个老毛病,和人说话,总会不知不觉他说谈起自己来。这回也是这样。等他发觉了,急忙拉回话题来道:“所以,所以古飞云也不过如此,何况那什么铁面书生上官瑾!现在不谈铁面书生,你且给我说说那另一个据你说似与太极派有关的人物,看又是怎生了得的汉子?”
金华说道:“这个人更奇,他从不在江湖上正式露面,行踪非常诡秘。他也从不拜访有家有业的武林朋友,只是在一些秘密的帮会里混,听说太极剑法非常之好,自师伯隐居水泊,你老又在保定授徒,不大理闲事之后,十余年来,还是第一次听说江湖上又出现了如此的一位太极门人。而且据说年纪很轻,只有二十岁多点,但下手却又极辣,除了太极剑外,又善用匕首做暗器,专门暗杀官府的人,一下手就不留情,他的名字也很少人知道。只是他的特征却容易为人辨认,他生得豹头虎目,十分粗豪。清廷画图搜捕,派出名捕跟踪:兀是捉不着他!”
丁剑鸣皱皱眉道,“这样说来,他大约是什么‘匕首党’的了?”金华也像醒过什么似的,叫道:“正是!正是!我记得听过江湖上前辈说过,说这人是匕首会后起之秀,所以清廷特别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丁剑鸣突然面色一变,惶然说道:“匕首会的人物,你们可千万接触不得,这是江湖上最危险的组织!”
丁晓年轻好奇,忍不住问道:“怎么样危险法?可是干杀人越货的盗党组织吗?”
丁剑鸣道:“比杀人越货的盗党组织更危险,他们是专门和官府作时的,用的是秘密暗杀的手段。你想我们犯得着招惹它吗?”
丁剑呜停了一停,喟然一叹,又说下去道:“我对官府中人。也没有什么好感。大官,小官、文官、武官,十个有九个是欺侮老百姓的。这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咱们到底是‘正经’的练武家子,何苦要和亡命之徒来往?而且也反对不了许多!
“咳1我知道我就是为此,很为了些武林同道所不谅。其实我也只是想做个安分守已的人。国家大事嘛,也不是我们会几手拳脚的人所管得了。我只是想开场投徒,把丁派太极拳传流下来,也就于愿足矣。为了在保定开宗立派。有时也不能不和官府中人敷衍应酬,这是不得已的呀!同道不谅解,这又有什么办法?”说着说着,丁剑鸣还有些伤感了。
金华一见师父伤感,连忙乱以他语:丁晓却茫然地望着他的父亲,心中很是不解。这也正是他思想苦闷之处,为了父亲不为武林同道所谅解,连累他也少朋友。他自小看着别的武家子弟,三三两两,练拳比剑,骑马射箭,玩得很是痛快,到他想加入时,却往往给人冷然拒绝,使他很是苦闷,很是不安。他不解的是,为什么父亲明知做官的没有几个好人,却又和索家他们往来得这样亲密。父亲常说索家还算是“忠厚之家”。但自己明明看到,索家的护院武师,都是这样蛮不讲理的欺侮妇女。护院武师人等,等于豪家所养的狗,狗都这样凶恶。何况主人?丁晓对他父亲的做法,虽不敢反对,却很是惶惑,他和父亲的思想距离,并没有因丁剑呜刚才的“解释”而缩短。了晓觉得他父亲的解释,理由好像很不充分。
不说丁晓心中的苦闷:再说金华见师父伤感,连忙乱以他语道:“师父,刚才谈到的那个人很像是太极派的,你老人家看他究竟是谁的传人?因为当今的太极派还不怎样流传,出名人物寥寥可数。这人既有这样好的功大,你老人家总可猜得出他的来龙去脉。”
丁剑呜皱皱眉头道:“说起太极派,除了你师伯在山东高鸡泊内隐居外、还有就是河南陈家沟的太极陈、陈清平传下这一支了。你师伯没有收几个徒弟——他到底收多少个,我也不知道,只是他正式收徒,还在我之后,你说这个人,既然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想来不是他的徒弟。因为只有十多年功夫,很难就调教出如此人物,所来比你还要强得多!
“我猜他大约是河南陈派的,陈派开宗立派很早,太极陈的门人弟子也多,说不定这人就是陈派的那一支的。咳!谈起陈派太极,倒和这几十年的太极门盛衰很有关系……”
丁剑呜说起太极派的历史,色舞眉飞,接着讲下去道:“在二十多三十年前,同治年间的时候,太极派赫赫有名,京师一带,几乎全是太极拳的天下。这个声势,就是河南太极陈这一派中,一个出类拨荤的弟子,叫做杨露蝉的创出来的。
“杨露蝉是陈清平的‘关门’弟子(最后收的那个弟子)。说起杨露蝉的习技经过,真是非常艰苦,哪里像你们得来这样容易!”
“杨露蝉原是直隶省广平府的人,当初千里迢迢跑到河南游学,遇到陈清平的弟子,较技之下,给打得大败。问起人来,才知和他交手的人,还是陈清平门下最劣等的弟子。杨露蝉听了。羞惭不己,遂立志要入陈门。可是正式去拜师,却为陈清平严词拒绝。原来陈家技艺是不轻易传给外人的。
“过了几年,陈清平对杨露蝉拜师的事早已谈忘。一年冬天。忽然来了一个哑丐,天天给太极陈打扫门前积雪。太极陈知道了,很可怜他,就收他做佣人。一夜太极陈正在教家中子弟和门人的太极枪法,忽闻房上有赞叹之声。太极陈的弟子门人以为是江湖上来寻仇‘卧底’的,几乎把这人废了,幸得陈清平及时拦住。一看之下,竟是那个‘哑丐’而且那个‘哑丐’说出话来了,他就是几年前,拜师被拒的杨露蝉,他诉说他仰慕陈家太极的苦心,不惜委身为佣,志在偷得三招两式。
“陈清平听了,大为感动,就在垂暮之年,把他收做‘关门弟子’。杨露蝉聪明地顶,不过七年,就升堂入室,尽得太极陈的所传。在杨露蝉‘出师’的时候。太极陈就吩咐他到京师去‘闯万’。希望他在京师把太极派的门户创立起来。
“杨露蝉匹马入京华;果然不负乃师所望。当时京城的王公贝勒,都豢养有许多武师,尤以一个叫肃王的得人最多。杨露晔便投到肃王府中,公开向所有的王府武师挑战。他订的办法很特别,在比试场中,四面张上绒绳织就的细网:他是不愿树敌结怨,恃技伤人,所以想出了这么一个别开生面的比武办法。使得给他打败的,摔在网上,也决不会受重伤。”
“他是一番好意,可是众王府武师都认为这大过蔑视了。而且杨露蝉生得身材矮小,很不起眼。大家都认为他太过于自负:京城中好手如云,怎容得一个初出道的‘小子’,如此猖狂。”
“可是事情竟出众人惫料,一个又瘦又矮的杨露蝉,和北京所有高手,轮流比试,只见并不怎样用力,在举手投足之间,就把一个个武师,掷入网内。只有一个八卦派的董海公,和一个不知姓名飘然闯来的怪客,和他打成平手。杨露蝉也受聘为肃王府的教师。”
丁剑鸣说到这里,在眉飞色舞中忽又慨然对丁晓说道:“太极派丁陈两家,都负天下重名,你祖父的武功技业,谅也不在杨露蝉之下,只是他为人淡泊,无此机缘,也无此志趣:所以就让陈派出尽风头了。”丁剑鸣言下,似乎很羡慕杨露蝉。哪知丁晓听了,却忽的皱起双眉,说道:“爸爸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丁剑鸣愕然注视着了晓,半晌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晓急忙解释道:“爸爸,你别生气:我是说杨露蝉虽然本事了得,可是他给满洲的亲王做武师,也不算得英雄好汉!”
丁剑鸣捋须强笑道:“你有志气!可是许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杨露蝉不是公开挑战王府武师,哪里会这么快闯出‘万字’那是成名的‘捷径’呀!不过杨露蝉虽做了王府武师,可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就是做了满洲人的奴才呀。他也很懂得民族的大义。这也就正是太极拳虽曾盛极一时,京华倾例,却在北方没有留下几个传人的原因。”
了晓心中暗想:“我才不想那样走‘捷径’!有了本事,成名不成名那又有什么关系?”继面听到父亲说到杨露蝉王府授技。其中还有“内幕”时,不禁肃然问道:“”爸爸;这又是怎么个‘讲究’?“
丁剑鸣道:“杨露蝉压根就不想传授满人的真正技艺:他在肃王府没多少时候就告假还乡,由他的儿子杨班侯眷他做王府教头。杨班侯更损,当时王府内武士三千,都要跟他学太极拳。他也来者不拒。可是他却每在‘喂招’(师父和徒弟练习〕时,把那些武士摔得头穿额裂,甚至弄成残废。杨班侯说太极拳是不打不教的。你要学就得准备受摔。那些武士纷纷知难而退,不过十天就减了一半。再过一月就只剩下一百几十人。而杨班侯还是不拿出真功夫来教他们,故意把太极拳的架式放大了,打起来好看,也可以强身,但却不能实用。后来三千武上学成的只有吴全佑一人。而吴全佑也还是不做武士之后,才求得杨露蝉亲教的。
“满洲的许多达官贵人求杨家传授的,杨家父子也都如此应付,以至北京的太极拳都不能用来实际支锋。当时广平的太极武师陈秀峰偷偷问杨班侯道:”太极拳有刚有柔,何故北京的一味纯柔?‘杨班侯起初笑而不语,未后才说:“京中多贵人,习拳出于好奇玩票,彼旗人体质与汉人不同,且旗人非汉人,你不知道吗?’言中大有深意,问的人也不敢再问了,也正是为此,太极拳虽曾盛极一时,可是没留下什么传人,也就终于渐衰,比不上少林声威那样显赫了。”
丁晓听了,心中这才舒服一些,但还是不赞成杨露蝉去做王府武师的。不过他听了父亲这翻话却很有感触。他就心想怎能把两派学全了那才对心思。第二他很佩服杨露蝉百折不回,坚忍苦学的精神。杨露蝉的故事,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当下,丁剑呜把杨露蝉的故事说完后,突然吩咐丁晓和主华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到场子里转一转,金华、你们师兄弟多时不见,好好玩一玩吧。你的晓弟刚跟我学会了,‘空手进白刃’的功夫,这些天来正是技痒痒的想找人比试,我没功夫,他又找不到旁的人和他合手,你就跟他过过招吧。”
丁剑呜去后,丁晓和金华都觉得好似轻松了许多,两人手携着手,跳跳跃跃地进入了把式场。丁晓将外衣一脱,摆了个“手挥琵”的架式,笑着对金华道:“你让着一点。”
金华解下了佩剑,也笑着道:“师弟,你不用客气,你比我强多了,你可真得照料(留神)着点,别真的打得我爬不起来。”
金华说完,“就按着师父所传授的太极剑法,认真地纵横挥霍,左刺右忻起来。丁晓觑准方位,身形骤展,从”手挥琵琶“,猛的翻身直进,”卸步搬拦捶“,两手立掌,向前进击。金华急将剑尖斜挂,待削丁晓双臂,丁晓又已忽地腰向后倚,左腿顿成虚步。右掌改拳,拳风飕飕,直劈面门。金华给他迫得后退几步,心中暗道:”师弟果然又已大有进境了,这手‘搬拦捶’使得好不纯熟!“
金华不敢怠慢,急展开了黏、连、劈、们、扑,洗、撩、刺的太极十二剑招数,剑点前后左右,绕着了晓刺去。丁晓把空手进白刃的功夫展开,身法是挨、帮、挤、靠,手法是吞、吐、浮、沉,随着金华纵横挥霍的剑点,倏进修退,钉得很是热闹。
打到难分之际,金华用了手“抽撤连环”。剑锋点脸膛,剑刃挂两胁,一招三式,疾如迅风。丁晓笑声“来得好!”斜闪步,骤翻身,竟用“风点落花”之式,连避三剑。他手底也不怠慢,竟趁着金华剑势方收,剑招未变之际,跟踪直进,疾舒右臂,疾托时尖,便向金华左胁猛袭。金华却也溜滑,救招不及,不退反进,右腿上步。身形一斜,脚跟一转,年中剑随身形半转之势,反臂刺扎,便向丁晓背后刺来,丁晓招术用老,未及换势,剑已点到,急忙身形侧俯,滑出一丈开外。这才身形一停,笑对金华道:“师兄,如何?小弟可真不是你的对手。”
金华淡然一笑,Сhā剑归鞘,口里说道:“哪里!哪里!你的空手进白刃功夫比我强得多了。”他说完之后,突地又眉头一皱;上前拉着丁晓的手道:“晓弟,你随我来:我有事要问你!”
丁晓见师兄好像煞有介事,不觉满腹狐疑,随着金华在把式场边的石凳坐下,问道,“师兄,什么事?”
金华凝视着丁晓,好一会子,才缓慢他说道:“师弟,咱们虽分别三年,可还是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说的,可是?”丁晓好生奇怪,点了点头道:“当然,这还用问的?”于是金华忽地又将身子挪近了些,低声问道:“师弟,我看你一定有什么心事?”
丁晓默然不语,避过金华的眼光,良久良久,才幽幽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金华笑道:“我怎能不知道?刚才与你对招时,你一开手便拳风迫人,恍如生龙活虎:但一打下去、却显得精神不继,心神不属。好像很是焦躁的样子,造走险招,功夫也就差得多了。
“拳家交手如棋客对奔,要稳,要狠,也要忍。尤其是太极门,更要讲究蓄气涵养,焦躁不得。心神不属。对奔便会走出败着;比拳也会遭着险招。看伽争日这手空手进白刃的功夫,时好时坏,论本事你原可胜我,但打下去你却几乎落败。如果不是你有心事,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金华到底是闯过江湖、受过锻炼的人,他的眼光很是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丁晓给他讲得做声不得,悠然起立,望着把式场外赭红色的土岗,土岗上的几丛枫树,在夕阳反照之下,鲜红如血,耀眼生辉,他感到有人关怀的温暖。也感到有点羞赫,终于笑道:“师兄,其实也不算得是有什么心事,不过小弟几天前碰到一个不近人情,武艺却又很好的姑娘。你见多识广,可得给我揣摩揣摩,看她是什么路道?”
于是丁晓将几日前打猎时碰到红衣少女的事一一告诉金华。金华一面听一面露出惊讶之容,听完之后,突然对丁晓道:“听你所说,我倒想起了一人。可是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她;待我去打听打听,最多几日,就有回音。”
过了几天,金华果然喜滋滋地来找丁晓,一见了面,就告诉丁晓道:“果然是她。这位姑娘可是一个难惹的女魔头!”
丁晓急忙问到底是准时,金华却又故意气他,不先说出名字,反呕他道:“枉你在保定城长大,怎的连这样出名的女侠都不晓得?没见过也该听过呀!”
丁晓急得跺脚,连连催金华快说,金华这才慢慢吞吞地道:“你知道梅花剑的老掌门姜翼贤吗?她就是姜翼贤的孙女儿。江湖上人称红衣女侠姜凤琼!”
于是金华再详细地为了晓说这位“不近人情的女侠”的来历。原来当时山东;河北两省的武馆会址以河北省会保定为中心,各家各派的北防掌门人多住在保定。这些掌门人中最出名的是形意门的钟海平,万胜门的管羽帧,太极门的丁剑鸣,还有就是梅花拳的姜翼贤了。而在这四位掌门人中,以姜翼贤年纪最大,今午已有六十多岁,所以算起来他还是丁剑鸣的前辈。
姜翼贤的儿子早死,只剩下孙女儿相依为命。姜风琼天资颖悟,启幼就从爷爷学了一手梅花剑法,真可说得上是强爷胜祖。姜翼贤把她宝贝到了不得,对她也就不免有点骄纵,自小就带她闯荡江湖,后来她武艺日精,自己独在独来,姜老头子也不拦阻了。
丁晓听了金华的说话,悠然存思,恍然若失。姜翼贤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只是他少与武林中人交游,也不大清楚江湖之事。他竟不知道姜翼贤青这么一个孙女儿。
丁晓想了好一会子。突然问姜翼贤的地址。全华叹道:“本来嘛,像姜翼贤这几位各派掌门人,师父是应该和他们来往的,没来由为了一点意气,彼此生嫌,弄得你连老前辈的地址都不知道,大家还是同住保定的呢。”
于是金华详细地将姜翼贤的地址告诉了丁晓,说道:“过了西大街市场,一直向南,行列尽头,有一问大宅,门外有一对石狮子的就是了,很容易认。要不要我带你去?”
丁晓笑道:“师兄也忒把小弟当成孩子了,我是在保定长大的呢!”金华又问他:是不是想去找姜老头子?是不是着了红衣女侠的迷了?丁晓也都笑而不答。
其实丁晓是给金华说中了,他的确想去找姜老头子,也是想再见一见红衣女郎。想起红衣女郎,他还是有些气愤,可是却没有当日那样恼恨了,他觉得她似乎并不是太不近人情。
丁晓果然第二天就偷偷写了晚生帖子,去拜见姜翼贤,可不料却碰了一个钉子,吃了姜老头子的闭门羹。
丁晓在递名帖时,就给姜家一个长工模样的人盯了好一会子,口里说道:“呵!原来是丁家公子,久仰久仰!”这“长工”言语便捷,显见不是乡下人。丁晓不耐烦和他多说,只是催他快点递帖。这长工没口子应道:“是,是,我知道。少爷,请你稍候。”
这一“稍候”,却把丁晓双足都站得酸麻了,好容易才见那长工出来,那长工一出来,就把名帖退回给了晓,满脸赔笑道:“少爷,对不起你。我们老爷子正在洗脚,没工夫见你!”
丁晓这一气非同小可,张口嚷道:“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人家是诚心求见……”他话未说完,姜家的两扇大门已砰声复关了起来,里面有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福哥,老爷子叫你进去,别和这些无聊的闲汉纠缠!”这声音正是那红衣女郎的。
就这样,丁晓给“挡”了“驾”:这一晚,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他忽的动念道:“他们硬不见我,难道我就不能自己去?”于是他暮然跃起,换了全身短装,就要去夜探姜家。这一去也,又弄出许多事故。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覆雨翻云几番疑梦幻天空海阔一剑闯江湖
夜深人静,姜家全宅昏黑无光,大门紧掩。姜家前面临街,后门却通河边。丁晓这时,已纵上了姜家后园的围墙,向里面看了半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待欲跳下,却又蓦地凝身。
丁晓这次夜访姜家,原是一时冲动,现在墙头上,给晚风一吹,清醒了许多。蓦然想起:自己这样冒昧地夜入前辈家中,岂不是过于荒唐?见了姜老头子,又将拿什么话和他说?
丁晓正拿不定主意,又张望了一回。其时一夜过三更,月暗云低,惊鸦夜啼,江风吹来,园子里的林木发出沙沙声响,凄迷夜色,历乱情怀,就在丁晓将跳未跳之际,猛觉脑后一股冷气吹来,仿佛是金刃劈风。丁晓急往下一窜,只听得呼的一声。一条人影已飞越自己的头顶,疾如鹰隼,往下一落,忽又腾身跃起。丁晓再定神看时,恍惚似有一个人,站在自己几丈外一块假山石上,向自己招手。
丁晓哎呀一声,待道来意,那人已大喝一声:“有贼!”丁晓忙嚷道:“我不是贼!我是……”话未说完,背后己又是暗器嘶风,似有弹丸打到。
丁晓左窜右避,好不容易避开一阵暗器攒击。可是暗器停时,人影亦杳,假石山上的人,背后用暗器偷袭的人,全没了踪迹,霎时间又是月冷星寒,万籁俱寂。
丁晓满腹狐疑,满腔气愤,大声喝道:“我是丁晓;我有事求见!”话声未停,道旁黄菊丛中,蓦然露出一个女子的上半身来,娇嗔怒叱:“什么丁晓?我家没有这样的朋友!”一说完又是几粒铁莲子,兜头兜面射来!丁晓发狠,单凤剑飕的出鞘,一面盘旋飞舞,护身躯,挡暗器,一面向那太子藏身之地扑去!口里嚷道:“姜姑娘,你停一停,我有活说!”
那少女并不停步,却索性全身都露了出来。在月色微明,清辉匝地之中,现出红装素裹,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不是姜凤琼还是谁人?
丁晓一见她出现,又喜又恼,喝她不停,不觉的便追了过去。他剑未归鞘,人往前奔,紧跟那少女纵过假山石,窜上葡萄架,正自忘形。忽听得一声苍劲的老者声音大喝:“回去!”跟着唰啦一声,一块大石,挂着碰掉的枝叶飞来。丁晓急错步闪身,避过了时;猛然间只见姜宅后园的小楼纸窗通明,忽地都点起了灯火。连树梢上桂着的几对宫纱灯笼,也亮起来了。只见满园子里树叶摇风,花枝弄影,比起前时在脉脉清辉、微明月色之下更显得分外清楚。
就在这灯火通明之际,花丛树荫之中,蓦地同时现出几个人来,有红衣少女,有昨日闭门不纳的“长工”,还有一个一把花白胡须的老者。那老者双眸闪闪,迫视丁晓,冷言发话道:“何方小子,居然敢偷到老夫家中?你的胆子也可算不小!”
丁晓沉了沉气,强忍着辩道:“姜老前辈,我说过我不是贼,你老不能硬栽我。”那老者听了,又迫近一步,扬声喝道,“那你做什么来的?”
这一问把丁晓问住了,他仓卒间竟答不出话来,好一会才讷讷他说道:“我是有事情要找姜姑娘,要向她解释解释。”
那老者面色倏变,哼了一声道:“找我的孙女儿解释?你说是什么话?我的孙女儿与你素不相识,解什么释?你准是安上什么坏心眼儿,快把实话说来,我还可审情度理,从轻发落。”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双眼一瞪,一指丁晓,扬声喝问:“听你满口胡言,听你说得像是好意而来的了!你不瞧瞧你自己是什么样子?咄!你手中拿的是什么?怎的找人‘解释’要拔剑行凶,紧紧追我的孙女?你恃的是哪门本领?你安的是什么心肠?”
老者语锋咄咄迫人,丁晓这才蓦然醒觉,自己手中竟还是拿着三尺青锋追人对话。他又一想老者语气,不禁既羞且骇,满面通红!自己这个样儿追人家的孙女,追一个妙龄的大姑娘,这才是真不好“解释”。
丁晓急Сhā剑归鞘,连忙行礼,连忙分辩:“老前辈,请别怀疑,弟子绝不是什么坏人,弟子来历分明,与你老只挨着一条街;太极派掌门人丁剑鸣正是家父。”
丁晓说到这里,见老者冷然发笑,急又往下说道:“老前辈容禀,弟子前几日行猎。碰见令孙女被人包围,是弟子路见不平,拨刀相助,只不知善姑娘对弟子有什么不满,竟打了我三粒铁莲子。刚才也是为了要避姜姑娘的暗器,这才不能不拔剑护身。”
丁晓方一说完,红衣女侠姜凤琼已抢着发言道:“爷爷,别听他的!他是坏人!他和那些人是朋友,那些人口口声声称他丁公子!”
丁晓正说了一句:“不是这样!”那老者已截着了他的话,满面寒霜,双眸炯炯,注视着丁晓,紧紧问道:“原来是‘丁公子’,失敬!失敬!只是纵许你是‘救’了她,江湖上施恩不望报,凭什么你要夜深人静前来找她,莫不成要她重新向你道谢?再说凭你刚才显露的这点能力,也还够不上救我的冰女。而且事情还不止这样,你父亲是索大绅士的好友,围我孙女的是索家的武师,是不是你串通出来,再假作仗义,想骗我孙女相信你。是不是这样?你说,你说!”
丁晓给姜家爷孙,咄咄词锋;说得羞惭恼怒,冷汗并流。他的父亲的确是索家的“好友”,但他又不能在外人跟前,承认自己父亲过错,虽然如此,可是当他听到姜老头子指责他和索家的武师灯是一伙人时,他忍不主了,双目直竖,抗声辫道:“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父亲有父亲的朋友,儿子有儿子的朋友,难道我父亲和索家的主人相识,就违索家的奴仆家丁都和我有过命交情?”
“老者前辈又说我够不上资格救令孙女,弟子确无一技之长,确比不上令孙女使得一手好梅花剑法。只是凭我这点微未之技,也确曾使令孙女在给敌人围攻之下,脱出身来。”
“者前辈,弟子久仰你老德尊望重,不料见面不似闻名。弟子年轻历浅,不懂江湖规矩。可也知武怵前辈,是该扶掖后进,是不该恃尊压卑,恃老欺幼!”
丁晓气塞心胸,眼中冒火,他竟不顾冒犯前辈,话锋相接,把姜老头子顶回去了。他居然准备了若姜老头子翻面,他就拔剑往外硬闯。
哪料姜考头子并未发作,红衣女侠倒先发作,她飕的一声拔出了剑,嚷道:“姓丁的,你出语讥消,轻视姑娘,我到要看看你的太极剑法,有什么霸道。”
丁晓正待放剑,又不料姜老头子忽然语调一变,面色缓和。先拉着红衣女侠道:“琼儿,不要这样!”继而双眼一盯丁晓,呵呵笑道:“你有胆气,只是你可知道,连你父亲见我,也得尊一声‘前辈’?”
“你既然算是太极派嫡系传人,就该懂得些江湖规矩,下次对待武林前辈,不可如此无礼。你可知就不讲江湖礼数,你夜入民居,也可捆你送县当盗匪办?何况你还带有兵刃,藏有暗器!拜访武林前辈,是这样个拜访法吗?”
“我本当惩治你一番,姑念你年纪轻、见识少,饶你一次。以后如敢再乱冲乱闯,碰着老夫,可休怪无情!”
丁晓看了红衣女侠一眼,面向姜翼贤深深一揖,大声说道:“承前辈教诲。没齿不志!俺丁晓领教透了,也不敢望再受你老夹磨(指教)!”他一说完,就迈开大步,朝园门直走,走近墙边,一扭身就纵上墙头。背后依稀听红衣女侠娇声笑道,“这小子以前和我也说过不承望再见的话,今晚可又不巴巴的深夜来了。”又听得姜老头教他的孙女儿道:“泼丫头,说话不准这样粗鲁,什么好小子坏小子的,全没点女儿家礼貌。”
丁晓心中气忿,径自跃下墙头。他想了想,又暗笑道:“我一硬了,那老头儿就软了,敢情他也并没有多大本领,浪得虚名。”
丁晓走得匆忙,跃出来时,不是临街这面,而是姜宅后面的墙边,只见浩浩江流。迷蒙烟雾,远处依稀有点点星星渔火。正自迎风踏月,忽见刷的一声;飞来一枝冷箭,一条人影:飕的从江边乱石堆中突跃出来。
“那人从乱石堆边窜将出来,轻飘飘地在丁晓眼前一落,伸手一拦道:”小贼,还在哪里走?赶快给我把贼物留下来!“
丁晓愕然惊视,只见那人剑眉风目、三十多岁的样子,人并不怎么魁梧,可是双目有神,自有一种威肃之气,丁晓给他眼光迫视,不自觉地微微一震,无形中觉得此人气魄矫矫,与众不同!
但丁晓是初生之犊,不畏猛虎。更兼他满肚皮闷气,无处发泄,现在又给人冤他是小贼,不禁破口骂道:“你才是小贼,半夜三更躲在江边吓人!”
那人噗嗤一声笑道:“谁叫你?谁叫你半夜三更到处乱闯,看你背着利剑,穿着夜行衣裳,准没有什么好路道?你得好好招出你是做什么来的?你是劫物?还是采花?可有没有刀伤事主,干下命案,你从实招来,我或者可从轻发落。”
丁晓刚刚给人“审”了半夜,他大叹今晚不知触了什么霉头,又碰上这个缠夹不清的家伙,他也要伸手管闲事,要“审”自己,丁晓哪有好气和这人再详说因由,他双目怒睁喝道:“你到底让不让路?”
那人大笑道:“小贼,别人没发气,你倒先发气了!看你意思,你是要硬闯了!好小子,你就拔剑出来闯闯看,你打得过我,我就让路。”
丁晓双目一瞪,问道:“你是要和我比剑?好!我奉陪,请你亮出兵器!”
来人又仰天一笑道:“你猜得对。我是要看看你的剑法。只是我不是要和你比剑,我只是要凭这双肉掌,向你讨教。”
丁晓几曾给人这样轻视,他气得哇哇叫道:“你好猖狂!你要用双掌来较量我的剑法?你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何等样人?太极十三剑的厉害,难道你毫无所闻?”
那人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双臂一屈一伸,嘻嘻冷笑道:“别多说废话,谁耐烦查你的师门,查你的家谱?太极十三剑是太极十三剑,你是你,你这小孩子懂得什么太极十三剑?你别看俺双手空空,只凭这双爪子也不容易叫你剁到。小贼,有胆你就斫斫看!”
丁晓给他激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嗖的就亮出剑来,喝道:“不给你吃点苦头,你也不知我的厉害!”立即右脚往前一上步,手中剑“巧女穿针”,就向那人左肋扎去!
那人把衣袖一拂,喝声来得好,双臂一分,左掌一顿一搭,轻拨丁晓剑把,右手掌便反来截击丁晓的左臂。丁晓急往左一转剑锋,身移步换,剑诀一领,“乘龙引凤”,好厉害的剑术,刺咽喉,挂两肩,刷的扫将过去。不料那人双臂一拂,身随掌走,迅若狂飙。丁晓一剑刺出,蓦地扎空,顿觉脑后生风,那人已掠至背后。丁晓急使“倒踩七星步”,左脚往右一滑,剑随身转,“倒洒金钱”,寒光一闪,既救败招,复截来掌。那人双臂一振,一声长笑,“一鹤冲天”,唆的窜起一丈多高,如燕翅斜展,侧身下落。丁晓喝声:哪里走,身似陀螺一拧,方位立变,朝敌人落处,悠然变招为“猛虎伏桩”,剑斩双足。
丁晓剑法虽得真传,来人身手亦自下弱。方落地,便撤步,一跳一闪,左掌护胸,右掌“游龙探爪”,便掌击丁晓上盘,丁晓一剑斩空,急变下斩为上抹,微一侧身让过掌风,立外“白鹤亮翅”,手中剑倏然外展,青光灿灿,直奔来人软肋刺去。那人微哼一声。“回身拗步”,避招进招,双掌作势擒拿,“神鹰攫兔”,蓦地便朝丁晓当头抓下。丁晓大怒,喝声:“贼人欺我太甚!”左手一领剑锋,“龙形飞步”,从敌人掌风之下掠出,猛的“翻身献剑”,运剑如风,剑剑直指来人要害!
丁晓心中是又恼又惊,恼的是那人横来欺负,而且居然这样小视自己:惊的是那人本领果然了得,只十余个照面,自己就连吃大亏。丁晓又想:父亲常说,丁家的太极十三剑,在江湖上未遇过对手,除了师伯一人而外。他(丁剑鸣)的剑法要算是武休独步的了。他父亲又曾对他说,他已得本门剑术十之七八,只是尚欠些火候而已。就拿这点本领会闯江湖,也不会轻易给人欺负了。他也相信父亲的话,却不料未闯江湖,就给别人空手较短。他不知他父亲固是有点气傲言夸,而来人也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非但本领甚高卜胸襟气度更足以锁服江湖,令无数英雄豪杰甘心为他奔跑,丁晓碰到这样人物。怎能不处下风。
但那人对了几招之后,也自对丁晓刮目相看:看不到丁晓年纪轻轻:居然得到上乘剑法,尤其是变招迅速,简直不似没有经验的雏儿。自己一连几手凌厉掌法;都给他应付过去,从容化解。
不说两人各自钦佩。且说丁晓第一次遇逢强敌,激起好胜之心,把奇门十三剑霍然施展开来,寒光闪闪,直如骇电惊涛,剑剑直指敌人要害。那人见丁晓越斗越勇,也抖起精神,不敢轻视,身形一晃,施展开“截手法”,挑、硕、拦、切、封、闭、擒、撕,扯、拨、压,反用进手招术,硬来空手夺剑!
那人一施展开上乘的空手入白刃工夫,饶是丁晓剑法精奇,终因欠缺火候,反给那人迫得连连后退。再斗不久,丁晓更处下风,他的剑饶是如何迅疾,都刺不着那人,反觉那人双掌,矫若神龙,在自己面门乱晃。丁晓这惊非同小可,急起来,便连用猛招,岂知这一来更心躁气浮,章法大乱!不知怎的,他方用到一手“玉女投梭”,往左一撤步,一挺腕力,剑尖刷地疾如电掣,猛点敌人心窝。那人却不退不闪,忽地把腰一沉,丁晓剑已刺空,说是迟;那时快,觉着自己给人一推一带,便跄跄踉踉冲出几步,几乎跌倒,而且右腕感觉微微痛辣,手中剑已不知怎样,竟给敌人夺去了。
丁晓这一惊非同小可,正自着急,忽见火光突然一闪,远处有人举起一盏孔明灯。一道黄光就朝他们照来。蓦地又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道:“朱师叔,饶了那厮。”在话声中,一条纤纤秀影,已自远而近。这人正是红衣女侠姜凤琼。
那个被唤作朱师叔的微微一笑,“嗖”了一声道:“小师妹。怎的你还没睡?”姜凤琼也笑道。“还不是给这小子在咱们家中胡闹了半夜,我也折腾得够累了。”
他们两人尽自说闲话,好像压根儿就不理还有一个丁晓在旁边似的。丁晓这份尴尬就不用提了,他面红耳热,索性连剑也不想要了,一扭头、就朝江边堤岸直奔,他要跑回家了。
可是他跑也没人家跑得快,他还没跑得几步,背后又是微风飒然,眉头上给人结结实实的按了一下,丁晓未敢回头,霍地横身,再向后一看,可不正是那家伙跟踪追到。
丁晓又气又恼、怒道:“我打不过你,还待怎样?”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傻小子,打不过就跑。你的剑呢?难道就舍得不要了?”他边说边把丁晓的剑弹了几下,顿时在深夜里发出铮然微啸。他又笑道:“你这把剑是不错,你真的舍得不要?”
丁晓气得恨恨他说:“不要!不要!你别恃你现在的本领比我强,你在我手中夺去,我必然也要从你手上夺过来。现在不行,总有一天会行;莫非我就永远打不过你不成?”
那人狂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会要你这口剑?放心,比这口剑好十倍的我都不要呢!这把剑还给你,以后可要收藏好一些,别给人家又夺去了。”
丁晓看了那剑一眼,想接又不敢接。他真舍不得这口使惯的单凤剑,可是刚才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说非亲手夺回不可,可是现在人家自动送回来了。
那人好像看破了丁晓心思似的,又笑笑说道:“傻小子,受一点挫折算得了什么?江湖豪杰,谁不经过大风大浪?你给人夺了一口剑,难道就当成深仇大恨,那么,我们汉族整个江山给人夺了又如何?”
那人说了面色甚是庄严,丁晓为他眼光所慑,不由自己地接过了单凤剑:怔怔问道:“你是英雄,你可愿留个名字?”
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你何必问我的名字?你是个少爷,知道我的名字,于你毫无用处。”说完他径自回头走了。
丁晓刚才想跑,现在反呆呆站着,只听得红衣女侠和那人有说有笑,谈得好像很是亲热,脚步声、人声,都渐渐地由近而远了。他望着、望着,不知怎的,蓦然间觉得一阵心酸……
江上峰青,江流渺渺;荻花芦叶,瑟瑟秋声;丁晓沿着江边蹈蹈独行,听潮音过耳,而人声、脚步声都已渐远渐寂。那红衣女侠,那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也都已没入苍茫夜色之中,丁晓蓦地心酸,平增怅触。
丁晓恨这两个人,然而又似乎欢喜这两个人。红衣女侠的娇憨直爽,中年汉子的豪气雄风,都对他具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尤其是红衣女侠的轻颦浅笑,更是深印他的脑海。可是当他把这个人联起来想时,却不禁疑云疑雨。红衣女侠称中年汉子做“朱师叔”;而中年汉子则称红衣女侠为“小师妹”。那未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中年汉子是姜老头子的徒弟还是徒孙?
只这一点怀疑还未是丁晓“心酸”之处,他在想为什么那中年汉子和红衣女侠,好像很是亲热?他不知怎的,和红衣女侠前一刻还是彼此诘骂,现在却没来由的嫉妒起人家来了。
丁晓自己一想,也不禁暗笑起来。他不禁良己骂自己道:“管他们是什么人,反正我是再也不愿见到他们了。”
那一晚丁晓回到家时,已是鸡鸣将晓,他游斗半夜,筋疲力倦。可是禁不住思潮起伏,辗转反侧,竟直到天明方始睡着。这一觉睡得很甜,不知什么时候。才给父亲叫醒过来。
他在烦恼之中入梦,又在烦恼之中醒来了。他的父亲叫醒他后,第一句就是:“你这孩子,怎的睡得这样不醒人事?昨夜做什么来了?你瞧客人都已走了!”
丁剑鸣那天早晨不止一次地来看过他。见他睡得烂熟,摸摸他的额角又似有点潮热,不忍把他叫醒。现在来访的客人都已去了,天也将近午了。他担心丁晓生病,再把他叫醒、看他精神面色,还是如常,这寸消了愁虑。只是丁剑鸣却不由得很是纳罕:怎的他会这样熟睡不醒?尤其是练太极派武功的人,一早就要起来练习太极行功,他怎的连惯常功课都记不得了。这样熟睡,内中必有“古怪”。
丁剑鸣暗暗纳罕,丁晓比他更纳罕,他听父亲说什么“客人”,自然而然地朝窗外望了一望。这一望顿时使得他心中突突跳个不止。
看官,你道那些客人是什么人物,令得丁晓如此吃惊?原来他一眼望出窗外,见着三个人正缓缓地走出大门。三人中有两人竟是自己的“新认识”——索家大护院和华家的一个武师。另一个则是自己的“父执”,平时也常来的索家的三公子索志超。
他这一吓,睡意全消,他不禁怔怔地问他父亲道:“这些人是做什么来的?”他还以为索、华两家的护院武师找他算帐,在他父亲面前说他坏活了。
不料他一看父亲面色,却毫无温怒之容,反而满面笑容看着自己,看了半晌,却又突的蓦然兴叹道:“岁月如流,我来到保定霎眼就是二十多年,你已经十九岁了,哎,十九岁了!”
丁晓给他父亲弄得糊糊涂涂,不知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的年岁?正待发问,只见他的父亲盯了他一眼,在感喟中带着喜悦之情,微笑着缓缓说道:“你十九岁了,也该给你定婚事了,我,……”
丁剑鸣话未说完,丁晓急忙截住道:“爸爸:我还不想定婚!”
丁剑鸣说话被截,很不高兴,摆手道:“你听我说下去;做小辈的不要胡乱打断长辈的说话,懂吗?”
“你十九岁了,年纪不算小了,定了亲就更成了大人了:别尽是这么不憧事!你看见那几位客人吗?他们就是给你说亲来的。女家是这里有名的华家,我已答应了。”
“爸,你答应了?他们是为官作宦人家,和我们的练武家子,怎能登对?”丁晓急得青筋暴露了。
丁剑鸣冷冷地看着了晓:“缙绅人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好?他们不嫌我们,难道你还要挑三拣四?”
丁晓忍着气,委婉地又说道:“爸爸,你不是曾和我说过:咱们爹爹的‘家训’是不许做满洲人的官,我们怎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
丁剑鸣怒道:“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现在是叫你做满洲人的官,叫你替满洲人做事吗?怎胡乱地扯到‘祖训’上来?华家以前是曾为官作宦,可是人家早已‘退隐林泉’了;而且人家是像索家一样的”积善之家‘,不是什么贪官污吏,你挑什么眼?
“给你说的亲是华员外的一位近支侄女,据做大媒的索公子说,这女子品貌俱佳,知书识札,针线精巧,你得到这样的妻室,还不是你的造化?”
丁剑鸣又白了丁晓一眼冷笑道:“你成天在外面闯荡,敢情是看上什么野女人了?可是,你说咱们是练武家子,那你的意思是要找个也会把式的姑娘了。”
丁晓低下头来,面红红地轻声说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丁剑呜手指轻敲桌面,得得作声,说道:“你没有这样意思,那就很好。咱们虽是练武家子,可是我却偏不喜欢会把式的姑娘。你想想看,做妻子的应该讲求‘贞顺贤淑’、‘知礼守法’。那些江湖女子,只知走绳跑马。舞马弄剑,拈一根针却比舞大刀还难,你说这样的女人怎能‘善相夫子’?”
丁剑鸣又得的一声敲着桌子道:“比如那姜老头的什么孙女儿……”丁晓听了,不禁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似为他父亲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数说他了,只听得他父亲接着在下说道:“那个号称什么红衣女侠姜凤琼的,整日价抛头露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马上马下,闯荡江湖,较技学胜,你说像这样的姑娘懂得什么‘妇道’?”丁剑鸣原来并不知道丁晓和姜家的“过节”,他只是夹叙夹议;顺便把姜风琼姑娘奚落了一番。
当日丁剑鸣不管丁晓怎么说,他是把丁晓的婚事包办下来了。他还要丁晓练武之外,多读一点书,学得,“斯文”一些,免得女家以为咱们只是“粗人”惹人笑话。
丁晓听了自是十二分的不舒服。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家像一个“枷”了,本来就是没有这次“强迫定婚”,他已经和父亲的思想有了距离,何况父亲又要他和他所鄙屑的缙绅女儿结合。
只是他父亲的话,也在他心里激起一点波纹,那就是他父亲奚落红衣女侠姜凤琼的一番活。他并不像他父亲一样,认为女儿家抛头露面就不是好事情。可是他听了父亲的话,却蓦然想起了红衣女侠既频年闯荡江猢,想已在武林中觅得佳侣,敢情那中年汉子,就是她的意中人?
丁晓自那次打猎之后,脑海里就深深印下了红衣女侠的影子。他尽管受了闷气,吃了苦头,可是对红衣女侠还是念念不忘。他虽然也并未想到对红衣女侠有什么所求,可是他在感情上又很不愿意她有亲密的男友。只是他想念红衣女侠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是已经定了婚了。
在丁晓的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媒约之言”,还被认为天经地义,是做儿女的听不能反抗的。丁晓空自不满,却毫无办法,和金华商议,金华也没有主意。
就这样过不了几天,丁剑鸣就径白送了聘礼,而且做得很是铺张。保定武家都知道这么一回事,议论更是沸佛扬扬,丁晓也更遭受他们的白眼,弄得短叹长嗟,竟连大门也不敢出了。
就在他父亲过礼后的第二夭晚上。丁晓一直胡思乱想,过了午夜还是睡不着,正自蒙蒙胧胧的当口,猛听得屋顶上微微一响,接着玻璃窗扇,无风自开。丁晓急自床上一跃面起,一手护胸,穿出窗外,只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远处似有两条人影,倏起倏落,疾如闪电,那后面的一人;竟似是一个少女。
丁晓大骇,急在前追,可是那两人身法奇快。且似惊鸿掠水,一瞥不见。丁晓思疑不定,折回房中,只见桌于上用梅花针钉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天空海阔,何处无家,大丈夫岂当俯仰由人,抑郁檐下?”
丁晓怔怔地对着这张纸条,直疑梦幻,他想了又想,猛的如大彻大悟,摘下单凤剑,拿了十多两银子,他竟自留书父亲,独自出走,天空海阔,剑闯江湖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仆仆风尘求绝技茫茫来日大艰难
凉秋九月,天朗气清,在河北通往河南的官道上,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美少年,穿看一身鲜美衣裳,骑的却是一匹又瘦又丑的驴子,显得很不相称。
这个美少年正是弃家出走,初闯江湖的丁晓。原来他一点经验也没有,在出走时,摸了十多两银于,挑了两套最好的衣裳,就出来了。他以为在外面比不得在家里。衣服应该光鲜一点,所以挑了又挑,竟把他父亲给他缝的两套准备给他结婚时用的衣裳挑上了。
他又没有跋涉长途的经验,头两天徒步走了两天路。便闹了笑活,吃了苦头。白天走路。行人不绝。当然不便施展什么轻身功夫,他的什么“八步赶蝉”、“陆地飞腾”的玩艺全用不上。他走的又不是什么偏僻小路,而是沿着官道,向河南走去。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路途,只知道有一个“太极陈”在河南怀庆府陈家沟子住。他想去太极陈那里学艺。融汇太极两派的功夫。于是一路问人往河南怀庆府的走法,别人自然指给他坦荡的官道了。
他这样一步步走,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很不耐烦。于是施展功夫,试稍微走得快一点(已经是等于普通人的飞跑了)。便几乎给做公(官差)的捉住,那些骑着劣马的公人,见一个华服的少年,在大路上飞奔,很是诧异,以为他是什么江湖盗匪,便策马赶上他,要将他逮捕,幸好那时他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还是保定郊外,一说起来,那公人居然知道他父亲丁剑鸣的名字,只道这是他们太极名家,练习“行功”便也不难为他,可是公人们却告诫他道,“要‘练功夫’不要在官商大道上练!”
丁晓徒步行走,还不止几乎给公人逮捕。而且也为店家拒宿。原来开客店的看见这样华美的少年,却是风尘仆仆,满脸风沙的样子,也很是思疑,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路道?店家怕招惹是非,竟群推客满。他第一天晚上,走到一个小市集,就是如此这般的给人拒绝,好容易出了加倍的钱,才弄到一间又脏又臭的小客栈的房子,连住带喝,竟几乎要了他二两银子,他满肚皮都是气。
“这样只走了两天,就走不下去了,他这才想到要买一匹”好马“代步。谁知他到市集去问,”好“的马要三十两以上的银子,连劣马也要十多两。他只摸了十多两银子出来,用了两天,只剩下十两零一点了。当时以为这沉甸甸的一堆碎银尽够用了,哪知买匹马都不够,他不得已而思其次,只好买驴。就是买驴也不能买健驴,只好买又瘦又丑的驴。
那匹驴也叫他生气,跑了短短一程路。就仰着脖子直喘气。这一天秋阳当午,人驴燥渴,丁晓正走到一处颇为热闹的市集,只见酒家三五,酒帘招风。他拣了一间最大的酒家,就想进去歇脚,哪知堂官看了他一眼,竟皱了皱匿头,说道:“客官,小店可没有什么喝的,前面安乎镇却是一个大市集,不过三十里,你这匹‘健驴’跑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客官到那里歇歇不好?”
丁晓愕睁着眼怒道:“开店的反拒起客人来了,真是岂有此理!你估量小爷没钱吗?说着把身上剩下的几两银子捏在手中,便在店伙的面亩乱晃。
那堂宫见丁晓一凶,他反有点害怕了。连连赔笑道:“客官,不是这个意思,‘你老’(北边一般的对人尊称,并非一定是年老的才适用)赏面,小店是求之不得,只是怕没有什么东西,简慢你老。”说罢便殷勤招呼丁晓到靠窗凉爽的地方拣了一副座头,问道:“客官你喝什么酒?”
丁晓发了脾气,见店中客人都注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也放缓语调答道:“随便什么酒都行,只不要辣酒。”那堂官笑了笑,给他拿来了一壶“竹叶青”。笑道:“客官,这酒准合你老口味。”
竹叶青是山西杏花村名酿,清醇清香,入口不醉,过后方知。丁晓喝了几口,正自陶然。他边喝边张望店里的其他客人,立刻他便被东边座头的几个客人吸引住了。
东边座头坐着四个客人,一个是五十来岁的者者,两个是三十多四十岁的中年壮汉,还有一个却是二十余岁的少年,这几个人年龄参差,长短不一,说话又是南腔北调,显见不是一个地方的人。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们说的话中,夹杂着许多江湖唇典(暗语),腰间的剑鞘也隐约可见。丁晓对江湖唇典。帮会切口,虽是一知半解,但到底是练武家子,多少也听出一点,好像听他们说起什么会党,又说起什么拳民,又好像是要去找什么人似的。
丁晓听得入神,不觉直盯那几个客人,心想这几个人准是武林中人,却不知是好是坏,若是好人,和他们交个朋友,倒可解解旅途沉寂。
他正在忖度:那几个客人却先邀请他了。那老者竟站立起来,向他招手道:“这位朋友,何不过来坐坐?”
丁晓见他们邀请也就不客气地过去。那老者招呼他坐下后。便问他道:“兄弟,你到底是哪条‘线’上的?”(哪一路好汉之意)丁晓愕然道:“我是赶路的。”
答非所问,那老者看了丁晓一眼,又问道:“兄弟,你不必疑虑,咱们都是‘道上同源’(同道之意),我问你是‘守土开爬’的,还是‘上线挂牌’的,有没有‘正式归标’、‘开山立柜?’”
那伙客人怀疑丁晓来路不正,不知是哪路江湖人物,所以拿出江湖切口考问他。这几句活的意思是问丁晓,你是有一定的势力范围做案子的呢?(守土开爬)还是在江湖上流窜,四出劫掠的呢?(上线挂脾)有没有正式入伙,做人家的伙计(正式归标),还是自己做大头目?(开山立柜)
哪知丁晓听了,一概不懂,支支吾吾,很是尴尬。
那二十余岁的少年,抒量了丁晓一会,笑着拉拉丁晓的手道:“小兄弟,你大约是初走江湖吧,咱们老爷子走了眼,以为你是有来历的江湖人物呢!”
那中年的壮汉接声笑道,“你也走了眼了,我说这位小兄弟,纵非久历江湖,也准是一把武林名手,你看他佩的剑,这这……”连说了几个“这”字还没有接下去,他原来是想赞丁晓的剑好,可是丁晓剑Сhā鞘中,他怎能乱说好坏。
幸得丁晓不待说下,已急急解释了:“剑术,我只懂得几手粗浅的太极剑,哪说得上是武林名手?诸位前辈,想必都是行家?”丁晓见这些人和颜悦色。好像很是热情。他心想:这群人倒比姜老头子好说话得多,他也就和他们“套交情”了。
那老者见丁晓这一说话,干笑了几声道:“是嘛,可知老朽并未走眼,人家是太极派的门徒。”
“喂!小兄弟。”那老者又招呼丁晓道:“那你是哪个帮会的?”
丁晓又愕了愕。答道:“我没有加进什么帮会。”
那老者给丁晓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丁晓慌不迭的接过,正待道谢,那老者又道:“兄弟,咱们是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俺实在喜欢你少年英俊,显得是个人物。江湖朋友说话,应该坦率。现下会几手武艺的,不是帮会中人,也必定有宗派,有香堂,断非石头里爆出来的,可是……”
丁晓听了,还是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不知道什么帮会。”
丁晓倒并不是对那些人有什么怀疑,他见那些人一直发问,很是窘迫。本想把自己的来历告诉他们,可是他想了一想,却又不愿意说出来。一来,他知道父亲行为,久为武林所不满,他恐怕那几个人是武林前辈、说出来历,反招他们轻视:二来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也不愿随便泄露。
那老者见丁晓一问三不知,好像是不大高兴了。他呷了一口酒,又对了晓道:“兄弟,俺虽和你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但也禁不住对你有所疑虑,不敢推心置腹。只是,纵使你没有加进什么帮会,你也总该知道一些江湖组织。喂,比如义和团你知不知道?”
丁晓摇了摆头道:“不知道。”
“那‘大刀会’呢?”
“也不知道!”
那老者把酒杯重重一顿道:“你这是完全把俺弟兄当外人看待,江湖朋友哪是这样的不直爽!喂,问义和团你不知,问大刀会你也不知,那你自己说吧,你到底知道江湖上有什么帮会?莫非你会好意思说你一个也不知道不成。”
丁晓想了想,迟迟疑疑他说道:“我只知道有一个……”
那老者紧迫着追问道:“你知道的是哪一个?”
丁晓嗫嗫嚅嚅地说:“我知道有一个匕首会。”
那老者面色倏变:“哦!匕首会:你熟悉那里面什么人物?”
这一同顿使丁晓又不知所答了,原来了晓给那者者盘问他知道哪一些江湖组织,连问了两个他都不知;那老者神色已很不好看,丁晓也觉得很是窘迫。恰巧那老者问到“大刀会”,他突然便联想起“匕首会”来。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匕首会”。只是听金华提起过有这么一个江湖秘密团体罢了。
他见老者追问的紧,只好据实答道:“我并不熟悉里面的什么人物。只是听朋友说过罢了。听说里面有个年轻的好汉,豹子头,虬须子,使得一手好太极剑法。”
那老者哈哈笑道,“俺老眼还算没花,老弟竟大有来历!”说罢,挑一挑大拇指,便过来敬丁晓的酒,丁晓不知所措,正待谦辞,那老者忽地冷笑一声,双手闪电似的在丁晓的肩头一搭,丁晓顿觉如同两把钩子一样,往肉里紧,两条胳膊立时软麻。说时迟、那时快,两旁的两个壮汉,已疾的掣出手镣脚铐,合力把丁晓制服了。
看官,你道丁晓原是太极名家子弟,如何这等不济事。这不是丁晓本领低,能力弱,而是他年纪大轻;缺乏经验。他对那些人毫无戒心,如何想得到别人会突然向他动手:那老者一下手又是用的“分筋错骨”的厉辣擒拿手法,丁晓如何还能反抗。
青天白日,公然做案,变出意外,店伙客人,群相惊讶,不觉纷纷起立,张口结舌。丁晓哇哇地叫道:“你们这伙强徒,小爷与你何冤何仇,敢来加害,白日青天,掳人抢掠,不怕王法吗?”
那老者连连冷笑,看了看丁晓,又看了看那些愕然惊视的店伙客人们,缓缓说道:“王法?老爷便是王法!”
他又招手叫店主过来,把一张盖有关防的捕盗文书亮了一亮,说道:“老爷们是皇上派来专捕反贼的,这小子便是个反贼,他在你店里喝酒,本来你也脱不了关系。只不过看你这熊样子,不像和他有什么勾通事情。老爷们网开一面,不带你去询问了。你以后可得招子放亮一点(要有点眼光之意),以后再碰着这样形迹可疑的人物时,要立即晴里通知官面。”
前清律例,“造反的”有夷九族之祸,牵连的也有杀身之危!店主、店伙和那群客人,一个个吓的面青唇白,哪敢做声。连他们的酒钱以及丁晓的酒钱,店主都不敢开口了。那个招待丁晓进来的堂棺还结结巴巴的为自己洗清关系道:“可不是?我一见到他就知道准不是好路道,我本来不准他进来。是他硬闯来的。”
丁晓凭空遭受诬赖,气得怒火冲天,狂叫道:“他妈的,你们才是匪徒,敢胡乱诬蔑小爷,你们分明是想敲诈!”
那老者又冷笑道,“敲诈?你难道真要老爷点透,‘匕首会’是‘叛逆’中最阴险毒辣的团体,凡捉住匕首会中的人,皇命是杀无赦,你这小子还想活哩!”他竟然把丁晓看成匕首会的小头目了。
这些人说是“奉皇命来专捕反贼的”,这倒不假,但主要却不是对付匕首会而是对付义和团,原来那时匕首会的势力已走下坡,他们那种“人自为战”,用暗杀手段反抗清廷的方式,反给清廷逐个击破,到处搜捕,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匕首会虽走下坡,而义和团却是新兴势力。那时义和团正是刚组织没多久,开始时揭的是“反清复明”旗号,又帮助被官府。教民欺压的百姓,所以很得百姓拥护。
因此一有义和团组织,清廷立刻把眼光转向它了。(那时候,义和团还未“合法”,还未“公开”)他们像搜捕匕首会人物一样地搜捕义和团的人。
那几个人便是北京九门提督派来协助当时山东巡抚李秉衡、直隶总督裕禄、河南巡抚张汝梅等搜捕义和团的。九门提督派出的人很多,加上那几省官府原有的名捕头,就组成了一个搜扑义和团的“核心组织”。这几个人便是被分派去协助安平府搜捕河北、河南边界一带的义和团的。
那老者名叫焦忠耀,是九门提督下面一把得力好手,精于“通臂拳”,还会几手点|茓法。那同来的三人则都是他的晚辈。他们一行四人,因能纵高窜低,谙熟江湖切口,因此他们每逢大队官兵出来搜扑反贼时,他们便担当在前面侦查的任务。若发现“贼巢”,便引大队专“镇压”,若碰到小股的拳民,则他们几个便就地解决。
这天他们碰见了初入江猢的丁晓,盘问之下,虽然明明看出他是个雏儿,但见丁晓提起江湖上最秘密的暗杀团体匕首会,又提起匕首会中那使太极剑的娄无畏(丁晓其时还不知娄无畏名字,可是他转述金华所说的相貌。焦忠耀等一听了就知道正是清廷悬巨赏缉拿的娄无畏),心中也不禁一惊。他们又听了丁晓自述是“懂得几手粗浅的太极剑法”,便猜疑他和娄无畏有什么牵连,因此不管是否捉错,便先伸手把丁晓擒拿了)这正是历来残酷统治者“宁杀错一百,莫错放一人”的做法。
可怜了晓哪里知道这么危险,还是怒气冲天地大骂。那些人也不理他,兀自在抽烟、喝酒、谈夭、冷笑。
没有一盏茶功夫,官道上尘沙漫起,风鸣马嘶,一拔马队,一窝风地驶到。这正是安平府搜捕义和团的大队。他们一路上,已胡乱捉了十来个义和团“疑犯”。这回又听得焦忠耀捉到一个与匕首会重要人物有关的人;带兵官听了一不觉大喜。
正当他们欢天喜地之际;有一个单身怪客,悄然进入酒店,走到他们跟前……
那来人是个卅多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剑眉虎目,耿耿有神,不知怎的他在乱哄哄的时候,就混进来了,那时门外是数百马队四散歇息,他竟直走到带兵官和焦忠耀等的面前才被发觉。
丁晓正在气头,正在乱骂,他也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蓦然他听得那带兵官操正官腔在喝问:“什么人,胡乱闯进?不知道规矩吗?”又听得有人慢条斯理地答道:“什么规矩;茶楼酒馆,人人可进。你老爷来得,难到我就不能来得?”
这声音好熟!丁晓也不禁愕然张望。这一望可把他惊着了,这人正是红衣女侠叫做“朱师叔”,曾和自己在月夜沙滩之下交手的人!
丁晓的眼光刚和那人接触,只见那人突然冲进两步,大叫道:“呵!表弟,你怎么啦?给人带上这些玩艺?(指手镣脚铐)”
丁晓未及回答,与焦忠耀同来的人,已拔单刀,举铁尺,纷纷拦阻,不准他挨近丁晓。那人显得瑟瑟缩缩的样子,退过一边,作出惊讶之状,呆望丁晓。
丁晓更是惊讶,他不知道怎的自己竟成了这个人的“表弟”了。
丁晓处在这个场面,急促间竟想不出什么话回答,当下又听得焦忠耀喝道:“这家伙准不是什么好路道,给我擒下!”活声未了,与他同来的两个壮汉,便举起铁尺。喝令来人受绑。
丁晓情知来人本领高强,以为必有一番拼斗,正瞪大眼睛待看热闹,哪知全出丁晓意料,那人竟高举双手,大叫:“俺什么也不懂得,老爷们抬抬贵手,别难为俺这苦哈哈的!”他竟乖乖地任从那些人绑了。
这一来更令丁晓气得七窍生烟,从热腾腾的希望里,跌入冰冷冷的雪窟中。他心里暗骂:“这家伙原来是晓得欺负后辈,见到官面的人就怕,呸,我还以为他是什么英雄呢!”
不说丁晓心里暗骂。且说那人被绑后,带兵的官儿盘问他,他竟有一句答广旬,供说丁晓是他的“表弟”,他们俩表兄弟都是新加入义和团的“拳民”。
那带兵的官儿和焦忠耀等都哈哈大笑,向丁晓叱道:“瞧你这小子刚才还装蒜,原来你是义和团的拳民,又是匕首会的逃犯!”又对着那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说:“你还算老实,回到县里准能叫你减等(减轻刑罚)!”
丁晓这回又气得哇哇地乱骂,骂的可是那位“朱师叔”了,丁晓骂他胡说,骂他“卖友”,(其实丁晓连他的名字都还未知,骂他“卖友”是因为气急了,就什么也骂了。)那人听了,连理也不理,骂得多了,竟自淡然他说道:“表弟,你安分一点吧。谁叫咱们给官爷们捉住了,只好认命了吧!”说着,又装做怪可怜的样子,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那官和那群捕头,见他们“表兄弟”争得有趣,又是一阵大笑,把他们两个混在被捉来的那些义和团“疑犯”中,一齐解县了。
斜阳古道。健马嘶风,数百官军马队,押解着丁晓,那冒认丁晓做“表弟”的中年汉子,以及十多个义和国,“疑犯”历历乱乱地往安平府行进。
一路丁晓骂得口干舌焦,声音嘶哑,要骂的也不能骂了,只好被人反绑在马背上干瞪眼:那冒认是他表哥的汉子神色自若,不骂也不吭气。
那带兵的官儿则高兴异常,以为捉到了义和团和匕首会的重要人物,一路上带领马队叱喝驰骋,吓得百姓人家鸡飞狗走。
傍晚时分,他们已走到离安平还有五十里的赭石岗,他们为着要赶在黄昏之前到达广平,更是快马加鞭。赭石岗是几层赭红的土岗子,两旁的麦地长着一人多高的高粱青稞子;山风卷来,高粱帽子随风起伏,就像卷起千重绿浪。官道倚岗修筑,穿过土岗,就又是坦荡的平原,可以看得见安平府城了。
官军马队正待拐过前面峭拔的峰脚,忽地在土岗上的疏林中,有人桀桀怪笑。接着有一瘁沙沙的脚步声,窜出一个近四十岁;懦冠儒服的“书生”!
那书生也怪,在走到离前头马队数丈之遥,忽地抱拳一拱,念书似的唱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行人若经过,献出路钱来!”唱罢把手中的描金扇子向官军一指:喝一声,“咄!还不给我站住!”
这可真“邪门”,率领马队的统带不禁勒住了马,心想,只有官军捕强盗,哪有强盗反向官军要“买路钱”。
而且又只这么一个人,十足是穷疯了的书呆子,哪有一丁点强盗的气味?
带兵的宫儿一勒住了马,喝道:“哪里来的神经汉,快快让开,不然就捉你解县!”这统带居然看他是个书生的面上,不为已甚,只是喝他快起,并不立即捕拿。
哪知这“疯书生”却是纹丝不动。带兵官正侍喝令捕拿,那焦忠耀老捕头,已是大吼一声,纵马而出,一边大喝道:“统带,留神!看紧犯人!”到底是焦忠耀有眼光,他已看出,前面的“疯书生”,一定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果然,喝声未了,那被红衣女侠称为“来师叔”,闯入酒家,自动受绑的中年男子己是蓦地一声虎吼。手镣脚铐,碎成几段,他自马背上腾空纵起,似闪电般地越过了好几匹马,落在绑住丁晓的马背上,用手一拂,利如刀剪,把绑住丁晓的粗麻绳通通弄断(官军把丁晓当重犯。在手镣脚铐之外,外加几重麻绳),再在丁晓的手镣脚铐上,东摸宁把,西摸一把,不知给他用什么法儿,也全给开了。
这动作之快,有如电光流火,众军士惊魂未定,呐喊声刀枪齐扑!他已手脚并用,疾如猿猴,扑入刀枪之中:风翻浪涌,只两下子,就空手夺到两张刀,正待抛一张给丁晓,只见丁晓也已把当前的一个军官打倒,夺得了一杆长枪了。
“书生”截路,叛贼自逃,事件离奇。变生不测。官军马队的统带(官名)顿时手忙脚乱,待要拦截。他穿着黄|色战褂,手执马刀,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居然还呼喝指挥,神气活现。“朱师叔”看得分明。觑个正着,倏地一声怒吼,在马背上用力一点,施展“一鹤冲天”的绝顶功夫,奋身一跃,居然飞越出四五丈远,如飞将军下降,倏地就扑到了那统带的面前。
一支笔难写两下事。且说在“书生”截路,“朱师叔”空手夺刀,连声呼喝之际,赭石岗两旁麦田,在那高可寻大的高粱麦子之中,蓦地发出轰天震地的呐喊,瞬眼间就钻出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头上黄中飘动,手中兵器出鞘。这大群人正是官军们所要搜捕的义和团拳民!
那统带正在督领官军放箭,“朱师叔”已扑到马前,手起一刀,“白蛇吐信”,分心刺进!来的迅速,出手如风,那统带大吃一惊,急忙跃马挥刀,向外一格、哪知“朱师叔”刀法奥妙无匹,霍地往回一掣,“雁落平沙、连人带刀一转,闪电般地闪到统带马后,他一纵上马,刀光烁烁,向外一推,那统带的头颅,顿时呼的飞起一丈来高,血雨喷溅尘埃,尸身翻下马背;官军不禁大哗,似碰到凶神恶煞,纷纷走避。
这其间焦忠耀已与拦路书生斗在一处,与焦忠耀同行的两个中年汉子,是直隶总督府里的有名武士;见数百官军;连个犯人也看不住,不禁怒气填胸,大喝一声“钦犯还要逞凶,看家伙!”一使单刀,一使铁尺。两边袭上。“朱师叔”哈哈一笑,刀如雁翅斜展,向上一截,便斩那使铁尺的右臂,那人慌不迭的一缩右臂,“朱师叔‘的刀已顺势直下,磕开了另外一个汉子的单刀。那两个家伙知道碰到高手,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拼命缠斗!
“朱师叔”挥刀霍霍,力敌二人,再偷窥战场形势,只见丁晓己和焦忠耀同行的那少年汉子斗在一处;义和团的拳民则分别和官军混战,一场厮杀,在赭石岗前激烈展开。
原来丁晓也懂得空手入白刃的功大,只不过不如“朱师叔”这般熟练罢了。他得朱师叔给他解绑之后,暗叫一声惭愧,自己身为太极名家子弟,竟然无法脱逃,要别人搭救。他哪能让“朱师叔”给他夺兵器,他抖起精神,一伸手就擒住了一名官军的枪杆。一压一抽,夺了一杆红缨枪,把那名官军,跌了一个大筋斗。
他夺枪在手,胆气更雄,竟似蛟龙入海,杀入官军之中,手起枪落,戳翻了五七个,正自杀得性起,忽觉脑后有金刃劈风之声,从后袭到。他轮转枪杆,一挡一扎,只听得当当两声,那人似已给碰退两步。他回过头来,只见暗袭自己的,正是那酒店中的粗豪少年。
丁晓初走江湖,乍遭强敌,夺到的又是一杆普通的红樱枪,不大合手,不觉有点心慌……他猛力将那杆枪抡得悠悠带凤,直向敌人打去,那黑面少年剑术也颇精深纯熟,辗转进退,枪剑交锋,丁晓的枪竟也欺不进去。只是这样斗了一二十回合,丁晓反倒心神镇定起来了:原来那人虽然剑术不弱,但丁晓抡动红樱枪,左拦右挡,上挑下刺,也应付有余。丁晓心想:原来江湖拼斗,事属平常,并非每个人都像“朱师叔”那样厉害的。
两人又斗了十多回合,丁晓渐渐看出自己的缺点和敌人的优点了。原来自己刚上来时,缺乏经验,不知虚实,只顾猛力抡枪乱刺,自己的枪是长兵器,敌人的剑是短兵器,利于用小巧腾纵之术,在问躲之中,乘隙进击;自己一上马便急三枪,恰恰中了敌人道儿。他可以待自己力乏之后,再发力扑刺。丁晓看破敌人用心,“蓦地改变战术,使出太极枪二十四式,动如脱兔,静如Chu女,一镇定下来,丁晓武功原在那人之上,竟自渐渐占了上风了。
这边厢丁晓斗得正酣,那边厢焦忠耀也给那书生模样的人,杀得连连喘气。那怪书生使的兵器,竟就是手中的描金扇子,扇骨用精钢打就,西边锋利,竟可当闭|茓厥用,又可当一枝小小的五行剑使,轻点重打、横敲侧击,一把扇子,所指之处,竟全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茓!
焦忠耀这老头儿也有几十年武功了。他竟不曾见过如此打法。他手中的齐眉棒,本来在直鲁两省,颇有名头,更兼精于“通臂拳”,身法甚轻灵,但一与这怪书生交手,竟是相形见细。一来一往,斗不到三十个口合,已给怪书生抢了先。
焦忠耀斗得心烦,杀得火起,怒吼一声,刷地一伏腰,使出平生绝技,以通臂拳法化到棍法上来,齐眉棒倒提,砸腰扫腿,急如风雨,专向怪书生的下三路急攻。
怪书生一声长笑:“鼠狐伎俩,现猴儿相,大爷囊空,恕无钱赏!你若再跳,我便打之,你若不跳,我便看之。跳乎哉?真跳也!”他在厮杀拼斗中,竟然酸溜溜的乱掉文,胡诌一通,把焦忠耀当做猴儿耍。焦忠耀的通臂拳棒,原就是取法猿猴的动作的,他纵跃起来,真像一个老猴儿!
焦忠耀给他气得一佛出火,二佛升天:却半点奈何他不得。饶是焦忠耀迅逾猿猴,那怪书生的一把铁扇;却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身法疾若飘凤,招术变幻莫测。他袍袖飘飘,焦忠耀的棍棒,连他衣裳都没有沾着,焦忠耀越战越胆寒,而怪书生却越战越是精神焕发,只见他的铁扇于越展越快,步步紧凑,焦忠耀时刻要留心|茓道,大汗淋漓,又见官军马队,又被拳民包围,力既不敌,心亦惊慌,他急绕步旋身,齐眉棒“老树盘恨”,向敌人下盘虚打一棒,便赶忙拧腰纵身,待要逃命。
那怪书生可是心狠手辣,半点不饶,他早看出焦忠耀那招乃是虚招,他不避不挡,身形一动,疾如飞失,竟自抢在焦忠耀逃路的前头。焦忠耀立定,怪书生已猛回身迎着,铁扇一指,便向焦忠耀的“华盖|茓”点来,焦忠耀闪躲不及,呵呀一声,往后便倒。怪书生冷笑一声,扇子张开,摇了几摇。便仗着轻灵身法,窜入混战的人丛之中,寻找约他到此地的多年老友。那焦忠耀给点到地下,没人来救,在官军与拳民的混战践踏中,哪里还留得性命。
约怪书生到赭石岗的人,便正是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人,这时也正杀得非常酣畅,他一柄单刀,寒光闪闪,舞成了一圈白虹,裹住了那两个与焦忠耀同来的中年汉子。那两个汉子,虽也是名捕头,却敌不住朱师叔的精湛刀法,给他一柄单刀,迫得团团乱转。
“两人情知不妙,打了一个招呼,便待合力外闯。脱出刀圈。那两人一抡铁尺,一舞单刀,苦苦夺路,朱师叔刀风呼呼,兀自在那两人周围盘旋飞舞,那使铁尺的急了,仗着兵器沉重,猛的把铁尺一翻一”抽梁换柱“,向”朱师叔“的刀身横架上来,便待外窜。
“朱师叔”刀法神奇,经验老练,他不架不接。霍地向下矮身,手中刀一划,“拨草寻蛇”,便向敌人持铁尺的手腕划去。那使单刀的家伙,见伙伴危急,急窜上前来,用足力量,“力劈华山”,朝“朱师叔”的顶梁便砍。
“朱师叔”是何等人物!他既敌住二人。岂有不防备偷袭之理,那使单刀的刀还未到,他己急抽招换招,一提腰劲。“燕子钻云”,刷地拔起两丈来高。使单刀的一刀砍空,“朱师叔”已猛扑下来,手中刀一囵一转,顿时间战场中又飞起了一颗头颅。
那使铁尺的,虽幸未受伤,可也心胆俱寒,他顾不得救友,便径自前奔,刚跑出几丈之地,猛的迎面有人喝道:“哪里走,还有我呢!”声到人到,一管黑呼呼的东西,迎面便点。那人身法奇快,他铁尺未扬,已给点中|茓道,与焦忠耀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那人点倒了使铁尺的壮汉,迎上了“朱师叔、用扇一指:笑道:”你怎的打这两个稀检家伙,要用那么些时光?“
朱师叔也笑道:“酸丁,别在这里斗口了,你使的是称心兵器,我使的却是随手夺来的单刀呢!”
朱师叔说着,又一把拉着那怪书生道:“我且带你看一个初闯江湖的少年俊杰……”
这时光,丁晓和那黑面少年一场恶战也已渐渐分出了高下。黑面少年的剑法,虽也颇为纯熟,但究敌不过丁晓的家传绝技,这太极枪二十四式施展开来,只见枪缨乱摆,枪尖乱颤,伸缩吞吐,砸盖挑扎,就宛如腾蛇翻浪。那黑面少年给他困住,兀是不能脱身。
恶战多时,已自夕阳如血以至暮霭含山,赭石岗头,但见黑影幢幢,人马喧噪。义和团拳民,已打开了孔明灯,百十道黄光,笼罩战场。官军马队冲杀不开,马中箭,人被围,乱石岗头,黄昏之后,又不适宜马战,就是有些马队冲出去的,也给义和团在山岗上埋伏的第二道卡子(防线)、第三道卡子,乱箭射将回来。
官军平日捕盗,原就是仗着人多势盛,一旦陷入包围,处在下风,便锐气顿消,失了斗志了。这时间,战场上喊声四起,喝令投降。“朱师叔”夺了一匹马,驰骋战场,更是振臂大呼道:“官军弟兄,兀的还不放下兵器?给官家拼什么命了大家都是庄稼汉出身,给官家卖命值得吗?别糊涂了,赶快放下家次,跟我们好好吃‘太平粮’去!”
战场喝降,网开一面,官军们果然纷纷放下兵器,愿意投降。灯光闪烁之中,黑影幢幢来往,喊杀之声暂寂,战场恶氛将消!
数百官军,上崩瓦解,与丁晓恶战的那黑面少年,听得声声入耳,看得触目惊心。他还想逃脱。拼命施展出“八仙剑”法、翻翻滚滚,蓦然挺身展剑,来封丁晓的枪。丁晓一抽一缩,枪锋从左在右一领,刷地便点敌人的右肋。这黑面少年,急一跨右腿,身在左斜,“大鹏展翅”,疾的便剑削丁晓肩背。丁晓故意卖了个破绽,往前一个“怪蟒翻身”,容那敌人抢进中宫,蓦地横枪一拨,荡剑进招,手中枪一晃,那枪头血挡,颤成一个圆轮,丁晓顺势在前一递,红樱枪如箭离弦,直奔那黑面少年后心扎去。那黑面少年急斜身转剑,来拨丁晓的枪头,哪知挡不住丁晓势劲力沉,一口剑竟给丁晓的红樱枪碰飞出几丈开外!
剑飞出手,人到穷途,那黑面少年突的双手一举,不退不闪,高声叫道:“俺认输了。随你收拾吧!”丁晓不知他喊这话,就是表示投降的意思,略一迟疑,手中枪还待递将出去。正在此时,忽然有人似飞鸟似的落在丁晓的身旁,伸三指在丁晓右手的脉门一扣,丁晓枪也立刻当的一声,落在地上:骤感酸麻,猛遭袭击,了晓横身一跳,愕然回顾、只见一人笑吟吟他说道:“咱们的规矩,敌人投降了,就不许伤他性命!”那人正是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冒认自己表兄的人。
丁晓满面羞惭,嗫嗫嚅嚅说道:“朱师叔,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他不知不觉跟着红衣女侠的称呼了。
“朱师叔”笑了一笑道,“你倒该叫我‘表兄’呢。现在你不会说我‘卖友’了吧?”
丁晓很尴尬地也笑了笑道:“我委实不知‘师叔’是如此人物!”
他的确不知“朱师叔”是何等人物。这时赭石岗头,战氛已寂。暮色沉沉,人影绰绰,蹄声得得,义和团的拳民,连那守第二道、第三道卡子的在内,都晃着孔明灯照道,潮水一样涌向“朱师叔”所站立的地方来,蓦然间,“总头目万岁!”的呼声震天价响将起来。有一条汉于越众飞驰而出,到“朱师叔”面前。屈半膝行江湖上最恭敬的仪札,朗声报告道。
“弟兄们都非常想见总头目,一听到总头目要路过赭石岗,便都纷纷地来了,要拦阻也拦不住。”
“朱师叔”摆摆手示意叫他起来,说道:“你是安平的总舵;这件事办得很好!我一向也很惦记你们这边的团务,只是没功夫来。弟兄们这样爱护我,我很感谢。但是现在天色晚了,俘虏到的官军也须急急押解回去处理,还是先回到你们的‘拳厂’(义和团的基层组织名称)再说吧。还有黑夜行军,你要叫弟兄们特别当心。不要惊搅了老百姓!”
那安平府总舵传下令。霎时间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又倏地退了下去,整齐列队,人马不惊。这一个场面,把丁晓看得目瞪口呆,莫测神奇!
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正是义和团的创始人朱红灯!他是山东曹州人,伪称是明朝后裔来聚集百姓的。其实就是他不自称是明朝后裔,百姓也会跟他的。因为那时光,满清的统治者加上鸦片战争后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门户的西方列强,就像两座大山似的压在老百姓头上,压得他们透不过气。
朱红灯是梅花拳老掌门姜翼贤最得意的门徒,因此红衣女侠姜凤琼称他师叔。他得了姜翼贤的全部绝技,自己再加以揣摩发展,真个是青出于蓝。
可他的志向不是在武林称雄,而是钦图恢复汉族衣冠及驱除侵入来的洋“鬼子”。他与丁晓相遇时,他开创义和团,才不过一年,他来到保定,就是想拜谒师父,征求姜老头子的意思,间他是否愿意出山相助的。他还想拉红衣女侠去帮忙,因为义和团中也有妇女组织,(就是后来定名为“红灯照”的。)很需要懂得武艺的女子帮助训练。
谁知姜老头子,心虽壮烈,人近暮年,他竟缺乏创业的雄心。他虽极喜欢朱红灯,却不敢相信他能成大事。更兼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姜凤琼身上,所愿的就是能找到一个好孙女婿。要他再到江湖,经历最危险的滔天风浪,他是不愿意了。因此他竟拒绝爱徒所请,令得朱红灯十分失望。
姜老子既拒爱徒所请,不肯出山;他的孙女姜凤琼自然也要随侍左右,不能跟朱红灯到义和团去。朱红灯满怀热望而来,至此完全告“吹”,心中不无感慨。他想:要推翻清廷统治,的确是难。许多人一听到要“造反”就掩耳走避。就连亲如自己的恩师,也因顾虑诸多,不愿冒滔天风浪,何况旁人?
朱红灯劝不动姜老头子,当下就想告辞。但姜者头子虽不允出山,却为爱徒情深,坚留他多住两天。朱红灯想了一想,也就留下,他是想看看保定武林之中,还有什么人物,可以做得帮手。
恰巧他在师父家中的期间,就碰到红衣女侠打虎被围,复遇丁晓帮忙解围的事。红衣女侠误会丁晓是和素家武师一伙的,所以非但不加道谢,反而恶言相向:红衣女侠回家中一说,朱红灯听了,沉思有顷,力言丁晓一定不是和索家武师一伙的,否则不会拔刀相助。后来了晓夜探姜家,朱红灯故意伏在沙滩乱石之中,待他狼狈回家时,现身相戏。这一来是要挫折他的少年骄妄之气;二来是想拿话引他,看他心胸抱负。
一试之下,朱红灯甚为满意,丁晓的武功技业,在同样的少年之中,实属罕见,他年纪青青,一手太极剑法,已几乎可敌自己二三十年功力、空手入白刃的深厚功夫!而且最难得的是,听他的谈吐抱负似乎和他父亲了剑鸣的志向。大相径庭,并非“有其父”就“必有其子”。
也正因此,朱红灯才在丁晓因被父迫婚,异常苦闷之际,偕红衣女侠深夜留书,引他出走。
也正因此。朱红灯一路缀着丁晓,暗加保护,丁晓一点不知。朱红灯看住这初历江湖的少年。一路上闹了许多笑话,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但却又不愿很快就点醒他,因为朱红灯正想借此让他多受一些磨炼。
不想丁晓的笑话愈闹愈大,在小酒店中,竟胡乱扯上匕首会而被捕捉。朱红灯见了,暗暗叫苦,他如果当时即现身相救,一来官军方面人多,二来那酒店在官道之旁,行人川流不息,他也不想在那厮杀。他这才立即找到一位义和团拳民,叫他驰马到安平府总舵的“拳厂”,叫安平的总舵率队在赭石岗前埋伏。朱红灯算定官军一定要押解他们回安平,而回安平,赭石岗是必经之路。同时他有一位“老友”,当时也正路过安平,住在拳厂,他也吩咐那位报信的义和团拳民,代他约那位老友到赭石岗相助。
就这样。在赭石岗前一场血战,数百官军马队,或被歼或被俘,一个也没有逃出。
到这时候,丁晓才知道这个“朱师叔”竟然就是义和团的开创人,也就是义和团的总头目。当下他正待道谢,也正待询问(他有许多疑团还未尽释),朱红灯却又摆了摆手说道:“我先给你介绍一个人。”他话尤来了,却听得有人哈哈笑道:“何须你来介绍,难道我就不认识他?”
丁晓闻声回顾,只见来人身穿自绸长衫,手拿描金扇子,一派书生打扮,显得潇洒出尘。这人正是中途拦截官军,向军官讨买路钱的怪书生。
丁晓见他说认识自己,不禁一愕,自己一向足迹不出保定,今番还是初涉江湖,哪会和此人见过面?丁晓正待问他,只见他已哈哈大笑道:“令尊是不是执拿太极门的先辈丁剑鸣?世兄的尊名是不是单名‘天将破晓’的一个‘晓’字?我一见你这手太极枪法,就知道你的来历了,我与令尊,虽只是慕名,对贵派的身法手法、弟子、渊源也还稍知一二。”原来这书生打扮的人是个老江湖了,丁晓的来历竟自给他一眼看破。
当下朱红灯也笑了:“光棍眼,赛夹剪,算你猜的不离。只是你这身打扮,也是终年不改,别人也很容易看破你的来历。”说着,他把眼光向丁晓扫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探询丁晓知不知道此人。
丁晓情知来人必是游戏风尘的一个江湖侠士,可是他与武林同道,江湖人物素鲜来往,如何会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红灯请教此人名号,忽地金华以前和他谈起过的江湖人物,像闪电般掠过脑海,他蓦然喊出来道:“前辈莫非是江猢上人称‘铁面书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红灯立即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连这一初闯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道你的来历?我看你似乎该换换装束,免得太过招摇呢!”
铁面书生不理朱红灯,拉着丁晓的手笑道:“是谁给你说过我的名字的?只是我很不喜欢你叫我什么‘老前辈’‘老英雄’,我还未到倚老卖老的时候!”说完又对朱红灯说,“我这身装柬算是我的活招牌了,我也不怕狗腿子们注目,他们有本事把我捉去,我不在乎!”说罢又是一阵大笑。朱红灯皱了皱眉头,很不以为然,可是见他说得高兴,也不马上驳他。
铁面书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个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来历。尤其是对他的武学渊源更不清楚。据江湖上的传说,只知他的确是一个不第秀寸,他的弃文学武,有一段极其有趣的故事。
他是江苏无锡的一家读书人家子弟。江浙文风素盛,他自然也是“束发受书”,他又天资聪颖,十来岁时,四书五经已很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为凭他的本事,一定可以“青云直上”了,谁知不然,他一连考了好几次秀才都没有考中,到他父母双亡,他也二十岁了,还是得不到半点功名,原来他家业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无钱无势,文章纵好;却不入主考之眼。入主考眼里的是有贝之财,而不是无贝之才。
他父亲死时,还叫他继续应考,他父亲人虽将死:而望儿子取“功名”的心境还没有死。不料,到他服满之后,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却先自死了。原来就是这次考试,发生了一桩科场大笑话。那次三场考罢,榜发下来,巍巍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上官瑾则仍旧是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上官瑾屡试不第,虽然多了一次失望,倒还未觉得十分难过:只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解元,何以会被夏器通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们那样“后补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时写的文章,叫上宫瑾改,上官瑾也有无从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亘器通道:“别人的文章,掷地有金石声:而你的文章,其声却当如‘高山滚鼓’,不通!不通1”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还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个穷小子。家境虽比上官瑾略好,也不见得会有钱贿赂主考。既无有贝之“财”,又无无贝之“才”,却会高中解元,这真令上官瑾百思不碍其解。去问他,他傻笑着说:“上官老兄,你我都没钱孝敬考试官,而我中了,你没中,那当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滚鼓’的佳评,要转送给你了。”把上官瑾气得做声不得,狼狈而逃!
看官,你道这夏器通如何会中?其中却有一段令人喷饭的故事。原来那位派到江苏无锡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欢喜,他临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处拜谢,最后也最郑重的是去拜见抚台(一省之长)。这位主考官是抚台亲自提拔的。拜见时他毕恭毕敬。请求“训诲”。那抚台大人,也客套他说了几句什么“无锡文风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乐乎”之类。说了几句之后,抚台大人突然起立,皱着眉头,悄悄行过一边。他以为抚台大人有什么“私己话”要说。急忙过去,附耳待听吩咐,只听得抚台大人道:“无他,下气通耳!”
原来那位抚台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滞了,肚里不消化,会客时,忽地一阵疼痛,急忙避过一边。放了一个臭屁!那主考赶去同时,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敷衍,反正对着下属,也就不加掩饰,直说出来,告诉他这是“下气通”(放屁的文雅用语)。不料主考听错了音,牢牢记着“夏器通”这个名字。他以为这个“夏器通”一定是和抚台大人有亲密关系的人,否则不会只给他一个人说人情。他到无锡主考,一查诸生的卷,果然有一个人叫做“夏器通”,他连卷也没看,就给他中了个解元。夏器通父母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原是勉励儿子成为“通品”之意(器是器皿,能成一个器皿也就是说这个人有出息的意思,所以“器通”这个名字:含有“通品”之意)。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名字竟因与“下气通”谐音,而果然有“出息”中了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后,夏器通当然要去拜见。一见,主考就拉着他的手问:“世兄,和抚台大人究竟是怎么个渊源?”夏器通干蹬着眼,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主考见他这副模样,非常纳罕,怎的抚台大人所“特别关照”的人竟然象个白痴?在他的想象中,这人应该是个裘马翩翩的显贵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却是这副寒蠢相!
不过既是抚台所关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痴,自己给他高中解元,总算是给抚台大人“办了事”,主考心想,这回该更得到抚台的赏识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谒见抚台,报告道:“大人所关照的‘夏器通’,卑职已给他高中解元了。”抚台竟瞪大眼睛;连问:“你说什么?你‘关照’了什么人?”
主考以为抚台善忘,轻声提醒他道,“卑职辞行那天,临别时间大人有什么吩咐,大人不是说‘无他’夏器通耳,吗?”
抚台想了一想,不禁棒腹大笑,他对着下属无所顾忌,就率性告诉他道,“你真糊涂,我说的是‘下气通’,‘上孟’‘下孟’的‘下’,‘夭地有正气’的‘气’,‘通达人情’的‘通’,你该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个大闷棍,退出来后直气得吹须瞪眼。原来抚台大人放了个臭屁,自己就把“下气通”当成“夏器通”。如果不是这个误会,一个解元,起码可卖上千两银子!这番平白失了个大财星,心里越想越气;不免对同僚泄露出来,大怨其笨。
这样的官场笑话,一传十,十传百,很迅速地就流传到无锡来,连那些秀才、童生都晓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别人把它刍笑话讲,上官瑾听了却半天说不出后来。瞪大眼睛,过了许久许久,才忽而仰天狂笑,“呸”了上声直:“秀才是个屁,解元是个屁!连状元、榜眼、探花、督军、抚台、大学士,都无非是个屁!屁!屁!屁!我再不为‘屁’忙了!”他听了这段笑话,顿如老僧听经;大彻大悟。
从此他竟死了“功名”这条心,但他的家境;本来就不很好,历年来他又因致力“功名”,不洽生产,竟渐渐穷了下来,他既不求仕进,又没有第二样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他这才亲切地领悟到,读死书的害处。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没半点用处,“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不禁感慨万分。
茫茫来日,大是艰难!他既无别技谋生,只好开私塾,教童生。但他是个不第秀才,仕绅之家,信他不过,不肯送子弟来学。他只好教几个比较过得去的农家子弟,在农闲时候识字,餐饭餐粥的也凑合过去了。他也因此,放下“读书人”架子,和庄稼汉也渐渐有说有笑了。
一日黄昏,学生去后,他看看四壁萧然,不充感慨。他喝了一口昨晚留下的一个学生送来的黄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达开的几句诗:“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渭,黄金如粪土,肝胆硬如铁……”吟诵来了,忽然有人大呼“壮哉!”走了进来。欲知来者是谁?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翰苑尘生少年落拓云中鹤荒山侠隐陈迹飘零雪里鸿
话说上官瑾黄昏无聊,朗吟石达开的诗,忽地有人大呼。“壮哉!”走了进来。
上官瑾大吃一惊,惶然回顾,只是同村的铁匠方者头子,这才放下了心。
源来当时距太平天国的败亡,还下到二十年,石达开的诗文,虽暗中在民间流传很广,但却是被清廷视为“禁诗”的。上官瑾一时兴起,朗诵出来,心中到底不无顾忌。
此刻,上官瑾虽放下了心,却不禁大感奇怪。这方老头子,本是外路人,十多年前,不知从哪里流浪来的,但因他人很和蔼,又有一手做铁器木器的好手艺,还会给小孩子造打鸟儿的弹弓,给农户造打野兔的狼牙棒(用小枣树截制而成,借根为槌头,削杆为短柄,一尺来长,掷出去就如标枪一样)。日久年深,村子里的人都当他是自己人一样了,只是此人在上官瑾眼中,只是一个铁匠,他怎的也会“欣赏”石达开的诗?
上官瑾不禁肃然起敬道:“老丈敢情也懂得诗文。”那老铁匠微微一笑道:“俺们粗人,哪里懂什么恃文、只是听你唱的好听,就跑进来听了。”
这老汉边说边看上官理书桌上摆的四书五经,忽又问道:“上官先生,你教孩子们读这些书吗?为什么不教他们读你刚才唱的那些东西?”
上官瑾见他问的好生奇怪,不禁起了疑云,故意答道:“那些书读了是可以考功名的,刚才唱的那些诗,纵使做得更好,也得不到功名。”
那老汉又哈哈笑道:“功名?你先生不是读了许多书吗,为什么又取不到功名?”
上官瑾见方老铁匠谈吐不似寻常,而且辞锋咽咄逼人,哪里似他平日那副可怜的看头相?不禁骇然问道:“者丈端的是什么人?”
那老汉仰天一笑道:“俺是什么人,你何必管。只是你刚才唱的那首诗的主人,俺却知道。他曾经中过秀才:比你先生多一层功名,但他却没放在眼内!”
上官瑾骇然欲绝,这老汉的活,明明说翼王石达开二十岁以前;文名已遍大江南北。也曾“得意”科场,他有一首诗是:“曾摘芹香入泮宫,更探桂蕊趁秋风。少年落拓云中鹤,陈迹飘零雪里鸿。声价敢云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东,儒林异代应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终。”这老仅的话,和这首诗正相合。上官瑾慌忙长揖作礼,说道:“老前辈,恕我眼拙,十余年来,都认不得‘真人’!老前辈想也是熟读翼王的诗的了?”
那老汉又微笑说道:“熟读鸣;日久年深,也许记不得了。只是我曾亲眼见过他写这些诗!”
上官瑾听了,骇然欲绝,急忙将门掩上,一撩衣襟,竟就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诚恳他说:“弟子身受功名之害,早已无意科场。弟子最佩服的就是翼王,敢问老前辈是翼王的什么人?愿求不弃愚顽,指点一二。”
方铁匠竟也不避开,受了他一个叩头之后。这才双手伸向上官瑾臂下,轻轻一架,上官莲还待叩头,却已身不由主;飘飘而起。只听得方钛匠连声说道:“老弟,你这是怎么回事?岂不折杀老朽,快请起来,不耽当!不敢当!”口虽谦辞:心实得意。
当下方铁匠也不再隐瞒,对上官瑾说出了自己的来历,原来他是翼王石达开的一个卫士,经常在翼王左右,自然曾亲眼见他写过那些诗了。
翼王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第一流名将,曾转战万里,震撼清廷,终于因离开金陵(南京)的大本营,孤军远行,辗转苦斗至四川时,金沙(江名〕浪涌,大渡桥寒,一代英椎,竟因不能渡过大渡河而被俘身死,死时年才三十三岁!
翼王石达开死后,他的部属,大部战死,小部逃亡,方复汉(方铁匠当时的名字)便是临危之中,幸而逃脱的一个。
他逃出后,太平天国不久也已完全瓦解。他亡命江湖,时刻提心吊胆,哪里还敢以本来面目见人。
几年之后,风声暂息,他这时恰巧来到无锡。无锡邻近太湖,椅桅如林,篷帆掠影,郊外又有惠山、梅园之胜,端的是江南明媚的水乡。他江湖浪迹,已感疲倦。一到无锡,就索性在一问小村子里卜居下来,做铁匠木工,聊以糊口。
晃眼十多二十年,他心未全灰,发毛已白,只以未有时机,不能再起,每每念及往昔轰轰烈烈的战斗,未尝不愤恨填胸,泫然流涕!
他正因为年将垂暮,便兴起了收徒之念,好等年轻人继承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事非轻易可行,莫说爱徒难得,自己十多年隐姓埋名,若非极信任得过的人,也不敢泄漏。
这时恰巧碰着上官瑾失意科场,了然满清皇朝腐败的时候。方复汉眼光何等锐利,听其言而察其行,已知此人已悟前非,绝不会做满清皇朝的走狗了。所以一听到他唱翼王的诗,便走了进来,亮了真相。
从此上官瑾便拜方铁匠为师,反正他的私塾,不过是在农闲时才教几个农家孩子,劝夫有的是。方铁匠是武当派的好手,每晚过来给他讲解几个招式,让他自己练习。另外还传给他拳经剑诀,让他在白天无事时,也可揣摩,他们一个穷书生,一个老铁匠,虽过从梢密,村子里也无人怀疑。
上官瑾天资聪颖,别人要学一年的,他学三个月便赶上了,不过五年功夫,他的内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
一夜,匝地清辉,月明如水,方复汉照例到上官瑾家来,看上官瑾演了一趟武当秘传的“迷踪拳”后,忽悠然长叹道:“咱们师徒,相聚五年,恐怕就要分开了。”
上官瑾大惊,急问何故。方复汉道:“天下哪有不散之筵席,何况你五年来,已尽获所传。你的天分甚高,我的武学却浅,我也没有什么绝技可以教你了。何况我隐姓埋名。本非得已,人近暮年,更思以有限时光,了未完之事。我此去是想找一个人,也是想再看看外面的情景。”
上官瑾知道师父抱家国之忧,对太平天国的覆亡,更有难忘之痛,他此去浪游江湖,必有一番目的。上官瑾沉思有顷,忽地上前请道:“弟予也想同行,求师父带弟子到江湖历练历练。”
方复汉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你不行!”上官瑾急问:“为什么不行?”
方复汉微微一笑,说道:“老夫是胡虏所要得而甘心的人物,虽说事隔多年,究属危险。你是独子,又未成家,我怎能叫你冒险犯难?”
上官瑾见师父提到他的家室,面色一红忽地肃然起立,郑重地对师父道:“师父,难道至今尚不敢相信弟子呜?弟子如果怕艰险,虑危难,也不敢随你学艺了,弟子愿以师父做榜样,誓以有生之年;和胡虏周旋。纵有万死,亦在所不辞。我志未酬,室家安论?”
方复汉见上官瑾激昂慷慨,哈哈一笑道:“你不必多疑,你既有此志,我带你去便是了。”随即又深沉地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也许此行还可以给你找一位名师。”
上官瑾惶然说道:“老师恩深义重,弟子何忍改投?”
方复汉皱皱眉头,哼了一声道:“怎的你也这样‘俗’学无止境,应该精益求精,哪有拘执门户之见,守着一些武林陋规,永远不许学别人技业的道理?我想给你找的名师,是当世奇人,武功十倍于我,还摸不准别人收不收你呢!”
上官瑾见他老师说的如此庄重,不禁愕然问道:“什么人物,老师如此推崇?”
方复汉先不直答,笑了一笑,问上官瑾道:“翼王石达开,有一首诗说及解佩剑送给别人,这首诗你可记得?念给我听听。”
上官瑾十分奇怪,怎的老师突然扯到翼王的诗?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这首诗弟子还记得,可是这样?
壮头忽起老龙吟,郁郁书生杀贼心;已到穷途犹结客,风尘相赠值千金。“
方复汉捋须静听,似有无限感伤,听完之后;缓缓他说道:“我想替你我的名师,就是翼王解剑相赠的‘穷途之客’。我是翼王的卫土,他却是翼王的朋友。……”
方复汉继续往下说道:“这人是翼王的朋友,但他的意见却与翼王不同,自翼王离开金陵,转战万里之际,他就飘然远隐,不参翼王戎幕了。”
上官金大为奇怪,他最佩服的是翼王,听说此人的意见与翼王的意见不同,心里甚不以为然,问道:“既然他与翼王意见不同,何以翼王还要赠剑给他?何以师父还会推崇他?”
方复汉笑道:“你总是把事情看得这样简单:意见不同,并不一定就是‘立身处世’的大道相反,翼王虽是百世不可一见的奇才,但他也不见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对。”
于是方复汉简单地给他说这人与翼王之间的关系。这人复姓司空,单名照,也是一个风尘奇士。他对翼王的文事武功,俱都佩服,常常说翼王用兵神奇,可以比拟古代的任何名将,因此他死心塌地的为翼王所用。自翼王二十三岁封王起,他就一直参与戎幕。翼王也很看重他,对他推心置腹。可是临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他却因与翼王意见不同,而终于分手了。“
说到此处,方复汉热泪盈眶。凄然太息道,这件事就是太平天国由盛而衰的关键,好好的一场轰天动地的事业;却因内哄而弄至瓦解冰消!
上官瑾Сhā口问道:“师父说的是指‘杨韦之变’?”
方复双仰天长叹道:“正是这一件事!”原来当时太平天国虽封了许多王位,却以东王杨秀清最尊。东王自恃功高,欺压其他各王,连天王洪秀圭也不放在眼内。北王韦昌辉私心自用,久己想篡东王的权位。他就乘着东王恃功而骄,为天王与各王所不满之际,布下阴谋,筵前伏甲,把东王杀了,而且把东王的家人部属二万多人完全杀掉。平心而论,东王虽有不是之处,但还不应这样死法。更何况东王的家人部属二万余人,都是太平天国的有用人材,北王这样大开杀戒,正是大大地帮助了敌人,削弱了自己。
“也正因此,翼王急急回京,制止北王残杀。当时翼王虽只有二十六岁,可是已经成为太平军的灵魂。手握重兵,名震中外。他这一回京,韦昌辉大为震恐,竟然想把翼王也杀掉,幸而翼工闻讯得早,连夜捶城逃脱。韦昌辉一不做不二休,就把翼王的家人也全部杀掉。
“翼王久著勋劳,却不料遭逢巨变,内心悲愤,自不消说。虽然天王怕他回兵,乱子更大,急急忙忙把韦昌辉杀掉。但其后却又重用亲人,疏远翼王。翼王心灰意冷,于是突下决心,带数十万大军,远离金陵西进,想另外建立基地,以图另创事业,另建奇功,与太平天国相呼应。
“就在翼王下令西进之日,司空照痛骂流涕,一谏再谏,他说天王、北王虽有负翼王,可是整个太平天国事业,却少不了翼王。翼王此去,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很容易为满清各个击破。翼工听了,最初也攫颜动容,可是终因太过自恃才华,把为西方列强所支持的满清皇朝全不放在眼内,他拔剑而起,鄙睨而语:”满清军中最强劲的曾家兄弟军(曾国藩、曾国荃〕,闻吾名而胆落,见我影而遁逃!你且看我从中原扫荡至西南、为天王劈万世之基,创万世之业!‘司空照不敢再说,只好黯然流涕,不辞而行。
“翼王石达开率几十万大军,转战万里,果然给司空照不幸而言中,因为力量分散,中了敌人各个击破的阴谋,待进入四川时,不但金陵(南京)方面的太平军大本营已经炭发可危,就是石达开手下几十万精锐大军也困苦战七年,历地九省(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广西、广东、、贵州、湖北、四川)兵力越来越弱,弄至力竭筋疲。到了大渡河时,前有天险,后有追兵。正在这时,司空照又匆勿赶到,劝翼玉遣散士卒;化装逃亡。”
方复汉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你想翼玉如何能这样做?那晚我仗剑侍卫,听得翼王与司空照辩论,翼王厉声说:我负责全军,只有战死,万无逃走;我走错了路,带弟兄们陷入绝境,只有死里求生,再往外闯,哪能遣散军卒,让他们给胡虏逐个消灭。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一个人的气节,临危而益显,我绝不逃走。
“司空照好半晌没有作声,良久良久,这才哽咽说道:是我劝错了,既然翼王不愿逃,那我也愿陪翼王死。”
“可是翼王却又不许他这样做,翼王说:”你和我不同,我是三军统帅,责任比你重得多。我一定要死,你却不能死,你还应以有用之身,了未了之事。‘说罢,翼王就解侧剑赠他,并写了你刚才念的那首诗。“
方复汉追述往事,上官瑾听得泪涌心酸,哽咽问道:“那么司空照这人现在哪里?”
方复汉道:“翼王渡不过大渡河,战败被俘,慷慨就义之后,竹余年来,我都不知道他的踪迹。直到前几天,才忽然接到旧友传书,说他隐居西岳华山,也希望能和我见见。”
就这样方复汉第二天便带上官瑾重涉江湖,并去找寻翼王的旧友司空照。他们由江苏北部人山东,再入河北,游览京华,这才沿大行山麓行进,折人山西,至山陕交界之处的潼关,华山便巍然在望了。
上官瑾这是第一次出远门,他离开了樯桅如林,篷帆掠影的江南水乡,进入一望无际,田畴千里的华北太平原,再沿着太行山麓走,又入了地势险峻的山区。太行山脉婉蜒千里,就宛如华北平原后面的墙壁,有时两山夹峙,暗不见天:有时群峰相连,峭壁悬岩几疑无路。上官瑾纵目河山,胸襟开旷,这才体会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说法。
方复汉隐迹江南二十余年,音容俱改,果然没什么人注意他,让他带领上官瑾,在华北兜了个大圈子,容容易易到了华山。
华山古称“西岳”,南阳、落雁、莲花、云台、玉女五峰环拱,峰峦重叠,似一朵Сhā天花瓣,雄奇壮丽。方老头子带着上官瑾,拔荆棘,穿丛莽,越绝涧,上悬岩,直登西岳的莲花峰,寻访荒山侠隐司空照。
两人行行重行行,已到莲花峰高处,人烟绝迹,古木参天,山茅野草,高与人齐,山凤吹来,唰啦啦的呼响。入山愈深,山势愈险,山风愈烈,气候愈寒。侥是上官瑾已有了几年功夫,还是身上感到冷意,脚下步步小心。他看着他的师父,却是行若无事,披襟迎风,不禁暗暗佩服:到底是功夫深浅有所不同。
两人旨着飒飒山风,攀藤附葛,翻过两处耸岗深涧,只见一排高峰,又如屏障。中有一峰,峭拔刺天。方复汉指点着对上宫谨说:“这就是莲花峰的主峰了。司空照结庐绝境,也真难为他呢!”
上官瑾正抬头眺望,忽然他的师父猛的将他一按,在耳边轻声喝道:“赶快伏下!”一把就拉他伏在茂密的山茅野草之中。只听得前面离他们约二十余丈之遥,唰啦啦的一片响,三个,一身灰色箭衣的人,似流星飞渡,在荆棘茅草上,展开了绝顶的“登萍渡水”轻功,晃眼间就不见踪迹。
上官瑾大骇,方复汉也不禁愕然,上官瑾正待问他师父,只见他师父低声说道,“你小心随着我,追踪他们。他们正是向莲花峰主峰前去,是友是敌,尚未易辨明。”
方复汉轻点地,急腾身,在乱蓬蓬的遮蔽道路的藤萝蔓草之中,疾掠轻驰,蛇行鹤伏,竟如鱼游水,没感到什么阻滞。只苦了上官理,施展一身所学,还是跟不上他的师父,要他师父放缓脚步等他。而且他的衣油,也给荆蔓勾破了两处。
两人经过好一会,费了偌大气力,好容易惜物障形,提心吊胆地上了莲花峰主峰,(侥幸没有给前面的人发觉,这也因为他们距离还远,那些灰衣人又专心搜索‘钦犯’的原故)。方复汉叮嘱上官瑾准备好兵刃暗器,格外小心。
他们一路跟踪、却一路都望不着那些灰衣人的影子,那些人的轻功远比上官瑾高明,早在他们之前上了莲花峰峰巅了。
方复汉在草隙之中,张望出来,屏息等待,忽的听到不远处有人轻声说话。他伏地听声,只听得一个声音,依稀好似熟人,但却听不出他们说什么话。方复汉急着对上官瑾道:“他们在离我们约三十丈左右之地,你赶快随我从右侧窜出,跑到那边的一块大岩石背后躲藏。记着窜出时身法要轻快,万不能给他们发现。”恰好此时,又是一阵猛烈的风吹来,刮得荒草发声,树枝摇动。两人乘着风势,冲窜出来,竟没有给那些人发现。
上官瑾躲到岩石之后,见师父满面紧张之容,正待发问,只见师父已低声说道:“这几个人都是江湖上罕见的好手,这番攀登华山绝险,必与司空照有关……”
方复汉与上官瑾二人屏息外窥,只见那三个灰衣人在莲花峰顶徘徊,高声谈论,山风送声,清晰可闻。其中一人道:“这魔头潜居华山绝顶,端的难找,这一年来,我们得知他的踪迹,寻踪觅迹。三番搜索,几乎翻了整个华山,今天才找到了他所居的洞|茓,偏偏他又不在里面,莫非我们又白走了一趟不成?”
另一个人道:“这魔头诡计多端,看情形敢情我们前两次来时,他已察觉,俺就怕他已离开此地,又不知遁迹到什么穷山僻壤?”
又一个人朗然说道:“怕不见得了前两次来时,我们虽五峰踏遍,却没有攀登莲花主峰,又是昏夜前来,未明即去,他如何会发觉?”
最初发言的人接声说道:“三弟,话虽如此,究不能不提防,或许他已设下埋伏,或者邀了外援。我说,咱们再四面搜索一下,不要着了他的道儿!”说罢三人就待分头搜索。
方复汉闻声大骇,不但是怕他们搜出,众寡不敌,强弱悬殊:而且是听这人口音,越听越熟,他蓦然想起一人,又惊又怒:“莫不成这人也做了胡虏奴才?”
这时三个灰衣人已分头搜索,其中一人竟向方复汉上官瑾匿居之处行来,越行越近。上官瑾利剑出鞘,暗器扣掌,浑身淌汗!方复汉也万分紧张,准备好待他一到岩前,便突施扑击。
山风飒飒,人影往来,天气阴沉,分外肃杀。方复汉正待跃出,忽听有人大喝,“什么人给我站着!”随即听见一个苍劲的声音,阴阴沉沉他说道,“我这荒寒山野的化外之民,难道也干犯了贵客?我找了半天野兔山粮,兀目找不到半点,又渴又饥,正想回来啃两口馍馍,再去干活。你们叫我‘站着’,这又算是什么?”
方复汉急忙再隐身形,在岩石后偷望出去,可不正是司空照这风尘侠隐?二十年不见,他已变了副形容,只见他步履蹒跚,目光呆滞,衣裳褴褛,鬓发如霜!旧日的飒爽英姿;已完全消失。要不是方复汉和司空照旧日同在翼王帐下,朝夕过从,对他的口音,他的举动,都极其熟悉,乍一相逢,几乎认他不出。
这时,一个灰衣老叟已喝问道:“司空照,真人面前别再装蒜了,你难道好意思叫我们兄弟无法交代?”
司空照仍是兀自下动声色,慢吞吞说道:“什么空呀,照呀?贵客说的话,恕我这山野之民听不懂,我说呀,这里山高林密,豺狼虎豹又多,耸岗深涧,道途险阻,我们山居|茓处,久已惯经。贵客却何必在此逗留,看此艰险,游山哪里不好游,何必要攀登华山之巅?”
司空照喋喋不休,还待往下说去,突然又一个灰衣老人直迫到他的面前,冷冷说道:“司空照老兄,别来无恙?可还认得甘多年的金陵旧友吗?”
司空照兀自相视,摇头冷笑道:“不敢高攀,我这山野鄙夫,哪会有这么些阔朋友,你们大爷,别尽拿我开玩笑!”
那追问他的灰衣人似乎按捺不住了,双目倏翻,大声说道:“司空照,我这是顾念旧情,对你还留下余路,不下绝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自讨苦来吃。
“司空照,你别以为你有两手功夫,就能强顽抗命,你试想想看,像你的主人石达开,那是何等人才,结果还不是被俘身死?太平天国又是何等威势,结果还不是瓦解冰消?你还能有什么作为?
“司空照,事已至此,话已说明。要么你就跟我们一同口去,我们准担保官家会优礼你,重用你;要么,那就不客气。我们只有把你捉回去!
“喂!你听清楚没有?咱们同是金陵旧友,我知道你司空照,你也知道我董绍堂,我们都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汉子,我现在就讨你回话!”
匿伏在旁的方复汉听了大骇。“果然是他1”这董绍堂乃是北王韦昌辉帐下的武功最强的心腹武士,一口单刀曾打遍北五省,未遇敌手。在杨韦之变中,他曾帮助北王韦昌辉杀害东王杨秀清,到北王伏诛后,他就投奔天王洪秀全的兄弟洪仁轩,力说当时只是奉命,对天王还是矢志忠诚的。天王洪秀全和翼王石达开的意思,都认为杨韦之变中,主凶只是韦昌辉,不愿株连他的部下,所以也就不加追究。后来到了金陵城破,太平天国覆亡之后,就不知他的踪迹,今日如此情形,想必是已经做了清廷的鹰犬了。
不说方复汉在旁瞧得心头火起,且说司空照听了他的话后,仍是不动声色,冷然笑道:“董绍堂?不错,以前我是曾有过这么一个朋友,只是他早已死了,金陵城破之日,太平天国的将士全部壮烈牺牲,董绍堂曾是个汉子,他怎会苟且偷生,做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狗,咄,你是什么人,敢冒他的名字?”
司空照不认他是董绍堂,这是故意挖苦他,比痛骂他还厉害!果然董绍堂怒气冲天,厉声说道:“你这匹夫:还如此牙尖嘴利,不识抬举。你可别怪我不顾旧情。只有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司空照冷笑道,“我早料到你这厮会卖友求荣,只是你想拿我的鲜血,染红你的顶子(求得功名利禄),怕还不是这么容易!你动手招呼吧,不论是你一个人,还是连你的朋友都算上,我司空照都决不含糊!”
董绍堂正待发活,只见那另外的两个灰衣人也都已上前,其中一个应声答道:“司空朋友,别这么小觑人,我们决不以多为胜,我们三人中,随便你挑一个吧,我们要叫你心服口服,死而无怨。”这两人抱拳分立董绍堂左右,意态甚是骄豪。
与董绍堂同来的两个,说起来也大有来头,一个是山西路家的嫡传弟子,江湖上人称“千里追风”沙鸣远,不但得路家三棱透甲锤八十一手连环招数的真传,而且轻功超卓,名震武林,是清朝的大将左宗棠所保举。左宗棠与大汉好曾国藩同称“中兴名臣”,在出兵新疆时,用卑词厚市将他收买。另一个名叫白贞一,是回回族人,清宫大内的特选卫士,精擅萨回回棍法,而且长于暗器。
这三十灰衣人都很自负,不愿围攻司空照。其实这也是他们以为十拿九稳,一个应敌,两人监视,可胜则旁观,不可胜则暗袭。他们是早已打定阴毒主意了。
当下司空照喝问他们是哪个先来。董绍堂脚尖一点,飞身窜起,急如掣电,扑到面前,右拳劈面捣出,喝声:“自然是我!”
司空照一声长笑,身形微晃,略避敌招,立刻反掌便来截击董绍堂右臂。董绍堂喝声“来得好”!左掌硬往上招,右手“金龙探爪”,刷的便向司空照面门抓去。这是劈挂掌中的厉害招数。
哪知司空照好不溜滑,他稍一斜身,身躯疾的便拧将开去。董绍堂一掌打空,方待变招。司空照已猛然在后一撒左掌,右掌攸然翻出,“倒点金灯”,掌风劲疾,又反劈董绍堂右肋。
董绍堂招术被破,收掌不及。但他也有几十年火候,非同一般。他竟临危应变,身躯暮地矮将下去,竟完全用下盘功夫,盘龙绕步,快似风车,缩成一团灰影,避招进招,用的竟是“苍龙卷尾”之式。
董绍堂身法奇特,运用灵滑,应招迅速,败里反攻,方复汉在旁边看了,也暗晴为司空照担心。
董绍堂招术到,司空照竟用险招对付,刷地一个“怪蟒翻身”,身随势转,右掌擒拿,左腿飞扬,上面是擒拿手,下面是地堂招,这回是他要与董绍堂硬碰了。董绍堂因“盘龙绕步”的身法,只是救急一时,到底不是自己最擅长之技,不敢硬接,也急往后翻出几步,然后长身合掌,再战强敌。
两人甫一支手,便都碰了险招,各自叫声“好险”。这番再度争锋,分外小心,只见两人拳来脚往,窜起跳纵,闪转腾挪,窜高纵低,打得风雨不透,砂石飞扬,方复汉在旁边看了,暗晴咋舌。
霎时间,两人又走了三五十招,司空照突地拳凤一变;放开门户,嗖嗖嗖,拳如雨,掌翻飞,攸攻攸守,忽左忽右,搂头盖顶,捶肋捣胸,切脉门,按|茓道,他竟将少林派的十八罗汉手与八卦游身掌揉合起来,加上他自己精湛的点|茓手法,登时把董绍堂也迫得有点手忙脚乱。
荒山厮拼,舍死忘生。司空照与董绍堂昔日是金陵旧友,而今是陌路冤家,非为个人恩怨,实缘路线不同。当下司空照展出平生绝技,把董绍堂迫得连连后退。董绍堂狂吼一声,也展开了“天龙十八掌”的看家本领。这“天龙十八掌”虽只有十八路,每路却包括九个变化,总共是一百六十二手,一正一反,相生相克,变化循环,悉仿龙形,撒开势子,一派凶猛扩厉,手脚起处,全带劲风!
两下抽招换式,旗鼓相当,见招破招:见式破式,攻虚捣隙,各施身手,各展绝技,这样又打了七八十回合;旁朋者看来,似乎董绍堂更见凶猛,但行家眼中,已看出他渐渐不支了。少林派的十八罗汉手乃是镇山绝技,更何况加上司空照精湛点|茓、按|茓功夫,(董绍堂虽也懂得点|茓,但却不如司空照)他的天尼掌法。竟给司空照比了下去。
战过时移,斗得火热,董绍堂揉身进掌,用了几招“三环套月”、“灵猿献果”、“排山运掌”,连环进招,企图猛攻职姓。哪知司空照沉着应付,容他欺身直进,一掌劈来时,突的吸胸网腹,肌肉内陷,只差半寸没让董绍堂的掌锋扫上。说时迟,那时快,司空照右掌攸翻,化为“潜龙升天”之式,掌缘向董绍章右臂一搭,向上一撩,吐掌开声,猛按董绍堂的“愈气|茓”。
董绍堂没料到他在自己连环掌法猛攻之下,还能使出如此毒辣招数。他急往后一仰身,脚踵用力一登,立即如箭一般,圭身倒着住后窜去。这位也是亏他几十年功力,凭着小巧的轻身之技,避开险招。然而饶是这样,他的肩头给司空照掌风扫着,竟感到火辣辣的痛。
他恼羞成怒,一伸手几点寒星便照司空照打去。司空照身法何等轻灵,焉能给他暗器打中;他疾如飘风,左躲右闪,董绍堂的几枝抽箭,全部打空。
然而董绍堂之意,也并不在乎以暗器奏功:他只是因对掌输招,怕司空照跟踪赶来,因此先发暗器,挡他一阵。随即拔出雁翎刀,要凭他威震北五省的单刀,折服这风尘侠隐司空照。
宝刀出匣,闪闪生光,司空照给他暗器一挡,稍一停步,他已放刀扑到,大声喝道:“你这贼子,还不快亮兵器接招?”
他倒并非因顾念旧情,不肯暗袭,而是一来他在刀法上颇有自信,二来他们三个出京之日,官方吩咐,最好能诱降或者生擒,非不得已时,不要将他毙命。因为清廷很想从太平天国的遗老口中,探知其他匿居的孤臣孽子。
司空照望了董绍堂一眼,十分愤怒,这个叛徒,非但甘心做胡虏奴才,苦苦相逼,而且连江湖规矩,也全然不顾。(江湖规矩,输招之后,就得服输。)
然而时机紧迫,已不容他愤怒了,董绍堂刀光映日,已自耀眼生濒,步步迫来,声声索斗。董绍堂这口刀是百炼缅刀,吹毛立断,昔年也是仗这口刀替北王韦昌辉谋杀了东王杨秀清的,正是成名利器,大有来历。
司空照本也有翼王石达开送给他的“龙吟剑”,论锋利当更在董绍堂雁翎刀之上。无奈司空照生乎不愿仗兵器克敌,更以是翼王所佩,他既尊崇故主,复怕睹物伤人,因此不愿拿来当自己的佩剑。更兼这天他操作之后,在半山赏泉,逸致闲情,哪料有兵戈拼斗?因此竟没有带什么兵器!
而今董绍堂亮刀出手,他虽会空手入白刃功夫,却不敢冒险与这口宝刀格斗。他后退几步,双眼圆睁,周围一扫。董绍堂雁翎刀扬空一闪,又大声喝道:“你还不亮兵刃受死,更待何时?”
司空照一声长笑,蓦地斜掠出数丈开外,双手在一株粗可合抱的者松的校干上一攀,立刻拗折了一校长可丈余,粗如人臂的老松枝干,迎风一抖,就把它当成虎尾棍,来伞雁翎刀。
董绍堂见司空照折下松于,与自己相斗,不禁心中冷笑:“这可是找死?你纵是铁棍,我也不惧,何况是木的。”他猛扑上来,室刀起处,便径取司空照。“
司空照将松木一抡,忽忽生风,便待扫掉董绍堂的刀。不料董绍堂在刀法上竞有精湛造诣,更以兵器灵便,如何会给扫中,他倏地掣将回去,刀光裹体,一避“棍”锋,立施侧袭。
这一来,司空照在兵器上先吃了亏,他的松干虽长,却转动不便,连轻身功夫也受了影响。他虽使出虎尾棍圈、点、抽、撤的上乘功夫,无奈这位随手扭下的松干,到底不是虎尾棍,囵时不圆,抽时不疾,还幸司空照经验老到,不然早就落败了。
董绍堂宝刀寒光翻飞,寻暇抵隙,硬斗硬碰:要来截司空照这株松干。司空照虽闪避刀锋:无奈到底运用不便,斗了十多个回合,竟被董绍堂的雁翎刀碰上,喀嚓一声,戳去了一小半。董绍堂捡到便宜,哪会轻饶,闪电般地便贴“棍”进刀,待削司空照的手腕。
司空照也算机灵,倏地将松干一转一轮,便抽回去。这么一来,虽阻了他的贴“棍”进刀,松干周围,也已被刀锋所削,才片纷飞,散了满地!刀锋之快,可想而知!
司空照虎吼一声,倒纵出两三丈外,低头一看,这枝松千只剩下七尺来长,而且剩下的前半截周围,也已给削得有些尖了。
方复汉在岩石后面,看得大惊失色,正待舍死救他,不料司空照这时,反似比前镇定,哈哈笑道:“叛贼你别得意,看枪!”声音坚定,充满自信,他竟将这半截松干,当成一技花枪,立刻展开了“金枪甘四武”,反迎上去,再斗董绍堂这口扬威北五省的雁翎刀。
董绍堂冷笑一声:“你只剩了半截枝桠,还敢与我拼斗?你还是乖乖地跟我回京吧,看在老朋友面上,我决不能叫你为难。”说罢雁翎刀又扬空一闪,威迫利诱,双管齐下。
司空照不理不睬,手中“枪”打了一个圈子,刷就向董绍堂的小腹“气门|茓”刺来。董绍堂身随刀走,雁翎刀往下一捺,径削司空照的木枪。司空照倏地向右一转,倒转枪尖,迎扎董绍堂的右手。董绍堂刀尖一崩往上斜挑,枪尖扎空,给刀赂略挂住;顿时木片又纷纷堕地。司空照问声不响,一技术枪舞得矢矫如神龙,伸缩如怪蟒,吞吐抽撒,寻瑕抵隙,避刀锋,刺要害,他竟似毫无所惧,在刀光笼罩之中,仍是神色自如。
两人含填抱怨,再度交锋,此往彼来,疾如闪电,把旁边的人都看得呆了,司空照这枝松干,虽给削了小半截,但拿来当花枪用却更见灵活:董绍堂也觉得比前难斗多了。
但司空照的“枪”虽比“棍”灵活,到底还是不及董绍堂几十年用惯的宝刀来得轻灵。斗了半个时辰,只见刀光中木屑纷飞,这枝木枪周围被削,越削越小,以前是粗如人臂,现在却只似一枝大牛油烛了。方复汉看得神摇目夺,触目惊心,正在紧张,摹地听得董绍堂大喝一声,“着!”又是一声喀嚓,司空照的“木枪”又给斩断了一大截。这伎松桠,竟只剩下三尺不到的一小段了。
方复汉惊得冷汗直流,正待纵出,忽听得司空照哈哈大笑,在笑声中他施展一鹤冲天轻功,凌空飞跃,竟从董绍堂的头顶上飞跃过去。轻如飞燕,捷若俊鹤,避过董绍堂的连环盘斩招数,身形一定,竟自抱着那三尺左右的松桠,向董绍堂说道。“多谢你送我这枝兵器。”
原来刚才拼斗时,司空照仗着身法轻灵,虽然“木枪”仍是因过于粗长,时时给刀锋碰着,但他一被碰,就急急轮转,让它周围被削,而不是劈成两半。到后来虽给斩了一大截,还是周因削得一样圆,现三尺不到,粗如牛油烛的一大段小松桠,却正好当“判官笔”。司空照最精擅的是打|茓功夫,他一找到了合手的可当打|茓用的“判官笔”;立时如虎添翼。
董绍堂虽知他长于打|茓点|茓,但却还不敢相信他真能用一段小松桠,当成判官笔。他又是一声冷笑道。“司空照,你还唱什么‘空诚计’,拿这段烂木头,就想吓唬老朋友?司空照你欲保全性命,还是快快投降吧!”
司空照木笔一扬哈哈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你试再来斗斗看!”说罢木笔一指董绍堂面门,鄙睨斜视。
董绍堂给他气得无名火起,心想:把他毙了也就算了。虽然把他毙了,功劳不如活捉之大,但到底可兔受这厮乌气:他把心一横,立刻挥刀霍霍,直进过来,要把竹多年前的金陵老友,置之死地。
司空照攀松桠为棍,给董绍堂一削成“枪”,再削成“笔”,司空照兀是神色自如,越斗越勇。只急坏了旁观的方复汉“这时与董绍堂同来的两个家伙也都在触目惊心,全神贯注,他们的兵器不知不觉问都已亮在手中,严密监视。
方复汉眼看旧友知交,忘生舍死,不禁热血沸腾,虽情知自己也不是这三个灰衣人的对手,但已决心拼把这条命“卖”在这儿了。他轻声叮嘱上官理道:“等下我或会出去与这些恶贼一拼死生,也许可以幸兔,也许就埋骨荒山;但不论出什么事儿,你都不能乱动,就是我给人打死,也不许你出去救援。你的本领还差得远,出去只是送死。若是你一见我快要不行了,就赶快滚下山去,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在,还能缠住他们的时候,你是有机会逃脱的。上官瑾,你得听我的活!”
上官瑾心虽不愿,口欲有言,但是师父双眸炯炯,迫视自己,也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方复汉也理不得他这么多了,急急张目外顾,看司空照的情形,是否已到危殆。
哪知事出意料,这一眼看去,竟把方复汉看得目瞪口呆,大感惊讶。这时“战场”之情势已变,主客之优劣已易。司空照拿了那小半截松桠当判官笔用,竟然使得出神入化,欺敌进招,险狠之极,饶是董绍堂刀光霍霍,兀是扫他不着。原来司空照丈余长的枝干,现在给削到三尺不够,轻便得多,打|茓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险。”加上他的内外功夫都已到炉火纯青之境,笔尖所指,竟全是人身要害|茓道!
董绍堂大惊失色:自己虽和司空照共事多年,却料不到他的功夫竟这样精纯,看来单打独斗,非但胜他不了,而且有落败可能,他想示意叫同伴来帮。但又碍于面子。原来董绍堂是从太平天国投降过去的,叛徒心情,总想立“功”自荐,又怕别人看轻,因此非到极端危殆。他还是拼命挣扎。
他见司空照迫得紧,摹地怒吼连声,展出平生绝技,刀风忽忽,疾如风雨,只见浑身上下,舞成一片刀光,时而凌空高蹈,时而贴地平铺。但司空照是何等人也?他忽前忽后,出手如电,窜高纵低,迅如风飘轻絮,冷笑声中,完全展开了进手招数,竟公然在雁翎刀飞舞的夹缝中,递笔点|茓,伸手擒拿!
斗到难分,董绍堂额角冒汗,目闪头摇。他突展险招,“平沙落雁”,雁翎刀往下一塌,斜削肩臂,顺斩脉门。司空照一声长啸,右臂下撤,左脚外伸,陡然往后一滑,抖木笔,探|茓尖,寻|茓道,“仙姑送子”,便宜扎董绍堂的“分水|茓”。董绍堂急“回身拗步”,雁翎刀自下上翻,“探臂刺扎”。司空照骤的又“鹞子翻身”,右笔电光石火般直掐董绍堂的“华盖|茓”,左手也作势擒拿。
董绍堂“呵呀”一声腾身便往后纵,他快,司空照更快,跟踪扑上,看看就要把董绍堂毙命掌下,不料就在此时,蓦地一条人影,横里撞来!挟着劲风,堪堪袭到。司空照急撤招倒纵,避过风头,瞪眼看时,只见这暗袭的人,正是与董绍堂同来的沙鸣远。
司空照木笔一指,大声喝道:“你们这群武林败类,真给江湖人物丢尽面子。你们到底是想车轮战,还是想聚众群殴?”
沙呜远嘻皮笑脸地说:“司空照,你今日若想逃脱,难于登天!你是朝廷钦命捕拿的叛逆,椎跟你讲什么江湖规矩?”说罢他竟与董绍堂二人自左右两翼,认同夹击。他们竟把刚才所说的要以一打一来折服司空照的“豪语”,抛在九霄云外!
司空照原也不把他们的话当话,见他们狠狠迫来,又气又恼,冷笑一声,扬起木笔,再度交锋,独战强敌。
这样一来,形势又是大变,这沙呜远使的是罕见的外门兵器三棱透甲锥,江湖上能够使这种兵器的寥寥无几,更兼他的外号称为“千里追风”,轻身功夫,还在董绍堂之上。这番他与董绍堂夹攻司空照,不单在人数上占多,在兵刃上也占了便宜。司室照的木笔既不敢碰董绍堂的雁翎刀,也不敢碰他的透甲锥。若司空照专是对付一个人,还可以寻瑕抵隙,探打|茓道,现在对付两个第一流的高手,可就受了牵制,不能冒险进招了。
这样又斗了约摸半个时辰,饶是司空照招数神奇,身法迅疾,在两人夹攻之下,败势已是越来越显了。这沙鸣远展开山西路家嫡传的八十一手透甲锥法。只见他友攻右守;右攻左拒,砸、扎、截、刺、崩、剪、拦、挂,、一招一式,全都纯熟异常。司空照倒吸了口凉气,知道董绍堂今天过来的全都是“硬点子”,非拼死不能闯出去了。
司空照横心拼命,斜转身,轻点地,身随笔走,笔尖虚点董绍堂面门,董绍堂俯头侧面,方一趋避,他就疾如电问的向左面一晃,横点沙鸣远的“天池|茓”,沙鸣远竟不闪不避,右手斜带三棱透甲锥,身形骤转,刷地抡起透甲锥,斜肩振臂,猛照司空照砸来。司空照这两招原非实招,一引得沙鸣远猛攻,董绍堂趋避之际,身趋走式,只一转,便转到二人身后,往斜里一冲,便脱出商人围攻。
司空照突展奇招,方待脱险,哪知就在此时。蓦地有人大声喝道:“叛贼休逃,还有俺在此照顾你呢!”接着几缕寒光,斜刺打到。
声还未了,蓦地又有人喝道:“也还有俺在此照顾你们呢!”司空照展身形,避暗器,只见那些暗器,竟似没甚准头,大为惊讶。再循声望影,只见有两人似断线风筝,一个跟着一个,先后赶到,在前面的是与董绍堂同来的白贞一,在后面的却是伏伺岩山之后,以前翼王的卫士方复汉。
原来在董绍堂、沙鸣远双斗司空照时,白贞一已捻紧软鞭,在旁监视。(他得萨回回棍法真传,能以软鞭当杆棒使,可以硬扫敌人,又可以擒夺兵刃。)他见司空照在堪堪落败之际,忽地冒险朋出重围,敢情是想逃走。
功败垂成,自贞一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他一抖手就将轻易不肯使用的喂毒七煞钉,飞出三枚,连环打去。他的暗器功大本来也是上乘之选,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复汉一见白贞一纵起,甩手箭已先出手。方复汉的甩手箭也是一打就是三枝,白贞一听得寒风飘然,急忙闪避,虽然仗着身法奇快,全部避过,可是甩手箭来时,也正是七煞钉脱手之际,他给方复汉的甩手箭吓了一跳,暗器就圭都失了准头。
就这样两人一先一后,全都加入战团,白贞一见暗袭被人破坏,而且这人还敢紧紧跟踪,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何方小子敢来捣乱?”软鞭起处,夹着劲风,回头便扫。那边厢,董绍堂和沙鸣远也急赶上来,再截司空照,五个人分着两处厮杀,直杀得沙飞石走,尘土飞扬,枝叶摇落,百乌惊飞。
司空照独战董绍堂、沙鸣远二人,虽然显处下凤,但仗着内外功夫,俱到炉火纯青之境,窜高纵低,趋闪攻守,一时还未见危急,只是方复汉却应付不了白贞一的缠打。白贞一的软鞭一使开来,呼呼风响,上下翻飞,宛如银涛奔腾,龙蛇飞舞,方复汉拼命支撑,展出六合万精熟招数;还是险些被他的软鞭夺去兵刃。
再斗一会,方复汉越斗越不行了。真是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刀之力。本来方复汉的武艺原非平庸,要不然就不能做到翼王的亲信卫士。无奈当日与董绍堂同来的,全都是清廷武士中数一数二的好手,棋高一着,相形见拙。
白贞一占了上风,招数越来越紧,方复汉恰用到一手:“自雁梳翎”,刷的一刀,斜劈白贞一面门,白贞一身子滴溜溜一转,那条软鞭忽地似懒龙滚地,向方复汉的双腿缠扫,鞭梢擦地有声,这是萨回回棍法中“乌龙纹柱”、的厉害招数。
方复汉识得厉害,拼命跃起,避过缠扫,白贞一好不溜滑。他仗着内劲充足,只微微将软鞭一挺,那条鞭立刻如同铁棍一样直抖起来,向上攒击。方复汉斜掠出去,那条鞭又已是如影随形,堪堪袭到。
性命呼吸,死生俄顷,忽地一阵金铁交鸣之声,接着白贞一收鞭大喝:“什么人敢施暗算?”喝声未了,只见一个少年仗剑飞奔而出,方复汉见了,大惊失色。
这持剑奔出加入战团的少年,正是方复汉的爱徒上官紧,本来他师父曾郑重叮嘱过他,不许他出去教授。但试想上官紧少年热血,如何能忍得住。
他伏伺崖后,眼看恩师而越斗越危。生死关头,焉能坐视?因此他在方复汉被白贞一紧紧追击,看看就要血溅荒山之际,不由得本能地右手一扬,几枝甩手箭破空而出,跟着自己也持剑旋风一样地直奔出来。
上官瑾的暗器功夫比他的师父相差得远,连他师父还不是人家对手,如何能伤得了人。这几校甩手箭给白贞一软鞭一挥,登时反激出数丈开外,射进草莽丛中去了。
方复汉大惊失色,喝叫上官瑾回去。他六合刀一展,赶截在白贞一与上官瑾之间,厉声喝道,“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横Сhā进来”跟着对白贞一道,“朋友你只管冲着我来,俺们两人再决生死!”他是故意要撇开上官瑾,希望白贞一不至伤害他的爱徒。
谁知白贞一却连连狞笑。朗然发话道:“这位少年英雄敢施暗器袭人,老夫倒要领教领教广他一边说,一边就扬鞭疾走,竟奔上官瑾而来,他还冷冷笑着道。”许你暗箭伤人,老夫却不愿偷掷一镖,暗射一箭,你还有什么暗器,尽管发来!“他明明是看破上官瑾能力不高,所以才口发狂言,他好像忘记他刚才也施展暗器偷袭司空照了。
方复汉面色攸变。急怒攻心,他舍死志生,一掠数丈,为救爱徒,力御强放,六合刀劈头便砍,“泰山盖顶”,“大鹏展翅”,刀风忽忽,上下翻飞,他是要豁出这条性命了。
白贞一见方复汉争前拼命,冷笑一声,七节软鞭凌空飞舞。刷!刷!刷!只是几鞭,便迫得方复汉手忙脚乱。
上官瑾到底是初生之犊,不畏猛虎,他的师父虽抢前结他挡住白贞一,他却不但不逃走,反凑上来了。他见师父危急,虎吼一声,右手剑寒光一闪,刷的便朝白贞一右肋刺来。哪知他的剑刚递出去,已蓦地虎口发麻,人也跄跄踉踉地向前倾仆。他的剑还未近得白贞一,已给白贞一的软鞭,一卷一拉,剑飞出手,人也前仆了。
方复汉失魂落魄,六合刀霍地一轮,便待压鞭进招,用“猛虎摆尾”厉害招数,向白页一面门刺去。白贞一却乘机向前一冲,翩如巨鹰,斜刺掠出,顺手回带,“连消带打”,又是当嘟一声,把方复汉的六合刀也夺出了手。
幸得方复汉武功不弱,刀虽出手,步法未乱,他急倒纵数步,一把拉起上官瑾,文刻拼命逃跑。白贞一旋风也似的持鞭赶上,大声吃喝,迫令投降。
白贞一正自得意,忽听林际上空,传来几声清脆的音响,余音摇曳,甚为凄厉,白贞一停鞭止步,蓦地想起一人,面色倏变!自贞一愕然惊视,只见藤萝野草丛中,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尼姑,捻着一技拂尘,颤巍巍地向自己行来。
白贞一心头鹿跳,这老尼姑正是自己担心的强敌,江湖上闻名胆落的心如神尼。白贞一虽未和她文过手,可是一见她这形貌,和江湖上的传说完全吻合,不是她还是谁?
那老尼姑拂尘一举,峭然发话,“你们在西岳之巅,兵戈拼斗,不怕损坏了名山胜迹吗?你们双方须得赶快罢手,贫尼方外之人;也不管你们谁是谁非。”
其时司空照已是堪堪落败,一听珠镖传声,不禁雀然色喜。原来心如神尼和他都同出定居塞外的晦明神僧门下。只是心如比他先入门十余年,又一直追随晦明神憎在塞外行医行侠。(也正是因此,塞外牧民为了尊敬他们,方把他们称为“神僧”“神尼”。)几乎尽得晦明所传,所以虽然同出一门,他师姐的武功却比他高得多。尤以独创的珠镖打|茓与铁拂尘“拂|茓”功夫(参见拙著《龙虎斗京华》一书),更是武林仅见的惊人技业。
当下司空照精神抖擞,木笔攸扬,在兵刃飞舞缝中,一连几笔,连指董绍堂的要害。董绍堂一来是领教过司空照的厉害,不免有些胆怯,二来武功也略逊于沙鸣远。司空照展开轻灵身法,闪过沙呜远的三棱透甲锥,骤向他猛攻,他不禁退后两步,司空照就趁这个当口,飞掠出去,向心如神尼落足之地奔来。
这时心如神尼正在迫令白贞一放下兵刃,快滚下山。白贞一虽震于心如威名,但自己平生也未逢敌手,既忿这老尼姑横来干预,全不把自己放在服内;又想江湖上常是言过其实,这老尼姑纵本事了得,但凭着自己三个第一流高手在此,又何必示怯于她。因此抗声拒绝,看看就要和心如开招动手。
正当此际,沙鸣远、董绍堂都已衔尾追来,与司空照先后到达,心如看了司空照一眼,拂尘一举,微微示意,却不打招呼。司空照知道师姐的用心,也就伪装不识。
当下心如喝令双方快快停手。司空照把“木笔”一抛,立刻奔去和方复汉相见。(方复汉这时正携着惊惶失色的上官遵,在旁边吁咛喘气。他和董绍堂虽同是司空照的金陵旧友,嘟不知道他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的师弟。)
司空照这边三人都已停手,董绍堂这方三人却全都气愤不堪。他们好不容易三上华山:才搜着司空照的踪迹,如何肯轻轻放过。当下沙鸣远透甲锥平胸一举,冷笑问道:“你这老尼姑好大口气!凭你就敢来干涉我们捕拿钦犯。”“喂,不要理他,快上去捉拿叛贼。”他是想叫白贞一和董绍堂再去捕捉司空照了。
哪知他们身形未动,心如神尼拂尘一举、早已截住他们,冷笑说道:“你们想捉拿什么人都行,但得先通过我这枝铁拂尘。”这一来又要杀得石破天惊、山摇地动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铁拂尘独战三凶龙吟剑遗赠奇士
董绍堂等三人被心如神尼拂尘截路,冷语相侵,全都大怒。沙鸣远扬锥喝道:“你既横来干预,俺倒要领教领教。别人怕你虚声,须吓不了俺们兄弟。”说着他双锥平胸,立了一个门户,便请心如神尼进招。
心如神尼拂尘扬空一拂,冷然笑道:“原来三位都是高人,今番幸会。只是贫尼既有活在先,不许你们在这里动手,哪方下服,尽管冲着我来。现在你要赐教,贫尼当然遵命。不过你们一共有三人,贫尼无暇一一奉陪,请你们一齐上来好了,省得麻烦!”
沙鸣远双眼一瞪,把心如神尼盯了半晌道:“好个尼姑,你竟要独战俺们三人?你不要瞧不起人,你只要能把俺打下来,俺们兄弟三人也就准听你吩咐。”
心如神尼徐徐说道:“两人对打很是乏味,你们三人如果少一个。贫尼不愿动手,要么你们都上来、要么你们就全都滚下山去!贫尼虽老,对付你们三个,我还不会在意。喂,你们怎样?再不上来,贫尼可不客气了!”
沙鸣远等三人齐都气愤,喝声:“好!你既要较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只好请了,”话声未落,只见心如神尼疾如电闪,身形微动,铁拂尘已倏地先向沙鸣远拂来。沙鸣远识得厉害,急盘龙绕步,左惟一掩。右惟平刺。却不料心如身法之快,无以形容,她一击不中,早已翩然掠出,、又到了自贞一身边,阴恻恻冷笑一声,铁拂尘抖得笔直。斜斜点打白贞一的“关元|茓”。白贞一霍地向右晃身,七节软鞭,“玉带缠腰”,猛下绝招,呼的向心如神尼拦脚扫去。心如神尼一个“旱地拔葱”,凭空跃起数丈,白贞一的软鞭自她脚下一掠而过,再抖起时,她已在空中使个“紫燕掠波”之势,竟翩如飞鸟似的直冲董绍堂而来。董绍堂雁翎刀向上一劈,绍她铁拂尘乘机一卷,董绍堂也算机灵,急一缩一挫,避免给她卷着刃身,并试用刀锋削她的拂尘。谁知这吹毛立断得宝刀竟削不断她的拂尘,刀锋竟已给微微缠着,心如神尼错步上身,用力一扯,董绍堂立觉虎口生痛:幸得白贞一站立得近,援救及对,运鞭如风,急施侧袭,心如一声冷笑,把拂尘一松,抽身应付。董绍堂这才解了困危,但饶是这样、他已跄跄踉踉,倒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心如神尼已连袭三人,使了几招绝招,吓得三个二流好手都心中打鼓。
山风猎猎;袍袖飘飘。心如神尼以一支铁拂尘独战董绍堂、沙鸣远、白贞一三人,忽而把铁拂尘当成五行剑,展开了一百零八手达摩剑法,忽而把铁拂尘当成闭|茓镢,展开了她独创的“拂|茓”功夫。在三人环攻之下,攸进攸退。忽守忽攻,身形展开,真如行云流水,慢中快,巧中轻,招数展开,更是静如山岳,动若江河,吞吐如意,收放自如。一招一式,全都到了化境地步。若非这三人也都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休说缠战,连三招两式已自抵挡不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荒山血战,直把方复汉和上官瑾这两师徒看得目眩神摇,刚才他们看司空照削棍成枪,削枪成笔已自叹为观止;现在和心如独战三凶比起来,又觉得是如小巫见大巫了。真如初登华山,见朝阳峰高耸入云,以为是山之巅了,到了朝阳峰却又见玉女峰还在它的前面;翻过了玉女峰却又见莲花峰更是峭拔刺天。武学如登山,过了一个高峰又是一个高峰,不是艰苦卓绝,有极大恒心毅力的人,真不易达到光辉的顶点。
方复汉凝神注视,只见三个人围着心如神尼厮杀,走马灯似的风车旋转。董绍堂的雁翎刀化成了一道银蛇,俨如白虹飞舞。白贞一的七节软鞭更如虬龙腾空,矢矫来往。沙鸣远的三棱透甲锥,映日生辉,又是别有“邪门”,使到疾处,远望竟如一座锥山,发出呼呼轰轰的声响,饶是方复汉站得这么远,也感到风声刀影,听到金铁支鸣。那心如神尼,被刀光鞭影裹着,方复汉只似见到一条黑线在银光波涛之中上下往来,再看去时,连人影也没在“波涛”中了!
方复汉惊心动魄,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悄声问司空照道:“司空兄,你看咱们要出去帮忙吧?这老尼姑力敌三凶,恐怕支持不了!”司空照神色自如,微微一笑道:“别忙,她支持得了,你不见她已完全占了上风吗?”方复汉圆睁双眼看去,只见“战场”上仍是老样子,心如神尼还是在包围之中,四个人的身影都难分得清,更不用说看得出什么招数变化了。他提心吊胆地再问司空照道,“真的占了上风?”言下大有不信之意。司空照悠闲地看了一眼道:“怎的不是;而且这三个人快就要抵挡不了,不信你瞧,再一会,就没得看了。”他见方复汉还是神情紫张;满头大汗,就引他谈话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名震江湖的心如神尼吗?”
方复汉道:“俺知道她是心如神尼,可是这三个对手都是硬点子!”
司空照笑道:“你还来见过她和人交手,所以这样紧张。对手三个虽然都是硬点子,可是若以一敌一,我都能把他们打败。心如神尼武功比我高出得多,有何对付不了?”话到此处,司空照攸的起立,大叫,“你瞧!”
方复汉圆睁双眼,顺着所指之处望去。只见心如神尼袍袖飘飘,全身显露,沙鸣远等三人分三路退下,却又不似逃走,只见他们绕场疾走,左多右Сhā,攸进攸退,只是并不沾近心如。心如神尼也怪。她铁拂尘当胸一立,意态悠闲,兀立场中,动也不动。
方复汉看得纳闷,问司空照道:“这算什么?”司空照道:“他们三人见抵御不了,想采取分进合击之法,三人三路,距离适中,可以互相呼应,引心如来追,一搅乱心神,追任何一人,其他两人就立可进袭或施暗器呢。这种阵法,必须平日合拍纯熟,而且又都是第一流高手才行。”
方复汉又担心问道:“那么咱们出去帮把手吧,三人对付三人,心如神尼便不至被扰乱目标,能够专注了。”话声未了,只听司空照又是一声:“快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场中心如神尼蓦地如饥鹰捕兔,觑准一人,猛然出手,疾掠数丈,身未沾地,铁拂尘已凌空击下。方复汉目不暇瞬,尚未看清,只见一溜银光,已腾空飞起,当卿一声,斜射中旁边崖石,击出火花:方复汉正自惊骇,又听见白贞一一声叱咤,陡的飞起十几点寒星,向心如神尼纷纷钻射。方复汉知道这是白贞一的成名暗器七煞钉,刚才暗算司空照用了三枚,现在竟是满空飞舞了。
方复汉心头鹿跳,不自觉地便探手怀中去摸甩手箭,但他还未摸到,已听得空中一片繁音密响,传来了奇怪的清脆的声音,荒山上空,顿时如天女散花,流星四射,点点寒星,四围激散!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又有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只见一条灰色影子,疾如闪电的一掠不见,敢情是早已没入草莽之中。
这时已夭渐黄昏,暮霭苍茫,华山之巅阴沉沉的显碍异样肃杀。兵戈之声虽渺,凄厉之音绕林。方复汉,上官瑾随着司空照出来,一看战场,只见董绍堂僵直地躺在地上,他的雁翎刀斜Сhā在一块大石头上,没入数寸,白贞一也是尸横黄土,七节软鞭松散身旁。心如神尼见他们走来,微微笑道:“我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给沙鸣远逃脱,又误毙了董绍堂。”
原来刚才她展开“展翼摩云”绝招,身躯纵起,铁拂尘凌空击下,一击便中,董绍堂的雁翎刀给她卷出了手,|茓道也被拂着。她本来是想拂董绍堂的“晕眩|茓”,将他生擒的。无奈凌空击下,铁拂尘既要当刀剑用,又要当闭|茓镢使,加上董绍堂也非庸手,疾加闪避,她竟自拂不准“晕眩|茓”。而拂着“命门|茓”,登时把董绍堂毙了。
那白贞一却是中牟尼珠镖死的,他若不先放七煞钉,还可多活一些时候。他一放七煞钉,立刻招惹出心如神尼的牟尼珠。心如用牟尼珠把七煞钉完全打落后。并将六粒牟尼珠分两处打出,分打白贞一和沙鸣远上中卞三处|茓道。
白贞一因自己的暗器七煞钉被心如神尼举手之间尽都打落,怔了一怔,心如神尼的镖珠已疾风骤雨般袭到,他急急抡鞭碰磕,无奈珠镖大小,碰落了两粒;碰不着第三粒,竞给珠镖洞穿了后心的“志堂|茓”,萨回回棍法的嫡系传人,就此一命呜呼。
那沙鸣远却煞是溜滑,他仗着轻功提纵术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复有听风辨器之能,一听珠镖声来,骤地身形一纵,跃起六七尺高,恰恰避过了取上盘的第一粒,他借着倒纵之势,鞋尖一挑,凌空又把第二粒珠镖打落,说时迟,那时快,心如神尼第三粒珠镖来时,他已贴地拧身,疾滚入草莽丛中,珠镖把他的衣袖穿了一个小洞,贴肉飞过,给他带了点轻伤,却没打中他的|茓道。他外号“千里追风”,躲过心如三粒珠镖,展开登萍渡水的轻功,晃眼间就没了踪迹。
心如神尼对司空照等人叹息道:“这三人本领在当今江湖之上,确属罕见。可惜却做了满洲的鹰犬。以至贫尼也不能不开杀戒了。只是惭愧得很,还是给逃脱了一个。”
司空照间道:“师姐为什么不施展连珠镖法,追击他呢?我记得师姐的珠镖绝技,可以同时打出十三粒,分取十三处|茓道,面落点先后又有不同。若是如此打法,便纵有绝顶轻功也难躲避!”
心如神尼笑道:“我也是料敌过低,所以才有此失。近年来我自信珠镖打|茓,已可百发百中,所以对付江湖恶贼,最多也不会连发三粒。却料不到这厮能全部躲过。我既一击不中,也就不愿跟踪追击。再度出手了。”也就是因为心如不愿出手,留下此人,以至后来还闹了许多风波,那是后话,按下不表。
方复汉见司空照与心如神尼的称呼,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同出一师,便重新过来。以长辈礼相见。(方复汉昔日以司空照当兄长,而心如又是司空照师姐。叙起渊源,心如才能受他的礼。)谈起来才知道心如神尼每五年便上华山一次,探访师弟,这次恰巧碰见三凶搜山,顺便助了师弟一臂之力。
当下方复汉又拉上官瑾过来与心如相见,(与司空照刚才已见过了)心如看了上官瑾一眼道:“孩子倒是上好的练武根子!眼神充足,英华内剑,步法沉实,看来大约有七八年功夫了吧?”
方复汉赔笑道:“承神尼谬奖,他不过胡乱跟晚辈学过五年。”
心如神尼喷喷称赏道:“这就很不错了,你须得好好调教他呢!”
方复汉急乘机说道:“就是为了这孩子,晚辈才带他上华山找寻司空大哥,晚辈武学平庸,有好徒没好师,生怕白误了这孩子的资质,所以想把他转到司空大哥门下,刚才曾与司空大哥提过,还未知道他的意思。求神尼代为说说。”
心如望着司空照笑笑道:“这孩子你还不满意?”
激战多时,天色愈晚,山风陡起,百鸟归巢。司空照对众人笑了一笑,先不答心如的话,他指着面前的石洞说道:“平白给这些兔崽子扰了这么些时候,大家都已乏累了,先请到山居歇歇再谈。”
司空照的石洞,四壁萧然,只横着一张木榻,挂着几张豹皮。司空照将豹皮自壁上取下,铺在地上,燃起松枝,招呼众人坐下之后,再摸摸索索寻出一些干粮,取出一个盛满水的大葫芦款待宾客。
席地而坐,荒山夜活,司空照才缓缓说道:“山届|茓处,我已成了野人了,方老见,二十年不见,多谢你数千里外赶来,我却只能如此简慢招待。”
方复汉愕然问道:“司空老兄,怎的你倒和小弟客气起来了?”
司空照正色答道:“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是让你看看我这里的情形。你要把爱徒转让给我,心如师姐也盛赞令徒。我虽年朽,老眼不花,上官世兄是练武的好恨子,我入眼便知。得此徒弟,尚有何不满之处?只是神气颤客,分明是个公子哥儿,我就怕他捱不了这苦。”
方复汉正待替爱徒分辩。上官瑾已忽的起立,蓦然下跪,就向司空照行了拜师大礼,高高兴兴他说道:“师父,若只是为此,请师父无须顾虑,弟子别的没有什么所长,捱苦倒是捱惯了的,”方复汉这才把上官瑾原是落第秀才。并非公子哥的事实告诉司空照他们。方复汉还告诉司空照道,“这孩子最怀慕翼王为人,听说你是翼王知交,无仑如何都要磨着我带他出来。”
提起翼王,大家不禁黯然良久。司空照眼角有着晶莹的泪珠,看了看上官瑾道:“翼王的抱负‘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恐怕要等到你们这一代年青人来实现了。”
上官瑾惶然答道:“弟子对翼王抱负,愿毕生以赴,至于成败,那只有在所不计了。”
司空照哈哈大笑道:“好,你能够这样,就不俺是我的徒弟!”他这才正式认上官瑾为徒。
方复汉与心如神尼在华山与司空照相聚经旬,这才分手。他们谈往事,赏山景,相处极欢。可是谈起往事,司空照却不禁深自悔恨。他说,“翼王当日,远离天京。挟数十万大军,独走西蜀,自然是铸成大错,可是自己因意见不同,就飘然远走,直到翼王危急时才去见他,也是毕生恨事。一样是极大错误。如果自己不是这样,在翼王身边,也许多少对他有所帮助。”他痛恨自己少年的狂生习气。上官瑾听了,分外悚然。
方复汉与司空照分手后,又去秘密地与太平天国的一些遗老相晤,这且按下不表。且说上官瑾自此就跟随司空照在莲花峰习技,以性之所近,对司空照的点|茓打|茓功夫,特感兴趣。
因为上官瑾不是自幼习武,又是读书人出身,所以气力方面,未免吃亏。好在司空照是武学名师,他因材而教,传授上官瑾“一巧降十力”的武功秘诀,尤其是点|茓打|茓功夫,更是倾囊传授。他从“认|茓”开始(将人身|茓道图解,要上官瑾记得烂熟),再进而用皮人做模型,教上官瑾点|茓,教得上官瑾能闭目骄指,无不如意为止;再教用暗器打|茓,在教这种功夫时,他扛着皮人,展开轻功身法,要上官瑾按替皮人|茓道来打:又到百发百中为止;然后再教上官瑾用兵器打|茓。到这步功夫时,最是难学。因为打|茓是与敌人动手,短兵相接时用的。敌人是活的,他绝不能静止在那里任你来打,因此必须在敌人变化莫测的招数中,能够欺敌进招,一面动手,一面认清|茓道,算得非常准确才行。所以当世名家。精于打|茓的(包括暗器打|茓)没有几人。就是这个道理。
司空照的打|茓功夫,和心如神尼的拂|茓功大一样,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他的内外功夫,又全都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因此他在教上官瑾打|茓时,竟敢一破武林前例,亲自喂招。(喂招是和徒弟过手,教他怎样打法的。)看官,为什么这是破武林前例,原来教打|茓点|茓的,断没师父亲自喂招的道理,这下比一拳一脚,点中打中,很难解救。可是司空照因内外功夫都高,他就是给点中了也没妨碍,他可以教你点中时,只觉得似按在棉花上似的,全无用力之处。他还可以闭了某个|茓道,任你来点。这都是武林中仅见的功夫。
上官瑾得名师夹磨(传授之意),循序渐进,恍忽间又是五个寒暑。在这期间,方复汉也曾来过一次,见上官瑾进展颇速,也自喜欢。
一日司空照突的下山沽了一大葫芦酒回来,与上官瑾痛饮。酒到半酣,他郑重地拿出两件东西,放在上官瑾面前,一样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宝剑,一样是一把描金扇子。
他先叫上官瑾将宝剑出鞘,上官瑾依命,拔出来一看,只见立时满堂生辉,剑尖吐出莹莹寒光:剑身有龙纹缕缕。再细看那剑鞘,竟也是碧玉所造,嵌着粒粒明珠,莫说宝剑本身是无价之宝。就连剑鞘也是价值连城。
司空照见上官遵愕然呆看,凄然一笑道:“这就是翼王送给我的佩剑,剑号龙吟,可以断金截玉。翼王太客气了,他送给我时,写的诗是:”风尘相赠值干金‘,其实就连这剑鞘,也不知要值多少个千金!“
上官瑾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置答。司空照又叫他拿起那把扇子,并叫他小心。他握着扇柄,拿来一看,只见这把扇子,乌漆光亮,是用百炼精钢打成的钢骨扇于,长约一尺左右,扇督上端两边,闪闪发光,竟像很锋利的刀片。上官瑾又将扇子打开,只见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几行草书,那几行草书是。“扬鞭慷慨泣中原,不为仇怨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愦愦,但凭赤手拯元元;十年揽辔悲赢马,万众栖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东南到外有啼痕!”下面的署名是“石达开”。
上官瑾惊问师父道:“敢情这是翼王的真迹?”司空照喟然叹道:“谁说不是呢!这把扇子是我以前在翼王幕下时,请他写的。后来翼王死了,我不愿用他的佩剑,因此觅了百炼精钢,将它镶成钢骨扇子,当做防身兵器,可是却一直没机会用过。”
说到此处,司空照大口大口地喝了几杯酒,沉重他说道:“咱们师徒相处五年,‘缘分’总算不浅,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的武功技业,能传授结你的也都已传授了。你还年轻,不应在荒山野谷埋没一生。你仰慕翼王,就该去完成太平天国未竟之业。”
司空照顿了一顿,再指着龙吟剑和描金扇对上官瑾说道:“这两件东西都是翼王留给我的,现在我拿来给你。”
上官瑾惶然说道:“这弟子如何消受得起?”司空照摆了摆手,往下说道:“我还没有说完。这两件东西,我都拿来给你。可是并不是都送给你使用的。这把铁扇是送给你作兵器的。龙吟剑呢,却是托你暂时保存的。”
上官瑾道:“得这把扇子,已经是过分了;弟子如何敢觊觎翼王的佩剑?只是这把剑将来由弟子交给谁呢?”
司空照先不答他的话,往下说道:“我不给你这口剑是有原因的,一来你气力较弱,不宜于用剑,而适于用打|茓的兵器,这把扇于正合你使。二来翼王的佩剑,意义重大,你虽年少英雄,但还不应用这把剑。我的意思是要你带在身边,到遇着可以付托,有开创的魄力,可以继承翼王事业的豪杰,才可以给他,我信得过你的眼光,所以交给你代我给它择主。
司空照说到此处,又呷了口酒,微微笑道:“徒弟,咱们性情相投,你与我都有狂生习气,不是可以开创一番大事业的人。我就怕你锋芒太露、希望你稍敛英华呢!”
上官瑾受了师父的重托,又惊又喜。第二日就拜别了师父,浪游江湖,到处找寻风尘奇士。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何况上官瑾在华山之巅,学了五年的上乘武功。这番重涉江湖,不久就声誉雀起。上官瑾虽然改文习武,但对青巾儒服,却有偏爱。书生结习,尚未忘情,所以在江湖浪游,还是作秀才打扮。江湖上因他出手极辣,所以又将他称为铁面书生。
这样的在江湖浪游凡年,上官瑾虽遇过许多英雄豪杰,可是却无一当意。直到游山东时,才碰到一个令他心折的人。这人便是后来创立义和团的朱红灯。朱红灯那时虽未正式开山立柜,可是义侠豪气、已名震江湖,三教九流,无不结纳一在山东的潜势力很大。
“上官瑾初时还以为朱红灯只是浪得虚声的黑社会人物之类,还不怎样把他放在眼内。哪知后来上官瑾因为在山东独来独往,任性使气,竟和山东一位前辈武师,因事误会,结了梁子,弄得很是尴尬。幸亏朱红灯出头调停,片言立解。上官瑾见了朱红灯后,长谈彻夜,才知道朱红灯抱负非凡。彼此印证武功、又不相上下。上官瑾这才深深佩服,愿意帮助他创立义和团。上官瑾与朱红灯结纳的经过,不属于本书范围,略过不表。
只是上官瑾书生结习,仍是来除,他只能浪游江湖,替朱红灯物色豪杰,而不能在农村里生根,做细致复杂的组织工作。上官瑾将翼王遗留下来的龙吟剑送给朱红灯后,便又游戏风尘,江湖行侠去了。
书接前文。这次朱红灯在安平府五十里外的赫石岗头,设计围歼官军;救护丁晓时,上官瑾正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启山东匆匆赶至河北,找寻朱红灯,正好碰上赭石岗之战,助了朱红灯一臂之力。
上官瑾少年时候,随第一个师父方复汉闯荡江湖时,也曾吃过苦头,经过艰险。现在他见了晓也是初闯江湖,颇有点是他当年的样子:丁晓比他当年更是年轻,更没经验,而且又没有师父相随,上官瑾自自然然对丁晓生出好感。一路上拉着丁晓间长间短。
健马嘶风,人影绰绰,赭石岗头血战之后,朱红灯的义和团俘获了数百官军,押解回去。丁晓夹杂在人流中,很是兴奋,但又有点莫名其妙地害怕,这些人全是生活在他所熟悉的“世界”之外的人物,虽然他觉得这些人很是“可爱”,但这些人对于他是太陌生了,他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理解他们。
朱红灯的义和团,黑夜行车,秩序井然,他们通过旷林岗坡,走入狭窄山径,山坡倾科,栈道逼窄,这一队人全都下马,牵着牲口,在磨盘似的山道,迂回前进。步声踏踏,蹄声得得,回声悠悠,山道两旁,不时地闪出人影,打着暗号,前未接应。在丁晓眼中的印象是,夜风呼啸。气氛紧张,人物“诡秘”,他感到有点怔忡。
行行重行行:穿过林岗,降下山谷,斜越密林,发现了一座小小的山庄,依山面水,用岩山以筑碉堡,倚丛莽而作掩遮。这便是安平乐义和团总舵之地。
其时,这座山庄,虽已夜深,人全不寝,山庄到处,火把通明,留守的义和团和义和团家属,正聚集村前,狂呼接应,他们要瞻仰总头目朱红灯,也为赭石岗的胜利而跳跃。他们见了朱红灯,就如同见了亲人。丁晓瞧在眼内,不觉眼角微润,他的童年是在寂寞中过去的,几曾见过人与人之间,有这样温暖?
朱红灯到了义和团安平府总舵的所在地赭石山庄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安顿那些被俘获的官军马队。他吩咐义和团拳民好酒好肉招待他们。
那些官军被俘获后,一路上不受鞭打,不受绳缚,已自惊讶,现在还受好酒好肉款待,全都喜出望外。但狂喜之余,却又不免有点疑惧,因为照官军的“规矩”,捉到了匪盗后,除非是要推出去斩首,否则是不会有酒肉款待的。他们不知道义和团是否也兴这个规矩。
他们正在惊疑不定之际,朱红灯却和颜悦色地招呼他们,并且对他们说:“你们今天也够辛苦的了,吃饱之后,好好安睡。明天你们愿跟随我们的就留下来,不愿的就回去。”
朱红灯活完。那些官军们发一声喊,齐齐纳拜,不待明天,他们自愿留在义和团中了。
朱红灯第二件事,就是到“神坛”前,举行拜神仪式。丁晓看着香烟缀绕,义和团拳民,焚符念咒,觉得十分纳罕。
朱红灯将各事料理完毕,己过三更,狂欢的山庄又已趋于平静。朱红灯把丁晓请到内进的一间精舍安歇。他和上官瑾却还精神奕奕,抵掌深谈。
山庄夜宿,万籁俱寂。日同情景,跑马灯似的一幕幕从丁晓脑中掠过。这个初闯江湖的少年,虽然白天一整天折腾,全身疲倦,却兀自辗转反侧、不能人睡。正在蒙蒙胧胧之间,忽地听得隔壁,有人谈论。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比如丁晓这孩子……”
丁晓不觉欠身静听,这个声音可不正是朱红灯的。他正想听朱红灯怎样议论他,可是接听下去却又不是议论他,而是朱红灯在谈怎样结识他的经过。
过了半晌,忽听得朱红灯叹了一口气道:“上官老兄,你看连我自己的师父(梅花拳的老掌门姜翼贤),我拉他出山他都不愿出来。对义和团还是心存害怕,何况他人?”
上官瑾接声说道:“令师下肯出来,这又有什么值得令我们丧气的?恕我说句狂话,令师虽然在武林中颇有威望,但少他一个人,也不见就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朱红灯的语调变得凝重低沉。丁晓只听得他说道:“不,不然!这不是我师父一个人的事情。”
“许多人听到义和团都是害怕的,为什么?因为我们揭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帜,满清二百余年的统治,已经根深蒂固了,许多人一听到‘造反’就会联想起‘抄九族’等大清律例来。因此他们能够苟安一时的,就宁愿忍气吞声活下去。义和团这几年来,是有了一点势力,可是却得不到大的发展,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再三考虑,我们的策略恐怕要改变了。”
上官瑾急声问道:“怎么个变法?”
朱红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答道:“把‘反清复明’改为‘扶清灭洋!’”
上官谨跳起来道:“这怎么成?岂不是把我们原来的宗旨改变了。”上官瑾的声音急促颤抖,丁晓在隔壁听了,也好像看到了他紧张的神情。
朱红灯笑了一笑,缓缓说道:“少安毋躁。我怎会改变原来的宗旨?这样做是为要扩大义和团的势力。许多人害怕‘造反’,许多人更恨巨人中国的洋人,那么我们现在提出‘扶清灭洋’的口号,第一就可以缓和清廷对我们的压力,第二又可以吸收更多的人。而且‘扶清’是表示我们和清廷站在同等地位,并不是说我们就要做它的奴才。
“许多事情不能只凭一时意气。比如说你和我都是不信神道的,为什么我们要以神道立教,遍设神坛?还不是因为许多人还相信它,所以不得不设。”
上官瑾又反问道:“满清和洋人不是一路人?你说要‘灭洋’,满清愿意你去灭吗?”
朱红灯又笑道:“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满清和洋人虽然是一路人,但他们之间也还有利害冲突,比如西太后那老狐狸为了立储的问题,就很不喜欢洋人干涉。”
上官瑾叹了口气道:“朱兄,我相信你。你既然这样说,我只有依你?可是我总觉得这会有危险。”
上官瑾的忧虑,后来果真成为事实,朱红灯改为“扶清灭洋”后,义和团竟然得到飞速发展,(事佯拙著《龙虎斗京华》,不赘。)可是一来后继者,如李来中等辈理会不了朱红灯的深心;二来朱红灯也是把满清政府低估,想“利用”它和洋人之间的矛盾,不料满清政府后来反而利用了他们,到头来还是和洋人一道去剿灭他们。朱红灯的急功近刊,毕竟留下祸害,那是后话。
只说丁晓听了,心里好生个不舒服。他还是个年轻的纯真少年,他觉得朱红灯的“作为”,总不是值得赞同的。他又觉得义和团的“崇拜”神道,设立神坛很是“可笑”。他还不够成熟去理解这些东西。他对朱红灯和义和团也觉得很是诡秘。
因此到第二天,朱红灯问他:“小兄弟,你愿不愿意留在义和团呢?”他竟出乎朱红灯的意料答道:“我还不想留在这儿!我的本领太差,我这番出来,是想找太极陈拜师的。”
朱红灯皱了皱眉头,再三劝他,他还是坚持着要学好本领再谈。朱红灯虽明知道这不是“理由”,(如果要拜师,上官瑾和朱红灯都尽够资格做他的师父。)但义和团是从不强迫任何人参加的,固此也就由他去了。一直到后来,丁晓长大之后,才帮助义和团,而且是居于半主半客的“贵宾”地位,那是后话。
丁晓辞别了朱红灯后,便又径自向河南进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古道斜阳钱镖初掷出庄月夜拳技轻抛
朱红灯虽然惋惜丁晓不愿留下,但他还是本着爱护后辈之心,殷殷指导,他将江湖上应该注意的事情,一一说给丁晓知道,还送给他两套衣裳,十来两银子,一匹骏马。
丁晓受了他的马,却不愿意要他的银子和衣裳。朱红灯笑道,“你这样公予哥儿的打扮,武林名宿,一见你就会皱眉。至于银子,你不愿要,当我借给你的好了。”好说歹说,丁晓才收下了。
“朱红灯事情很忙,他交代好后,就对丁晓抱歉一声,不能相送,自去料理他的事了。
丁晓虽然对朱红灯颇多误会,可是道别之际,心中仍不禁怅然。他对朱红灯的印象很是混乱,因此对朱红灯又是佩服,又是怀疑。他不知道朱红灯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然而对他的热诚,却很是感激。
当下了晓辞别了朱红灯,还行不到五六里路,忽听得背后有人高呼暂停!丁晓愕然回首,只见是上官瑾,步履如飞,赶上来了。
丁晓一见是上官瑾,蓦然想起自己刚才和朱红灯谈话时,他本来是在旁边的,后来走了开去,不见回来,自己临走时,竟然忘记找他辞行。心中觉得很不好意思,正待向他道歉。只见上官瑾已笑嘻嘻地对他说:“小兄弟,怎的一晃眼就不见你了。朱大哥也是糊涂,连最重要的事情也忘记交代你了!”
“什么最重要的事情。”丁晓见上官瑾说得这样郑重,不觉抢着发问。
“你是不是要去找太极陈呢?”
丁晓皱了下眉头,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怎这人匆匆赶来却问的是这句话。自己要找太极陈,不是早就告诉他们了。
丁晓点了点头,上官瑾又追问道:“你不是丁剑鸣的儿子,太极丁的孙子吗?”
丁晓睁着眼问道:“上官前辈,你怎的查问起我的祖宗三代来了,我的来历,你不是早已清楚了的?”
上官瑾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小兄弟,不是我故意问你。我说太极陈一定不会收你。”
“你怎会知道他一定不会收我?”丁晓很是怀疑。
上官瑾道:“就因为你是太极丁的嫡系子孙。你初涉江湖,不知武林中门户的森严,派别的避忌,你这样贸然撞去,准保你会碰个大钉子……”
上官瑾笑着在下说道:“武林之中,挟技自秘,虽大师名宿,亦所不免,陈派太极和你们丁派太极一样;都不是轻易传给外人的。更何况你是丁派传人,同派别支,更少有相互拜师的例子。太极陈怎会收你?”
丁晓不知道习武的人也有这么多讲究。但他矢志求师,不能因此不去,正在踌躇。上官瑾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兄弟,我很佩服你求师的苦心。本来你们丁、陈两派太极,同负天下重名,如能破除门户之见,将两派武功融会贯通起来,也是武林佳话。所以我倒很愿意你得偿所愿。”
“只是我更担心,万一陈派中人,误会你的来意,以为你是丁派的人故意跑来偷招,想打倒他们的,那就槽了。”
“因此,我特地写了一封信给你带着,如碰到误会纠纷,你记得将这封信交给太极陈看。我不能保太极陈会收你为徒,但也许可以保你不会怎样吃亏。”
丁晓听了,对上官瑾来意虽颇感激,但却有些不悦;上官瑾好像总是把自己当“孩子”看待,老是怕自己本领不济,经验不够,会有什么“闪失”似的。因此他接过了信,只是淡淡道谢。
丁晓别过了上官瑾后,漫不经意地随手将信在怀中一藏,径自依循官道向河南怀庆走去。这番丁晓经过了朱红灯、上官瑾二人的指点,又有了一些走江猢的经验,果然比以前显得老练了许多。不再沿途闹笑话了。
只是丁晓到底年纪轻、阅历少,在路上还是闹出了一两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他在入河南境时,经过一个市镇三岔驿,听路人传说,那里有个终南派武师公孙业本领很是了得,路人把这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他好奇心起,前去拜访,别人把他当成来“拆合子”的。挤兑他下场较技,他迫不得已和人试了两招。谁知那个什么公孙武师,浪得虚名,不过三招两式,就给他打在地上爬不起来。那间武馆的人立刻拿刀拿枪,要和他拼命,吓得他连忙飞逃。
丁晓经过了几次这样的事情,深叹江湖上传言之不足信。他对太极陈是否真有本领,也有点怀疑起来了。不过他曾听自己的父亲和上官瑾都称赞过太极陈,想来不致于和寻常的江湖武师一样。
这一天他已入了河南境内二、三百里,正行经一处依山傍水的古道,这条路大约年久失修,路基也显得崩坏了。其时天已过午,日色穿过山上的松林,斜射下来,显得很是阴森,他拐过前面峭拔的峰脚,只见地形越来越险,仰望路旁的山岗,只见夕阳西照,反映松林,树上的枝叶,树下的红上,都罩上一层血红色的光彩,他正在欣赏这古道斜阳,松林夕照,忽然听得上面有叱咤之声,他抬头凝望,忽地唰啦一声,一块巨石,带着枝叶泥土,滚滚而下,飞过他的身旁、跌入山路下面的深潭中,激得浪花飞溅,砰然有声。
丁晓错步闪身,急忙避过。仰头一望,又是一阵尘上沙石飞溅下来。丁晓情知山上必有江湖人物在较技争胜。他好奇心起,急轻登巧纵,攀上山顶,躲在草莽丛中,探头张望,只见在林间空旷之处,有几个人闹得正酣。
丁晓再仔细一看,才发觉到竟然是四五个人,围着一个甘余岁的少年,拼命缠闹。那个少年使得是一口青钢剑,好生了得,左拦右拒,吞吐屈伸,剑花惜落,剑点疾徐,竟然好像是太极家数。
丁晓心中,蓦然一动,这人使的是太极剑!但细心观看,却又与自己所学的不尽相同,丁晓不禁看得呆了。
习武的人,看到别人使出本门家数,自然格外留神。丁晓看得津津有味,暗暗拿来与自己家传的太极剑十三剑比较。只见他基本的步法。手法都是一样,只是架式、圈子却又不同,许多变化招数,都很新奇,与自己所学,竟是各擅胜场,难分优劣。
丁晓再看了半晌,只见那些人越打越近自己藏身之处。而且那少年已渐渐处在下风了。那少年虽然剑法了得,但好汉敌不过人多,围攻他的那些人,武功也似非弱者。他的剑法与丁晓一样,虽得真传,却欠火候。
围攻那少年的四五个人,为首的使镔铁双刀,最是厉害,二面打一面贱喝,那少年好像很是愤怒,猛地剑招疾展,向那汉子霍霍扫去,那人却是溜滑,不敢给他的太极剑粘上。他的刀法使将开来,行左忽右。使出许多花招裹住少年,更仗着前后左右都是自己的人,互相呼应。虽然功夫在那少年之下,却也没有给他的太极剑搭上了手。
太极剑原是以逸待劳,只要对方一有破绽,就可借力打力,依势破势。可惜这少年剑法虽佳,未到化境,好几次找住敌人破绽,却又给他们的同伙旁攻侧扰,不能得手。心中烦躁,就更显得下支了。
丁晓虽和那些人都不相识,也不知他们因什么事情在此拼斗,可是一来那少年家数与自己同源:二来了晓见他以寡敌众,也抱了同情之念。他不知不觉摸出了自己的随身暗器——金钱镖。
这时少年给围攻得正急,他刚使到一招“举火燎天”,却给两侧两条软鞭缠着,而当头那使镔铁刀的也踏偏锋,侧身进刀,“分手撩云”,便要斜切那少年的右臂。那少年怒喝一声,一翻身太极剑倏的“彩凤舒翼”,剑尖流星逐电般的向两侧虚点一剑,便嗖的窜出,可是那使镔铁刀的却似早料他有此一招。一闪身便斜抡上前,双刀一分,“蝴蝶穿花”,一削右颈,一扎后腰,向那少年急下毒手。
那少年正待应敌,未曾出手,却忽听得“哎哟!”一声,那使镔铁刀的右手刀竟自脱手飞出。同时又是一阵喊声,又有两个人们看额角,嘘嘘呼痛。那使摈铁刀的大叫一声“风紧”,向同伴示意奔逃。
那使剑的少年,情知有高手在旁援助,不觉十分惊讶,也顾不得再追那些人了。
古道斜阳,山岗人静,风呜草啸,潭影阴云。那豪侠少年游目四顾,只见草莽丛中,出来了一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看样子比自己还要年轻得多,大约还不到二十岁。“难道就是他来援助的?”那使剑的少年心生疑虑,倒有点不敢相信了。
援救这使剑少年的人正是丁晓,他的金钱镖原来是家传绝技(太极丁三绝技中,尤以金钱镖为最)。他功夫技业,虽未深湛,但一捻一掷,在三五丈内,已是百发百中。他见使剑少年被使镔铁刀的汉子所迫,不加思索,挣然一镖,就打中那汉子握刀的右腕脉门,把他的兵刃打落。再疾发两镖,连中其他两人的额角。丁晓这还是不知谁是准非,所以才只是略施小警,未下毒手。
丁晓见那使剑的少年呆望着自己,上前学着江湖人物的派头,唱了一个“肥诺”(打招呼之意),笑着说道,“兄台使的好剑法,怎的与那些人在此厮斗?尊姓大名,师门宗派可肯赐教?”
那少年看了丁晓一眼,深深道谢。可是他对丁晓的问话,却全避而不答。他也唱了个“诺”,“翘起拇指说道:”兄台打的好镖!小弟要不是老兄出手援救,恐怕还要和这班家伙再打半天,虽然他们也不能怎样,但到底麻烦。对老兄盛情,小弟铭刻于心了。只不知兄台与小弟素昧平生,何以如此热诚,出手援助?
“至于小弟姓名,师门渊源,结仇经过,说来惭愧,正因我是名师弟子,却为宵小所围,说来有辱师门,不提也罢了!”
你道丁晓救了他,他却为何对丁晓这般冷淡?原来丁晓初学江湖人物“派头”,却又学得不像,生生硬硬,很是滑稽。那使剑少年,阅历甚丰,城府根深,看了甚是怀疑,猜不透丁晓来历。更加丁晓一上来就问他的结怨经过,师门渊源,查根问底,这也不是江湖初见面的人所应问的。本来了晓帮助他脱险。他原也准备告诉丁晓知道,可是见丁晓这样追问,反不愿意说出来了!三来丁晓的态度语气,又装模作样地好像长辈在考问小辈,他心中更是不悦。因此他反怀疑丁晓不是什么好路道(坏人之意),可能是故意和那些人合演双簧,来使自己上圈套的,所以那些人中镖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奔逃。
丁晓哪里知道这使剑的少年有这么多疑虑,他的态度语气,原是在赭石山庄那两天学自上官瑾的。他不知道上官瑾是武林前辈,年纪虽不很老,班辈却是甚高,上官瑾见人可以随随便便像长辈一样去查问“小辈”来历,丁晓如何可以乱学?
丁晓见那少年冷冷淡谈地对待自己,心中也很生气,他大叹“倒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所碰的人都是如此不近人情。一个红衣女侠姜凤琼,救了她,她非但不承情,反而以恶言相向;这个人呢,也是一样,虽然没有恶言相向,但那冷冷淡淡的态度,却着实是令人气闷。
丁晓当下也做出冷冷淡淡的态度对那少年说:“兄台不肯见告,也就罢了,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嚓!是我大过冒昧了,交代言深,无怪老兄见外了!
“敢情我出手援助,也出手错了!惹得老兄怀疑,盘问我为伺出手?我一不望酬劳,二不望报答,我也不知你们究竟谁是谁非。只是我见着你被人围攻,给迫得满头大汗,走投无路,看不过眼,这才不揣旨昧,不顾是否会卷入是非之场,略施小技,替已台打退对方。哪知冕台如此见疑,早知道我也不会出手了。”丁晓虽然装出淡然之色,却掩不住愤激之情。
那少年看了丁晓一眼,他料不到了晓如此直率,反言相责,弄得很是尴尬。也弄得得很不高兴——丁晓把他“形容”得太不济了,好像自己若非丁晓相救。就脱不得身似的。但他又不能和丁晓动怒斗气,、因为他到底是名家子弟,熟悉江湖礼节,丁晓无论怎样,总算是帮了自己的忙呀。
当下他强自忍耐,勉强堆着笑容,对丁晓连连道歉,口称:“台兄,不是小弟故意见外,其实是提起有辱师门,而且小弟来历。兄台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老兄对我的帮忙我一定记着的。小弟虽本领不济,但如将来有需要小弟之处,小弟必效绵薄。
“咱们萍水相逢,不敢说一见如故。但小弟也领教了兄台豪侠的风度。小弟有事在身,不能相陪,只是有一句话要对兄台说说,闯荡江湖,不要总是以为自己了得,看不起别人!你出手援助,热情可感。若因此矜功道劳,似非武林贤者所应有!”这少年说到后来,语锋也是咄咄逼人了。
丁晓听得按捺不住,不禁大声说道:“喂!你说清楚点,谁矜功道劳?谁望你的报答?谁……”
那少年冷笑一声,不待丁晓说完,已径自匆匆跑下山去,道声:“兄台别动气,再会!”他不顾丁晓还在那里唠唠叨叨了。
“丁晓其实也并非看不起人,他也很佩服那少年的剑法,他是真心的想请教那少年的师门渊源,因为两家的剑法原都是同出一源的。不料却不知怎的,话越说越糟,弄得个不欢而散!
丁晓很是气愤,也很沮丧,没精打采地踏上旅途,一路再也不敢多事,也不愿再惹事了。一路平安无事到了河南怀庆府,住下客店,立刻就打听去陈家沟的道路。那店小二看了丁晓一眼,笑着问道:客官可是去找太极陈?
丁晓答了声是,反问那店小二如何知道他是去找太极陈。
那店小二道:“听客官的口音,不是咱们河南怀庆府的,又问往陈家沟的路,小的就是不用问也可猜着了。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外路人,不辞千里来到怀庆去找他老人家,小的也接待过许多这样的客人,只是也亲跟见着他们一个个没精打采地从陈家沟回来。”
丁晓听了,怔了一怔,忙问店小二是什么道理。店小二道:“客官还不知道吗,他们陈家沟的太极拳是一向不传授外人的。以前只有一个杨露蝉曾偷拳成功。以后就没听说有什么外面人得过太极陈的指点。”
丁晓早就听过上官瑾也是如此说的,虽然心焦,可也不怎样惊诧。他想凭着自己的恒心毅力,不信太极陈会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下他问清楚了往陈家沟的去路,知道自怀庆城再走六十里,便是三义镇,从那里往西再行三五里路,便是陈家沟了。
丁晓谢过店小二,便出去备办礼物,准备拜师。可是他的银子也剩下不多了,原来朱红灯也是百密一疏,他送给了晓盘缠,只是送给他足够到怀庆的路费,并没有估计到丁晓要送什么名贵礼物的。这一来是为了朱红灯豪侠异常,根本就不会想到拜师父还要送什么礼:二来义和团的经费很有限,多一个钱就多一分用处,他当然不能随便送许多钱给丁晓。
丁晓也是从未备办过礼物,也不知要买些什么。后来想了想,陈家一定有许多孩于,他就买了几盒糖果饼食,表示心意。
第二天,丁晓骑着朱红灯送给他的骏马,不过一个时辰,就赶到了三义镇。他找了一家小店,吩咐店伙伺马后,就勿匆地步行赶去,店伙看了看他,好像有话要跟他说,但他已径自迈开大步走了。(丁晓心想,拜师是不应骑着马去的,所以就步行了。)
丁晓到了陈家沟,一同就问到了太极陈的住处。他提着糖果饼食,径自跑去求见。在他的后面,跟着许多看热闹的野孩子。这些孩子看着一个外路口音的“大孩子”,提着糖果饼食,很是垂涎。
丁晓到陈家门口,找着管门的长工,便请他进去通报,说是河北姜某,要来求见,不敢说自己是姓丁的,恐怕太极陈会因为他是丁剑鸣的儿子,而不肯收他,他打定主意,下露出丁派的功大,学杨露蝉一样,暗中偷招的。他一时想不起要改个什么姓,就自自然然想起姜凤琼,改了跟她的姓了。
那管门的长工,看了丁晓的样子,虽然猜到他是来拜师的,但见他手上提的糖果饼食,又不像拜师的礼物,而是访亲的礼物,不禁十分纳罕,起初还以为他是太极陈的哪一门远房亲戚,但一听他说是河北姓“姜”的,就知道丁晓准是个憨小子,前来拜师的,盘问之下,丁晓果然说出是远道前来,想访求陈家太极拳的绝技。
那长工很是好笑,连连摇头,说道,“咱们老当家的并不设帐收徒,你来错了。还是快快回去吧,别在这里磨蹭(歪缠之意),没的把盘缠都弄光了,弄得流落异乡,太极陈也管不了你。”
丁晓赔着笑脸,只是恳求,那长工磨他不过,接过丁晓的名帖道:“好,俺给你去问问当家,他见不见你,俺可管不着。”其实他接了名帖,只是进去虚转了一转,就出来回道:“咱们当家的说,礼物拜帖都不敢领,他老人家不想做什么人的师父。”丁晓再恳求时,那长工就翻出白渗渗的眼珠,“咦!”的一声道:“你这小哥真奇,他老人家不见你,你求俺有什么用?”
丁晓涨红脸道:“俺千里迢迢,慕名拜望,你再给俺去说一声吧。”那长工不理不睬。拿起旱烟袋来,装烟叶,打火镰,噘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吸烟,好一会子才冷笑说道:“千里迢迢?远道来恳求他老人家收徒弟的俺见得多了。你从河北来的算得了什么事,比你更远道的,他老人家也是照样不见。”
丁晓没法,只好说道,“既是这样,我今天只好回去,这几件礼物,你给我留下吧,不管他老人家要不要,也是我的一点意思。”
那长工喷了一口浓烟,盯了丁晓手上的糖果盒子,笑道:“俺们老当家的今年快要做花甲大寿了、你还送糖果饼食给他!俺说,你要留下也好,就送给这班小孩子吧。”他一手接过来,便叫“二虎!二虎!”二虎是他的小孩子,这时正夹杂在一大堆孩子群中,跟在丁晓的背后。
那些孩子见有糖果分,哗哗的拍掌又笑又嚷,一窝峰拥上来。片刻间就把丁晓的礼物瓜分再干干净净。把丁晓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扭身就跑了。
回到三义镇的小客店,店伙见他没精打采,早就瞧料了几分,笑着问道:“客官可是在陈家沟碰了钉子回来了。这位老师父可真不易投拜。不过你想学太极拳,何必一定要太极陈亲自教?今早俺就想对你说。偏生你又走得太快。”
丁晓见他话中有话,急忙追问,那店伙笑道:“太极陈是不收徒,但他的表弟吴四爷却收徒,你可以到吴四爷那里学呀!吴四爷的太极拳是太极陈教的,听说身体弱的,练了不到半年,就红光满面。”看官,你道太极陈既不许绝技外传,何以又准表亲将他的陈家太极拳做招牌,原来其中却另有道理。吴四爷的“太极拳”假倒不假,只是却别有用途。原来每年像丁晓一样,到陈家沟想拜师的人络绎不绝,把太极陈烦腻得要死,而且街坊邻里,“也都仗面熟,”托人情,要他指点三招两式,更使他觉得麻烦。因此他就想出了这个法儿,玩了一套杨露蝉的故技。
杨露蝉是他祖父的徒弟,也是唯一碍传陈家绝技的“外人”,以前也谈过,杨露蝉在北方肃王府教那些满汉贵族,皇宫卫士的太极拳,是故意把“架子”放大,招数放宽,打起来“好看”,却是只能强身,不能实际应甩来交手的(但虽然如此,学了之后。与普通人相扑,还是略胜一筹的)。太极陈也照这个法子,将只能强身,不能实用的“拳法”传给他的表亲吴方甫,由吴方甫去设帐授徒。所以吴方甫太极拳虽出于太极陈所传,却与真正的陈家太极拳,有天壤之别。但虽然如此,吴方甫只学了这套能强身的拳法,懂得一些避实击虚的道理,僵淫日久,也可以敌得住十来个普通壮汉,吴方甫家道贫寒,得太极陈的提携,让他设帐授徒,使他日渐宽裕,也是太极陈照顾穷亲戚的意思。
地方上的人,不知道太极陈是别有用心,因为伯麻烦才让表亲出来授拳的,他们见跟随吴方甫学拳的人,学了之后,果然功效显著,身体瘦弱的学了个一年半载,便精神奕奕,只道吴方甫的拳技就真是陈家太极拳了。所以店小二劝丁晓舍难图易,何必去苦求太极陈,不如去拜吴方甫。
那店小二说得高兴,还试演了两招“太极拳”,说:“你看俺见他们跟吴四爷学得高兴,俺也学了两招呢。”丁晓一看,几乎笑出声来,这太极拳姿势架式,破绽太多,随便会一点武功的,一打准倒。
丁晓怀疑,难道太极陈也是浪得虚名,但想想却又不应是浪得虚名的。他想店小二也许只是见别人那样汀。就依样学葫芦,东施效颦,所以就相去天壤了。
一但丁晓还是想再去见太极陈,不愿即刻转拜吴方甫。他第二天,又跑去陈家沟去,这回他没有再带礼物了,只具了一个称门生的大红帖子。
这回管门的长工一见他更不客气了。懒懒地说:“姜小哥,你来得早呵,怎不带糖果来?”丁晓央他去通报,他连动也不动。
丁晓忿忿不平,一再歪缠,那管门长工也生气了。骂道:“没见过像你这位大爷的,怎的就这么个麻烦。拜师父也有强求的吗?俺们当家的说过不见你就不见的,谁敢替他作主?”
丁晓正和他闹得不可开交,只见内里走出一个卅岁左右的中年汉子,问道,“老张,你为什么跟人吵闹?”长工指着丁晓道:“就是他嘛,硬要缠俺替他通报,要拜咱们老爷子做师父。”
那中年汉子注视着丁晓,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丁晓垂手答道:“晚辈是河北保定姜日尧。”(丁晓是将他的‘晓’字拆开来当作假名。)
中年汉子深深地盯了丁晓一眼:“哦,你是保定姓姜的?你和梅花拳姜家是怎么个讲究?”
丁晓听他提起姜家,愕了一愕,半晌答道:“俺不认识他们。”跟着又央求那汉子带他去见太极陈。
那汉子眉峰一皱,说道:“江兄既是河北保定的人,保定武师云集,梅花拳的姜翼贤,万胜门的管羽侦,都大大有名,就是说起太极拳,丁派太极的嫡传弟子丁剑鸣也在那里设场授徒。你何必舍近图远,跑到这僻壤穷乡,来学咱们山沟里的把式?”
丁晓一听,那汉子敢情竟是起了疑心,急急分辩道:“晚辈是慕名来学,深知陈老师父有真实功夫,武林独步。不比一些江湖武师的浪得虚名……”
丁晓不分辩犹可,这一分辩,更令人起了疑心,太极陈有真实功夫,那是不消说的了。可是那汉子提起的人,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全都是武林名宿,江猢上的第一流好手。丁晓舍近图远,又说不出一个道理,顿时使邓中年汉子,更怀疑他别有用心。
那中年汉子面色一沉,冷笑说道:“姜兄真的这样看得起咱们山沟里的把式,怕不见得吧?”
丁晓正待分辩,那汉子厉声说道:“不管姜兄是怎么个‘用心’,俺劝你还是回去的好!以前也曾有过一些人到此卑词厚币,恳求学艺,后来一打听,原来是少年气盛,在江湖上和人结了梁子,想来讨换高招,寻仇报复的。幸好咱们老爷子从来不收外人,这才得兔了多少麻烦。姜兄,你当然不是这等人,不过咱们老爷子和你素不相识,设身处地,如果你是他,你也不会随便收徒吧?”
丁晓给他说得满面通红,听那人口气,竟似怀疑自己是江湖匪类,又急又恼,偏那人说得好生圆滑,似刺非刺,丁晓竟不知如何反驳,他额露青筋,圆睁叹眼,悻悻然地回身便走。
那汉子见他这副样子,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他追上两步,说道。
“姜兄别怪,咱们老爷子素不收徒,不是特别对老兄如此。姜兄要学拳,现放着吴四爷就在附近没有”场子“(武馆),招收徒弟。一样的是太极拳,老兄尽可到那里去学。”
丁晓不停步,不回头,悻悻地道:“承情指教,你们陈家拳是宝贝,我哪敢再求。”丁晓听那汉子干笑两声,跟着大门砰然关上。丁晓又是一肚子气。
丁晓回到客店,再三思量。起初真的想从此死了向太极陈求技之心。后来又想,自己离家远走,一技无成,这可怎么交代。而且自己对朱红灯和上官瑾也曾矢志要求得绝技方休,这样小挫即回,也没面目去见他们。
丁晓想了一会,忽然间有了一个主意。他忽拍案而起,自言自语道:“俺索性就到他们所说的什么吴四爷那里去;蹬(逗留之意)它个一年半载,等待机会,总得见着太极陈这老头儿。”丁晓同时也想,吴方甫的拳既是从太极陈那里传来的,想来也差不离,且看看他和俺了家的有何不同。
丁晓打定主意,就唤店小店二来问道:“到吴四爷那里学拳,是怎么个规矩?要交多少银子?”
店小二见丁晓果然听了他主意要找吴四爷,洋洋自得道:“客官,你早听了小的话,径去拜吴四爷,可不省了多少麻烦。吴四爷那里,爽脆得很,你只须具了门生帖去说一声就行了,从没有不收的。而且束情相宜,又不用送礼。三个月为一期,一期只要你十两银子,伙食自理。学了三个月之后,如果要再学下去,束俯还是一样。”
丁晓向店小二道谢指教之后。盆算一下,他现在剩下的银子还不到十两,连一期的束俯都不够。正在踌躇,急听门外健马长嘶,眼睛一亮,立刻问店小二道:“这里可有马市?”
店小二道:“这小城镇,哪里有什么马市。只是因为民风尚武,卖马的人倒是常有。小爷你敢情是要卖马,你的马长相很好。拉到东边市头去站一站,管保有人要。你在吴四爷这里学技,用它不着,卖了倒干净。”店小二见丁晓提出要卖马,生怕他交不出房饭钱,所以一味怂恿。
丁晓拉着朱红灯送给他的那匹马,到市头去站了一站,果然马上就有人来问价,丁晓不知道该要别人多少钱。想了一想,就伸出两个指头。他的意思是要二十两银子。原来他暗自思量,以前自己买那匹又瘦又老的驴于,也要十二、三两银子,这匹马长相比那匹驴子好多了,要二十两大约也不为过。同时二十两银子,正够他学拳三个月的花费。
那人仔细相了一会,又伸了手摸了一遍,说道:“你要这个价钱,论理呢也不算贵。只是这价钱,这里却没人出得起,你到开封去,再贵点也有人买,在这里就只好请你委屈点了。”
丁晓急问道:“那你究竟愿出多少?”
那人似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马是好马,俺本不该杀你的价,无奈俺今日带的钱也不够。就这样吧,委屈你一点,你要二百两。我给你一百五十两:你若愿意,咱们就马上成交。”
丁晓原意只是想要二十两银子,现在一听那人给一百五十两,喜出望外,没口的答应。他却不知这匹马是千中挑一的黄骠骏马,有钦也没买处。
丁晓喜滋滋地捧了银子回来,结算了房饭钱,打赏了店小二后,就径自由店小二指引,找到了吴四爷拜师。果然一说便得。吴四爷看着丁晓眼神充足,步履矫健。问他以前可曾学武艺,丁晓坚说未曾学过。吴方甫虽有点不信,但却绝下会怀疑到他竟是另一派太极拳的名家子弟。原来吴方甫所得的只是能健身的太极拳,真正说来在武学上还未算入门,虽然他因和太极陈平日相处,多少有些经验,却不能一眼看出别人的功力深浅。
至于丁晓,他因要偷学陈派太极,所以抱定主意,不将自己的身分透露出来。连武艺也推说未曾学过。
可是学下去没多久,破绽就露出来了。吴方甫教的太极拳,打起来好看,却不能实用。丁晓一面学一面怀疑:这套拳法果然是和自己的不同,但看来封闭门户既不严密,袭击敌人也不机变,不知道好处在什么地方。他心想要不是太极陈浪得虚名,就是自己年轻识浅,不懂奥妙。
这一边是丁晓有了怀疑,那一边是吴方甫也起了怀疑了,原来一个人最熟悉的东西,常会不经意中流露出来。丁晓也是一样,他虽然想完全不露出丁派手法,可是每逢学到吴方甫所教的极劣的招数时,就自然地会变出自己原来熟悉的手法来。直到吴方甫“纠正”他时,他才如梦初醒地急急改过来。吴方甫见好几次他都是这样,很是怀疑。他起:看来姜日尧不是个愚鲁的人,何以屡次纠正他还是一措再错?
各自怀疑,合当有事。一日吴方甫不在,吩咐一个徒弟叫做刘黑三的代师父教日课,这刘黑三已经学了三四年;身材魁梧,手法纯熟,也敌得住三五名壮仅,常常代师父训练师弟。他井底之蛙,在吴方甫门下,既以他最高,因此就洋洋自得,对同门很是严厉。
这一天,由他来教拳,丁晓又不经意地露出了派手法,刘黑三见他“错误”频频,大声叱骂。丁晓忍着闷气,也不理他。
刘黑三却不自量,以为丁晓大笨,按捺不住,竟亲自出手要去纠正他。他要丁晓从头练起。太极起势之后,就是“揽雀尾”。丁晓左手立学,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头附贴左膏曲池|茓,这本是“揽雀尾”的正确姿势,丁派陈派都是一样。可是因为吴方甫所传的是经过太极陈故意变化的,手法架式,就有了出入。刘黑三以误为正。双目圆眼,喝骂丁晓道:“你怎这么个笨法,教你还难过牵牛上树,一开首就错,来,俺教给你看,你这样架式只消一碰便倒!”
刘黑三边说,边跑到丁晓眼前,做了个“揽雀尾”姿势,向丁晓便按。丁晓以为他真有什么奥妙,本能地照着“揽雀尾”的式子,左掌一拨敌腕,一按一揽,势劲力疾,只听得“哎哟!”一声,刘黑三给他掼出一丈开外,满眼金星乱迸。跌得个发昏。登时哄堂大笑,刘黑三好不容易才挣扎得起,坐在地上直发愣。
刘黑三被丁晓一举手就掼出一丈之外,哄堂大笑,吴方甫门徒平时就讨厌刘黑三妄自尊大,如今见他被打倒,都很快意。有些人等他挣扎得起,坐在地上时,才故意去招扶他,问他:“师哥,你摔坏了没有?姜师弟也是,怎的不让师哥一下呀!一下子就把师哥摔得这样重!”
刘黑三这时才缓过气来,一张胖脸臊得像猪肝一样,恼羞成怒骂道:“姜日尧,你这小子怎的目无尊长!俺好意教你,你倒乘俺不备,将俺打了!”
丁晓这时也是在那里发愣,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意一拨,这家伙就给损得这样重。野牛一样的身躯,竟是上触即倒,这还算是哪门的太极拳呀:他心想,不知太极陈的拳法是否也像这家伙所使的一样,如果像这样的拳法,那自己迢迢千里,远道而来,就真不值得了。
他正在发愣之间,听得刘黑三喝骂,这才猛的醒起:自己不能露出身分,自己本来是装作不懂武艺的,如何能够随便出手伤人?他盾头一皱,计上心来,急步上前,扶起刘黑三,顺着刘黑三的口气道:“师兄原恕些个,小弟本是无心:师兄想是因地下滑,不留神自己闪着了。”
刘黑三见丁晓说好活,赔小心,也不敢再骂他了。丁晓本事如何,他自己心里有数,能稍微保留面子,已是心满意足,他如何还敢再去招惹。
这事当场“揭”过,可是却封闭不住当场目击的吴方甫一大群门徒之口。当晚这事就传到吴方甫耳中。吴方甫详细问了情形,不禁大惊,这分明是武林好手的功夫,哪里会是一个不懂武艺的小伙子所能做出:他起初忧疑,“姜日尧”这小子不知是不是想来拆自己的场子?继而又怀疑,也许是这小子误会他的拳是真正陈家太极,想来打倒自己,好在江湖上扬名的?
他想了又握,不觉害怕起来,急忙叫人请丁晓来,和颜悦色地问道:“老弟身怀绝技,是哪位名师门下,可以赐告吗?”
丁晓急忙分辨自己委实不懂什么武艺,刘黑三是自己闪着的。“吴方甫哈哈大笑道:”老弟,你这就不是好汉子的胸襟了,咱们讲究披心相见。你就是学过武艺,再到我这里来。我也不能怪你呀。你一来时,我看你的身手步法,已经知道你会武艺了,你这一出手,再说不懂武艺,可就真是想把别人当成傻子了。“
丁晓给他挤得没法。只好嗫嗫嚅嚅地说只学过一个很短时候的“梅花拳”,又补充了几句道:“当时只是胡乱跟乡下教师学的,所以不敢说是懂武艺。”
吴方甫面色倏变,但又强自忍着,干咳两声,赔笑说道:“老弟,不瞒你说,我本来没资格开场子,收徒弟,只是太极陈他老人家怕麻烦,要我出来替他代教。我推辞下了,就厚着脸揽下来了。武林朋友不看我的面也看太极陈的面,这几年来差幸没发生过什么岔子。”
丁晓睁着眼睛发愣,听得莫名其妙。吴方甫说这些话的意思,原是想抬出太极陈做招牌,暗中警告丁晓不要在这里闹事。丁晓胸无城府,如何猜得透他的用意。他见吴方甫面色青里泛红,还以为他今天不知在哪里喝了两杯,糊里糊涂的讲说话。他也赔笑说道:“师父说这些活干么?太极陈的拳技天下闻名,弟子远来,就是想见识见识。”
丁晓说的倒是真话,吴方甫听来却甚刺耳。这正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想见识见识”,这分明是不“卖面子”,要伸手较量的意思,吴言甫想得歪了!不禁又恼又怕,照江湖上的风气,设场子的武师,碰到这样的情形,就当别人是挑明来砸自己的饭碗,非得和来人动手不可。只是吴方甫自知本领有限,丁晓略一动手,就可将刘黑三摔出一丈外,他如何敢去招惹。何况丁晓还只是二十岁不到的大孩子,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而且万一打败,下不得台还是小事,纸老虎拆穿,还有谁肯跟自己学武。因此吴方甫强自忍抑,对了晓说道:“老弟好志气,我总得叫你见得着太极陈。”
果然第二天傍晚,当日课完后,他就单独留着丁晓,笑眯眯地对丁晓说:“老弟,太极陈听说有这么一个少年英雄,想见识见识他的拳技,很表欢迎,他叫我今晚就带你去。你有什么要准备吗?”
原来太极陈在听了吴方甫的投拆后,再一查问,又听得他的儿子陈保英(就是丁晓在陈家门口所碰到的汉子〕说,是有这么一个自称保定姓姜的少年,曾歪缠老张要来拜师,而且言语行动,诸多可疑。保定名武师如云,他却舍近图远,又说不出道理,太极陈听了,眉头一皱,沉吟了半响道:“方甫,那你就带来见我,今晚也行。我要看看到底是哪一派江湖人物派来的。”太极陈名高招忌,他怀疑是什么对头,派人前来“卧底”(侦察他,有所不利于他)。
了晓哪里知道江湖上这么多顾忌。他见吴方甫说要带他会见太极陈,兴冲冲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就随吴方甫前往。
这口还是那个老张管门,丁晓睨了他一眼,意态甚是自得。老张见了丁晓随着吴方甫来,也甚惊诧,吴方甫从来不敢带徒弟来烦腻太极陈的,怎的却为这个小伙子破了例。
丁晓斜睨者张一眼,状甚得意。老张这回不挡驾了,一面给他们开门,一面对丁晓说道:“姜爷,前日冒犯,你‘老’别怪。二虎吃了你的东西,还很记拄你呢!”吴方甫一听,接声问道:“哦,原来你早已来过了?”丁晓怪不好意思的,只得点点头。承认是拜不到太极陈为师,才去投他的。
吴方甫也没有说什么。当下带他穿堂户,越重门,到了陈家后进的练武场于。场于侧面是一同小小的花厅,吴文甫刚进来,厅子里的人就大声叫他。
丁晓心头鹿跳,屏神注视,只见花厅里坐着两个人,一个就是以前他在陈家门口碰到的,那个怀疑他是江湖败类,拿话把他激走的汉子;另一个却是面色焦黄,穿着直缀大褂的干瘦老头儿。吴方甫悄悄的拉他一把道:“这人就是太极陈,你还不上去叩见。”
丁晓一见太极陈这副乡下“土老头儿”的样子,不觉有些失望:原来四海闻名的太极陈,却是这个模样?但他还是接着小辈见长辈的礼节,恭恭敬敬地上前叩头。
太极陈并不谦让,容他拜了两拜,这才在座上一转身,嘴里说道:“就是这位少年英雄吗?不敢当!不敢当!”两手却伸手向丁晓臂下,往上一架,似是要把他扶起的样子。吴方甫在旁边可没看出什么。丁晓却蓦地觉得双臂一麻,身子不由自主地飘飘而起,这还只是太极陈只用了两三成内功,要不然他更受不起了。可是丁晓也是太极内家的正宗、他受了别人的内力招扶,也自然将气劲贯到两臂,居然身形不歪,身虽动而臂不动。太极陈深沉地打量了他一下,心中也很惊讶。
丁晓给他一架,便立感酸麻,心中更是惊讶,这老头居然有这么两手!他再看太极陈时,只见太极陈虽然焦黄枯瘦,可是双目炯炯有神,气度森严足畏,渊停岳峙,健钎异常,丁晓不觉心折,诚惶诚恐他说道:“弟子远道前来,今日始幸赐见。”他又看了吴方甫一眼,心中估摸,不知是否该在此刻恳求太极陈收他为徒。
太极陈把丁晓扶起后,哈哈大笑,叫吴方甫过来,指着丁晓说道:“难为你敢收这样的好徒弟,他年纪不到二十岁,却足当得住一般武师二十年的内家功夫!若非从孩提时候,就得名师指点,更加上自己的资质,断不能有此成就!”
此语一出,不止吴方甫骇然失态,就是太极陈的儿子——旁坐的那个汉子陈保英也不觉动容,他盯了丁晓一眼,对父亲说道。
“失敬,失敬!原来这位少年英雄竟是武林高手,他日前还到这里要恳求爸爸收他为徒,是我叫他去找吴四爷的。只不知这位兄台,既然有如此身手,为什么还要‘巴巴’(不辞劳苦之意)地跑来,想学我们这山沟子的乡下把式?”
吴方甫也Сhā嘴说道:“位老弟还说他不懂武艺,只学过几手粗浅的梅花拳呢!”这时太极陈双目炯炯,有如利刃,迫视着丁晓,一点也不放松。这一来把丁晓弄得张口结舌,倏地涨红了脸,嗫嗫嚅嚅;想说话却又说不出话,他骤然之间,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
当下太极陈看了丁晓这副神情,已是勃然变色,冷笑一声道:“小伙子,你好本领,你好胆子,巴巴地赶来这里,要‘见识’我的功夫?我这山沟里的把式,虽然没有什么足以令你‘见识’,但‘盛情难却’,也不能叫你失望而回。保英,你就和这位少年英雄过过手,领教他的高招!”
陈保英一声答应,倏地把长衫脱下,迈大步下了场子,连连向丁晓招手:“来!来!”
丁晓局促不安,惭汗交迸,咽了口气,急忙说道:“弟子此来,实是想求老师收录,并无他意,哪敢斗胆?”
太极陈面色一沉,旋又笑道:“哦,你是来诚意求师?岂敢!岂敢!只是你既带艺访师,不显露两手,我怎知能不能做你的师父?你下场吧,有多大功夫,使多大功夫,别要藏假。”
武林规矩,凡带艺投师的,先练一练以往所学的功夫,让老师看一看功夫深浅、宗派手法,然后量才而教,这是很平常的事。丁晓也曾见过父亲收徒时。也常常要他们练以往学过的武艺。因此,他听太极陈这一说,以为太极陈是有心收徒了,心中一喜,也倏地脱下外衣:更不推辞,径下场子。
太极陈盯着丁晓背影,冷笑着对吴方甫道:“你料的不错,这小子敢情是来卧底的,最少也另有企图。我倒要看看他的功夫深浅,总不能叫他讨了好去!”这时看门的老张也已悄悄地进来,站在旁边看热闹。太极陈忽又吩咐老张道,“你叫保明快来,蹲在这里看什么?等会见再看!”接着他对吴方甫说:“保明是前天回来的,今天在外面逛了一整天,回来晚了,现在大约才吃完饭。听说他这次在外面也几乎吃了别人的大亏,叫他来见识见识也好。”
保明是他的侄子。原来太极陈陈永传排行第三,大的早天,他还有个二哥叫做陈永承的比他更不喜惹闲事,终日潜心武学,足不出户,所以让他做掌门。保明的年纪比保英轻,但因为资质不同,武功却要比保英强得多。
闲活表过,且说只这半盏茶时光,场中的丁晓和陈保英也互相交代过江湖客套,动起手来。
丁晓因自己曾说过只学过几手梅花拳的活,这次交手,又不想露出本门手法、因此一开首就真的用梅花拳应付。丁晓本来就不懂梅花拳,他的梅花拳是偷看红衣女侠斗索府武师时记下的儿个招数,因此和陈保英走不上三招两式,便陷入困境。
吴方甫一见,笑着对太极陈道:“真真假假,到底是试出来了,这小子不行!”
太极陈眉头一皱,拈须说道,“不!这里面有诈,你别看轻这小伙子,他的功夫绝不止此!”
话犹未了,练武场中已是形势大变,陈保英正使到一招“野马分鬃”,左掌掠下,右掌扬起;截腕按胸,来势迅疾。丁晓退无可退,蓦喝一声,“搂膝勾步”,腰向后倚,霎地便变为“手按琵琶”,弓步阳掌(手心向外的称为阳掌),避招进招。陈保英微吃一惊,倏地旋身。从“野马分鬃”化为“玉女穿梭”,右掌一按,左掌倏翻,指尖直抵丁晓左额。丁晓疾向右避,稍退便进,流星闪电的一招“斜挂单鞭”,便猛切陈保英脉门。陈保英“退步跨虎”,忙用左掌往丁晓掌上一挂,好不容易才卸了丁晓的掌力,避敌反攻。
丁晓几招使出,陈保英马上动容。陈保英越打越纳闷!这小子的掌法与自己好生相像;竟不知他是甚么家数?旁边的太极陈也看得连连点头,他已看出丁晓来历,但还不愿揭破。他心中狐疑既甚,而且也想更清楚丁晓的身法手法。
丁晓和陈保英转眼又拆了三五十招,越斗越勇;仗着步法轻灵,变化迅速,竟把陈保英迫得步步后退。但陈保英却胜在一个稳字,虽然后退。身法步法,却是丝毫不乱。
进退攻守,打得正酣,蓦听得旁边有人大声叫“好!”陈保英蓦地拳式一收,窜出圈子。丁晓随即也止步收拳,回头张望。正在此时,一条人影已疾驰过来,喝声:“别来无恙!”声音好生熟悉。
丁晓定睛一看,又惊又喜,此人正是自己以前在古松岗所救的那位少年:太极陈和另外一个老头,也都下了场子,在少年身后,负手旁观。
丁晓急双拳一抱,向那少年打了一个招呼,应声答道,“别来无恙?原来兄台也在此地。”他满脸含笑,心想,自己有“恩”于他,他必定会帮忙说好话,这回拜师想必拜得成了。
不料那少年却面夹寒霜,不理不睬。旁边的太极陈连连冷笑:“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居然敢藏好弄假,来此蒙混,我若叫你空手出去,便给你小觑了陈家沟的威名。明侄,把他拿下!”
那少年正是太极陈之侄陈保明,和他父亲陈永承来观战的。他一见丁晓,马上便对太极陈说,当日遏着的正是此人。太极陈听了,沉思半晌,频频摇首,急吩咐陈保明下场,替出他的哥哥。而且指点了他应付丁晓的诀窍。太极陈忖度比较了两入的长短,吩咐陈保明要用自己之长,击敌之短,以稳降巧,以巧卸力。、原来太极陈见丁晓变招之后,身法手法,竟与自己的大同小异,愕然注视,情知这必定是太极丁的一派。除家与丁家虽同出一门,但都是挟技自珍,太极陈与丁剑呜也是互相闻名,素未谋面,因此太极陈也不知道丁派手法的奥妙之处。这次见丁晓使出这套拳法,就有心不先点破。想看他的全套功大,太极陈也很想借此比较一下陈派与丁派的长短。
太极陈一面是好奇,想探了派的奥秘;一面又是愤怒。他竟认定了丁晓是丁派中人,故意藏好,想偷他陈派不传之秘的;同时他又存了好胜之念,见陈保英渐处下风,深恐陈家的太极拳被了家的太极拳比了下去,传出去会坏了名头,因此他趁陈保英尚未败落,微显不支之时,就叫陈保明前去替他。
这一来却使了晓大感意外,又惊又怒,那曾得自己援救的少年,竟上前迫斗,而太极陈又铁青看脸,怒语相加。他气愤填胸,大声喝道:“你们陈家沟的老一辈小一辈的英雄,原来竟是这样的人物,恩将仇报,欺负单身的外人。呸!算我看错了人,今天才领教了你们的行径!”
陈保明冷笑道:“你这小子居然还给我们装蒜,你存着什么心肠,当日作成圈套,要探听我的来历;今日又假装不懂武艺,要来骗取我们陈家的高招?亏你还曰口声声,挟‘恩’自重。当日那些强徒,大半就是你的同党。这一套,沽恩市惠的手法,必瞒不过明眼之人!”
丁晓一听,陈保明竟把他的侠义行为当成“沽恩市惠”的卑鄙行径,几乎气炸了肺。他不顾利害,不同后果,捻着拳就直冲上来,“肘底看捶”,猛的一拳就向陈保明肋下捣去!
陈保明喝声来得好,急晨太极掌中的二十九式“提手下势”,借势拆招,掌挟寒风,淬击丁晓下盘。丁晓急用“野马分鬃”来拆时,他又变为“如封似闭的”左腿一弓,右掌一挺,却又马上化拳为掌,右拳展开南引,左拳骈列北引,这一拳掌兼施,刚柔互济,兼有“粘”“按”两字之诀,是陈派中不传之秘。
丁晓给他连展两招绝招,虽看出他的手法是“如封似闭”,但一接招时,才发觉竟与自己的所学有很大不同,几乎给他双拿贴臂,直“粘”出去。幸得了晓变招迅速,应变机灵,他疾如星火的猛一旋身,“倒转连环七星步”,一闪便攻,反手来拿陈保明的右腕,陈保明方待变招,他已乘隙进身,左臂一起,似点似戳,右臂一穿,掌似卷瓦,向陈保明的“期门|茓”便按。这两式是了家绝技,似虚似实。令人防不胜防。陈保明大吃一惊,忽吞胸吸腹,接连两个“倒撵猴”,住后退出凡步,掌法却是连环发出,既避险招,亦可掩护后退。
见面数招,各施绝技,各自吃惊,陈保明不敢轻视,丁晓也不敢蛮攻。两人都加倍小心,再度厮斗……
山庄月夜,清光泻地,两个太极名家子弟,各自展开本身所学,倏进修退,忽左忽右,只见丁晓随招进步,矫若游龙,陈保明作势蓄力,势如伏虎;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吴方甫站在旁边看得目眩神摇,矫舌难下,他见丁晓手法凌厉,步步紧迫,掌劈风起,依稀可闻,不禁面色骇变,悄声间太极陈道,“这小子果然藏奸,明侄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你老亲自下场把他拿下吧,免得明侄吃亏,就不值了。”
太极陈拈须微笑,面不改容,说道,“老弟,你又看差了,割鸡焉用牛刀,这架保明稳可把他打败。”
太极陈老眼无花,场中两少年。斗了半个时辰,果然渐渐分出高下了,丁晓竟是一鼓而起,再鼓而衰,三鼓而竭,后劲不继,走了下风了。
丁晓和陈保明本来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但一来陈保明临下场前,得太极陈提示,以稳降巧,以巧卸力,打法上就先占了便宜。丁、陈两派,了派胜于轻灵,陈派胜于沉稳,本来谁也不会较短了谁,但陈保明知己知彼,能避敌所长,攻敌所短;丁晓却只知展出自己本门绝技,不知避实击虚,这就吃了亏了。二来丁晓战陈保英于前,气力消耗不少,再战陈保明,时间一长,就显得不支了。三来太极拳讲究的是冷静沉着,最忌暴躁,了晓和陈保明一交手,就先自动了气,气散神浮,就反为敌所制,乘虚而入了。
辗转相斗,瞬息间又拆了三五十招,陈保明已改守为攻,身使臂,臂使掌,刚柔并用,丁晓缠斗不住,竟陷到被动地步,绪陈保明一连几手“海底针”“扇通背”“翻身撇身捶”连续运用,迫得手忙脚乱。丁晓见陈保明毫不放松,招招紧迫,着着毒辣,又惊又气,说时迟,那时快,陈保明蓦地手脚并用,“翻身二起脚”,双拳互交,左脚飞起,拳拍耳门,脚踢下盘,这一招疾如星火,丁晓看看要糟。
但丁晓究不愧是名家子弟,他仗着身轻如燕,蓦地平地拔起,陈保明突觉头上劲风一掠,拳脚打空,丁晓身影一晃,已直向墙旁奔去。陈保明虎吼掠去,却无法追上。
原来丁晓见陈保明越打越狠,竟似下怀好意,旁边太极陈又怒目横眉,在旁观看,他本以为是“拜师试招”,却料不到竟变成“仇敌相扑”,深知强弱悬殊,众寡不敌,这时求师之望已绝,求生之念顿荫,因此虚晃一招,乘机便跑。
哪知他刚扑上墙头,暮地听得一声“下去!”顿觉双腿酸麻,翻跌下地。太极陈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只轻轻一拍,就把丁晓制伏。丁晓的轻功已是不凡,而太极陈却在他起步之后,一纵即如影附形,令他毫不觉察。这功夫更是骇人。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虎啸龙吟狂生遭重创慧因兰果侠士醉梨涡
丁晓被太极陈一拍,顿感酸麻,跌下墙头;无力抗拒。又惭又怒,索性大马金刀的在地上一坐:横睨着陈家的人,大声说道:“好,今晚总算见识了你们陈家老一辈、小一辈的英雄,你们全都上来吧!你们做得好‘漂亮’呵!传出去更可以在江湖‘露脸’(扬名),合你们全家之力,终于把一个外路少年打倒,这还不显出你们陈家的高招吗?”
丁晓说得很是愤激,太极陈皱皱眉头,厉声叱道:“小伙子,别乱嚼舌头(胡说之意),陈家从不恃势欺人;只是你得说清楚你的来历,陈家不愿欺人,可也容不得人立心蒙混,意图不测!”
丁晓傲然答道:“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限谋诡计暗算别人,有哪一点不清白?”
太极陈须眉皆张,动了真气,勃然震怒,喝道:“你这是什么对待前辈的态度?你的尊长师父;就没有教过你一点规矩吗?不要说你,当今武林中人,哪一个见我不要恭恭敬敬尊一声‘前辈’?”
“你说你来历清楚,那我问你,为什么要假装不懂武艺?为什么要来此歪缠?”
“哼!我代你说了吧,你明明是丁派中人;想来此窃取高招,好让你们独霸江猢,你可知道这是武林所不许,情理所不容的吗?”
“你别装蒜了吧!你实在告诉我,你是丁剑鸣的什么人?”
太极陈单刀直人,咄咄逼人。丁晓给他道破来历,蓦然一震,但随即又冷然说道:“你管得我是什么人?你以大压小,我偏不告诉你。”
太极陈在审问丁晓时,他的哥哥陈永承频抛眼色,太极陈也微微动容,但仍是横眉怒目道:“你说不说?你再不说,我就教你永说不出话。”说罢,骈起双指,作势待戳。
丁晓闭目喝道:“你把我废了我也不说,小爷平生,偏不怕硬……”
太极陈双指一收,暗暗赞赏,蓦地叫陈保英道:“保英,你给我搜搜这厮,看他可带有利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陈保英伸手搜查丁晓全身,丁晓气得将牙咬得格格响,骂道:“你们凭着什么搜索别人,诬良为盗,这就是你们成名人物的行径?”丁晓虽然生气,无奈他全身麻软,无力反抗,只是任陈保英搜。
陈保英见丁晓骂得凶,他却慢条斯理地冷笑道:“凭什么?就凭你是个小贼!”边说边伸手往丁晓怀中搜索。他一探便探到了一封信,缓缓说道:“哦!一封信,这还不搜出你的凭据?”边说边把信抽出来。
他把信抽出来一看,突然“咦!”了一声道:“爸爸,这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你看,这小子不知代谁送信给你?”他把信递给太极陈,还待继续搜索。太极陈急把他止住道:“且慢,待我看了这封信再说,”
太极陈边看信,边把眼睛瞟着丁晓,面色微露惊讶,看完后又递给他的哥哥陈永承看,笑道:“这小子果然是有点来历!”说罢突然走到丁晓跟前,将手在他“环跳|茓”上一拍;丁晓顿感全身血脉流畅,酸麻若失,站了起来道:“你们又耍什么花招?”
太极陈面色已很缓和,笑道:“小伙子,闯荡江湖,不能这样任性使气。你一点江湖禁忌都不懂,糊里糊涂就几乎吃了大亏,你有这封信为什么不早拿出来?上官瑾是你什么人?他怎会要你带信给我?”
原来这封信正是上官瑾当日匆匆写好,赶着给丁晓的,丁晓漫不经意地在怀中一放,谁知今日却派了用场。
上官瑾与太极陈并不很熟,可是上官瑾的师父司空照却是太极陈最钦佩的一位武林前辈(上官瑾岁数不大,班辈却高,算起来和太极陈是平辈)。而且在几十年前,太极陈初出道时,还得过司空照的不少帮忙。后来司空照以垂暮之年,收了上官瑾这位爱徒,暗中还托过好几位武林名宿照顾。太极陈深知上官瑾是司空照的衣钵传人,后来见了面又知他打|茓功夫,江湖独步;两代交情,更加上英雄相重,因此太极陈怎样也得买上官瑾的面子。
上官瑾这封信写的很恳切,首先说明了丁晓的来历,离家出走的经过,志趣抱负与乃父不同;再说丁晓求师的苦心,并代他说项。其中有几句令太极陈看了很是动心,那比句是:“红花绿叶,同出一支:百川汇流,始成大海;丁派陈派,同负重名,融会贯通,必放异彩。”意思是劝太极陈不要挟技自秘,说明武术若能彼此交流,则成就无可限量,何况同是一派的呢?这几句话很能打动太极陈的心。
因此太极陈看完信后,立刻对了晓和好许多,殷殷问他和上官瑾的关系。
丁晓见太极陈转为缓和,想来自己本来是诚心拜师的,这样硬挺硬冲,也有不是,这么一想,也就心平气和,据实答道:“上官瑾吗?是朱师叔朱红灯给我介绍的(丁晓习惯了称朱红灯为”师叔“,说出来忽又觉得不妥,于是又补了他的名字)。他对我很好,而且料到你们可能难为我,因此在我临行前特别给这封信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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