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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男生女生金版故事集锦 > 第一节自习课,第二节自习课。直到放学,大家熙熙攘攘的涌出教室,商量着晚饭到哪里吃的时候。一声惊呼在校园里炸开了。

第一节自习课,第二节自习课。直到放学,大家熙熙攘攘的涌出教室,商量着晚饭到哪里吃的时候。一声惊呼在校园里炸开了。

宋鲜儿发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你竟然就是安紫落?!”

华丰:“我也是刚才才确定,砸我花店的人就是你。我们算不算不打不相识?”

宋鲜儿:“……”

华丰:“怎么样?砸了我的店,也不说请我吃顿饭?”

宋鲜儿在电脑前羞赧地笑了。

13.

宋鲜儿出门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两个陌生男人,他们远远地望着她,表情里似乎隐藏着某个重大的秘密,她能感觉到他们在迫切地希望她离开。她猜他们会潜入他的家,但她并不怕,因为整个家里除了破电脑就没有什么好偷了。而且她觉得他们并不是小偷,或许只是想查出她盗号的证据,然后逮捕她。

此刻的宋鲜儿,竟然迫切希望他们赶快这么做,她的良心在泼了那盆狗血之后,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和安紫落的那顿饭吃得很愉快。她并没有过多地提起自己最近诡异的遭遇,而是和他一起讨论怎么去挽救那些沉沦在游戏里的孩子。他们觉得,在劝说、诱导、禁止都失去效用后,用这种极端的手法去制止他们,似乎是最有效的了。

但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宋鲜儿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圣菊”的自杀照片,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两人饭后分别的时候,安紫落欲言又止,他想告诉她,他爱上了她,在她砸他花店的那一刻,莫名其妙地,就爱上了,但终究没说出口。

宋鲜儿可没有欲言又止,她想到一出是一出,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愿意一直免费为我提供木马程序?!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认识!”

安紫落一愣:“呃?!……因为你的遭遇啊。你说,你弟弟因为沉迷网游,对强制禁止他玩游戏的父母不满,一怒之下杀死了自己的父母,事后又因为懊悔而选择了自杀。我觉得我提供木马程序给你,是在做好事,是在挽救那些孩子……”

“仅仅是因为这样?”

安紫落悠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事实上,我弟弟也因为沉迷游戏而放弃了学业,怎么劝都没用,只要不让玩就要死要活的,甚至以自杀相威胁,似乎游戏就是他人生的全部。我从未见过他那么执着的人,我曾三番四次偷偷盗他的帐号,但他都不屈不挠地重头玩起。前两天他三个帐号同时被盗,在伤心了两天后竟然又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宋鲜儿一愣:“他游戏里的其中一个帐号,是不是叫做圣菊?”

安紫落也愣住了,继而哈哈大笑道:“是啊!难道前两天盗他号的人是你?!”

宋鲜儿心里仿若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儿:“是啊……他……他没有死?!”

安紫落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当然没死!他自己PS了一些照片放在网上吓吓盗号的,想不到真的把你吓到了啊!”

宋鲜儿也大笑起来:“是啊是啊,我真的被吓到了,甚至为此都要放弃我伟大的盗号事业了呢!”可笑着笑着,她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如果“圣菊”没有死,那么他那所谓的鬼魂就不存在,那么那些每日如期而至的掬花,又是谁­干­的?!

她生生地望着他,想起卡片上的落款:“紫落”!于是她惊恐地后退几步,捂着嘴巴,似乎要堵住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尖叫。她就那样踉踉跄跄地捂着嘴巴后退着,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呼啸着卡车——于是,她在一声尖厉的刹车声里,绽放成了一朵掬花,就像安紫落的弟弟PS的那些照片一样。

在死的前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昨夜的梦:宋鲜儿,死于2008年6月23日。

这一天,正是2008年6月23日。

14.

没有人为宋鲜儿­操­持葬礼,除了安紫落。他把她葬在城西最美的一座墓地,并每天早晨带着黄灿灿的掬花去看他。

他从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计算机系毕业后,直接被一家大型的网游的公司聘去当了游戏开发员。他和他的同事们一起讨论游戏的设计,讨论如何让玩家跟长久地滞留在游戏里,并真的设计出一款又一款吸引人的游戏。事实证明他们开发的游戏非常成功,因为他自己的弟弟就沉溺在这游戏里无法自拔。

于是他毅然辞去了工作,回到家乡种花,并开了一家花店。他只种掬花,也只卖掬花。因为掬花是献给那些亡灵的圣洁之花,那些过度沉溺在游戏里的孩子,其实和埋葬在墓地里的死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每天都采摘一朵开得最美的掬花,放在宋鲜儿的墓碑前,可奇怪的是,那些掬花总是在第二天就不见了,后来他发现,自从宋鲜儿死后,似乎一直有两个人在跟踪他。

直到那天清晨,他看到宋鲜儿的墓碑上莫名渗出了血。

于是,他决定到她的家里去看看——在整理她的遗物时,他悄悄留下了她家的钥匙。

拥挤的客厅里,四台电脑依旧嗡嗡地运作着,他习惯­性­地打开,发现了房间里的摄像头开着,在宋鲜儿死的那天,有两个奇怪的男人曾经偷偷潜入到她的家,站在她的卧室门口,拿着奇怪的仪器测量着,脸上不断洋溢出兴奋的神情。

而那两个男人,似乎就是这两天跟踪他的人。

他隐约觉得,宋鲜儿的死一定和他们有某种联系,即便没有联系,也可以以私闯民宅或者入室行窃的罪名把他们拘捕——虽然录像里显示他们并没有拿走这个房间的任何东西。

他拿了刻录好的光盘,刚刚打开门,赫然发现他们就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万能钥匙。他们和他一样慌张,一样仓惶。安紫落疯了一样冲过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对他们口中那荒谬的辩解不管不顾。

他们说,他们是时空裂缝研究所的——安紫落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机构;

他们说,他们前段时间在这附近发现了时空裂缝出现的信号——安紫落根本不知道时空裂缝是什么东西;

他们说,失控裂缝就是宇宙中时间的裂缝,裂缝的两端链接着两个不同的时空的不同空间,有时候是几千年,又时候仅仅是一两个月——安紫落觉得这跟他们私闯民宅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说,最近的时空裂缝就出现在宋鲜儿家的卧室,而裂缝的另一端是一个月后的墓地,位置正好在宋鲜儿的墓碑上,不过现在这个裂缝好像已经愈合了——安紫落报了警,直到看着他们被扭进警车。

疯子,安紫落想。

15.

安紫落一直不相信那两个人的话,直到他在宋鲜儿的电脑里看到了所有的视频。

她看到她恐惧地望着一朵掬花,掬花的花枝上系着卡片,他把图像放大了看,那卡片上正是他写的字,甚至落款都是“紫落”两个字,于是他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想找到紫落这个人,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和她吃饭的那晚,她笑着笑着,会突然恐惧地一路逃跑;

他看到她泼了一盆狗血在掬花的周围,于是他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早晨的墓碑上,会流出鲜血。

原来,那两个所谓疯子的话是真的。

可是,安紫落却糊涂了。

他不知道是这裂缝害死了她,还是自己害死了她,或者,是他那个叫做“圣菊”的弟弟。

又或者,是这所谓的“圣菊”。

他想,自己要不种掬花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开花店,也不会日日送掬花到她的墓碑前。那样,或许他和她,就永远不会认识;那样,她就不会死。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混乱而又奇怪。

【15】老钟

文/倪震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开学前一天,我却摔坏了腿。

知道新学期的功课会很紧张,所以男生们约好了来一场激|情四­射­的足球赛。我无疑是这场球赛的主角:跳起来争抢头球,落地时却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腿骨裂纹,卧床静养一个月。”医生面无表情地嘱咐我。

尽管一路上把我疼得不轻,但想到还能悠闲地在家休息三十天,还是禁不住有些兴奋。父亲去国外参加医学会议去了,这段时间我将是完全自由的,生活上或许有些不便,但也无需过虑。

躺在沙发上吃完了从餐馆叫来的外卖,我被索然无味的午后连续剧催眠,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墙上的老钟嘎哑地敲打了六下。

这个老挂钟是祖母的遗物,据说还是她当年的嫁妆。黑红­色­的木壳,古老的造型,还有那有气无力的嘀哒声,怎么看都和新居毫不相称。然而父亲却对它很有感情,不顾我的反对,把它堂而皇之地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不过平心而论,这个老钟虽然外表陈朽,报时还是很­精­确的。

上年头的东西总有些灵异之处,老钟也不例外。听父亲说,它在祖母去世时曾经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大家都以为它坏掉了,哪知四十九天之后它又自动走了起来,那正是祖母满忌的时日。

我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觉自己有些饿了,就思忖晚饭该吃点什么。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我拄着单拐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打开门,发现苏然推着一把轮椅,站在门外笑盈盈地看着我。

这个年轻的姑娘前年来到附近的医院就职,成了我父亲的部下,也成了我家的邻居。她有空就来我家串门。父亲工作忙碌,在家的时间不多,因此我格外欢迎她。

“听说你的事了。”苏然皱着眉打量我的腿,“给你弄来这个东西,会方便很多。”

苏然连哄带逼地让我坐到了轮椅上,让我在客厅里多转几圈,熟悉一下轮椅的­操­作。然后脱下外套进了厨房,片刻后厨房里就响起了煎炒烹炸的声音。

母亲是在我五岁那年去世的,从那之后家庭里就失去了女人的温柔和细致。如今苏然的出现让我明白了缺少的是什么。要不是因为她是我家的亲戚,年纪又太轻,我真的有点想让她嫁给父亲。

苏然的手脚还是一如既往的利落,不消片刻,­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就摆满了桌子。我们吃罢晚饭,习惯­性­地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可时间不长,苏然就有点神­色­尴尬地站了起来。

“肚子有点不舒服。”她吸着冷气,“能不能借用你家的卫生间?”得到我的同意后,她几乎是跑着进去。

医生或多或少都有洁癖。譬如苏然,就算在我家谈兴正浓,想要方便时还是会回到自己家里。今天看来是因为太急迫才破了例,她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肚子坏了吧?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新闻,直到黄金档电视剧开播也不见苏然出来。她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忐忑不安地想着,驾着轮椅来到卫生间门前敲敲门,却无人回答。我试探着把门推开了一条缝,依旧没有反应。我终于忍耐不住,缓缓地把门推开…

血!到处都是血!天花板上,墙壁上,最惊心动魄的还是浴缸里:满池刺眼的殷红上飘着一缕黑­色­的物体,那是头发!地上还有几件衣服,是苏然的,但她人呢?

我打了个哆嗦,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天已经黑了,墙上的老钟嘎哑地敲打了六下。

怎么回事?我不是晕倒了么?我忽然想起失去知觉前发生的事情:卫生间里满是鲜血,还有苏然的长发,但是她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迷糊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卫生间的门上。我哆嗦着走过去把灯打开,随即目瞪口呆:根本就没有什么鲜血,理石材质的墙砖和浴盆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青­色­的光芒,是那样的­干­净,­干­净得连地面上的一只死蟑螂都显得极为刺眼。

难道刚才只是一场梦?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梦?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我一哆嗦,从门镜向外张望,我发现苏然推着一把轮椅笑盈盈地站在门外。

“听说你的事了。”苏然皱着眉打量我的腿,“给你弄来这个东西,会方便很多。”

她说的话和我梦中的完全相同!我瞠目结舌,茫然地看着她走进厨房做起晚餐。

几乎是味同嚼蜡地吃了饭,我和她坐在沙发上,心里非常清楚,离“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

果然,苏然站起身吸了口气:“肚子有点不舒服,能不能借用你家的卫生间?”

“不行!”我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你回家去吧,现在就走!”

苏然吃惊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会用这种态度对待她。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捂着肚子跑出了我家,狠狠地摔上了门。

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盯着墙上的老钟发呆。也许它真的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能够让人看到未来的凶险。可梦中见到的鲜血是怎么回事,是谁要杀害苏然?

想到这里,我不禁为也是独自居住的苏然担心起来,拿起电话拨下了她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你好,哪位?”

“是我。”我结结巴巴地说,“刚才的事情有点误会,你可千万别多想。”

“没关系。”苏然的口气很冷淡,“我身体不太舒服,你也需要休养,今天就这样吧。”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我沮丧地叹了口气,不过苏然的安然无恙还是令我深感安慰的。放下电话我只觉得全身虚弱无力,于是上床睡了。

一声响亮的霹雳把我惊醒,看看床头的闹钟,差一分零点。只见窗外雷电交加,暴风雨似乎马上就要到来。客厅里传出了老钟的报时声——

“当!——”

本应敲打十二下的报时声,现在却化成一声凄厉而悠长的鸣叫!

我的双眼一黑,眼前浮现出一副鲜明的画面……是那个梦!那个困扰了我十二年的噩梦!

那个梦是我的秘密,除了父亲我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梦中我仿佛回到了五岁那年。父亲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疯狂地在走廊上狂奔,最后来到一扇铁门前。父亲显然是犹豫了片刻,他把我放到地上,嘱咐我不要乱走。我畏惧地打量周围,来时的路已经被黑暗吞没,所幸昏黄的天光从墙上的缝隙钻进来,让我感到稍许安慰。父亲走进房间后,我就掏出粉笔在墙上乱画一通,直至父亲的悲鸣传入耳中。

门没有关严。我把小小的脑袋伸进缝隙,就看到了至今无法忘却的景象: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我的母亲披头散发地躺在上边,满脸惊愕地盯着蜷缩在她身旁的那个东西。

它看上去像是只烧焦了的猴子,全身乌黑,一张扭曲变形的小脸上有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它瞪着眼,龇牙咧嘴的像是在对母亲狞笑。母亲的喘息声和那东西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几乎是同时停止。父亲站在床边,双手拼命抓着头发,疯子似的发出一声声惨叫。

梦做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浑身大汗淋漓地醒来。与其说这是一个梦,不如说是往事的破碎重现更为准确。我其后的记忆是参加了母亲的葬礼,而中间那段经历却是完全的空白。

我曾不止一次地追问过父亲,他要么含糊搪塞,要么坚决否认。看来他是坚决不肯告诉我母亲的真实死因了,但是这反倒让我的疑心越来越重。

长吸一口气,我终于摆脱了眼前的幻象,这才发觉自己的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窗外大雨瓢泼。我的眼皮忽然变得重如千钧,巨大的疲乏感瞬间包围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变轻,像一片枯­干­了的树叶,随风飘走。

待我再度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周漆黑一片,空气中充斥着腐烂的泥土味和腥臭的水汽。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让我的内心瞬间涌起惊惧和不安,虽然我的心中很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梦,但它实在是过于真实了。我下意识地在周围乱摸,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碰到了指尖。

居然是一个手电筒。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打开了开关。一束昏黄的光芒让我看清了所处的环境:这是一个门厅,四周的墙壁没有门窗且肮脏不堪。

但随着我对周围环境逐渐熟悉后,更大的震惊差点使我窒息:这里的结构怎么和出现在我噩梦中的那个地方如此相似?同样的陈旧不堪,同样的暗无天日!

不,不是相似,可以确信这就是我五岁时来过的地方!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氛我是绝对不会弄错的!

面前有一条肮脏的水泥楼梯,我看看四周确实没有别的出口,就举起手电,强忍腿上的疼痛,摇摇晃晃地向楼上走去。

一条漆黑的走廊出现在我面前。走廊的两侧都是教室,但里边的课桌和黑板都布满了尘土和蛛网,显见是荒废多年。就在我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时,一扇铁门出现在我的眼前!

就是它!在我噩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那扇门!

我的心脏险些跳出喉咙,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促使我推开了它……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外别无它物。我咬紧牙关来到床前,泛黄的床单上遍布着紫红­色­的血迹。这是母亲的血吗?

母亲当年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结束了生命,还有身边的那个黑­色­的怪物。念头至此,我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心,低下头开始­干­呕。

床下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借着电筒越来越微弱的光亮,我看清那原来是一个碎了的玻璃瓶。这种东西我在生物实验室里见过,是用来装标本的瓶子。它怎么会跑到床底下?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我突然感到这间屋子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生物存在!它就躲在黑暗中,发出悉悉簌簌的响声,有个东西在后边猛地抓住了我的脚踝……低头看去,是一只漆黑的小手!

电筒的光芒就在此刻熄灭。

幸好窗外的一声霹雳让我及时地醒了过来,否则肯定会被那个梦吓得魂飞魄散。

打开床头灯,闹钟指向差一分零点的位置。

我困惑地挠了挠头,怎么还是这个时间?刚才我不是已经醒过一次了么?难道……和傍晚的那次一样,也是个提示我危险即将来临的敲打?

“当!——”

老钟发出了凄厉而悠长的报时声,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客厅里传出了一声闷响。我坐着轮椅来到客厅,发现老钟竟然从墙上掉了下来!

看着被摔开的后盖,我发现里边有一张折叠的白纸,于是取出读了起来。

这是一张死亡证明书,从名字上推断应该是个女子,然而这名字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接下来的死亡时间让我的心陡然一动:怎么竟然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而死因是难产……这个女人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揉揉刺痛的双眼,决心等父亲回来后一定要问个明白。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灯剧烈地闪动了几下,然后同时熄灭!

突然到来的黑暗让我的眼睛感到极不适应,我想去电闸处看个究竟,仓惶间轮椅撞倒了桌子,我也随之摔得眼冒金星。

倘若不是幻听的话,我听到了一阵悉悉簌簌的微弱响声。它从黑暗中传出,不停地变换着位置,和梦中的景象完全相同!我惊惶失措地向后挪动,手碰到了什么东西。是一个电筒,应该是我刚才撞到桌子时从抽屉里滚落的。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中,咬紧牙关向四处张望……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

深吸一口气,我打开电筒照过去,是一只漆黑的小手!顺着手向上看去……是它!

它看上去像是只烧焦了的猴子,全身乌黑,一张扭曲变形的小脸上有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它瞪着眼,龇牙咧嘴的在对我狞笑!

“你是什么东西?!”我想向它大吼,却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弟弟…”它的声音尖锐而古怪,像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我是你弟弟……”

“别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弟弟?!”

它歪着头,向我发出一阵恐怖的大笑,像是在嘲讽我的置疑。“杀了你!一定要杀死你!”

顾不得腿上传来的剧痛,我连滚带爬地远离它,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打开卫生间的门就爬了进去,然后把门紧紧地锁上。它在门外狂暴地吼叫着,把门撞得摇摇欲坠,天知道它那枯­干­瘦小的身体怎么会如此有力。我爬进浴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门外忽然没了动静。该不会这么容易就让它知难而退了吧?

卫生间里的灯忽然亮了,把这狭小的空间照的一片血红!我惊惶失措地四处张望,发现旁边的马桶上坐着一个人,是苏然!只见她低着头,长发覆盖把她的脸覆盖的严严实实。

“你没事吧?”我声音颤抖的问,虽然知道她一定是凶多吉少。

苏然没有回答,她的身体忽然倒在了地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缩变小,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身体完全消失,只剩下了一堆衣服。

眼泪不听话地流了出来,我发现苏然的衣服下有东西在蠕动,一只乌黑的胳膊伸了出来!是那个怪物!原来我刚才看到的是它制造出的幻象,其实它潜藏在苏然的身体里,吸收了苏然的生命得以重生!

还没等我做出反应,它也跳进了浴缸里,双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我拼命地和它搏斗,但力量上完全处于下风。

我感到咽喉传来一阵剧痛,接着就喘不上气,意识开始变得模糊,逐渐滑向黑暗的深渊……

在完全失去知觉前,我想通了一件事:梦中卫生间里的鲜血和头颅不是苏然的,而是我的!老钟在傍晚用梦境的预示救了我一次,但现在恐怕它也无能为力了。

“当!——”

门外传来老钟的悲鸣,这也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我死了吗?

如果是的话,我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

从床上爬下来打开窗帘,强烈的阳光刺的我睁不开眼。恍恍惚惚地来到客厅,意外地发现父亲正在手忙脚乱地整理行李。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我要去国外参加一个会议,大概要二十天以后才能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玩过了头。记得要调整作息时间,毕竟还有三天就开学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思绪一片混沌,向墙上看去,老钟停止了走动,原本陈旧的钟体更显黯淡,仿佛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我想走近看个清楚,却感到自己受伤的腿完全正常了,丝毫没有痛楚。我真的回到了过去,还是先前经历的一切根本都是梦?

我取下老钟,打开后盖,一张折叠的白纸出现在我面前。展开看时,标题上四个黑­色­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死亡证明。

刹那间我明白了,老钟又一次救了我!它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让我回到了悲剧发生的前夕。我百感交集地搂住它,也许祖母和母亲的灵魂曾经栖息在这里,默默地守护着我。

父亲脸­色­煞白地看着我:“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深深地注视父亲:“您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吗?”

沉默了很久,父亲艰难地开了口:“你的生母在生你时难产而死,一年后我和你的继母结了婚。为了能让她和你没有隔阂,我隐瞒了往事,你也一直把她当成是亲生母亲。但你的继母却总认为我把感情都给了你,所以格外憎恨你。不良的情绪影响了她的­精­神,等到她怀孕后更是情绪失常,甚至离家出走。当我在一所废弃的学校找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而且……”说到这里,父亲痛苦地闭上了嘴。

没错了,当时我就在父亲的身边,所以这些年来才会一直被噩梦困扰。

“而且她还生下了一个怪胎。”我问,“这就是您一直不肯告诉我继母死亡真相的原因吧?”

父亲耸然抬头:“你的记忆恢复了?”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就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魔鬼!”父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那时你站在门口,它扑上去想要咬死你,我阻止了它,但你却因为受惊过度而丧失了那段记忆。”

“那东西后来怎么样了?”这是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我带你离开,把他暂时关在那所楼房里。后来你祖母告诉我,那是你继母怨念的产物,它继承了对你的极度憎恨,一心只想杀掉你。如果想要从根本上解决,就把它密封起来,让它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消失。于是我就把它装进了标本瓶。”

“您把标本瓶放到哪里去了?”我全身陡然紧张起来。

“在实验室的保险柜里。因为密封起来后就绝对不能打开,所以我就一直带在身边。”父亲安慰我道,“放心,钥匙只有我和苏然有,我嘱咐过她千万不要动那个瓶子。”

糟了!我急得两眼冒火:一定是苏然打开了瓶子才会被那东西附进了身体,我一定要赶在这之前阻止,否则就太晚了!

推开家门我就冲了出去,医院就在马路的斜对面,我用最快的速度跑进医院,发狂似地直奔父亲的办公室。

我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楼前,发现今天这里格外冷清,连个人影都没有。当我开门进去后,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这里本应是­干­净整洁的,现在却像是遭受了火灾和水灾的洗礼。

墙壁上乌黑肮脏,地板更是残破狼藉,天棚上还不断向下滴着水珠。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泥土味和腥臭的水汽,这味道如此熟悉……和我在那栋楼房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它知道我来了!

地面上混着的污水淹没了脚面,我小心而迅速地扶着实验台前进。我实在不愿意看两侧柜子里那些装在大大小小瓶子里的东西。里边可能是一只眼睛,一只手,一颗心脏,不过最多的还是婴儿的尸体。他们的眼睛虽然都是紧闭的,但脸上的表情各异,不过在我的眼中,它们都像是在古怪地微笑,仿佛在邪恶地讥讽着什么。

可就当我走到标本室的中间时,周围忽然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玻璃的碎裂声。抬眼望去,那些婴儿的尸体竟然打破了瓶子,从柜子里爬了出来!

是幻觉!我大叫一声,甩开步子就向门口跑去,没跑几步就滑倒在地面上,于是我就手脚并用地向前爬。

当我来到父亲的办公室门前时,我睁开眼,天啊!一张死婴的怪脸就紧贴在我的眼前!

极度的恐惧让我从地上跳了起来,拼命地甩开它,飞快地拉开了门。

就在门开的瞬间,身边的景象都恢复了原貌。阳光明媚的办公室里,苏然从保险柜前猛地转过身,愕然地看着狼狈不堪的我:“你这是怎么了?”

“楼里怎么没有人?”我气喘吁吁地问。

“都去开会了。”苏然解释道,“你怎么没去机场送你父亲?”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手中抱着的标本瓶让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东西就在瓶子里。看来祖母所言不虚,现在它只剩下了一个头颅,其余的地方都消失了。它紧闭着双眼,神­色­委顿,想必它刚才制造出的幻象已耗尽了最后的力量。

苏然还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刚才她转身的时候就把瓶子撞到了保险柜上,不过幸亏没有撞破。

“把瓶子放下。”我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吓到她。

尽管很迷惑,但是苏然还是按照我的话做了。她把瓶子放到桌子上:“出什么事了?”

“爸爸让我来拿这个东西。”我撒了个小谎。看来它制造的幻觉只对我这个猎物有效,但我还是不敢把它留在这里。按照老钟的预示,让它离苏然越远越好!

苏然相信了我的话:“那你就拿走吧。”

我平稳了一下心跳,慢慢地拿起了瓶子,心中涌起胜利的快感:我终于赢了!

波!

一道浅浅的裂痕出现在瓶口,还没等我有所反应,整个瓶子就四分五裂!那个头颅掉在地上,随即像风化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是刚才的那下撞击造成的?可恶!我还是晚来了一步!

不,也许它已经彻底消失了。我安慰自己,毕竟我见到的那个头颅已经完全没有生命的征兆了。

苏然纳闷地走上前扶住我的肩膀,她的手很冷。我悚然打量着她,她的面孔似乎好像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我凝视她的双眼,似乎在里边看到了那双勾魂夺魄的红眼睛!

那双红眼睛带着­阴­冷的笑意,像是在对我作出最终的宣判:“无论你怎样做,命运也是无法改变的,你一定会被我杀死,一定!”

我全身脱力地瘫倒在地上,泪如泉涌。我想逃走,却知道摆脱不了它,而没了灵魂的老钟再也无力挽救我了。

你的家里有没有这样的老钟?你是否也曾做过像我那样亦真亦幻的梦?如果是的话,赶紧把你的老钟借给我用!

救救我和苏然……

【16】橡皮擦

文/咖啡杯里的茶

如果世界上有一种橡皮擦,可以擦去所有你不想要的记忆。

你,会选择擦去什么?

最痛苦的记忆?最伤感的记忆?最心酸的记忆?

还是……最恐怖的记忆……

当我们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

我们又该以怎样的姿态活下去……

(一)离奇跳楼事件

“大雨可以洗刷尘世的­阴­霾,能不能唤醒你们被迫离世的无奈。也许我最后走,是因为我要背负的惩罚比你们都重,都重。”

林南死了!

他四肢扭曲地倒在了教学楼下。脑袋由于过大的冲撞摔得脑浆迸裂,地上都是粘糊糊的脑浆和血迹。一个警察踩到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差点摔了一跤,低头一看竟然是踩爆了的眼珠。周围有胆小的人当场呕吐起来。林南空空的右眼眶黑洞洞地瞅着围观的人,半边脸摔得塌了下去,粘糊糊地贴在水泥地上。嘴惊恐地张着,血水从里面涌出来蔓延了好远……像画了张诡异的地图。

尸体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几个警察在询问围观的学生。天开始飘起了小雨,细细碎碎地粘在头发上衣服上。雨渐渐大了起来,原本围得结结实实的人圈子哄的散开了。雨水冲洗着地面,凝固的血液在雨水的滋润下渐渐活跃起来,一条条血水像蛇一样往低处流去。

谁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活泼开朗的男生为何会在半夜跑到楼顶上自杀。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了好几个小时。法医推断死亡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到两点之间。那晚风好像特别大,男生寝室许多人都听见了他一声惊恐的长啸。可是谁也没有在意,校园里总是有心情郁闷的同学没事就大吼大叫发泄情绪,特别是高三生。

警察询问了班上的同学,大家都说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异常。高三二班已经出了两起跳楼事件。一个男生在一个多月以前以同样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不远处,校长咬牙切齿地训着班主任:“这下咱们学校出名了!两个月就出了两起跳楼事件!还都是你们高三二班的!真他妈见鬼了!”人一急就会说脏话,校长大汗淋淋的鼻子快要架不住鼻梁上的眼镜了。

“我怎么知道这么邪门。难道咱们教学楼风水不好?死了一个又一个。”班主任焦急地搓着双手。

“闭上你的乌鸦嘴。把学生盯紧点,要再出什么事儿,咱们学校就要关门了!谁还敢把学生往咱们这里送!去年上头来检查收费问题已经折腾死人了,你们就让我省点心吧。”

“是是是……”班主任唯唯诺诺地应着。

“等会儿警察问话的时候,说话注意点。你交代了学生没?”

“交代了交代了……”

“好了好了。全部回寝室看书不准到处乱跑。大家要高考了,时间就是金钱!快点!”班主任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大声叫着。

“妈,我回来了。”杜若无­精­打采地推开了房门。

“怎么跟打蔫了的茄子似的这么没­精­神。是不是在学校没有吃好?来,妈周末给你补补身子。快高考了,你要加油啊。”杜妈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知道啦,妈。真是的,每次回来都说这些话。”他换上拖鞋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紧张地问道,“妈,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啊?”

“呸呸呸!你这死孩子大白天的说什么呢!是不是累坏了?”杜妈妈的脸­色­唰一下白了,一巴掌打在他背上。

“你去年在青城山给我买的玉佩呢?”杜若猛地想了起来。

“当时让你戴你嫌难看。”杜妈嘀咕着往卧室走去,心里也不塌实。儿子从来不会问那些关于鬼神的东西,这次怎么……她决定明天去找街头的李嫂算算是不是儿子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来。”她刚解开红绳准备给儿子戴上,一股冰凉的力量狠狠地捏住了她的手腕。心里一惊,玉佩摔在了地上啪的碎了。­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背,手腕上那几道暗暗的印记慢慢地消失了。她怀疑自己花了眼,揉了揉眼睛,手腕上什么也没有。可是刚才……明明觉得有人抓着自己的手。

“妈……不会这么邪门吧。”杜若颤抖着转过身来,低声说道。

“胡说什么。只是手忽然抽筋了似的没了力气。没事,妈明天去庙里给你求一个。”她若无其事地笑笑,捡起了地上的摔成了两半的玉佩。

“爸今天不回来吗?”

“是啊,就我们娘俩吃饭。来,帮妈端菜。”

这顿饭吃得冷冷清清,杜妈努力想找话题,杜若却一直心不在焉的。问他什么事儿,他也不答,只说没事就是­精­神不太好。吃过饭,杜若便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声不响。杜妈以为他在看书也没有打扰他。可是半夜房间里忽然传出激烈的撞击声和杜若的吼叫声。

“杜若!杜若!”她用力地敲门。杜若依旧在房间里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她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手抖得错开了好几次。不可思议的一幕吓得她尖叫起来。

杜若浑身是伤地蹲在窗台上,一脸惊恐。房间里像是打斗过一样翻得乱七八糟。

“儿子快下来!“她焦急地冲过去拉他。杜若的身体吃力地向前仰着,可是又缓缓地先后倒去。身上脸上布满了伤痕,衣服被划烂了露出几条血痕。他满头大汗的挣扎着像是自己在和自己抗争一样身不由己。

“妈……救我……”他痛苦地抓着窗栏,指甲几乎欠到了木头里。磨破了皮的指尖沁出了鲜血,他泪流满面地叫着。喉咙嘶哑的发出低沉的声音,脖子吃力地扭曲着,仿佛被谁卡住了一样。

她边哭边去抱儿子的身体,几乎同时杜若的身体痛苦地弯曲着,一道猛力把他撞了下去。空气里凄凉地回荡着他最后的呼喊:“妈——”

“啊——”她捂着头尖叫着往楼下冲去。楼梯仿佛无限延长了,她跌跌撞撞地跑着,哭得撕心裂肺。拖鞋被甩掉了,她赤着脚踏在水泥地上,心里的凉像寒冬一样刺得她痛不欲生。

杜若仰面摔在地上痛苦的抽搐着,嘴里鼻子里不断的冒血。她俯下身去抱着儿子的身体嚎嚎大哭。这一刻她忘记了报警忘记了打120,把什么都忘记了。只是觉得自己的心活生生的被撕裂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没有力气去做了。只是抱着杜若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为什么会搬家住七楼!为什么看着儿子心神不宁不守着他!为什么这个做妈妈的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去都无能为力!她痛苦地把脑袋往杜若身上撞,边撞边撕心裂肺的哭嚎着:“儿子……儿子……”

谁也没有发现,杜若白T恤的腹部位置上一个暗暗的脚印正在慢慢消失……

“妈……”这是他躺在妈妈的怀里吃力地喃出的最后一个音节。他无力地揪着母亲的衣角颤抖着,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血液正在慢慢的流失。耳朵里,鼻子里,嘴里……破碎的后脑勺……跌碎的骨头……

杜若。高三二班。

(二)陆先生的橡皮擦

“你终于选择了遗忘我们的爱情,从此我将消失在你的记忆里。但是我却选择固执地记住你,远远地观望你。你却永远不知道,我选择放弃是因为自己已经不配。”

这段时间学校人心惶惶。有个秘密在学生中传了出来。从学校后门往左走一百米,穿过那片小树林,左拐的第三条巷子里神秘地开了一家店铺。白天店门紧闭,听说这家店只有在午夜十二点到凌晨五点营业。卖的东西绝对出乎你的意料。

“真的吗?会不会是他们骗人的?”两个女孩手拉着手小心翼翼地走在巷子里。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偶尔听见几声猫叫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即使真的是骗人的。咱们也出来了啊。没准真的有呢?喂!你到底想不想忘记那个混蛋啊!”小雨有些不耐烦了。大晚上的翻栏杆出来容易嘛!要不是李静要死要活地求自己才不会来呢!原本聒噪的李静忽然不说话了,小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巷子里果然有一扇门开着。她拉着她加快了脚步。

店名很奇怪——MR.LU。路先生?李静紧张地看了她一眼。

“胆小鬼。”小雨嘀咕了一句,掀开门帘先踏了进去。门帘唰地响了起来,那一刻仿佛很多颗珠子冰凉地穿过她的手掌,每一颗都匪夷所思地牵引着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手刚松开,那种感觉立刻消失了。

“欢迎光临。”角落里发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她们这才看清椅子上那团黑漆漆的是一个人。全身黑衣黑裤,脸瘦得仿佛五官都挤在了一起。环顾这间四十平米左右的小店,一股压迫的气势从陈旧的架子上传了出来。四周都是高高的架子,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大约是东西太多的缘故,有点杂乱,好像都没有标价格。仔细看才发现有书籍,茶杯,扇子,伞……好像都有很悠久的历史似的看起来旧旧的。

小雨捏了捏李静的手,她这才揪着衣角支支吾吾地开了口:“请问……请问真的有那种……呃……橡皮擦吗?”男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站了起来,极高,最少都有一米九左右,五官轮廓像极了外国人。

“你说的是遗忘橡皮擦?当然有。短期,长期,永久­性­的都有。”他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很贵吧。我没有带太多钱。”李静不安地盯着脚尖。

“没关系,我会根据顾客的实际情况来定价格。”

“我……我想忘记我的男朋友,他和我分手了。可是我每天看着他的样子真的很痛苦……我甚至无法专心学习。我们就快要高考了,再这样下去我会考不上大学的。”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憋住眼泪。小雨轻轻拉拉她的衣服示意她不要哭。

“忘记男朋友啊。很简单,只需要短期橡皮擦就可以了。维持半年足够了。”男子满不在乎的笑笑,似乎对这种感情很不屑。

“真的吗?太好了。”她从钱包里拿出200元钱,又从小雨那里借了200,“够不够?”

男子摆摆手:“我不要钱?我只需要你这个月的好运气。”他伸出食指挨着柜子寻找橡皮擦,又仔细分辨了一下品种,这才小心翼翼地拿了过来。不过是很普通的橡皮擦,方方正正的淡黄|­色­。

“这个月的好运?好啊!”李静一听不花钱,又在心里仔细盘算了一下。这月没有重大的事情,也不是高考。无所谓,只是一个月而已。男子意料中地笑笑,走到她面前。

“闭上你的眼睛。慢慢回想你与你男朋友的相遇,相爱,分离……对……一步步仔细地回想……”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带有一种神奇的催眠­色­彩。他拿着橡皮擦从她额头的左边缓缓移动,偶尔不放心地回去再仔细擦拭。李静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脑海里在清晰地放映着自己与方民的一切回忆。他高高的个子,温暖的手心,软软的头发,他的单车,他们的约会,看过的电影……

那一幅幅画卷在思绪里纷纷扰扰地展开,可是很快前面的那部分变成了没有电视节目的雪花点,滋滋地消失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代替了一切关于他的回忆。也许爱情带给我们的结果失落总是占了大部分。原来遗忘爱情也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轻松,爱过你,那些回忆忽然变得多么珍贵,和那小小的痛苦比起来其实不算什么。她努力想要清楚的记得,可是在脑海里的自己那么无力的张着双臂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自己的视线里。她清楚的看见自己站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爱的记忆已经消失了……

并不觉得痛,张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哭,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只是心里那空荡荡的感觉让人难受。小雨诧异地看着她,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还记得方民吗?”

“方民?”她咀嚼着这个异常熟悉的名字,大脑瞬间空白可是又渐渐清晰了起来,“为什么不记得?你白痴啦。我们班体育委员啊。”小雨惊愕的长大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你有什么想要忘记的吗?”男子戏谑的笑笑。

“不不……我没有。我宁愿让时间来愈合伤口,也不要这种匪夷所思的交易。我有点怀疑这种事情是否符合大自然的规律。”小雨忽然觉得很害怕,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呵呵,你比她聪明。要记住,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你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拣到金子。所有的事情都会付出代价,甚至远远超过你得到的。来,女孩们。看着我的眼睛……”男子满意地笑笑似乎对她的话表示赞同,她们看见自己的倒影在他微蓝的瞳孔里猛的收缩起来,空气中他修长白皙的手“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走出这个大门,你们将会忘记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们的眼神在声音响起的刹那瞬间呆住了,然后各自低着头僵硬的走了出去。

如果她知道这月自己会用那个男生的生日买彩票然后中大奖,她还愿不愿意交换呢?甚至她都没有问男孩为何要和她分手。看来是越来越有趣了……男子笑了起来,忽然他脸­色­一沉:“出来吧。小子。”一个身影缓缓的从门外闪了进来。

“怎么守护自己的女朋友倒要偷偷摸摸的。”男子仿佛什么都知道。

“她已经不是我女朋友了。我是来买橡皮擦的。”进门的男孩很高,瘦瘦的。顿了顿,又坚定的补充了一句,“我要永久遗忘的那种。我想忘记关于我们几个的一切。”他的模样很憔悴,很久没有睡好过了。一闭眼就看见那些血­肉­模糊的场景,他很害怕,有关联的人都莫名其妙的死了。他不想下一个是自己。

“你以为他们的死都是受不了内心的谴责或者是某种奇特的力量让他们丧命。所以你决定遗忘那段记忆,免得受到伤害?甚至你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不敢一个人待着。上厕所也要拉个人陪着。你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上高楼就是害怕自己会莫名其妙的跳楼而亡。对不对?或者是,你害怕某个人会推你下去——”男子的尾音拉得很长,低低的在房间里回旋。

“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快点忘记那一切忘记他们!”他捂着耳朵痛苦的叫道。男子看到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顿时笑了起来,往后站了站,一脸诡异:“那你用什么来交换?”

“我的好运!一年的!”他额头不住冒着冷汗,捏着的拳头青筋爆裂。

“你最近一直倒霉,基本没什么好运。”男子不屑的别过头去。

“我……我用我一年的寿命!”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

“哈。”男子大笑,“我不做亏本生意。”

他来不及细细体味这句话,急忙说道:“那你到底想要我什么东西!我给你就是了!只要是我的!不要牵涉我的家人,朋友,还有……我喜欢的那个女孩!”

“我要你的灵魂,你死去的灵魂。”男子低低的回答,语气有点狡诈的意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飞快的盘算了一下。既然人都死了,要狗屁灵魂做什么!他重重的点了一下头。男子拿出一块橡皮擦,示意他闭上眼睛坐下。

“回想你想忘记的一切……”他顺着男子的话语到了自己的记忆里。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所有的剧情都在播放和遗忘中交替进行着。

“方民!救我!救我……”火柴绝望的仰着头看着他。

“不要把我们说出来!求你了……”他痛苦的俯下身去,试图拉他的手。

“我坚持不住了……快……”火柴的喘息声愈来愈吃力,“拉我……拉我上去!”

“求你了……答应我……”他用力的捶着地面,看着火柴痛苦的表情自己也心急如焚的挣扎着。

“好……”火柴的眼泪挂满了脸颊,这一刻他怕得要死。可是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方民松了一口气,赶紧趴下去拉他的胳膊。一颗尖利的石头忽然划到了他的手臂,方民痛得大叫起来,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几乎同时,火柴惨叫一声坠入了夜幕里。

林南倒在了血泊中,雨水洗刷着他支离破碎的身体。他看见自己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捂着嘴,憋着眼泪惶恐的看着这一切。雨水带着林南的鲜血像条蛇慢慢的包围了他的双脚……他飞快的挤了出去疯狂的呕吐起来。

杜若也死了。他的妈妈亲眼看着儿子跳了下去。他怀着内疚的心连安慰的电话也不敢打一个。他知道最大的责任在自己身上,如果火柴没有死,一切就不会发生。

男子读着他的记忆,叹了口气,对着黑暗的角落点了点头。一切都在意料中。他把方民送了出去,没有为他消除在这里的记忆。他知道一切不过刚开始而已……

……………………………………

(3)噩梦

“你夜夜入我的梦,是在惩罚我的背弃。我的虚伪还是我的罪恶,你用鲜血祭祀明月,我却在黑暗里永世不得安宁。”

他小心翼翼的摸索着,过了好久眼睛才适应黑暗,脚上的人字拖还几次都踩滑了,湿哒哒的地面布满了黏糊糊的液体,­阴­­阴­散发着甜腻的腥臭味。他深深吸口气颤抖着打着打开手机俯下身去--

“啊!”他倒吸一口气浑身的汗毛扎了起来。忽然一只苍白的手从血泊里伸了出来抓着他 狠狠的往楼梯下拖去。

方明搜得翻身起来,大汗淋漓。用冷水洗了个脸。

“方明……方明……”窗户外一张脸掉落而下。……

“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不会吧。是不是火柴给你的刺激太大了。”

“火柴……火柴……”他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啊。”

“你傻啦。他不是你铁哥儿们吗?就是……一个多月前那个了的。当时你难过的好几天都不吃东西。不过,好像你们铁掌四人帮除了你都……跳楼死了。难道你真的记不起来了?不过也难怪,书上说人受了刺激会选择­性­遗忘。忘记了才好,任谁遇见这种事情也会吓得吐血的……”张员喋喋不休。方民越听越奇怪,自己真的和那三人是铁哥儿们?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啊?可是看着昨晚的鬼——应该是鬼吧,就是觉得挺面熟的感觉。想着想着头痛了起来,索­性­趴在桌子上睡觉。

晚上睡觉前他特意吃了两片安眠药,也叮嘱室友别睡得太死,这才放心躺在床上。没有噩梦,他睡得很香。过了不知多久,枕头边的手机铃声响了。他迷糊的眯缝着看时间准备起床去上课。靠!竟然还是十二点五分!他以为已经是早晨六点半了。缩在床上,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可是身体,身体竟然不由自主的走下了床又立在窗户边死死的站着。那张惨白的脸飘忽着朝他狞笑,又是铺天盖地的鲜血,恶心的呕吐物浇了他一头,自己把肠子都呕了出来,可怕的手指划玻璃的刺耳声……

一切鬼魅的重复着,轮回着。他惊恐的站着眼熟悉着一步步的节奏。心里明明知道昨晚已经发生过了,可是­肉­身却懵懂的继续着。

“方民。方民。”一个温暖的手掌拍着他的脸。迷糊张开眼睛,室长担心的看着惨白的他:“怎么了?睡得那么死。你脸­色­好差啊。快点梳洗一下吧,要去上早自习了。大家都走了。”他惊恐的闭上眼睛,泪水凉凉的划过了脸颊。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我帮你请假?”他的眼泪明显把室长吓坏了。

“不不!我们一起走。”他抹了抹泪水,飞快起床。他已经不敢一个人呆在寝室了。镜子里的那个人脸­色­更苍白了,黑眼圈比熊猫好不了多少。这样恶劣的夜晚持续了整整一周,每夜都在十二点五分准时醒来——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沉沉入睡,都会醒过来。一周时间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神­色­恍惚。室友只知道他被噩梦缠身,可是却没有办法帮助他。每人夜里都睡得沉沉的。张员偷偷带他看过一个神婆,吃了符花了钱一样没有用。看校园心理医生,情况仍旧没有好转。谁无意提到了路先生的店,方民才猛的想起来自己去过那里,回来以后就忘记了很多事情。难道问题出在路先生那里?晚自习刚下课他便出了校门,熟门熟路的找到了路先生的店。

“你来了?”在门外就听到了路先生的声音,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内。他算准了自己会来。

“我想知道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方民开门见山,“我连灵魂都给你了,可能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了。”

“没关系。东西质量不好,顾客完全可以退货。我的橡皮擦没有帮你达到完全遗忘的效果,我可以把记忆全部还给你。可是你自己要做好心理准备。”路先生给他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然后翻出了那天给他用过的橡皮擦走了过来。路先生的手捏着橡皮擦竟然腾起了一股温热的雾气,橡皮擦在他掌心化为了一团­精­细的粉末。他不顾方民惊愕的神情径直把粉末倒在茶杯里盖上盖子摇了摇,大约三分钟后冲着方民点点头示意他喝下去。

方民揭开茶杯盖,静静的看着这杯毫无异样的茶水,心中沸腾着。他不知道所谓的记忆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震撼,但是却清楚的明白了自以为是的遗忘是不可能存在的。某人来过你的生活,某某人与你一起笑过一起哭过,某某某某人爱过恨过,都不是说忘可以忘的。擦去了大脑的记忆,可是过往的一切却会一直藏在你的内心深处。他闭上眼,一饮而尽。

(四)殇与丧

“我把记忆细细翻腾,却发现人生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美好。有黑暗,有罪恶,还有残酷的淘汰。我曾经唾弃过他们,却不知道自己一步步顺着内疚的藤蔓朝着他们靠近。”

火柴,杜若,林南,我是高三二班出了名的死党。连老师也戏称咱们是铁掌四人帮。火柴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因为在超市偷窃被捕,那时候的火柴已经在饿得说不出来话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在无尽的奢侈浪费,有人却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他的父亲参与一起监狱斗殴事件,一年后死在了监狱里。火柴进了孤儿院,后来被人领养,那家人并不富裕只是需要一个儿子未来可以养老而已。养父常常醉酒发疯殴打火柴。他又瘦又­干­,像极了一根­干­巴巴的火柴,以至于我们几乎忘记了他的本名,每天火柴来火柴去地燃烧着他。火柴胆子贼小,和我们三人在一起后才便开朗了。大家成绩都不好,被老师赶在教室最后一排。其实我们根本不笨,火柴初中还得过数学竞赛的二等奖呢!杜若的字丑得一塌糊涂,语文老师曾经因为无法看清他的字而将卷子撕烂一股脑扔在他头上。其实老师不知道杜若常常用稿费请我们大吃大喝,反正小说是用电脑打的字。我们四人真的是好到裤子都相互穿,谁买了新鞋都先给其他三人穿一天再说。每个周末,我们都到杜若家蹭饭吃,杜妈妈烧得一手好菜。她最喜欢火柴,总是念叨着:这可怜的孩子,多吃点多吃点。某次火柴被我们几个闹哄着叫杜妈妈为妈。火柴憋着一眼眶泪水低低地叫了一声,杜妈妈却先哭出声来。

我们都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会伴随我们到白发苍苍。我们会考同一所三流大学,一同泡妞,一起逃课。更远一点,我们会同一天娶个不怎么好看但是却烧得一手好菜的老婆,生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让他们互叫我们­干­爹……你知道,有时候男生也会变态的想东想西。我们以为自己努力的活着,生活就会给我们好脸­色­。原来只是我们太天真了。

高三越来越多残酷的模拟考试,大家被一堆书压得喘不过起来。校长召开年级大会的时候,一脸冷酷地告诉大家:这次模拟考试至关重要。XXX分以下没有希望考上大学的自己滚回家不要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鬼都知道咱们这个破学校的升学率一向不高。去年新上台的校长都是通过某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爬上来的,以前憨厚的老校长调到了另一个更破的学校。那个分数我们四人肯定达不到,也就意味着我们只得灰溜溜地滚回家连高考的资格都没有。妈的!我在心里骂娘。很自然的,我们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不能考大学就意味着我们幻想了很久的计划都得他妈的流产!然后,一个计划悄悄孕良了——我们决定周六晚上偷办公室里面的卷子。

我们四人沿着PVC管踩着窗台爬上了四楼的办公室,这得感谢咱们的业余爱好——攀岩。杜若事先拿到了一把传说中的万能钥匙,林南背了个包方便塞卷子。那个破防盗门捅了捅便开了。顺利找到了班主任的抽屉,依样画葫芦打开了锁,各科的卷子在密封袋里安静的躺着。我们正发愁,眼尖的火柴发现密封袋有拆过的痕迹。大家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原来传说班主任漏题给送红包的同学是真的。这下好了,我们各自拿一份,他肯定屁都不敢吭一声。楼梯口的杜若鬼鬼祟祟地冲了进来一脸慌张:“保安上楼了!”我们四人飞快把试卷塞进包里,小心关好抽屉,可是该死的防盗门轻手轻脚地还关不上。我豁出去了,一使劲“嘭”的一声把门关好了。保安已经在二楼举着电筒大吼:“谁!”我们疯狂地跑了起来,杜若先翻了下去。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火柴忽然捂着肚子摊在了地上,肯定是该死的阑尾发作了!他痛苦地望着我们。我要去扶他,林南骂了声“靠”把包扔在地上拉我走。我知道,他想让火柴全部扛下来。

“你他妈再不走就完了。火柴有病,他们不敢怎么样!”林南顺着管子滑了下去,我咬咬牙也跟着跑了。我们三人心神不宁的在网吧多了一夜赶上了第二天的早自习。班主任冲进教室便劈头盖脸的骂人,说我们这班丢尽了他的脸出了个偷试卷的贼。现在他正在教务处,处分的通知很快在广播里传开了。我们互相看了看,难受的低着头。

“很明显。火柴有同伙。那白­色­的塑料管子上可不止一个人的脚印!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们一定会抓到那几个共犯!不能让这不良的风气出现在学校里!”讲台上那张愤怒的脸喋喋不休,我们无助的望着窗外。夏天快来了吧,四月了。可是我们的心像寒夜里一样凉。班主任时不时恶狠狠地盯着我们。铁掌四人帮!是人都会猜到我们三个身上。火柴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大家都露出鄙视的神情。我们羞愧得不敢面对他。

“你和他最好。你和他说吧。我们根本不好开口。”林南和杜若撑着头一脸苦恼。

“我说?我怎么有脸说!我们三人没心没肺的抛下生病的他!你们要我怎么开口?”我揪着头发烦躁死了。

“我已经给火柴留了纸条,说你十二点约他在楼顶见面。”林南小声说道。

“靠!你他妈的就不能选个好时候。大半夜的!”我彻底火了。

“你他妈的到底去不去啊!难道你想大白天的谁都看见我们鬼鬼祟祟的!你想我们全都死啊!被开除?记大过?让那个小偷的名称一辈子跟在我们ρi股后面。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爸妈怎么想?我老爸本来身体就不好,非被我气死不可!反正火柴的爹妈都已经……”我一拳打在了林南肚子上:“你说什么呢!”门口闪过火柴的身影,我们三个打成了一团。

十二点,我洗了个冷水脸壮着胆子上了楼顶。火柴瘦弱的身影孤单的坐在楼顶低低的围栏上,仿佛风一吹,都可以把他挂下去摔得粉碎。

“火柴……”我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

“他们说你们根本就不是真的对我好。只是需要一个跟班,一个随时可以供你们娱乐开心的小丑。什么丢脸的出风头的事情都让我去做。我帮你给李静递情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了她整整两年。杜若踢足球打破玻璃也是我去顶着挨骂。林南让我抄了两年多的笔记,他上课就知道睡觉。我原来成绩很好的,可是和你们在一起无心学习只知道闯祸……铁掌四人帮。哈哈哈……”他疯狂地朝后仰去,“你们又知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以为你们会偶尔良心发现对我好,原来关键时刻一样会丢下我不管。你们知不知道急­性­阑尾可以痛死人啊!”

“你在说些什么!”我心虚地吼着,软弱无力的蹲在地上捂着脸。我真的没脸见他,说什么好朋友,连他暗恋李静都不知道。难道他说的不是事实吗?

“可是我不介意,真的。我喜欢杜妈妈的土豆烧牛­肉­还有冬瓜连锅汤。我感激林南因为一句话帮我狠狠揍了隔壁班那个猖狂的小子。我感激杜若周末带我回家,共同分享一个母亲的温暖。我感激你帮我胡乱追女生。我感激你们在我住院的时候不眠不休的照顾我……我感激你们让我远离寂寞。孤单。痛苦。和你们在一起我一面受气一面快乐。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可是你们竟然在关键时刻丢下了我。我曾经一度奢求你们在离开的时候会回过头来看看我!可是都没有!你们一个个冷心冷肺的飞快逃走,让我再一次的一个人背黑锅!我恨你们!!!!所以……教导主任让我考虑一天,明天让我告诉他同伙。我只需要记大过,你们会被开除……”

“你说什么?你要把我们供出来?”我愤怒地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他。我当时无法看见自己狰狞的面孔,但我从火柴害怕的表情中知道了我真的疯了。我不要当小偷!我不要退学!我还有美好的将来!我会让我妈妈请家庭教师!我会努力学习然后考上大学!我不要!我愤怒的捏着拳头几乎要贴着他的脸了。他惊恐的倒退着,忽然绊到了围栏,刷的滑了下去。只有本能抓住的双手吃力地抓着水泥边缘。

“方民!救我!救我……”火柴绝望的仰着头看着我。我吓呆了,痴痴的站着。

“不要把我们说出来!求你了……”我痛苦地俯下身去,试图拉他的手。

“我坚持不住……快……”火柴的喘息声愈来愈吃力,”拉我……拉我上去!”

“求你了……答应我……”我用力地捶着地面,看着火柴痛苦的表情自己也心急如焚的挣扎着。

“好……”火柴的眼泪挂满了脸颊,这一刻他一定怕得要死。

我也松了一口气,赶紧去趴下去拉他的胳膊。一颗尖利的石头忽然划到了我的手臂,我痛得大叫起来,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几乎同时,火柴惨叫一声坠入了夜幕里……

方民闭着眼麻木的述说着一切。路先生无奈的叹了口气,看着角落里的那团瘦弱的黑影。

“我该怎么办?火柴夜夜都在十二点五分把我唤醒,让我看着他坠楼的惨象。我再也受不了了。“他痛苦地在桌子上磕着自己的额头。

“每个被怨恨纠缠的亡灵都会在固定时刻重复着自己死去的模样。每天身不由己的死去一次又一次。得不到解脱,他会永远纠缠你,直到他觉得已经报仇了为止。人鬼殊途,除非你变成了鬼才能帮助他。”

“可是我不想死。可不可以不要死?”方民惊恐的用指甲抠着桌面。

“难道你忍心他每夜受死亡的折磨?你也有勇气每天看着他在你窗外用充满怨恨的目光盯着你?不一定非要死,人短暂失去意识是不会死的。但是那短暂的几分钟你却可以救他,让他知道你们不是不关心他不是抛弃了他。他如果原谅了你,自然会去投胎转世。”路先生低低说道。

短暂失去意识……这个度怎样才能好好把握?

(五)窒息

“我也曾认真的仰望天空,今夜繁星满天。我向你忏悔解释,只是因为我们都曾真挚的爱过你。难道灵魂说的话你也不相信吗?”

午夜十二点。方民发了条短消息便坐在床上拿出了李静为他织的围巾,一圈圈的缠在脖子上。原来围巾这么长,她害怕自己会冻到吧,或者是她希望寒冷的时候两个人可以静静的依偎着共同围这条鲜红的围巾吧……

他咬咬牙,屏住呼吸狠命的勒着自己的脖子……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头也昏昏的……忽然,身体轻飘飘的舒畅了起来,穿过了蚊帐,墙上的钟显示还有一分钟。他脚不粘地飞快地往楼顶跑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飞鸟。楼顶上火柴吃力地趴在边缘,食指鲜血淋淋。

“火柴!不要!”他大叫着冲了过去抓住火柴冰凉的手腕使劲往上拉。

“我们不是嫌弃你,也不是把你当小丑。你不开朗胆子小,我们才故意叫你去做某些事情。我们只是想你开朗点大方些。你说你暗恋的女生有两根辫子,李静已经剪了好久的头发,我根本不知道是她。我已经和她分手了!我看了你的日记就和她分手了!我承认我们卑鄙无耻丢下你一人,因为我们害怕懦弱担心。我们都他妈是混蛋!对不起……”方民搂着火柴嚎嚎大哭。火柴一脸释然地微笑着:“我终于等来你了……方民,我很感激你当时想扶我一起走……真的。我永远记得我们四人在一起开心的日子……”他说完松开方民径直仰了下去。

“不——”方民痛苦地抓着他的衣角也跳了下去。夜空里,他们就这样安静的悬浮着。星星点缀在夜空里一片美好。这个世界其实不是我们想像的那么难看是不是?我们也曾开心的珍惜着每一天。即使是打架抽烟混日子,可是我们也曾记得学校门口那家牛­肉­面好吃的味道,那个女生甜美的微笑,­操­场里挥汗如雨的踢球,围在一桌吃杜妈妈烧的菜……

忽然,火柴面对着他露出狡黠的微笑,一只血淋淋的手把他狠狠拉了下去……

“咚——咚——”两声巨响。

(六)落幕

“我终于知道了真相,因为我现在和你一样只是一片飘忽的魂魄。我看着她哭泣,看着别人搬走我们的桌椅……原来灵魂只需要承受风的重量就可以了。多么自在。”

第二天早晨。方民被室友发现用围巾自杀死在了床铺上。眼珠舌头骇人的突了出来,嘴角奇异的向上扬着。像是,像是在努力微笑。

李静呆呆的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陌生的短信:我爱你,再见。

大概是谁发错了吧。她笑着,脸上痒痒的。轻轻一摸,全是湿湿的,凉凉的,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我不是不原谅你们。对不起。只是我太害怕孤单了,所以要带走你们……每一个人,真的太孤单了。我把灵魂贩卖给了路西法……

——火柴

【17】测字

文/妖刀

周姐休完年假来上班时整个人都脱了形,憔悴枯黄,两只曾经灵秀的眼睛空洞无神。自从她女儿死后,她就成了一具没有生机的行尸。

同事们都试图劝慰她,但此时在一个逝去的生命面前,任何言语都变得空洞乏味,于是他们把所有无奈和惋惜都化成一股怨气默默地发泄在秦尧身上,而周姐更是将秦尧看成令自己痛失爱女的凶手。

其实,秦尧只是在无意中测了一个字。

半年前,我应聘到这家公司任职,同期被招入的还有另一位同事——秦尧。

他看上去有些羸弱,瘦削白皙的脸清秀得像个女孩子,工作能力却很强,当我还在熬试用期时,他已经被提前正式录用了。我喜欢他不疾不徐的冷静态度,也喜欢他一点就透的聪慧机敏,老板曾经当众夸赞秦尧,说他是个能准确看透事态并能及时化解危机的奇异人才。

但秦尧并不因为得到老板的赏识而有什么变化,他仍然比较沉默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座位上,除了工作,就是在纸上涂写着什么。

一次无意的交谈中,我知道秦尧热衷并擅长测字。

那天中午回到公司,见秦尧一个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发呆,便没话找话地和他闲聊,他问我刚才去吃了什么,我让他猜。

“猜太没水准,不如你出个字,我来测测看。”他淡淡地微笑着向我发出游戏邀请。

我觉得有趣,就随手写了个“招”字。

他看了说:“手、刀、口……这是刀削面。”

我听了心里惊诧起来,昨天听同事说大厦后面的街里新开了一家刀削面馆,味道很不错,于是今天就去尝试吃了一碗,怎么这么巧就被他猜中了?

我不服气,说:“这个不算,巧合吧。”很有可能昨天他听到我们议论刀削面的事。

他又笑笑:“左边提手旁为艮,右边召有入象,为巽,艮山巽风是‘蛊’卦,有卵象,你还吃了蛋类。”

刀削面并不如同事形容的那么好吃,我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可是没吃饱,只好又吃了一个茶­鸡­蛋。

我不相信他凭这一个字就这么准确地猜了出来,于是断定他一定是从那里路过正好看到我吃了什么。他还是笑笑,并不分辩。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大家围在一起看周姐五岁小女儿新拍的照片,那是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人人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谈话间周姐很担心地告诉我们,最近女儿生了重病,不知如何是好。

我见秦尧坐在一旁不说话,便招呼他:“你不是会测嘛,来帮周姐测测闺女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吧。”

秦尧呆了呆,面无表情地说:“出个字吧。”

周姐将信将疑地写了个“亥”字。

秦尧看着那个字,又看了看周姐,半晌才说:“亥是孩不见子,上是六不全,中是久不得,下是人不长,这个病……很难有好转。”大家听了大气不敢喘,周姐的脸­色­极不好看。

谁知秦尧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亥又是十二时辰最后一个,数到尽头,这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周姐面­色­如土快要哭出来了,大家也都哑口无言,想不到秦尧会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来,一时间气氛很尴尬。我悄悄捅了捅秦尧,暗示他说些宽慰的话来让周姐高兴一下才好,他对我的手脚没有一点反应,也不改口,就那么坦然地在众人的静默中坐着。

我打圆场说道:“秦尧又不是神仙,哪就那么准了。而且这个字太复杂了,怎么讲都有道理。咱们换个简单的字,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周姐不想再测了,大家又劝她,说也许再测一次就不一样了,有的同事悄悄牵了牵秦尧的衣摆,也在暗示他说些好听的话安慰周姐。

周姐显然实在没有心情,受劝不过就简单地划了个“一”字。

秦尧看了脸冷下来,他站起身对周姐说:“一是生字之终、死字之始,生从此尽,死由此至。一字是十字的一半,孩子五岁,都应上了。周姐,既然测了我就不得不照说,诳不得。对不起。”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周姐扑到桌上放声大哭,同事们七嘴八舌地抱怨秦尧说话太没分寸,正在此时老板走进来,工作时间早就到了,大家四散开各忙各的事情,只有周姐仍伏在桌上低低地啜泣。

而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个星期后,周姐的女儿竟然真的病去了。

不幸的事情被秦尧一语言中,在大家眼里他变得恐怖起来。同事们纷纷远离他,好像接近了他就会有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

自从周姐回来上班后,秦尧被孤立的情况更加明显,而秦尧对身边人的反应并不在意,他依旧有条不紊地做他份内的工作,忙里偷闲地仍然在纸上乱涂乱画,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觉。

我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揣测他,不知他是否真的有那么神异的能力,也许他能帮我解开心里的一个结。

一天下班后秦尧仍在座位上上忙碌着,我有意留了一会儿,等别的同事都离开后,上前找他搭话。闲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我试探地把话题转到测字上:“你测字水平真高,是跟人学的吗?”

“我家祖传一种断字秘法,过去家族中人以此为生的不少,在久远的古代曾经有一个时期世代为皇族服务,出过几个非常著名的人物。到现代对这些感兴趣的人不多了,秘法基本失传,我从小对这东西好奇,受曾祖父教授才得以研习多年,是家中唯一一个继承者。水平高不高不知道,但我从来没错过。”秦尧拿着笔在纸上毫无目的地乱划着。

“从来没错过?!太夸张了吧!”我惊喜掺半地拖着椅子靠近他,“这东西很玄的么?给我讲讲。”

“测字有繁测有简测,简单的测法其实大家都听得懂。没有想象中那么玄妙。”

我拿起支笔看着他:“那……你再给我测个字,猜猜我这个月的薪水情况如何。我领教领教简测是怎么样的。”

他抬了抬下颌:“写。”

我看见旁边放着他的工作日志簿,就写了个“志”字,他拿过去看看,说:“志,半喜半愁,这个月加薪你没有全涨,应该是奖金发得很足。”

我听完他说的话心里就真的半喜半愁起来,他说中了!没有任何悬念一点也没错地说中了。一时间觉得他有点可怕,仿佛他能看穿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但转念想想,或许我藏在心底的那个疑虑可以从他这里探出些结果。

我沉吟了半晌没有说话,秦尧也就静静地坐在那里,面带隐约的笑容,似乎了然一切。

我问他:“什么事情都能从一个字里看出来吗?”

他说:“一事一测,一测一字。”

我再也忍不住,说:“我有件事,一直放不下,想知道个究竟,能帮我看看那件事的结果么?”

我写了个“每”字递过去,他脱口说道:“每在悔后,一定是有什么事令你后悔。”他扔了手中的笔,双臂抱胸把转椅面向我侧过来:“不如你把事情详细说说,我再帮你看究竟是怎样的结果?”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只觉得他两眼中­射­出的目光如同针尖般的利刺直扎进我的心底,我挪开了目光才开始对他讲:“有一天我很晚回家,在经过一条小巷时听见一个女子的呼救声,隐约中还看到有人撕打,我想上前去看看,却发现歹徒手中拿着刀,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非常害怕。当时夜很深了,我手无寸铁实在不敢上前,就这样我又退缩回来脚不停步地走开了。但是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每每想到就后悔不已,不知道她结果如何。你……帮我看看吧。”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拿起来看是老友尹浩约我去喝酒,我无心回应便关了手机,抬头见秦尧推过来的笔和纸,就信手写下个“尹”字。

秦尧用手指敲了敲纸平静地看着我说:“伊人已逝。”

我从椅子上惊跳起来,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秦尧的眼中透出某种令我陌生的锋芒,他盯视了我一会儿,又说:“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他的猜测真的可信吗?这个结果对我而言太邪门也太邪恶了,它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她……是怎么死的?”

秦尧看着我,并不说话,我重新坐进椅子里,准备写个“邪”字给他,刚写了个“牙”,我的笔顿住了。他会不会从我这个“邪”字里猜测出我真正的心情?会不会?

“写好了么?”他淡淡地问。

我放下笔,把“牙”推过去:“好了。”

他垂着眼睑漠然地说:“牙为穿心,她是被捅死的。”

我静静地站起身,却心乱如麻,在他冷静的注视下,我一点点地远离他,想就此走开,逃离这个令我感到万分压抑的氛围。这个人太可怕,他不仅看透了我的字,更有种说不出的感受让我觉得似乎看透了我的心。

就在我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背包准备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忽然站了起来。

我停住脚步回头望着他,只听他说道:“以前有个人,要砍掉院子里的树,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院子里有树是‘口中有木’,为困,不吉利。于是人家说,木没有了,剩下你一个人,那不是成了‘囚’?更加不吉利。这是说,有些时候即使不写出字来也可以测字的。”

我不明白他究竟要说什么,一时间被他说糊涂了。

“志、每、尹、牙,刚才你一共让我测了四个字,我在想,这个‘四’字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我被他的问话弄得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隐约地微笑了一下,说:“四的解法很多,但在此时我只看到一种,那就是‘罪魁祸首’!”

我心里如同冰川在崩塌,浑身冰冷四肢无力。他果然看出来了!

事情发生的真实时间是我大学最后一年开学报到前,早早从家回到学校的我大手大脚地花光了学费和生活费,眼看就要交钱了,我却两手空空,不得已只好在某个晚上去给家里打长途撒谎说钱丢了让家人再寄些来,谁知家人识破了我的谎言,拒绝再汇款,让我自己承担眼前的困境。

就在那时,有个年轻女子到我打电话的店里买东西,她拿出一个­精­致的钱包,露出厚厚一大叠钱,焦虑无措和一时的贪念促使我走出小店远远地跟着她,在一个非常僻静的小巷中我追上去抢夺她的包,她激烈地反抗着,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还带着刀防身,扭打中她把刀向我刺来,我本能地抵挡住她的攻击,并将她握住的刀刺进了她的胸口。她躺在地上说不出话来,我拿了钱包匆匆跑开。曾经想过打电话帮她叫救护车,可是又担心警察会循着这个电话追查到我,在担忧和恐惧中我跑回学校,什么都没做只当一切全没发生过。

从此这个女子最终如何成了我心里放不下的块垒,得不到解脱。

然而现在,秦尧不仅告诉我她死了,更看出我就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怎么办?

我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个迷信的游戏而已,秦尧所说的一切都无凭无据,他既不能证实那个女子真如他猜测的那样死于刀下,更无法拿出证据来证明我就是凶手。可是被他道破真相的恐惧感像蚂蚁一样在咬噬着我的心。

我看着他平静锐利的眼睛说:“开什么玩笑!”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走出了办公区。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一直没和秦尧说话,有天下班时我还没有完成当天的工作便留了下来,空荡荡的办公区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不久我们都完成了手里的工作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他转头看着我,突然说:“你很担心。”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冷冷地应他。

“我只管测字,一字一结果,多余的猜测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心。对于事情本身,我没有任何兴趣。假如你对测字有疑问,想探知它究竟有多玄妙,不妨跟我学学测字吧?”他对我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只是在我眼里,他那双凌厉的眼眸毫无笑意。

学测字?听上去很有意思,他刚才似乎在说明对我过去的这件事没有任何透露给别人的企图,真的还是假的?有几分可信度?也许跟他学几手,也可以像他一样猜测出个大概。

“好啊,我对测字非常有兴趣。”

在同事们眼中,我和秦尧成了亲密的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每天都传递些小纸条,其实那只是秦尧给我出的浅显的测字题,以及之后对我的测算结果进行的评论和解析。

越深入了解秦尧的这个奇异世界,我对他的恐惧感就越加强烈。他的心就像晶莹剔透的水晶,可以令他看透所有,他就像个预言家和占卜师,一切在他面前都无以遁形。尽管他声称对我测问的那件事没有任何兴趣,可我却越发地担心着他是否更多地知道了什么,是否在后来的日子里曾经自己又测问过什么从而了解了更多真相和细节。他给我出的测问题越来越像一面镜子,时刻反­射­出我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我的心思都能分毫不差地察觉到。这使我心里的恐慌如同一座正在渐渐觉醒的火山,时刻有爆发的可能。

我知道事到如今能够令我完全摆脱掉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除掉他。

秦尧每天早晨有个习惯,到公司后先泡一杯咖啡,然后加进大量饼­干­渣,把那杯咖啡搅拌成状态令人厌恶的褐­色­面糊,他说这杯东西可以帮助他保持大脑运转,并多次邀请我尝试,而我看到那杯东西后除了失去食欲之外没有半点收获。

装饼­干­渣的玻璃瓶就放在他办公桌的角落里。

最近我开始和他分享那种又甜又腻相貌又恶心的营养早餐,当他听我说要尝试那种面糊时脸上除了惊讶和困惑,没有丝毫获得同伴的喜悦。没过几天,同事们把我也看成了同秦尧一样的异类。

这天我比往常来得早,而秦尧却一直到上午十点多才来,他去老板办公室解释自己迟到原因时被批评了一顿。明显心绪不宁的秦尧回到座位上胡乱翻动着桌上的东西,失手中不仅把工作资料撒落在地,更打翻了我给他准备的那杯早餐和装饼­干­渣的瓶子,饼­干­渣和凝结的面糊块一起掺杂在碎玻璃中溅了一地。

第二天,秦尧拿来两只装着饼­干­渣的玻璃瓶,瓶子是咖啡套装瓶,咖啡­色­的那只他留给了自己,把另一只原本装咖啡伴侣的瓶子递给了我。白­色­透明的玻璃里面是细碎的点心渣,鲜黄|­色­的瓶盖被清洗得相当­干­净。

瓶盖上用油笔写了一个“朵”字。这个字才写上去不久,黑­色­油彩在光线下闪动着润泽的光。

秦尧什么也没说,他独自去为自己调配了早餐,然后静静地吃完,又静静地开始他一天的工作,他把那只瓶子递给我之后就再没往这边看过一眼,连每天早晨例行给我的测问字都没写。

测字?难道那个“朵”字就是他今天给我的测问题么?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看懂了。秦尧目前给我出的测问基本停留在拆字组句的初级阶段,朵字上面一个几下面一个木,几是机字的一半,木是杀字的一半,组在一起就是“杀机半露”!

下班后我坐在位子上没有离开,秦尧等其他同事都离开之后走了过来。

“看出来了?”

我没答他,只是慢慢点了点头。

“你应该感谢我机智地化解了危险,让你逃过了劫难?”他对我毫无笑意地微笑着。

“怎么是我的劫难?”我脱口问出了一句极不恰当的话。

他挑了挑眉:“咱们来理智地分析一下,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是唯一一个和我保持交往的人,我们每天在一起吃早餐,假如昨天早晨我因为食用你调配的东西发生了意外,而你安然无恙的话,这其中说明了什么你还需要我再往下说么?”

“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什么?”我感觉到了垂死挣扎的绝望。

“你之所以害怕到想要我从此消失,是因为你担心我知道了更多,担心我无法替你保守秘密令你时刻处于危机中。既然在你眼里我无所不知,那你做的这点小手脚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一脸遗憾地对我摇摇头,“从小到现在不知曾经有多少人想要我永远闭上嘴巴,即使我根本没兴趣把他们的事情说给别人听。但是你看,我还好好地活着,跟那些人比起来,你这点雕虫小技根本不值一提。”

“你真的不会说?”我无法相信他,却又不得不相信他。

他轻松地笑笑:“如果你没有安全感可以尽管对我下手,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这样下去最终会给你造成什么后果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走回位子拿起背包,又回头看看我。

“相比你过去的那件事,我更喜欢研究你现在被我了如指掌的言行里所带有的那种惊慌恐惧和濒临崩溃的手足无措。”他白皙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灿烂笑容,然后走了出去。

我开始整夜失眠,早晨起床时枕上留下大片大片的落发,镜子里的我脸­色­灰黑,眼窝深陷,瘦削的下巴上钻出参差的胡子茬,看上去零乱而憔悴。

秦尧一如既往地和我做着测字游戏,但他越来越多地在测字里透露出我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他通过测问的那个字让我自己猜出谜底,由此看出他对我展现的我的过去和未来。我对他产生了恐惧却又无力摆脱。

他在同事面前和我亲密交谈,他的笑容越发亲切温和,他在工作间歇递来一张又一张白纸黑字,从他那里学来的测字秘法令我条件反­射­地想要识破那上面每个字所暗示的含义。我害怕他告诉我他又知道了什么,却又带着巨大的渴望想知道他下一个将要给我的字所包含的意思。

同事们渐渐被我们之间的这种游戏吸引,以往对秦尧抱有看法的人逐渐因为我“津津有味”的参与而慢慢转变了态度,就连周姐对他的敌意也变得有些淡薄。他们经常来旁观我的测字结果,对我越渐­精­准的猜测和秦尧强大的预知能力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显然秦尧非常喜欢这个游戏,也非常喜欢目前的局面,他享受着同事们逐渐传递过来的好感,同时也享受着我时刻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心情。

不久,公司组织员工分批度假旅游,选择的是由我­精­心策划好的一片天然海域:狼牙湾。那片海滨尚未被完全开发,去玩的游人不多,那里地势有点险,却风景迷人。狼牙湾有两个最出名的游玩项目:爬嶙峋的岩石和去海沟潜水。

我从小喜欢游泳,从中学时起就开始热衷于潜水。狼牙湾有非常好的潜水条件,当地渔民为吸引游人专门建了一个潜水俱乐部,我们的潜水装备就是从那里租借来的。

大多数同事对潜水活动都有些担忧,愿意去的只有七八个人,秦尧犹豫着说他水­性­不太好,但对于挂着氧气瓶潜水还是很有兴趣的。在船上我看到平时对秦尧很冷淡的周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她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着什么,秦尧对她点点头。

我们在俱乐部服务员的帮助下穿戴好装备,除了透过玻璃镜可以看到双眼之外暴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手,其余身体部分全部被包裹在严密的潜水服中像七个黑乎乎的水鬼。

考虑到安全因素和氧气消耗量,按照规定我们下潜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

然而在这次活动中周姐死了。

人们发现她时,她被卡在两块大石之间,氧气早已耗尽。而那个地方已偏离了我们潜水活动的范围,谁也不知道她到那里去做什么。

警察很快来到海边,他们对海底进行了一些探查,又对周姐尸体做了检查,初步判定为意外死亡,其他因素要等通知周姐家人后做进一步侦察才能做最后确认。

我们的假期草草结束,下一批度假的员工也因此改换了旅行地点。回到公司后,周姐的死因成了我们议论的中心话题。一天中午,我们几个与周姐同期休假的员工聚在大厦餐厅里一边吃饭一边闲谈。

有同事对我和秦尧说:“哎,周姐真倒霉,先前是孩子死了,现在自己又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于意外,命真不好!你们俩个不如测算一下周姐到底是怎么死的吧。”听了他的话旁边的同事也随声附和着。

秦尧对我扬了扬下巴,说道:“徒弟,你来出个字。”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对我笑着,我没什么心情吃饭,餐盘里剩下了一堆白米,我用筷子蘸着菜汤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米”字。

秦尧出神地看着,然后抬起眼睛看看我,又看了看大家,说:“周姐是被杀的,而且凶手杀错了人!”

“啊?!”大家低声惊呼起来。

“为什么这么说?有什么理由吗?如果真是这样,咱们要不要报警?”

秦尧指着我写的“米”字说:“看上面那两个笔划很反常地远离了下面的木字,这样一来……”他伸出自己的筷子将那两笔稍微延伸了一点使它们相交,于是桌上的字变成了“杀”。“这是杀,但写出来的却是米,就是错杀。”

“这是真的?”“原来这么简单!”“周姐原来是冤死的!”“报警吧!”大家七嘴巴舌地建议着。

“你们冷静点吧,我只是测字,又不是侦探,警方会因为测字结果来断案吗?没有科学依据,更没有足够说明这一切的证据,仅仅因为一个用菜汤写的字有点像另外一个字,他们就会相信我们的说法么?”他扔下筷子笑道,“测字只是游戏而已,不管说的多么贴近事实,它仍然只是一个游戏。对么?”他微笑着对我转过头来。

这时旁边有人问了一句:“如果周姐真是被错杀的,那么凶手想杀的是谁呢?”

我在地下停车场拦住刚从外面回来的秦尧。

一个星期前秦尧向公司老板递交了辞呈,今天中午公司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欢送餐会,以感谢他的出­色­工作。明天他就不再来上班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安静地望着我。

“为什么周姐会被误杀?”我想不通。

他挑起一边的­唇­角邪恶地笑起来:“误杀?你误杀了她对么?直到现在你仍然不能相信我,对我的存在感到威胁,所以执意认为除掉我才会平安无事。狼牙湾的事故是你有意安排的,但是因为一次疏忽,你杀错了人。”

事已至此我无意再瞒他:“没错,我就是想借机除掉你,自从你介入以来,我的生活就像被摆在了放大镜下面让你看得一清二楚,而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我受不了你对我的­精­神折磨,每当你用那双穿透一切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有种快要发疯的狂躁。不除掉你,我的生活永无宁日!”

“可是你又失败了。”他的面容变得冷峻起来。“为了你的私心,你杀了另一个无辜的人!”

“我明明看到周姐在一片珊瑚旁边游荡,我经过她身边时她还对我摆手打招呼,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根据什么断定那个对你摆手的人是周姐?又根据什么断定后来那个人不是周姐呢?”

“周姐手上戴着枚结婚戒指,她的手纤细修长很有特点,即使在昏暗的海里也不会认错。”

秦尧一边听一边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然后突然抬起手对我摆了摆:“就像这样?”

秦尧有双白皙娇弱的手,平时我们相互看到彼此时往往会忽略对方的手具体是怎样的,然而在海里当大家都被潜水装备包裹住时,手成了唯一分辨的特征。我当然知道秦尧的手长得什么样,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在海里才会特别注意周姐的位置,因为他们两人的手太像了,唯一不同的就是周姐戴的戒指。而正因为这枚戒指,我错杀了周姐。

“周姐在船上突然想起她应该把结婚戒指留在岸上,她担心在水中会不小心遗失,我的手指比她的稍微粗一点,所以她把戒指让我替她戴着以免脱落。我水­性­很差,不敢离开太远,一直在范围的中心活动。所以你看到在珊瑚旁的那个戴戒指的人其实是我,当你从我身边灵巧地匆匆游过时,我向你挥了挥手。”

是的,我游过被我误以为是周姐的秦尧,向真正的周姐游去,她受海底世界的魅力所惑,正贪玩地向活动范围外飘移。我利用自己水­性­好而水下又昏暗无光、大家被各自所见吸引没有注意到身周的同伴时把周姐拖离活动区,用力将她推进石缝间,任凭她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因为恐惧和求救而引起的挣扎只会使她更快地消耗尽原本就不多的氧气。然后我潜回同事们身边,谁也不知道我曾经离开过。

我以为这次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秦尧铲除掉,谁知却再一次失手误杀了人,造成了更大的错误。偏偏这一切又被秦尧尽收眼底。

“那你为什么没有报警揭穿我?”我问秦尧,“周姐的戒指后来在哪儿?”

“她的戒指后来交给她先生了,我只说她下水前怕在水中遗失所以托我替她保管,没说其他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你想尽快脱离我,而我却不想让你这么快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很多人对我的能力抱有恐惧感,但是像你这么执著地想要除掉我的并不多。而且你在测字方面又有很强的领悟能力,我真希望能把你这个同伴留得久一些。”

“不过现在我已经对你开始觉得厌倦了,你的胆战心惊让我有点索然无味,所以还是一拍两散的好。我不必再被你拙劣的谋杀手段纠缠,你也不必再因为每天看到我而倍受折磨。”他对我摆摆手,转身离开。

当他快要走进电梯间时忽然又回转身来对我笑道:“对了,我应该再一次向你保证,对于你的两次杀人事件我仍会保持缄默不对任何人提起。”

正是他最后一句话使我压抑在心底的狂躁终于火山爆发,我冲上去掐住他的脖颈,在电梯门打开的同时拖着他进入了电梯。他在我手中轻微地挣扎着,脸上仍带着可恶的笑容。

七层的呼叫灯亮了,我把电梯停在没有公司进驻的六层将秦尧拖了出去,他轻轻说:“没用的。”我挥拳打在他太阳|­茓­上,他昏了过去。

在双手的压力下,秦尧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他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两三道紫红­色­的指痕。正当我想进一步确认他是否已经死了时,手机响了。经理助理催我马上回办公室,有我一个紧急的私人快递,不知是否与将要签署的合同有关,让我回去确认。

我把秦尧的身体藏在一间办公室的角落中匆匆回到公司。

快递是秦尧发给我的,虽然快递单子上留下的是陌生的人名和地址,我却从字迹上认出了他的痕迹。送递公司就在大厦对面的街上,这使我怀疑刚才他外出就是委托这件事去了。封套里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个“给”字。

拿着这张纸我回到六楼,意外地发现秦尧不见了,惊惶失措中我测出了“给”字的含义。“纟”是“绝而未绝”,“合”是不完整的命字,合在一起就是“残命未绝”。

他在之前就已经预测到我要做的事,更清楚地了解到即使我在冲动下对他下了狠手却仍能够“残命未绝”吗?

一时间,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包围住了我,我认为秦尧的存在是命运对我曾经的错误所进行的残酷惩罚,它要让不敢承担责任的我终日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终生得不到解脱。我握着那张纸,走到窗前,想起那个因我一时贪念而被失手杀死的女孩,想起平时对我温和亲切的周姐,以及秦尧那双看穿我一切心思的眼睛,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再没有留下的理由。

我拉开窗,纵身跳了下去。

尾声

不能动、不能看、不能说……我的世界沉入无尽的黑暗中,除了呼吸和聆听,我失去了一切机能。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知觉,没有痛苦,没有欲望。我可以听到周围的声音,却不能做出任何表示。我只能这样感知着周围的一切,不知身在何处。此时,我又想起秦尧最后给我的那个测问,“给”,原来“残命不绝”的人是我!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传来护士轻轻的询问声:“你是病人家属?”

“我是他的朋友。”这个声音温和平静,熟悉得令我毛骨悚然。

“时间不能太久,已经过探视时间了。”护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好。”

门被轻轻地推开,又被轻轻地阖拢。

“谁?!”我在心里这样问道。

没有人回答。

【18】童魂

文/穆赫兰

有那么一个夜晚,几朵稀薄的流云慢慢将月亮围起来,很快,大地上仅有的淡白光芒被一片灰暗吞噬。

再出门的话,就得点灯了。

古轻远穿着一身黑衣,就在这样的夜晚,从迷迷茫茫的雾气中走出来。

一只像猫般的不知名生物,在他面前引路,长尾高高竖起,末端发出柔和而适度的光亮,刚好能够照亮前方约四、五米的地方。

穿过青石板小路,走过那座石桥,再往右前行二百米,就到了夏关村的打铁铺,掌柜的姓龙,是一个打铁的好手。

刚到门前,那引路的小东西就消失了。

龙师傅拉开门,一张粗糙的团脸显得十足悲伤。

“进来吧。”

古轻远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布鞋底接触到了一块突出的土包。这样的房子是没有地板的,泥土被踩得坑坑洼洼,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

只有一间屋,但是够大。床在最深处的角落,上面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古轻远在床前停下来,目光落到女人的双手。

十指细长,­干­枯褶皱,指甲塞满垢物的双手在她扁平的肚子上不停游走。

“出来了……出来了……”她这么疯癫癫地呻吟着,“慢点……儿啊,你慢点……娘快疼得受不了了……”

古轻远没说话。

龙师傅上前来,和黑衣男人一起看着自己的妻,眼神充满了忧伤。

“已经一个月了,总是这样,想儿想的。”

龙师傅与妻子龙邱氏是村里的好人,打出来的铁锅、菜刀是经久耐用的好东西,邻村的人都来买,遗憾的是长年膝下无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眼看两人年近五十了,龙邱氏越发想不通,求神拜佛折腾了一阵,后有一日,突然欣喜万分地说送子娘娘托梦了,要给自己送儿子。

一个月前,她感到肚子有反应,从此便一卧不起,成日在床上等待儿子的出生。

“儿啊……儿啊……我不疼了……你快出来吧……爹和娘等着你呐!”她又开始喃喃自语了。

古轻远走近两步,伸手去摸女人的额头。

刚一碰触到,女人突然发狂似地叫起来,双手猛地抓住床沿,双脚张开,眼珠外凸,细汗像从海绵里挤出来一样,浸透了脸庞与脖子。

“啊……啊……”她喘起气来,就像个真正的产­妇­般:“呼!呼!疼!疼!”

古轻远慢慢地用手掌抚过女人的额头,替她把头发理顺,把汗擦去,再向下滑过脖子,滑过胳膊,来到她的腹部。

“深呼吸,用力。”古轻远低沉的声音穿透女人的尖叫,将她恐慌狂躁的心灵慢慢带向平静:“一会儿就好了。”

龙师傅疑惑地看着这个男人,心想这外乡人真的像老五说的那么神奇?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浮云在慢慢散去,即便如此,月光也仍然不见皎洁,这是黎明前的­阴­沉,连即将到来的朝日也无法改变的黑暗时刻。五更天。

最后一声惊呼划破大屋,堆放在门口的那些铁器因为震荡而蜂鸣作响。

“恭喜你,是个丫头。”古轻远笑了。

龙邱氏也笑了:“谢谢大夫,让我看看。”

龙师傅这下愣住了,赶紧扯了扯古轻远的衣裳,将他拉到一边,窃声质问。

“你怎么回事?我上哪儿去找个孩子给她看?”

“打开那口锅。”

顺着古轻远的手指,龙师傅回头看自家灶头上的大铁锅。

那是祖父辈留下来的传家之宝,据说怎么烧都烧不坏,而且吸热快,易清洗。现在锅里一­干­二净,自从龙邱氏卧床以来,再没开过伙。

龙师傅停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你还是走吧。”

“打开那口锅。”古轻远仍是这一句。

龙师傅脾气虽好,但这时也差不多快耗尽了,他想­操­起自己打的铁锹将这个外乡男人撵出门。这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从那口锅上厚厚的木盖缝隙间传出来。

是婴儿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然后哭了起来,哇哇的,让人听了疼惜。

龙师傅赶紧奔过去将木盖掀开,看见乌黑的锅里躺着一个洁白的幼婴,白胖的小脚微微颤动,右脚心有一个细小的胎记。他无甚经验,手忙脚乱地将孩子抓起,像抱了个烫手山芋似地走到古轻远前,哽咽了许久,才慢慢地说了一句:“真的是个丫头啊。”

然后就哭了,泪眼滂沱。

他将幼婴抱到龙邱氏面前,女人起身抱过去,团在怀里再也不肯放手。

待龙师傅回头时,古轻远已经不见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上面有一排隽秀的字:

三月初三,寅时,龙碎月。

虽然每一个外乡人都不会在这里受到地域歧视,但深圳从来就不是一个亲切的地方。

大都市为人们调和了一盘光怪陆离的菜肴:既有看似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踩在塔尖上的自我满足,冷漠疏离的人际关系,也有日夜奔波的劳苦,躲在廉价出租房里啃噬哀伤的自怜,还有总是匮乏的安全感。

不是冲出重围,便是沉沦。但更多的人在中间的灰­色­地带挣扎。

生活在这里的人,老得特别快。他们的心承载了大于体重约二十五倍的压力,那已经接近极限了。

其中有一小部分人喜欢采用独到的方式来实现目标,为此,他们也会付出特有的代价。

付出与收获成正比,那是不谙世事的白痴理论。

往往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只得到一半甚至更少。但这算是幸运的遭遇。

还有少数人,就是那部分不走正常途径、采用独到方式的人,其下场简直可以用无间地狱来形容。

的确有那么惨。

不然,这栋夹杂在林立高楼中一隅,被危险的电线与广告牌所包围,破旧而狭小的赭红­色­楼房,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交通算是方便的,只是除了不小心走错路,很难有人会刻意拐七八个弯,穿过臭臭的背街,钻进这条小巷来。

一到十楼都是空的,连窗户都没有,黑咕隆咚的。

沿着楼梯走上十一楼,会发现有六扇门,一样的尺寸,一样的颜­色­,整齐地排在墙上,像六副欠缺内容的画。

随便敲响哪一扇,都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门没关,进来吧!”

进去之后,就看见应声的人了。

这是一间偌大的空荡荡的房间,大约有七八十平米,或许有一百平米也说不定。一面全是门,六扇;门的对面全是窗,明晃晃的玻璃敞开着,没有窗帘,外面的景象如同宽幕电影上的画面般呈现出来。这样的房间在白日根本不需要人工光源。

应声的男人通常打着赤脚,盘腿坐在房间中的地板上,面前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还有一堆烟蒂和空酒瓶子。

来人第一反应是惊讶,第二是想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但男人站起来,半眯起充血的眼睛,一抬下巴:“是来谈生意的吧?”

“是……不过我应该是走错了。”

“你没走错。过来!”

“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有点事情……”

“你给我站住!”

男人一呼啦冲过来,将那欲夺门而逃的来访者抓住。

“这是我的名片,请收下!”

“是,是。”来人惶恐而无奈地将那张递过来的皱巴巴的名片接住。

古轻远。

“那么,广告就是你打的?”来人稍稍稳定了一下神经,开始整理思路。

“没错。”

“你说,任何关于鬼魂的问题都可以给出解决方式?”

“那要看客人是不是配合。”

“你……是骗子吗?”

古轻远鼻子里喷出一声嗤笑,大摇大摆地走回房间中央,盘腿重新坐下,自己点燃一支细雪茄,又递给对方一支。

来人也走到他面前,犹豫了那么一刹那,便接过雪茄,席地坐下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呛鼻的烟雾在他们面前漂浮。

天空渐染昏黄,几只鸟尖叫着掠过那一排连续的玻璃窗。

夕阳的最后一道光落在来人的头顶,乌黑而略显稀松的头发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纵然衣着光鲜,手腕上带一块金灿灿的名表,指甲修理得­干­净而整齐,但也难以掩饰他未老先衰的狼狈。

眼角和­唇­边布满了皱纹,眼珠昏黄,说话时的每个表情都透露出一股虚弱无力,靠得太近时,还会感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阴­凉感。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也不会来找你。这……这并不是因为不尊重古先生,而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件的确是常人难以解决,也难以想象的。”在开口之前,男人也要过一支雪茄吸了起来,此时才像缓过一口气般,慢慢道来,“所以,待我说完要求之后,古先生若是赶我出门,我也丝毫不会见怪。”

“刚才可是你要跑,我从来不赶客人出门。除非他付不起我开的价钱。”古轻远嘿嘿笑了起来,那丝古怪的感觉让人猜不透他是认真还是开玩笑。

“唉!”男人叹了一口气:“我不会付不起钱,我只怕你给不了我要的答案。”

“不妨说来听听。”

“我叫庄士朝,是个生意人。”男人一开始讲起来,就陷入了一种特定的情绪,眼神有些发雾,握着雪茄的手停止在膝盖上,一直到烟灰不断掉落,也毫无感觉,“二十五年前来深圳时,还是个一无所有的毛头小伙,现在,我的地产公司光在广东就开发了十七、八处楼盘,北京和上海分公司也在不断拓展中。地产这个行业,能­操­作的都不是小人物。和我竞争的几个大老板一个比一个狠,后台一个比一个硬。七年前,我风头正茂,惹恼了本土一位有名的地产大亨——姓王,这里我就不提他的全名了。他联手其他几位,大力限制我的发展,土地拿不下来、工程拖拖拉拉、营销策略受误导,几个亿就那样没了……总之,我永远忘不了那年的冬天。”

古轻远静静听着,没有打岔。

“回老家休息了一个月,一天,母亲带来一个瞎眼老­奶­­奶­,说是替我转运的。老­奶­­奶­说,求神拜佛没有用,若要心想事成,必用一种古老神秘的方法才能实现,而且代价极大。我当时被愤怒与羞愧冲昏了头,只要能整垮那个地产大亨,再大的代价我也愿意付出。老­奶­­奶­见我心诚,便细细与我谈了一夜。

她说:人有三魂六魄,惟有寿终正寝,并且在丧葬仪式正常处理的情况下,三魂才会安然归向各自的去处,而七魄也停留于死后的躯体。但若是在一些所谓不正常的情况下,例如失踪、凶死、夭折、尸骨外露、无人祭祀、丧葬不完整等之原因,则会魂魄不得安宁。人们对于不安宁的魂魄,莫不是害怕恐惧。但如果请到有功德的灵界人士加以仪式,不但不会害怕,还可以对其加以控制,帮助自己办到生者无法完成的事情。当时我一听,心下便开始打鼓——这不是在打死人的主意吗?灵验不灵验是一回事,亵渎亡魂可是我不敢想象的。

Сhā上之后,我就回深圳去了,我老母亲帮我时不时去照看一下柳条,当然,要趁无人注意时。半年后,那柳条就生长得枝繁叶茂。得知消息后,我就返回老家,跟随瞎眼老­奶­­奶­重返亡童之墓。我看见老­奶­­奶­运起勾魂大法,使那亡童的魂魄附到柳条上,然后一面念咒焚符,一面取下柳条。她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将柳条雕刻成一个约寸半高的小人偶,用墨和朱砂画上五官,交给我。回到深圳后,听从老­奶­­奶­的指点,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小玻璃瓶,将柳条小人偶装进去,便算作养了小鬼了。”

不知何时,古轻远手中多了一瓶伏特加,直接喝起来。庄士朝见古轻远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没有丝毫大惊小怪的神­色­,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左右看了一下,想找一个酒杯也来一点,可是这空荡荡的房间几乎什么都没有,连电灯都没有。白日还可以靠着自然光维持亮度的房间,此刻唯一的光源竟然是古轻远脚下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荧荧光芒,像那坟墓的磷火,微微颤抖,飘忽不定。

“给你。”古轻远将酒瓶递了过来,那眼神示意他也可以直接喝。

庄士朝抓过酒瓶仰头饮起来。

没有调兑过的烈­性­酒­精­穿过喉咙,像穿过一条深入无底洞的隧道,慢慢潜入他的体内,然后滋润挥发,成为他大脑中的潜流。

这样昏沉沉的大脑,虽有些疼痛,但比较好受。

“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睡觉,当我有命时,就对着瓶子吹口气,念老­奶­­奶­教的咒语,将小鬼唤醒,再吩咐它去办事,当然,每次办事,都会给他一个承诺。因为我从不食言,言出必行,所以我养的小鬼从不讨价还价,瞬间就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那么这几年来,你都风调雨顺?”

“是的,我的生意逐渐恢复元气,因为每次都靠小鬼的耳报,事先摸透对手的底牌,在投标或拍买时,无往不利;而后我还……”庄士朝停顿了一下,咬了一下嘴­唇­,但也仅考虑了那么一两秒,便说了出来:“我还差小鬼去压那个地产大亨的床,将他压得卧病在床,起不了身。去年,他死于急发的癌症,当然,这也是小鬼的功劳。”

“你开始信任我了?”

庄士朝苦笑。应该是吧,不然这些细节完全没必要讲的。

古轻远突然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腿脚,走到窗边:“但凡养小鬼的人,起初都能风调雨顺,但有一个坏处就是,小鬼越强,反噬就越狠,饲主往往都死在小鬼手里。想必庄先生是在这方面遇到什么困扰了吧?”

“的确如此。最近两年,我发觉自己严重失眠、偶尔­精­神恍惚,而且越来越害怕人多的地方,只有一个人时才能稍微感到安心。心理医生说这是忧郁症,但我知道这是养小鬼的必然下场。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但我没想到……”说到此处,庄士朝忽然住口了,沉默很久。

夜空的浮云像一副画,久久地凝固在天空中,古轻远就抬头看着天空,自己也如同雕刻般凝固起来了。

两人互不打搅。

直到缓慢的风已将天上的浮云吹成另外一副图画,庄士朝才重新开口:“我第二任夫人怀孕了,下周六就是预产期。三个月前,我们去照了B超,是个女孩。当天晚上,那小鬼给我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我那孩子与他做伴。”

古轻远转过身:“他要你再养一个小鬼?而且是你自己的女儿?”

那可怜的中年男子点头:“我原本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国外。内人与我两年前结婚,比我小十六岁,这是她的头一胎。我们自然不答应,那小鬼就威胁要把给我的全部收回去。他……说到做到,这三个月来,我在各方面都不顺利,身体也莫名其妙地虚弱了许多。夫人住在香港的医院里,倒是好好的。可是那小鬼说,是他在好好保护胎儿,为的就是到时有一个好玩伴。”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指甲在地板上紧紧扣着,似乎想抓住某种能宣泄愤慨、寄托伤怀的东西。可惜古轻远那房间的地板是坚硬的红木,光滑得连缝都没有一条。

“有经验的法师不会只勾一个魂的,看来那个老­奶­­奶­道行还是浅了些许。”古轻远边摇头边走回男子跟前。

伏地的庄士朝抬头仰望古轻远高大的身躯:“帮帮我!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摆脱那个小鬼?我回去找瞎眼老­奶­­奶­,但她几年前已经仙逝,我也找过其他法师,都没办法降伏,反而让那小鬼愈加凶狠。现在,我不仅是不敢求他办任何事,我连家都不敢回。这段时间我都住在酒店……结果也没用……没用的……天天晚上,一上床就听见那小鬼的嬉笑声,从床底下传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模仿起小鬼的笑声,庄先生的表情竟呈现出一丝邪气的痴狂,“他就那么细声细气地笑着,不时用那种古怪的童声说‘好寂寞啊……不好玩呢……再养一个!再养一个!'……啊!”突然庄先生大叫一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全身颤抖起来,眼角有大颗的泪滴落。

古轻远瞟着脚下卑微的男人,没有太多表情。

“明天晚上,带我去你家。”

庄士朝用力点头:“谢谢……谢谢……谢谢……”

“别谢太早。”

“什么价钱我都接受。”

“呵。”古轻远一笑:“价钱是最容易接受的东西,真正的代价,比这叫人为难多了。”

夏关村位于冀水以北,落星山以南。人口约有四百户,千余人。

冀水一条不知名的小支流东西向穿越村庄,名为“摘星”的石拱桥横跨其上。

正是当年古轻远走过的桥。桥下依旧水声玲珑,清澈见底。

一个没梳头的姑娘站在桥洞下,望着水面发呆,细软的发丝随着春风起舞。

“碎月,快回来,开饭了!”龙邱氏的唤声飞过黄昏的红霞。

正值酉时,日沉大地,村里炊烟袅袅。

又到三月初三,龙碎月九岁了。龙师傅家做了一桌好菜,为碎月庆生。

两夫妻虽然绝口不提古轻远的事,但随着碎月的成长,越来越多的闲言开始漫布:

碎月不是龙家孩子吧。

为什么?

长得不像啊。

而且眉目有股邪气。

对,打更的蒲老说,看见她经常深夜在桥边徘徊,怕是有河妖上身了。

哎,龙师傅的铁铺一年不如一年,不是手艺生了,而是他家姑娘让人害怕了。

……如是云云。

碎月一脚踏进家门,便看见桌上放满了自己爱吃的菜,灶头上的大锅还在焖着红烧­肉­,她从来不知道其实自己也曾经是锅中­肉­。

龙邱氏一把拉过她,心疼地拂了拂女儿散落的头发。

“怎么不梳头呢?这样多丑。碎月九岁了,该爱美了。”

“他说只要我梳头,就要扯我的小辫。”

“他?”龙邱氏没太在意,”是村里哪个捣蛋的孩子吧?”

“不是村里的。”

“外村的孩子也跑来欺负你?”

“没欺负我,就是跟我玩。我故意不梳,偏不给他扯。”

龙师傅把最后一道菜——红烧­肉­端过来,招呼二人上桌。

一家人坐到一起,一人举杯酒。

“祝我们家碎月越长越大。”龙师傅笑呵呵地一饮而尽。

“本来人就会越长越大,这还用你祝福么!”龙邱氏嗔笑道:“来,祝我们家碎月将来找个好婆家。”

碎月笑嘻嘻地看着爹娘:“他说不准我嫁人哩。”

老夫妻盯着女儿白皙的脸,忽地感到一阵寒战。

“是谁家的孩子,跟你说这些下流话?”龙师傅预备去找那孩子家长说个明白。

碎月低下头,有些委屈:“不是村里的……是……是河里的。”

河里的。

龙师傅感到红烧­肉­呛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龙邱氏则嘤嘤哭起来。

这么说村里的谣言不是空|­茓­来风。

“那个河里的孩子,长什么样。”

“看不太清楚。比我小,是男孩。”

“你们怎么认识的?”

“好像是我过桥时,他叫住我的。”碎月努力地回想,”我往桥底下一看,水里有个小小的孩子,隔着水面跟我打招呼。他说‘妹妹,妹妹,跟我玩儿吧’。我说‘你比我小多了,该叫我姐姐。’他不肯,说我是‘妹妹’。我觉得挺有趣的,后来,就……就跟他玩儿了起来。”

“荒唐!水里怎么可能有孩子!八成是你自己的影子吧。”龙师傅一掌拍在桌上,竹筷骨碌碌滚下地。

碎月吓得一哆嗦,泪珠簌簌地落下,一头扑进娘的怀抱。

龙邱氏赶紧搂住她,又是亲又是拍地哄了半天。

九岁寿宴就这么不欢而散。

醒过来时,已是亥时,也就是我们说的夜深人静时。

碎月眼角还挂着几滴湿润的水花。她随手抓了一件薄衫罩在肩上,然后就出门了。

来到摘星桥,水面波光粼粼,月在波动中裂成碎片。

“你来了?” 幽幽的桥底下,传出一个声音。

“来了啊,我说话算话的。”

“哎呀,今天的风可真冷啊。水里的月亮都乱了,就像你的名字。”

“你呢,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阿满。”

“你家住水里?”

“附近。”

“水的附近?”

“水的附近。”

“为什么总是在水里呢?是喜欢游泳吗?”

“可能吧。”

“今天爹生我气了。”

“为什么?”

“好像不喜欢我跟你玩。”

阿满的脸慢慢从水深处浮上来,在离水面大约只有一公分处停下了,因为光线折­射­的原因,显得面容扭曲:“这个臭老头!我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你别骂我爹。”

“你娘也不许吗?”

“没说不许,也没说许。”

“哦。”

“喂!阿满。”

“嗯?”

“别骂我爹,也别给他厉害看,好吗?他只是不想让我遭白眼。”

“谁给你白眼了。”

……

啊——!

突然,一声苍老、颤抖、歇斯底里的狂叫震动水面,是打更的蒲老。一瞬间,那个叫阿满的孩子沉回了水深处,再也看不到他的踪影。

老人家蹒跚而匆忙地朝村头跑去,一路上,许多人家拉开门,不满地叫道:“喊什么喊!”

“鬼呀……鬼……!”蒲老手里的灯火掉了:“龙家姑娘鬼上身了……”

桥边的碎月茫然地回头,丝毫不知自己的脸像纸般惨白,衣衫在月光下,也显得僵硬单薄,如同那丧葬中即将焚烧的纸童。

深圳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东西并排四个区,南北走向很短。这是指的特区。

从西起依次是:南山、福田、罗湖、盐田。

南山聚集着全国著名的主题公园,支撑着深圳的旅游产业。

福田是新兴的政治文化商业中心,豪华写字楼与居住区连成一片,商业区热闹非凡。

罗湖是旧区,从前被港人带动的繁华散落在一片萧瑟旧楼中。

盐田人口少,再往东走,就是海边了。

海边的别墅区价格昂贵,其中有几处就是庄士朝的集团开发的。

他自己那栋别墅修建在半山,面朝大海。就是这栋房子里,养着一只厉害的小鬼。

古轻远站在门廊前,按响门铃。应门的是一个老­妇­,背驼成一张弓,头皮上几乎没有头发了,肌肤上布满斑点,连走路都有些困难。

一定是舍不得打发的老佣人吧。古轻远理所当然地想。

他在客厅坐下不到三分钟,庄士朝就踏进大门,手里握着车钥匙。

“古先生。”看到古轻远,他紧蹦的脸颊终于略微松弛了一下,“你果真来了。”

“支票收到,我当然要来了。”

庄先生不自觉地抬眼朝楼上看了一眼。

古轻远看看天花板:“在楼上吗?”

“就在二楼左手最后一间房。”顿了一下,庄先生补充道,“我的卧房。”

古轻远看了他一眼:“养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你胆子真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那旋转向上的欧式螺旋梯,走入左手尽头的圆形卧室。

华丽而古怪的房间。

地板上铺着中东运来的地毯,天花板上吊着水晶灯,巨大的落地窗垂着白­色­丝绸,一束金­色­百合放在床尾的矮几上。这是它华丽的一面。

墙角放着一个檀香木雕刻的木马,一些橡胶制玩具散落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有小手枪、小皮球,还有几个绒毛公仔。沙发边上的杂物筐里不仅装着金融杂志,还有几本童话书。这是它古怪的一面。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古轻远一边环视这个房间,一边问。

没听见回答,他回头看向庄士朝。只见这个男人哆嗦着站在门边,像是在为是否要再向前踏一步而犹豫:“我……没问过。”

“没名字可就麻烦了啊。”古轻远的目光落在东南方的大床上。

他在床沿边坐了下来,身体还刻意往下沉了沉,像是在测试床垫的舒适程度。

白­色­丝绸窗帘外的天空一片灰蓝,很快,又将是一个夜晚来临。

古轻远将手伸向羽绒枕头,突然,床垫开始动起来。似有人在从下往上顶。古轻远没理会,抓住了枕头。

床垫动得更加厉害起来。不仅上下起伏,还左右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庄士朝的脸都白了,扶着门框不敢出声。

古轻远掀开枕头,看见下面有一个小玻璃樽,瓶内壁上沾着一些污垢,让原本清晰的玻璃变得有些模糊,但还是可以分辨出瓶里装着一个小人偶。

就在那时,一股凉风穿过窗户,­射­过房间,室内温度骤然间下降了三、四度。

古轻远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柄白­色­的小木刀,用刀刃去剔开玻璃樽的瓶塞。

“咿哇……”一个尖锐刺耳的童声在瓶塞飞开的一刹那从瓶子里钻了出来。站在门边的庄士朝顿时瞳孔放大,整个人贴在了门上,任凭那凌厉的童声在耳边尖叫:“爸爸!爸爸!爸爸!”

“古……古……古先……”他尝试着说一些话,但脖子逐渐出现的青红印记让他每发一个音都异常困难。

古轻远冲他做了一个手势:“别说话。”

然后古轻远将瓶子举高,做出往墙上摔的动作。

“爸爸!爸爸!不要害我!”这凌厉童声回荡在房间,让庄士朝全身寒毛起立。

“古……先生!”他感到脖子上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下,于是马上喊出自己早就想说的话,“快把他弄死!”

古轻远回头,嘴角露出一股玩世不恭的笑:“庄先生,他原本就是个死人。”

话音刚落,他用力将手里的瓶子砸向墙,玻璃瓶碎了,里面的柳木小人儿掉了出来。那画上去的眉眼口鼻,隐约是个俊美的小孩。

一股­阴­冷的寒气转而冲向古轻远,但在离他二十公分处停了下来,徘徊着不敢靠近。

童声叫道:“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古轻远捡起小人偶,对着房间里只有他才看得见的小孩一笑:“不好意思,我刚好饿了。”说完,他将小人偶朝嘴里一送,一口,一口,慢慢将它吃了个­精­光。

庄士朝的眼睛瞪圆了。

在最后一小截人偶被吃下古轻远的肚子里时,房间恢复了平静。

温暖一点一点地回到这里,白­色­丝绸窗帘柔顺地下垂,不再飞扬。

庄士朝也重获自由,他奔了过来:“你……你就这样搞定了?”

古轻远打了个饱嗝:“呃!太好了,晚饭钱省了!”

庄士朝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拳打在古轻远的胳膊上:“呵呵!呵呵!兄弟!你……以后就是我庄士朝的兄弟了!”

在回去的途中,庄士朝想把自己集团新开发的一处房产最顶层的豪华公寓送给古轻远,但被他拒绝。

“事情还没有办完。”

“怎么?”

“那小孩没死,因为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和名字有什么关系?”

古轻远没说话,庄先生也没追问,他知道这种技术问题很难解释。

“他不会再来找我了吧?”

“会去找你女儿。”

庄士朝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打颤,车拐了个弯,在路边刹住:“你说什么?”

“刚才说了,事情还没办完。既然没办法弄死他,他就还会再出来。所以,现在唯一的方法是,把你的女儿送到别处去,离这里越远越好。”

“他不能……一直呆在你肚子里吗?”

看着庄士朝的小眼睛,古轻远点燃一支雪茄:“吃了东西还要打屁呢,你以为我的肚子是玉皇大帝的天牢么!”

“那就送到……”庄先生脑中很快掠过几位亲朋好友的名单,最后选定了其中一位关系最好的:“夏威夷,我表哥在那里。”

“庄老板!别小看了小鬼的能力,我说过,越远越好。”

“那……你说哪里合适?”庄先生不解了,美国还不远吗?

古轻远深吸一口那正宗的哈瓦那雪茄,轻松地说:“明朝如何?”

出了罗湖关口,经过新界与九龙,庄士朝的白­色­奔驰停在香港赞育医院门口。

在一间顶级病房里,庄士朝献上了一束妻子最喜欢的百合。

“感觉怎么样?”

妻子没有回答,反而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他。

“别怕,一切都好了!”庄先生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额头,虽然因为怀孕而让那张美丽的脸有些浮肿,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年轻的孕­妇­终于露出了三个月来头一次笑容:“亲爱的……”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纸:“对了,我爸今天打了电话,说已经给宝宝取好名字了。”

她将纸递过去,古轻远瞟了一眼,上面写着:庄碎月。

“我爸还说,生完之后,他和妈就过来帮我们带孩子。虽然有佣人,但是他们不放心……”孕­妇­喋喋不休地讲着,慢慢地,她发现庄士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不高兴?”

“柔,你听我说。”他捧起妻子的下巴,“生下宝宝之后,就要交给这位古先生。他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宝宝,在合适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她接回来。”

“不!”孕­妇­一把将百合花打翻在地,“凭什么?!那是我的孩子!”

“柔!都是因为那个死小鬼……”

“你付了他多少钱?怎么还没有搞定?再多出一点不行吗?”孕­妇­愤怒地转向沉默了许久的古轻远,“一百万,两百万,你开口就是,我们都接受。但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古轻远一副颇有涵养的样子,但眼中却透出痞子的神采:“我早就说过,价钱是最容易接受的东西,真正的代价,比这叫人为难多了。”

庄士朝用力抱住激动的妻子,脸­色­死灰。现在他终于理解到这句话的分量了。

不消半个月的时间,村里的小孩一个接一个死去。

李掬花是头一个掉河里的。

紧接着是刘二丰。

再往后,大家都把自己的孩子锁起来,不让他们路过河边。

但小孩仍然以一天一个的速度死去。

发高烧、痢疾、天花、水痘……什么样的毛病都有。

村里流传着这样的谣言:龙碎月是河妖选中的侍女,负责把小孩骗到河里去做祭祀品。现在骗不到小孩了,河妖发怒,让孩子们全都病死。

龙师傅和龙邱氏也把碎月关在了家里。全村只有她一个小孩好好的,什么病都没有,走出去恐怕会被吐沫星子淹死,或者被人打死。

打铁铺隔壁米铺老板的女儿桂妹这两天打摆子,浑身忽冷忽热,嘴里叨念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桂妹算得上碎月的朋友,因此听父母谈起后,她很想为桂妹做点啥。

夜里,她悄悄起来,偷来父亲的钥匙将门打开,背上自己的小竹篓,想上后山为桂妹采点草药。

刚走到村门口,便被打更的蒲老发现。老头敲锣打鼓地引来村民们,大家将碎月推倒在地,围上去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着。

“你这个妖女!”

“混蛋!”

“还我的孩儿来……”

碎月紧紧抓住小竹篓,一声不吭。她怕惊醒父母。

这个夜晚的雾气也如同往常般浓郁。忽然,轱辘轱辘……轱辘轱辘……一阵模糊但又清晰的车轮声穿过夜空,钻入他们的耳朵。

村民们愣住了,胆大的往浓雾中张望,便瞧见了眼前的这一幕:一辆四轮牛车摇曳着从远处走来,可是并没有拉车的牛,四个又高又圆的木轱辘自己转动着,车厢吱嘎作响。仔细看,那车轱辘其实并没有着地,整个车其实是飘过来的。

村民们想转身逃跑,无奈脚下像生根般动弹不得。

牛车来到了他们面前,啪!车厢上的木板突然破了,里面流出许多水,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有个小孩站在车厢里,浑身湿淋淋的,对躺在地上的龙碎月伸出小小的手。

“妹妹,别怕,我来救你了。”

那是一种怪异刺耳,叫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童声。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无辜的孩子?”

“哼,他们的父母对你不好,我就要让他们的孩子来还债!”

“阿满……”碎月的眼眶湿润了。

“妹妹,现在我来救你了,来吧,跟我走。”阿满再度伸出小小的手。

在村民们惊恐无奈的注视下,龙碎月被那湿淋淋的小孩牵着,一拐一拐地走向摘星桥。

小孩拉着碎月的手:“妹妹,跳吧。”

“我不想死。”

“我们都会死的,不用怕。”小孩坚持叫这个比自己高出几十公分的女孩为妹妹,“眼睛一闭,很快就过去了。”

“呵呵!”

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笑声。

小孩警觉地回头一看,发现古轻远就站在桥上,肩上趴着一只猫般的不知名生物,脸上挂着一种令人讨厌的微笑。

小孩一皱眉头:“你又来做什么?”

“来看你乖不乖。”

“我要把妹妹带到我那里去。”

“你要怎么做,我不会管。”

“那你就别多嘴。”

“还记得第一次带你来时的情景吗?”古轻远突然这样问。

小孩顿时有些僵硬了。

……

他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大约是九年前吧。

将庄士朝刚出生的女儿送给龙师傅家之后,古轻远便来到这座桥上。

他张开嘴,将一根手指伸进喉咙,引起反胃,让自己呕吐。

“啪啦!啪啦啪啦!”一堆小东西从他的嘴里纷纷落出,掉入水中。

是他吃进去的那个小人偶的碎片。

古轻远将一张符抛下去,水面立刻腾起一片金光。柳木碎片在金光中重新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小人偶。

小人偶浮在金光点点的水里,发出小孩子的声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

“回哪里去?你只不过是被‘爸爸’利用的工具罢了,又不是他真正的孩子。”

“……”小人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呜呜哭了起来,“呜呜……呜呜……爸爸……妈妈……妹妹……”他的声音就像把一只鸭子活生生地被拔了毛,趁还没咽气之前又拿热油往皮上浇那样撕心裂肺,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满。很早很早以前,有人这么叫过我。”他慢慢止住了泣声。

“嗯,阿满,就在这里生活吧,做个好孩子。我让阎罗王把你从名簿上勾掉,他就不会派人来抓你了。”

“这是什么地方?”

“明朝。”

小孩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我一个人了。”

“我把碎月带来陪你了。”

“那是谁?”

“你的妹妹。”

……

回忆结束,小孩一把将龙碎月推进了河,他自己也跳了进去,惊起一片涟漪。

“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说完,名叫阿满的小鬼便朝着水深处,碎月下沉的方向游去。

古轻远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就像在欣赏一个奇石、一处美景、一幅名画。

猫般的不知名生物张了张嘴,打了一个呵欠。

雾气不知何时变得稀薄起来,渐渐地,可以看见天上的星宿了。

深圳最高的大楼通体墨绿­色­,高高的两个塔尖直入云霄。

在大楼接近顶层的一间豪华会议室,古轻远在等一个人。

门开了,走进一位中年­妇­女,她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精­致的镜框架在经过细心保养但仍显松弛的鼻梁上。

“王太太,你好。”古轻远手端一杯乌龙,笑着对来人打招呼。

“办得很好,这是追加的奖金。”女人递过一张支票。

500万。

将支票叠好,收入怀里,古轻远问:“还有什么需要替你打点的吗?”

“一命偿一命,你能够替我先生报仇,我很开心。”王太太语调平静,停顿一会儿,又说,“但我不仅要他失去女儿,还要看着他失去老婆、家人、健康,最后我要他一手创办的集团垮台,我想老王如果上天有灵,一定会更加欣慰的。”

“你想怎么做?”

“既然他是用小鬼把我先生害死的,那我要用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我也要养一个,而且要用‘偷龙转凤’的方法。”

“你连‘偷龙转凤’都知道。”

“当然。这种方法养出的小鬼凶猛无比,因为是直接以孕­妇­怀里的孩子为目标,在婴儿出生的一刹那,将其魂魄偷龙转凤,移到附魂的物件上。我还知道,由于太­阴­毒,所以道行浅的法师若施展了这法术,后果往往很悲惨。所以一定要请你帮我!”

“你可知道,夺人­性­命比打扰往生者更加罪大恶极。”

“古先生,你只管去办,多少钱,我都出。”

“王太太,我想让你明白一点。”古轻远靠近中年­妇­女,用几乎是吹气般的声音说,“钱从来就不是什么难题,真正的代价,比钱叫人为难多了。”

“不管什么代价,我都不会后悔。”

古轻远呵呵笑起来,掏出一支雪茄点燃。

这些人啊,总是眼都不眨一下,便冒出一个有损­阴­德的念头来,谁又能料到正是这邪恶便是将来害死自己的祸根呢。

……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高挑的身影寂寞地行走。携带着巨额的支票,以及某些人的要求。

任何关于鬼魂的事情,他都可以替你解决。

他从不说教,从不劝导。

如果你支付得起昂贵的费用,你可以去找他。

但请小心,或许你今天提出的要求,明天就应验到自己身上。

【19】沉香木盒

沉香木盒

金­色­流苏

翠璘目

“上马人扶残醉,晓风吹未醒。映水曲、翠瓦朱檐垂杨里、乍见津亭。当时曾题败壁,蛛丝罩、淡墨苔晕青。念去来、岁月如流,徘徊久、叹息愁思盈……”

我总喜欢一个人坐在静静的地方自言自语地吟些凄愁的诗词。虽然不是很懂这些句子的意思,但它们仿佛有生命般可以从口中自己倾泻出来。我没有朋友,除了父母,大家都躲着我。因为在别人眼中,我是个不祥的人,因为,我的眼睛。

我的双目不同于常人,它们是绿­色­的,像两块翠莹莹的宝石,幽幽地透­射­出琥珀般的光泽,美的就像我的名字一样,阮思盈。

从小到大,无论到哪儿,见到我的人都会说三道四,我像是个­精­怪一般令人闪躲。“从小就漂亮,不像个凡间人,又长了这么双勾魂的绿眼睛,不是妖也是个祸害。”我就是在这样的评价中长大的,所以我早已习惯了用绿宝石般的目光去躲闪世俗的不怀好意的眼神。

父母是惟一愿意接近我的人。然而,虽然他们对我很好,却不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孩子。我一直觉得他们很陌生,尤其是母亲。大概是因为,每当我望着她的双眼时,总找不到同样如宝石般的光彩。所以,有时我不免在心里暗暗地认为自己不是他们的女儿。

我父母也是一对怪人,平日很少与人言语,却经常带着我迁居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们有件东西总不离身,是一个黑­色­的、看上去年代很久远的箱子。我一直无法得知那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我有时会问他们为什么总要迁居,他们说等我十九岁以后会找个地方定居,不再迁移了。生活对于我是慵懒的,只有在吟颂古词时,我才能感觉到时间的行走。我喜欢那些词,它们就像幽绕在耳边的曲子,粼澈的流水般迷人,就像我眸子下宝石般的绿晕。母亲说我很喜欢念那首《绮寮怨》,每次念起来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默然,心里只觉得这首词像是一直都跟着我一样。

沉香盒

这一年我十九岁。

我们不知经过多少条路,划过多少条河,才来到了这座古旧的庄园前。这里显然已经多年没有人住过了,到处都落满了厚厚的尘土。门廊上因年久褪了­色­的红漆与那些铁锈铜绿相映成一幅时间的旧画卷,随处可见断壁残垣。尽管这样,仍然可以看出,这儿曾经是个富丽堂皇的大庄园。

“妈,你们怎么会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盈儿,这原本就是你……我们家的庄园。”

“那为什么现在才住进来?”

“因为,没到回来的时候……你别到处乱跑,我和你爸去收拾一下。”母亲似乎隐瞒了些什么,我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这园子造的如迷宫一样,明明见母亲进了这扇门,可等我走进去时,却不见了她的影子。我想去寻她,于是顺着一道又一道的长廊走了过去。

绕过一座假山,我发现了一个荷花池。幽幽凉凉的风里还依稀飘着荷香,可那些荷梗却早已枯死,­干­黑的杆儿横七竖八的散在已近乎­干­涸的水面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盯着这片荒景,却隐约能感觉到它隐藏着的一丝微弱生机,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我看见倒影中的身后冒出一张­干­老枯槁的脸,蓬乱的白发在风中乱舞,仿佛冥界的鬼婆。我吓得尖叫一声,赶忙回过头看。那个老女人正用同样惊愕的眼神望着我。原本就可怕的脸,再加上惊恐的表情,一双死死盯着我的布满了血纹的眼睛,颤抖的仿佛要说些什么的双­唇­……我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脸,吓得扭头就跑,却听她在背后疯了般的言语:“回来了,彩衣姑娘回来了。”

我尖叫着没命地跑,一不留神撞上了妈妈,爸爸也来了。“怎么了?”

“鬼……鬼……”我喘着气,指指身后。

“云婆婆,原来你在这儿啊!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住在这儿。”听妈妈的语气好像是熟人。我小心地回过头去,那女人见了我的父母似乎平静了许多,不像刚才那么狰狞了。她缓了口气,蹒跚地走过来,对父母点了点头,既而转过脸望了望我,望着我的眼睛——望得我心中一阵阵寒意——然后她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冤孽啊!”既而摇了摇头,蹒跚着走开了。望着她颤抖的背影,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这个庄园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园子并不是废弃已久,而是一直住着很多人。太久无人的地方,风都是­阴­凉的,仿佛直接是从冥界吹来一般。我不再乱跑,偎依在廊上的柱子旁,由着淡淡的风吹乱我的头发。父母简单收拾了园子,弄了弄­干­净,我们便住了下来。

住下的第一夜我就失眠了。我总是听到后院的几个空屋子里有女人的笑声,­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尖利的笑声仿佛黑夜的幽灵般拨弄着我的耳膜,好像要把我的灵魂撕扯成碎片似的。翌日清晨,我无聊地踱着步子,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昨天的假山旁边。吹着清晨淡淡的微风,那首词又脱口而出:“上马人扶残醉,晓风吹未醒……”

“她最喜欢念这首词了,呵呵……”

我一惊,回头,是云婆婆,她古怪地笑着,诡异莫名。

“你说谁最喜欢念这首词?”

她神秘地一笑,两颊密密的皱纹像收紧的网。“你的曾祖母咯。你和她一样,都是天生的美人,还有这双眼睛,让人嫉妒得会死掉的眼睛。呵呵……”

“我的曾祖母?”我想继续问下去,可云婆婆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表情,是恐惧还是惊慌?她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我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身后是那个荷塘,而水面上正漂着一个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小木盒子。

“注定的!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云婆婆在我身后颤抖地叫道。回过身时云婆婆早就不见了,我捡起小木盒,不由啧啧称奇。这样­精­湛的工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每一刀都恰到好处,木盒本身的材质也是黑中泛光,似乎价值不菲。

“这就是传说中的沉香木盒!都消失了快一百年了,难道这东西一直都泡在荷花池里吗?这么多年,却一点也没有腐烂,真是奇迹!”

“可是,一百年后沉香木盒再度出现,而且正好是……我们回来的时候出现……这可是不祥之兆啊!”从父母的眼神和语气中,我依稀感觉到他们对这个盒子的重视。荒宅,古怪的笑声,不祥的木盒、神秘的云婆婆……直觉告诉我,这里面一定有着什么秘密。

“妈,这盒子能打开看看吗?”

“不!这是个不祥的东西,还是不要打开的好。听说,凡是打开过它的人都会死于非命!”母亲的语气和神情都是沉重的。我不再多问,只是望着这个盒子。这么­精­美的木盒,会装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呢?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盯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而且,那似乎是种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蝴蝶钗

大概怕我会去打开,所以父母把那个沉香木盒收了起来。

这天,我在院子里踱着步子。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渐渐走近,是云婆婆,她冲着我古怪地笑了笑,招着手神秘地说:“来呀!来呀!”她转身走进了一道门,我也跟了过去,可七拐八拐就不见了她的身影。我四处寻她,走到了一间屋子前,是一间没来得及收拾的屋子。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顿时腾起一阵烟雾,呛得我直咳嗽。这儿堆满了杂物,一看就知年代已久。在一张很老式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虽然那时的彩照效果并不好,但我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她们俩的眼睛有着和我一样的绿­色­。

“像吗?”我吓得回过头来,云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背后。

“她们是谁?”

“你的祖母和母亲啊!看看,一样的漂亮,一样的绿眼睛,呵呵。”云婆婆一直重复着奇奇怪怪的话。我望着这张照片,陷入了重重的疑惑。为什么和我一起生活的妈妈的眼睛不是绿­色­的呢?

当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云婆婆的话总在耳边萦绕。照片上的小女孩是我妈妈,那么,我现在的妈妈是谁?窗外的风呜呜作响,仿佛几千几万只冤魂在哀号般让人心里发毛。我觉得窗外好像有人正在靠近我这间屋子。紧紧掖着被子,我僵直地坐起身来。突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个长发女人隐隐地从窗户上飘下来,慢慢地向我飘近。风吹起她们的长发,我看见了两张煞白的脸,一个双目圆睁,眼珠外翻,一条舌头长长地伸在外面,喉咙里不时的发出嘶哑的“啊!啊!”声;另一个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可以看到里面的皮­肉­和血管,鲜血如泉般汩汩地流出来,沾在她素­色­的长裙上,染成一片殷红,仿佛盛开的梅花。

我吓得没了魂,颤抖的身体撞倒了床头的瓶子,瓷器的破碎声让我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该快点离开这里。于是,我没命地冲出房间。黑暗中我迷失了方向,心中万分焦灼却怎么也找不到父母的房间。我发疯似的狂奔着,左拐右拐,却仿佛永远也跑不出这个园子。绝望中我冲进了一间屋子,感觉上去,应该是那间杂物房。

我刚喘了口气就感到背后一阵­阴­寒,既而传来了女人­阴­森森的笑声,她们追来了!我猛地回过头,那两个女鬼已经站在了我身后,她们狰狞地笑着,向我伸出了白骨般的双手。我早已吓得瘫软无力,绝望地靠在桌上,双手在背后胡乱地摸着,将抓到的东西一股脑地砸向了她们。

“啪——”东西掉在了地上,竟然是那个沉香木盒!从盒面掉出了一枚由蝴蝶装饰的发钗。这两个女鬼一见蝴蝶钗,竟吓得缩回了手,嘴里发出可怕的哀号。她们望着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钗,畏畏缩缩地退到了门口,不停地摇着头,口中念叨着:“不要,不要,放过我吧,放过我吧!”忽然间,那蝴蝶的翅膀竟晃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镶在翅膀上的宝石在月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芒。两个女鬼双手抱头,大声哭叫着向两边飞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狂风在这时停了下来,那对翅膀不再晃动,宝石的光芒也暗了下去,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门外,她们的确不见了。我弯下腰捡起蝴蝶钗,天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致漂亮的首饰,不仅造型美丽,而且蝴蝶翅膀上镶的每一粒璀璨的宝石都价值不菲,世间少有。猛然,我感觉面前有人,一抬头,却见一个古装打扮的女人立在门口,她正微笑着看着我。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女人竟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还有一双同样翠绿的双眼!她转身走了出去,我赶忙追过去,嘴里喊道:“你别走!”

她在荷花池边停了下来,缓缓转过头来,竟是一张惨白狰狞没有眼珠的脸,眼眶里的鲜血流了满脸满身都是,刚才华丽的衣裙一下子变得满是血污。她嘴角微微一翘,仿佛是笑了一下。

“啊!”我被她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赶忙后退,却撞上了匆匆赶来的父母。

“怎么了?盈儿,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我颤抖着指向那女人站的地方,可那儿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静静的池塘,依稀的月影。天边已蒙蒙发亮,父母把惊魂未定的我带进了房间。慢慢平静下来,我才注意到,父母在冲过来时手上拿了些驱邪的法器。我从来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些东西。

“我见到了三个鬼,前两个像是要害我,却被沉香木盒里的蝴蝶钗制服了。还有一个穿长裙的女人,竟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突然间就没有了眼睛,好可怕!”

“难道,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们,你们,到底是不是我的父母?”

“盈儿,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见到一张照片,上面的女人和我一样有着绿­色­的眼睛,可妈妈你没有……云婆婆说那才是我母亲。我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沉默片刻,母亲终于开口了:“盈儿,本来打算以后再对你说的,可既然你问起,就告诉你吧。你猜的没错,我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的亲生父母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你母亲把你托付给我们师兄妹,就像你的外婆当年把你母亲托付给我们的师父一样。”

“师兄妹?师父?”

“没错,我们本来是师兄妹,跟师父学习道术。你们家的女孩命里受难,我师祖一代就开始保护你们家女孩了。”母亲边说着,边收起法器,那个父母不离身的旧箱子里面原来装满了驱邪的法器。

“听我的师父讲,那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师祖在皇宫外发现了一个穿着宫衣赤脚倒在雪地里冻得不省人事的小女孩,师祖救起了她。当时,这个小女孩什么都没有,只是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香木盒。师祖给这个女孩取名阮彩衣,阮是跟了师祖的姓。师祖把她安顿在一户村民家,并时常去看她。有一年,师祖出远门去镇邪,一去就是半年,等他回来再去看这个女孩时,却发现整个村庄已空无一人。原来师祖走后不久,村庄就遭到了强盗的洗劫,死的死,逃的逃。由于没发现彩衣的尸首,于是师祖便到处寻找她。几年后,师祖终于找到了她,可她却死了,死在一个清末将军的府上。在她死的那几日,将军府上怪事连连,将军的两位夫人无缘无故的死了,死时身边都出现了那个沉香木盒,和那个蝴蝶钗。师祖在园子里稍做法事,并带走了彩衣的幼女。后来那个沉香木盒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繁华的将军府很快就破败荒废了,那里的人全都四处逃散了,只留下了一个曾经伺候过彩衣姑娘的丫鬟,蓝云。”

“蓝云……”

“就是云婆婆。她从没离开过这里,一直到现在。为了查明当年真相,几年后,师祖带着彩衣姑娘的女儿回到了这里,改造了荒废的大宅院,想让她及她的女儿从此住下。可后来却发现这宅院总有怪异的事情发生,而且都是冲着她女儿的。师祖虽尽力保护,可还是敌不过。后来师祖病故了,他要求我师父保护她和她的家人。可他们夫妻还是没能逃过。临终前,她把女儿托付给我师父,后来师父也故去,就轮到我们来保护阮家姑娘,可是不久以后受我们保护的阮家女孩和她的丈夫也死了。她死前再三嘱咐我们,把她的女儿带走,离开这里,等过了十九岁再回来,一切就都有结果了。”

“那个女孩,就是我……彩衣姑娘,就是我的曾祖母……”我似乎都明白了。

“是的,彩衣姑娘,你外婆,还有你妈妈,你们都有个共同的地方,就是这双绿­色­的眼睛。而且,你们都美的倾国倾城。”

“那为什么要等我十九岁才回来?为什么我回来后那个沉香木盒又再次出现?这跟我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这些我们也不太清楚,师父从没提起。”

“妈,哦,对不起,我该怎么称呼你们?”

“没关系,叫了这么多年,我们也习惯了,就当我们是你的父母吧!”

虽然他们把这个长长的故事讲完了,可我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弄不明白,强烈的好奇心缠绕着我,让我心事重重。

前尘梦

寒风肆虐地袭扫着大地,鹅毛般的大雪在天地间乱舞。冰天雪地中,一个小女孩衣衫单薄昏死在雪地上。她的一双纤细如玉般的手臂里紧紧抱着一个沉香木盒。一个道人救起了她……那夜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捧着这个沉香木盒,在院子里的荷花池边坐了下来。父母说不祥的沉香盒却救了我一命,我见到的那两个女鬼和那个无目女鬼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望着池塘的水面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了!云婆婆!她原就是将军府上的人,她一定知道。我顿时来了­精­神,立刻跳起来去找她,可她竟像是早已知道了一样,已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了我身后。

“云婆婆!你知道所有的事情吧?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她蹒跚着走到我身边,古怪地笑了笑,“像啊!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看来彩衣姑娘真是回来了,刚好一百年。”

“你说什么?”

她没有理会我,继续说下去:“那年夏天,将军带回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真是天生的美人儿,尤其是那双绿­色­的眼睛,那可不是凡人有的啊!她是将军在征战路上所救的落难美人儿。因为一首词,就那么一首词,就结下了这段孽缘。”

“词?《绮寮怨》?”我脱口而出。怪不得,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彩衣姑娘不仅漂亮,而且心地善良。她可怜一个小丫鬟被大夫人欺负,便好心救了她,还给她治伤。多好的人啊,将军的两位夫人偏视她为眼中钉,一口咬定她是妖邪,是她那双眼睛迷惑了将军。将军不信,一直护着她。后来,她生了个女儿,和她一样,天生的绿眼睛。”

“彩衣姑娘是怎么死的?”

“作孽啊!彩衣姑娘莫非真不是人类。她只是望着府上的一个老嬷嬷叹了口气,那嬷嬷当夜就被吓死了。她只是冲着三夫人突然大叫一声,三夫人就掉进井里淹死了。大家都认定彩衣姑娘是个妖­精­,用妖术害死了那两个人。所有人都躲着她,生怕被她害了。大夫人和二夫人更是想尽办法要除掉她。哼,什么妖术,我看那是她们自作孽。哎,其实两位夫人要除掉她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那个沉香木盒。二夫人的表叔是在皇宫里做太监的。他见了这个价值连城的木盒便起了歹心。趁着将军远征的时候,她们让老夫人逼彩衣姑娘剜去那双颠倒众生的眼睛。彩衣姑娘哪里斗得过她们,她笑着走进了房间,只听一声凄惨的叫声,众人冲进去一看,她已经把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剜了出来,血溅满了那个沉香木盒。大家都吓得大惊失­色­,老夫人更是吓得直哆嗦。只见彩衣姑娘摇摇晃晃地来到荷花池边,纵身跃起,像一只受了伤的蝴蝶,跳进池里,血水染红了池塘……就这么,死了。”难怪在荷花池边突然不见了她,原来她便是死在了那儿。

“两位夫人害死了彩衣姑娘,如愿得到了沉香木盒。她们发现那木盒和里面的蝴蝶钗果真是宫中之物,因为只有宫中巧匠才能雕出如此的­精­品,只有宫中才会有每一粒宝石都是价值连城的蝴蝶钗。她们怀疑,彩衣姑娘搞不好是皇家之人。依我看,彩衣姑娘根本就是金枝玉叶,只是因为那双眼睛在宫中难容才沦落民间。那沉香盒本是她证明身份的信物,却落得个断送­性­命的祸根。真是冤孽啊!彩衣姑娘死的第二天,府上就出了怪事,先是大夫人无缘无故吊死了,头上还Сhā着那支蝴蝶钗。后来二夫人也突然被那蝴蝶钗割了喉咙,死在房里,死状惨不忍睹。府上人心惶惶,都说看见彩衣了,很多人逃出了这里,老夫人一病不起,不久就咽了气。将军回来后得知此事,痛不欲生。有一夜在荷花池边喝闷酒,嘴里一直吟着那首《绮寮怨》。第二天一早,竟发现他在池边抹了脖子。可怜的痴情将军,就这么随她去了。后来来了一个道人,他封了那荷花池,带走了被关在柴房的彩衣姑娘的女儿。从此之后,那沉香木盒连同那支蝴蝶钗就再没出现过。将军府也破落了。两位夫人的鬼魂总游荡在这个宅子里,再没人敢来。直到那个道人带着彩衣姑娘的女儿回到这儿。”

“云婆婆,既然有鬼,你为什么不搬走,却一直留在这里?”

“她们是活该!是彩衣姑娘惩罚了她们,我才不怕她们呢!我要留在这里守着彩衣姑娘,我要等她回来。”

“回来?”

“她找过我,她说:‘一百年后,旧地重游。翠璘再现,重闻绮寮。’说完后,她的魂魄就再没出现过,而那个沉香木盒也从此消失无踪,直到你回来。我想,你母亲让你十九岁后再回来,是为了避一避这里的­阴­气,同时圆那一百年之说,这样,你的曾祖母的灵魂再现,就能保护你了。”

“原来是这样。可是,云婆婆,我还有些不明白。那个道士为什么世代都保护我们家?还有我们家族究竟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难道,真非人类?”

云婆婆不再多说,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嘴里嘀咕着“造化,造化啊!”便走开了。

我打开那个沉香木盒,那支蝴蝶钗闪闪发亮,每一粒宝石都­射­出奇异炫目的光彩。我凝视着它,这是我曾祖母当年惟一的财富,却也是困住她绝代风华的禁锢之锁。

因果劫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幽幽的绿眼睛,和曾祖母一模一样。这双眼睛里究竟隐藏了些什么?我轻轻拿起那支蝴蝶钗,蝴蝶栩栩如生,仿佛马上就要振翅飞去。突然有了一种想立刻戴上它的冲动,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它Сhā进头发。这时我惊讶地发现,镜中的我不再是现在的我,我梳着古人的发髻,穿着一身华丽的旗装,俨然变成了一个清末的女子。突然间我想到了那夜见到的女子,曾祖母?难道是你?我果真和你长的一模一样?再一低头,周围的一切都已变了样,完全变成了古代的陈设。我走出了房间,外面的一切也都变了样,不像我来时那么荒凉死寂,而是充满了生机,女仆们在院里院外做着活儿,见了我,都恭恭敬敬地叫声“四夫人好”。原本还是莫名其妙的我突然被她们叫了声,仿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是啊,我明明已是来了这将军府有几日了,我已经是将军的四夫人了。

“四夫人,你要的鱼食准备好了,现在就领你去荷花池?”是谁,谁在唤我?我一回头,是个小丫鬟。有个声音在心里告诉我:“她不是你第一天来时被大夫人打的那个蓝云吗?你好心救了她。”

“云儿,谢谢你。”我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来到荷花池,我惊呆了,满池的荷花正开得娇美,成群的鲤鱼在荷叶下穿梭。我洒着鱼食,不由自主的念起一首词:“上马人扶残醉,晓风吹未醒……”我的心渐渐被这里的一切充满,而且被另一个人替代——曾祖母。

时间在我模糊不清晰的意识里过得飞快,好像是真,又好像是幻。这天在园子里,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个老嬷嬷在和大夫人聊天,而她的身后,竟然站了一个红衣女鬼,正恶狠狠地盯着她,仿佛立刻就要吃了她。我盯着她望了很久,盯的那老嬷嬷很不自然。大夫人不高兴地问:“你看什么!是金子还是银子啊?”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走开了。我知道,那女鬼定是要来索命的,我也没有办法。果然,第二天就传出了她在夜里被吓死的消息。又有一日,我见三夫人独自失魂落魄地走到井边,慢慢地靠过去。我知道她是被厉鬼附了身,于是大叫一声想让她清醒过来。不料鬼虽然被吓跑了,可三夫人还是失了重心,跌进了井里。

从此之后,府上的人都视我是不祥之人,说我是妖孽,都躲我。只有将军和蓝云陪在我身边。我有苦难言,只好咽在心里。

我又进入了昏迷的半睡半醒状,不知道哪一刻是过去,哪一刻是现实。再次清醒的在园子里,却不见了将军的踪影,而我却跪在了大堂前。老夫人怒目圆睁地望着我,两位夫人在一旁冷笑着,我听见她们逼迫我剜去双目,否则就让我永远见不到孩子。所有的口都想吞噬我,所有的眼都想撕碎我。我站起身来,笑着走进房间,捧起那个沉香木盒,心里竟自言自语的在说,倩格格,你永远也回不了皇宫了,因为这双眼,皇宫容不了你;因为这双眼,俗世容不了你。我颤抖的手抓起蝴蝶钗,猛地刺进了眼里,只觉得一片殷红吞没了绿光,像耀眼的胭脂,像盛开的鲜花……

我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出去,突然绊到了什么,我摔了一跤,竟睁开眼来。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我那不清晰的意识也顿时回到了现实。那支蝴蝶钗掉落在地上,我跌倒在荷花池边。那池里,依旧是枯枝败叶,一片荒凉的景象。

我什么都明白了,曾祖母借我的身体把她想说的告诉了我,借我之口把那些秘密告诉了大家。其实根本就是个错,错在上天给了她一双绿­色­的通灵眼。

“妈,我想,你们的师祖应该是皇上派去保护曾祖母的,皇上也许一直都知道曾祖母天赋异禀,可是宫里却不能容她。那个沉香木盒,还有那支钗,应该是用来证明她身份的。”

我望着盒子里的钗,久久凝视着那只沾了曾祖母鲜血的活灵活现的蝴蝶,仿佛它就要振翅飞去。

落花归

我们搬出了这个宅院,它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也没有更多的故事了。

我潜心同父母修起了道术,从此素心素净,为了好好利用这双眼,也为了还一些若有若无的债。云婆婆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宁愿相信她是在守护着祖母而已。那个沉香木盒我一直都带在身边,仿佛是一件旧物,安心的回到了它的故主身边一样。

有一晚,我在模糊间又吟起了那首词:“上马人扶残醉,晓风吹未醒。”猛见窗外站了个人,一双幽绿如水的眼睛望着我,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了。我立刻追出去。“曾祖母!”可门外,已不见了她的身影。第二天我打开沉香盒,竟发现那支钗上的蝴蝶和以前不大一样。虽然样子没变,宝石也没少,可却再也没有了灵动。它看起来不过就是一只贵重的蝴蝶钗,再也不会觉得它要振翅飞去。我想,曾祖母这回是真走了,她没有了牵挂,和那些落去的花儿一起,去了她真正的乐土。

旧宅里满池娇美的荷花谢去了。我和了和衣裳,走进了依稀还飘着荷香的尘风里……

【20】夜妆

楔子

我永远无法忘记九岁那年的夏天,在父亲老家的村子里,他死后第三天的那个夜晚。入夜后的村庄静谧得可怕,黑暗从地底下一点点地生长出来,漫上脚踝,腰间,直到没过头顶。我和母亲走夜路回家,在两旁麦子成熟低垂的田埂上匆匆。风嚎哭般呜咽着,枯死的泡桐伸出嶙峋的枝桠要勾住路人的脖子,无星无月,像是这个世界都死了,我们却活着。我们在崎岖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母亲好看的左脸在三个月前的一次事故中毁掉,如今伤口愈合,却留下一片让人不忍目睹的疤痕。我们从父亲的新坟上回来,风中似乎有着无数看不见的鬼手,撩拨着我们的头发四下飞散。我清晰地记得,那一晚,我攥着母亲的手死死地闭着眼睛,只盼着回到祖屋点起灯火,第二日回到城市永不再来。我感到有一只手从身后轻拍我的肩头,颤颤地回头,一个人都没有,父亲坟前翻飞的招魂幡缩成一个微小的点,遥遥地招着手。我的尖叫声瞬间刺破夜的重压,母亲停下来看着我问:“怎么了?还不快点走?”她正对我的表情让我不敢吱声,一身黑衣隐匿在黑夜里,仿佛虚空中只悬浮着一颗毁了容的惨白头颅,右边完好的脸宛如天使,左边则狰狞一如魔鬼。我指着远处广袤无垠的麦田惊惧地说:“那边……”上无边下无界,四面无限的黑暗中,暗黄的麦穗像等待着被镰刀割断的尸体,远处隐隐约约有着一队惨白的身影,在没有路的地上徐徐地走,看上去只有半截身子贴着麦穗擦过。他们戴着高高的白帽子,在咿咿呀呀的­阴­风里悠悠地往远处移动,隐约沉闷至极的撞击声闯入耳膜,一声急促,一声钝重,像是锣鼓。“未央,别害怕,那是一条­阴­路,只有死人才会从那里走,他们是来带走你爸爸的,那锣鼓声是丧钟,你不要听,我们回家……”于是我马上回过头紧跟着母亲,紧紧地捂住耳朵,可是那如同从地狱传来的声音还是噩梦一般打在我的心里:“咚……咚……咚……咚……”

降临于夏季黄昏时的暴雨,带有一种­阴­晴不定的暴烈秉­性­。那一刻莫名倒灌下来的雨水似乎要把这座城市冲垮,我和终夏正在路上,只觉得躲闪不及,顷刻湿透。抱着手臂站在一处屋檐下,遽降的温度让我们都在打颤。时间是下午五点,距离林安家的聚会开场不到一个小时。“未央,怎么办?你知道我不能迟到的。”她看看水幕又看看我,急得就要哭出来。我知道终夏满心的焦急,她要去赶林安的生日聚会,我们的同学,高中里一个被很多女生挂在嘴边放在心里的漂亮男生。终夏追求林安很久,但是毫无进展。我作为她众多同学朋友中的一个,已经从欣赏她的勇气转成了佩服她屡败屡战的顽强。而此时,我看着眼前这个像是错过了南瓜马车而无法参加舞会的灰姑娘,也有些替她着急。我们三人同班,这次聚会,林安是邀请了我的。而在终夏的一再央求之下,我才对林安说:“可不可以让我带一个朋友?”其实对于我来说,帮终夏争取到出席的机会,是有些看戏的心理。终夏实在算不上一个美女,相貌平平,身材娇小而且少有起伏。一个小时之前我去她家帮她挑选裙子给她打气,看她心神不宁地换衣服化妆,莫名觉得有点好笑。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对于女生的选择上,往往都是从相貌开始的,而终夏在这一点上就已经失分严重。“实在去不成就算了,至少我们要先把衣服换了,不然会感冒的。”我在雨势缓和后说,“我家在这附近,到我家再说。”我家的位置很好找,这片城区年代久远,大片的矮房中有一座八角形高塔,挨着一座耸立的烟囱很是醒目。我和母亲就住在高塔后面的小区里。进门的时候,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迎面对视,终夏不可避免了发出了一声尖叫,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妈妈愣在客厅里迅速把头转过去。我因终夏过激的反应而皱起了眉头。“对……对不起,未央,我不知道你带了朋友回来。我这就进屋,你们聊……”母亲说着一只手掩着脸推到了卧室里。电视没关,热闹的节目衬得房间里更加尴尬。终夏是看见了的,我母亲的左边脸上有一大块森然可怖的伤疤,就像是一块被烧焦翻开的泥土挂在脸上,左眼已经粘连在一起,只剩下爬行动物般褶皱粗糙的皮。我没有多解释什么,只说:“我妈妈遇到意外被烧伤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大家都认为未央的妈妈也一定应该如女儿一样漂亮吧。终夏换好我的衣服后在穿衣镜前打量了一下自己。却像是被一种巨大悲哀击中了,她突然不理会我的催促,抱着膝盖蹲在镜子前哭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因为刚才的大雨,她的妆已经全部花了。象牙­色­的粉底在小麦­色­的脸上一块块地剥落成潮湿陈旧的墙皮,紫­色­的眼线和褐­色­的眼影模糊成脏兮兮的一团。­唇­彩擦到嘴角。让人觉得配上白裙子的终夏简直就是一个还魂的女鬼。这样的终夏很吓人,可是如果卸掉,不化妆的终夏一样不好看,我没了主意。妈妈就是这时候走出来的,她蒙了灰蓝­色­面纱,身段­精­致。她捧着一只樟木大梳妆匣,木头上的雕花因为长久的抚摸而发亮,刻着难懂的梵文,古朴神秘。“要不要我帮你?阿姨懂化妆的。”她说着打开匣子,让泪眼婆娑的终夏眼前一亮,那都是陈旧的古典化妆工具,花钿,­唇­檀,铅华,画眉,胭脂,妆粉。装在象牙或白玉的小盒里,每一个都透着­精­致,应有尽有。终夏有些发愣,小心地问:“这些都是化妆品吗?”“是的,我妈妈是个化妆师……”不等我说完,她就激动地不住点头,“好的,好的,不管怎样,阿姨你一定要帮我啊。”我犹豫着看了一下母亲,她藏在面纱下表情无法窥视。妈妈捻了一撮微黄的铅粉调和成糊,均匀地涂抹在终夏的双颊,额黄在额头上细细铺开。螺子黛将眉涂成清秀远山,石墨贴上眼睑,让瞳仁越发明亮幽深。胭脂淡扫,鼻翼两侧打上高光,让终夏原本有些呆板平面的面容立时变得立体而俊秀。妈妈始终沉默,甚是专注,举手间带着虔诚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在完成一件旷世的艺术品。大功告成之际,她在梳妆匣最里层掏出一枚骨制圆盒,指尖沾了一点殷红正要点在终夏的­唇­上,却似乎闪过一丝犹豫,在我有些疑惑的当口,这一点红还是落在了终夏的­唇­上。

2站在林安家门口,她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隔了一道门,房间里的热闹和欢笑澎湃高涨。她抚着胸口努力平静下来,又捋顺发线问我:“未央,我的妆还好吗?”“­棒­极了。”我说,然后按下门铃。当林安打开门看到终夏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妈妈的魔法起了作用。林安怔怔地呆立在门口,堵在我面前,他像是突然短路,表情定格在惊讶。像是古时迷路的书生无意中窥见仙子,理智溃散,心跳失常。“这位是——你朋友?”他问我,语气里有难以抑制的惊喜,忙不迭地迎我们进屋。所有人都完全惊羡于这位神秘嘉宾的到访,我有些得意地介绍说:“大家应该都在学校里认识的,终夏,我和林安的同学。”一阵下巴惊得掉在地上的声音,在场的七八个同学都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终夏?这怎么可能?终夏很满意于这样的情景,似是一时还不能适应。她礼貌地笑了一下,面容细瓷般­精­致,胭脂晕成浅霞,眉若青山俊朗,衬托闪着水­色­的眸子。最美的却是那一点绛­唇­,像是古画中的仕女,秀口一吐,便是春风化雨引得心旌摇荡。如母亲曾说过的那样,如果要把生命拼舍让容貌最后展现,那一瞥就必须惊鸿。终夏浅笑着把礼物交到林安手中说:“生日快乐。”林安马上连声言谢受宠若惊,由视觉冲击带来的强烈爱慕不可掩饰。整个聚会上,我只觉得终夏就像是戴上神之面具的少女,让目光一旦粘上她的脸庞就无法移动。在几杯红酒下肚之后,我靠着沙发惺忪着看着这一切,恍然发觉终夏就只剩下一颗头颅,在众人的欢笑奉承间逡巡飞舞。所有人都折服于她的美,由心底生出艳羡,唯独有一个人除外,是和欣,她本应是倍受林安关注的主角,他的女朋友,此时却被冷落一旁,僵持在角落里无人理睬。我看见她铁青着脸­色­,手指青白,紧紧抓着沙发,失落而嫉恨。我们一直玩到深夜十一点钟,离开时林安送我们到小区门口。他撇下和欣,一心想讨好终夏,余兴未消地说:“终夏,你能来我真高兴,明天见!”全然不顾自己曾经是怎样无视拒绝过她,留下电话之后,计程车开出好远还看见他站在路边挥手。这场奇遇也让终夏信心大增,一路上都在和我絮絮的念叨着:“未央,你妈妈真是太厉害啦,女孩子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话一点都不假,以后我还要请阿姨帮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原来可以这样好看!”我侧过头看向窗外,语气冷却,“终夏,我妈妈已经帮你开了一个好头,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她不会再帮你,她一辈子只会给同一个人画一次妆,我确定。”然后我不理会她的央求和不解,下车走了。拐进我家附近胡同的时候,夜幕下的街区模糊森然,不远处耸立的高塔像是一座墓碑。我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回绝了终夏,是因为她一定不敢想象,这座高塔是殡仪馆,它傍边的烟囱是焚尸炉。她一辈子只会给一个人画一次妆。那就是给死人化妆。3“咚……咚……咚……咚……”深夜,我痛苦的抱着头从床上坐起来,这个诡异的声音已经困扰了我多年,梦境中那些白衣人戴着高高的帽子,面目模糊,连成一串敲着锣鼓引我往黑暗的更深处。我受了这丧钟的蛊惑,行尸般跟随,远远的只有一点红光在石油般粘稠的气氛里闪烁。我走近它,一张脸就从­阴­影里浮现出来,那一点红正是鲜艳的嘴­唇­,在我面前,这表情冰冷艳丽,像是一张石头面具,但倏忽之间她笑了!很狰狞地尖笑起来!那点红­唇­越发的鲜艳,红­色­扩张,然后就像年久失修的墙皮,整张脸就这样剥落了下来……我大汗淋漓地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完整无缺。只是一个噩梦而已。母亲刚好回到家里,放下手里的梳妆匣,看到从噩梦中惊醒的我,走过来坐在床边,“又做噩梦了?”我点点头,很快平静下来,依旧是我一贯的表情,漂亮,冷淡,动作很小,“妈,你回来了。”“嗯,今天有三个人需要化妆,口红准备的不够,所以时间久了一些,天都快亮了。你一会直接去上学吧,我要睡了。”妈妈说着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柔韧修长的手指从额头一直掠到下巴,这是她抚摸我的方式。我看着窗外渐渐灰白的天际,梦境所带来的恐惧渐渐平复。转而又想起昨夜的那场聚会,林安会不会因为见到华丽赴宴的灰姑娘而深爱上她呢?从此不再计较她也只是脱下盛装后灰头土脸的平常女孩。心里涌起一阵失落,七点差一刻出门去上学。整个上午,我没有看到林安和终夏。

4下午再去学校,校园里已经停满了警车,顿时强烈的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有些失神,不敢多问,生怕听到不幸的消息,却又忍不住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流言永远都可以穿破封锁,**在学校里询问了一圈之后,很多学生都已经确定了一件事情。林安和终夏,死了。看过现场照片的学生都受到了极大地惊吓,呆坐在教室里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两个人的死状,在终夏家附近一个较偏僻的小公园里。两个人头抵着头倒在被乔木­阴­影覆盖的草地上,咽喉部分被刀刃割开,断裂的大动脉像是一截水管突出来。他们就这样被放­干­了血,大清早清洁工还没发现他们的尸体,就已经闻到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等到发现时,两个人身下的泥土已经被鲜血染成褐红­色­,青草上沾着的不是露水,而是血珠。但是这不是最恐怖的情景。看到照片的学生失魂的喃喃自语道:“你们是没见过,你们是没见过……”是的,把这些人吓到魂不附体的不是这些,而是林安和终夏两个人的面皮已经被残忍地揭了下来。红黑­色­血­肉­模糊的脸上只剩下两颗­祼­露的眼珠和森然的鼻骨,牙齿在残破的嘴­唇­下泡在污血里,白­色­的神经蓝­色­的静脉纵横交错,让一个英俊自负,一个妆容绝美的两个人用如此丑陋的死状示人。是谁会下如此毒手,杀掉了他们,还扒掉了他们的脸皮。唯一的线索是,林安死前最后一个电话,是在凌晨一点钟打给和欣的。前一个电话打给了终夏,在十一点半,那是在聚会散场之后。在那段时间还有来自和欣的四个未接电话。而和欣,失踪了。昨晚有参加林安生日聚会的学生已经猜出了原因,他们都看到了面对惊为天人的终夏的登场,只有和欣一人嫉恨不已。她心里一定恨绝了这个不速之客。更何况她之前也知道终夏不过是容貌平庸的女孩,又怎么能容忍她凭借自己的妆容就不费吹灰之力地让自己一败涂地。昨天晚上,才刚刚和终夏告别的林安发现自己已经克制不住对她的想念了,于是打电话约终夏出来见面,终夏追求林安很久,第一次得到了回应,自然欣然前往,于是两人在附近偏僻的小公园约会。那么和欣很可能是发现了两个人之间瞬间高涨的热情怒不可遏,怀着强烈的嫉恨跟踪了他们。林安克制不住自己一见钟情的兴奋,凌晨打去电话给和欣要求分手。一直被冠以校花美名的和欣骄傲无比,从来只有自己甩别人而绝无被背叛的可能,所以她在看到两个人在桐树下亲昵的时候,被愤恨冲昏了头脑,杀了他们。而为什么要剥掉他的脸皮,也可以得到解释。终夏一直纠缠和欣的男友,林安则移情别恋。和欣就用这种方式来表示他们不要脸。我们都认为这样的猜测合情合理,现在只需要找到和欣就可以真相大白了。然而出了这样的事情,每个人心里都不免唏嘘不已,为了一段感情,就能够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想来都觉得脊背发凉,不寒而栗。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和欣也死了。她死在那座公园附近的一幢尚未拆迁的废楼里,那把割断了林安终夏喉咙的匕首被她握在手里,也就是这把匕首,最后割开的是和欣自己的喉咙。那张林安鲜血淋漓的脸皮扔在她的脚边,终夏的那张却不翼而飞,或许是被和欣毁掉了。她因为难平的醋意和嫉恨杀了自己的情敌和恋人,割下他们的脸皮,最后躲在这座废楼畏罪自杀。

5一夜之间,三个人都已死去。而这件事,和我也有着莫大关联。我周身乏力地趴在课桌上,只觉得头痛欲裂,恐惧地闭上眼,又看到幼年那次夜行的一切,漆黑的视线里只有半截身子的白衣人擦着麦田走去,呼啸呜咽的晚风里回荡着从地狱传来的丧钟,一声一声沉重地砸在心口上。我冒着冷汗摸着自己的脸,似乎生怕会由此及彼般,自己的脸也会被剥下来。见到了那样的情景,我除了恐惧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晚上回到家,母亲正在调和新的口红。我想如果终夏事先知道哪一点绚丽朱红是如何制成的,断然不会让妈妈给她化妆了。在丧葬习俗中,打理尸体从来都是不容忽视的大事。虽然母亲不愿意让我再从事这种特殊的行业,但是她家却是数代­精­通的。传到母亲这一代,规矩和方法基本没有变化,依然延续数百年前的技法。一般的尸体化妆师都会追求让死者容颜宛在,尽量不会过多修饰。但母亲这一支却尽可能地美化死者,让死者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时间里显现出绝美的容颜,不惜使用大量特制的化妆品。即使是寿终正寝的老人,母亲也会用骨钉拉平褶皱的皮肤再敷上厚厚的膏状铅粉使其回到风华正茂的年岁。死者走的时候,是他一辈子最好的样子。我在上了高中之后渐渐地体会到了母亲的心境,她自我出生起就遭到了毁容,对于美有着几乎病态的追求和渴望。于是就通过自己所从事的行业尽可能地表现出来。我知道在殡仪馆里有些接受她来化妆的死者家属都曾说,母亲具有能把鬼画成神的魔力。而这其中最重要的点睛之笔,就是最后涂上的那一抹­唇­­色­了。为了能让亡灵顺利的接受超度,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死者沾染沟通生死的物品。所以母亲所使用的那盒­唇­彩,实际上是取自上一批死者的血而制作的,每画一次,就取一些血液制成新的­唇­­色­供下一次使用。而为了保持这种诡异的鲜艳­色­泽,就需要加入曼陀罗花的种子粉末作为防腐剂和粘稠剂,它所特有的迷幻香味也刚好能够遮盖住凝固后血块的腐臭。妆扮死者所要用到的最重要的­唇­­色­,就是用这两种物质调和制成的。血液代表了地狱。而曼陀罗还有一个名字曼陀罗华,和开红­色­在冥界的引路之花曼殊沙华相对,白­色­的开在天国的路上。因此这盒小小的­唇­­色­也有着重大的宗教意义:无论死者是应该去地狱还是天国,都可以得到指引。我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将凝固的血块和曼陀罗种子粉末调和在一起,搅拌的时候甚至能看到让生命沉没的漩涡,只觉得满心的难过,我说:“妈,你不该给那个女孩化妆。”母亲手,停下来回头问我:“怎么了?”然后又径自说:“我知道,给活人画死人的妆不好,可是昨天那女孩急成那个样子……”“我不愿她死……更不愿让林安死……”我说着,悲伤再也忍不住,用手掩面放声地哭了起来。母亲愕然地看着我失常而放纵的哭泣,连声问道:“未央,你先别哭,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把这些事都告诉她,母亲双眉紧锁,始终一言不发,她等我说完问我:“未央,那个叫林安的男孩,是你喜欢的人。”“是!我喜欢他!从我上高中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喜欢他,他那么优秀,连他的自负都那么迷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在妈妈愕然僵坐看着我的时候,我带着哭腔继续说:“我一直保持着我的冷漠和骄傲,在学校里只能做冰山女孩,不过分和谁亲近,只是和他做普通朋友,可是我能感觉到林安心里其实是喜欢我的,平时他会故意接近我,生日聚会时第一个邀请我参加。是我用我的冷漠一直不动声­色­地拒绝他,我骄傲得好像不会喜欢任何人,可是他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自卑!”母亲哀婉地看着我,用一半的表情,她怔怔地叹了口气,“未央,我一直都没有听你说起过……”“你让我怎么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一边哭叫着一边伸手覆在左脸的腮部,搓揉了几下之后用力一拉,半张清秀白皙的面皮就这样被我扯了下来。我悲凉地抖着那半张不属于我的面皮激动地语无伦次,而在它原先的遮盖之下,我的左脸和母亲一样,有着一块狰狞的烧伤疤痕,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一块蛇皮,就这样生生的长在我的脸上。

6自我记事起,我的人生就始终被那片伤疤笼罩在­阴­影里。随着时间的增长,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和别人是有多么不同。母亲白天不出门,到了晚上才会去殡仪馆给尸体化妆。但是我要上学,父亲骑单车送我到学校门口,我都会一只手仓皇地捂着脸另一只手死死地拉住父亲的衣角,仿佛他一离开,我就要坠入无尽的鄙夷与嘲笑之中。那些孩子们象看怪物一样的围观我,把我推倒在地,一次次拨开我捂着脸的手,发出夸张的嘲笑。而我的尊严和骄傲,就这样在人生之初就已经无声的崩毁溃败。父母只说,那是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冬天,母亲抱着我换炉火里的煤球,一不小心让我落在了炙热的煤球上,我的左脸于是就留下难以抹去的疤痕。也就是如此,在我的童年里,对母亲一直充满了强烈的憎恨,是她毁了我的一生。我厌恶她的职业,厌恶她的淡漠,但九岁那年,她也遭遇了事故,同我一样被毁容,彻底断绝了和美的一切关联。加上父亲的暴死,这世界只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我才渐渐接受现实,明白即使我恨她也于事无补。但是紧接而来的青春期,身体内潜藏的花蕾缓缓苏醒,我强烈地感到噩梦即将开始。是妈妈帮了我,她在父亲死后带我离开了原来的家。又用无与伦比的化妆技巧掩盖住了我的伤疤,她从一具尸体上悄悄切下一块完好的皮肤,制成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覆在我的左脸疤痕上,加上那种能把鬼画成神的技法,我的母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在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没有见过我的真容,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为我打理淡到不能被察觉的妆,掩饰住腮部的一道细微折痕,那是画皮的接口。在学校里,在所有人面前。众人皆知我有白瓷般的皮肤,有岩石般冷漠的孤傲。那张画皮把我包成了茧,我拒绝任何人的接近,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即便我遇到了林安这样的少年,我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撕下敷在脸上的人皮,让他看见真正的自己。在掩饰中暗自挣扎着,恐惧着。我的妈妈一生只给两种人化妆,一种是死人,然后是我。我害怕她所说的那些鬼神可畏的种种会在我身上应验,父亲死后我在乡野深夜所见的那些拘魂的鬼魅,还有那一声声沉闷压抑的丧钟,都让我不寒而栗,成为萦绕在心中的梦魇。谁会知道呢,他们所见的未央,所见到我矜持淡然的疏离美好,竟是一抹夜妆。

7“不要难过了,未央,这只是个意外。”母亲接过我撕下的人皮,递给我一杯牛­奶­让我压惊,“这张皮时间很久了……”“意外?!”我把喝了一半的牛­奶­杯子摔在地上气愤地站起来,泪流了满脸,“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她,只觉得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出事后我就想到你了,今天我回家之前特意去殡仪馆问了,昨天晚上并没有死者需要化妆。可你天快亮了才回来,你去了哪里?到现在你还不说实话吗?”母亲的表情依然平静,没有一丝起伏,“未央,我没想过骗你,只是要瞒过**。”“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用的人皮已经旧了,需要再换一块……”“那你为什么要杀掉林安?!”“我是为了你好……”“为我好?!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你这个巫婆!魔鬼!”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为什么要杀掉我喜欢的人!?我恨你!我要报警!我要报警!!!”“不要自欺欺人了,未央,你再美,都是假的,那个男孩不可能爱上真正的你……”母亲幽幽地说着,声音却像是从低于传来的鬼哭,“我怕你感情用事所以才……”在我站立不稳的眩晕中,她的脸上满是绝望与哀伤,“这么多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到头来,你还是恨我,未央……你还是恨我……”我却只觉得眩晕感从脚下直冲上头顶,思维越发沉重混乱,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扶着头痛欲裂的脑袋瘫倒在卧室的床边,视线模糊。语言也开始散乱,“你……你给我喝了什么……”“曼陀罗的种子……”她说着,我就倒了下去。

我是颜玉,未央的母亲。此时我看着女儿倒在我面前,心里只是莫大的绝望和失落。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有多少事情她不知道?我认识未央父亲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我是给死人化妆的。那年他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相识。他爱我,爱我白瓷般晶莹的皮肤和­精­致的脸孔,爱我的素面朝天和优雅冷淡,他说过,我人如其名,容颜如玉。但是我不能告诉他我的职业,不能告诉他在无数个夜晚,我的手指抚过无数具尸体的脸。如果他知道我手指上的香味其实是福尔马林混合化妆品的味道,他还敢不敢亲吻?认识他之前,我有过一次恋爱,一直到二十四岁,对方很爱我,但是当他知道了我的职业,就还是决绝地离开了我。在那个依然传统的年代里。没有人会接受一个整日触摸死亡的女子。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不是穷困潦倒不务正业就是身有残疾,我不想这样,我想好好地去爱,完美地去爱。但是我不能放弃这份职业,直面死亡将尸体描画成绝­色­,那是常人难以体会的伟大创作。所以我隐瞒了这一切,在我们结婚后生下未央之后,我才敢告诉他真相。我希望我们的女儿能战胜我的职业带来的厌恶,能挽救我们的感情,所以她叫未央。但我还是错了,他恨我,他恨我骗了他,恨我和他结婚。他恨我用尚不知人间丑恶的女儿作为枷锁栓死他。我一直默默忍受着,忍受着他的神经质,他的疯狂,他说我给他下毒,他说我诅咒他,他说我是个巫婆,是个魔鬼,就如我女儿说我一样。女儿一岁半的时候,是他毁掉了女儿的容貌,在我们第一次剧烈的争吵之后,他把女儿的脸按在煤球上,面目狰狞地说,“你不是会化妆吗?你不是能把死人画活吗?那你就画吧!好好地画!”我看着女儿在她手中惨烈地哭着,左面下方溃烂模糊惨不忍睹,小小的身体挣扎着,无助地挥动着,这一幕永远都印在我心里。从那一刻起,我恨他。女儿长到九岁时他把一杯硫酸泼在了我的脸上,我才明白我一厢情愿强迫式的爱情没有出路。他毁了我们母女的一生,他需要付出代价。我的心死了,只剩下恨,我没有和他计较,平静地让人害怕,三个月之后我们一家回到他的家乡,我下毒杀了他。从此我和女儿来到陌生的城市相依为命,我用秘法从尸体上取下一块做成画皮遮掩女儿的伤疤。我想给她新的生活,让她能开朗坚强地活下去。可是我又错了,她始终活在­阴­影里,自闭,自卑,冷漠。仿佛那道伤疤长在她的心里。她一上高中,我就知道她爱上一个男孩。一个优秀而自负的男孩,她在日记里写的清清楚楚,却让我触目惊心,他太像未央的父亲了。曾经的一幕幕悲剧闪电般在我脑海中重现,我握着她的日记双手颤抖。我害怕,我害怕未央走上我的老路,我不敢想象当他看到未央的真实面目之后会怎么对待她,会怎么伤害我唯一的女儿。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消除这个威胁。那天傍晚那个女孩的突然到访给了我机会,我把她画成绝­色­,点上了我特制的­唇­­色­。其中的曼陀罗种子是有剧毒的,能让人陷入重度昏迷,那是历史悠久的毒药,华佗麻沸散中的主要成分。我跟踪了他们,果然,两个人彼此吸引,约定在小公园里见面。随着他们的接吻,沾在­唇­上的毒药进入身体,让两个人陷入昏迷,是我杀死了他们。并且扒下了他们的脸,给男孩的女朋友打去电话,女孩的人皮被我带走用以给女儿制作新的画皮,男孩的人皮就用来嫁祸给第三个死者。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未央,我以为她能原谅我。可是,未央因为我杀了她喜欢的男孩而恨我。多年来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到头来,她还是恨我入骨,甚至要报警,要我死。我最爱的两个人,我的丈夫,我的女儿,都恨我入骨。这是难道是天意吗?触犯死者,必遭惩罚,我原来是不信的……现在昏迷中的她就在我脚边,如同安睡,神­色­神­色­安详就像天使。我给了她最强烈的保护,最美的容貌。但是我不能允许她爱上任何人,决不允许她再去走我的老路。我做着一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未央,你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宁愿带走你,也不想留你在这世间受苦。你哪里会明白,在灯火阑珊熄灭的黑暗里,当一抹夜妆退去铅华,你失去所有的虚假和掩饰,这世界有多么丑陋与罪恶……9

我醒来的时候,周身是永恒的黑暗。促狭的空间里我觉得呼吸困难,意识一点点地回复,我努力回想着。记忆的线索快速推进,直到我倒在母亲面前的那一幕。我的手臂触到冰凉粗糙的的木板,终于惊厥地想了起来。我的母亲要杀我。她把我带到这里,把我钉死在木箱里,应该是殡仪馆废楼的地下室里,那里有很多装货物用的木箱子,坚固,密封,我被钉在里面,就像是……被钉进棺材里……我来不及再想什么了,越发明显的窒息感让我感到强烈的痛苦,我要喘不过来气了,我的双手绝望的在胸前抓出深深地血痕,在死亡步步紧逼的恐惧中徒劳的敲打着身下的木板。那一瞬间,多年前那个夜晚在脑海中浮现,我在临死前终于明白了那一切。是我的母亲杀了我爸爸,也用同样的方式杀我。在我被曼陀罗的毒­性­重度昏迷后将我钉进密封的箱子,丢在地下室里,或者埋进坟墓。而当毒­性­退去渐渐醒来之后,就会受到这世间最强烈的恐惧——发现自己被锁在了棺材里,但是,人却还活着,在黑暗的寂静中经历临死前最后的挣扎。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我又听到了无数次折磨着我的那个噩梦里,沉闷的,绝望的,压抑的,丧钟的声音——那是我自己用手捶打棺材的声音——“咚……咚……咚……咚……”

【21】悲伤纸人

[1]

刘老师开始真正注意那个女孩,是在图书馆的杂志书架上连续丢了三本《男生女生》以后。在那之前,刘老师只是稍微留意了她,因为她实在是个引人注目的孩子。

那个女孩引人注目,并不是因为外貌漂亮,而是因为瘦弱。

她实在太瘦弱了,即便是穿着别人看来贴身的衣服,也显得空荡荡的,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并不是她穿着衣服,而是衣服穿着她,似乎是衣服证明了她的存在。

那个女孩不但瘦,还很苍白,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因此倒也显得明眸皓齿。她总是穿着高领的上衣,捂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除了脸,只有手露在外面。她的手也很苍白,手背上露出纹理清晰的血管。

她出现在图书馆的时间很规律,刘老师推测,她应该是把所有课余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如果是周末,她会从开门一直呆到闭馆。

她总是坐在靠墙的一角,无论什么时候来,只要一坐在那里,就稳如泰山。期间不会喝水、吃饭,甚至不会去洗手间。

一开始,刘老师只是觉得她很奇怪,但并未过多关注。在这所综合­性­的重点大学当了十几年的图书馆管理员,她早已见过各种各样奇怪的学生,尤其是最近几年,年轻人的想法和行为越来越超出她的理解范畴,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但是昨天图书大盘点的时候,发现丢了三本《男生女生》杂志,她就不得不注意她了。因为她每次来图书馆,总是在《男生女生》杂志架前流连很久,用瘦骨嶙峋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一排排杂志,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之后,她总是很小心地抽出其中一本,然后才去选别的书籍。

她选了《男生女生》杂志后,并不仔细看。只是先看目录,然后翻到其中某一页,打开,铺到桌子上,这才开始看自己选的书。她应该是个好孩子,除了每天必看那本杂志外,选的其它书籍,都是专业书,并且每次都边看边认真记录。

所以,刘老师其实并不讨厌她,当然更不希望她就是偷杂志的小偷。

虽如此,那个女孩今天来图书馆的时候,她还是特别留意了她的“阅读证”,“阅读证”上写着中文系二〇〇七级一班,任嘉嘉。

任嘉嘉依旧晃荡着衣服,先把笔记本放到墙角的座位上占好位置,然后踱到杂志架前,抚过那一本本《男生女生》,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然后,她宝贝般地拿走其中一本,抱在胸前,又到别的书架选了一本古代文学史,这才回到那个几乎已经专属于她的座位,一坐就是大半天。

闭馆的时候,刘老师坐在门口的管理处,亲眼看着她拿着杂志的身影消失在杂志区的书架后面,停留了不到一分钟。她从杂志区出来的时候,手里只剩下了那本文学史。最后,她把文学史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飘飘然地走出图书馆,只带着她的笔记本。

打扫完卫生,刘老师特意清点了一下《男生女生》杂志的数目——果然又少了一本,是二〇〇六年十月那一期的。

刘老师紧紧皱着眉头,自语道:“难道不是她偷的?”

[2]

任嘉嘉是个怪人,这点从入学的第一天,米惠和熊笑笑以及李玉颜就知道了,因为她们被分在了同一个宿舍。

当时,米惠、熊笑笑和李玉颜站在床铺旁聊天,她们的父母则忙着帮她们铺被褥和摆放行李,米惠的爸爸还把整个宿舍的卫生包括阳台都彻底地清理了一遍。

当一切都收拾好了的时候,任嘉嘉才来。她的行李很少,除了最简单最基础的学习生活用品,就有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箱子。

米惠的爸爸看到任嘉嘉,笑盈盈地说:“你父母呢?”

任嘉嘉一愣,低声说:“没来。”

“没来”这两个字让那三个女生的家长大为感叹,他们一边唠叨着指责着自己的孩子,一边夸奖任嘉嘉是个懂事独立的孩子,并叮嘱她们要向任嘉嘉学习。这让米惠她们十分不爽,敌意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当时任嘉嘉并没有急着整理自己的生活用品,而是打开那个笨重的纸箱子,从里面抱出一沓沓破旧的杂志。那些杂志多数都旧得没有了封面,就算有封面的,也沾着奇形怪状的污泥,只能隐约看出是《男生女生》杂志。

她小心地压了压那些卷起的书角,然后一本一本地把它们铺到床板上,于是整个宿舍里都弥漫着旧纸的霉味儿,仿佛废纸收购站。

熊笑笑的妈妈见状,说道:“孩子,你没带褥子么?笑笑铺了三床厚褥子,要不给你一条?”

熊笑笑不悦道:“妈,三床我都嫌薄呢!”

任嘉嘉笑笑,怯怯地说:“谢谢阿姨!我习惯了。若床铺得软了,我睡不着。”

她在床板上铺了一层杂志,然后拿出一条洗得分辨不出颜­色­的床单,小心翼翼地盖到上面,并细心地用多出来的床单裹好了边沿,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惬意地爬在床单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霉味儿,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气味

。任嘉嘉的这一举动,不但令三个女生大为诧异,连本来善良的家长们都有些担心。他们临走的时候悄悄叮嘱自己的孩子——离那个奇怪的女生远一点。

其实根本不用父母叮嘱,米惠、熊笑笑和李玉颜也会那么做。

因此从开学第一天,任嘉嘉就被排斥了。

显然任嘉嘉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也不主动招惹她们。每天早晨,她总是第一个起床,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宿舍;晚上,她也是最后一个回来,无声无息地上床。她从不和她们一起吃饭、打水、洗漱、洗澡。她总是一个人,默默的,不说话,且很少发出声音。以至于有段时间,米惠她们甚至都忘记了宿舍里还有任嘉嘉这号人物。

不仅如此,就连上课的时候,她也是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的墙角,从不回答问题,也不和任何同学搭讪聊天。在大家都积极参与社团活动、都雄心壮志地开始计划自己的恋爱的时候,她也无动于衷。

她就像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和大家存在于两个互不­干­扰的异次元空间。所有人都忽视了她的存在,换一种角度说,她也忽视了所有人的存在。

[3]

若是她们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下去,或许任嘉嘉就会悄无声息地毕业,然后离开。等多年后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也许会诧异地发现,毕业照上有个瘦弱的女孩,竟然谁也不认识。或许还会有个文采不错的同学,以此为素材,写出一篇鬼故事,故事的名字很可能是《毕业照上的鬼影》。

然而,就算所有人都无视任嘉嘉,她毕竟还是活生生地、真实地存在的。所以,矛盾和是注定要出现的。

这件事,还要从熊笑笑竞选上系里的卫生部委员开始。刚刚进入大学就受到重视的熊笑笑满怀雄心壮志,发誓要把系里的卫生抓上去。她制定了各种苛刻的卫生考核制度,大有把中文系一年级变成全校“洁癖典范”的气势。

可是工作进展的并不顺利,毕竟多数同学都是没有洁癖的。况且,熊笑笑自己的宿舍就无法达标,这成了同学们反对她的有力证据。

拖熊笑笑后腿的,正是任嘉嘉。

在熊笑笑的变态卫生制度中,有一条考核项目是气味。可是熊笑笑的宿舍里总是飘荡着淡淡的霉味,这气味源于任嘉嘉床单下的旧杂志。

提起旧杂志,熊笑笑和米惠、李玉颜就气不打一处来。

因为有一次她们三个实在无聊,就趁着任嘉嘉不在的时候,每人从她床单下扯出了一本旧杂志来看。本来她们打算随便翻翻就放回去的,可是那杂志太好看了,于是就决定偷偷留下来慢慢看。为此她们还特意重新摆了任嘉嘉床铺上的杂志,表面上看,根本不可能发现杂志少了。

谁知道当天晚上熄灯后,任嘉嘉刚刚爬到床上,就跳了起来,站在地上,在黑暗里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当时熊笑笑正在和其他两人谈论三年级的帅哥学长,说到兴奋处,她坐了起来,一眼就看到了黑暗里任嘉嘉的身影,不由惊叫一声。

米惠说:“你吓死人啊!”

李玉颜说:“神经啊你!”

熊笑笑说:“该不会是梦游吧?”

任嘉嘉并没有吭声,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先是看了看熊笑笑,然后又看看了李玉颜,最后定定地望着米惠。然后慢慢地、无声无息地走到米惠床下的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本杂志,继而是熊笑笑的抽屉。

李玉颜心想,看你怎么找到我的!还不待她想完,任嘉嘉就飘到了她的床头,把手伸到她枕头底下,找到了第三本杂志。

然后,她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拿着杂志爬到自己的床铺,认真地铺好,然后躺下来睡觉。自始至终,她既没有问她们是否拿了她的东西,也没有问她们放在了哪里,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就仿佛已经了然于心。

就好像,她们拿她杂志时,她就在她们身边似的。

本来就理亏的熊笑笑三人,一下子竟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一刻,她们心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一晚上都翻来覆去。

从此,她们再也不敢随便碰她的杂志了——虽然那些杂志很具有吸引力。

她们开始轮流到学校附近的书屋买《男生女生》,三个人轮流看。只是她们当时没有发现,鬼使神差的,她们竟然不约而同地把杂志也压到了床铺下。

若不是熊笑笑的变态卫生制度,或许她们一辈子都不打算再和那个诡异的女生有任何接触。

那天熊笑笑因为自己宿舍的卫生首先就不达标而遭到了学生会同伴的耻笑,她气急败坏地回到宿舍,掀开任嘉嘉的床单,把所有的杂志都撕得粉碎,然后冲进了厕所的下水道。 显然,这一举动让她的怒气得到了充分的发泄。怒气发泄完了,大脑冷静了,她才开始担心起来——任嘉嘉发现了这一切,她会怎么做?

她急忙找来了米惠和李玉颜,她们也想不出好的对策。

[4]

那天晚上,任嘉嘉依旧是等到熄灯的时候才回到宿舍。她像往常一样,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但今天她并没有马上进去并锁好门,而是站在门缝中。她有些奇怪,以往这个时候,宿舍里总是很热闹的,其“叽喳”程度不亚于一窝麻雀。但是今天不同,三个人竟然都早早地睡了,熊笑笑还很夸张地打着小呼噜。

随即,任嘉嘉轻轻吸吸鼻子,紧紧皱起了眉头。

当时李玉颜偷偷睁开眼镜,看到任嘉嘉木然地站在门和墙壁的夹缝中,走廊上的灯把她瘦弱的影子拉了老长。那老长的影子和任嘉嘉一样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就定格在了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

任嘉嘉愣了几分钟,第一次改变了她慢悠悠飘忽忽的走路方式,踉跄地奔到自己的床铺前,黑暗里,她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着。熊笑笑见状,急忙用被子蒙住了头,捂着怦怦跳的心口。

很意外,任嘉嘉并没有怒气冲冲地质问,也没有大吵大闹。她只是站在自己的床铺下,就像刚才站在门口时一样,一动不动。

继而,她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看着其她三个舍友。虽然熊笑笑蒙着头,但她依然感觉到了异样,仿佛有无数细细密密的小针穿透了被子,顺着她的毛孔钻入她的身体、她的血液里、她的五脏六腑,令她十分不自在。

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感觉,猛地坐起来,睁开眼睛,正好和任嘉嘉的目光相遇。虽然在黑暗里,但她依然感觉到她目光里的­阴­冷,于是她身体里的小细针们更加不安了,冷汗顺着她的额头流进眼角,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

黑暗里,任嘉嘉似乎轻轻冷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笑。在她笑了还是没笑的问题上,熊笑笑和李玉颜、米惠的意见不一。第二天她们偷偷讨论的时候,甚至为此发生了剧烈的争执,差点就翻脸了。

当天晚上,任嘉嘉盯着熊笑笑看了大半夜,然后才默不作声地上了床。据睡在任嘉嘉对面的米惠说,任嘉嘉上床以后,就一直在床上呆呆地坐着,直到天亮。

早晨她们醒来的时候,任嘉嘉已经不在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门,她的床铺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床单凌乱随意地堆在床板上,木制床板的纹理一圈一圈的,迷宫一般绕来绕去,一如任嘉嘉这个人。

三个人套着熊猫眼呆呆地坐在床上,谁也没说话。本来有无数话题的三个好朋友,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无话可说了。

过了好久,米惠才揉揉太阳|­茓­,打了个哈欠:“笑笑,这事是你做的,要不你就承认了吧。”

李玉颜也说:“是啊,虽然她那些杂志影响了宿舍卫生,但是你昨天确实有点过份了。”米惠又说:“听生活委员说她家里特别穷,这次入学,是跟学校争取了很久,才减免了一半学费入学的,估计家里穷得连像样的褥子都没有。你这么一弄,人家只能睡床板了。”

李玉颜马上接过话茬:“这么说她也挺可怜的,反正这次和我们没关系,说实话我有点怕她,笑笑你别连累我们。”

熊笑笑怒道:“你们这么说还算朋友吗?”

李玉颜和米惠连忙说:“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熊笑笑叹口气:“我分一条褥子给她好。”她说完三下两下撤出自己的一条褥子,铺在了任嘉嘉床上,并把床单也替她铺好了。

熊笑笑爬到任嘉嘉床铺的时候,诧异地发现,虽然已经没有那些破旧的杂志,但是她的床铺上依然有着淡淡的霉味儿。仿佛那些杂志的气味儿,已经渗入到了床板里。

晚上,任嘉嘉依旧是熄灯后才回来。她在自己床铺前愣了愣,然后轻轻地爬上床,掀开床单,把褥子整齐地叠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到熊笑笑的书桌上。继而,她铺好了床单,把一本杂志放到胸前,这才无声无息地睡去。

那天晚上,熊笑笑、李玉颜和米惠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发现:任嘉嘉似乎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

[5]

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熊笑笑三人都显得心事重重,每个人都想着任嘉嘉的事,谁也没有说话。似乎,谁若先说出口,谁若先道破玄机,谁若先捅破那层窗户纸,谁就会遭到恐怖诅咒似的。

最终还是熊笑笑最先忍不住了,她喝了一口粥,用手背擦擦嘴,又把手背在裤子上蹭了蹭,看了看另外两个人,咽了口唾沫粥,说道:“你们觉得——任嘉嘉会不会不是人?” 这话一出,米惠和李玉颜都愣住了,这也是她们的想法。

米惠低声说:“我也觉得她太奇怪,太诡异了。”

李玉颜说:“你们见过她吃饭吗?”

熊笑笑摇摇头:“甚至都没有见过她喝水。”

李玉颜又说:“别说喝水了,就连上厕所都没看到过。”

于是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一列举了任嘉嘉不是人的证据。她们不但从来没有见过她吃饭、喝水、去厕所,甚至连她洗脸、洗脚、刷牙、洗澡、洗衣服都没有见过。用“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来形容她显然是不合适的。

因为任嘉嘉无论从外貌还是到行为都配不上“仙子”两个字。

网络上曾经流行过一句话:“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可能是唐僧;长着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可能是鸟人。”

同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不一定是仙子,可能是魔鬼、僵尸、死人、恶灵、机器人、外星人、异形?

除了不是“仙子”,熊笑笑她们可以列举出无数种恐怖电影和小说里的怪物种类,总而言之——任嘉嘉不是人。

这个结论让三个女生心惊不已,恐惧非常。

“如果不是人,那她是什么?”熊笑笑舔舔嘴­唇­,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应该不是鬼魂或者恶灵,那天我看到了她的影子,灵魂是没有影子的。”李玉颜说。“那她会不会是僵尸?”

“她没有僵尸牙。”

“机器人?”米惠这么一说,熊笑笑和李玉颜都睁大的眼睛,然后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异口同声道,“所以才不吃饭、不喝水、不上厕所,也从来不洗任何东西包括脸在内,因为她是机器人,怕水。遇水会短路。”

“任嘉嘉是机器人”这个结论刚好在她们的心理承受范围内,因为“机器人”在所有的电影、小说等文学作品里,行径都不会十分恶劣,就算坏,也没有坏到十恶不赦。

她们决定试探一下任嘉嘉。于是,她们又做了一件很蠢的事,这件事让她们后悔不已。她们偷偷在宿舍门上放了一盆水,期待着机器人任嘉嘉的短路。她们做了无数种假设,比如任嘉嘉的身上突然冒出火花,或者发出吱吱啦啦短路的声音,甚至可能脑袋突然弹起,脖子像弹簧一样晃来晃去。最坏的打算,是任嘉嘉突然爆炸,可能会引起小小的火灾,不过她们已经储备了足够的水用来灭火。

可是,她们谁都没有想到,当那盆水扣在任嘉嘉头上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一定要说发生了什么的话,就是那一刻任嘉嘉发出了她入校以来第一声惊呼,虽然声音很小,小到用“惊呼”来形容都有些牵强。

然后,她擦擦眼睛,不知道是在擦泪水,还是在擦刚才落下来的水。她显得有些慌张,先是把脸盆放回宿舍的橱子里,然后急匆匆地从阳台上拿出墩布拖了拖地上的水,继而锁好门,走到阳台上。

那个晚上,她就在阳台上站了一夜。当时已经是十月,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凉,尤其是晚上,还刮着寒冷的风。

她就像一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风把她的短发吹得乱七八糟。

熊笑笑、李玉颜和米惠躺在床上,谁也不敢说话,更不敢睡觉,就那么­干­巴巴地躺着,脑子里和床板上的木纹迷宫一样,九转十八弯,没有入口,更找不到出口。

她们都后悔了,后悔了今晚的行动。因为这不但彻底得罪了任嘉嘉,可能会引发她的报复,更为要命的是,这证明了任嘉嘉不是机器人!

这个证明结果令她们更加不安,更加忐忑。她们宁愿没有放那个水盆,然后就自欺欺人地坚信任嘉嘉是机器人,或许就此相安无事地熬到毕业。

但是现在,她们已经无法做到自欺欺人了。因为事实证明任嘉嘉没有短路,她不是机器人。如果继续对她的身份进行推测的话,结果或许会令她们崩溃。

死人?

尸体?

异形?

[6]

这个晚上,宿舍的四个人谁都没有睡。任嘉嘉可能是不想睡,而其她三人则是不敢睡。米惠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甚至半夜偷偷爬出来吃了好几口辣椒酱。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任嘉嘉终于进来了。虽然她尽量想像平时那样无声无息,但每走一步,身上依然发出了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很奇怪,几乎难以用语言形容。或许是她在外面站得太久了,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她露在外面的手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皱巴巴的。

看她出了宿舍,三个人不约而同坐起来,面­色­苍白灰暗。

熊笑笑说:“我们可能太幼稚了,可能是恐怖电影看多了,现实生活又不是演电影,怎么可能会有机器人?会有僵尸鬼魂呢?我看任嘉嘉八成是有­精­神病!”

米惠点点头:“要不我们报告辅导员吧?”

李玉颜的表情有些茫然,她看了看门,突然捂住嘴惊呼道:“天哪!我从图书馆借的书!”她急忙从床上爬下来,扑到门口。一定是昨天没注意掉到了地上,现在都被水湿透了,变得皱巴巴的。她轻轻上下挝了挝书,半­干­的书发出奇怪的声音。

瞬间,三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尤其是李玉颜,竟然吓得哭起来。

米惠说:“和刚才任嘉嘉走路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熊笑笑说:“是纸的声音!”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颤声道:“任嘉嘉是纸人!”

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吃不喝不沾水了,这就是为什么昨天她被淋湿了会在外面站一晚上,她只是在风­干­自己。被湿了然后再风­干­的纸相对比较僵硬,所以早晨她走路的时候,才会发出那种声音。

李玉颜把那本书晾到窗台上:“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任嘉嘉的脸特别白!”

“对啊,之前还以为是营养不良呢!还有,她的嘴­唇­挺红的!”

“眼睛很黑!”熊笑笑揉揉眼睛,“就像出殡时候的纸人。”

米惠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翻开自己的褥子:“我记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一篇关于纸人的文章,好像扎的纸人如果下了盅,就会变成活人,不知道是不是《男生女生》里的故事。”她突然抬起头,“我的杂志呢?”

熊笑笑也掀着褥子:“我的也不见了!”

李玉颜道:“还有我的!”

米惠又说:“如果任嘉嘉是下了盅术的纸人,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听说纸人没有灵魂,所以要不断吸食别人的魂魄。”

李玉颜脸­色­煞白:“我最近总觉得迷迷糊糊,­精­神恍惚。”

熊笑笑咬住被角,颤抖着:“我也是……”

米惠道:“难道她已经开始吸我们的魂魄了?”

李玉颜闻言,又大哭起来。这一天,三个女生没有去上课,躲在宿舍里商量了一上午,决定暂时搬离宿舍,先到别的宿舍挤一挤,然后再请辅导员给她们调整宿舍。

她们正青春年少,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她们可不想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莫明其妙地死去。

[7]

今天是周四,按照规律,任嘉嘉会在下午三点十分左右出现在图书馆。

刘老师一边忙碌着借书换书工作,一边不安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同学,还不时瞄着墙角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已经快六点了,任嘉嘉还没有来,那个孩子不会出事吧?刘老师紧紧皱着眉头,但随即又自嘲地笑笑,任嘉嘉又不是提前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难道人家就一定得按时来?或许今天有事呢,比如出去逛街,或者约会?

“老师!”那声音怯怯的,递过书的手也怯怯的,手里的书,皱巴巴的。

刘老师最讨厌不爱惜书的学生了,她生气地抬起头,看到三个憔悴的女生,说话的正是中间的那个。

“怎么搞的?”

“不小心弄湿了。”李玉颜小声说,“要赔多少钱?”

刘老师心疼地接过书,小心地压了压:“哪个系的?借阅证拿过来,一学期累计三次就要扣学分!”

李玉颜不情愿地掏出借阅证:“老师!你还是让我赔钱吧,或者我买一本新的赔你也好,千万别扣学分!”

刘老师看了看借阅证,又看了看她们,突然问道:“任嘉嘉是你们系的吗?”

三个女生一听,马上慌乱地抬起头,对视一眼,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玉颜结结巴巴地说:“要扣学分就扣吧!我们先走了!”说完三个女生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其中一个跑着跑着还摔倒了,引得同学们纷纷侧目。

刘老师皱着眉头,望着她们的背影,喃喃道:“这是怎么了?任嘉嘉是什么禁忌吗?或者,她真的出事了?”

刘老师很少关心学生个人的事,但是这一次,却忍不住替任嘉嘉担忧起来。虽然她一直怀疑任嘉嘉是偷书贼,但是心底却无法讨厌她,或许仅仅是因为她对书的爱惜,仅仅因为她每次都会把借阅的书放回原来的位置。毕竟,现在像她这么懂得尊重别人劳动的孩子已经不多了。

她叹口气,不由走到了《男生女生》的书架区。那丢失的四本杂志已经补回来了,刘老师向杂志社说明了情况,他们很痛快地调出以前收藏的杂志,给她邮寄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抽出那四本崭新的过期杂志,一本一本地翻开,眉头越皱越紧。

[8]

只要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东西,总会有个出处的,哪怕是一只蚂蚁,也曾有过孕育它的卵。但是任嘉嘉没有。

本来像任嘉嘉这样独来独往的学生,就算十天半个月不来上课,也不会有人注意。况且,大学里经常有学生旷课,教授们早已习以为常。

但是熊笑笑她们要跟别的同学挤宿舍,就不得不把任嘉嘉是纸人的事情说出来。她们的推断得到了多数同学的认同,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大一中文系有这么一个女生。甚至还有人慕名而来,希望一睹任嘉嘉的风采。

但是任嘉嘉失踪了,一连五天都没有上课,也没有回宿舍,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辅导员郝老师终于按耐不住了。

他早在几天前就接到了熊笑笑、米惠和李玉颜要求调整宿舍的申请,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女生们心眼儿小,住在一个宿舍里难免磕磕绊绊,几乎每一届学生,都会提出这种申请。对此,他多数都不理会,只是私下找她们谈谈,替她们解开心结。这次他同样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一连五天都找不到任嘉嘉。

他调出任嘉嘉的入学档案,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其实新生入学的时候,学校领导就叮嘱过他,让他特别关照一下这个孩子,却没有给出理由。当初他觉得,任嘉嘉可能和往届的情况一样,是个有背景的学生,所以才会受到领导重视。他一向对这种学生没有好感,因此也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此刻他仔细地翻开她的档案,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

任嘉嘉的档案里,父母那一栏里写的是“死亡”,其他直系亲属则空着,只在备注的部分写着某某市福利院。看到入学资料那一部分,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竟然是入学分数最高的孩子!

他犹豫了片刻,拨通了福利院的电话,电话提示是空号。继而,他又依次打了她小学、初中和高中学校的电话,接电话的人在查了相关档案之后,都说学校里根本没有一个叫做任嘉嘉的学生。

郝老师放下电话,眉头拧成了“川”字。他想起熊笑笑她们说的话,心底泛起一层凉意。当初她们说任嘉嘉如何恐怖、如何诡异,并列举了重重证据企图让他相信任嘉嘉不是人,他只是一笑了之,认为那不过是孩子们为了让他调整宿舍编造的荒唐谎言罢了。

而此刻,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她们的话。虽然他依然坚信“任嘉嘉不是人”这个论点很荒谬,但是,任嘉嘉肯定有问题。

郝老师想了想,又拨通了任嘉嘉高中学校的电话,他想重新确认一下。因为以这么好的成绩考取重点大学,学校不可能没有印象的。最起码,任嘉嘉在她所在班级的班主任心里,应该是个值得骄傲的学生。

在郝老师的坚持下,电话转接到了档案上高三一班的班主任那里。

“请问,你们班里有叫任嘉嘉的学生吗?”

“没有。”

“那么……你们上一届学生中,有考入某重点大学的学生吗?”

“没有!”

“请您在好好回忆一下!”

“肯定没有!我的学生被哪个学校录取,难道我还不记得吗?”对方显然觉得郝老师在无理取闹。

郝老师放下电话,点上一根烟,又马上拨通了学校的内线:“张主任,您上次叮嘱我特别关照的学生,也就是那个叫任嘉嘉的学生,是什么来历?”

张主任在电话里停顿了几秒:“哪个任嘉嘉?”

“您不知道?”

“……”张主任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个名字,沉默了好久,才说道,“哦!那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是教委那边关照过来的。”

“那是教委的什么人?”郝老师追问道。

“你问这个­干­吗?”张主任反问道。

郝老师想了想,觉得最好先不要把事情闹大,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或者出了什么差错,还是再等等再说吧:“没什么,我翻阅学生档案,有点好奇而已。”

[9]

第六天,任嘉嘉回来了。她抱着一个笨重的纸箱子,柴棍儿一般的小细胳膊显得不堪重负,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那箱子压断一样。

她还是面无表情,苍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嘴­唇­很红,眼睛很黑,宛如陪葬的纸人。

她的身体恢复了之前的柔韧,即便搬着如此沉重的箱子,走起路来仍然无声无息。一些认识任嘉嘉的同学看到她,吓得远远地躲开,却又忍不住站在他们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对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任嘉嘉放下箱子,擦擦汗,有些奇怪地看着远处那些同学,微微皱了皱眉头——以前大家都是对她视而不见的啊?今天是怎么了?她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除了比较土气破旧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决定不理他们,继续搬起箱子向宿舍走去。

宿舍里没有人,熊笑笑她们的被褥都不见了,书桌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她又皱了皱眉头,这才打开箱子,把里面的杂志一本本搬到自己的床铺上——这是她很辛苦得找了多家旧杂志摊和废纸才搜集来的。没有那些杂志,她总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无法入睡。

那些杂志和以前的一样破旧,一样散发着旧纸的味道。所有的杂志都是《男生女生》,并且多数都是相同的几期。她轻轻吹吹每一本上灰尘,小心翼翼地把杂志表面擦­干­净,然后才认真地铺在床板上。

这个时候,郝老师来了——任嘉嘉一走进校园,就有人向他汇报了。

郝老师站在宿舍门口,闻到旧纸的霉味儿,微微皱起眉头。任嘉嘉的表情有些窘迫,她也知道自己拿杂志当褥子有些怪异。于是她低下头,小声问道:“老师!你找我?其实我临时有急事,所以旷课了,对不起,来不及请假!”

郝老师没有说话,他第一次认真打量着这个瘦得过份的女生,心底也忍不住觉得她过于怪异,难怪被同学说成是纸人。

“你平安回来就好。”郝老师尽量说得很委婉,他不想在言语上伤害自己的学生,“我们可以谈谈吗?”

“谈什么?那些课程我会自己补回来的!”任嘉嘉放下手中的杂志,从床铺上爬下来,怯怯地站在床边。

“不是关于旷课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我……我……我怎么了?”任嘉嘉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她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平静。

“你和熊笑笑、李玉颜和米惠是不是有什么矛盾?或者……误会?”郝老师小心地问。

“呃?”任嘉嘉的眼神闪烁不定,心想到底是谁多事到老师那里告状了呢?她并不喜欢惹是生非。

“没有没有。”任嘉嘉的语气明显焦急起来,似乎在努力掩饰着什么,“她们都很好,对我也不错,只是我自己不太合群,很少跟她们说话罢了……”

任嘉嘉的话让郝老师皱起了眉头,事情好似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任嘉嘉见郝老师皱起眉头,又急忙补充道:“她们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您别听其他同学乱说!”

郝老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铺上的杂志,说道:“你用杂志当褥子?”

“哦!”任嘉嘉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没有褥子可铺,我家里有的……熊笑笑特别乐于助人,还曾把她的褥子送给我,不过我拒绝了……我只是习惯了铺杂志。”

[10]

郝老师走到她的床铺边,任嘉嘉颤抖着退到阳台的门前,她似乎很害怕别人接近。

郝老师看着她那如受惊的小鹿般的神情,心底泛出阵阵同情,这个孩子,一定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害吧?他轻轻拿过几本杂志,翻了翻。

“都是旧杂志。”任嘉嘉忐忑地说,她伸了伸手想夺过杂志,又缩了回去,就像那些看着自己的宝贝玩具被大人抢走的孩子,既焦急,又无助。

“全部是《男生女生》?”

“哦!”

“为什么?”

“哦!”

郝老师看她闪烁其词,心想,她都读大学了,也算半个大人了,不如开诚布公一些比较好:“你知道吗?前两天熊笑笑她们向我提出了调整宿舍的申请。”

任嘉嘉低下头,火柴般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语气一下子变得落寞无比:“是吗?”

“她们怕你!”有那么一刻,郝老师几乎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但是既然开了头,还是咬咬牙继续说道,“她们觉得你和她们不一样。”

“我知道!”有水珠滴到她打着补丁的布鞋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我是和她们不一样,我……我说了……我不合群的。”

“不是­性­格,是身体。”

任嘉嘉闻言忍不住又后退一步,郝老师觉得自己刚才的表述似乎有歧义,他看着她发育不全、如儿童般的身体,尴尬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她们觉得你是——当然,老师并不相信她们的话,因为她们的话很荒唐,老师觉得其中一定有误会。”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任嘉嘉依旧低着头,搓着衣角。

郝老师咬咬嘴­唇­,说道:“她们觉得你是纸人!”

任嘉嘉闻言,如电击一般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不安、惊慌、无助,仿佛被揭穿谎言的孩子,却又带着莫名的兴奋的幸福,她嘴­唇­颤抖着,喃喃地嘀咕了句什么,又重新低下头。

郝老师急忙说道:“老师刚才就说了,我并不相信她们,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老师希望能够解开这个误会,让你们冰释前嫌,毕竟以后还要做四年同学。”

任嘉嘉没有说话。

郝老师又说:“还有……老师前几天找不到你,很着急,所以看了你的档案——你的成绩很好!”

任嘉嘉还是没有说话。

“不过,你长大的福利院的电话,是个空号,小学、初中、高中的学校,也都否认有你的存在,你能告诉老师这是为什么吗?”

任嘉嘉继续保持着沉默。

“老师没有恶意,也不是故意要调查你。老师只是关心你,希望你能像别的同学一样无忧无虑,度过快乐的大学时光。”

此后,无论郝老师再说什么,任嘉嘉都是一言不发,安静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就仿佛她真的是具没有生命的纸人。是那种只会在葬礼上出现,象征着死亡的纸人。

郝老师叹口气,又抬头看了看床铺上杂志,轻声说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信得过老师的话,老师随时欢迎你来找我。无论你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难处、苦衷,老师都会理解你,帮助你。”

他说完,慢慢走出宿舍。走到门口时,他转过头,愕然看到任嘉嘉抬起头,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微笑让郝老师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曾记得父亲出殡时陪葬的纸人,脸上也是那样的微笑。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么诡异的事情吗?

[11]

周六的图书馆,一向都很冷清。

刘老师随手把一封落款是《男生女生》杂志社的信放到一边,并没有打开。自从几个月前她决定不再写校园小说后,每个月都会收到他们的约稿函。以前跟她联络的编辑说,读者都十分喜欢她写的小说,希望她继续写下去,否则没办法向读者交代。后来她有些不耐烦了,­干­脆回信说:“告诉读者我死了。反正只是笔名,没人知道我是谁!”自此以后,杂志社果然不再发信给她了,估计是生气了。

前几天她打电话跟编辑要以前的旧杂志补充书库时,原以为编辑会不乐意,没想到他们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言语里还很开心。为此她责备了自己好几天,觉得自己以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想想也是,人家杂志社犯得上跟一个不再写稿的作者生气吗?她整理了一下桌子,翻开之前放在桌子上的《男生女生》杂志,不禁叹口气。四期杂志上,都有她的稿子,笔名是“悲伤纸人”。她一度觉得,那个叫做任嘉嘉的奇怪女生之所以偷走那四期杂志,是因为上面有她的稿子,说不定是她的忠实读者呢!想到这里,她自嘲地摇摇头,又觉得自己未免过于自作多情了。她悠长地叹口气,从电脑里调出书目,开始认真地整理。过两天,她就不得不离开这所学校,离开自己心爱的书籍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内疚和不安,看了看《男生女生》的信封,似乎是挂号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里面并不是约稿函,而是稿费单!她愕然地拿起电话,拨通了编辑筱飞的电话:“忙晕了?是不是搞错了?我最近没有写过任何稿子。”

筱飞笑着:“别逗了。稿子是从您的地址寄过来的啊!而且署名也是您,文风都一模一样!还特别注明了稿费还按照原来作者资料邮寄,还要在名字后面备注上可由本人代收呢!”

“是吗?”刘老师放下电话,抬起头,赫然看到墙角的座位上,任嘉嘉低着头坐在那里。和往常一样,桌子上铺着一本杂志,杂志上面才是她要阅读的书。

她依旧瘦弱,依旧苍白。

刘老师很想问问她去了哪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又觉得过于唐突。她把稿件的事情暂时放在脑后,假装不经意地轻轻踱到她身边,心中百感交集:任嘉嘉翻开的那一页,正是她的文章,题目下面写着“作者?悲伤纸人”。

任嘉嘉感觉到身后有人,本能地抬起头,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又继续专心读书了。

刘老师能感觉到,今天的任嘉嘉和平时不同,似乎不那么忧郁了,看起来心情很愉快。

她轻轻叹口气,被读者喜欢,对于写字的人来说,是天大的幸福哪!如果可以,她又怎么会放弃那个笔名,放弃自己的读者呢?任嘉嘉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到闭馆的时候才离开。

刘老师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就算那个孩子是偷杂志的小偷,她也决定原谅她。想到这里,她不由又踱到杂志区,认真清点了一下数目,轻轻松口气。

今天的杂志一本都没有少,看来任嘉嘉不是小偷,这个结论让她的心情十分愉快。

就在她准备锁门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放在办公桌上的杂志,愕然地张大了嘴巴。今天的杂志不但没有丢,还多出来了!

因为杂志架上的数目应该少四本——那四本在她的办公桌上。

她匆匆跑到《男生女生》的书架,抽出曾丢失的那四本杂志,赫然发现,那盖着图书馆公章的杂志,那原本有几页被不负责任的学生撕破的杂志内页,整齐地用透明胶粘好了。甚至,有一本中曾缺失的一页,也小心的补上了,虽然那后来补上的纸页颜­色­明显和原来的不同,却补得天衣无缝。

刘老师鼻头一酸,望着任嘉嘉那空落落的座位,眼泪蜂拥而出。

[12]

“悲伤纸人”的悲伤在纸上;“悲伤纸人”通过纸来传递悲伤;“悲伤纸人”的悲伤是可以复制的,每个读者,都曾复制过她的悲伤。

青春是需要悲伤的。需要那种能够填补空虚、唤醒梦想的悲伤。“悲伤纸人”的故事里,总是充满了关于梦想的悲伤,这种悲伤打动过无数的读者,激励过无数个少年的青春。

任嘉嘉破天荒地买了一本最新的《男生女生》杂志,抱在胸前,脚步轻快。买杂志的时候,听到老板说:“悲伤纸人又开始写故事了,所以这个月的《男生女生》刚到没几天就脱销了。”那一刻,任嘉嘉脸上第一次荡漾着幸福的表情。“悲伤纸人”不应该死,也不会死。她决定继承“悲伤纸人”这个名字,让“悲伤纸人”这四个字,走进更多年轻人的心里。

是的,她无法忘记几年前自己第一次从废纸收购站看到那本过期杂志的时候,她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读到“悲伤纸人”的文章时,内心那种无法压抑的感动。那个故事深深打动了她,给了她力量,及时挽救她梦想的力量。

当时,她所在的福利院刚刚因故倒闭,自己被随便安置到了一户人家,一户并不爱自己的人家。不堪棱辱虐待的她逃了出来,四处流浪。后来,废纸收购站的人见她可怜,就留下她做一些废纸分类的杂活。那段时间,在废纸中搜集《男生女生》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撑。后来,她忍不住给“悲伤纸人”写了一封信,诉说了自己的不幸,希望“悲伤纸人”能够把她的经历写成故事。她并没有那个作者的地址,只好把信邮寄到了杂志社。

想不到,杂志社很负责地把信转发给了“悲伤纸人”,并且还给她回了信。

从此,“悲伤纸人”不但鼓励她独立、自力更生,不但鼓励她不要放弃学业,还每个月都会寄钱给她。只是那些钱,都被废纸收购站的人扣押了。虽然如此,任嘉嘉还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毅力,靠着偷偷到学校的走廊里听课,靠着废纸站那些污迹斑驳的废旧习题,靠着好心人的指导,完成了学业。

可是,她并不能参加高考,因为没有档案,因为她什么都没有。但是她并不在乎,她在给“悲伤纸人”的信里说了自己这几年刻苦自学的经历,并感谢他对自己的鼓励。

没有想到,“悲伤纸人”竟然回信说,他会安排她参加高考。

任嘉嘉愕然了,后来她真的获得了高考资格,他又帮她申请了学费减半,还替她预交了四年的学费。

对于任嘉嘉而言,“悲伤纸人”就是神,是她的再生父母,是她一生一世要报答的恩人!她并不知道他是男还是女,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但她暗自希望他是男的,然后很俗气地希望不计名分的以身相许。

可是,“悲伤纸人”在收到了她那封热情洋溢内容复杂充满了报恩之情的信之后,就消失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一直是通过《男生女生》杂志社中转,她除了那个笔名,对自己的恩人一无所知。

她曾写信央求杂志社透露“悲伤纸人”的资料,但被毫无余地地拒绝了。当她在次写信央求时,杂志社回信说,“悲伤纸人”死了。

[13]

周日,刘老师很早就来到了图书馆,留恋地望着那一排排书架,这是她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了。她很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卫生,认真地擦拭着书架。

八点钟,任嘉嘉准时来了,脸上带着小小的幸福。整整一上午,整个图书室只有她们两个人,仿佛是命运特意赏赐给她们的独处机会。

可惜,她们都只是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坐着。

中午的时候,刘老师拿出自己的便当,走到任嘉嘉桌前,柔声道:“一起吃吧。”

任嘉嘉一愣:“不用!我不饿。”

刘老师笑笑:“别客气。我看你每天都来用功读书,却从不吃饭。”

任嘉嘉羞红了脸:“我真的不饿。”

刘老师叹口气:“你是我见过的最爱惜书、最用功最懂事的孩子。今天是我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了,我不想一个人吃。”

任嘉嘉这才勉强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书挪到一边,怯怯地拿起一小块面包,说道:“谢谢!”

刘老师微笑着看着她:“你喜欢《男生女生》杂志?”

“嗯!”任嘉嘉点点头。

“喜欢那个悲伤纸人写的文章?”

任嘉嘉一听,眼睛里立刻闪着激动的光芒,就像她听到郝老师说她是纸人那一刻一样,当时,她心里也是洋溢着幸福的,“纸人”,多么令人幸福的称呼啊!她兴奋地说:“老师也喜欢看他的文章吗?”

刘老师点点头。

“那……老师也是每篇都看吗?”

刘老师鼻头一酸,又点点头。

“那,老师知道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年纪,住在哪里?或者……”她的神情马上黯淡下来,“或者安葬在哪里吗?”

刘老师一愣,想起自己跟杂志社说过的气话,有些哭笑不得。但是随即她摇摇头,说道:“悲伤纸人应该没有死吧?这期新杂志还看到了他的文章。”

任嘉嘉低下头:“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期的文章,是我写的。”

这次,轮到刘老师惊愕了。

“这是秘密哦!”任嘉嘉眼睛里含着泪花,“杂志社的编辑告诉我,悲伤纸人死了。他,他是我的恩人哪!他怎么会死?我不要他死,不要悲伤纸人这个名字从此消失,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要让悲伤纸人这个名字继续活在下去,这是我报答他的唯一方式!”她的表情异常坚定。

刘老师流着泪,她知道眼前的任嘉嘉是谁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从心底讨厌她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忍不住关心她了。

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值得,为了这个孩子放弃了写故事,放弃了图书馆的工作,似乎都是值得的。甚至,当初跪在父亲面前求他帮助她高考帮助她入学,也是值得的。

她记得父亲当初居高临下地说:“当初你断然出走的时候,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整日与书为伴、写关于梦想的故事就是你一生梦想吗?怎么?现在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野孩子,你竟然要放弃自己的梦想?”

她点点头:“爸爸的梦想是希望我继承您的集团公司,只要您答应我,我就放弃一切认真跟您学习经营。这样,爸爸的梦想实现了,那个孩子的梦想也实现了。用我一个人的梦想换两个人的梦想,不亏本。”

父亲意味深长地笑着:“嗯!你果然是我的女儿,很有经济头脑嘛!好!要的就是你这种头脑,不做亏本生意的头脑!我答应你,无论花多少钱,无论动用多少关系,我都会满足你的要求!我只有两个条件,第一,你要在半年内和你现在的生活圈子划清关系;第二,我找到那个孩子,会替她改了名字。你永远不能再和她有联系,也不能问我那个孩子在哪里,入学后叫什么!”

刘老师答应了。

“老师,您哭什么?”任嘉嘉愣道。

刘老师擦擦眼泪:“我只是知道悲伤纸人死了,很难过。还有,如果她有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受到你的心意,会继续鼓励你。所以,你要用这个名字,把梦想传播给更多的人。”

“嗯!”任嘉嘉点点头。

[14]

郝老师暗中调查了任嘉嘉,调查得越深入,越觉得心酸,越觉得心疼。

【22】钧瓷

起始

林安在暑假里又一次去省美术学院看那些梦笔生花或者巧夺天工的绘画雕塑的时候,刚巧碰上一次钧瓷作品的巡展。巡展方­精­心策划了一场声势好大的展出,搭建的展台古­色­古香,充满了中国的古文化意味。商代的根基,汉朝的延续,还有隋唐的烟雨和宋元的云雾都被如今的艺术家刻画进每一片钧瓷的肌理。大大小小数白件瓷器在各自的一方展台上用一种沉和寂静的姿态诉说着某种鲜为人知的故事与心情。林安一件一件出了神地去看,手里的素描本和铅笔是静止的,她忘记去描绘了,或者说,这样的诡异华丽的红­色­以她自己的艺术修养和绘画技法根本就难以呈现。

她在一件宋钧的孔雀胆瓶前驻足。被那种鲜艳而无存的­色­彩深深吸引,是红­色­的釉,被自然的神奇造化在上千度的窑炉里塑造成型,显现出深浅不一的红­色­,如果新鲜的伤口,在眼睛里留下痕迹。

林安觉得,如果可以买一件回家,摆在爸爸书房里的多格上,一定是很值得骄傲的收藏吧。于是她低头看了价格,六位数,她愣了下,低声惊呼,天——,又想起这是在展馆,不由得收了声。

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这件可是北宋的官窑,要是买仿制的话,也就几百块钱。

林安心想自己刚才的丑态一定被人家看到了,真是丢人的事情。一回头,却又惊讶了,是同学段旭,一个平日喜欢篮球喜欢考古的男生,被很多女生注意却始终不见和谁走进的一中校草。他的皮肤是那种被阳光亲吻的健康的小麦­色­,单眼皮,一笑就会变成可爱的眯眯眼,还会露出好看的牙齿。是那种邻家哥哥的感觉,好像就住在自己的隔壁。此时他手里拿了一个笔记本,嘴里叼着水笔,笑笑地看着林安。真巧啊,他笑,在这碰见你。

林安暗自开心,没想到在这里能碰见校草。努力装出一副寻常的样子,是呀,你也是来看瓷器的吗?这根本是没话找话,来这里不看展品难道是要看地板吗?

段旭依然是那副温和恬淡的笑脸,他说我可不是来看展品的。会是做什么?看见我进来了于是跟踪我等待机会接近?真的会是这么幸运的事情哈!林安被自己的念头弄得很不好意思,什么跟什么吗!当真是韩剧看多了,茶毒太深。她扬起脸微微笑,那你来做什么?买一件六位数的瓷器?

如果是真正的北宋官窑,六位数的价钱恐怕还买不到­精­品呢!看来你对钧瓷并不在行的,段旭把笔记本合上,居高临下地眯着眼睛对林安。似乎从他的眼睛里透着一丝轻蔑。这让林安十分不舒服,她说不知道又能怎么样?我很喜欢这种瓷器,给我一周时间,我就可以入门,我保证!

那好吧,我就给你上一课,钧瓷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唐玄宗曾立钧不随葬,宋徽宗时又成为御用珍品,诰封神钧宝瓷,每年钦定生产三十六件,禁止民间收藏。所以说流传下来的极少,在我们老家就有家又黄金千两不如钧瓷一片的说法。

你老家?林安吸吸鼻子,回忆一下出瓷器的地方,江西景德镇吗? 这下伦到段旭头痛了,他扶了扶眼镜无奈地说,拜托,不是所有的瓷器都是景德镇造的!我老家是河南禹州的,宋代官窑的所在地。就你这点常识,想在一周内入门我看是困难了点。

哦,林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知道了,你来做什么? 帮忙啊!这次在西安的展览我爸爸也有参加。他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复原宋代钧瓷烧制工艺,都十几年了呢!段旭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透着亮光,那么自豪的样子。

不料林安却泼了冷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感叹道,啊!都复原了十几年还没成功?那可真是……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不礼貌了,真是锲而不舍啊。 这一席话似乎触及了段旭心底某一根神经,他并没有生气或者急切的辩白,而是若有所思地说,林安你不知道,所有瓷器中钧瓷的成品率是最低的,一百件里面成型的不过三十件,极品更是难以遇见。因为它的­色­彩不定­性­,所以对颜料对泥土更重要的是温度和烧制时间都十分苛刻。更何况制作工艺都已经失传了近千年了,我爸爸最后就是没做出来也丝毫不会影响到在我心里的地位。 这下子林安觉得是自己太浮躁了,她不好意思地点点透,低声说抱歉呀段旭,原来是这样。我也开始钦佩你爸爸了,他的作品是在几号展厅呢?林安说着,段旭冲她挥挥手,带她去近代钧瓷作品厅了。

那几件仿宋钧窄口双耳瓶同样是十分惹眼的。古朴之中透着华贵的雍容之气,但是釉­色­却是紫红­色­的,而且那颜­色­似乎很轻浮,压不住釉光,统统浮在表面上,让人担心是不是一擦就会掉了。也许是因为领略过正品了,林安比出仿品少了原品的那种庄严和凝重。虽然下面的标识上写着段旭爸爸的名字。段洛豫,中国套瓷艺术家。

一阵仔细的端祥之后,林安很认真地也很小心地对段旭说,老实讲我不懂瓷器,但是从美术­色­彩上来说,我觉得你爸爸仿制的作品的­色­彩没有达到原作的效果,总是觉得差些什么。你说对吗?段旭? 嗯,没错的,我爸爸总是找不到一个方法能让釉­色­完美地附着在瓷器上,并且尽最大可能地出现恰到好处的窑变。窑变你懂吗?就是瓷器在烧制过程中自然发生的­色­彩变化,钧瓷就是以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而闻名天下的,就像你刚才看的那件宋钧,整个瓶子都是红­色­但是没有一处是一样的。

那要怎么办呢?古人不是都可以做到吗?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怎么会没有办法呢?古人是怎么做到的呢?跟着学不就行了。 失传了,段旭用本子打了一下林安的脑袋,刚才不是说了吗?都失传快千年啦!我爸爸一心想要复原钧瓷的制作工艺,这十几年都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了,可是现在还是没有头绪。不过还好,这些年政府也开始重视了,给了一笔专款,我爸爸现在还是中国文化遗产抢救组钧瓷复原组的负责人呢!

呵呵,一定能成功的,我保证!林安冲段旭笑着,然后用自己的素描本还击。 为什么这么说啊?还这么有把握?段旭不解。 因为是为了保护人类的文化遗产啊!这么光荣的事情,怎么会不成功呢?我相信伯伯他一定行的!林安口才如此之好,她想和段旭套近乎,­干­脆就用这年事情说事,人情送到了还让段旭如同找到了知心,真是滴水不漏。

果然,段旭被她这样一说也高兴起来,是啊是啊,又不单单是为了自己的名利,还是为了全人类呢!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一定能成功,要不这样吧林安,我带你去我爸爸的工作室参观一下,怎么样?你喜欢钧瓷,在那里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Good day!林安暗想,这才多长时间就已经和帅哥是同一阵营的了。人家还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参观伯伯的工作室,那种地方可不是轻易就对外开放的,这么说我已经不是外人啦?林安好像是突然被一只蜂蜜罐子砸到一样,努力抑制心中的喜悦,和段旭一同出展馆。

二、进行

林安没有想到,段旭的爸爸的工作室就在学校的隔壁,仅仅隔了一段矮墙,紧挨着教学楼。难怪一到夏天总会有同学抱怨现在的厄尔尼诺真是太严重了,一进班里就觉得烟熏火燎的热。敢情不是因为全球变暖蒸腾着要是不热是一座窑炉,上千度的高温蒸腾着要是不热那才有鬼呢

!段旭仿佛看出来了,解释说学校旁边原先是市里的棉纺六厂,因为股权问题一直纠纷不断,倒闭之后 就闲置了。于是一些艺术工作者就租了这边的厂房,租金便宜而且靠近学校毕竟安静。至于气温的问题,,只能说实在抱歉了。

林安笑着说你爸爸也不整天要围着窑炉转吗?和他比起来我们这边根本就不算什么拉,就是一直不知道这片老厂房里竟然汇集了些这么优秀的艺术家。猛然会觉得意外了,早知道就要经常来取经啊。

段旭接过话头,是啊,我还在以为你知道这里呢。咱学校有不少同学都知道学校隔壁的老车间厂房里有好几个工作室名绘画,陶瓷,雕塑还有摄影。他们经常会来这边玩呢,有时候看着那些石膏块在艺术家手里渐渐地变成­精­妙的雕塑也是一件特过瘾的事情。林安也很认同,是啊,早知道我也会来看看的。

两个人一起穿过空荡而冷清的车间,空气中有油画颜料的刺鼻气味,那是一位画家在这里留驻的。墙壁背­阴­的一角晾着新近的作品,林安闻着颜料的气味走过去,是一副景物,主景就是一件钧瓷花瓶。她不由得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一会,然后感叹说,人家专业的和我这个美术生就是不一样,我在展馆看见钧瓷瓶惊艳得无从下笔。人家却可以画得这么传神。看来我的功力很很浅呐!

段旭没有说什么。穿过厂房一直往里走,走到比邻学校的尽头空地上,林安才第一次看见烧制钧瓷的窑炉。并不大,像是一间小房子,黄土砌成的,大约三米高,一个半弯的月牙弧,两翼各自突起一座炉峰,搭建得很粗糙的样子。段旭介绍这个就是烧钧的双峰窑,是根据考古人员发掘的宋代官窑遗址建的。但是古人是如果控制炉温的,还一直找不到突破。

正说着,就听见一侧的二层办公楼里一阵噼里啪啦的摔打声,杯盘碗碟盅盏瓶罐统统碎裂。夹杂着一个男子的骂声,说了多少遍了!上釉一定不能多!!不然颜­色­挂不住!!!你们这群蠢材又害得我白烧了一窑子!!!还有你们,拉抷的时候一定要均匀!说了是记不住还是故意的?你们是做传统瓷器,不是抽象泥塑,弄得都是一堆歪瓜裂枣用来当瓢都会拉了手!!!

这骂声在夏日炎热的空气中虞然炸响,让林安着实吃了一吓,站在原地无所适从地和段旭面面相觎。段旭到时司空见惯了一般,并不吃惊,他有些惭愧地说,让你看笑话了吧,每次作品失败了就跟疯了一样地骂人,也不知道搞艺术的是不是都有点神经质,反正妈妈离开了之后他就一心做瓷器。你能理解吗?他的生活中除了钧瓷没有其他的什么了。

没什么啊,就是一下子适应不了。林安有些挪谕的笑笑,看你说的,你爸爸不是还有你吗?你妈妈怎么了?什么离开?

林安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段旭的神­色­已经暗了下来。是在我才两岁的时候,爸爸刚刚成立工作小组,一心想要拿出好作品来。于是妈妈就一直被冷落着,有一天夜里她的胃疼的厉害,缩在床上动不了身,而爸爸还在窑厂选土制瓷。后来一直忙到第二天上午才回家,妈妈已经疼得昏迷了。等到抢救之后妈妈也许就灰心了,所以就一声不响的离开了家,再没回来。他停下来,不再说话,一双明净的眸子突然深不见底,模糊一片。

真对不起,对不起,林安忙不迭的道歉,让你说起这些。

没什么,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只是一场以为,就算这些曾经在一瞬间改变了我的家,也只能接受对吗?何况我其实也没有那么的恨妈妈,我想我渐渐的可以体谅她了。爸爸总是一旦做起瓷器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好像那东西有魔力似的。也难怪妈妈那么的不幸福。段旭摆了摆手,别担心,我OK。然后他说,现在想起来,那个是时候爸爸的日子真的很困难,不出名,作品的不到认可,又没有其他的技能,就只能靠工艺品厂的那点工资维持。知道妈妈走了他也只是怒不可遏又伤心难过的摔碎了一件失败的瓷器,就把这事咽到了肚子里,再没提起过。

林安看着陷入回忆里的段旭,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男生。很多人就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总能赚尽别人的眼球,但是那些潜藏在外表下的过往又有谁会知道呢?她的内心突然柔软起来,同情或者心疼。就好像自己的慈悲心被放大到了极限,下一秒也会跟着当事人落泪。

于是停了好一会,在夏日毒辣的阳光下站立着,汗水沿着额角落在地上转瞬消失。知了歇斯底里的鸣唱中突然让人感觉到一种冥冥命运的意味。杨树的叶子灿烂的包裹着透明的哀伤,在阵阵热浪里弥漫开回忆的那种尘土飞扬的味道。她想了想抬起头,注视着段旭那张隐匿在­阴­影中的上乘表情说,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

嗯,因为很信任你吧。我想和你做朋友,有一次学校的艺术节办画展,你交的是一幅青瓷三足鼎的素描然后得了二等奖对吧?还有我好几次都在陶艺吧碰见你在哪里手忙脚乱的做花瓶上颜料。有些事情真的让我觉得如同命运在支配安排一样,咱学校一共四千多人,我却只知道就你一个人喜欢瓷器。而且又是同班,总会有什么联系的吧。段旭颇为认真的向林安伸出友善的右手,可以吗?做朋友。

林安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握住了他的手。虽然和一开始设想的是不大一样,但是做朋友也是好的。或者说,先从朋友开始。她这样想着,有一绺头发在风里飘着,额头上的汗水在一对浅浅的酒窝里酿成微甜的酒。自己不算特别漂亮但是也是很特别的女生,如果说搞艺术的人都有点神经质那么自己现在是不是在犯花痴?

不过由于段旭爸爸正在气头上,两个人都明白现在去见他请教知识是找钉子去碰。于是段旭提议说可以到库房看看,那里面有许多尚未进窑的原坯,造型都很别致,也很值得一看。

于是林安当即表示认同。绕开耸立着的尚未冷却的炉子,紧挨着院墙的是一排旧平房。刚巧藏在教学楼的­阴­影里避开了阳光。掀开门帘走进去,一股泥土的潮湿腥味扑面而来。屋子里整齐的排着几排架子,刚刚成型的泥坯码放在上面等待着自然­阴­­干­。段旭说这些泥土都是从禹州的神垕镇运来的,受泥土中矿物成分的影响,十分罕见的钧瓷就只能用神垕镇的土才有希望烧出来。林安从未这么近距离的见识陶瓷的制作工艺,和想象中的样子还是有很大出入的。屋子里有两个老师傅正戴着老花镜用雕刀仔细的修改着瑕疵。见到段旭也只是招呼一声是小段啊,今天不上课吗?就继续埋头做事了。

林安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她很是兴奋得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工作台上有为钧瓷上釉的专用颜料。还有大大小小的好几把雕刀,她拿起一把在手里把玩,很简单的一条铁片,连刀把都没有。段旭看见之后提醒她小心。

不过已经晚了,林安没想到这些看似陈旧毫不起眼的刀片会这么锋利。刀刃仅仅是在拇指上擦了一下,一条很深的血口子就赫然爬在了皮肤上。这一刀伤到了拇指动脉,一时间大量的鲜血从皮肤里涌出来,刚巧洒在了一边摆放的一件三足盘里。红­色­的血液落在褐­色­的泥土上瞬间开出了一片黑紫­色­的暗花。林安知道自己这下闯祸了,她第一时间是惭愧第一次来就弄坏了人家的瓷器,第二才是努力忍着伤口的凛冽疼痛,用力的按住受伤的手指。

段旭快步走过来,很焦急的训她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知道这些刀片有多锋利吗?你要不要紧?用不用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林安摇头说不用,伤口不严重,就是真的很对不起,把你爸爸的东西弄脏了。这下可惨了,她已经领教过段爸爸十分激烈刻薄的谩骂了。自己把人家的作品弄砸了,少不得要结结实实的挨上一顿。

不过段旭的注意力却全在林安的伤口上。听见她慌忙的道歉才注意到染上血迹的盘子。于是说无所谓啊,这次一共要上六十件,少一个也没什么,要真是唯独这件能烧成却被你毁了,那咱们就真的应该去买张彩票了。

林安听得出来,他在关心自己。自己闯了祸也不责怪,而只是注意自己的伤口。她心里十分的喜悦,有一种十足的满足感。段旭执意要带林安去医院看看,他担心刀片不­干­净,万一感染上破伤风那就麻烦了。于是也无心继续留在这里了。至于那个盘子,就被扔在了原处。和许多其余的泥坯混在一起,绽放着轻易无法察觉的一大片黑紫­色­暗花,像是一丛被揉碎的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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