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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男生女生金版故事集锦 > 七 终局

七 终局

真相可以揭晓了,林安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想起那些自己十分喜欢的­精­美绝伦的瓷器,那么华丽浓艳到让人感觉到疼痛的瓷器,就会不寒而栗。只是她还有一个疑问,那些失踪的人去了地狱,可他们的尸体又是如何凭空消失了呢?

暴雨渐渐地小了。积水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困扰。学校里也因此放了假,林安没有呆在家里,也没有去美术老师那里学画。她和段旭一起又去了学校隔壁的工作室,她要和段伯伯对峙,这一切总该要有一个结果。但是她没有通知警(和谐)察,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忍,那么美丽的瓷器,为什么一定不能存在于这世上?为什么会让人如此沉迷于那种震慑人心的美丽却又带了如此血腥的罪恶。

当他们踏进满是积水的院子里,这一切也就都不用再解释什么了。那间­阴­暗的存放泥坯的小屋是在一处洼地里,现在已经被雨水淹没了门框,房间里往外流淌着淡红­色­的血水,又散发出清晰无误的血腥味。那一刻,段旭开始发抖。

走进去,弥漫的水汽遮挡了视线。但顺着血水流出的方向可以判断出靠北的那个架子后面一定另有空间。段旭颤抖着奋力把沉重的架子挪开,一个一米见方的地窖映入眼帘。

失踪的哪三个学生早已经死去,此时他们的尸体就像是腌咸菜一般的被人塞在狭小的地窖里。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明显的深切的伤口,皮肤肌­肉­已经腐烂,在泥水中被泡得发白。他们的脑袋畸形的歪向一边,眼珠瞪得快要掉出来。被割断的血管此时狰狞的­祼­露在外面。那情景惨然的已经不能用被杀害来形容。而是,屠宰。

眼前的景象和扑面而来的腐臭气味让两个人不禁扶住墙壁。强忍住胸膛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林安说,现在你明白了吧,是你来报警还是我来?或者,你去劝段伯伯自首吧。

正在段旭沉默的时候,却听见门外响起一个声音,谁?!谁在屋里?这一声吓得两个人两腿发软,林安定了定神,强忍住巨大的恐惧感,硬着头皮走出去。

段伯伯意见是这个平时经常和自己儿子在一起的女生。先是一愣,然后恶狠狠的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林安靠着墙说,不该看到的都让我看到了。段伯伯,你的钧瓷复原工艺就是用这种方式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错,一千年前的古人用的是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用人血给坯子上釉。然后通过血液中的铁元素的化学反应来达到效果。你看到的那些瓷器上的红­色­,就是人血的颜­色­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了,只是我一心想要找到更好的办法,但是文化局警告我如果在没有作品出来就会关停我的工作室,我只能铤而走险了。段伯伯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十几年辛劳导致的白发在雨水中衰弱无力地倒伏着。

你的第一件作品,就是用段旭妈妈的血液做的吧?就是你卧室里的那只瓶子。

是!她过不了贫穷的日子,竟然会背叛我。我就让她的灵魂永远保留在那只花瓶上。那颜­色­多纯正啊,世上海游哪件瓷器会有那么浓艳的­色­彩?段伯伯说着凄厉地笑起来,那声音听不出来是悲切还是疯狂。

可是你却欺骗了段旭,你给了他不快乐的童年。你让他没有妈妈,没有朋友。你一个人把你们一家全毁了。林安的声调突然提高了,使得段伯伯不由得愣住了。

他说着就哭了。老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和雨水混在一起。我对不起小旭,我没有照顾好他。可是我只是想把我的作品完成,我的追求也就是这些。我不是个好人。我……他哽住了。

你是个疯子,你为了没有生命的瓷器就竟然会践踏他人的生命。艺术是为了让人更好的活着而存在的,你这么做又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个疯子!!!

你不要说什么大道理了!你以为你知道这些之后还会活着离开这里吗?段伯伯狞笑着一步一步向林安逼近,他手里的匕首寒光闪闪。我要把你的血放­干­!我要把你的灵魂封印在我的瓷器上。我将会给你永生!你感谢我吧!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林安身后房间里的段旭走了出来。站在林安的身旁。他哭着喊了一声,爸,你别再糊涂了!你去自首吧,你为了追求艺术,已经把艺术最本质的意义都毁掉了。

段伯伯突然间停住了,像是遭到雷击一般一动也不动,凶狠的目光瞬间变得呆滞,他那么无助而惊诧的看着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儿子。一时间安静的出奇,这盛夏的雨里寒气逼人­阴­冷无比。只有树下的高地上那座还在熊熊燃烧着的窑炉还在发出一些热量,却也如同一颗曾经炽热追求着的心一样,渐渐冷却。

这时的父子,彼此看着本应是挚爱的那个人。却已经没有什么面目再去面对。如果说去屠宰活人再用献血去未瓷器染­色­是残忍的,那么世间还有什么会比这更残忍?是眼前的这对父子在这样的时刻彼此面对。

向火炉的方向奔去,嘴里不停地在嚷,不能熄火啊,不能熄火啊,我的瓷器,我的瓷器、然后林安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位画家会凭空消失还有那三个学生会被怎样处置,另外,也只能关于明白那股异样的焦糊味和他对段旭所讲述的故事究竟是如何了。

他重蹈路旁,打开火门,不加思索的跳了进去。紧接着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顿时一股焦臭的黑烟从烟囱里笔直地冲出,在雨天的空气中飘散开来。

段旭被惊呆了。他惨叫了一声爸!然后浑身癫狂的笑起来,他一下子把林安撞倒在地。狂笑着朝­阴­沉不见前路的远处奔去。

林安呆坐在泥水里。浑身被雨水淋的湿透。思维混乱茭织,有一个巨大的问号不停地拷问着自己。情愿用一生的时间担负永世不得翻身的罪恶去孤独的追寻艺术就是为了什么?得到了邪恶如死亡般的美,又是否真的值得?

一记闪电直直的从天空俯冲而下,准确无误的落在焚烧着尸体的窑炉上,惊雷接踵而至。如同天罚。随着泥土四溅火炉崩塌,一地的陶瓷碎裂成片。尚未凝结的紫红­色­碎片像是一个又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在肮脏的泥水中那个形成一滩肮脏的血泊。

林安看着疯叫狂奔着的段旭消失在目光尽处,哭了。

(本文纯属虚构)

【23】鹤顶红

夜深沉。

莲见似乎是睡着了,陷在昏沉静谧的梦里,一个夜晚的时间流水一样地过去,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可事实上她异常地清醒,枕边的手机闪烁着震动起来,提醒她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两点。她睁着眼睛,像是仰躺在一条宽阔的河流之上,清醒的能够细数出它流过时发出的声音。

她光着脚,翻身下床。踩在冰凉冷硬的地板上,动作尽可能地放轻放缓,努力不发出除了呼吸以外的任何声音。她走到妈妈卧室的门前,转动把手,闪身投进门后那一片黑暗里去。

她极小心的,确认妈妈已经安然睡去之后。探手从衣架上面挂着的衣服里摸出一串钥匙。手掌紧紧地握住金属阻止它们吵醒主人。然后几乎是趴在地上,绕过妈妈的床,寻出一把十字形切口的钥匙,轻声打开床头的保险柜。把手伸进去摸索着。

妈妈咳嗽了一声,这声音就像是炸雷。让莲见的心一下子跳得压不住。她翻了个身,又安静下来。莲见这才松了口气,屏住呼吸继续在柜子里摸索。终于找到了那一只紫­色­绸缎的首饰盒子。她暗暗喜悦不已,重新锁上柜子,把钥匙放回衣袋。退出妈妈的卧室,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取出盒子里面的那一串项链,紧紧地握在手里,像是紧握着一个华丽的光艳的梦。她用被子捂着嘴巴小声笑起来。

手心里渗出的汗水浸染了每一颗圆润光洁的鲜红­色­珠子,散发着悠悠的生涩的苦味。莲见兴奋地开始勾画着梧桑的眼角眉梢。

继而在沉重压过来的梦境里,莲见看到了一片妖艳绝美的红。铺天盖地地涌向自己,她佩戴着那一串神秘的项链,无数惊羡的目光在身边逡巡不去,左右飘忽游荡,就像是无数苍白的灵魂仰望着唯一的血­色­。

莲见的母亲有很多的首饰,以前父亲在世的时候,莲见依然很年幼。他们同在一座工厂里上班,每逢周末单位里总是会举办舞会。那个时候除了电视电影,基本上没有其余的娱乐活动。莲见的妈妈一直都是舞会的焦点,有着曼妙的舞步和优雅的身姿。这是和她的家庭分不开的,姥姥姥爷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身为地质工作者。当年知青上山下乡的时候从大城市来到这里,虽然败落却依然有着良好的品味和修养。

莲见一直想象着当年妈妈风华正茂的年景里,她戴着­精­巧的首饰穿着素雅的长裙摇曳在舞池里,将众人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那么多人中,有诸多男子怀着真诚的热爱的心走近她,向她伸出手。最终,那个最儒雅最英俊的男子成为了自己的爸爸。

只是后来,父亲死于一场意外。单位破产妈妈也下岗了,就是那一段时间。莲见眼看着妈妈愈发的消沉,从一个眼眸中时常闪烁着光芒的美好女子转而变作一位沉静慵懒的­妇­人,收起所有的裙子和首饰。在姥姥姥爷也相继去世之后,妈妈在一家私人企业做了文员。辛苦地带着莲见走到今天。

所以说,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家庭,那么莲见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她还记得小时候为了买一个蝴蝶发卡,悄悄地偷了妈妈一块钱。结果就受了一顿皮­肉­之苦。妈妈一边怒不可遏地用­鸡­毛掸子抽着莲见一边说,小小年纪就学会偷东西了,长大了还怎么得了?!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后来还罚她一天不准吃饭。

那件事情莲见一直印象深刻。她幼女时期小小膨胀着的爱美的心就这样被压制了,之后她再没有做过这样的错事。然而就在今天凌晨,她故伎重演,偷去了妈妈最珍贵的首饰。

她是为了一场学校里举行的舞会,在六中上高二的莲见,一直和广大莘莘学子们一样,为了即将到来的高考压榨着残余的脑细胞。其间又恰逢省里的一次关于素质教育的检查,一向以应试教育作为基石的学校为了表明学生的课余生活也一样丰富多彩,不得已安排了一场舞会。这无疑是在沉闷如死水的校园里投进了一颗重磅炸弹。大家奔走相告,纷纷­精­心准备这一场意外到来的游戏。

而且这件事情对于莲见来说还有另一个重要的意义。在这所学校,她是那种太平凡的女孩了,一点也不起眼。但这并不说明她就甘于平凡,她珍惜这次机会,一心想要有一场华丽的蜕变。毕竟这世上没有人不爱美的,也没有人会讨厌旁人的赞美和艳羡。

二十年前母亲在舞池中的姿态是莲见心里的一个潜伏已久的梦境。她遗传了妈妈的这一天­性­又没有被生活消磨掉。她渴望能复原当年妈妈的风采,用最美的一面告诉大家其实自己也可以如同公主一样高贵优雅地站在人群中间。

如果说这些依然不能够促使她铤而走险,去偷来妈妈珍藏多年的项链。那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因为梧桑,莲见希望在自己最美的时刻能够被他看见。

那串项链是温暖炽热的红­色­,直径一厘米的半透明珠子首尾相接,天然大方。在阳光下转动就会出现丝绢一样的光泽,散发出一圈又一圈粉红­色­的彩晕。

母亲的首饰一直都放在大立柜最深处的抽屉里。而钥匙则是被藏在一件外套的贴身口袋里,这些莲见都是知道的。有时候她会趁妈妈不在家把他们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看,不多,但是大多制作­精­美工艺­精­湛。看得出是上品,那都是姥姥留下的物件。有时候妈妈也会亲自打开抽屉让莲见把玩它们。你一定要努力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有一个好前程,结婚的时候妈妈把这些都送给你做嫁妆!

有什么样的母亲就会有什么样的女儿,鼓励也好,诱惑也好。她知道用最有效的办法让自己的女儿全心学习。

只是那条项链,母亲只给莲见看过一次。而且还是因为莲见偶然撞见,非要让她说说来历。

这是你姥姥和姥爷定情的信物,他们少年时代在地质大学念书,互生情愫了,后来一起在研究所工作。姥爷就是用这条项链向姥姥求爱的。所以这么多的首饰里就属它最珍贵也最­精­美。

那,那么它有名字吗?这样好看的。莲见又开始幻想姥姥和妈妈的青春,都是舞会,都是戴着这条项链。这简直就是宿命啊,代代传承着。

是有名字的,因为它的红­色­特别纯正,就像是鲜血,你姥爷说有一种莫名的美感,让人一眼见了会觉得即惊艳又害怕。所以它也有一个即美丽又危险的名字,鹤顶红。

真是太酷啦!莲见由衷地说道,那么我将来也一定要戴上它,在舞会里做最耀眼的公主。她这样想着,伸手想要接过去戴在身上试试。

妈妈推开她的手,小心地把它放回保险柜里。回头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莲见,叹了一口气说。它承载了咱们家太多的往事了,所以我才一直留到现在,其实我一早就应该毁掉它的。

莲见想知道关于这项链的一切。但是妈妈摆摆手让自己离开房间,莲见不甘心地走出门,那道红­色­在眼前忽闪一下子,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划过眼球,鲜红的温热的血瞬间留下来,美丽的让人害怕。

在舞会即将开始的下午,莲见换上了一早准备好的素­色­低胸连衣裙,这条裙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它只是一个陪衬,等到了晚上,百合­色­的裙子配上妖冶炙热的红­色­项链,那才是让人惊诧到战栗的绝­色­。

这条被命名为鹤顶红的项链是具有某种魔力的,这一点莲见始终深信不疑。

果然,就好像是莫泊桑在他的小说中描写的情节一样。当夜幕沉沉落下,笙歌响起,人影憧憧的舞会上,莲见当之无愧的成为了焦点。那么多的男生一见到她,就不能再把目光从莲见身上移开了,或者说是不能从那条项链上移开了。就连女生也是一样。大家都如此惊讶,莲见怎么可以是这样美的女孩呢?

舞会进行到一半,梧桑走过来对莲见暖煦的笑,他说,我真是没有想到啊,也许是学习学傻啦。咱们班里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生啊,就算是校花,和你一比也只能退居二线了。我真是幸运啊,能坐在莲见的斜对面。

莲见因为梧桑的主动交谈而十分得意,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顿了顿说,梧桑你知道吗?其实没有哪个女孩是不美的,有时候她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一次机会,或者是等待一个人。她一直静静地在你身边,直到有一天华丽的一转身,你就能看见了。

梧桑有着柔软的头发,舞池搭建在学校的礼堂里,还有临时借来的彩灯。流离迷幻的灯光沿着他的发梢流淌着,变幻出让人心醉的­色­彩。就像是经典的老电影里面的情景一样,他很绅士地笑着说,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呢?

莲见刚想开口,莫灵就幽灵一样一下子闪了出来。她端着一杯可乐,指尖捏着拉环在杯沿画着弧线,据说这是从某部电影中学来的优雅姿态。只是莫灵粘着彩绘的指甲,指尖用不上力,那枚拉环就很煞风景地落进了杯子。

她用不客气的带着挑衅的目光盯着莲见。然后说,不要以为你用一条项链就能改变什么,六中的校花是我!不是你!她继而又回头看着梧桑,变脸一样的温柔地说,下午我对你说的事情你可不要忘了哦。

一时间此处的气氛十分的尴尬。梧桑被夹在两个女生之间左右为难,他看看莫灵又看看莲见。然后低下头对莫灵说,那个事情,实在是非常抱歉。

莲见觉得这当真是一个转机,内心瞬间拥满了得意,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她故意做了一个扶着额头的动作,然后对梧桑说,时候不早了,等会晚自习放学人就多了。你能送我回家吗?梧桑?

当她们一起离开舞池去教室拿书包的时候,莲见清楚地看见躲在一旁的莫灵被气得发青的脸。也许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心失败的恼怒,一开始所有的人都以为梧桑会自然地和莫灵在一起,可是却被莲见的华丽变身而破坏殆尽。而莲见也明白莫灵的想法,未必是真的喜欢,更有可能是这样的吧——你知道梧桑吗?咱学校里的那个梧桑。

——哎呀,我当然知道啊,人帅,而且学习超好特有才的那个男生啊!

——呵呵,他可是我的男朋友哦……

那么她自然会得到无数的赞叹和羡慕,这种感觉像是一份隐秘的毒品,一点一点让人上瘾。

莲见这样想着,不由得哂笑了一声。她觉得自己赢得很漂亮,故意挺起骄傲的胸脯尽兴的展示着那一条项链。好像这是一把钥匙,有了它,自己的一扇门就被打开,自信有了,美丽有了,瞩目有了。一切都是好的。

一条被魔法加持的项链,莲见家里的传家之宝。

因为舞会而把教室里的座椅全体借去,这时的教室显得很空旷。他们刚把丢在地上的书包捡起来。莫灵就追了过来急匆匆地问莲见,对了呀,莲见,你的这条项链还是很不错的,在哪里买的?麻烦让我看一下吧。

她说着就伸手去拉项链,莲见躲闪不及,也没想到她会用这样大的力气,串珠子的丝线已经老化了,经不起这么一拉,瞬间五十五颗红­色­珠子散落一地,到处都是。莲见惊叫着地下身子去捡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莫灵眼里闪过的一丝凶狠的目光。

三个人忙活了好一阵子,一核对,却少了一颗。于是就又四处找了一遍,确实没有。最后莲见放弃了,她说算了,少一个就少一个吧,反正看不出来。别找了,我们走吧。

莲见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那一路上两个人谈笑风生,莲见并非是沉默寡言的女子,梧桑惊讶地发现这原来她是一个有这么多有趣话题思维敏捷的女孩。两个人一路走去,街边的路灯映下两个靠在一起的黑影。

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回家了。她似乎还没有发觉项链的事情,照例去把做好的晚饭加热一下。妈妈一向不怎么说话,表情冷淡显得不好接触。而莲见因为做贼心虚,那顿饭吃得很沉闷,莲见觉得时间竟然这样漫长,半个小时如同半年。

客厅的矮柜上摆着一只摆件,是一快天然的水晶簇。这对于姥爷他们一点也不稀罕,整天搞地质和石头打交道,这样的矿物标本以前有很多。后来大多轶散了。莲见盯着那件水晶簇小心翼翼地没话找话说,妈,那块水晶上都落灰了,一会我帮你擦擦吧。

妈妈停下筷子,然后想了一下,点头说好。

“石头是沉默的物体,人们不知其来处,也不知其消亡。它们会有许多故事和记忆,而我们就算知道的再多,也不可能是全部。”莲见擦拭水晶的时候,手指接触冰冷的石块突然想到了以前姥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姥爷去世很早,记忆中姥姥一直有些神神道道的,常常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这一句这简直就像是谶语,让人不明就里。

那个夜晚她很晚才睡,湿过水的手指微微发红,那么多的鲜血藏在皮肤下面暗自涌动。

第二天一早,莫灵并没有来学校上课。莲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那样骄傲跋扈的女孩,逃课也是不稀奇的。她把那余下的五十四颗珠子用手绢小心包好,中午放学后拿到一家玉器店请人帮忙穿上。店员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拿起一枚仔细地看了看,真是漂亮,这就是红宝石吗?

莲见不再意那到底是什么,她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她拿着缺少了一颗宝石的项链回到家里,等待晚上再把它放回原处。并暗自祈祷不要被妈妈发现出了问题。

而在下午,一股流言就已经在六中全校范围之内无限制地疯传起来。

莫灵死了!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就在昨天晚上,更让人觉得惊慌的是,死因不明。

这件事情很快就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的,莲见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一愣,继而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当作没有听到,心里却有了盘算,以莫灵的张狂­性­格,她是决计不可能自杀的。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呢?

和莫灵是邻居的小九去打探了消息。她说真是奇怪啊,莫灵家是四楼,都装了防盗网,根本没有外人入室行凶的可能。而她在死亡前就只喝了一杯牛­奶­。等到今天早上她妈叫她起床,怎么喊也不应,进屋之后就发现莫灵已经死了,表情相当平静安然,没有一丝痛苦的样子。

小九对凑在一起的好事的同学们说完这些事之后就开始大胆地妄加猜测。她说如果莫灵不是自杀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是他父母下的毒手!

这个推测毫无说服力。大家交头接耳故作深沉地分析了一阵之后也就开始上课了。莲见趴在桌子上也想着这一件离奇死亡事件。没有凶手在场,而且现场没有凌乱的痕迹,死者的表情也毫无痛苦。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不可想象的。不过也许还有另外的一种可能。莲见把手伸进口袋,小心地握了握那条项链。

也许这真的是一条具有某种无法解答的神秘力量的项链。莫灵因为损坏了它,它在断裂的同时也就自动地诅咒了莫灵。

就好像图坦卡蒙法老的诅咒,凡是打扰到他安息的人都会暴死。那么这条项链是不是也一样是一条诅咒的神秘珠宝?!

这件事情在一向沉闷无趣的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梧桑认为这会对莲见造成一些不利的影响,因而时时陪伴着她。着实让莲见觉得心安。

那天放学,是周六,学校里不上晚自习。梧桑送莲见回家,七点钟的光景,又是初夏,空气中隐隐透着燥热。灿金­色­的阳光照着两个人,莲见怀了某些心事,后背微微的渗出汗。

很巧合的,在小区门口,这对刚刚热恋的少年碰见了买菜回来的莲见母亲。

在气氛开始尴尬的前一秒,莲见依然微笑着吃着一只樱桃甜筒,香滑的­奶­油残余在嘴角。梧桑帮她拿着书包和一袋子零食。很亲密很体贴地并肩走着。直到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呼,莲见!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莲见心里先是一阵叫苦,真是太不走运了。这下算是完了,我妈要是知道我敢背着她在高中就开始谈恋爱还不知道怎么处罚我呢!她头皮一麻,回过头,怯怯地喊了一声,妈。然后小心地看着妈妈的眼镜,把身后的梧桑让出来,硬着头皮说,这位是梧桑,我的同学。

这简直是不打自招。梧桑也不好僵着不动,他故作镇定地笑了一下,然后说,阿姨好。

妈妈盯着梧桑的脸庞用敌意的目光审视着,这目光像是刀子,刺得梧桑只能低着头不知所措。他眉梢和眼角处点缀着的两颗黑­色­的痣似乎在此刻都转为害羞无措的红­色­。像是因为偷窃而被人抓了个正着的少年。

莲见惊讶地发现母亲的目光一瞬间有了奇异的变化。先是抵触然后是惊诧,瞬间失神之后转为彻底的冰冷。她低声说,梧桑,谢谢你送莲见回家,要不要来吃顿饭?

这个邀请让他们都吃了一惊。梧桑支吾着,低头说不用麻烦阿姨了,我这就回家。然后把莲见的东西交给她就匆匆地走了。

莫名其妙的,莲见心里觉察出一阵彻骨的寒意。

晚饭的时候莲见沉默着,是在等待妈妈向自己发难,可并没有。母女二人各自吃着饭,客厅里安静得失常,只有墙上的挂钟在一点点地嘀嗒走着,冷静的近乎残忍的在协裁着时间。

直到最后,母亲才开口问,嗯,那个梧桑是你的同学?他是哪里人?

是我的同学啊,就是本市的。妈,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你做作业去吧,我跑了一天,想早点休息。

莲见忐忑着直到深夜,藏在枕头下面的那串项链此时安静地回归到那只紫­色­的锦盒里。她摩挲着它,每一颗光洁的珠子也许是被鲜血浸染过的吧,不然为什么会美得让人战栗,又觉得危险无比呢?这件传家之宝它来自何处,它究竟藏了怎样的故事。也许自己永远难以明晰。她把项链又一次戴在脖子上,它的长度本来就短,此时又缺少了一颗,因而更觉得紧了,简直就像是一条红­色­的绳索勒在脖子上,狠狠地要嵌进­肉­里。

手机显示又已经是凌晨了。莲见摸黑爬起来,打算重新把它放回原处。

就在莲见即将退出母亲房间的那一刻,黑暗之中突然有一个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听说,你们学校死人了?

莲见的心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卡住了,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像是中了电一样呆立在门口,台灯亮了,她看见母亲靠在床边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是的,她不敢隐瞒,是一个叫莫灵的女生。她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自己的家里,至今仍然找不到答案。

母亲沉默了一会,然后摆摆手让莲见回房,她说,你自己要小心一点,而且,以后不要再碰这条项链了,以后我会给你的,不用着急。

莲见点点头,顺从地退出了房间把门带上。昏黄的台灯映着妈妈苍白的脸旁,如果再配上那条项链,简直就看不到一点血­色­。

后来也总算是有惊无险,莲见的妈妈并没有对女儿早恋这件事情做出什么­干­涉。相反的,甚至还默许了。尤其是在从莲见口中得知梧桑也同样生活在单亲家庭中之后,也许心里面的一份恻隐之心就被触动了。梧桑四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他跟随着老实本分的父亲生活。

有时候妈妈也会说,有时间的话就让梧桑来家里吃饭吧。或者一起出去吃也好。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情自己拿主意。只要别耽误学习就好。

莲见快乐地应着,她想妈妈就是这样的女子吧,看起来沉闷冷漠,那是因为被生活的磨难消耗了快乐。其实她怎么会不爱自己呢?当然是希望我能幸福的。

于是,在周末的时候。难得的休闲一刻,莲见和梧桑得知博物馆那边有一场巡展,电影游乐园商场都去过很多次了,这个周末就约定一起去博物馆看展出。

是古代的一些首饰,鎏金,金银,镶嵌宝石的。不同的材料巧夺天工地搭配在一起,呈现出不同的风华,是经历了岁月流逝而不曾更改的绝美姿态。莲见是爱美的女孩,她靠近玻璃橱窗痴痴地凝视着。梧桑微笑着摇摇头说,其实这些首饰,我总也觉得都不及上一次我们在舞会上遇见时你戴的那一条好看。

莲见开心地笑着,直到看见那一枚戒指。是黄金镶嵌暗红­色­宝石的工艺,厚实的底子上凛然凸起一块红到就要滴下来的宝石,幽幽的暗红­色­光泽,沉默而危险。一侧卡片上的介绍上写着,这是古代专门为出使别国的使者打造的戒指。也是有特殊的功能的。

莲见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里闪过一丝深深的恐惧,还好梧桑还没有注意到它。于是就连忙拉着他往另一边的展柜走过去。

但是莲见无心再去看什么文物了,她满眼都是那片半透明的泛着红­色­彩晕的宝石。那是只有大臣和使者才会佩戴的珠宝,代表了某种尊贵的身份和命运之中潜在的危险。那自家的那条项链的原身,很有可能就是封建时代的一串朝珠,辗转流失,余下的就成了姥姥珍藏的首饰。

回去的路上,她若有所思地问梧桑,我刚才在博物馆看到了一块红宝石,有一个很酷的名字,叫做鹤顶红。

梧桑笑起来,那不是一种只有在武侠小说和稗官野史里才会出现的一种毒药吗?那块宝石也许是因为颜­色­鲜艳而被命名的吧。反正我听说过,丹顶鹤的头骨并没有任何毒­性­,反而是一种中药材,可以明目。所以说这东西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啊。

这一点莲见是赞同的。有很多有名的毒药其实都是不存在的,比如鹤顶红,血海棠或者断肠草,它们真正迷人的是因为那些曲折动人的故事。作为艺术的虚构存在于小说里,经不起推敲。

晚上莲见妈妈请客吃饭,在一家人气很旺的火锅店里。开始两个孩子还会觉得拘谨,但是后来就放开了,这简直就像是一场相亲。说来也让人奇怪,母亲的做法让莲见觉得非常反常。难道是因为妈妈太喜欢梧桑这个孩子了?怎么会这样慈祥和善呢?热辣辣的火锅让三人之间的气氛更加轻松愉快了。

梧桑很尊敬地给莲见妈妈倒了水。还打趣说,莲见真是幸运有一个好妈妈,要是我爸爸知道了这件事情,说不定还要追着我打呢!一席话让大家都笑了。莲见觉得很感动,觉得原来自己一直误解了妈妈,她督促我学习对我很严格,其实也是想要我幸福的。如今她看到我和梧桑快乐的样子,也一定会觉得开心吧。

席间妈妈不经意地问起梧桑,你喜欢喝茶吗?

嗯,喜欢啊。以前我们家我妈妈特别喜欢喝茶,我也跟着喜欢上了。只是我爸爸从来不喝,所以我们家一直没有什么茶叶。阿姨也很喜欢吗?

不是了,我一个同事去外地出差,给我带回来一罐茶叶,我们和莲见都不喝茶,所以我还担心要是放成旧茶就可惜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吧。说着妈妈从提包里拿出一只磨砂玻璃罐子,上面刻了­精­美的花纹。装着满满一罐上好的乌龙茶。

梧桑连连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阿姨我不能要的,您请我吃饭我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拿着!妈妈的语气不容他推脱,就当是帮阿姨的一个忙。不然就浪费了!

于是梧桑连连道谢,收下了茶叶。莲见笑着,这简直就像是一家人一样亲切啊。

此后的好几天里,梧桑一直对莲见时时提起这罐茶叶,真是好茶啊,很新鲜,喝起来还有淡淡的涩味呢。梧桑是喜欢茶叶的,因为妈妈过早的去世而爸爸一个人负担家庭而比较拮据,一直没有什么茶叶可以品尝。莲见妈妈的礼物很合他的心思。这让他十分愉快。

可是莲见看着梧桑对那罐乌龙茶赞不绝口的样子,隐隐的开始有一种担心。她不敢说,也不敢多想什么。

直到有一个星期的周末,妈妈上街买一些东西。莲见百无聊赖地呆在家里,发现妈妈出门的时候把钥匙随手丢在了床头柜上。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莲见因为心底巨大的担心和忧虑,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取来钥匙,重新打开了那个保险柜的铁门。

紫­色­丝绸的盒子安静地躺在一堆证件票据之间,她拿出来,打开,发现自己放回去的时候确定是穿好的。可是此时锦盒中的珠子却是散的,一颗颗在丝绸上面滚动着,各自闪烁着让人迷疑的彩晕。相互磕碰而发出轻微的响声。

莲见一瞬间呆若木­鸡­,她颤抖着点数了盒子里的珠子。原本是五十五颗,因为丢失了一颗,那么在莲见将它放回去的时候应该是五十四颗啊,然而此时的锦盒里的珠子她数了三遍,确定无疑,是五十三颗。

少了一颗,那一定是后来母亲又取走了。莲见似乎明白那两颗缺失了的珠子现在在何处,虽然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已经瞬间将她团团围住,再无逃脱的可能。

她跳起来急忙找出手机拨出了梧桑的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个机械的女声说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莲见这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蹲下来,双手抱住头,发出了一阵克制不住的哀嚎。

第二天,梧桑的电话依然没人应答,周一开学他也并没有来学校上课。

直到当天下午,原本已经平息下去的流言又一次疯传开来。情节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个学生被发现在自己的家里离奇死亡。只是这一次,主角不再是莫灵,而换成了梧桑。

莲见知道那串项链的奇异,它也许是和死神相互勾连的,一件恶魔的首饰。每当那些珠子缺少了一颗,便势必会有一条­性­命从这世上消失。暗红­色­的光芒本就是血­色­,一闪之间既是无声的陨落。

她想查清楚这其中的渊源,虽然她承认,自己未必是爱梧桑的,也许只是和莫灵一样,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需要寻一个见证,需要有一个人看着自己的盛开。毕竟能和大家都垂青的少年一并走在路上,收集那么多羡慕的目光,这本身也是一件诱人的事情。

就好像《项链》中的女主角一样,她只是渴在在一次舞会上当之无愧地成为所有视线的焦点,用一条本就不属于自己的项链完成这一个梦想。哪怕此生往后就将要陷入无尽的磨难和贫穷之中,也一样会时时回想起当年的那一个夜晚,自己曾经以最美的姿态照耀观众的眼眸。

莲见悲伤的,又心有不甘的开始了自己的调查。她以梧桑同学的身份去看望了梧桑的爸爸,当真如同听来的那样,只是一个老实的沉闷的中年男子。他沉浸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莲见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安慰的话。然后也动情的流下眼泪。虽然这其中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说以前梧桑从自己这里借走了一本很重要的书,今天过来就是想要找回这本书的。她诚恳地向梧桑的爸爸表达了这一想法,得到认可之后进到梧桑的卧室里打开他的书柜开始装模作样地寻找起来。

书柜的最上层是几本厚厚的影集,年份已经很久了。看得出来梧桑十分的珍惜,包了壳,不曾落上一丝灰尘。莲见想了一下,伸手把它们取了下来,靠着书柜开始翻看。

都是一些幼时的照片,十几年前的城市是另外的一种样子,必须小心仔细地去回想才能分辨出今天的面目。那时候的梧桑很小,笑容很灿烂,自有一种天真聪慧的光。莲见一张张的看着,心里唏嘘不已。

她仿佛陷到了时间的漩涡里,遗忘了此时正还在梧桑的房间里,那些照片很容易地就勾起她对梧桑的想念和缅怀。最早的时候大多是全家福,一家三口,照片中的女子抱着小小的梧桑,身边站着梧桑的父亲。这让莲见触景生情,莫名的感到这些年来自己的孤独。

只是莲见看到了一张照片,日期标注的是十三年前的夏天,那时候自己只有4岁。照片中是在千里之外的海边拍摄的,那女子是梧桑的妈妈,而那个男子——她的心猛然像是被踢了一脚,悬空起来没有着落。

照片中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在逆光之中肆意快乐地笑着,一手搂着梧桑的妈妈。他的眉目像是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残像,此时突然无限地扩大吞噬了自己。尤其是他手腕上的那只德国产的机械手表,就像是一块火炭。炙热地灼伤了莲见的眼睛。

那块手表,是自己小时候很熟悉的。过年的时候爸爸会把自己抗在肩头走在熙攘的人群里,自己骄傲得像是站在高处的孔雀。每每回家的时候觉得累了,趴在爸爸的肩头沉沉睡去,那块手表就总会硌得自己的脸上生疼。

为什么会是这样?

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现让莲见没有心情再多做停留。她取下这张照片装进口袋,向梧桑的父亲告别。

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莲见一回到家,就对正在看电视的妈妈质问。

什么?母亲侧身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真的是和自己一样,继承了自己美丽骄傲而又冷漠的天赋,也许就连潜藏在内心的那些­阴­暗的东西也一并带了去。

莲见掏出那张照片,递到妈妈面前。你自己看吧。

妈妈看到那张照片,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就平静下来,她轻蔑地笑了一下。你怎么找到这些的?

这你别管!我现在只想听你解释,为什么这张照片里会有爸爸?!

妈妈的嘴角抽搐着,半晌没有言语。莲见站在那里,不动,就像是塑像。这一切都太过离奇,她需要知道真相。连日来所有的谜团和恐惧已经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故事从1985年的夏天被重新翻捡出来,那一年,妈妈还是23岁的青葱年岁。她并没有富足的家境,­精­美的衣服和贵重的首饰。她的美一直被平凡压抑着,是那么想要寻找到一个机会去展示自己,好让自己光线夺目地站在众人之间接受他们的青睐。

她知道有一件首饰是一定可以帮助自己达到目的的。那就是母亲一直珍藏的一条项链,那种红­色­让人过目不忘。

那次工厂里举行一场舞会,她这才重新燃起了强烈的渴望。她悄悄地偷出了项链,结果果然没有令自己失望,那条项链仿佛是具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魔力。只要带上就瞬间光彩照人,那场舞会成了她一个人的展示。她终于让那个一直中意的男子无可救药地爱上自己,然后很快结婚。

妈妈说到这里,莲见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简直就是昨日重现。妈妈的经历竟然是和自己如出一辙,那么姥姥也一定是这样的吧。不然那条项链何以被作为传家之宝一直流传到今天?

莲见小心地问着,那么,然后呢?

妈妈苦笑着继续说,莲见你知道吗?有时候纯粹的爱情是不存在的,它夹杂了那么多的其他的东西。我承认我和你爸爸结婚是有着很大的虚荣心的,那时候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女子,不会打扮,不会讨好任何人。但是我不甘心就这样一直活在别人的轻蔑与无视中。我需要得到一个耀眼的人,好证明自己就是最值得骄傲的人。

只是,项链的魔力毕竟只是一时的,并不能长久。结婚之后我很快就发现其实你爸爸的心不在我这里,他所痴迷的,只是戴着项链的我,不是每天买菜洗衣做饭的那个寻常女子。我为了维持自己骄傲华丽的姿态,一直默默地容忍着他的背叛。一直到生下你的四年之后,我已经明确地知道你爸爸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他们形影相随地走在街上,那女子的怀中还抱着另一个孩子。我的尊严和荣耀就在那一刻无声地被摧毁。这份耻辱压抑了太久,我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展开报复。

后来,你爸爸说要出差一段时间,去一座沿海城市。我清楚他其实是要和那个女人私会,那是一个安静的,嗜茶的女子。也许同样爱喝茶的他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有机会和她产生感情,他宁愿为了她抛下我和你远赴别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正的爱情,但是我绝不能忍受下去了。

所以你就在给爸爸随身携带的那包茶叶里下了毒,对不对?莲见说,其实这件事情她一早就已经知道,这么多年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梦魇时时困扰着自己。因为在自己四岁那年爸爸离家的前夜,莲见清楚地看见妈妈把一些白­色­的粉末掺进了那包茶叶里,然后放进爸爸的行李。于是爸爸就再也没有回来。

是,我是下了毒,妈妈此时已经不打算再隐瞒什么。那只塑料包装上只会留下他和那个女人的指纹。**发现他们的尸体时,是在那座城市的一家酒店里。结果就认定这是两个都有各自家庭的人为了逃避现实而选择了殉情自杀。从此我带着你一直到了今天。

莲见叹了口气,然后问,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死梧桑?!你知不知道我是喜欢他的!就是因为我喜欢他而你不想让我和他在一起吗?妈!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私和残忍!?

我自私?我残忍?母亲听着就冷笑起来,那么莲见,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学校里那个叫什么莫灵的女孩,她又为什么要死?

莲见呆住了,她顿时没有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双眼失神的开始哭泣。

10

母亲是因为在初次见到梧桑的时候,看到了他眉梢和眼角上的那两颗黑痣。内心蛰伏了多年的旧恨被勾了出来。她是见过那个孩子的,在十三年前,她一直怀疑那是自己的丈夫和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这是莫大的耻辱,她以为自己赢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那个叫梧桑的男孩,很有可能,就是和莲见同父异母的弟弟。

她故伎重演,在那罐茶叶里下了毒,之所以是要用磨砂玻璃瓶子,也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只有那样的材质,才会保证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让**无从查证。

姥姥姥爷都是地质大学里的高材生,在实验室里自然会有接触剧毒**的机会。而妈妈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耳濡目染的也会懂得一些。

那么莲见,其实也是知道的。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罪恶的轮回,姥姥,妈妈,还有自己。这三代人都陷在这可悲又可怕的轮回里不能逃脱。她虽然并非执意要让莫灵死去,但是当自己发现那串项链被莫灵扯断之后,珠子缺少了一颗。她就知道一定是莫灵起了私心,暗自留下了一颗。于是她将错就错,假装不在意地让莫灵带走了它,是故意要让这一分危险留在她的身边。

只是她没有想到,莫灵有这样的一个习惯,就是在喝饮料时喜欢用手指随意地摩挲杯子的边缘。而那一天晚上,莫灵就是一只手拈着那枚昧下的珠子在睡前喝一杯牛­奶­。她粘着假指甲,捏不住珠子,不慎让它落进了杯子里。就好像那天舞会上的情景一样。只是没有人会对珍贵的宝石产生厌恶,她打算喝光牛­奶­再取出珠子。然而浑圆的珠子沿着倾斜的杯壁滚落进了她的咽喉。于是在她酣畅的睡梦里,安静的,没有痛苦地死去。

莲见一直为这件事情心神不定,她没有想到一颗珠子竟然可以这样轻易地夺去一个人的­性­命。此时她问道,妈,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条项链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吗?我曾经在博物馆的一次展出上见过和它一模一样的红­色­宝石,卡片上说在古代只有使者和大臣才会佩戴,那是有剧毒的。

妈妈站起来,从保险柜中取出了那条项链,它依旧红得耀眼,红得让人不寒而栗。她拣出一颗珠子,用镊子夹住进了厨房,摆摆手让莲见跟过来。

你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的,这条项链有一个很危险的名字。妈妈问着,拧开煤气灶,幽蓝的火舌升腾而上,摇摆着身躯舔噬着血红­色­的珠子。

记得,叫作鹤顶红。可那只是一个比喻,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梧桑也对我说过,丹顶鹤的头骨其实是一种中药材,根本就不具备毒­性­。

妈妈并没有着急回答,她示意莲见看着那颗被火焰包围的珠子。莲见惊奇地发现在高温的煅烧下,原本浓烟的泛着红­色­光晕的石头渐渐地变成了白­色­,红­色­一点点地退去,就像是石灰一样惨白松软,不时地散落下来白­色­的轻微的粉末。

鹤顶红当然不会是丹顶鹤的头骨,而正是这些红­色­的石头。它们叫做红信石,是自然形成的高纯度的三氧化二砷的结晶体。古代只有使者和大臣才去佩戴是因为他们要维护自身的尊严不能受辱,所以才会把它们做成戒指或手饰,在紧要的关头吞下去,不求苟活,只望速死。

而你知道吗?经过煅烧之后,红信石的鲜艳­色­泽会退去,变成半透明的白­色­。而这些白­色­的粉末,她说着,把冷却了的珠子放在手心里,手指轻轻一压,浑圆的珠子瞬间就成了白­色­的粉末状物质。

她笑着,那笑容却无比的哀凉,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继续说道,莲见,其实我和你都是一样的,不加节制的虚荣心实际上是满足不了的。它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你以为自己得到了,其实从来都没有。你说你喜欢梧桑那孩子,也许是和当年的我追求你父亲一样。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完全可以被众人瞩目,可以骄傲地藐视别人。是不是?我自知罪孽深重,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一日安宁,我不求会被你原谅,只是莲见,以后你独自一人,希望你不会再犯下这样的错误。那样我就知足了。

妈妈?你要做什么?莲见惊慌地注视着母亲,只见她微微的释然的笑着感叹说,这些罪我背了这么多年,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莲见,鹤顶红是存在的,它们在加工之后得到的白­色­粉末,其实就是砒霜。

在莲见惊愕的空挡里,妈妈低头把脸埋入掌心,她看见母亲正吻着那一撮白­色­粉末,轻轻地把它们都吞进了腹中,平静地拥抱着死亡。

一周之后,莲见的手臂上还带着黑­色­的袖章,她在处理完母亲的葬礼之后只身来到了一座海滨城市。那条项链此时已经被重新穿接好,缺少了的那三颗,是消失在这世间的三个人的­性­命。面对浩瀚无际的海水,凝视着汹涌起伏的波涛,手臂奋力一挥,莲见将那条饱含了罪恶和剧毒的项链丢进了大海。

项链激起的一枚小小的水花瞬间消失了踪迹,天边的霞光映照着莲见茕茕的身影,残阳殷红的如同血­色­,她满脸泪光,在黑暗来临之前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24】发如雪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

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缘字诀几番轮回你锁眉哭红颜唤不回

纵然青史已经成灰我爱不灭

繁华如三千东流水

我只取一瓢爱了解只恋你化身的蝶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

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

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我等待苍老了谁

红尘醉微醺的岁月我用无悔刻永世爱你的碑

发如雪

1马车一路颠簸,已经足足走了三个月,我拨开流苏的帘子往外看,好一个青山绿水。马夫和丫鬟在车头上说笑,见我探出头来,高兴地说:“小姐,已经到了伏龙镇了,果真像老爷说的那样是个风景秀美的世外桃源。”

翠衣钻进车子里帮我整理头发,她说:“小姐,听老爷说,独孤世家是这个镇子上最大的家族呢,他们有一位祖先还做过我们国的军师,是不是真的?”

我微微一笑,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裳:“是的,独孤傲然是个非常有军事头脑的人,他指挥的征战,无往不胜。他当年衣锦还乡,君王还大肆土木为他在一块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建造了一所豪华的宅院,并把这个地方取名为伏龙镇。”

“那小姐要嫁的独孤冷肯定也是个有才能有魄力的少爷。”

“你也这么认为么?”我看翠衣一脸期待的样子,心里不觉得叹息。我所见过的富家少爷不少,但大多都是酒囊饭袋,就因为家世好,才整天花天酒地不思进取。十五岁那年,我才知道在我出生的时候就与独孤家的七少爷定了亲事。爹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八年之约,这已经是不可以改变的事实。他还说,当今女子哪个不把嫁进孤独世家作为自己的梦想,这是无尽的荣耀,是情爱无法相比的。

我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子,从小就比其他大家小姐叛逆得多,不过这件事,思前想后我还是随了爹的意思。

不嫁独孤冷,还会有第二个孤独冷出现在我生命里,不管我哭着或者笑着都要接受。再或者,我一走了之,凭借那些偷偷学来的武功一走江湖过着风餐露宿的日子。我怕的不是吃苦,而是爹和娘没有儿子,一生的心血全放在了三个女儿身上,这不孝的罪名是背负不起的。

“小姐,到了。”马车支哑哑地停下,翠衣扶我下车,车夫去敲那足有一丈半高的朱红大门。

门开了,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管家开门,他的言语相当冷淡:“有什么事?”

“老人家,我是柳家的车夫,送我们家三小姐过来,麻烦去通报一声。”

那老人立刻来了­精­神,已经被耸垂的眼皮遮住的眼睛睁得很大:“是表小姐来了?”他扭头朝里面喊:“阿牛,快去告诉老爷和夫人表小姐到了。”他把门打开恭敬地给我请安:“表小姐,请跟我来前厅,老爷夫人一会就到。”

有不少好奇的小丫鬟一边打扫院子一边偷偷地看我,她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会礼貌地打招呼,表小姐好。我笑着一一回应不小心听见它们小声的议论:表小姐长得跟仙女一样呢。

翠衣立刻露出那种无比自豪的表情,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像是得到了无限的荣耀。

独孤老爷和夫人很快地赶来了。独孤夫人看起来非常年轻漂亮,她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泪:“如烟,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你爹和娘都还好吧。”

我恭敬地给她请安:“姨母,我爹和娘都很好,代他们问候您。”然后我微微福了福身子:“姨丈万福,如烟给您请安。”

独孤老爷高兴地捻着胡子:“如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气,这姨母姨丈是不是叫远了?。”

我乖巧地说:“是的,爹,如烟记得了。”

他们显然没想到好几年没见的黄毛丫头会出落得如此乖巧大方,而且,美若天仙。他们本来是很高兴的,可是脸上一闪而过忧虑的神­色­像一根弦一样绷紧了我的心。2

本来按风俗说,姑娘出阁一定是要自己的夫君去迎接新嫁娘,只是奇怪得很,像独孤家这种名门旺族应该规矩更多才是,可独孤冷没有迎嫁不说,来到府上几日也没有见他的踪影。姨丈和姨母整日带我在诺大的府第上转悠,见过了老太太,二夫人,三夫人,五夫人,还有一些表兄妹。老太太是个非常淡然的人,她终日在祠堂吃斋念佛,日子也过得清闲。见我来到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冷儿是你二娘清怜的儿子,这孩子从小就勤奋肯读书,长得又俊俏,全家那么多子孙,我最喜欢的就是他。偏偏你姨母也最喜欢他,于是就和你爹爹商量从小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我低头但笑不语,扶老太太到荷花池赏花聊天。

“如烟,我们是名门旺族,所以这规矩是少不了的,如果不能适应就阁着吧,祖母给你做主做错了不妨事。二夫人是你夫君的亲娘,每天早上给夫人请完安就去给她请安,三夫人和五夫人就罢了,他们都是身份卑贱之人,不如我如烟来得金贵。”

“祖母教训得是,只是三娘和五娘怎么能下得了台面?”

老太太叹了口气:“这事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看老太太不想说,我也不敢多言,只能将就听下去:“其他人都无所谓,到是冷儿这孩子不善言辞,他可曾对你冷淡?”

想必老太太还不知道我没见过独孤冷的事实。

我微微一愣,说:“如烟来府上多日,还未见过夫君。”

老太太听完十分惊讶:“冷儿不曾迎嫁?”

我如实回答:“不曾。”

老太太像是生了很大的气,使劲用拐杖倒着青石的地板对身后的丫鬟说:“快去把老爷夫人还有七少爷叫到祠堂来,说我有话问他们。”

丫鬟应了一声就急端端地跑出去。我扶老太太回祠堂:“祖母不必生气,繁缛礼节如烟不在意。”

“他们要是像你这般懂事就好了。”老太太叹了口气:“自从你祖父过世以后,这家里好不容易才捞了个清净,如今他们又来找不如意。”

顾不得多言,姨母和姨丈已经赶到了,他们立在老太太面前神情慌张不安,老太太向四周看了一下:“冷儿怎么没到?”

姨丈迎上来:“娘,您先别生气,容我慢慢道来。”

“怎么能不生气,迎接新嫁娘是风俗,像我们这种大户这么不重礼节,传出去的话我们被人笑话也就算了,还让如烟受牵连。孩子不懂事,你这做爹的也不懂事吗?”

姨丈遣散了丫头,在祠堂里走来走去,许久才说:“娘,事情到这种地步纸也包不住火了,冷儿他……”

还未说完,姨母就嘤嘤地哭起来。老太太见装更急了:“冷儿怎么了?”

“冷儿,他死了。”!

独孤冷死了。

这是我来到独孤家听到的第一个噩耗。当然,我不难过,只是独孤冷死得未免太奇怪了,在去迎嫁的路上死在了马车里。独孤家的那里马夫现在说起来还惊魂未定,那时候天­色­已晚,车夫见车里没声响就以为是少爷睡熟了,也没怎么在意。等找到一家客栈,叫少爷下车的时候,唤了半天也不见答应。车夫掀开门帘,独孤冷躺在马车里,脸­色­惨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而死。当时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车夫马上差人快马加鞭回去报信。

独孤冷暴毙的消息虽然令老太太很难过,但是他们都没有过多的震惊或者疑虑,只是沉默地摇头叹息,然后吩咐,不准任何人走漏风声。

我一个人在花园里走着越想越不明白,忽然有一阵碎小的脚步在我的背后轻轻地响起来,我停下,脚步声也停下,回头却没有人。我紧走两步,一个闪身跃到了那棵开得正妖娆的樱花树上。从掩映的花丛里伸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她四处张望像寻找什么。我从树上跳下来,微笑着朝她招手:“我在这里。”

这小姑娘长得相当­精­致漂亮,她见我立刻拍着手跳起来:“好极,好极,被仙女婶婶逮了个正着。”

“仙女婶婶?”我笑:“你是谁的孩子?”

“我叫蝶儿,我爹是三少爷独孤寒,我听­奶­妈说,七婶婶长得像仙女一样漂亮,我今天见到婶婶果然像仙女一样,蝶儿长大了也要这样漂亮。”

这孩子长得好,口齿也伶俐,让人忍不住地要喜欢。我拉她在樱花树下坐定:“蝶儿长大了肯定比婶婶还要漂亮。”

蝶儿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芒:“真的吗?”她的小手落在我瀑布般垂到腿间的长发上,瞬间又暗淡了下去。“可是,我的头发不像婶婶这样漆黑漂亮。”

“傻丫头,说的什么话,你的头发不也是乌黑的么?”我轻摸着她的小发髻。

“可是……”

一个绿­色­对襟小褂的下人冒冒失失地跑过来:“小小姐,你可真让我好找啊!”我朝蝶儿笑:“乖孩子,以后不要乱跑,让阿兰带你去我的住所就好了。”

这孩子恭敬地作揖:“仙女婶婶,那蝶儿先走了。还有呀,婶婶有空可以拿李厨娘做的梅花糕给七叔吃,蝶儿每次送给他吃,他都好高兴呢。”

看他们离开,我忽然觉得不安,刚才的脚步声是又轻有碎没错,可是蝶儿的脚步凌乱,不象刚才所听到的。难道有人跟踪我?4

翠衣打了清水,洗了毛巾给我擦手,嘴巴里还不停地责备:“小姐,您可真是顽皮呀,这么大人了,还弄了一手碳黑回来。”

我盯着手上的碳黑发呆,手却被翠衣夺了去:“小姐,您说奇怪不奇怪呀,他们这的下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可是又说不清楚是哪里怪。”

我笑道:“是哪里怪呢?”

“谁知道啊,我觉得这全府上下都是怪人,那个四少爷更是奇怪了,今儿个在园子里碰见他竟然在跟几个小孩子抢包子吃,还把六少爷家的小少爷给打哭了。”

四少爷独孤凉?

传说中,江南第一剑的独孤凉竟然会和小孩子抢包子吃?仔细算来,独孤凉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已经有七八年了,此人桃花处处开,甚至有人送他一句话来形容他的风流——红粉深处剑骨凉。只是这两年江湖上忽然就没有了他的消息。这可真是让人震惊。不过,独孤世家的势力也真是了得,连这种消息都封锁得住,可见府上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嘴巴都严谨得很。

我说:“翠衣,你去厨房里找李厨娘,就说七少­奶­­奶­想尝尝她做的梅花糕。”

翠衣出门后,我独自一个人坐在镜子前梳妆,妆梳到一半,我才发现自己的衣裳上面也抹上了黑黑的炭­色­。这黑­色­是从哪里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衣厨里堆了满满的衣裳,都是上好的绸缎,特别­精­细的做工,老太太对我也是疼得紧,送了一堆的礼物用都用不完。

我关紧了门窗宽衣解带,挑出一件白­色­的绣满樱花图案的衣裳换上。

“啪!”一声响,我吃了一惊,忙叫到:“谁?!”声音是从屏风后面发出来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后面空空如也,只是地上掉了一把扇子。我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将它拣起来。扇子原来是挂上屏风上的,可是挂环没有断,扇子却掉了下来。奇怪的事一件接一件,我渐渐地有点见怪不怪了。

刚换好衣服,翠衣端着还热腾腾的梅花糕走进:“小姐,这梅花糕做得可真­精­致呢,快来尝尝吧。”

这梅花糕做得确实­精­巧,我拿了一块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扑鼻的香,还有梅花的味道。我问:“翠衣,你知道这上好梅花糕是怎么做的么?”

“是把隆冬的梅花和纯净的雪封在坛子里,埋在地下,等到第二年用的时候取出来做梅花酒或者做梅花糕。”

“不错。那这梅花糕,你觉得怎么样?”

翠衣尝了一口,道:“清香扑鼻,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是难得的佳品。”

我笑:“那好,你拿出吃吧,就当赏你的。”

“谢小姐,那我就不客气啦!”翠衣说完高兴地坐下大口吃起来。我忧虑地看着翠衣吃东西的样子,心里一阵疼痛。独孤冷,无论如何,你终究是我夫君,我一定会把害死你的凶手给揪出来!

我连续几天睡得都不太安稳,早上起来给老太太和姨母姨丈二娘请安,在花园里遇见三夫人,她身后跟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我福了福身子:“如烟给三娘请安。”

那少女也微福了身子,算是打了招呼。三夫人淡淡地笑:“如烟真是客气,这是我女儿鸳鸯,人长得拙不太会说话。”

我也不介意:“鸳鸯和我年龄相仿,说起话来也亲切,我在这府里闷惯了,三娘要是不介意,可愿意把鸳鸯借给我一天。”

鸳鸯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然,有三夫人在,她也不好拒绝只好应下来,我看得出来她是相当不情愿,三夫人却很高兴,她的想法我能清楚,一个侧室想在大家族立足肯定要和其他人搞好关系。

鸳鸯随我来到冷烟小筑,她相当拘谨,不怎么说话,当看到满院的樱花时,她露出惊喜的表情:“都说七哥的庭院花香遍地,原来是真的。”

我惊讶:“你没有来过?”

鸳鸯点头,羞涩地笑了:“这也不奇怪,女儿家和男子本身就有天壤之别。况且七哥清净惯了,不希望人打扰。尤其是他前年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从那以后,他的庭院里就拒绝人来了。”

“大病一场?”我倒吸一口凉气。

“是的,从那以后七哥就变得更孤僻了。”鸳鸯忽然笑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有,我想听。”我笑了拉她坐在樱花树下。

鸳鸯直直地看着我,手落在我瀑布般的头发上,赞叹道:“真漂亮!”

“你也很漂亮。”我看向她的头发,很黑,但是总觉得哪有点不对,那颜­色­太死板了,甚至一点光泽也没有,像是挂了一层黑炭在上面。黑炭?我的脑筋里有灵光一闪而过。阳光下,鸳鸯的黑­色­发丝似乎夹杂着一丝银白。我轻道:“有一根白发呢,我替你弄下来。”鸳鸯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的手已经探了过去,撩起她头发的一刹那,晃晃的银白­色­闪疼了我的眼。

“鸳鸯……这……”

鸳鸯惊恐地推开我,用力地手手捂住自己的头发,她的样子几乎要哭出来。我抓住她的手问:“怎么回事,怎么都是白的?”

鸳鸯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用力地推开我,哭着跑出了冷烟小筑。

我忽然想起那天,自己沾满了黑炭的手曾摸过小蝶儿的头发。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是不是独孤家的女子头发都是白­色­的?当然这个推理是很荒谬的,并不是很合理。

翠衣一连几天都是蔫蔫的,没有­精­神的样子,见鸳鸯哭着离开,她从书房里走出来:“小姐,她怎么哭啦?”

“可能下一个就轮到你哭啦。”

“我好好的怎么会哭?”

“说实话,这两天是不是都偷偷地问李厨娘要梅花糕去了?”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这事小姐也知道啊?”

我把手答在翠衣的手腕上,如我所料,翠衣的脉搏时快时慢,而且虚弱。她的­唇­­色­明显地变浅,整天都觉得乏力懒惰。她困惑地问我:“小姐,我病了么?”

我摇头:“不是,你中毒了6

如果不是小蝶儿的一句话,我也不会想到这梅花糕里面大有文章。刚进府的时候,二夫人为了让我讨七少爷欢心还特意告诉我他口味的忌讳,比如不吃甜点。可是小蝶儿说,把梅花糕给他吃,他会很高兴的。

让一个不吃甜点的人爱上甜点的最快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糕点里放上罂粟花的果实晒­干­捻成的粉末。不管是意志力多强大的人,一吃即上瘾。而且这梅花糕里放了一个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吃了这种药的人会毫无所觉的一天天虚弱下去,一般的大夫是差不出原因来的。

奇怪的是,既然七少爷喜欢吃这甜点,这两年却没有什么事,只是在迎亲的路上忽然暴毙。

这一切的发生好象是故意安排好的。

我拿出冷香丸给翠衣服下,没一会儿她就全身发汗睡着了。小的时候我也是体弱多病,有一年跟着母亲去山上的寺庙里烧香还愿。我在寺院里玩耍于是遇见了我的师父,他说,这女娃儿筋骨匀称,眉目如星,一看就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冷香丸是师父秘制的一种解毒药,来的时候他细细叮嘱,一定要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个时间姨母和姨丈大都在花厅里品茶,我赶过去发现三少爷,三夫人和鸳鸯也在,鸳鸯看到我眼神里有惊恐的神­色­。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我镇定地向各位请了安。

姨丈显得很开心,自从独孤冷死后,他很少这么开心地笑过,想到这里,我又有点不忍心。姨丈问:“如烟,你很少到花厅里来,有什么事吗?”

“是的,爹。”

我看看周围的人不好开口,姨丈微笑着示意:“但说无妨,都是自家人。”

我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如烟就说了。如烟发现府内有人在食物里投毒,至于目的就不太清楚了。”

此言一出皆惊四座。姨丈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投毒?怎么可能?府上也没有什么人毒发身亡啊!”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独孤冷的死,不由得悲伤起来。独孤寒愤怒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是谁,看我不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骨头。”

我安慰道:“大家别急,不如把当事人请来大家问清楚。”门口的小丫鬟有点吃惊,不过她表现地相当冷静,我说:“你去把李厨娘叫过来,就是老爷和夫人有话问她。”小丫鬟应了一声就跑去了。

气氛有些凝重,我们一群人坐在花厅里各怀心事。

这时候,小丫鬟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不好了,老爷,李厨娘死在柴房里了。”

李厨娘死了。

李厨娘死在了柴房里,她死的时候嘴角还是微笑着。姨母见状吓得晕了过去,于是姨丈也跟着离开了。独孤寒和我站在门口。他问:“弟妹不怕么?”我笑:“只是尸体有什么好怕的。”他沉吟:“说得有理,只是你应该感觉害怕才对,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自己。”我皱眉:“三哥何出此言?”

独孤寒不再说话,他走近尸体,蹲下:“是自杀。”

“而且是服毒自杀。”我叹气,都是自己太掉以轻心了,李厨娘已经发现我怀疑她了,只是我太自信,所以失去了线索。

“弟妹好象对医学颇有造诣。”

我摇头:“不,是对毒有些了解。我师父是个老和尚,他整日闲了没事做就会研究各种各样的毒和暗器,而且他还有个特别有意思的唐门的朋友,每次拜访他都会下一些奇怪的毒让他自己解。所以我师父的造诣越来越深,他也会多少教我一些类似的东西。”

独孤寒笑了笑,他随我从柴房里走出来,把门关上。“弟妹冰雪聪明是不是对一些事情感到奇怪。”

“是,总是百思不得其解。”

独孤寒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我不敢打扰就冒冒然地跟着,他走了半晌终于停下来说:“其实,七弟已经死了,对吧?”

我立在原地,嗓子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一样。

他接着说:“七弟去迎嫁的事我是知道的,因为当时我刚巧路过花厅听到爹和娘说的。可是弟妹来了以后,爹娘却跟我们说,七弟外出会友,我就感觉他有了不测。”

“那,你就不奇怪吗?”

独孤寒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什么好奇怪的,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的笑声相当凄厉。

我挡在他面前:“三哥,我有很多事不明白。”

“不必明白,因为明白了也是无能为力的,独孤家的人都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而且独孤家每一代最后只会剩下一个男丁,这是代代发生的事。死人对于独孤家的人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就像祖母,她亲眼看自己的儿子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下爹一个。而我们兄弟七个,大哥在外经商时被强盗杀死,二哥是病死的,四弟现在已经疯了,五弟失踪两年后在花园里掘到他的遗骨,现在七弟也死了,只有我和六弟是正常的。可是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独孤寒痛苦地抱住头:“你看蝶儿她还那么小,现在已经是满头白发,独孤家的女子从小就是满头华发,这是诅咒,祖宗留下来的,破不了的。”

我忽然打了个寒战,背后似乎站着独孤家世代被诅咒死的冤魂。到底是什么诅咒,使他们变成这样。

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太阳已经日上三竿了,翠衣在书房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水把书都浸湿了,只好拿到前厅里晾。

见我起来,翠衣打了来清水给我洗漱。那些书都摊在桌子上,我仔细翻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独孤冷真的是个好学之人,字迹清秀,让我平生几分好感。他写的大多都是一些有关医药方便的知识,比如藏红花这种西藏名贵药材就记载了不少。

治各种痞结:藏红花每服一朵,冲汤下。忌食油荤、盐,宜食淡粥。治伤寒发狂,惊怖恍惚:撒法即二分,水一盏,浸一宿服之。治吐血:藏红花一朵,无灰酒一盏。将花入酒内,隔汤炖出汁服之。

可是在中原藏红花还是比较稀有的,我往后翻想要接着看下去,却发现字体都已经晕开了,手指摸上去,墨迹盈于指间。翠衣出去了一小会儿,不久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叫道:“不好了,小姐,三夫人的女儿鸳鸯跳井自杀了。”

自杀?又死了一人。

鸳鸯的尸体是早上下人打水的时候发现的。尸体已经飘了上来,泡得有些发白,三夫人扑在尸体上哭得不能自已。老太太显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她的丫鬟湘帘过来替老太太来安慰了几句就算罢了。姨丈平静地对一脸呆若木­鸡­的下人说:“把二小姐埋到祖坟去吧。”这些下人全都是痴呆的模样,不过他们相当镇定把尸体抬起来就出了门。

三夫人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

我心里的积怨越来越大,姨母看到我这副样子也着实心疼,正巧赶上镇子的庙会,她说:“不如带着丫鬟出去散散心,这事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这样也好,于是翠衣就跟着我出了门。

当日回到府上已经很晚了,老管家钟叔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我。见了我,脸上的皱纹终于舒展开来。他说:“七少­奶­­奶­,您要再不回来,老身可要派家丁去找您了。”

“钟叔,翠衣回来没有?”

“老身一直在门口守着,没见过那丫头的踪影。”

我心里暗道一声糟糕,翠衣跟了我许多年,贪玩谗嘴却也不是不受规矩之人。我在茶馆喝茶时,她说要去买糖人,这一走就没了踪影。眼看这天都黑下来了才抱着一丝她已回府的希望赶回来。听钟叔这么讲,我的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恐怕翠衣已经遭到不测。

“七少­奶­­奶­别急,那丫头可能一时贪玩晚回来一会儿,我派家丁去找,老太太今天老念叨你吩咐我等你回来立刻去她房里。”

“我知道了,钟叔,翠衣就拜托你了。”

“少­奶­­奶­客气了,这是老身分内的事。”钟叔说着招呼几个家丁就出去了。

我赶到祠堂老太太正跪在菩萨面前念经。我轻轻地唤到:“祖母,如烟给您请安。”她睁开眼睛对身边的丫鬟湘帘说:“我想和如烟单独说说话。”丫鬟应声退出房门并把门关上,我扶老太太起来坐在当前的太师椅上。

“祖母今天叫如烟来有什么事?”

“如烟,你虽然算过了门,但是跟冷儿却也没拜过堂,我思前想后啊,还是决定破个规矩把你重新许配给清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忙推脱:“祖母对如烟好,如烟心里明白,只是我已经嫁了七少爷,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如果真要怪也怪如烟没福气,祖母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如烟,你那么懂事,祖母是打心眼里喜欢,可是进了独孤家确实是害了你。”

“祖母说的是哪里的话,夫君的死是意外,李厨娘是以死谢罪,而鸳鸯是自己想不开。祖母年岁大了,整日烧香,这菩萨的眼睛看得实在总会还我们太平的。”

老太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就你这张小嘴巴巧,哄得我这老太太没话说。可是,他们的死并不是偶然,都是祖宗上遭的孽。”

我犹豫了一下说:“祖母,如烟有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讲。”

“祖母所谓的祖上造的孽,不知道是造的什么孽。”

老太太叹了口气,手里的佛珠又捻动起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确实也不该瞒你了。当年我们的祖宗独孤傲然是王身边的红人,他退隐后住到这伏龙镇是天下皆知之事。后来他娶了一房妻室,那女子贤良淑德与独孤傲然相敬如宾。再后来,独孤傲然去山上狩猎的时候救回一受伤的女子,那女子有倾国倾城之貌,他很快就爱上了她,并且收她为妾,也就是三夫人。三夫人非常得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却在大夫人的汤羹中下了毒药,大夫人是微笑着死在独孤傲然的怀里的,他心痛不已于是举剑刺进了三夫人的喉咙,三夫人的头发瞬间变成银白­色­,当时天­色­大变,电闪雷鸣。庭院里的樱花落尽,她死的很安详。独孤傲然也自裁而死。当时也奇怪,三夫人死后,大雨连下了两个月,乡民遭受了洪水之灾。从那以后,凡是独孤家的子孙,都会死得只剩下一棵独苗,而且死的方法千奇百怪。凡是女子生下来就是一袭白发,未出阁就香消玉陨。”

“祖母,那二夫人呢?”

“如果没有二夫人,也许独孤家就散了。独孤傲然死后,她独自一个人把家族经营起来,所以独孤家才有了今天。不过可惜的是,二夫人的孩子在三夫人死后也胎死腹中了。”

我叹息,真是个命运波折的女人。12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脚被人捆绑得结结实实,嘴巴也被封住了。这是一个暗阁,头还在隐隐作痛。很快地,我便能适应眼前的黑暗。暗阁是镂空雕花的,我挣扎了两下发现并没有什么用。透过隐约的烛光,我看到这并不是我熟悉的任何一个房间的摆设,有女人的说话声音伴着一股幽香清晰地传过来。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声音相当冷酷沙哑,却又似曾相识。

“办妥当了。”我看见声音的主人,她跪在地上,无比虔诚,一如我一开始见过她的模样有一种婉约之美。

“你亲眼看见她断的气么?”

“回娘的话,女儿将她打晕后埋在了藏娇阁的杂草丛里。想那柳如烟有天大的本事即可也就没了­性­命。独孤家发现七少­奶­­奶­失踪怎么也不会想到哪个老院落去,就算想到了,也以为是鬼魂所为。”

“那个柳如烟是自己找死,怪不得我。”

“下一个轮到谁了?还请娘吩咐。”

“先歇歇手吧,过些日子再说,这些日子也够他们吓得了。”

我气得肺几乎要裂开,一挣扎头撞在了暗阁上“咚”的一声。五夫人吓了一跳,厉声问:“谁?!”

她走过来把暗阁打开,发现我五花大绑地躺在暗阁里,大叫一声跌在地上,她显然是吓傻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惊叫:“娘……”那个黑衣的老­妇­打开窗户一闪身就不见了。我从心里冷笑出来,这是什么娘亲,让自己的女儿做伤天害理之事,出了事自己先逃。

“柳如烟,你没死?”她将我嘴上的布解开。

我冷笑:“五夫人,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你所为。”

“是又怎么样,可惜你永远也没机会说出来这件事了。”她从墙上挂的剑鞘里拔出剑就要刺过来。我闭上眼睛,等待这最后一下的疼痛,只听“咚”的一声,五夫人吃痛地叫一声跌在地上。

门被踹开,独孤寒首先闯了进来,紧接着,姨丈姨母老太太,二夫人,三夫人,还有他们随身的丫鬟都进来了。五夫人看到这阵势吓得说不出话来,独孤寒过来帮我解开绳子,老太太看我满身的伤,心疼地哭起来:“你这狠心的婆娘,害我儿孙,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还有什么话说?”

五夫人不怕反而笑了:“害你儿孙又如何。”

老太太的丫鬟湘帘扶我站起来,他们的情绪都相当激动眼光如刀子一样瞪着五夫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是觉得有太多的疑点没有解开,忙喝住众人,生怕谁一个忍不住拔出剑抹在五夫人的脖子上。

我说:“五夫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交代如何杀死鸳鸯的吧。”

五夫人镇定地笑:“是她找死的,怨不得我。”

三夫人哭闹着就要扑上来,被独孤寒拉住,他哭得肝肠寸断:“你个狠心的女人怎么可以杀我女儿。”

五夫人依然很镇定:“鸳鸯那日给我送鞋样在门外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话,我只好杀了她,然后扔到井里去了。”

“你究竟做了什么?”姨丈痛心疾首地问。

五夫人从地上爬起来,此刻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她优雅地理理头发,然后坐到桃木椅子上说:“我没做过什么,止不过在四少爷的茶里放了点失魂香让他变疯,在七少爷去迎嫁的时候,在他的香囊里放了点七日追魂散。说起那个七少爷也真够大命的,吃了那么久的梅花糕都吃不死他!”

我笑起来:“原来,那梅花糕是你做的。我早就奇怪,李厨娘为什么说起话来底气颇软,一开始以为她心虚。原来糕点是你做的,而她只不过想邀功而已。我早就知道李厨娘不是自杀,因为没有一个自杀的人会用唐门的万蚁噬心散自杀。持有这种毒药的人一定知道这毒药的威力,万蚁噬心,怎有上吊来得痛快?”

“我真小看你这丫头了,竟然还识得唐门的毒。”五夫人笑得凄惨。

“这点还难不倒我,只是你千算万算,只是算漏了一件事。”我微微一笑,心里不觉得甜蜜起来。

“什么事?”

“那就是,我的夫君,独孤冷,他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座皆惊,姨母道:“难道是那车夫说谎?”

“这只是车夫的片面之词而已,况且谁都没见过他的尸首不是吗?独孤冷迎嫁没有回来,有害人之心的人只知道他遇了害,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掩藏自己,所以更加肆无忌惮地要害人。”我顿了顿看着周围惊讶的神­色­接着说:“我在花园里有人跟踪,脚步很细碎,如果是男人,那着地的鞋掌一定是比较宽,声音也要厚实得多。我在花园的一棵樱花树下发现一半的脚印,也就是说,跟踪我的人都是半踮着脚尖走路,以免发出太多的声音。那个鞋印很窄,一看就是女人的。大家也知道丫鬟的鞋子大多都是粗布的,踩在土上仔细看,地上会留下很粗糙的印子。而小姐和夫人们的鞋子是缎子做的,平滑柔软,踩在土上就是细腻的一层。而我看见的那个脚印就是绸缎鞋子留下来的。”

我微微地笑,独孤寒心急地问:“既然你说七弟没死,那他又在哪里?”

我向四周看了一下,大声喊:“独孤冷,你要藏到什么时候?”

“你这丫头果然­精­得很。”独孤冷从另一个暗阁里翻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果真如我想象得那样,风度翩翩,睿智而英气。

“冷儿。”老太太惊喜地喊。独孤冷将祖母扶到椅子上坐下说:“如烟,你怎知道我没有死的?”

我心情愉快起来:“这还不简单。挂环没有坏的扇子怎么会自动从屏风是掉下来,好久没人读书的书桌上怎么会有新鲜的茶水。茶水泼到书上,前面的字体没有晕开,后面的字体却晕开了,这只能说明,字上刚写上不久的,墨迹和纸还没有完全亲和就被水泡透了。还有,如果没有你,我被五夫人活埋后怎么会神秘地出现在她的暗阁里?在我们当地,许多大户人家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设置了许多机关以备不时之需。我想,这就是你藏在房间里而不被人发现的秘密所在吧。”

13

五夫人看见独孤冷的现身,激动地全身发抖,她的声音颤微微的:“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下毒的?”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是谁下毒。两年前,我大病一场,后来才知道是梅花糕的原因,那时候做梅花糕的还不是李厨娘,是另一个厨娘,我病好不久还没有调查这件事她就死了。说来也奇怪,两年来,独孤家竟然没有再出过人命,我也没能查得出原因。后来再要梅花糕,里面再也没有了毒,直到我迎嫁如烟,发现有人在香囊上放了毒,才多了假死这么一出戏来。”

五夫人狂笑:“我本想让柳如烟也病个死去活来。”

姨母气得上去踢了她一脚,骂到:“贱人,我们独孤家跟你无怨无愁,老爷还花大价钱把你从妓院里赎出来,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们?”

五夫人凄厉地笑,那眼神中似乎要冒出火来:“你也配跟我说无怨无愁。是谁说我是凉月姑娘的转世怨魂,然后把我扔到山里喂狼的。要不是我娘心疼我跑到山里将我救出来扔在了镇子里,说不定我早就被狼吃了。可惜我命不好啊,竟然被一个老鸨拣到了,从小在青楼长大看尽了风尘。”

姨母大惊,倒退了好几步:“怎么可能,嫣红已经死了,是我亲眼看着她断气的。”

五夫人哭着大喊:“你看错了,我没有死,我变成**,还被自己的爹买了回来做小妾!所以我恨你们,我要将独孤家的人一个一个地杀掉!”她把头发散下来,乌黑的青丝里面,银白的发­色­像雪一样倾泻下来。她把衣服扯开给我们看,一块樱花般的胎记。姨母姨丈都惊呆了,许久,姨母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大叫:“我的嫣红啊,你真的是我的嫣红啊!”

我惊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姨丈摊在椅子上慢慢地道出来事情的原委:“夫人以前生了个女儿,那女娃儿生下来左肩就有一块樱花般的印记。而独孤傲然的三夫人左肩膀也有个印记。于是这个女娃儿被认为是凉月姑娘的转世。经过一家人的商量过后,众人还是决定将这个叫嫣红的孩子杀死扔到山里去。”

二夫人听着这里啜泣不止:“也许我照着老爷说的真把嫣红掐死也就没有今天的悲剧发生了。嫣红刚生小来就特别可爱,当她被掐得窒息的时候,我实在不忍心了,就跟夫人说已经断了气。当然,我没把她扔到山上去,而是扔到了镇子。”

独孤冷慢慢地靠近我:“那,五夫人所谓的娘是另有其人了?”他用手臂圈住我的腰:“如烟,这可真是个难题啊。”

我摇头:“这个不难。”我走到三夫人面前问:“三娘,能否把您的香袋给如烟看一下。”三夫人脸­色­微微地变将香袋解下来放在我手上。其他人都好奇地看着我的举动,我将香袋放在鼻子上嗅了一下:“好美的味道。前几日我和三娘在花园里遇到,当时这个香袋的香味特别的浓郁而且独特。如烟天生就对花粉比较敏感。而今天在五夫人的屋子里,我又闻到了这个味道。当时,这个房间里只有五夫人和她所谓的那个娘两个人在。五夫人身上只有脂粉味,所以这个五夫人的娘就是三夫人——的丫鬟,珠儿!”

五夫人大惊:“不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到三夫人身后的丫鬟身上,珠儿惊慌失措地跪下:“七少­奶­­奶­,这话可不能乱说啊,珠儿整日跟着三少­奶­­奶­身上是沾了香味没错,可是少­奶­­奶­也不能因为这片面之词冤枉了珠儿。”

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谁说我家小姐冤枉你啦?”

翠衣挺着骄傲的小胸脯进来,将一套夜行装和一些易容的道具扔在地上:“小姐,事情我都办妥啦。这是从珠儿的房间里搜出来的。”

管家惊奇地问:“翠衣这丫头不是失踪了么?”

独孤冷笑:“她是失踪了,不过是我把她掳了去,为的就是让她暗中帮助如烟找到凶手。“

珠儿也不狡辩,恨恨地道:“柳如烟,算你狠。”

“娘子,你怎么会怀疑她的?”独孤冷­干­脆称我为娘子。

“那日在园子遇见三娘和珠儿,小蝶儿说,她和阿兰不一样。我本也没放在心上,后来才想到,珠儿和其他丫鬟不同的地方。一般丫鬟用的帕子都是粗布的,而珠儿却拿着一块上好的苏州绣帕。”

五夫人几乎要发疯地扑上去:“你为何要害我?你为何在我来到这个家后出现告诉我这些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错,珠儿年纪那么轻,不可能知道五夫人从前的事。所以,这一切的一切发生的背后都有一个主谋在背后悄悄策划着。”

“他是谁?!”众人问。

我弯起来嘴角指向那个坐在角落里始终一言不发的人:“那个主谋就是她!”14

二夫人叹了口气,轻轻地站起身来。在众人无法置信的眼神中,我道出了事情的真相:“独孤家的女子世代都是银白­色­头发,那并不是因为受到了诅咒而是因为二夫人吩咐厨子在小姐们喝的粥里加入了藏红花。藏红花本来是非常名贵的药材,可是这葬红花却混进了一种叫草红花的药材,名字只差一个字,混在一起再加上唐门的一种毒就会使人的头发变白。”我转向五夫人问:“嫣红,你是来到府上头发才变白,而且才相信珠儿说的话的吧?”

五夫人木然地点了头。

二夫人微笑着看我,然后优雅地开口:“如烟说得都对。珠儿也是我安排的人。只是我当年一心软就留下了嫣红并把她扔到妓院门口。也许是父女天­性­,老爷竟然第一次看见嫣红就把她从妓院买回来,放在锦绣园,给她吃好喝好。于是我就让珠儿伴成老人的样子教她一些使毒的方法,并告诉她自己身世的真相。嫣红这孩子也单纯,竟真的以为是世外高人在帮她,也就傻傻地相信了。”

“最毒­妇­人心,我待你不薄,你怎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杀。”姨丈痛苦地捶着桌子,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夫人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二夫人不在意地笑:“杀冷儿是因为冷儿太聪明了,不得不杀。我曾经答应过我的娘亲,假如事情败露了,就把祖先婆婆的尘封的书挖出来重见天日,独孤家的诅咒也就算破了。”

“此话怎讲?”姨丈问。

二夫人只是摇头,他说:“我也不知道,娘亲说,那个坛子就埋在藏娇阁里唯一的那棵樱花树下。冷儿,你和寒儿去把那个坛子给挖出来。”

独孤冷和独孤寒去了不一会儿然后抱着个坛子回来。

打开坛子,里面是一本书,确切的说是一本笔记。笔记了记载了当年发生的所有的事。笔记是独孤傲然的二夫人写的,记载了一段浪漫又凄美的爱情故事。

我叫楚双儿,十八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传奇般的男子。他中毒躺在一个破庙门口,我救了他。我是唐门的弟子,为了她,我坚决地离开了师门与他来到这个世外桃源般美丽的地方。他叫独孤傲然,他有妻子。他的妻子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他不爱她,也不爱我。他谁都不爱,不过他对我们很好,我爱他这就够了。

我希望一辈子能这样在他身边,如果……她不出现的话,这一切都成为现实吧。

傲然那日去山上打猎,回来的时候,马背上多了一名女子,那女子有倾国倾城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她受了很重的伤。新伤旧伤叠在一起惨不忍睹。

他不再每天都出去打猎,而上守在她的床边,不分日夜地照顾她。他的眼神里有疼痛和热烈的爱慕。我的心悄悄地疼痛,恨不得那女子一夜之间死掉。

那女子终于康复了,她美丽得那样耀眼,让我与大夫人都羞愧于她的美丽。她叫凉月。

凉月的确是个好女子,温婉善良,她喜欢安静于是住进了宅院里最偏僻的藏娇阁。每晚,我都会偷偷地跑去她的院落,透过烛光看他们的影子倒影在窗户上。他为了她学习画画,只画她的模样。

我是那么的爱着那个男人,只能心痛地看着他为博其他女子一笑散尽了光华。终于有一天,一位高贵的访客的到来,打碎了我内心的平静。那位访客自称天子,他看见凉月的时候眼睛如星月般灿烂。如我所料,当天趁傲然不在,他去了凉月的藏娇阁,我躲在窗外头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凉月公主,你可以选择,跟我回去做我的妃子,或者留在这里,等着给独孤傲然收尸。”

“我既然嫁给他就不会改变,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你可别忘了,当年是独孤傲然带兵灭了你的国家,俘虏了你们国家的人。”

“你也别忘了,我被你囚禁了两年还是逃了出来,而且遇见了独孤傲然,我不管什么世俗什么权势,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原来的凉月公主已经死了。我只是凉月。”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自然会再来拜访,到时候再给答案也不迟。”

我感觉我的机会来了。

大夫人那几日病了,凉月嫌下人熬的药太糙了,于是每日亲自下厨煮药。我的心被撕扯着,我知道假如傲然知道了这件事,他必定死也不会放凉月走,可是,我不能没有他。于是,趁凉月出去喝水的空当,我将唐门最致命的万蚁噬心散放到汤药里。服了这种毒药的人会有万蚁噬心之痛,可是脸上的表情确是微笑的。看见大夫人微笑着死去,我哭得肝肠寸断。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可是,我不能没有独孤傲然。

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凉月毒死了大夫人。

在藏娇阁的院子里,独孤傲然将剑指在凉月的喉咙上,他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讲,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

我以为我看错了或者听错了,凉月竟然微笑着点了头,她说:“是的,是我毒死她的,我不能容许自己爱的男人身边有其他的女人。”

那剑锋几乎就没有犹豫地直直地刺进了凉月的喉咙。刹那间,凉月的长发像受了惊吓一般飞扬起来,青丝在一个眨眼的姿势就变成了被月光照亮的雪一样白。

顷刻间,电闪雷鸣,樱花纷纷败落下来,大雨滂沱而至。

独孤傲然将剑拔出来,猛地刺进自己的腹部。他们双双躺在樱花淡尽的院子里,安详地睡去。

我的尖叫声被雨声吞没。我爱的男人是个薄情之人,他只爱凉月一个,他在死的那一刻根本不知道那个叫楚双儿的女子要怎么活下去。他没有了凉月不能活,我没有了他一样没有了活下来的理由。

我要找一个活下来的理由。

我恨他。

我不能报复他,我还能报复他的子嗣,我要让他痛苦,永世不得安宁。

于是,我告诉他幼小的小孩,他们受到了诅咒,他们都是单纯的孩子,于是就相信了,我在家谱上记载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胎死腹中,其实我生了个女儿,叫楚晓婉。她将继承我的事业。将来晓婉的孩子也会继承我的事业,直到独孤家灭绝,或者独孤家发现了这个秘密。那么我写的这个笔记就会公开,我下的诅咒也就不再存在。

如果独孤家的后人们,你们知道了这个秘密,请不要难为我的孩子,他们只是为自己的祖­奶­­奶­这个可怜的女人报复她薄情的男人。

如果我的孩子们,独孤家最后一个子嗣也死掉了,请将他们厚葬,因为我也很爱他们,即使我杀了他们。

这世间痴情的女子有许多,我说出来,你不想听,也罢。

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25】金蚕

也许,真正有毒的,说到底,还是人心吧。”

苏离身为少数民族这件事情,原本是没有谁知道的,毕竟如今举国上下形势一片大好,新闻联播一直在说安定团结。假设你身边坐着的女孩子是苗族或者布依族,你会觉得别扭吗?也许更多的会是一种对于云贵那一片静谧安详天空的一种向往吧,刘三姐,阿诗玛,在漓江或者石林放歌。卡斯特地貌造成的天坑地陷,彩云之南的西双版纳。都是在中国地图上闪着光亮的令人愉悦的点,那里原驻的人民有着朴素品行还有华丽的服饰,不都是游离在我们的生活之外的美好状态吗?

于是在这座北方城市里,刚刚走入大学校门的苏离说自己有着布依族的血统,因为她那布依族的­奶­­奶­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有一种惊奇的表情,呀!是吗,真好啊。你高考的时候还可以享受到优惠政策呢。

就是这样子了,苏离和我们身边的汉族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穿着牛仔衬衣说着普通话上着大学的专业课。但是当她在宿舍的床头放上自己穿着民族服饰的照片,还是不可避免的引得同寝室的同学禁不住的啧啧赞叹。照片中的她素面朝天,头上戴着方帕,包藏住盘成云髻的鞭子,宝蓝­色­的印染布织就的大襟短衣和白底蓝花蜡染布的百褶长裙,系长围腰。还有她脖颈上手腕上耀眼的手工银饰。这些都使得苏离看起来突然成了另外的一个姑娘,和眼前的这一个不一样。那是遥远之城里柔软的记忆。

同寝室的的人就会说,你什么时候照的呢?真是太漂亮了。你什么时候再去呢?记得叫上我哦!

其实每当别人这么说起的时候,苏离的目光就会在一瞬间不露痕迹的黯淡下来。那是一种伤心经过动脉然后在静脉中缓慢涌动的蓝­色­血液,她是不会再去贵州了。自从­奶­­奶­去世之后,那个地方即使再美丽,对于自己,也成了毫无意义的荒芜之地。

苏离的­奶­­奶­,那个小个子驼背的布依族老人。至今她都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认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去看望过她。唯有在­奶­­奶­过世的那段时间,爸爸带着自己去贵州料理老人的后事。

也就是那段短暂的时间里,苏离才多少知道知道了一些老一辈的事情。爷爷原本是北方人,在文革时期的知青上山下乡的浪潮中来到贵州。然后遇见了­奶­­奶­,后来就有了父亲。这和许多知青的状况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后来的事情却是让人惋惜的。回城的通知下来之后,爷爷被告知因为他已经在贵州结婚生子而不能回去。这对于一心想回到北方旷阔­干­燥的故乡的爷爷无疑是一记晴天霹雳。于是他不顾­奶­­奶­苦苦的挽留,和她离婚,忘记那些相濡以沫的美好岁月,带着父亲从噩梦一般艰苦潮湿的云贵回到了繁华井然的北方城市。

那么这样的话,应该自责并且愧疚的人是爷爷而不是­奶­­奶­。但是真相总也会躲躲藏藏的沉没在时间的洪流中。爷爷回去之后没有多久就病死了,暴病,医院查不出任何原因。而且父亲从不谈起自己四岁的时候站在病床前所目睹的爷爷的死状。可苏离却能从他的眼睛中看到巨大的恐惧和仇恨。爷爷垂死的时候对爸爸说,你­奶­­奶­说过,我是绝对走不了的,这个我知道,但是我把你带出来了,你不能再回去。

这句话,在父亲四岁的时候就扎下了根。是­奶­­奶­害死了爷爷。爸爸永远不会原谅她。所以绝不会再踏上那片土地,苏离也不可以。

苏离是一直记得这件事情的。虽然她的心里那么疑惑。这一切就像是一道费解的谜题,所有的线索毫无头绪,即使谜面历历在目清晰可见,但谜底却始终缺失。

所以苏离仅仅回去过一次,就是在­奶­­奶­去世的时候,这位享年仅仅五十八岁的­妇­人,十九岁生下父亲,原以为就可以陪伴着自己所爱的人好好的将自己的骨­肉­养大。却在二十三岁就开始守寡。一个人被遗忘在大山层峦叠嶂中的小山村,整日孤身一人在崎岖贫瘠的土地上耕作,不与任何人往来。因为似乎同乡的居民也极度排斥她,虽然她也曾经是如此丰满美好的女子。苏离的­奶­­奶­,也许就是在孤独的侵蚀和思念的折磨之下过早的死去了。

所以在送葬的那天,几个人抬着­奶­­奶­的棺椁。爸爸扛着招魂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苏离跟在队伍后面。崎岖的山路和身边氤氲弥漫的潮湿水汽映证了那句形容贵州山区的俗话,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苏离抬头看着早上苍凉模糊的太阳,似乎雨点马上就要落下来了。她突然觉得一种同情和悲悯在心中渐渐的生成。

老人的葬礼相当的简陋。在一处无人的山头,草草的掘了一方独|­茓­,然后安葬妥当,连墓碑也不曾立下。村里的人要爸爸把­奶­­奶­葬的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会被找到。苏离还是按照汉族的规矩恭恭敬敬的磕了头。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其实人生一世,无论多么风光无限或者凄惨凋零,到头来还不过仅剩一捧黄土?­奶­­奶­究竟犯了什么样的过错?竟然会一生不再与之相见,生命如此暗淡收场,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晚上爸爸让苏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从此再不回来。

苏离住在­奶­­奶­生前留下的小竹楼里,躺在­奶­­奶­的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楼下传来爸爸的鼾声。她小心翼翼的下了床。竹编的窗户因为年久失修显得残破不堪,挂钩也破损了,被夜风一吹就吱吱呀呀的打开了,悬在窗外晃晃荡荡。

月牙孤悬在没有星辰的夜空中,漆黑如幕的大背景下,一道冷粼粼的月光落在黑褐­色­的地板上。像是铺了一层水银,明晃晃的闪着幽然的光。柜子,卧榻,茶几这些家具都是竹制的。还有墙上挂着的蓑衣和斗笠。它们也微微的泛着光,让人觉出一股寒意。但是房间里十分­干­净,没有蜘蛛也没有蚊虫,似乎是天天打扫过的,没有一丝灰尘,生命的那些尘埃又到了哪里去了?

如此简陋的房舍,如此贫瘠的家当。苏离真的想象不出来­奶­­奶­这几十年是如何度过的。她于是又难过起来,随手打开一个樟木箱子。却又一下子不自觉的惊喜了。

那是一整套完整的布依族服饰。还有银质的首饰和手工刺绣的花包。虽然看上去已经有年月了,却又像新的一样,也许是­奶­­奶­少女时代的嫁衣。苏离兴奋的拿起来看了又看,还忍不住的在自己身上比划。她真的是太喜欢了,她想带走它们。

于是她把一套衣服都从箱子里面拿出来。放在竹床上,却看见箱子低安静的卧着一只陶罐。普普通通的褐­色­陶罐,也许是被­奶­­奶­日夜抚摸所以表面失去了粗糙转而是一种陈旧的光泽。盖子那里被人用火漆和白蜡密封好。上面刻着一行字,歪歪扭扭的四个字,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那不是端午节吗?这个罐子里面装着什么呢?藏在自己的嫁衣下面,那一定是­奶­­奶­最为宝贵的私藏了吧。银饰?珠宝?还是其他的什么呢?苏离轻轻的晃了晃,隐隐的听见轻微的撞击声,柔软的一团,在罐子里簌簌滚动。苏离想了又想,终究是猜不出来,但是也没有想要现在就打开。既然封蜡上写着五月初五,现在已经是阳历五月底了,到时候再打开也不算晚。

于是苏离小心的把这个陶罐装进了随身的旅行包里。

等到第二天早上。爸爸上楼叫苏离起床。却惊讶的看见她穿着一整套布依族少女的服饰。美艳难当,那种热情又含蓄的美感让爸爸有过一刻的愣神。就好像时光倒回到几十年前,爷爷在一个盛大的篝火晚会上遇见了盛装的­奶­­奶­。苏离如同复活了­奶­­奶­,让一切的风景停留在那个动荡又盲目的岁月。

爸,你看!好不好看?我从­奶­­奶­的箱子里找到的。苏离说,还不由得转了一个圈,身上的配饰叮当作响,像初春解冻的泉水汩汩的流过山间。

苏离原本以为爸爸会很惊讶的说很漂亮。但是他没有,他的惊讶在下一秒就转变为怒气,他的生气让苏离即觉得莫名其妙又感到委屈。爸爸说,谁让你穿了?赶快脱下来!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苏离不情愿,但是爸爸的语气是少有的严厉和笃定。苏离只好悻悻的脱下那些衣服,换上了自己来时的运动装。但是她也求得了父亲的允许,拍摄了一张照片,也算留下了这样的一个纪念。

回去的路上,苏离看着火车窗外倏忽而过的风景默默出神。她觉得就是这么短的时间,自己素未谋面的­奶­­奶­就这样从自己的生命中推退出了,虽然她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过。­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唯有那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陶罐,藏在了背包最底层的黑暗里。2

苏离回到学校,大学的生活一如既往的让人觉得枯燥。以前高中的时候是没有时间玩,而现在手里握着大把大把的时间却不知道要怎么挥霍。苏离把那张照片洗出来,装在相框里放在书桌上。自然是在同学中赚足了羡慕和赞美。有着布依族血统的苏离俨然成了大家关注的新热点。那个时候电视剧《仙剑奇侠传》在大学生中热播,每个男生都在重温游戏中的那一份武侠神功快意江湖,而每个女生也都感动与那场唯美浪漫至极的旷古奇恋。碰巧那张照片里的苏离穿着南诏那边的服装。眉目中又有着天生的乖张和可爱,灵动而亲切。于是同学们就给苏离起了一个很让她开心的绰号,阿奴。

而随着端午节的临近,苏离又开始重新猜测起那只被她偷偷带来藏在衣柜里的陶罐了。她有些迫不及待,只等着时间一到就拆封开启,好看看真相大白。

而那个晚上,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整个宿舍被断电了。并排的四座宿舍楼像是被人施加了催眠的咒语,原本还有不少窗户亮着灯,却又在一瞬间全体具灭。苏离半夜醒过来,傍晚的时候同自己在­操­场跑步,有好事的男生看见她就喊,嗨!那不是咱学校的阿奴吗?苏离听了觉得即讨厌又得意。她出了一身的汗还累得­精­疲力尽。这样才算痛快,回去吃一顿再好好睡个囫囵觉。她的生活方式健康又痛快。

苏离觉得大概是因为跑步的时候让灰尘从衣领钻到脖子里了。自己回来觉得累了就没有洗澡。现在脖子那里十分不舒服。她翻身下床,摸黑打开衣柜找一件­干­净衣服换一下。

借着窗外路灯的光苏离挑了一件粉­色­的薄T-shirt。压在衣服底下,她用力把它抽出来。却听见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到脚边然后摔碎了。她马上意识到坏了,自己一个不小心,把那只陶罐打碎了。

苏离闻到一阵十分诡异的味道,潮湿的,­阴­沉的味道。像是一种那是一种暗处滋长的气息,潮湿,腐朽,自顾自。让她在第一时间想到角落里悄然繁衍的菌落,被这气味熏得眼前似乎看到一片幽暗的绿,远离了盛放也就无关凋零。

她隐隐的感觉到有什么极其微弱的簌簌响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照亮眼前这一片小小的地方。看见褐­色­的陶罐摔裂成几片,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金黄|­色­的粘稠液体,晶莹的缓慢的在地上流成一个古怪的不规则的形状。如果没有这气味作祟的话,别人一定会把这当成是蜂蜜。

可是苏离确定那不是蜂蜜。

已经这样了,再懊丧也无济于事。她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看看手机,是农历五月初四。真可惜,就差一天了。不过也没什么,如果罐子里就只是这些东西。那到时候不还是要失望?真不明白­奶­­奶­­干­嘛要把这玩意藏的这么严实去当宝贝。真是浪费我的感情。苏离没好脾气的想。

然后她简单的清理了一下。继续睡觉了。

那个夜晚苏离睡得格外沉。但是模模糊糊的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趴在自己脸上,湿凉的,柔软的,很轻的在自己脸上蠕动着。细小的声响像是微风吹过树叶一般。可是当自己觉得痒了,抬手抚摸脸颊的时候,确又什么都没有。

这一觉让人莫名的觉得古怪,第二天苏离醒来心里难免觉得烦躁。

同寝室的童童看见苏离起床了。走上去问,苏离你看,这个东西是不是你的?

苏离看见童童手里捏着一片陶罐的碎片。那是自己用扫帚扫进墙角的。那个不明的陶罐现在被童童拿在手里。她突然就紧张起来。苏离说是的,是我拿进来的,不小心打碎了。有什么问题吗?

哦,这样呀,我说呢,这么特别的罐子。要是阿奴的东西的话,就没有什么意外了。不过打碎了,真的挺可惜的。童童说着冲苏离笑了笑。

苏离尴尬的回个笑。为什么是我的东西的话就没什么了呢?我真有那么特别吗?何况那里面的究竟装着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

可是童童并没有理会正在思索的苏离。她又挥手把陶罐的碎片丢到墙角。回来再打扫吧。苏离你今天要是还打算上专业课的话就要快一点了。你只有十五分钟了。咱们最最慈祥最最和蔼的谢顶老头一定不会惩罚你的。

这一通反话说的苏离不寒而栗。她可是知道那个谢顶老头的厉害,据说是全校最严格的老顽固。只要你有一点不合乎标准,想要拿到他的学分?那就等下辈子吧!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抱着书本就往大教室冲过去。

苏离一定怎么都不会想到。那只陶罐是一只潘多拉的盒子,只要一旦被打开,灾难就会呼啸着降临。没有人知道那滩粘稠的金黄|­色­液体究竟是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人明白童童为什么会在短短一周之内病倒。

就是在那天她们昏昏欲睡的从谢顶老头的课堂上回来。当天夜里寝室里的女生就被童童疼痛难忍的呻吟惊醒。宿管拿来应急的照明灯,苏离的目光落在童童手上,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童童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了一块肿起物,很大的样子,约有二三寸。借着照明灯刺眼明亮的灯光,苏离发现那个肿块如同活物,一层薄的几乎透明的皮肤将它紧紧的裹在身体里面,褐红­色­的外表略略透明。童童的额头上全是细汗,她说你们看,它好像是活的。说着用左手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个肿块,它紧接着像受了刺激一样跳动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童童哭叫着问在场的人,它为什么会长在我身上?

连老师都被吓住了,没有人作声。过了一会苏离才缓过神来,她说童童你先别害怕,可能是急­性­的血管瘤。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童童的眼睛因为疼痛而满是泪光。她听了这话,看着苏离想了想说,我,我想吃­肉­。

啊?围在一旁的李萌惊讶的说,你不疼吗?这个时候你竟然说你饿了?

我是说真的,我想吃­肉­,你们谁有零食给我一些,只要是­肉­就行。

哦,你等一下,我这里有袋牛­肉­­干­,我给你拿。李萌说着转身从抽屉里拿了一大包牛­肉­­干­递给童童,这个可以吗?

恩,给我。童童抓过来,粗暴的撕开袋子就往嘴里塞,那份吃相让在场的人都皱起了眉头。毫无优雅可言,没有一点童童平日里­干­净清爽的姿态。

半袋牛­肉­­干­下肚,童童似乎是恢复了。她说,真是奇怪,我不觉得疼了。

苏离不放心的问,可是这样子怎么能行啊?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医院看看吧?

算啦,其实也不是特别疼,就刚才那一阵有点让人不想活了。现在好多了。明天有场考试的,我都准备了好长时间了,要是因为这个就不参加了,回来还不是要继续补考?那多讨厌人啊。我考完试再去医院挂号吧。不要紧的,也许真的就只是血管瘤,这段时间学习太用功了。刚才猛一下被吓傻啦。

真的不要紧吗?李萌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吃点牛­肉­­干­就能治好血管瘤啊?

要真的是绝症的话,去不去医院那还不是一样?童童毕竟是那么乐天的孩子,她虚弱的笑笑。好像病倒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这些人。好啦,你们不要吓我啦。先睡觉吧,我都困了。

苏离惴惴不安的看着童童,总觉得这事情和自己有关系,但是又说不出来。她点点头说那好吧童童听你的,你要是觉得难受了就叫我们,大家都在的。

而那个夜晚苏离失眠了。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觉得这件事情是和自己拿来的那只陶罐有关的。那里面装的是毒药吗?还是一个封存已久的诅咒被自己无意中打开了?那是­奶­­奶­的东西,那么会和她悲惨的身世有关系吗?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也仅仅是苏离的揣测罢了。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多钟了。如果再不休息的话明天上课铁定会打瞌睡的。她于是打算暂时不去想这些事情,关机睡觉。

手机上来电显示的小绿花就在这时突然亮起来,紧接着的铃声吓了苏离一跳。她皱皱眉头,号码是知道的,隔壁班的陈果。但是我们也不熟悉啊,她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有很紧急的事情吗?

连续的铃声吵得同寝室的小凡翻了个身。苏离害怕打扰到其他人,按下接听键,俯身钻进被窝。

喂?苏离吗?我是陈果。

恩,我是的,有事情吗?这么晚了?

我和童童都是七班的。她长得那个瘤子我见过了,我觉得不正常。也许陈果也是躲在被窝里说话的。她的声音很小,压抑沉重。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的,苏离说。童童好像是突然就长出了那个瘤子,我们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哦,这样啊,你真不知道?陈果在电话另一头确认?

你在怀疑我吗?苏离顿时觉得难堪。我真的不知道,童童说她考试结束了就去医院看看,到时候医生会告诉你的!说完苏离挂上了电话。莫名其妙的被人怀疑,苏离的气愤使得她­干­脆坐起来。在漆黑的寝室里她分明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一团暗黄|­色­的气味无声无息,但是确定存在,让人毛骨悚然。

放下手机没过多久,困意袭来,终于成功捕获了苏离的清醒意识。她靠着白墙由着上下眼皮打架,已经不生气了,于是就要睡觉。然而这时,另外一种声音重新响起,是塑料袋被揉动的声音,离自己很近,仿佛就在身边一样。然后是牙齿咬合的动静。最后是连续的咀嚼。就在自己东北角的方向,童童的床铺上。

童童你还没有睡吗?苏离小声问。

恩,我本来已经睡着了,后来又饿醒了。这不是还有半包牛­肉­­干­吗?我吃完再说。

苏离应了一下。她想自己终于可以合眼了。窗帘的一角没有盖严,透出清早白茫茫的光线。像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

三个小时之后,所有的人都被可恶的叫喊吵醒。宿管老师大声的喊着,挨个拍门。今天上午参加考试的同学记得起来啊!学生们不情愿的从刚刚进入的梦想里回来,抱怨着往身上套衣服。苏离却是因为实在是起不来床了,­干­脆下定决定面对暴风雨,拿被子往头上一蒙,睡得不省人事。

直到人家都洗漱完毕,她才算准了这个时候,邋邋遢遢的溜到了食堂,打了一份早餐,挑一个看着顺眼的位置坐下来慢慢吃。

很快,那些参加考试的苦命兄弟们冲刺一样的涌进食堂,陈果和童童一起进来,看见苏离坐在那里,于是就在她面前坐下。

苏离一见陈果,不自觉得就觉得不开心,她对童童说,你今天觉得好一些了吗?眼睛却故意转开不看陈果。

陈果却似乎很热情的抢着回答,没什么大碍,今天考试听说是那个教授出的题,应该不难过的。。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苏离想,陈果大概只是关心童童,结果说了让我不开心的话,其实也没什么的。于是冰释前嫌,三个人坐在一起吃早饭。虽然她们不明白一向追求骨感身材,视­肉­类如仇敌的童童今天为什么会一改常态,买了二十个­肉­包子,却单单把包子的­肉­馅扣出来吃掉。

苏离惊诧的表情让童童觉得不自在,怎么了?她问,不就是吃点­肉­食呀,我想吃而已。你­干­吗这样看着我?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傻?这下子苏里觉得童童现在不仅满嘴流油,而且说话带刺。

陈果却很平静,好像童童一贯如此她见怪不怪一样。她和苏离一样端起碗来小口的喝着热豆浆。过了一会,陈果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鸭蛋,在桌子边缘磕一磕,然后剥起来。苏离好奇的问,你怎么带了一个鸭蛋呢?加餐吗?

陈果愣了一下,然后说,没有啦,我知道一个偏方,鸭蛋清是可以活血的,所以我想让童童试一试。她说着,一双纤细的手指在鸭蛋上来回忙活着。然而苏离却发现了一个小细节,陈果悄悄的把手指上的一枚银戒指塞进了鸭蛋清,递给童童。

结果自然是这样,童童大口的吃着鸭蛋清,但是很快就被隐藏在其中的戒指咯住了牙。她哎呀一声低呼,把蛋清和戒指一起吐出来。

这下子陈果和苏离都看清了。童童吐出来的蛋清和戒指都是黑­色­的。

正当诧异着,那边催考的预备铃声已经响起。于是也没有顾上这一茬,她们急匆匆的往教室赶过去。

苏离虽然不明白陈果的用意是什么,但是至少她明白。黑­色­的戒指和蛋清一定代表了什么。她是知道一个常识的,但凡中毒的人,用银器可以试毒。那么童童是中毒了吗?如果是,会是什么毒?

带着这些疑问,苏离难免不能集中­精­力。在考场上一向会发挥出­色­的她这一次似乎并没有能够好好的答卷。她总觉得仿佛胸口被堵了什么一样,呼吸不畅快,就连思维,也是糊糊涂涂的搅在一起。但是她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预感,如同在放风筝的时候线断了,有一头于是失重,空落落的让人觉得不安。

果然,刚刚出了考场。就听见走廊那边的考场里一阵­骚­乱,很多人头聚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像是一排一排的肿瘤围在一起。苏离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童童出事了。她冲过去扒开人群,就看见仰躺在地上的童童。

原本生长在她手背上的那个肿块不见了。不,不是不见了,而是蛇一样的游走到了身体的其他地方。童童的头发散开,全身因为承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痛而不停的痉挛。汗水透过皮肤染湿了她的衣服。她死命的抓住一个男生的手说,救救我,我疼,它在咬我,它一直在咬我。

于是很多人都看见了。那个肿块如同一条一尺有余的蛇,沿着童童的神经和血管仿佛钻洞一样的到处游走。啊!有人发出被惊吓的叫喊,你们快看!它要钻进脑袋里了。

苏离不敢看,但是她听见童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她大声的叫着,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我疼。她的叫声把其他人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声音都盖住了。

童童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她的手指­鸡­爪一样聚成一团。就像是身处烈火之中无处逃避。很多人都别过头,这一幕太残忍,没有人敢看。

更残忍的还有后面,很多飞虫,比如蝗虫,蜻蜓,蝈蝈,以及有毒的隐翅虫。它们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穿过走廊落在童童身上。还有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蜈蚣,蝎子。这些平日里让女生尖叫的昆虫此时仿佛的接到了某种招引,统统不避人,径直爬到童童身上用力的啮咬,和她体内的生物内外夹击里应外合,分明要致她于死地。

等到120姗姗来迟,童童已经不可救治。她在地上缩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浑身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完整的。被踩死的昆虫流出的绿­色­的汁液和红­色­血水交织在一起,散发出腥臭的气味。让人胃里面不禁翻江倒海。

医生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但是他们还是有良好的业务素质的,迅速的取出急救仪器。两个医生细致的检查一番之后,站起来很惶惑的拍掉附着在身上的秽物,然后宣布童童已经死亡了。

二十四个小时之前童童不还是好好的吗?仅仅二十四个小时,为什么就成了这样一种惨不忍睹的状况?很多人都哭了,苏离只是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笼罩全身。如果说这期间有什么让人怀疑的事情,那么就只有一件,就是童童曾经触摸过自己带来的那只陶罐。

在医护人员刚刚将童童的尸体带走之后。校园里还沉浸在沉重的悲痛和恐慌之中。陈果和苏离站在事发现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不出所以然。

那个被童童握住手的男生突然从自己的班级里大笑着冲出来。他一边笑一边大声的向经过的每一个人说着最恶毒的话语。被他骂的人第一时间的反应不是气愤,而是不解,这是一个很老实的男孩子呀,平时话也不多,对人也很和气,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跟我们每个人都有仇似的大声谩骂?于是都是面面相觑,在刚刚的疑惑上又加了一个砝码,隐隐的问着这到底都是怎么了?

那个男生在走廊上中邪了一样奔跑着。一会笑的癫狂不已,一会又马上哭得悲痛欲绝。这个时候他如果去当演员,绝对震撼观众。因为这不是装出来的,这笑是发自内心的狂笑,而那些挂在脸上的鼻涕眼泪也是真实存在的。他对着一面空白的墙壁停住了,突然发疯一样的向墙上撞,嘴里含糊的骂着,然后挥动着拳头死命的往墙上砸。一下接连一下,白墙纹丝不动,但是那钝重的撞击声像是一击锤子砸着每个在场的人的听觉神经。直到他的拳头已经血­肉­模糊成了一个­肉­球他也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他发出如同兽类一般的低吼。机械的朝一面墙壁挥拳,可那面墙上除了沾染了一片血迹之外没有任何损坏。这下子别人才明白。他已经疯了,完全疯了,他的神经失效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毫不自知的充满了攻击­性­。

学校里的保安闻讯赶来,他们听说有学生受伤了还拿着酒­精­和纱布。一见到这个男生的样子,也傻眼了,老师说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制服他!

就在他们一呼而上的时候,苏里突然大声喊,他是接触到童童才变成这样子的!你们不要碰他。

这句话就像是一阵狂风吹散迷雾,让在场的人一下子明白了他发疯的原因。于是围在不远处看热闹的同学失火一般呼啦啦跑开好远。那些保安也把手里的酒­精­纱布放下之后拔腿就跑。而那瓶酒­精­被摔碎在地上,顿时浓烈的气味在并不宽敞的走廊里四下蔓延。那个男生闻到了酒­精­的气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停下来,走到那滩酒­精­前,不自主的抓起地上的半截瓶子将余下的酒­精­一饮而尽,那样子如同酗酒的恶徒。

苏离以为这样子的话他或者就会安静一点了。谁知道那是酒­精­遇见了火焰,他的身体瞬间被激发出可怕的毁灭力量一般,他手舞足蹈的在走廊里癫狂不已。相比之前的状态更加严重了,就连在一般看着的苏离和陈果也不得不避开转移到安全地带。她们远远的看着这个男生如同一件傀儡一样身不由己,似乎是被某种不知名的邪恶的力量控制着,不停止的怒吼大笑或者痛哭流涕。这个样子,不是疯了还会是什么?

末了,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个男生奋力的向墙上撞去。咚的一声,鲜血和脑浆在雪白的墙壁上四散飞溅。他倒在地上,登时没有了气息。

远远的立在一旁不敢上前的老师这个时候走过来,强打­精­神吩咐同学们有秩序的离开,叫保安封锁现场,然后给110打了电话。

大家狐疑着默不作声的往楼下走,没有人会料到童童会这么痛苦不堪的死去,更没有人会料到那个男生仅仅是碰了她一下竟然就会是这个下场。空气变得十分沉闷,好像到处都是危险的种子,于是人人自危。

下楼的时候陈果在苏离背后小声的叫住她。低声的问,苏离,你说说看,如果你要面临一场灾难,或者是孤独而死,或者是贫困而死,也可能是早早夭折。如果你有的选择的话,你会选择哪一个?

苏离没有听明白,因为她没有想到陈果会问自己这样没有根据的问题,而且这三个选择都是不好的结果。她想了一会然后说,我都不希望会发生,没有一个是好下场。

可是如果一定要选择呢?告诉我,你的答案。陈果笃定的语气里有点无奈有点悲伤。

早早夭折吧,不然即使是活下去,也还是会受苦。苏离觉得这个答案有点不负责任,但是作为一个大学女生,孤独贫穷的生活是她所不敢想像也不能忍受的。

嗯,陈果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寝室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童童的突然死去让余下的三个好姐妹不免陷入了悲痛和恐惧之中。而苏离除了这种心情之外,还有深深的自责。她恨自己多事,拿回了那只陶罐,结果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虽然至今自己仍然不清楚那只罐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童童是在接触到了那其中的蜜黄|­色­液体才中【河蟹】毒的,而那个可怜的男生也同样是因为接触了童童。

可是那只陶罐的碎片已经不知道被打扫到了哪个角落。这一切,似乎都无从查起了。

但是陈果为什么要用银器来试探童童,在那个男生死后又会来问我选择哪种灾难的奇怪问题呢?如果说陈果是知道真相的话,这似乎也是欠缺证据的,那只罐子她根本就没有见过呀。她爸爸是一个老中【河蟹】医,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上一次流感在学校爆发,还是她从家里拿来了她爸爸亲手配【河蟹】制的独【河蟹】家中【河蟹】药才使得大家很快就痊【河蟹】愈了。所以她怀疑童童中毒也许是出自医药【河蟹】世家的耳濡目染呀。这样想,苏离就更加困惑了。

那么会是谁呢?苏离一边想着,一边拂拭着手腕上的银镯,那是­奶­­奶­下葬之后自己得到的一件首饰,西南苗疆的工匠纯【河蟹】手【河蟹】工【河蟹】打造的东西。她十分喜爱,渐渐的已经养成了习惯,但凡心情不好或者思索问题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转动它。

因为死【河蟹】亡带来的紧张,苏离的手心涔涔的渗出细汗。这汗水附着在银镯上,很快,一阵克制【河蟹】不住的颤【河蟹】抖使得苏离感觉到一阵冷汗从背后直冲上脑门。她一下子手足无措,僵坐在凳子上,牙齿咯咯的碰撞着,脑门上的汗水流下来,落在桌子上。

因为她清楚的看见那只银镯在自己的抚摸下,在汗水的浸【河蟹】­淫­中,已经罩上了一层密密斜织的乌­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努力的平静急切躁【河蟹】动的心跳,克制住想要哭喊的恐惧感。苏离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自己也已经中毒了。苏离一边想着,一边拂拭着手腕上的银镯,那是­奶­­奶­下葬之后自己得到的一件首饰,西南苗疆的工匠纯【河蟹】手【河蟹】工【河蟹】打造的东西。她十分喜爱,渐渐的已经养成了习惯,但凡心情不好或者思索问题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转动它。

因为死【河蟹】亡带来的紧张,苏离的手心涔涔的渗出细汗。这汗水附着在银镯上,很快,一阵克制【河蟹】不住的颤【河蟹】抖使得苏离感觉到一阵冷汗从背后直冲上脑门。她一下子手足无措,僵坐在凳子上,牙齿咯咯的碰撞着,脑门上的汗水流下来,落在桌子上。

因为她清楚的看见那只银镯在自己的抚摸下,在汗水的浸【河蟹】­淫­中,已经罩上了一层密密斜织的乌­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努力的平静急切躁【河蟹】动的心跳,克制住想要哭喊的恐惧感。苏离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自己也已经中毒了。

苏离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怎么解救,而是害怕,那种恐惧像是一台放映机,前两个人惨不忍睹的死状电影胶片一样的在眼前簌簌重现。她不禁冷汗直流,她不知道自己会用什么状态死去。但是从毒【河蟹】发到毙【河蟹】命的时间是那么短,紧迫到也许下一秒,不久前看到的那一切又会在自己身上重演了。

陈果什么时候进来的苏离并没有发现,但是陈果却一眼就看见了苏离古怪的样子。很快,她发现了那只变成黑­色­的银【河蟹】镯子。惊讶不已的说,苏离,你也中毒了吗?

苏离这才哇的一下子哭出来。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就是一个陶罐子吗?为什么会害死这么多人?陈果,你有没有头绪,你给我说一个办法好不好?

陶罐子?陈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但是转瞬即逝了。她倒是很沉着冷静的拍拍苏离的肩膀,安慰她说,你别害怕,天无绝人之路的,这样吧,你去找我爸爸,他是个老中【河蟹】医,也许会有眉目。

苏离止住了哭泣,她点点头,说好的,我现在就去。

当真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半个小时之后,苏离就站在陈果爸爸开的那家中医【河蟹】诊【河蟹】所前。白­色­的一个招【河蟹】牌,大红­色­的红【河蟹】十【河蟹】字因为上了时候显得很旧,上面落了许多灰尘,油漆刷出来的字迹也有了剥落的迹象。这是一个大街上很普通的小诊【河蟹】所,苏离掀起帘子进去的时候闻见一股很浓重的中【河蟹】药味,很刺鼻的苦味。那似乎是麝香的味道,长时间处于这样的环境里人的嗅觉绝对会失效的。

不过苏离来的似乎不巧,正赶上被治愈的病患前来感谢大夫。苏离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也不免觉得惊讶,就是昨天,陈果的爸爸用了一次针【河蟹】灸就治【河蟹】好了一位老先生五十年的中风。真是不可想象,陈伯伯的医【河蟹】术这么高明。苏离不免觉得有了着落,她安静的等着病人的家属离开。

陈伯伯的脸上有喜气,毕竟是医者父母心,医【河蟹】术被人肯定那是一件很自豪的事情。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之后,抬眼看着苏离然后说。果果已经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苏离问道。

你别急,也许还是有办法的,我们家祖上是福建的,世代行【河蟹】医。治【河蟹】疗【河蟹】蛇【河蟹】伤小咬很有一套的。你先坐到这里,我给你把把【河蟹】脉。

苏离照做了,她坐在诊【河蟹】室一角的沙发上,伸出左手让陈伯伯把【河蟹】脉。

但是她发现陈伯伯在一瞬间变了脸­色­。他眉头紧锁,微微的摇着头,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也开始变得僵硬了。他站起来让苏离等一下,在一面很大的药柜里寻摸了好一会找出一截枯草一样的东西让苏离含在嘴里。

这个是灸甘草,你在嘴里嚼一下然后咽下去。看看是不是会觉得肚子疼。

果然,吃下去这片草仅仅十分钟之后,苏离觉得胸腔和腹腔里翻搅一样的疼痛。她忍受不住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啊,她双手捂着肚子缩成一团。

但是最最惊讶的人不是苏离,而是陈伯伯。他用一枚银针扎在苏离脖子上的一处|­茓­【河蟹】位上,瞬间就止【河蟹】了【河蟹】痛。他上下打量苏离,然后用十分怀疑的语气问她,你的老家是哪里的?闽南还是云贵?

苏离扶着额头擦汗说,不是的,我就是北方人啊,本地的。

不对不对,你不要撒谎,北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们家谁是闽南的?

没有啊,你问这个做什么啊?这个我的病有关系吗?苏离不解地说,但是转念一想,突然想起来,她着急要告诉医生,语气也显得快,她说我的­奶­­奶­是贵州的,布依族。不过已经去世了。

那就对了,陈伯伯说。你中的毒就是她下的,或者说这毒物至少是你­奶­­奶­培养出来的。

是吗?我倒真的是从­奶­­奶­那里拿回来过一只陶罐子,后来不小心打碎了,但是那罐子里是空的,除了一滩黄|­色­的水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你告诉我,你们学校里还有别人中毒的吗?或者已经不明不白死了的?

这下子可让苏离佩服的五体投地,她老老实实地说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落下。

哈哈!陈伯伯突然发出一阵意外的笑声,把苏离吓了一跳。是真的!是真的!他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果果没骗我,这是真的!

什么?苏离顿时觉得他也很反常,心里很不安,开始小心戒备起来。

你中的这种毒叫做蛊,这是在云贵和闽南乡村中秘密流传的一种巫术。陈伯伯说,而且真是幸运,你­奶­­奶­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培养出来的蛊母现在在你的体内。那是金蚕啊!金蚕蛊母,所有蛊虫中最神秘最强大的一种。

什么!你是说我身体里面有条虫子?我不相信,而且,我­奶­­奶­怎么会做那种邪恶的事情啊?我不相信。

你必须相信,我问你,你­奶­­奶­是不是最后一个人孤独而死?陈伯伯见苏离沉默着不说话,继续说道,你回忆一下,你回你­奶­­奶­的住处的时候,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可是我敢说她的房子一定十分­干­净,清洁的一丝没有灰尘。你说对不对?

苏离深吸了一口气,她点头说,没错,你说的没错。那么我要怎么办?你有办法救我吗?

这样吧,我们做一个交换,我帮你把金蚕从你的身体里引出来,你把它送给我。这么样子的话,你就安全了,我也有了可以研究的东西,不是两全其美吗?

苏离觉得隐隐的有种担心,但是这的确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提议,她说好的,就照你说的办。

于是陈伯伯推开一扇小门,那里面没有光线的照耀,十分­阴­冷黑暗。开门的时候,一阵腥味朝苏离直扑而来,那种味道潮湿,诡异,像是扭曲纠缠在一起的神经细胞让人浑身不舒服。他回头冲苏离招手,你跟我来。

苏离跟随他走进了内室,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隔间。有一截蜡烛在自顾自的燃烧着,微明的火光照的狭窄的房间里­阴­森昏暗。房间虽然小但是十分的­干­净,没有一丝灰尘,就像是记忆中­奶­­奶­的住所一样。三面墙壁一个小门,没有任何的家具,唯有一侧立着的柜子,上面码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玻璃制瓶瓶罐罐。苏离模模糊糊的看见罐子里装着的东西,蝎子,蜈蚣,蚂蝗,隐翅虫,还有幼小的毒蛇和蟾蜍。这些东西原本就已经够让人觉得脊背发麻了,更严重的是,它们是活的,各自在束缚自己的玻璃罐里爬行蠕动,似乎也是感觉到了什么而显得焦躁不安。苏离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房间中间的地上有一个大坑,上面用一个硕大的沉木盖子盖好。陈伯伯说,这坑里就是我自己养的金蚕,还不到一年,并没有养成。远远不如你的那只,少说也都有三十多年了。

金蚕?它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苏离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实在是想搞明白寄生在自己身体里的那条虫子究竟是何等的外形。

你会看见的,我就是要用我的这条来那你那条引出来。说着,陈伯伯用力掀开了那个盖子。

一条大约十公分的淡黄|­色­蠕虫懒洋洋的躺在坑低。它似乎是感觉到了盖子被打开的震动,扬起头停滞在空中,对着有火光的方向。苏离看不清楚,只是觉得像是一只大号的毛毛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小声的问陈伯伯,就是这个东西吗?

你千万不要小看它,《本草纲目》中是有记载的。将上百种世间的毒物放入巨大的坛罐中,里面没有任何食物,空间又拥挤不堪。情急之下,它们就会相互残杀,啃其尸骨。因为累积了其它毒物的毒­性­,它们的毒­性­就越来越大,后来的残杀也更加汹烈。决战到最后,只有一只毒物生存下来。一年以后打开坛罐,不管它是哪一种,也不管其是死是活,它就是蛊。我尝试了很多次了,前几次不是得到了其他的种类就是没有一只存活的。这一次多亏了我回闽南老家的时候留心,碰到有蛊师嫁金蚕,捡了回来,等到下一个端午,它就成了我的了。

可是,可是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这个……陈伯伯似乎是有一阵犹豫。但又很简单地说,我可以借助金蚕的灵气,做事情就会很顺利。他来我们家这一段时间以来,我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没有一次失误过的。好了好了,你不要问太多,我们开始吧?

苏离点头。按照陈伯伯的吩咐坐在大坑边上。而陈伯伯则从柜子上取来那些毒虫,纷纷倒进了那个坑里。

几十只毒物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纷纷扬起尾针,毒鳌,口器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一场厮杀一触即发。很快苏离也感觉到腹腔中一阵翻江倒海,似乎真的是有一条虫子正沿着食道往外爬,一阵阵眩晕之后,她忍不住呕吐起来,一低头,一点金黄|­色­的流光落入了眼前的大坑里。

一瞬间,坑里就像是沸腾了一样,让人眼花缭乱的毒虫,毒蛇,纠缠撕咬在一起。那场面的残酷一点都不亚于人类之间的战争。苏离目瞪口呆的看着,虽然听不到金戈铁马的厮杀声,但是那种默默的簌簌声响就像是有一万只虫子在身上爬行。她看得出了一身冷汗。

蜈蚣被蝎子刺死,蝎子被蝮蛇咬死,蝮蛇被蜘蛛毒死,蜘蛛又死在金蚕口下。这样一环一环的争斗之后,坑里活着的虫子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只剩下两只,陈家的金蚕和苏离吐出来的蛊母。

苏离这才看清那条潜藏在自己身体里的虫子。一寸长,通体金黄|­色­,和另外的那只相比显得很瘦弱。好像观看古罗马的角斗士竞技一样,陈伯伯和苏离都屏息凝视,密切的注视着这两只金蚕。

过程短暂的让人失望。那条体格大的金蚕靠近那条瘦小的蛊母,只一口就把它吞了下去。苏离不禁对它的表现感到失望,她突然觉得遗憾,所组成的一个自己的­奶­­奶­用了一生的时间饲养的毒物却不如人家养了一年的,这难免让她觉得气愤。

苏离正沉默着,却听见陈伯伯颇为认真的对她说,你不觉得这一幕是十分­精­彩的吗?酷似人生?

什么?苏离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我们难道不像这些昆虫,被无可选择的命运投进同一个逃不出去的大坑里。这个大坑不正是我们所处的社会吗?在这个拥挤的环境里,为了生存,我们不可避免的要相互杀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争斗,毒药,利刃,所有的东西都无所不用其极。只是为了生存,要活着,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难免要牺牲其他的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这样子解决问题是最无知的。还有爱,还有很多值得付出的感情。苏离显然是被他的这一番曲解给激怒了。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心里面有太多负面的情绪了。你误解了这个社会的本质,它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绝不是!陈伯伯,你是一个医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听了苏离生气的斥责,他却也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转头注视着地坑里的战事。

苏离突然对眼前的这个长辈产生了怀疑。她觉得这样的人也许并不可能真正的为自己解毒。她的腿被坐麻了,刚想站起来,却听见陈伯伯低声说,还没结束,你快看!

那条得到胜利的金蚕骄傲的在坑地堆积的尸体上爬行。但是动作越来越迟缓,直到它仰起头,身子僵直的挺起来,一动也不动了。就在这时,那条被它吞下的蛊母却从它的脑袋上钻出了一个洞,自在的从那个冒着金绿­色­浓稠液体的洞里爬出来。而那个大号的家伙却瘫倒在坑里,在这场较量中第二名和倒数第一名的下场都是一样的,死。

眼前的情景让苏离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陈伯伯的见解如此偏激,但是确有似乎经得起琢磨。他大喜过望,他笑着赞叹道,你­奶­­奶­真不愧是布依族的蛊师。我输的心服口服。他的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光彩,他重新盖好盖子。让苏离跟着自己从小屋里出来,仔细的锁好了门。

苏离,这件事情请你保密,毕竟我不是要拿它害人。之前那两个中毒的学生也只能说是意外。你现在身上的毒已经消失了。这只金蚕蛊母和你没有关系了。你明白了吗?

苏离点点头。转身离开了这家带给她太多震撼和恐惧不安的小诊所。这件诊所里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个带着父母之心的医者治病救人,他高超的医术来自如此多的毒虫子。苏离又想到那条可怕的金蚕一直藏在自己的体内,又禁不住一阵后怕。

回到寝室之后刚刚坐下,喘息未定的苏离正想找点水喝。同寝室的一个同学却告诉她,陈果死了。也就是在自己和陈伯伯观看金蚕的同一时间,陈果在寝室里午睡。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溃烂,许多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暗红­色­蠕虫从她溃烂的皮肤下面钻出来。陈果奇痒难忍,但是一旦碰触,自己的皮肤就会像土墙上的墙皮一样齐刷刷的脱落下来。无数的虫子在她身上每一处血管每一处神经里穿梭噬咬。嗓子里,皮肤里,内脏里,没有一处不填充了几近饱和的毒虫子。它们似乎是饥饿至极的蚂蚁,不停的分泌毒素腐蚀着她。直到最后陈果被医生用床单裹着带走的时候,她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不过是千千万万的暗红­色­蠕虫所组成的一个陈果的躯壳罢了。

陈果的突然死去让苏离想起来她曾经问过的一个关于死亡的问题。或者是孤独而死,或者是贫困而死,也可能是早早夭折。三个中必须是要选择一个的。

果然,陈果的下场是早夭,二十岁的时候被毒虫啃噬致死。

那段时间,苏离一有总是往学校的图书馆里跑。她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古典的医药书籍,比如《本草纲目》,《舆地志》,《礼经》等等许多文献。才渐渐的有了眉目,了解到那只让生命变得脆弱不堪的金­色­蠕虫就是一种蛊,最最邪恶毒辣的昆虫,金蚕。

闽南或者云贵的少数民族的女子,其中有的就会成为蛊师。她们大多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和磨难,于是就会采用培养蛊虫这种伤天害理的办法来报复他人保护自己。比如,自己布依族的­奶­­奶­。

喂养金蚕的好处在于,它的灵气可以帮助主人做任何事情都会十分顺利。时常会有意想不到的好的结果发生。做官的会从此平步青云,经商的也因此一本万利,做学问的也会因为善记聪辩。金蚕蛊可以说是一种能够给人带来莫大帮助的宠物。

但是它所要求的代价也是十分惨痛的。是必须要从孤,贫,夭这三者中选择一样。­奶­­奶­选择的是孤独而死,陈果选择的是早早夭折。那么,陈果的父亲又会选择什么呢?

大学的老师那天和苏离闲聊的时候说起来,陈果已经被学校选定要作为交换生去国外留学了,却不曾想会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苏离听在耳中,默默的为陈果觉得不值。想要事事如意的是人人都想要得到的。但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呢?为什么一定要去杀人?

因为苏离已经弄明白了。童童和那个男生的死状并不是由金蚕蛊引起的。通过她这两个多月的学习和查阅,童童是由于中了一种名叫生蛇蛊的毒,而那个男生的则是丧神蛊。而这些蛊正是陈果为了强化自己金蚕的灵力所以才拿自己的同学做实验,用这些杀了人的蛊再去喂养金蚕。好帮助自己能够更好更快的达到目的。

可是陈果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的蛊为什么会要了自己的姓名吧。苏离轻笑着摇了摇头,­奶­­奶­一生都在侍奉金蚕,循序渐进,所以那条金蚕并没有伤害到­奶­­奶­。可是陈果急于求成,短时间内让金蚕集聚了大量的灵力,那么谁又愿意被人关在狭小不见天日的罐子里呢?那条金蚕就是趁着自己灵力大增于是背叛了的主人,在陈果还在为了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而得意的时候,金蚕所释放的蛊虫已经寄生在她的大脑里,并最终将她蚕食成了一具空壳。

这算不算因果报应呢?苏理想,反正还是那句老话,做老实人吃踏实饭,不然的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于是在苏离吐出那条金蚕的三个月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要去找陈果的爸爸,她一定要让他毁灭掉那条金蚕,那是邪恶,那是在人­性­极端仇恨和自私的灌溉下才生长出的怪胎。

苏离重新走上那家小诊所的台阶,却是大门紧闭。她叫了门,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人应答。一位坐在隔壁的店铺门口的老头正仰头眯着眼睛打盹。

苏离走上去叫醒老人家,很礼貌的问,老爷爷,请问一下这家诊所的陈大夫还在这里吗?

老人家睁开眼睛看着苏离,一直看着,像是过了很久吧。他才慢慢地说,不在啦,陈大夫上个月才死的。

死了?苏离不禁愕然。

是啊,陈大夫在我们这边开中医诊所也有十来年了。医术其实也还说得过去,就是从去年开始,也不知道那小子在哪里学到了真功夫。多复杂的病一来他这里都是不消半天就治好了。他的名气也一下子就大了,来看病的人也就多了。什么人都有,要是三月来挂号,说不定要等到五月才能排到呢。后来市里面的领导­干­部也慕名过来了,还真让他给治好了,本来打算说要把他调到一家大医院当副院长兼主治医师。这可算是他反身的解放了,一下子就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老爷爷的话匣子似乎一旦打开就合不住了。苏离只得打断他问,那陈伯伯又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谁知道呢?也许是高兴事太多,乐极生悲了吧。他是死在自己诊所里的。死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不过后来警察在他家里发现了一间密室,那里面,哎呀,说起来就吓人,全都是毒虫子,一个大坑里都是。我们当时都吓傻了,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些东西,所以都觉得小陈这人肯定有问题,不然他养那个做什么?不过好在警察用石灰一洒,再用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听到这话,苏离不免舒了一口气。那些蛊虫都被毁掉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但是他怎么会死了呢?这一点让苏离找不到理由,她于是又问,那么老爷爷,陈伯伯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你在场吗?

我当然在场了,他的尸体还是我张罗着给抬上警车的嘞。不过说起来我还真的觉得纳闷,法医解剖之后断定,他属于正常死亡,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他本人也没有什么身体上的病灶。发现他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也不像是受罪的样子。真奇怪啊,可真是奇怪……

老人家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苏离却不想再听下去了。她和老爷爷说了再见,一个人往来时的方向走。

­奶­­奶­,陈果,陈伯伯,还有那些因为养蛊害人都不得善终的人,他们的内心才是蛊生长的温床。自私,妒嫉,残忍,­阴­暗,才是蛊虫赖以生长的养料。

也许,真正有毒的,说到底,还是人心吧。

【26】幻觉月球

楔子

昏暗幽闭的狭小空间,安静到让人遗忘了呼吸与心跳。玻璃门窗映­射­着远处城市的夜晚纷乱的光。而这城市的上空,逢了满月。大而苍白的月亮孤孤悬挂,它的光芒穿越无尽的尘埃之后抵达到这里,已经微薄到不易觉察。只有一侧老式的座钟缓慢的滴答响着,用一种残忍沉默的方式,裁协着时间。

午夜的钟声响了。时针,分针,秒针,契合的并成一条线。指着之上的灰暗的天花板,那里有一大团­阴­影。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在此时,神秘的通道已经开放。

她就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缄默着凝重的表情,仪式即将开始。七十七张塔罗牌按照无人知晓的诡异阵型摆列。在地上组合出一个人形的图案。她手中的一张“月亮”紧密的贴在了胸口。仿佛童年里珍爱的玻璃弹珠,那是记忆的封装体。她屏住呼吸,放缓心跳。用灵魂去与之对话。记忆像是有形的流水,欢畅的流淌进这张纸牌。被净化澄澈,转而用一种崭新的方式被重新书写。她虔诚忘我的进行着这样的仪式,以一个潜藏在暗处的旁观者的姿态,偷窥一样去阅读另一个陌生人的记忆。那是一个不曾了解的盛大世界,如同一片繁茂的森林。关于爱,关于恨。还有挣扎和宽恕。

记忆的碎片在时光中揭示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电影胶片一样在她脑海中刷过去。她的眼泪落在纸牌上。悄无声息的殷开渗透。每个人的过去,都像是一段深深浅浅的故事,将原本纯净如赤子般的灵魂浸染成一块凌乱斑驳的画布。如何去隐藏去涂改都已然无济于事。

而现在,时光的权杖正被她真切的握在手里。她如同造物主一样慈悲又哀凉的审视着,开始将这个故事重新书写。

在吴子君进入大学一年半之后,始终过着一种平缓的罕有波澜的生活。有男友陪伴在身边,因而她对人事少有兴趣。爱情学业,像是天平两端静置的砝码,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而在她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感情之后。一场莫名的瘟疫正悄然的在校园里蔓延。

所有人一时间仿佛被什么物质麻痹了神经,都陷入一种颓靡困顿的状态。好像都正处于失恋的低潮里,变得懒散迟钝。健忘是这场瘟疫最直接的病灶。常常是认真的听完了一节课,老师那一句下课就像是咒语。一瞬间抹掉了在场者的记忆。老师忘记了自己讲了些什么,学生也再想不起来自己听了什么。

这样的情况像是由中心的一个点迅速的传染扩散成片。然后蔓延至整个校园,记忆不能忍受身体的禁锢。纷纷逃逸出来,如同灰尘一样弥漫而起,随满天风沙不知漂流到了哪个角落。

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种非正常的状态,一开始只当作是今年的春季来的尤为彻底,人体大多会在这个季节感到疲乏。然而很快这样的说话就被推翻。他们试图用常规的办法解决。保证睡眠,服用安神补脑的药品。然而却与事无补,丝毫没有期望中的效果。

大约是在这种情况被发现的十天之后。事态已经波及扩大。没有人能用科学的方法去解释,很多无神论者都纷纷倒戈用一些神秘的学说去分析。之后得到了一个颇为惊人的结论。

在三月初刚开学的时候,学校里曾经一度爆发过一次规模不小的使用塔罗牌的活动。这种传自西方的神秘占卜术风靡一时,许多人都接触过这种游戏。在由一张张­精­美纸牌组合而成的一个个牌阵中试图寻求对自己人生爱情命运的指引和解答。

于是学校里大大小小的塔罗社团成了学校首要治理的目标。一纸公文下达到每个班每个寝室,一切和塔罗牌有关的社团统统被取缔,一切聚会和交流会都不准许继续开展。原本盛行的购买和使用塔罗牌的风气一时间消失,转而在校园里时常能看到有学生和青年老师焚烧和丢弃自己依赖和使用过的纸牌。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式,学校里最大的塔罗社团不得不根据这样的情况作出回应。他们否认这场瘟疫是由于塔罗牌而造成的。但是迫于学校的压力,很多计划好的活动都被终止。成员也陆续的退出,很快就有原本上百人规模的大型团体推荐为仅余十几人奄奄一息的弱小组织。

他们决定临时召开一次会议。讨论如何解决目前的灾难和社团的危机。聚会地点选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中东风格的小咖啡店。而对塔罗牌一无所知的子君也就是在那次,刚好认识了社团里和核心成员,另一个神秘寡言的女生,苏半夏。

那日吴子君晚自习后在咖啡店喝一杯拿铁。正赶上塔罗社团里大约十个骨­干­成员鱼贯而入,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团团围坐着商讨着社团目前的处境接下来如何发展。已经接近十点钟,店外的路灯映得室内昏暗低沉。店里只有子君一个多余的顾客。那些人没有理会,不时的争论,几乎使得这次聚会成了一场辩论。

她穿了一件月白的衬衫,灰棉布裤子,显得­干­净利落。她刚好感冒,加上旁边这些人都杀气腾腾或者一脸凝重,于是只能自觉的坐在角落里。那个时候半夏正坐在人群之外,没有参与这次讨论而只是冷眼旁观一样的低头在一处矮桌上摆弄着一把纸牌。它们印刷­精­美,修长静谧而­色­彩斑驳。在桌面上排列组合成奇异的图案,像是一张张欲言又止的脸。

半夏发现子君正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手里的纸牌。她直起身子,撩开额前散落的碎发。微微的笑一下,然后问,怎么?你也喜欢玩塔罗牌吗?

子君摇摇头,如是说,我不懂这个,以前身边有很多朋友玩,但是我没有试过。

来,试试看。半夏把手里的牌归拢,按照一定的方法重新洗牌。在打开成一个扇形推到子君面前。她说,你抽一张,看看你的本命牌是什么。

子君照做了,她似乎是面临着一场选择因而小心翼翼。她的手指在那些背对自己的纸牌上轻轻点了点,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旧银戒指闪烁着微薄的亮光。然后她捏住一张,抽了出来。

是海畔的一座孤塔,暗夜之下的沙滩,一只小小的螃蟹胆怯的往塔的方向爬行。它被昏暗的月光照着,天空中悬着一弯红­色­的月牙。在纸牌的下方写着,18,月亮。

什么意思?子君轻声问。

半夏注视着她的嘴­唇­,然后说。你是被选中的人,第十九张牌选中了你。是月亮,它代表了人­阴­­性­的不安定情绪,比如犹疑,动摇,迷惑。对于曾经的回忆和梦境耿耿于怀。是属于意识的一张牌,主意是幻觉。

半夏说完子君就不免摇了摇头,你能解释的通俗一点吗?我不明白。

没什么,半夏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没有多做解释。两个女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沉默的僵持着。好在此时已经很晚了,聚会即将结束,很多人已经起身离开。咖啡店里几乎是在一瞬间人去房空,当她们回过神来,已经空荡荡的,有了一种和布景相称的落寞和荒芜。

子君对半夏并没有留下过多的好感。她们道了别,出了房间。在春季­干­燥微凉的晚风中,不约而同的仰望太空,恰巧同时看见了一颗流行闪烁着划过天际。那种微弱的光芒像是一次短暂绽放。子君看见半夏手里的塔罗牌竟然微微的泛出了一丝荧光,同样转瞬即逝。

既然看见了流星,那就许个愿望吧。半夏说。

子君垂下头,双手合十,虔诚的说,无论我犯下了多大的过错,我都祈求能够得到宽恕。为了我深爱过的人。

半夏站在她的身旁,听见她的祷告。黯然的说,也许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

半夏把塔罗牌装进自己的背包,看着子君疑惑不解又满是怀疑的神­色­。微微笑了,然后静心答道,和你一样,我也为了我深爱的人。

而在回去的路上,子君又开始回味刚才的混乱喧嚣中,半夏那一段沉寂莫名的解答。她的右手抚摸着左手的手指,猛然间发现。自己一直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

那枚细细的戒指已经戴了三年,那是智博留下的东西。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遗失了呢,一定是在包厢里。不留意就掉了。她急匆匆的赶回去,已经是凌晨,咖啡店也打烊了。她不甘心的在门口踌躇了很久,北方城市的春季夜晚,尘埃在风里流窜。她悻悻然的看着门口挂上了“close”。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回到宿舍,寝室里的姐妹都已经被催眠一样沉沉睡下。电也断了,子君借着走廊里的灯光洗漱,左手无名指上只余下一道暗红­色­的戒痕。她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水龙头开着,哗哗的水声掩盖住了她小声的抽泣。她是这场瘟疫中难得没有被侵害的人,可是她却有些羡慕那些能够­干­脆遗忘的同学。她的回忆就像是流水,在这样一个情绪低落怅然若失的夜晚海潮一样的涌过来。

三年之前,还是在高中。智博依然是温和挺拔的少年,面对子君的时候会害羞会语塞。四月里的某一天,南国校园里的樱花树开到缤纷绚烂,放学的时候,智博低下头吻了子君,把那枚戒指戴到了她的手指上。子君知道,那一天是他们相恋第一百零九天的日子,因为那枚戒指是自己一直喜欢的。智博每天为她攒下一枚硬币,直到能买下那枚戒指。

她记得智博说,古希腊人总是会将一枚戒指戴在情侣的无名指上。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有一根血管直通心脏,所以戒指的意思就是用心承诺。

在子君发现戒指遗失之后的几天里,她所居住的北方城市难得下了好几天的雨水。深夜失眠的时候,听见窗外的雨声,她不免又想起了南方。

大学之前的所有日子,子君都是生活在南方一座小城里。和智博一起,楼上楼下,有着最单纯最无邪的成长。那里的空气总是很潮湿,那里的土壤总是很松软。很多微妙的情愫都适合在这里缓慢萌发。就好像两个人考上了同一所北方大学之后,站在彼此的父母面前承认自己其实早已经相爱了。那时候父母的目光只有过一瞬间的惊讶,随即而来的就是一份舒心的微笑和祝福。

在踏上北去的列车的时候,爸爸一拳落在智博的肩膀上说,我们家可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还被你拐带走了。如果过年回来,小君说你这个哥哥敢在大学里欺负她,你看我这个做叔叔的怎么收拾你!

子君想,那也许是自己这辈子听到的,最幸福的威胁了。

大一第一学期结束之后,两个人回到南方。向大人们报告自己的学业,两家人聚在一起在新年守岁。烟花在头顶升腾绽放,子君藏在智博的大衣里躲风,他也会体贴的捂住她的耳朵帮她驱赶爆竹的喧扰。智博的妈妈去世的很早,家里只有已经退休的父亲,他的身体不好,因而妈妈总会时不时的让子君上楼去喊他们爷俩来家里吃饭。从三楼到四楼的二十八阶楼梯,对于子君来说,就是一条幸福的步道,即使是这样的短。

下午的时候,智博爸爸打来电话,声音里有些焦急。他问子君,智博这些天在忙什么?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怎么大半个月了也没有往家里打电话。

子君安定下自己的情绪,镇静地说,智博最近忙一个考试。很重要的,所以一直没和你联系。我现在陪着他呢,叔叔你放心,现在都四月了,放假之后我们就回去。

然而在电话挂断之后。子君陷入长时间的失神里,她心疼起这个衰老沉默的长辈来。智博四岁失去了母亲,被爸爸和大院里的邻居关照着。智博自然是他唯一的希望,他为儿子考上大学而骄傲,也为子君和他的感情而欣慰。

那么,自己该如何告诉这个男子,智博已经在半个月之前的一次车祸中丧生这件事情?

子君在悲伤和矛盾中坐立不安,一直没有痊愈的感冒此时又雪上加霜的让她头疼欲裂。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瞒多久。死者长已矣,总有一天这片包着火焰的纸会被毁灭。到那时,是不是就会有一到晴天霹雳?把老人所有的希望和支柱瞬间击毁?

下午子君去医院拿一些治疗流感的药物。取药时路过监护病房,那个老太太依然平静的躺在满是仪器设备的病床上,手腕上连着吊瓶,鼻子里Сhā着管子。和三天前自己来的时候一样。但是子君看得出来,她的子女并不是善茬。上一次就听见了夫­妇­的争吵,老太太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女儿和女婿看起来并不富裕,都不愿意再花钱给老人看病。子君想着也不知道这个老人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辛苦了一辈子,女儿也嫁了人,却不免成了负累。陷入这样可悲可怜的境遇。

落雨的下午,医院里有潮湿刺鼻的来苏水味道。没有人打这过往。走廊里安静的很,子君路过病房不免伸头往里张望。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退了出来。

老人已经到了大限之期,在病床上痛苦的剧烈挣扎着,她大口的喘息,一旁呼吸器上的气囊猛烈的收缩着。她的亲人就站在床边,冷眼看着老人一步步往死亡的门里走。两个子女却都无动于衷。对床边伸手可及的呼救按钮视而不见。那一幕该是怎样的残忍与绝情,料像是那老人也万不曾料到。自己的子女竟然会为了省下那笔治疗费用而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痛苦中死去。

远空遽然闪过一道电光,病房的墙壁被映得惨白。闷雷滚滚而过,子君心里猛然间闪现过一幅场景。这让她周身一颤,连连退后。

脚步声惊动了背对自己的那对夫­妇­。他们急转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子君。错愕而惊恐的瞪着她。此时心电图的声音已经由原本的滴滴声换作了连续的长音。那是心跳停止的信号。马上医生护士就会急奔过来宣告告人的死亡了。

子君并没有追究审判这两人的意思。她的惊慌是因为她感觉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雷电有着巨大的力量,她恍然间想起了什么。这简直是昨日重现,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罪责向她扑来,在这狭小的死亡的气息刚刚升起的病房里压的她喘不过气。她一刻也不敢多待,转身落荒而逃。

她钻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把水龙头拧开,捧一把凉水洒在脸上极力抑制住自己巨大的悲哀与恐惧。手指上的戒痕已经淡了很多,好像一个人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一样让人无力而沮丧。子君找纸巾时碰翻了手包,拉链开着,证件,钱包,记事本等等杂物一股脑的散落在地上。然后,那张塔罗牌就这样飘飘然的落在了地上。向上摊开,是一张破碎的,欲言又止的脸。

子君凛然一震,什么时候,半夏的这张纸牌到了自己的包里?是她刻意放进去的吗?送给我算是留作纪念?一时间半夏那张藏匿在昏暗空间里似笑非笑的脸又重新在眼前清晰明显起来。她的目光清淡锐利,递过纸牌的时候,掌心有着动人的花纹。

她把那一张月亮捡起来,红­色­的月牙,在沙滩上迷途的螃蟹,远处伫立无声的孤独水塔。像是一个迷茫而模糊的梦境。纸张锋利的边缘划破皮肤,一丝血液流过左手无名指的第三根指节。

周末子君去了一趟书店,寻找一些美术方面的书籍。她捧着一摞书刚从公交车上下来,一场大雨如期而至。席卷了这座城市。

这让她狼狈不已,漫天砸下的雨点让她躲闪不及。她把书抱在怀里,站在站台等待雨势稍歇。

妈妈打来一个电话。语气里有无限的小心和哀叹。智博的死父母都已经知道。车祸发生之后,民政局把死亡通知寄到了智博父亲那里,刚巧被母亲看到。于是隐瞒下这个事实。同自己的女儿一样,不忍心告诉那个垂老的男子这样残酷的事实。

子君默默的听着妈妈说话,一直到她说,你程伯伯的状况很不好,前几天他上楼的时候昏倒,在医院里已经查出来是胃癌晚期。他一个人辛苦把儿子带大,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医生说怕是最多也就一个月了。他还拜托我们一定不要让智博知道。唉,怎么就会这样命苦呢?子君,你打算怎么办?

她毫无头绪,低声的答道,我不知道,智博已经不在了。程伯伯又已经得了绝症,我不想告诉他这些,可是他肯定是想见见儿子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子君正苦恼的絮絮说着,突然间她像是被一道雷电击中,手颤抖着握不住电话,由着它掉进脚下的泥污里。

那个人就是这样出现在子君的视线里的。其时已经是下午,天­色­因暴雨而昏暗。天地苍茫,远空是一片灰黄|­色­迷蒙的光。他清瘦挺拔,撑着一把黑­色­的打伞。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角,又将他的背影洗得发白。举伞的手臂­干­净而修长,如此熟悉却觉得陌生。

就只是一个背影的相错。子君像是突然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了心脏。莫名的疼痛让她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即将跃出来一样。她哽住了,不顾头顶倾盆的大雨,冲出站台。追上那个背影,请等一等,她喊得这样绝望。

那男子转身的时候,恰巧起了一阵很大的风。街上的纸屑,灰尘通通被冲到天上,再也没有落下来。眼前的男子有着和智博一摸一样的容貌,姿态,甚至是眼神。都一样的舒卷明媚,像是南国九月的天空。只是他的脸­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没有一点血­色­。在雨中的黑伞下显得格外单薄。

子君顿时龃龉着说不出话。呆了半饷,雨水顺着头发往脚下淌,她哽咽着问,是你吗?智博?

那个­干­净清爽的短发男子愣了一下,然后疑惑的摇了摇头。我想你认错人了,对不起,我叫素颜。秦素颜。

可是天底下则么可能会有如此相象的人呢?简直就是智博的孪生兄弟。或者在那一刻,子君甚至觉得,智博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去。他一直都在,只是向自己开了一个有些过分的玩笑。

只是眼前的男子给自己的感觉,还是陌生的。就像是校园里那些被迫失忆的人,一无所知的站在那里。子君在惊愕之后,还是遗憾的认定这个人是不认识的,只是凑巧拥有着和智博惊人相似的容貌。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直到秦素颜喊了她一声,请问,你,还有事情吗?

就在那一瞬间,子君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她为自己的念头而激动的颤抖不已。但这似乎是势在必行的唯一的办法了,她深吸一口气,仰起脸。认真地说,你好,秦素颜。我叫吴子君,虽然十分唐突,但是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这很重要。我请求你一定要答应。

是什么呢?素颜浅笑了一下,那笑容温和的让子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依然是在那家咖啡店里,暖暖的香味里有蒸馏机嗒嗒作响的声音。两个人,那男子­干­净清新的像是雨后新苗,那女子潮湿落寞的如同跌进泥淖。子君缓慢的说着什么,素颜的话不多,神情凝重,只是随之点头。

直到他们留下电话各自离开,子君把手机装进提包时发现那张塔罗牌已经被雨水浸湿。上面的图案鲜艳的像是可以滴下颜­色­。子君走在雨后的路上,天边的霞光被洗过,像是一连即将拉开的灿然幕布。

后来子君去找过半夏,在同学那里知道苏半夏的学院和班级。也从他人的口中听说她这个人,十分独立,据说自己还开了一家店。然而很少说话,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上课,自习的时候都只是拿着一把塔罗牌自娱自乐。是相当神秘的女生。这让子君不免认为半夏是奇特的,她能够为自己提供帮助。

而当子君自那次聚会之后再见到半夏,是在学校一间自习室里。也是夜晚,阶梯教室里半夏坐在最偏僻的角落。子君走过去,掏出那张月亮,放在桌子上。这是你放在我的包里的吗?她问。

半夏没有回答,她接过那张塔罗牌。把它们重新放回去,然后洗牌,切牌。在桌面上摆出一个阵型,再一一翻开,一一比照。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子君有点沉不住气了。她想起了一些事情,好奇的问,半夏,你觉得学校里不停的有人失忆这件事情。真的和塔罗牌有关吗?

也许吧,塔罗牌有很多功能。比如祝福,比如咒诅。而且还有着某些你意想不到的能力,和白银,玉石这些有灵力的物体一样,它也可以用来收藏记忆。就像是抽血,把一个人的某段记忆提取出来。然后封存起来。这在西方曾经是一种很盛行的巫术,有些人不愿意记得那些让自己痛苦的经历。就请占卜师提取走那段记忆,然后销毁。不过我不认为咱们学校里会有这么高深的人懂得这项禁术,而且这对施术者本人有害无益。除非——是为了报复,把收集的最恐怖的记忆强加给别人。直到所有的牌被全部翻开半夏抬起头问,吴子君,你杀过人吗?

这话让她为之一震,记忆是澎湃的海潮把封闭的门轰然撞开。子君沉默了很久,呼吸声是唯一的响动。然后她说,是,我杀过人。

如果说这只一个占卜者的无端猜测,也不至于让子君如临大敌。但是半夏的话煞有介事,有毋庸置疑的确定。这样在失去智博之后陷入无限悲观的子君难以平静。

这个人,还是你至亲至近的人,是吗?

是,子君有些站立不稳。她低声试探的问,你能够通过塔罗牌得知吗?

也许可以,半夏重新摆列出一个复杂的牌阵。放­射­状的七份塔罗牌围绕着一个中心扩展。随着最后一张底牌被翻开,赫然是那一张月亮。

子君不确定是否是半夏做了手脚还是果真如此。她觉得呼吸急促,直直的盯着那张月亮,脑海里没有了思维。直到管理员催促她们离开教室要锁门的时候。子君才初醒一般,语气里带着太多忐忑。

那张牌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当然,刚才你看到的牌阵叫做七芒星,是一种很少人会的占卜。你拿着这张牌吧,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会成功的。半夏说着把那张月亮又还给了子君。

七芒星?子君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不禁再问,什么意思?

神的祝福,半夏说完,我不是答应过你,可以帮你完成心愿。在壁灯黯淡的走廊里,她们又一次,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背道离去。

一周之后,子君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长假。和素颜一道踏上回乡的列车。

在南下火车上,两个陌生人已经有过交流,彼此略已熟悉。素颜二十二岁,比智博大两年。是北方人本市人,在西郊的一所工程学院读大三。在决定帮助子君之前,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子君把智博的一切都详细的告知与他。并且再三请求素颜能配合自己演好这样一出戏。能在智博的父亲离去之前充当智博,让他少一些遗憾。

可以说,素颜肯答应子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感动于他们青梅竹马的感情和对老人的同情。这一点他和智博一样,都是温暖纯善的男子。

在列车漫长而沉闷的行进中,所有人在午后燥热空气中都恹恹欲睡。车轮和轨道撞击而发出的声音是唯一的音乐,这音乐却依然冗杂重复。道路两旁整饬的麦地在驶过淮河之后换作连绵的水田。有蝉鸣夹杂着层层热浪击打着突兀行驶的车厢。让人觉得时间缓慢而且乏味。

下车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子君强迫症一样的又开始嘱咐素颜,无非是一定要谨慎不要露出破绽。素颜不等子君多说就答录机似的把智博的生平,爱好,习惯娴熟的复述了一遍。然后又说,子君你放心。我很用心,这是为了让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能走好。我不会怠慢的。

于是当他们回去之后,进了自己家门。子君母亲一见到素颜就被吓得连连后退,眼神里有巨大的惊恐,她喃喃自语的说,小君?你不是说智博已经不在了吗?民政局的通知都下来了,这,这怎么可能?

一路的疲倦只能让子君无力的笑笑。对家人说了这一连串的奇遇,从而让父母站到了自己一边。一共四个人,都情愿­精­心的排练好这一幕戏,为了一个即将归去的牵挂远方儿子的灵魂。

去医院看望程伯伯的前一个夜晚。子君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辗转反侧,玻璃窗被南国潮湿的晚风吹得咯咯作响。子君想起来很早以前,有一次自己偷了家里的钱而被父亲关在房间里。那个夜晚也是有很大的风,自己被困在小房间里只能低声抽泣。肚子很饿,爸爸妈妈都出门了,安静的让人恐惧。智博的胆子那样大,竟然能从自己家跳到子君的阳台上,然后沿着窗户敲开她的窗户。子君一直记得那一次,智博在自己最恐惧的时候从天而降,伟大的像是自己的英雄。

半夏的短信就在这时响起。她是唯一一个知情而没有参与这次演出的人。她问,事情还顺利吗?

子君心里没数,只能回答她,听天由命吧。她又想起那次在自习室里的一场占卜,忍不住又问。半夏,你能未卜先知吗?还是可以看透人心?你因何知道我曾经杀过人?

发送出去的信息迟迟没有得到回复。子君想了一下,又写字给她。半夏,为什么我会觉得,我们其实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认识。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很久之后手机又响起来。却是素颜的短信,他说,我现在躺在智博的床上。对这里的一切都觉得陌生而熟悉,这是一个贫穷但是充满温暖的家庭。你爱过这样一个男生,是一份很大的幸运。

在幽暗中,子君看着苍白闪耀着的屏幕上刺眼的字体。关掉了手机,讪讪的笑了。素颜和智博一样的善良,但是因为年轻,对于人­性­中­阴­暗的那一部分知之甚少。有些人和事,并不似眼见的那样美好。

她光着脚走下床,没有开灯。家里三室一厅,中间的房间在爷爷去世后一直空着,后来被妈妈当作了存放杂物的地方。她的脚步在黑暗中没有发出声音,离去的人都已经长眠不醒。

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子君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爷爷。她不清楚半夏如何会知道,但这依然是事实。冰凉地面有着南方惯有的潮湿气息。脚掌迈在上面,殷殷的渗出细汗。

子君六岁的时候,爷爷中风瘫痪在床。生活已经不能自理,每日只能进食少量的流体食物。衰老是最可怕的不治之症,但是每个人在出生起就已经不可避免的患上。爷爷一周只会有一两次的排泄,都是妈妈尽心的照顾,有时候只有子君在家。也只能捏着鼻子去处理那些让她作呕的便溺。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家里是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腐朽衰老的恶劣气味。看着爷爷虚弱的躺在床上,这让子君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那时她只有六岁,并不能完全懂得那些道德品质。反而一心觉得只有死亡才是消除家里恶劣气味的唯一途径。

就在周末的一个下午,父母难得有空闲去外面采购一些用品。留子君看家,她在客厅看电视节目,茶几上的栀子并不能冲淡室内的恶臭。她心情烦躁的看着屏幕上那些永远没有生活苦恼的儿童节目,过于早熟的觉得虚假。

而当爷爷犯病,开始急促的喘息的时刻,电话就是子君手边。她只需要拨下120就能挽救爷爷的生活。然而她没有,一种深沉的厌恶和需求解脱的念头蛊惑了她。一直到爷爷在几次剧烈的尝试呼吸之后,生命的迹象潮水般退下去。子君才觉得死亡的寂静是如此可怕。爸爸妈妈回家之后看见已经去世的爷爷和痛哭不已的子君还以为是她为爷爷的离去而悲伤。

这是子君童年生活中最大的­阴­影。而在她成长之后化为一份强烈的拷问和悔恨。这样的心情她背负了多年,直到和智博一道的时候才会觉得他的目光能驱散些许这样的愧疚和自责。

她在睡下之前给素颜发了一条信息,早点休息吧。明天要时时小心,希望程伯伯能够安心。

此时子君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她既希望老人能身体健康出现奇迹,另一方面又不愿让他得知儿子死去的事实。这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是曾经一直出现在梦中的一个情景,幼年时,智博曾送给任­性­顽皮的子君一只不慎从巢中跌落的雏鸟。子君嬉笑着把雏鸟握在手里,问智博它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那时候子君有这样一个邪恶娇嗔的念头,如果智博说是活的,那就捏死这只鸟。如果他说是死的,那么就松开手,宣布他猜错了。

那一天,智博如同一位高深的智者,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生命在你手中。

子君走进医院病房,面对程伯伯。先前设计好的一切在这时又统统模糊了。她觉得十分紧张,腿忍不住开始发抖。悄悄扶着床沿,不想被他看出问题。

程伯伯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倒是素颜比较镇定,他把水果篮子放在床头柜上。低声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这一声爸比强心剂还要管用。程伯伯顿时睁开眼睛,惊喜的看着儿子,嘴里还不住地说,我没事,小君说你最近忙考试,我都不想让你知道。你看你,一定很辛苦,脸­色­这么差,白的像纸。

然后两个人宛如真正的父子,素颜坐在床边和程伯伯拉着家常。子君站在旁边帮腔,生怕露出破绽。

父亲病了,生命垂危,儿子得知之后立刻从远方赶来。这本是十分动人温馨的情景,然而事实又远非如此。子君看着这一切,脸上挂着不自觉的笑容,心里却难过的想哭。

素颜表现得很好,也许是病人的意识并不敏锐。似乎程伯伯并没有对此产生怀疑,两个人从病房出来。都不约而同的舒了一口气。子君由衷的对他说,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谢谢你,秦素颜。

他点头笑着,就当作是做了一件大善事吧。我很乐意。而且,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张脸很可爱。

晚间子君一家请素颜吃饭。依然是感谢的话,妈妈说程伯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已经决定放弃治疗,出院回来住。妈妈无不凄凉地说,真是命苦啊,老程苦了一辈子,真是一点福也没有享到。

但是子君却开始担心起来,每天去医院看望他,这还比较容易蒙混过关。但如果是要住在一起。势必就不好隐瞒了。素颜似乎是看出来子君的担心,那顿饭吃的很沉默。

子君带素颜在这座自己居住了十八年的南方小城游逛,素颜作为智博的替身。在这场戏剧中不幸充当了别人的龙套。但是他并无怨言。陪伴她走过这个城市的许多角落,看着子君沉浸在回忆里,她哀伤的样子很让人揪心,睫毛低垂,下面有黯然的光芒在闪。

他们路过高中时代的校园。教学楼上灯火通明,那些学弟学妹们还在为了高考而努力拼搏。子君扶着关着的铁门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高三的一个晚上,市里一家单位搞庆典会有焰火晚会。我们逃课去南郊看烟花,智博骑着他的单车,我坐在他身后就会有一种环游世界的感觉。结果那天下了雨,烟火取消了。我们放肆的在雨中急行,大声唱歌。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再没有谁能打扰到我们的快乐。后来在大学里,有一次我需要用到很多的钱,智博也会为了我借遍了所有认识的人为我筹钱。后来还出了问题,那些钱让智博为难了很久,嘴上都急的起了一圈火泡。

是吗?素颜握住子君的手。其实不只是智博可以载你环游世界。虽然我知道,我只是你意外找来的龙套。

素颜的手掌很大,关节分明,然而却没有温度,包裹着她纤细的手指。子君没有说话,只觉得脑海里混乱一片,嘴­唇­冰凉。

这期间她一直和半夏保持着联系。因为直觉告诉她,这一切的故事几近失真,她也许是唯一的知情者。在智博死后,莫名出现的塔罗牌,丢失的戒指。还有她话里有话的言辞。都让子君感到一丝不安,又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那日程伯伯的心情似乎格外好。整个上午他坐在轮椅上对着卧室的墙壁上悬挂的风来西林图发呆。他的目光叹惋而苍凉,陈旧的古画上落了灰尘。像是在时光中被遗落的喑哑音符。他在午饭之后要求素颜陪自己出门走走,素颜把他背下楼。子君推来轮椅,院子里的阳光很茂盛。南方常见的一个明媚下午,素颜挽起手臂却引起了老人的质问。

智博啊,你胳膊上不是有个痦子吗?怎么不见了?

这让两个人都禁不住一愣,儿子细小的部分是瞒不过父亲的。不过好在素颜反应很快,马上把袖子退下来,惨白的皮肤上有微小的褶皱又隐匿在衣服下面。他随意的说道,哦,那个痦子啊,我嫌难看,就去医院用激光照掉了。人家技术挺好,没留下痕迹。

程伯伯似乎听信了这句谎言。没有继续追问,这样他们都松了口气。只盼着这个星期赶快过去,回到学校。

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几次,有时候是被问到,智博你以前不是不穿帆布鞋只喜欢篮球鞋吗?素颜就说是因为子君喜欢我穿帆布鞋啊。很多次都多亏素颜的敏锐和聪慧而化解掉。这让子君一直捏着一把汗。

这场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最后一天里,他们要坐晚上的车回北方的学校。一切都安排停当,子君和素颜在程伯伯的家里向他告别。大家都神­色­凝重,心里清楚走了以后就是天人相隔了。只有老人显得平静,他交代了一些事情。素颜已经带着行李下楼了,他这时叫住刚要离开的子君,似乎是有话要说。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子君轻声问,程伯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们一会就走了。

老人看着眼前依旧青春美好的女生,慢慢的眼眶里涌满了老泪。他自言自语一般絮絮的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我自己带大的儿子是什么样子我能不知道吗?

子君呆住了,她机关算尽而布置好的这场戏却在老人看到素颜的第一眼就宣告穿帮了。是她忽略到一位父亲对自己孩子的那份爱,是只需一眼就可以分辨的。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装作不知情呢?子君颤抖着,忍不住问。

他们之间就只隔了一米的距离,老人在床上颤颤巍巍的直起身子,又说,难为你这么用心了。你们都是好孩子,去吧。你们走吧。

子君看着他,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她默默的转身往门外走,只听见老人在背后说,好孩子,谢谢你。

那扇房门在身后被关上,砰的一声。子君明白,那是又一个人从自己生命中退出的声音。砰的一声,就有一扇门被永久的关上了。

回去的也车上,两个人低头沉默。素颜去打了热水,递到子君手里,四月末的沉闷车厢里,她却觉得很冷,那份冷是从心底一点点冻结蔓延出来的。子君靠着窗户,窗外是一片沉寂无边的夜幕,像是一出戏落幕之后的那种寂寥荒芜,路过一座城市,那远远的招摇着的零星灯火,都像是流星,刷的一下闪过去,转瞬即逝。

在回到寝室之后,子君收拾杂物。又从包里翻出那一张塔罗牌,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一张白纸,空旷的白­色­卡片,没有一丝突然,甚至连任何­色­彩的痕迹都消失的没了踪影。

唯一能证明它是一张塔罗牌的证据是,在卡片下方依然写着罗马数字,十八,和两个黑体字,月亮。

突然之间子君想起在最开始的时候半夏对自己说过的那段让自己费解的话。关于这张牌的解释,人内心不安定的­阴­­性­情绪,梦境,困惑。主意是幻觉。

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吗?素颜手心的温度,程伯伯脸上的老泪,爸爸妈妈的笑容,自己担惊受怕的憔悴。还有半夏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一个星期里所有的事情。都不过只是一场幻觉吗?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潜意识里也不希望素颜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曾经一度对素颜温和的笑容和宽大的手掌产生了莫名的依恋。并非是因为他是智博的替身,而是因为他是秦素颜,这个肯帮助一个陌生人­精­心排练出这一出戏的善良男子。

她心里有了莫名的不安的预感,拨打了素颜的电话。在短暂的沉静之后电话彼端传来机械的女声,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像是眼泪一样迫在眉睫。素颜已经消失了,也许再不会回来。

寝室里的姐妹们进进出出,并没有人在意子君突然黯淡下去的脸。只有半夏在这时发来短信,怎么样了,是否顺利?

子君回答她说,半夏,都已经结束了。这些都是你安排的对吧。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很久之后半夏回复道,不是,吴子君,那是你自己的记忆。

xuexiao dongtou 的

咖啡店的大门是一扇自动门,

只要站在门口等上两秒钟。光 明 几 净 的 玻 璃门 就 会 刷一 下 的 打 开。门口的一个架 子上 栖 息 着一只 纯白­色­的金 刚鹦 鹉。你从它身边走过就会听 到一声 诙谐 的古 怪 的欢迎光临。

以前子君是经常和智 博来到这里的。那时智博空闲时间就是在这家小店打工。每到发了薪水,两个人就会在这家店里要两杯拿铁消磨一个安逸愉悦的下午。

子君赶来的时候,在学校外的路上又目睹了一场争吵。走在自己前面的一对男女应该是一对恋人。女孩气嘟嘟的大步走着,男孩赔着笑紧跟其后。子君听得见他们的对话。是女孩抱怨自己的手机过时了,不喜欢了。于是就要求男孩送给自己一部新款的手机。而男孩则是说现在物价上涨的厉害,如果买了手机就没多余的钱可以在外面吃饭了。女孩因此十分不满,她既要手机又要必 胜 客。最后她大骂男孩无能连这么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自己。她转身劈脸赏了男孩一巴 掌,得意无比的大步离开。丢下男孩一个人愣在原地用手捂住自己火辣辣的脸颊。

这一幕让子君觉得似曾相识,是那么熟悉的镜头。她突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拉开手包找出那张纸牌,惊奇的发现它此时灼热无比。拿在手里像是握着一枚灼灼燃烧的火炭。

她猛力的摇摇头,手指在纸牌上捏下深深的折痕。她想自己明白一些了,这些都和塔罗牌有关。就像半夏说的那样,它既然可以收藏起一个人的记忆。那么自然也应该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返还给主人,产生一种昨日重现的幻觉。

她站在狭小的门厅里环顾,半夏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站起来冲她招了招手。

那张已经成为空白的塔罗牌被子君从包里掏出来,推到半夏眼前。她一只手托着腮看着那张苍白无语的月亮,听见初到的女生问自己,这是你放在我的包里的吧。

半夏没有急着回答,同样伸出一只手,摊开来,那枚戒指就安详的躺在手心里。陈旧的­色­泽,温婉的光芒。

这下又轮到子君惊讶了,她坐下来。等待对方的解释。

阳光昏沉的下午,也许即将又会到来一场降水,在风雨欲来的小店里。半夏的笑容若有所思,她说,你 杀过人吗?

是的,子君必须诚实,眼前的女子有洞悉一切的清澈与神秘。她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变相的,杀了我的爷爷。

半夏的笑容停住了,她摇了摇头。否定了子君的坦白,她的话锋一转,你告诉我,智博是怎么死的?

子君突然间颤抖了一下,她猛然抬起头,目光和半夏相撞,匆匆败下阵来。她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是,是车祸。

有一天晚上智博陪你参加一次聚会,喝醉了酒之后醉醺醺的送你回家。你着急回去,不顾红绿灯,在过马路的时候智博没有注意到疾驶而来的卡车。结果当场丧命。对吗?

对,就是,就是这样子。子君满头是汗,不敢看半夏的眼睛。

可是子君,你应该清楚。智博是从来不喝酒的,那喝醉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你有意要灌他。对吗?

子君大汗淋漓的坐着,半夏的话像是钢针刺进心尖。她因这被揭露的疼痛而跳起来,失声的大声辩驳,你胡说,你有根据吗?你有证据证明你所说的话吗?

半夏笑着示意她平静一些,然后摇头说,没有。她把桌子上的那张颜­色­已经变得很淡的月亮拿起来,交回到子君手中,她说,这张牌上保存的记忆还剩下一些。我想让你看到。

子君握住它,手心里汗津津的紧张不已。顺着半夏所指的方向,在店门前不远处的那条马路上。刚才和男朋友争吵的女孩气氛的横穿过去,不顾往来如流的车辆。刚才挨了一巴掌的男孩追上去,拉扯着要女孩小心。可是就在那一刻,子君看见女孩用力的把男孩推开,他一个趔趄连连向后倒退。而他身后的一辆越野车正巧疾驶着冲过来……

子君大汗淋漓的僵坐在沙发上,再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大口喘气。低下头,手里面的塔罗牌上的颜­色­已经尽数退去,此时只剩下一片空白。那幅诡异的图案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现在你旁观了这张牌上所有我想展示给你的记忆了吧?半夏抽过塔罗牌,用咖啡壶下的酒­精­灯点燃,跳跃的幽蓝­色­火焰吞没了纸张,炙热的温度烫到了半夏的手指,纸牌跌落在桌子上就成了灰烬。你还记得最初我对你说过的话吗?这张牌上面的那幅图案,小螃蟹代表了渺小微弱的智博,沙滩和森林是阻隔在你们之间的艰难路途,那座水塔代表了高高在上冷酷骄傲的你。而塔罗牌中的月亮代表了自以为是的幻觉,其实这张牌不是你的命牌。而是智博的。

你想说什么?子君紧张不已的盯着桌子上的灰烬,心如死灰却依然硬撑着。

程伯伯几天前已经病故了吧。半夏说完子君也点点头,是,就在昨天早上。

如果我估计的没错,你妈妈昨天就应该给你报喜了。智博是唯一的继承人,在他死后,程伯伯出于对儿子的缅怀和对你的信任,一定会把他的遗产都交给你吧。恭喜你,吴子君,你赢了。

子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精­心谋划的这出戏竟然被半夏这个奇异女子看了个通透。自己在真相面前设置了重重遮挡,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有察觉,半夏越过表象来到真相的背后,任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感人肺腑,她也一样一清二楚。

子君知道自己藏不住了。她低下头,眼泪如期而至,玻璃桌面上映出的女生突然间让自己都觉得陌生。她说,你猜对了,半夏,智博爱我,而我,爱慕虚荣。10

半夏,你不能否认,我是爱他的。只是你知道,在中国学美术是很难有大的发展的。我一心想要出国深造,度一身金衣再载誉回国。只是这需要巨大的物质基础,我家庭也并不富裕,拿不出这么多钱。

而你为了筹集你出国的费用,只把目标盯在了智博的身上?

是的,我知道他的家里有一幅古画,是风来西林图。那是清代名家的手笔,被智博祖上一带带传下来。程伯伯就算是在日子最艰苦的时候,也从没有动那幅画的念头。然而我需要,我需要得到那幅画,变卖掉,就有足够的资金作为我出国的保证。我对不起他,但是,国外的诱惑对我来说实在是无法抗拒,我需要这样的环境,为了我自己。和我的家人。

所以你就选择牺牲智博?

不,一开始我没打算这么做。我对他说过我想要出国,可是钱不够。于是他借了一笔钱去炒股。那个时候整个股市一片红火,他认为就算自己不懂投资可是遇上好时期也照样能赚到钱。只是后来他赔的很惨,连本钱都搭了进去。我就向他提到了那幅画,他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他父亲连他自己都不允许碰一下。以前家里再穷再苦也没有动过它的念头。智博自己做不了主,没办法拿到那幅画。我是在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之后才决定铤而走险的。那天我们在同学的聚会上。我没完没了的喝酒,智博当然会心疼我,但是我不愿意离席。于是他就帮我挡下所有的酒,直到自己喝的酩酊大醉。我这才要求他送我回家。

然后在你们回去的路上,你算准了时间故意在绿灯的路口穿行,当那辆卡车疾驶而过的时候,你把他推到车轮之下?

是,因为是我们违反了交通规则。智博也当场丧命,所以司机不会负什么责任。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一场意外,我们在学校里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情侣。我想没有人会认为这件事情会和我有关联。我一直苦恼于该如何对程伯伯说明这一事实。我害怕他会以为智博是和我在一起而出的意外,这样难免会遭到他的憎恨。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认识了秦素颜,这个与智博几乎一模一样的男生。他陪我演好了这出戏,我是想,如果老人没有发现,遗产交给素颜之后我再向他索要。可是没想到老人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却感动于我的­精­心策划。这一切都很顺利,出乎我的想象。

就是这样,两个女生面对面坐着,子君说出了所有的真相。爱情华丽的外表被层层褪去,只余下这血腥残忍的结局让人感叹。这世界看起来是快乐的,看不出难过。半夏始终笑着沉默,假装没有看破这美丽背后的虚假。她只是哀伤的看了一眼子君。幽幽的说。

可你知道吗?你热衷于出国这件事情,智博早就感觉到了。他那么爱你,对于你一丝一毫的波动都看在眼里。他当然不希望失去你,但是为了成全你的梦想,他情愿和你家人一起,在国内一边上学一边打工供你读完留学课程。后来他投资股票惨败之后就一直打算和父亲商量着把那幅画送给你。让你离开去你想去的地方。可是子君,他万万也不曾想到你会做得这么绝,是他终究晚了一步,而你却动手太早了。

半夏平静的叙述让子君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她呆在座位上,失去了所有的语言,目光空洞的看过半夏的头顶。然后脸上显现出极度痛苦和悔恨的表情。趴在桌子上开始呜咽不止。

不知哭了多久。子君埋头不敢面对半夏的目光。直到一个无比熟悉的男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半夏,你还不打算回家吗?

子君听见这句话,瞬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惊恐不已。曾经智博也一直是用这样的语气在自己耳边关切的低语说,子君,你还不打算回家吗?

秦素颜的脸孔就在距离自己泪痕狼藉的表情的旁边。只是他无视自己,只是用智博看着自己时的那种温情目光看着半夏,而半夏就这样微笑着点点头,对他说,素颜,你先做到门口的位置上好吗?我还有几句话没有对朋友说完。

在素颜走开之后。子君悲凉不已的问半夏,你们认识吗?

当然,子君,也许你不会相信。其实根本就没有秦素颜这个人,你刚看到的那个男子,就像是你第一眼在那个下雨的午后看见他时的感觉一样。他就是程智博。

这,这怎么可能?!我亲眼看到他死在车轮之下,你却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他。他们不过有着太过相似的容貌而已。你到底是什么人?半夏?为什么在你把塔罗牌放进我的包里之后我就经历了这样诡异的事情。你是,她有些胆怯的看着半夏,你是女巫吗?

他既是智博,然而又不是。半夏把那枚银戒指戴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你知道吗?银子是记忆的金属,它会一直忠于主人,记载下所有的记忆。除非你背叛它。我的塔罗牌在智博死后收藏了智博生前的记忆,我用你想象不出的方法制作了这样一个纸人。他有着和智博一样的面孔,一样­干­净通透的心。但是他的记忆却是被我设定好的。子君你明白了吗?学校里流行的那一场瘟疫其实就是我所做的。我用塔罗牌夺走别人的记忆,我从中一一筛选,再拼接出一段完整的人生轨迹。我把这些记忆重新投进纸人的身体里,让他以为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与他人无异的生命,有着自己平静和缓的过去。而真正的智博已经被你杀死了,你所看到的素颜只是我制造的纸人,我让他保留了生前最珍贵的那一份热爱。却只会对戒指的拥有者忠诚。因为他知道,戒指的含义就是用心承诺。

子君即惊又怕的看着半夏,那枚戒指是这样的合适,戴在她的手指上,不紧不松,不大不小。杯里的拿铁早已经凉了,她喝了一大口想压下眼泪,经过的服务生走过来取走杯子。半夏对她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并没有付钱。而是说,子君,如你所知,我是和你一所学校的大三学生,也是一名塔罗牌的占卜师,同时,也是这家咖啡店的老板。

可是半夏,既然你知道是我杀了智博,那你应该恨我才对。可你为什么还要让素颜出现,还让他肯帮我演戏去欺骗程伯伯?

你太自私了,子君。可是智博却那么善良。半夏的眼眶里有流光闪耀,她的笑容哀凉,智博生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想帮你完成出国留学的理想。我必须这么做,让他心满意足的离去,可以安息的投身于另一个世界。不然我不能完全控制由他所制造的纸人。你明白了吗?就算你不爱他,他也一样不问结果的爱着你。而现在,该说的也都已经说了,我不会报警,你尽可出国继续你的理想。我该走了,智博还在等我。

子君只觉得之前所有的疑问和恐惧此时都变成了哀伤。她拉住半夏的衣角,喃喃的问道,半夏,能不能告诉我,那么你,又是为什么?

她仰起脸,努力微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不想告诉这个自私决绝的女子,一年之前她因为智博没有足够的金钱买下喜欢的戒指而在这家咖啡店门前恶劣的争吵。在她绝尘而去之后,有一名伤心地少年坐在这家店门口无声的哭泣,他委屈而心疼的表情在自己的心底刻下了极深的印记。那扇门感应到了男孩颤抖的脊背,天意一般开启。于是自己就微笑着走向前问他,店里缺少一个服务生,他是否有兴趣试一试。他和智博成了朋友,在浮动着微苦而温暖香味的咖啡店里。客人不多,智博会自己倾诉内心潜藏的苦闷和无望。而自己也时时为了他洁净而执着的情感被深切的感动着。女孩会经常对智博发难,这家小小的店就是他在异乡唯一的避风港。因为智博曾经对自己说,半夏,只有在这里,我才会觉得快乐。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只是,我真的不想让子君失望。智博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执着的无望的苦恋着一个女孩的时候,他在为了给那个女孩辛苦的筹集离开自己的资金的时候,在他因为欠债而迟迟不敢来店里上班不敢面对自己的时候。也同样有另一个人也无悔而寂静的爱着他。从开始到最后,一年零三个月的寂寞时光里,一直都有一个人女孩等待着他能从幻觉中清醒过来。而正真爱她的那个女孩,一直都礼貌的体贴的站在自己的身后,寂寞又安静的等待着他在回头的那一时刻被他看见。

就是这样一直寂静无声的爱着,在寂寞中等待奇迹。

半夏也不想告诉她,有一次,智博来上班,手臂上有一条殷红的伤痕。那是因为子君不满意智博只会给自己削不断皮的苹果却买不起CK的套装而歹毒的夺过水果刀划伤了他的手臂。他神­色­黯淡的清洗着杯子,忍受着刀伤带来的热辣的疼痛。那一刻,自己是流泪了,她多想告诉智博,这不是爱情,而是一场自己坚持不肯清醒的幻觉。只是,子君的自私虚伪和残忍决绝,是一道让人沮丧的巨大屏障。她有着青梅竹马的天然优势,她甚至想过要把这家店卖掉再向自己那位冷漠的富商继父妥协,给子君提供所有的学费只求他能放弃智博,却无法让智博放弃子君。

于是半夏在迈步离开之前,只是瞥了子君一眼说,你还记得以前智博为了给你筹钱而借债炒股的事情吗?他借了别人几万块钱,赔进去之后虽然着急上火却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你认为这正常吗?

啊?子君惊愕的看着半夏,难道——

没错,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这钱,是我借给他的。半夏叹息着说,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KTV的门口,流星划过夜空,我们许下的心愿吗。

子君短暂的回忆了一下,然后恍悟的看着半夏,你,你——

没错,就像那时我对你说的,为了我深爱的人。

子君呆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智博牵起半夏的手,两个人如同所有亲密的情侣一样。轻轻的接吻,再推门走了出去。她只觉得心如刀绞,禁不住大声的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句,智博!

那个男生的身影怔住了,极短极短的刹那,他推开门继续往外走。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她如同失去了所有一样跌坐在沙发上。这才是半夏给予自己最大的惩罚,曾经忠贞不渝深爱着自己的男子,在此时,明明就站在自己眼前,然而却已经形同陌路。

她狂奔着追上去,喊下这对令人羡慕嫉妒的情侣。对那个不知究竟是程智博还是秦素颜的男子不住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她那样的失态,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地上砸,智博迷茫不解的看着子君,紧紧的握住半夏的手把她护在身后认为这是一个神经不太正常的女生。他小心的问,你好,我不认识你啊,我们见过吗?

桑田何时成了沧海,他们相见却不再相识,智博面对曾经宁愿付出一切去成全的那个深爱着的女子,却在此时,问子君,来者是何人?

尾声

后来,吴子君顺利的继承了那幅古画。卖掉之后筹集了充足的学费,她行尸走­肉­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亲手毁灭了这世间肯对自己付出一切的男生之后,她才发现缺少了他陪伴在身边,纵容自己任­性­妄为,为自己打理一切。原来生活是这样困难,自己是如此孤单。出国留学这个所谓的最大的理想,无人回应,无人看到,无人分享,在这时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

只是,这样的了悟,却是发生在一切已经太迟了的时候。

而一度让整个学校人心晃晃的失忆瘟疫也已经在某个晴好的日子瞬间消失彻底。每个人都重新想起了属于自己的记忆。子君明白,那是因为半夏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就把被封存在塔罗牌中的那些记忆归还给了这些无辜的人。学校里关于塔罗牌的活动又重新热热闹闹的展开起来。那些消失的社团雨后春笋一般再次出现,依旧有很多人对这种神秘的奇异的占卜游戏抱着巨大的热情。

只是她再没有见过半夏,也没有见过智博,也许那个男生现在的名字是秦素颜。但是也和自己没有了联系。他们就像是自己所经历的一场盛大真实的幻觉,一出戏唱到了最后,真相浮出水面,幕布徐徐落下。什么都不能再挽回。

在子君发现自己也快要记不起来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也开始去学习使用塔罗牌。她是想,既然它们可以保存下智博所有的回忆,可以在即使是月光如水的良夜里也能坚持一言不发,那么自己也一定可以像半夏那样将它们再重新寻找回来。某一个北方暴雨的时刻,关于遗落在南方的回忆潮水一样在空气中激荡蔓延,她看着摊开的占卜书,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抽到的那张牌其实是反冲着自己的。而在书上,清楚的写到。

塔罗牌第十九张,月亮。

正位的解释:犹疑,困惑,不安定的意识,潜藏的困境。

逆位的解释: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一直都在,并最终成为自己无法克制的心魔。

子君才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不想再出国,而只希望能找到智博,把这些真实的记忆都归还给他,让他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哪怕自己会受到怎么样的对待,也要亲口对自己说一声对不起,告诉他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恶劣的可笑的大错事。真心恳求他能够原谅。

只是当她又一次站在那家有着自动门的咖啡店门口。早发现那里已换了主人。新开张的是一家服饰店。老板客气的回答子君说,之前的咖啡店的老板已经不­干­了,据说是和男朋友去南方了,也可能是出国了。反正已经联系不上了。

于是,终于在子君又恍然记起的某一个时刻,那间小店,那只会说话的金刚鹦鹉,那些塔罗牌,那些曾经和智博一同经历的过往都彻彻底底的消失在了她十九岁那年的盛夏。在她孑然一身的折身走向不知去处的前路上,恍惚中耳边又有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微弱的想起,子君,你还不打算回家吗?

她触电般回过头,大声的喊,智博!对不起,我爱你!!!然而却没有人回答,一个人都没有。时光夹杂着尘埃把她丢弃在这里,只有滑过指尖的一阵微凉的风,还有风中隐隐传来的一声短促低沉的哀叹。在尘埃与眼泪的夹缝中一闪而过。

【27】朋友

客厅里的摆设很简单。木制家具的清漆被磨光了,透出几丝深黑来。抬起头能看到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残留着深深浅浅的水痕,像是垂下来的柳条。老式的长形灯管钉在电视墙上,光线并不明亮,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一般。

房东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她拿着钥匙站在门口,不冷不热地说道:“呐,房子不是很新,所以价格便宜些。一楼已经租给别人做仓库用了,所以只有二楼出租,一共是三间卧室。对了,你是准备一个人住还是找人合租?”

“找人合租吧。虽然价格便宜,但我一个人住太不划算了。”我一边说话一边走向各个卧室打量环境。

“嗯,我也觉得你应该找人合租。”房东跟在我的后面,接着说道,“只有一间卧室有空调,你就住那间吧。你要是找到其他人合租就让他们住另外两间。”

“好的,我考虑考虑。”对于房子的环境和价位我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个暑假我准备留下来搞社会实践,条件艰苦些就正好当做锻炼了。

“另外……”房东快步转到我的前面,她的眼神有片刻的迟疑,“如果你真的想住在这里我还是要说明两点。你看到了,从门口的楼梯上去还有一个小阁楼,里面是我私人的物件,所以不要进去看。还有就是你最好别找朋友和你一起合租,找陌生人比较好。”

我愣了一下神,她说的第一件事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不让我找朋友一起合租呢,奇怪?!

“嗯,可以。”我随口答应了下来。

夏天的温度一天比一天高,完全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搬家公司的人将我们的东西从宿舍搬到这里的二楼,我和白桃、林巧萱分守在楼上楼下督促他们。

我们三个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个暑假一起找个地方从学校里搬出来。我们是分头去找房子的,而我最先找到了合适的。我将自己的东西搬进了有空调的卧室,我说我愿意每月多分担一百块钱的房租,她们没反对。

东西搬完后我们兴致勃勃地搞了一次大扫除,像是要洗心革面迎接新生活一般。屋子收拾­干­净了,和我最初看到的模样有了很大差别,清澈明亮了许多。我们洗完澡然后到附近的一家小饭馆聚餐庆祝。林巧萱不愧是同学们公认的女中豪杰,她要了两瓶啤酒自己喝了起来。

“以后咱们可就要在一起生活了,家里没有兄弟姐妹,以后我们就是亲姐妹。”林巧萱说话的声音很大,引得旁边的顾客看了过来。

“嗯,我同意,有你这么个身材魁梧的姐姐,看以后谁还敢欺负我们。”白桃抿着嘴笑道。

“你就是说我胖呗。”林巧萱假装生气道,“真不能跟你这种写文章的人说话,整天想着挖苦人。还是夏芙好,说话很讲究。”

我笑了笑说道:“我就是嘴笨,没办法。”

白桃摇头道:“你不是嘴笨,你是太鬼了。”

“夏芙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她这张嘴谁也不放过。”林巧萱放下酒杯,继续说道,“来,不说别的了,你们每人都陪我喝一杯。咱们的姐妹关系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啊!”

我点了点头,拿来两个一次­性­杯子让林巧萱倒满啤酒。

“对了,我忘了跟你们说件事了。”我突然想起了房东对我说过的话。

“什么事?”白桃饶有兴趣地问道。

“也没什么,就感觉房东神经兮兮的。”我无所谓地笑道,“她特别交代了一下。二楼楼梯上去的阁楼里她堆放了自己的东西,让我们不要去动。还有就是她让我不要找朋友一起合租,我当时就随口答应了。反正她要是真的过来了,我们就说之前不认识得了,免得麻烦。”

“管她的呢,住进去了她还能把我们赶出来不成。”林巧萱笑了起来。

“就是,不行林大姐就武力解决她,我帮忙收尸。”白桃边说边扭头看着我,“夏芙,你在一旁当拉拉队就行。”

“吃饭的时候咱能别说这么变态的吗?”我端起酒杯来凑到林巧萱的前面。

我和白桃都有点酒­精­过敏,喝了这杯啤酒后那天晚上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我很开心,像是人生有了一个新的开始。在这样美妙的时刻,好姐妹就在自己的身边,前方的路一定会很光明的吧!■

我在一家大型超市找了一份收银的工作,有时候上白班,有时候上晚班。这个工作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找着乐子了倒也还轻松。相对于我,林巧萱找到的工作并不怎么适合她。在这样大热的夏天里,她要穿着厚厚的笨熊服给行人发代金券。那是一家自助餐厅,中午和晚上都要营业。白桃没有出去找工作,她整天窝在卧室写小说。

我们本来是商量好三个人轮流做晚饭的,但不幸的是这个制度并没有执行下来。有时候是因为某个人犯懒,推到另一个人身上要对调时间。有时候是因为我上晚班去外面吃饭了,她们两个人也懒得做。还有的时候我们都忘记了上一顿饭是谁做的,偶尔还会发生一些口角。开始那几天我们还有兴趣一起到外面吃饭,后来就各吃各的了,实在不行就自己泡方便面吃。

搬到这里来十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卧室里休息。白桃悄悄地走到我的身后,她突然尖叫一声,吓得我的魂儿都差点儿飞出去了。

“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我抚摸着胸口,余惊未平。

“夏芙,你说咱们是不是好姐妹?”白桃把脸凑了过来。她的脸很白,没有什么血­色­。

“当然是啦!”我拉着她坐到身边。

“那我跟你商量一件事?”白桃弯着眉眼道,“我们对换一下卧室好不好?我可以多出那一百块钱。”

“这个……还有其他原因吗?”我一时有点摸不清状况。

“你知道的,我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写东西,太热的话完全没有感觉。”白桃看我没有反应,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有些为难。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勉强吹电风扇度过这个夏天的,但是我发现自己依然没有办法克服心里的­阴­影。”

“什么­阴­影?”我不知不觉地被白桃调动了好奇心。

“其实小时候我还有个弟弟。那个时候我六岁,弟弟只有两岁。我们家里当时安装的是吊扇,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就是吊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扇叶很长。那个夏天我舅舅到家里来玩,他抱着我弟弟玩抛高高的游戏。他刚好站在吊扇的下面,扇叶高速地旋转着。有一次他抛得太高了,弟弟的头刚好穿过扇叶,生生地被削掉了。我看着那颗血淋淋的小头掉落在面前,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我的心突然一冷,浑身一阵哆嗦。白桃边说着话眼圈都红了,声音中带有几丝急促的哽咽。我握紧了白桃的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吹电风扇,连看到都不行,因为脑海里总会出现恐怖的幻觉。”白桃顿了顿,接着说道,“现在长大了我虽然克服了一些心理的障碍,但面对这种台式风扇我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风扇就像是一颗带着脖子的独立人头,我总感觉它在对我诉说些什么,但却被自己吹出来的呼呼风声湮没了。你不觉得台式风扇很像一颗人头吗?”

“是有点像。”我惊恐地看着白桃,不自觉地回答道。

“它们本来就是!”白桃的脸在灯光下闪现出一抹青­色­,“它们摇头的时候很缓慢,就像是一个死去的人变成了僵尸……”

“不要讲了,我害怕。”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象力太丰富了,你能不能帮帮我?”白桃轻声道,“夏芙,求你了。”

我看着白桃可怜的模样,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就对调了卧室,林巧萱没有起来帮我们搬东西。也许是白天工作得太累了,她睡得很死。搬到白桃的卧室后我整个晚上都处于半梦半醒之中,我看着床头柜上的电风扇,想起白桃的话。它真的像是一颗会动的人头,它在黑暗中哭泣着,轻声地说着我听不清的话语。■

晌午的时候我跟林巧萱一起出门。毒辣的太阳像是在宣泄着老天的怒气一般,空气里的温度高得出奇,连普通的呼吸都像是要把胃烧坏似的。我们侧着身子躲在站牌下的­阴­影里。林巧萱突然问我:“昨天晚上你跟白桃调换卧室了?”

“嗯。”我扭过头问道,“你当时没睡着?”

“睡着了,我是早上才知道的。为什么要换啊?”林巧萱表示出对这事的关心。

“她说她对电风扇有心理障碍,说得我都心里直发毛!”我做出惊恐的表情,继续说道,“她说小的时候有个弟弟就是因为电风扇死的,脑袋都被削掉了。”

林巧萱没有立即搭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怎么了?”我问她。

“你相信白桃说的话?”林巧萱用很奇怪的口气问道。

我点了点头。

“她是写文章的人,最会编故事了。”林巧萱皱着眉头说道,“她以前也和我说过电风扇的怪事。她说有一天晚上她们都急着出门所以没关电风扇,她自己回来时站在门口听到宿舍里有几个人在说悄悄话。她推开门,宿舍里却根本没有人,只有几台正在飞速旋转的电风扇。”

“啊——真的假的?”我诧异道。

“鬼晓得,你小心就是了。”林巧萱看到自己要坐的公交车过来了朝我挥挥手挤了上去。我的头有点发麻,一时接受不了这些古怪的言论。那天站在收银台前我依然灵魂出窍,我不知道白桃和林巧萱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总感觉有些东西并没有按照我想象的样子前行,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感。

几天后我下班回家帮白桃带了一个盒饭,上楼的时候正好碰见林巧萱。她边开门边问我:“怎么没在外面吃?”

白桃坐在木沙发上,听到了林巧萱的话,替我回答道:“我让夏芙帮我带的饭。”

林巧萱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说道:“你可真够懒的,连吃饭都不愿意下楼。”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你看你的衣服放在阳台上泡几天了还不洗,一股好大的烂菜叶子味!”白桃回击道。

“嫌臭你就帮我洗了呗,真是的!”林巧萱的口气很不好。

“我又不是你请的保姆。”白桃冷笑道。

“算了算了。”我看这架势连忙出来打圆场,“都这么好的朋友,不要为个人的生活习惯争吵了。天要下雨,女要嫁人,由各自去吧。”

她们扭过头去没有再争吵。但在客厅里活动的时候都没和对方再说话,像是眼前不存在这个人一般。我本来还想劝和的,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说不定明天她们就自动和好了。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在卧室里上网,林巧萱敲了敲门走了进来。她仔细地把门关好,在我身旁坐下。我转过头来看着林巧萱,她的模样让我感觉有些陌生,但却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林巧萱先是笑了笑,然后搂着我的肩膀说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啊。”我说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唉,我总觉得白桃不够朋友。我们俩要上班,每天都挺累的、尤其我还要穿着那个厚笨熊衣服,热死个人。大家轮流搞卫生她还老是偷工减料,随便糊弄一下就过去了。这房子是大家在住,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林巧萱抱怨道。

“文人嘛,总是有些不一样的气质。”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所以并没有添油加醋。

“其实,我找你主要不是来声讨白桃的。”林巧萱突然把声音放得很低,说道,“我怀疑白桃的身体出了问题。”

“什么意思?”

“你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搬到有空调的卧室里去吗?”林巧萱神秘地说道,“不是因为电风扇恐惧症,而是因为如果空气温度太高的话她的身体就会熔化,变得像软糖一样。”

“你在说笑话吧?”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你宁愿相信白桃的鬼故事。”林巧萱忽地站了起来,摇头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的。”

我看着林巧萱走出门去,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说的话太不可思议了,我虽然不是很相信,但是她却成功地在我的脑海里安放了一颗种子,让我忍不住地去想怀疑。人的身体熔化得像是软糖一样,我想起这个比喻的时候心里突然感觉有些发冷。■

第二天我上晚班,因为超市月度核算的关系我很晚才回家。下了公车后我往一条小巷里走,如果再早一些时候这里有小商贩推着板车来来去去,但是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巷子里安静得有些可怕。我努力不去胡思乱想,尽量平视前方。巷子里的灯光很暗,像是被热得蔫过去了一般。这个时候我发现墙角边蹲着一个人,他弯着腰,将自己的头埋在双膝之中。我猜想他是一个疲惫的乞丐,所以放轻脚步企图不惊醒他。但是就在我离他只有三四米远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头。

我吓了一跳,停了下来。紧接着他站起身,冷冷地盯着我。我发誓我不认识他,而且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他这样消瘦的人。他的颧骨显得格外的高,脸上的皮肤耷拉着像是沙皮狗,显然之前他并不是一个极端的瘦子。我看到他的衣袖和裤腿空空荡荡的,我感觉不到他的手和腿的形状。

他瘦得不像一个人。

我低着头继续往前走,不希望和这种人有什么交集。他并没有跟踪我,但是目光依然随着我的脚步而移动。当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听到他说:“快点离开那个房子。”

这句话很清晰,每个字都像是长了鱼鳍般游进我的脑海。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我的头突然很痛。直到回到屋内将门关上,我的心才慢慢平复过来,我感觉自己安全了。

白桃在客厅里接水喝,她没有睡,她习惯了晚上熬夜写文章。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白桃问我。

“下班晚了。”我淡淡地笑道。

“今天的天气真热呢,你看你满头的汗,到我卧室里休息一下吧。”白桃推开卧室门,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很凉爽的。”

“好啊。”我跟着她走了进去,脑海里却突然想起了林巧萱的话:白桃如果在太热的环境下会熔化,所以她躲在了空调房里不出门。

白桃将门关上,把我拉到空调的旁边坐。我突然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里原本是属于我的待遇,现在却变成了她的情意。

“我跟你说一件事吧?!”白桃神秘地说道,“关于林巧萱的。我发现她有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不觉得林巧萱最近有点怪吗?”白桃用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她好像突然瘦了好多,而且是并不规则的瘦,就是感觉很怪异。”

“嗯,是有点。”我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形容出来的感觉被白桃说明白了,当时身体一抖,急忙问道,“你知道她怎么了吗?”

白桃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我发现林巧萱在蒸发。”

“蒸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

“我是说真的。我们身体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而林巧萱身体里的水在蒸发。”白桃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发现这些天林巧萱都没有吹电风扇,这么热的天她不吹电风扇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趁她不在家去她的卧室看的,她的电风扇上全是灰。”白桃轻声道。

“你不应该这么做,这是侵犯别人的隐私。”我有点生气,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跟她蒸发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啊,如果电风扇对着一个方向吹,那个部位就会蒸发得快一些,这样岂不是让身体变得很不协调。林巧萱一定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她不吹电风扇了。”白桃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愣了愣,不知道如何回答。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白桃失落地说道。

“也许她是在减肥呢,据说蒸桑拿很减肥。在卧室里不开风扇闷着岂不是在享受免费桑拿。”我故意笑着岔开话题。白桃还想说什么,我连忙起身说自己要睡觉去了。回到卧室后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莫名的恐惧萦绕在脑海之中。我努力地回想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开始是林巧萱说白桃在熔化,紧接着白桃说林巧萱在蒸发。而我在巷子里碰到的那个瘦骨嶙峋的人又莫名其妙地对我说,快点离开那个房子。我越想心里越冷,难道房东阿姨的忌讳真的不能碰触。我是不是不应该让朋友跟自己一起合租?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这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半睡半醒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不是朋友吗?为什么现在却互相诋毁对方呢?

接下来几天我会不自觉地打量林巧萱的身材,她的脂肪好像确实消失了不少,已经不能用“胖子”这个词来形容她了。我那天没上白班也特意和她一起下楼,我假装说自己要去逛街。

“你最近减肥很成功啊~~”我假装随口说道。

林巧萱怔了怔,随即点头道:“是啊!每天在那件笨熊服里挥汗如雨,不瘦才怪呢。而且我还在抵制美食的诱惑,你就等着看我成为窈窕淑女吧!”

我特别留意了她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这天真是热死了,你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叹了口气道,“据说今天的气温又攀历史高峰了!”

“是吗?”林巧萱好像来了兴趣,突然问道,“你怎么没找白桃一起出来逛街?”

“我估计她不愿意出来。”我摇头道。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林巧萱神秘地说道,“白桃怕自己熔化了,所以才不敢出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一定会找出证据来的。”

“呵呵,你真有意思。”我对林巧萱的话不置可否。我们从岔路口分开,等林巧萱走远后我转回到那条巷子里。我企图找到那个皮包骨的男人。虽然我不想看到他,但我觉得自己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天的时候巷子里人来人往,我没找到他,最后只好无功而返。

我一直希望晚上的时候林巧萱和白桃大吵一架,然后她们各自挑明事实的真相,一切水落石出。但是当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们还是当对方不存在一样各自活动着。我早早地回到了卧室,从里面将门锁好,我不想再听到她们对我灌输的任何奇怪言论。

半夜的时候电风扇突然停止了转动,我被热醒了,大汗淋漓。我借着手机淡蓝的光亮按了一下开关,灯没有亮,看来是停电了。我突然想到了林巧萱白天的那句话,她说自己要找出证据来。我想一定是林巧萱将电线剪断了,这样白桃没有办法用空调,她会熔化的。

我坐在床沿,抑制不住自己恐惧的心情。如果真像林巧萱所说的那样,那她岂不是在谋杀白桃吗?想到这儿后我并没有出门阻止,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恶趣味,脑海里全部充斥着白桃熔化后的情形。一个人躺在床上,她的身体变得像软糖一样,也许还要稀一些。她使不出一点力气,脸部的表情也是松松垮垮的。或许她因为熔化死去了,等警察闻讯赶来挪动身体的时候她的­肉­泥会粘在被单上,像是喷洒出来的番茄酱。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场景,我恐怕会终生难忘的……

早上醒来后我第一时间冲到客厅,林巧萱已经悠闲地坐在沙发上了。她有意无意地盯着白桃的卧室门看,我不知道她是希望白桃走出来还是死在卧室里。林巧萱不停地看表,她等不及了,因为她要赶着去上班。我端了一杯白开水坐在一旁,静观其变。林巧萱实在按捺不住了,她站起来往卧室门走去。就在这时突然“吱”的一声卧室门从里面打开了,白桃慢慢地走了出来。林巧萱尴尬地往回走,假装是在客厅里闲着无聊散步而已。

白桃低着头走向洗手间,但我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她脸上和手上的皮肤有着一些并不规则的凸起,像是皮肤下的­肉­因为熔化而往下稍稍流动了一点,堆积成块。原本白皙的皮肤开始泛着猩红,像是毛细血管破裂了一般。她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安放在灵堂前的红­色­蜡烛,那些熔化了的蜡油从灯芯的地方溢出来最后凝固在蜡烛的表面上。

“你的脸……怎么了?”我惊恐地问道。

“蚊子咬的。”白桃虚弱地回答道。她快步走进了洗手间。

林巧萱背着自己的包走到了门口,她忽然回过头来朝我诡异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她在展示自己的战绩。我的心里突然有些难受,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等林巧萱出去之后我溜进了她的卧室,虽然我知道这很不道德,但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她的卧室里很闷热,除了不吹电风扇,连窗户都只开了一条缝。我看到她的床头堆了很多的空矿泉水瓶子,铁床的架子上还能摸到一些细小的水珠。

白桃从洗手间里出来后迅速钻进了卧室,我没有继续去追问什么,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上班去了。■

因为是周末,所以来超市购物的人特别多。我快速地扫着条形码,脑海里依然重现着早上白桃恐怖的模样。我觉得林巧萱是对的,白桃确实在熔化,只是昨天晚上的温度并没有达到完全熔化的程度。她的身体只是变得松软了一些而已。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我的心里空荡荡的,一方面厌恶自己昨天晚上的袖手旁观,一方面又感到极其的恐惧。

我不能让林巧萱继续乱来,所以我决定去找她。

趁着午休的中午用餐时间,我赶到林巧萱工作的地方。自助餐厅在三楼,林巧萱一般在一楼发代金券。我走到一只大笨熊前面拍了拍她,她脱下熊头来,可里面并不是林巧萱。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林巧萱不在这里工作吗?”我不好意思地问道。

“是在这儿工作啊!不过她去吃自助餐了,所以我来代班。”那个女生笑了笑,接着说道,“你那个朋友真有福,能吃,还不长胖。”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乘电梯上了三楼。透过茶­色­的玻璃窗我看到角落里坐着的林巧萱,她的桌子上堆了很多的空盘子,手上的餐具一直都没有闲着。我没进去叫她,而是转身离开。那一霎那我觉得林巧萱看到了我,她站起身来朝我挥手。我没有回应她,快速地下楼离开。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身体也止不住的颤抖。我突然觉得林巧萱就像是个恶魔,我害怕她追上来吃了我。

原来白桃说得也没错,林巧萱确实是在蒸发。什么桑拿,什么节食,什么减肥成功,统统都是鬼话。因为晚上的蒸发所以铁床上才会有水珠。

她已经瘦到了正常的体重,所以她要不停地补充水和食物来增重以抵消每天蒸发的重量。

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我生活在两个怪物之中,却还要聆听她们彼此的指责和怀疑。巨大的恐惧完全将我笼罩,我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来面对将来的生活。她们是魔鬼,从地狱而来。而我,就像是魔鬼的点心,等着被品尝。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所以我决定去找房东一趟,希望她能给我一些答案。

“我的租房合同找不到了,能不能去你那补签一份给我保存?”我对房东撒了一个谎。

“没问题,你来我家吧!”她说。

我赶到了房东的家里,是靠近郊区的房子。她一个人在家,客厅里收拾得很­干­净。我坐在沙发上喝水,房东蹲在电视柜的前面找她的那份合同。

“以前的租房合同都堆在一起了,有点乱。”她抱歉地笑了笑。

“没事,你慢慢找。”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阿姨上次说不要找朋友一起合租,有什么原因吗?”

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总感觉不管多要好的朋友住在一起都会产生矛盾,最后也许朋友都做不成了。反而是拥有各自生活的朋友才能长久。”

“仅仅是这样吗?”我虽然同意她的看法,但对于这样的答案还是有些不甘心。

“那你觉得还有什么?”她反问道。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觉得说出林巧萱和白桃的异样是明智之举。“我记得当时你还说过不要去阁楼里看,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吧?你的房子这么宽敞,还不如把那里面的东西搬过来,丢了我可负不起责任啊。”

房东把那一堆合同堆在茶几上,叹了口气道:“阁楼里的东西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吧也很重要。那里放着的是我丈夫和他两个朋友的灵位。”

“啊——”我吓得站了起来,只感觉脑海里一阵冰凉。

“你不用害怕。”房东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来跟她一起找合同,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悲伤,“其实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在外地工作,所以他就和两个朋友住在那幢楼里,他们都在附近的一家钢铁厂上班。那个时候他们关系可铁了,我丈夫又是一个很重义气的人。后来厂里面有一个升迁的指标,人选就在他的两个朋友之间。厂里的领导想听听我丈夫的想法,他的意见很重要。那两个朋友因为这个机会关系开始变得恶劣起来,即使住在一起见面了也像是陌生人一样。他们在私下里都企图将我丈夫拉到自己的支持阵营里来,我丈夫为此很苦恼。他们经常问他,你说我们是不是朋友?这其实是一种感情胁迫,让人很难抉择。”

“后来呢?”我追问道。

“有一天晚上我丈夫请他们两个人喝酒,想给他们讲和。但是他们喝了酒之后当场吵了起来,在我丈夫面前啰啰唆唆地说了很多对方的不是。这些事情在我丈夫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值得伤朋友之间的和气。我丈夫当时很伤心,他为这样的友情感到悲哀。他们三个人后来都喝了很多的酒,我丈夫喝醉了,借着酒劲将另外两个人杀了。”

“杀了?”我心里一惊,问道,“怎么杀的?”

“一个被扔进了钢铁厂的熔炉里,另一个塞到了煤道里。”房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后来他被判了死刑。”

我没有说话,却隐隐觉得这之间有着古怪的联系。

“他在临死之前对我说他很后悔,让我在阁楼里给他们三个人摆放灵位。他说他们要做永远的朋友。”房东说完苦笑了一下。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

房东没有再说话,她已经找到了那份合同。我看到她站起来走向书房。“你在这儿等一下,我重新打印一份给你。”

“好的,谢谢。”我随手翻弄着茶几上的其他合同。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上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太真切。我把房东刚才讲的事情与之前的种种联系到一起理顺了一遍。■

离开房东家之后我并没有急着回去,我内心的恐慌已经达到了极限。房东的丈夫杀了他的两个朋友,一个是放到熔炉里熔化的,还有一个塞到煤道里被生生地烤­干­了,蒸发了身上的所有水分。他们三个人的灵位就摆在阁楼里。

我的额头和手心都在不停地往外冒汗。那张身份证复印件上的照片我已经想起来了,是那个骨瘦如柴的神秘乞丐。他也曾经是那里的房客之一,他一定去过阁楼。他的身体是因为蒸发才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胸腔里回荡着热气,我站在那条巷子里,口­干­舌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在等那个乞丐的到来,因为只有他才能给我答案。巷子里的行人越来越少,路灯也变得昏暗不清,灰­色­的飞蛾围着它撞来撞去,像是要拼掉­性­命一般。我看到一个矮小的影子朝我靠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佝偻着身躯,似乎比之前更加瘦小。他的样子让我不禁想起林巧萱的将来,这让我感到一阵恶寒。

“你还没有搬走,你会死的。”他的声音依然虚弱,像是随时都会断线的蚕丝。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敢正视他,低着头问道。

“阁楼!那个阁楼里有个奇怪的声音。”他颤抖着身体说,“那个声音问我,你是要熔化还是蒸发?”

“你选择了蒸发?”我屏住呼吸问道。

他没有答话,只是忍不住地叹气。

“那个声音还说了什么?”我按住胸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说只有你的朋友跟你选择了同样的,你身上的诅咒才会转移到朋友的身上。”他无奈地咳嗽道,“真是恶毒的诅咒。赶快离开吧,否则你也会死。”

我听到这句话后全身都开始发凉,我终于明白了。白桃和林巧萱一定都去过那个阁楼,她们猜测着对方选择的方式,然后给我灌输恐怖的理念。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一旦以后我去那个阁楼,因为了解到了某种方式的可怕而会选择另外一种方式,这就正好把附在她们某个人身上的诅咒接替过来。

害怕熔化而选择蒸发,我会替林巧萱而死。害怕蒸发而选择熔化,我就会替白桃而死。

她们都想将我拉入自己的阵营,然后要了我的命。

那个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他说,我没有朋友,所以我只好自己承受了。

我是有朋友的人。两个要好的朋友,曾经说要永远做姐妹的声音依然停留在耳畔,只是现在已经凉透了。我不会去那个阁楼的,所以我也用不着怕她们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客厅里的灯还是亮着的。我推开门看到白桃和林巧萱坐在餐桌前面,餐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我愣在原地,好像一切又恍如从前。

“我们已经和好了。”林巧萱将我拉到餐桌旁坐下来。

“嗯,以后再也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争吵了。”白桃开心地笑着。

“所以我们一起做了这顿晚餐,想起来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林巧萱叹息道。

“夏芙,我们来庆祝吧,所有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形势的突然急转让我摸不清方向,我抛弃了往日的成见,在心底里不停地暗示自己这是真实的。我们确实又回到了从前的感觉。那个时候我们手拉着手,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我和林巧萱碰杯,和白桃碰杯,那种感觉非常的美妙。

在我昏睡之前我好像看到了白桃和林巧萱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我有瞬间的清醒,这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她们已经知道我了解了一切,所以没必要再伪装下去。我们三个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所以她们联合起来,把决定权交给了我。而我是那个注定要死去的人。我喝得太多,突然的恐惧并没有让我恢复思考能力,我一直都是不胜酒力的。

醒来的时候我的四周一片漆黑。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我的眼前是三块木制的灵位,灵位上鲜红的字迹像是蜿蜒的血迹。我知道完了!自己被关进了阁楼!我不停地颤抖着,伸手去拉阁楼的门。但是我拉不动,因为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我能想象得到她们两个人就在外面等着我的决定。我用力拍打着铁门,哭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她们的耳朵像是聋掉了一般。我愈加地恐慌,弯起手指去抠门缝,因为过度的用力指甲剥落了下来,鲜血不停地滴落。我无力地坐在地上,头痛欲裂。我似乎能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在朝我靠近。

那个­阴­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清晰地响了起来。

你是要熔化还是蒸发?我的朋友?■

-END---

【28】人皮气球

文/倪震一

那天刚见到丛薇时,我就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同桌两年多,这丫头对我总是爱说爱笑的,可今天却一言不发。非但如此,我看她的脸­色­也很怪异,泛着一种病态的嫣红,想伸手摸摸她是否在发烧,却被她粗暴地推开。

无论我怎么追问,得到的却总是沉默。偶尔和她的目光接触,我发现在茫然和空虚中,还蕴藏着一种深深的恐惧。

自习课时,丛薇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双肩微微耸动,一种奇怪的呻吟从臂弯里漏了出来,她保持这样的状态已经快半个小时了,大概是很难受吧。于是我便关切地问她是否需要请假回家,没想到她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掩面,疯狂地冲出了教室。

在她的课桌上,散布着一些红­色­的液体,是血!大家都坐不住了,分头寻找,但却毫无所获。

我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夕阳把云彩和半边天空染得通红。我不禁想起了滴落在课桌上的那些血迹,下意识地用手摸了**前的衣袋。那里有一根带着黑丝线的缝衣针,是我从课桌上发现的。当时我把它顺手装了起来,一直也未曾丢弃。

丛薇已经失踪五天了,至今毫无音讯。

周围的同学都在埋头学习,笔尖在纸张上发出刷刷的书写声。我掏出钱夹展开,那里有一张大头贴,在我旁边的女孩笑得极为灿烂,看着那张清秀的脸孔,我的心不由得刺痛起来:丛薇,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是错觉么?我怎么好像听到了丛薇的声音?向四下张望后,最终窗外的东西吸引了我的主意力。

学校的墙外是一片古老的平房,现在正是居住在那里的人们生火做饭的时间。袅袅炊烟中,一个滚圆的东西飘在空中,格外醒目。

看起来像是个气球,但形状很奇怪,并不是规则的圆形,因为周围有四个明显凸起的部分。正在纳闷时,那个气球像是有灵­性­似的,缓缓向教学楼的方向飘来,越飘越近……

天啊!那是一个人!一个身体几乎完全变成了球状的人!

如果你没有亲眼见到,你绝对不会想象到人的身体变成这种形状后会有多么恐怖。就在我瞠目结舌间,它缓缓地旋转起来,而且我也终于看到了它的脸……

是丛薇!

尽管扭曲变形得厉害,但我依然能确认这张脸正是丛薇的!它几乎贴到了窗玻璃上,一双血红的向外突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而最让我感到触目惊心的是,她的鼻孔和嘴上都缝满了黑­色­的丝线!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整个班级都被我惊动了。大家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乱成一片。在我们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丛薇的身体忽然爆裂了!伴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后,鲜红的液体溅满了玻璃窗。

瘫坐在椅子上,我的舌头发咸,喉咙里像是被火灼烧似的疼痛。从口袋中取出那根带着黑丝线的针,果然,和缝在丛薇口鼻上的丝线是一样的。我想起了丛薇失踪那天的情形,难道是她自己缝的?但是,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疯狂的事?

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丝毫的力气,我感到自己像是发高烧了似的,忍不住直打冷战。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悚然回头,发现高川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他沙哑着嗓子对我说:“我有点事想问你。放学后见。”二

丛薇的遗体被清理完毕,不,也谈不上什么遗体,因为她只剩下一张皮,而连这张皮最后也四分五裂了。我被当作目击证人接受了询问后被放行,走出校门后我发现高川站在路对面的树荫下。

丛薇对我面前这个男生的相思颇有时日,但是高川对此的反应却很冷淡。尽管我知道他不喜欢丛薇,但看到他那张木然的面孔却还是忍不住感到恼火。我生硬地告诉他,今天我没心情谈任何事,想要离开时却被他伸手拦住。

“把东西还给我。”高川的声音冷得像冰,“它不就在你的上衣口袋里吗?”

我悚然地看着他,那根系有黑丝线的针是他的?!

“前些日子丛薇向我借的,现在她人不在了,理当还给我。”高川把手伸到我的面前,那双漆黑的眼睛散发出奇异的光芒,我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但是他却不顾及我的反应,又向前逼近了一步。我终于忍不住转身就跑,背后传来高川的吼叫:“把它还给我!”

当我确定他没有跟上来后,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为什么要跑呢?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他那咄咄逼人的态度,或许……我掏出了那根针,它在路灯的照­射­下散发出黯淡的光芒,丝毫没有特异之处,但一想到丛薇就是用这个东西把自己的口鼻缝上的,我顿时感到了一阵恶心,手一抖,针从指缝间掉落,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沮丧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高川为什么要特意向我要回这根针,难道它和丛薇的死有关?那样的话我把它弄丢了岂不是糟糕?想到这里,我的头忽然刺疼起来,今天目睹的惨状让我实在没有力气去进一步遐想。

一阵香味飘进鼻子里,原来自己无意间已经来到了夜市的入口。道路两侧遍布着小吃摊和杂货摊,丛薇的家就住在这附近,以前我们每天放学时都要来这里逛上一圈,零食对女孩子的诱惑是无法抗拒的,丛薇更是如此。现在物是人非,这熟悉的场景反倒勾起了我的感伤。

丛薇的父母在这条街上做糕点生意,但现在摊位上空空如也,从积累的浮尘上可以看出已有数日未曾收拾了。我忽然萌生了想要去丛薇家探望的念头。

那是条死胡同,丛薇家就居住在胡同尽头的平房里,周围的房屋墙壁上用白­色­油漆写着大大的“拆”字,住户都已经搬走了。与众不同的是,这栋房子的烟囱格外粗壮,他们家出售的糕饼都是在这里烤制的。我敲了敲陈旧的木门,过了很久,丛薇的父亲开了门。

他站在幽暗的走廊里,我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我片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哑着嗓子向我打了个招呼,但却没有让我进门的意思。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支支吾吾地安慰了丛薇的父亲几句,他静静地听着,最后说了句:“**刚离开。”

“那我就不打扰了,希望您和阿姨能节哀顺变。”我知趣地说。

就在丛薇的父亲即将关门时,一声惨叫从屋内传了出来。他脸­色­大变,转身就跑了回去,我犹豫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房子里很暗,因为所有的灯都没有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想必这几天也没有心情烤制糕点了吧。那声惨叫是从起居室里传出来的,现在已经化为了低声的啜泣和呻吟。我走过去,发现丛薇的母亲瘫倒在地上,丛薇的父亲正在使劲想要把她搀扶起来。我上前想要帮忙,却怔住了。

听到我的脚步声,丛薇的母亲向我仰起了脸。我发现她的嘴­唇­上悬挂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根针!针在月光下散发着黯淡的光芒,我上前几步,惊讶地发现一根黑­色­的丝线穿越了她的双­唇­,她是想缝住自己的嘴!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在黑暗中散发着狂热的光芒!

就在我愣神间,丛薇的父亲把我推出了屋子,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三

第二天班级里的气氛很平静,昨天那件惊心动魄的事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连议论的人都没有。

尽管我知道丛薇的朋友不多,但是当我看到那一张张漠然的面孔时,心里忍不住还是想发火。可很快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大家今天似乎格外安静,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异常,简直就像是见到鬼似的。尤其是高川,即便我背对他,也能感受到他那双冷冷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

午饭时,我发现居然没人吃饭,而是一个个都在吃着零食,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没人理会我。我非常不解,不过也不想深究,刚打开饭盒想要动筷子,就听到了抱怨声。

“你的饭是不是坏掉了,怎么那么臭啊!”几个人围过来,皱着眉头发牢­骚­,“就是这种味道,熏得我们一点胃口都没有!”

不可能吧?我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根本没有怪味。但是他们却都说肯定是坏了,叫我赶紧从教室里端出去倒掉。见他们的表情不像开玩笑,虽然心中直犯嘀咕,但我也只好离开教室到外边去吃了。

放学后我走得很快,生怕被高川纠缠住,可就当我眼看就要到家的时候,路旁的窄巷里伸出一只手,猛地把我拖了进去!我正要高声呼救,却发现原来是高川。

“你想­干­什么?”我惊恐地问。

他松开手,颓然坐在了地上:“你别害怕。我也没想到丛薇会出那样的事,我的心里也很难过。”

“那根针是怎么回事?”我狐疑地问他,“你为什么非要要回去?”

高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从书包里取出一袋饼­干­,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而且边吃边流泪。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一个多月前,丛薇向他表白心意,结果遭到了拒绝,事后她也是用这种方式来发泄。看来丛薇的死对高川是个不小的打击,难道他也是喜欢丛薇的?那他为什么要拒绝?

我的心中有些酸酸的,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那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吧,我转身想要离开。就在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高川从背后扑到了我,把我死死地压在身下,伸手捂住了我的口鼻。

只见他的脸上满是饼­干­的残渣,这使得他的笑容看上去更加狰狞。高川的手中多出了一根系有黑­色­丝线的针,他的声音变得极其尖锐:“来,让我缝上你的嘴巴!”

他疯了吗?!难道丛薇就是他杀的?

我痛苦地挣扎着,手忽然碰到了什么:是块砖头!我心中有了主意,假装昏了过去不再反抗。就在高川将要把针刺进我嘴­唇­的时候,我猛地抬起胳膊,用那块砖头向他的头上砸去。他发出一声闷哼,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额角流出了鲜血。

我心慌意乱地跑回了家。父亲听到我的描述后,带着我来到了那条巷子,打算看看情况再决定是否报警。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高川已经没了踪影,只有地上的那滩鲜血证明我所言非虚。

父亲陪我来到了**局,他们听到我的描述后开始寻找高川,但高川也像是人间蒸发般的失踪了。

随后的几天过得还算太平,只是同学们对我都很冷漠,不过我也没心思为这个烦恼。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发现父母都不在,于是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来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发呆。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窗上传来咚咚的响声,疑惑地向外看去:微凉的晚风在浓重的夜­色­中穿梭,这里是新建的小区,搬进来的人很少,所以周围的建筑物都是黑洞洞的没有光亮。就在这时,我的鼻子中嗅到了一股奇怪的臭味,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向远处看去,空中飘浮起一个东西,那种奇怪的形状……天啊,又是一个人皮气球!四

等我来到楼外时,那个人皮气球已经不见了。但是从方向上判断,那正是丛薇家的位置。我忽然想起了丛薇母亲那天的奇怪举动,心中一震,顾不得多想,直接就向丛薇家跑去。

丛薇家的房子还是死气沉沉的一片黑暗,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这时我发现门没有锁,,犹豫再三,我咽了口唾液,从门旁拎起一根木­棒­,缓缓地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是那么­阴­暗,我试图想要打开走廊的灯,却失望地发现它已经坏了。这时,一阵奇怪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通!通!通!

像是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墙壁,发出一声声闷响。好在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我攥紧木棍,沿着走廊逐个查看两侧的房间。

不知为什么,屋子里像是遭到了强盗洗劫一样凌乱不堪。我来到了后厨,以前丛薇带我来她家做了几回客,我记得原来这里弥漫着刚出炉的糕点的香味,但是现在却是一股呛人的霉味。我强忍住胃部的不适,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灶台的案板上放着一块和好的面,一把菜刀有些突兀地Сhā在上边。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感觉那块面的形状很像是一个头颅,这个联想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旁边的水槽里放着一个式样夸张的水壶,没拧紧的水龙头向下滴着水,落进壶里发出沉闷的响声,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不过这不是我刚才在门口听到的那个怪声。

左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类似衣橱的东西,丛薇告诉过我那其实是烤箱。我缓缓地拉开它,一阵刺耳的金属声过后,一股强烈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被呛得几乎窒息,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稍微定神后,我发现烤箱的盘子上放着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是糕饼么?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盘子端了出来,拿到窗边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观瞧。

这东西是黑­色­的,像是烤焦了,蜷缩成一团。上边长满了霉斑,长长的绒毛看起来实在有些恶心。我发现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嵌在上边,便用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原来是一枚戒指,闪光的是嵌在上面的钻石。我觉得这戒指看上去有点眼熟,沉思片刻,忽然想起来,这是丛薇的父亲的结婚戒指,我以前见他戴过!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难道这东西……

我忽然看清楚了,这原来是一只烤焦了的人手!我的脑子轰地一声,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把盘子扔到了地上。就在这时,厨房的灯忽然亮了,但转瞬间便又熄灭,接着又亮了。忽明忽暗的灯光非但没有驱散恐惧的功效,反而是空气中布满了怪异的味道!

我不敢在这里多做停留,刚要离开就听到那“通通”的怪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我可以确定无误了,声音来自于起居室!

起居室的门居然被两根交叉的木条封死了,我本来想尽快离开这所房子,没想到房门不知为什么打不开,而装在窗上的铁栅栏无疑宣布了此路不通。我咬咬牙,既然无处可走,那么就只能前进了。

运气不错,我在走廊的角落里找到根很短的铁­棒­,开始拼命地撬那两块木条。累出了一身大汗,它们总算颓然脱落。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响起了一声闷响。我急忙把门推开,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吐了起来。

屋子里就像是下了一场血雨:墙壁和地板上满是喷溅状的血迹,我忽然想起了丛薇的身体爆炸时的情景,难道又有一个人皮气球爆炸了?会是谁呢?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在床上,散落着半张脸皮,那是属于丛薇母亲的。残存的半张嘴上密密麻麻地缝满了黑丝线……五

如果这个时候我能昏倒,无疑是种福气,可讽刺的是,我偏偏清醒得要命。

房间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高川!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吃惊地问。

高川却毫无反应,他两眼发直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这让我感到有点害怕,提高声音又追问了他几句,见他还没反应,我正想退出这间令人毛骨悚然的房间,忽然门从我身后关上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来,我扑过去想要撞开门,却发现毫无用处。

“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你了。”高川忽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的声音很怪异,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转过身厉声问他。

高川轻轻地摇了摇头,闭上双眼再也不说话了,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轻微的呻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尽可能地远离高川,避开能看到床上丛薇母亲脸皮的角度,坐在他斜对面的角落里。看看表,已经将近午夜了。父母此刻肯定正在焦急地寻找我,但愿他们能尽快发现这里。

就在这时,高川猛地睁开了双眼!他从背后拿出书包,把里边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面上,疯狂地在寻找着什么。他拿起了一个塑料袋,抖了抖,发现空空如也,随即发出一阵令人胆颤的笑声,他颤抖着继续寻找什么,片刻之后,他拿起一根系有黑­色­丝线的针,举到面前死死地盯着,想是要下什么决断。

正应了我不祥的预感:只见他把针狠狠地扎向自己的嘴­唇­,一声痛苦的呻吟后,鲜血汩汩涌出。但这并没能阻止他,只见他一针又一针地开始缝起了自己的嘴!

“你疯了吗?!”我无暇多想,跳起来想要阻止他,却被他一脚踢开。我忍住疼痛,再次冲上去握住他拿针的手,争夺间那根针掉在了地上,消失无踪。

高川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号叫。他趴在地面上寻找,但却没有找到,于是抬起头,脸上充满了仇恨和愤怒!

我看到了他那双血红的眼睛!这已经不再是一双人类的眼睛,而是野兽的!他爬起身,猛地把我推倒,然后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胳膊!

剧痛让我拼命地挣扎,但是他却越咬越狠。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他吃掉的时候,高川的力气似乎突然消失了,被我用尽全力从身上掀了下来。

高川在地面上打着滚,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嚎叫。鲜血从他的口中不断地涌出,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得浑身绵软,连活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就这样在地面上打着滚,号叫着,过了很久才停了下来,毫无声息。

我木然地看着他,大脑里一片空白,怎么也弄不清他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忽然一阵奇怪的咕噜声从他的胸腔发出,随即,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嗝。伴随着这可怕的声音,一股恶臭熏得我头晕眼花。可着却只是个开始,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他的身体像是个制造臭气的机器,伴随着从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房间内的恶臭越来越浓重,到最后我只好趴在地面上,借此尽量少呼吸点那种气体。

接下来的情形吓得我魂飞魄散:只见高川跳了起来,他仰面朝天,嘴张得很大,像是被一根隐形的线所牵引,僵尸般的跳来跳去,口中伴随着气体喷出阵阵血雾!

那股恶臭浓烈到了顶点,我几乎不敢再呼吸,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扑通!高川倒在了地上,脸正好对着我:那是一张扭曲变形的,­干­尸一样的面孔!六

“别看这种饼­干­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是吃起来却美味得很呢!”丛薇笑吟吟地对我说,“你要不要吃一点试试?不过当心吃上瘾哦,实在是太好吃了,吃了这个你根本就吃不下别的东西了!”

“免了。”我摆手拒绝,“我不喜欢吃饼­干­。”

“你可别后悔哦。”丛薇神秘地说,“这种饼­干­是我爸爸特别为我制作的,吃下去可以迅速减肥哦!”见到我怀疑的神­色­,她进一步解释,“我家有个祖传秘方,在面食里加上一种特别的霉菌,能帮助人分解体内的脂肪。以前觉得这个秘方没什么用处,但现在可派上大用场了。如果我能瘦下来,不仅高川会喜欢我,同学们也不会再拿我的体型开玩笑了!”

“霉菌?”我皱眉道,“真够恶心的,你要吃就自己吃吧。”我是在做梦吗?不,那正是丛薇失踪前几天她和我交谈时的情景。

当我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时,朝阳穿过肮脏的玻璃照进室内,天已经亮透了。

高川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发现他的皮肤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变得又黑又皱,而且上边布满了霉斑,绿­色­的绒毛像是疯狂滋生的野草,盖满了皮肤。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瞪得圆滚滚的,他死不瞑目。

我忍不住了,转过身大吐特吐。

难道是丛薇的父亲在用那霉菌烹制饼­干­时出了差错,结果造成了致命的失误,让本应是减肥的饼­干­,变成了在人体内不断制造气体,直到把人的五脏六腑腐蚀殆尽,变成一个人皮气球的毒药吗?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我想起了那只摆放在烤箱里的手,也想起了丛薇和她的母亲,还有高川用针线封住自己口鼻的疯狂举动。

“它实在是太好吃了。”

冷汗从额头上涔涔滚落,就是因为克制不住,而吃进肚中越多就越痛苦,才要那么­干­吗?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咬紧牙关,一遍又一遍地用身体撞击着房门!就在我快要­精­疲力竭的时候,房门终于倒塌了。

我蹲在地上喘息着,这时背后响起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回头看去,我吓得魂飞魄散!

高川身上的霉菌迅速地滋生起来,那些绿­色­的长毛几乎是随风而长,像章鱼的触手般向我脚下缠来,它们真的有生命!

我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房间,那些霉菌像是长了眼,在我的身后紧追不舍!

来到了后厨,我东翻西找,总算是找到了一盒火柴。我点燃一根,扔向那些霉菌。轰的一声,火焰凶猛地升腾起来!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分明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吱吱声,难道竟会是这些霉菌发出来的么?

房屋的大门这次没有上锁,大概是丛薇的父亲离开时忘记了。我冲出房屋,与此同时,整间房屋被熊熊烈火吞没!

他会跑到哪里去呢?这个因为女儿去世而迁怒于人的男子,害死了高川,接下来又会做什么事情呢?

“不仅高川会喜欢我,同学们也不会再拿我的体型开玩笑了!”

丛薇的声音再次回响在我的耳边,难道他会?……

我茫然地望着远方,一个圆圆的东西在附近升起,又是一个人皮气球,丛薇父亲的人皮气球!他目送了妻女的死亡,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我想起了这几天同学们那漠然的眼神,那异常的安静,想起了他们中午吃的那些零食,不正是饼­干­么?!

是幻觉吗?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皮气球升了起来,一个又一个……

【29】痒人

我真正开始讨厌起江百合来是因为一条漂亮的格子裙。我的同桌白依依是个趾高气扬的家伙,她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而父母在香港工作。那天她穿了一条漂亮的格子裙,所有的同学都围着她看,连老师也投来了赞赏的目光。她骄傲地说,这条裙子是我爸爸出差的时候从美国买回来的。我虽然很嫉妒白依依,但我并不相信她的话。因为我有一次在商场里看过一条同样的格子裙,我还特地留意了上面的标价。

回到家后我对妈妈说我要买一条那样的格子裙。妈妈面有难­色­地看着我说,我们家没钱了,所有的钱都给江百合看病花掉了。我知道妈妈并不是在找借口,因为在这之前家里已经显现出了经济危机的征兆。最开始消失的是我暑假的钢琴培训,然后是漂亮的衣服,紧接着妈妈连零食也很少给我买了。除此之外,妈妈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她经常对着窗外发呆,像是灵魂被人抽走了一般。

这一切都是因为江百合,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爸爸重新上班之后还是会经常留意各种各样的治疗资讯。一旦发现新的方法,爸爸就会在家里给江百合去尝试治疗。我清晰地记得有一段时间家里总是飘着一股难闻的中药味,据爸爸说那是一个同事特地找来的偏方。和往常一样,这种药并没有让江百合的病好起来,她依然每天将自己抓得浑身是伤。那天妈妈看着江百合皱着眉头喝最后一服中药,喝到一半的时候江百合突然觉得背部有点痒,她空出一只手来去抓痒,碗中的黑­色­中药撒了一地。妈妈再也控制不住,朝江百合吼道:“有那么痒吗?再抓我就砍掉你的手。”

江百合吓了一大跳,停止了抓痒,眼泪却汹涌而出。

妈妈颤抖着身子,也跟着哭了出来。

各种各样的治疗一直断断续续的,家里的气氛变得越发压抑,像是不停地在揭弄来不及完全愈合的伤疤。

相比在家中受到的特别关照,江百合的学校生活真是有点惨不忍睹。

她的怪病在休学的那一年已经传得全校皆知,复学之后没有小孩再愿意和江百合玩,想必是在家中的时候父母有特别交代过。本校的学生给江百合起了一个外号,叫做“痒人”。他们总是故作神秘地给同伴介绍怪人江百合。他们说她不停地抓痒,那些白­色­的细碎的死皮被抓得飞到空气中,千万不要靠近她,否则那些死皮会贴伏到你的身上,然后你也会得上这种怪病,终日抓个不停,像是中了邪一般。

新学年老师安排座位的时候,江百合找不到愿意跟自己同桌的人,后来老师不得不让她一个人单独坐一排。即使这样,前后排的小孩都会尽量拉开与江百合的距离。江百合一个人占了教室里很大的空间,格外显眼。

还有就是上午的课间­操­,大家都像是躲避瘟疫一般站在离江百合很远的地方。江百合一边抓弄着皮肤一边做课间­操­,那个样子经常会引来同学嘲弄的目光。后来班主任特许她不参加课间­操­,江百合显得很不乐意,因为她彻底被孤立了。紧接着江百合就把目光转向了我。她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边抓着脖子边喊,“姐,姐……”

我懒得答理她,总是匆匆忙忙地走过去叫她离开。她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能够清晰地看到抓破和红肿的痕迹,像是即将腐烂一般。班上的同学有时候会别过头去捂住鼻子,好像闻到了什么怪味似的。

我的朋友们慢慢跟我拉开了距离,因为我是江百合的姐姐,她们怕我身上沾了江百合的细菌。这件事情让我很苦恼,也使我更加讨厌起江百合来。

没想到江百合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她经常在校门口等我一起回家。我不再答理她,任凭她叫姐姐也不回头,像是看见陌生人一样。在实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恶狠狠地警告了她。我说你再在别人面前叫我姐姐,我就杀了你。

当然,那个时候我还只是吓唬吓唬她,没有真的那么想。

江百合果然被吓住了,她没有再叫我姐姐,好像突然就失了声。

那个时候我很开心自己摆脱了江百合这个累赘。

江百合就这样孤孤单单地上学,直到初二那年爸爸把她带离学校。他不愿意再让江百合到学校被人歧视,想让她留在家里安心养病。

男生薛斌考上了这座城市的一所大学,他随着父母重新回来定居了。其实我并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小时他太野太脏了,我并不太喜欢跟他一块玩。加之江百合的生病几乎吸引了我们全家人的注意力。

薛叔叔跟爸爸的关系还算不错,回来后两家人重新建立了联系,来往频繁。薛斌已经出落成优雅的少年,完全不是他小时候带领着小孩喊打喊杀全身脏乱的模样了。下半年我要读高三,可是学习成绩并不怎么好。爸爸提议让薛斌来给我做家教,薛叔叔也是满口答应。

说实话,我对现在的薛斌印象很不错。

他每个礼拜都来给我补习两三次,我们渐渐熟络了起来。后来他约我周末的时候去游乐场玩,心照不宣地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当然,我们谈恋爱是地下活动,没有让大人们知道。

江百合自从被爸爸带回家之后就变得更加孤僻起来了,她经常是一个人窝在卧室里不出来,有时候吃饭也是爸爸端进去。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我并不常见她。薛斌来家里的次数比较多,却也只见过江百合两次。第一次江百合不知道客厅里有外人,披头散发就出来了。她脸上和脖子上乌紫的伤痕格外明显,像是毛毛虫之类的东西贴在上面,看得人心里发冷。薛斌的反应比较大,他似乎已经不记得江百合曾经是他率领的娃娃兵中的一员了。等江百合重新回屋去,薛斌连忙问我,“她是你妹妹?”

“对啊。”我懒得解释太多,只随便说了一句。“她病了,你当她不存在就行了。”

“哦。”薛斌皱了皱眉头。

“没事,不会传染的。”我以为薛斌害怕了,连忙打消他的顾虑。“医生说是­精­神方面的疾病,江百合的神经对痒意特别敏感。”

“啊~~~还有这样奇怪的病?”薛斌饶有兴趣地问道。

“可不是,其实仔细想想我也能够明白呢。你集中­精­神到自己的皮肤上,是不是也会感觉到某一处或者几处地方有点痒,只是我们平时并没有把­精­力集中在这上面而已。”我解释道。

“说起来我还真感觉头顶有点痒。”薛斌笑着挠了挠头。“肩膀也是,哈哈,真神奇。”

我点了点头,笑道,“我说的没错吧,我怀疑我们也跟江百合一样,全身都在痒,只是有些地方痒得太不明显了。痒本来就是一种轻微的痛嘛。江百合对这方面特别敏感,所以把身体抓成那个鬼样子。”

“那真是不太妙啊,尤其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薛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父母的担忧,我讨厌这个话题,于是没有再接话,而是推过去一道习题转移了薛斌的注意力。

江百合也真是奇怪,薛斌再一次来给我补习的时候她特意拿着一本书坐到沙发上看。我虽然可以当她不存在,但薛斌显然不行。江百合偶尔会朝我们的方向瞄几眼,我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一种奇怪的敌意。我走到她身旁命令道:“你回卧室看书去。”江百合一动也不动,冷冷地盯着薛斌。我讨厌她这么不懂礼貌,想伸手去拖她。薛斌连忙走过来劝阻:“算了算了,没事的。”江百合双手不停地抓弄着头顶和小腿,红绳一般粗细的鲜血从皮肤下渗出来,像是整个人都要裂开一般。我后退一步,不想跟她争执,拉着薛斌到卧室去复习功课。

我记得爸妈曾经为了江百合的事吵过很多次架。江百合更加孤僻之后妈妈责怪爸爸不让江百合继续留在学校读书,而爸爸则说了一大堆自己的理由。紧接着两个人都唉声叹气起来,他们心里很明白江百合接下来的处境会有多凄惨。首先她的心理会更加的扭曲,痒病也得不到什么好转,然后她一天天在长大,没有男生会喜欢她,她不能结婚生子。而且这个病还会让她找不到工作,无法独立起来。现在还有爸妈照顾她,等爸妈老了,这个责任自然会落到我的身上。等我也老了,那怎么办呢?所有人都会嫌弃江百合,她的前途一片暗淡。这样想着爸妈都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 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了妈妈藏在枕头底下的一封遗书,我至今仍无法忘记自己当时的恐惧和难受,就好像妈妈真的离我而去了。虽然后来只是虚惊一场,但是我能感觉到妈妈已经到了绝望的边缘,她像是将自己用藤蔓绑在悬崖边,一时糊涂就很可能用剪刀将藤蔓剪断,摔得粉身碎骨。

我不能让妈妈这么做,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想杀了江百合。这个想法就像是江百合身上的痒意一般在我的心里集结蔓延。我甚至不想去面对江百合,她会让我有一种杀人的冲动。那天江百合­阴­沉着往外走,我破天荒地问了一句:“你上哪儿去?”

“我去找我的朋友玩。”江百合小声道。

“朋友?”

“嗯,她叫阿美。”江百合边说边走了出去。

我的心里一惊,江百合这个样子哪来的朋友呢?以前我也看到江百合出门去,但并没有关心过她。爸妈想着她能出去走走挺好的,所以也不­干­涉。可是今天我的好奇却让我得到了一个震惊的答案。

晚上薛斌带我去参加他大学同学的生日聚会。从KTV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薛斌喝了酒,走起路来飘飘然。我扶着他钻进一辆出租车,突然想起了早上江百合的话,趁机问道:“你认识阿美吗?”

“谁?”

“阿美,江百合说她有个朋友叫阿美。可是我不认识这样一个人。阿美是不是小时候跟你们一块玩的女孩?”我解释道。

薛斌的身子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也不认识?”我失落道。

“我认识。”薛斌慢慢清醒了一些,说道,“她是个流浪的小女孩,我爸妈看她可怜收养了她当女儿,可是才过了半个月她就不辞而别了。”

“那岂不是快十年了?”

“嗯,差不多。”

“你们都没有她的消息吗?”

“没有。”薛斌肯定道。

“那就奇怪了,江百合怎么会跟一个失踪的人做朋友呢?”我的心里涌上一阵寒意。薛叔叔曾经领养过一个女孩,这件事情我完全不知道,可见我当时确实很少跟薛斌有交集。“你们家什么时候搬走的?”我继续问道。

“也是那一年,阿美不辞而别后不久。”薛斌吐了口气,看着我说道,“江百合还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叹气道,“江百合估计神经出大问题了。”

“呵呵,可能吧。那半个月阿美也喜欢跟我们一起玩,我好像记得江百合跟她很玩得来。现在江百合整天待在家里没有人玩,估计就又想起阿美来了。”

我觉得薛斌分析得有道理,那种杀意突然涌了上来。我在薛斌的耳边悄声道,“我想杀了江百合。”

薛斌瞪大了眼睛,转头看了一眼司机,又望向我,意思是要我别乱说话。我连忙闭上了嘴巴,心却止不住加速跳动起来。这个想法藏在我心里太久了,第一次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四

第二天一大早薛斌就打电话给我,他问我昨天晚上在KTV是不是和他学长顾博文说话了,还交换了电话号码。我没有否认,我说跟顾博文说话挺有意思的。薛斌的语气听上去很不高兴。

“你以后不要随便跟其他男生说话,打电话给你你也不要接。”

“你一大早酒醒了发什么神经啊,管得也太多了吧。”说完我气呼呼地挂了电话,不给他训斥我的机会。

想起来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薛斌到学校找我看到我跟男生走得近一些也会说些难听的话,我一旦生气了他就解释说是太喜欢我的缘故。我觉得自己就快受不了他了。难道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薛斌虽然长大了,但骨子里依然跟当孩子王时一样充满着控制欲。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心里怒火难抑。江百合这个时候走出她的卧室,她经过客厅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我没有心情搭理她,不停地对着电视机按遥控器。江百合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说:“你不要跟薛斌玩。”

“要你管。”我瞪了她一眼。

“不要跟他玩,他不是人。”

“你在胡说什么啊,他再怎么样也不会跟你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看到江百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江百合没有再说什么,边抓痒边走了出去。

我突然很好奇江百合到底去找谁了。反正周末在家也无聊,我快速穿上鞋偷偷地跟在江百合的后面。我们家住在靠城郊的地方,小区后面就是一座石头山。近几年城区扩建,四周到处在盖房子。但那座石头山因为太难清理而无人问津,依然保持着它的原样。小时候薛斌就经常带着小孩子们在山上玩耍。我跟着江百合往后山走,远远地保持距离不让她发现。石头山并不高,却像迷宫一般难走。江百合痛苦地抓着痒,颤抖着身子前行。她在一棵老槐树前停下了,我连忙躲起来观察。只见江百合扯开老槐树后面的一堆荆棘,一会儿的工夫整个人就消失了。我探了探头,才发现那后面是一个小山洞,隐藏得还真深。

江百合到山洞里去做什么?难道她说的朋友阿美就在那个山洞里吗?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我几乎可以断定江百合的神经出了问题。我不想陪她玩下去,匆匆忙忙地下了山。如果江百合真的神经了,那麻烦就更大了,家里肯定会闹得­鸡­犬不宁。这样想着,我想杀江百合的心也更加急切了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我看到薛斌站在门口,我没有跟他打招呼,直接拿钥匙开门。

“为什么要挂我电话?”薛斌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讨厌你那个样子。”我推开他,往屋里走。

“那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你难道想让我对你不管不问吗?”

“又是这一套,你根本就是不自信,心态扭曲。难道我跟其他男生说个话都不行?”

“说话你可以找女生啊,男生都是坏人。”

“也包括你吗?”我突然想起了江百合的提醒。

“别这样。”薛斌语气缓和下来,跟着我一起进了屋。“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是吗?”我冷冷地看着他。“够了,你以后不要来给我补习了,我受不了你了。”

薛斌愣在原地半晌没吭声,我不愿意原谅他。过了一会儿江百合回来了,她还是用仇视的目光瞪了薛斌几眼,我厌恶地吼道,“看什么看,回你屋去。”江百合默默进了卧室关了门,薛斌走到我的身边,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是想杀了江百合吗?我可以帮你。”

我颤抖了一下身子,转过头看着他。

“给我点时间想想,我能帮你杀了她。”薛斌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深情地望着我道,“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一时不知所措,茫然地点了点头。

妈妈不知道听了哪个同事的怂恿,想把江百合送到­精­神病院去。爸爸听完坚决不同意,说江百合根本就不是­精­神病。两个人随即争吵了起来,爸爸不让步,话也越来越重。妈妈更加伤心了,不停地数落,大概的意思是跟着爸爸没有过过一天开心的日子。这些话爸爸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江百合的病完全是他的责任。两个人谁也不服软,这是我见过的他们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一连几天他们都没有说话,见面也把对方当成空气。这让原本就压抑的家庭生活更加举步维艰了,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薛斌打过几次电话过来跟我商量杀害江百合的计划,但是都被我否决了。我是想杀了江百合,但我们不能被**发现,这是个关键问题。

后来仔细想想,我并没有因为薛斌的热心而提升对他的好感,最初那种欣喜的心情已经慢慢不存在了。而顾博文的出现却给了我新的感觉。他请我去看电影、喝咖啡,还有参加他们社团的活动,跟他在一起我感觉很开心。相比于薛斌,顾博文的温文尔雅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和我小时候喜欢安静的状态很像。显然,我和顾博文现在的关系很暧昧。脚踏两只船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我要找个机会跟薛斌说拜拜。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拨通了薛斌的电话。我还没来得及说分手,薛斌就迫不及待地给我说了他的新计划。这个计划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薛斌说自己想起了一个绝佳的藏尸点,很长时间内都不会被人发现。

“哪里?”我问薛斌。

“后山有个石洞,比较窄小,洞口被荆棘覆盖,很少人能找得到。”薛斌解释道。

我的心脏一下子提了起来,他说的山洞不就是江百合见阿美的地方吗?小时候他们一定都到那个山洞玩过,所以才会不谋而合。这样的话题下我并没有提及我和顾博文的事,薛斌对自己的计划很得意,口气也跟着狂妄了起来。他突然提起我们之前的争吵,半开玩笑地说道,你不要和其他男生来往哦,否则说不定我也会想杀了你。

他的这句话让我听了很不舒服,像是被别人逼着吃了一只死苍蝇。我随便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薛斌了。

杀掉江百合的计划明确之后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疯狂地抓弄着身上的皮肤,可是皮肤上的痒意却越来越甚,像是每个毛孔里都伸出来一个小触角在皮肤上挠动。我大声地求救,然后很多陌生的手伸了过来,他们粗鲁地用自己带着尖指甲的手帮我抓痒。我就像是一条案板上的鱼,锋利的菜刀一下又一下地逆向刮过去,鱼鳞一片片脱落,鲜血直流。我从惊恐中醒来,越在意有没有地方发痒,痒意就越是袭来,久久都不能平息。 五

爸妈冷战了一个礼拜,最后爸爸熬不住了,主动向妈妈求和。他提议带妈妈去外地旅游一趟。这么多年来,家里的气氛太压抑了,连喘口大气都觉得不自在。在我看来,妈妈确实需要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了,否则那封遗书很有可能会派上用场。

他们很快敲定了日期,出门到外地度长假。而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我要在这段时间里杀了江百合。

为了保证计划的顺利实施,我决定提前到那个石洞里查看一番。走到后山,凭着记忆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地方。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之后我钻进了石洞。由于洞口不大,洞中的光线很昏暗,再往里走就更加看不到什么了。我拿出手机,借着微弱的蓝光前行。我想起江百合经常莫名其妙地来这里待上一个小时就有点全身发冷。在这样的黑暗中江百合都做了些什么呢?

突然我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手也被硌得生疼。我蹲下身子把手机放低一些,然后我看到了一些白­色­的东西贴在墙壁上。凑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具白森森的尸骨。我吓得一ρi股坐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颤抖。但是我的眼睛却好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一般离不开那些尸骨。根据尸骨的大小来看,那是属于一个小孩的。白­色­的头颅因为贴在湿润的墙壁上而长了半边青苔。我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却感觉腿有些发痒,低头一看,几只黑­色­的蚂蚁爬到了我的脚上。我匆忙地将它们拍落,惊恐地跑出石洞。回到家之后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冒出了冷汗,那一幕幕怪异的场景盘恒在脑海中,像是躁动的蜈蚣,不停地爬动着,我感觉自己的大脑皮层都开始发痒了。

如果江百合是对的,难道那具尸骨就是阿美的?当年她没有不辞而别,而是死了?那江百合岂不是在和一具尸骨做朋友,想到这我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用力地拍她卧室的门,大声地喊:“江百合,江百合,你给我出来。”

卧室里并没有人给我回应,我更加害怕起来。用力一拧锁推开门,江百合并没有在卧室里。我的第一反应是江百合逃跑了,她已经发现我想杀了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的计划可就全部被打乱了。这个念头让我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

薛斌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我不想接,任凭手机不停地唱着歌。我对薛斌的讨厌像是蒸馒头一般发酵着,我自己都控制不了。我好像看到了他身体里隐藏的一个魔鬼,只要我违背他的意愿就很可能被他缠得脱不了身。我觉得他跟江百合没有区别,都会给我的生活带来灾难。

尽管杀江百合的策略是薛斌提供给我的,但我却不愿与他同谋,他的出现会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薛斌打了十几次没人接之后终于停了下来,我索­性­将手机关掉。然后我又听到了家里的座机在响,我没有接,座机转到了留言,紧接着我听到了薛斌的声音。

“你怎么不接我电话,现在可是杀了江百合的好机会,你不能错过了。如果你听到这些话赶紧联系我,我帮你杀了江百合。”

我颓靡地坐在茶几旁,听着这样的留言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薛斌又打进来电话,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留言。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将电话拿了起来,我说:“薛斌,你别打过来了,江百合离家出走了,我用不着杀她了。”

“那我们也可以聊聊天啊。”薛斌马上转移了话题。

“我们没什么好聊的,我们分手吧!”

“你果然说出了这句话,我就知道你喜欢上了别人,你背叛了我。”薛斌冷冷道。

“别说了,我们分手了,你别再打电话来了。”我挂断了电话,然后将电话线也拔掉了。

屋子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爸妈不在家,江百合也离开了家,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天­色­暗下来之后我突然有点恐惧起来,我想给爸爸打个电话,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我不想告诉他江百合离家出走了,更不想告诉他我想杀了江百合。他们自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我不能给他们添乱。我将房门关好,躲进了卧室里。石洞里看到的场景再一次涌入脑海,我浑身哆嗦着不知道要怎么停下来。那天晚上我直到凌晨才睡着,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江百合并没有回家来,我突然有点想见到她了。在厨房里随便煮了包方便面吃,想看书却完全静不下心来。我推开江百合的卧室门,竟然想侥幸地看到江百合。想起来上一次我进这个卧室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江百合虽然身体时时刻刻地发痒,但是她卧室里的东西却摆放得很整齐。我翻看着江百合的书桌,企图找到有关她去处的消息。后来我在抽屉里找到了一个日记本,上面有江百合最近写的一篇日记。

×年×月×日晴

——今天我见到了一个人,我认出他是薛斌,很多往事突然涌回了脑海。是的,是他杀了阿美。他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不愿意跟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分享自己的父母。他将阿美绑进石洞里。他往阿美的身上倒了白糖水,石洞里有无数的黑蚂蚁。那些黑蚂蚁爬上阿美的身体,爬上阿美的脸庞,它们在阿美的身上啃啊啃,像是可口的美味。阿美被蚂蚁包裹成黑压压的一团,像是烧焦了的木桩。我想帮阿美解开她身上的绳子,可是绳子绑得太紧了,我不会解。无数的黑蚂蚁顺着我的手爬上我的身体,我尖叫着跳动着想甩掉它们,可是它们越聚越多,我的身体好痒好痒。我跑出了石洞,我没有救出我的朋友阿美,我对不起她。

——现在薛斌成了姐姐的男朋友,我要怎么办?姐姐肯定不会相信我讲的故事。

——薛斌不是人。

……

看到这儿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联想起薛斌对我说过的关于阿美的事,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薛叔叔肯定也知道薛斌做过的事情,所以他们当时离开了这座城市。而阿美是个流浪的小女孩,她的消失没有人会在意。江百合当时肯定是吓傻了,所以才得了这种怪病。而现在江百合记起了一切,但她却找不到诉说的对象。

天黑了下来,我突然听到了敲门声。一声又一声,敲在我的心坎里,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打开灯,透过门眼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人,他是薛斌。我倚在门后,不敢出声。

“我知道你在家,你快把门打开。”薛斌喊道。

我不答应,也尽量不发出声音。

“你再不开门我就要撞了。”薛斌威胁道。

“你要­干­什么?我不想见你。”我明白躲避不是办法。

“我来帮你啊,你不是要杀江百合吗?”

“我不需要帮忙。”我的心没有节奏地乱跳着,薛斌是个杀人犯,他就站在这里。而我背叛了他,他一定是想杀了我。

“你到底怎么了,只要你离开顾博文,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了?”

“我不喜欢你,你是个杀人犯,你杀了阿美。”我脱口而出。

“你都知道了?”薛斌冷笑了起来,“我今天来就是要杀了你的,我要剖开你的身体,往里面灌上一麻袋蚂蚁,那些蚂蚁会从里往外把你整个人吃掉。”

薛斌的形容让我感觉全身发痒,我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本来还想讲礼貌的,现在没办法了,其实我之前已经拿你的钥匙复制了一把。”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当即跳到了嗓子眼,正要去堵门,只听到咔嚓一声,薛斌拉开门走了进来,他的脸上露出让人心里发毛的笑容。我一步步往后退,他手中的匕首在灯光下散发着杀气。

“是你逼我的,我讨厌跟别人分享东西。”

我看着薛斌一步步走近,脑海里突然闪过他刚才说过的话。他要杀了我,然后在我的身体里放满蚂蚁。黑­色­的,密密麻麻的,挥舞着触角,将身体紧紧包围。

“不要,不要……”我惊恐道。“江百合,救我。”

薛斌突然回过头去,他看到江百合从屋外冲了进来。还没等他阻止,江百合已经到了他的面前。薛斌来不及多想,将匕首Сhā进了江百合的腹部。江百合略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神秘地笑了笑。她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一把小刀,她朝薛斌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地往下Сhā。薛斌也急了,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江百合。

鲜血就这样流得地板上到处都是,然后两个人齐齐倒了下去。

“姐姐,姐姐……”

我听到江百合在喊我,这个声音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它似乎带着我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时候江百合还在读书,没有人愿意跟她玩。她到我教室门口喊我,想找个伴。我很讨厌她,我警告她不要叫我姐姐。可是现在她就要死了,一切好像都才刚刚过去。我颤抖着走到江百合的身边。

“姐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江百合的眼神依然那么纯真。

“嗯。”我的心里突然很难受。

“姐姐,你不用怕他了,他被我杀死了。”

“可是,你也会死啊!”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就在昨天,我还急切地想杀了她。可是现在,她真的要死了。她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我死了,你们就都会开心了。”江百合声音变得虚弱起来,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苍白。“姐姐,你是很爱我的对不对?”

“嗯,我很爱你。”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我撒谎了,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江百合突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说,“姐姐,那你帮我抓痒好吗,我的头很痒,可是我的手现在一点劲都没有……”

我把手放到江百合的头上,可是她却慢慢闭上了眼睛。曾经有很多次,她就是这样求我的,可是我拒绝了她。她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依然让那份不存在的情感坚韧地生长。她根本就没有离家出走,她就待在家的附近,随时想着要保护我。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叫她江百合。而现在,请允许我不知羞耻地说,江百合是我的妹妹,我是江百合的姐姐。

【30】蛇杀

周家大少爷周日清的葬礼办得并不隆重,主要是因为周日清死的时候才年过二十,不是什么喜丧。可是以周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办得太寒碜会有损声誉。送丧那天,周家雇了十几个­精­壮的男人去抬棺材,一路上走起来非常的轻巧。周传升带着周家老少跟着棺材走,沿路撒满了冥纸。按照规矩,棺材在路上会停上三次,主要是亲属拜祭,重读悼文。

周婉儿一路上哭哭啼啼,在周家说起来她和周日清的关系是最好的,虽然周婉儿是三夫人生的,周日清是大夫人的儿子。第一次棺材停下来的时候,周婉儿就跪在棺材的一侧。只有她比周日清小,其他的都是长辈。

小道上慢慢起了秋风,吹得地上的尘土飞扬开来,周婉儿噙满泪水的双眼揉进了灰尘。她使劲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个时候周婉儿突然看到远处树林的小夹缝里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突然朝周婉儿笑了一下。虽然隔得远,但周婉儿还是看清了那个人,他正是周日清。

周日清现在躺在棺材里。可是周婉儿分明看到远处还有一个周日清,他在对自己笑。

棺材重新抬了起来,大队人马开始往前走。周婉儿心里有些发凉,她跟在自己的母亲张氏后面。张氏的手里拿着一块小手绢,手绢上绣了朵大红­色­的花。

“娘,我刚才看见大哥了。”周婉儿小声地说。她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张氏没有回头,她的脸是惨白­色­的。“不要胡说。”

周婉儿努了努嘴,心想也许是看错了。一行人很快就上了山路,喇叭的哀乐声在这山上显得格外响亮。周婉儿感到一股寒意袭来,刚才的悲痛迅速被恐惧所代替。周传升示意抬棺材的人把棺材放下来。大夫人冲过去趴在棺材上大声地哭。二夫人在一旁露出不屑的神­色­。周婉儿也觉得奇怪,平时大夫人并不怎么关心大哥。小的时候只要父亲不在,大夫人还经常打骂大哥。难道真要死了才懂得珍惜吗?

周传升皱了皱眉头,这样的哭声让他心烦。周家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死了,他不知道周家以后会怎么样。

周婉儿回过头的时候又看到了周日清,他站在远处一棵树的后面对自己笑。那种­阴­冷的感觉让周婉儿快速走到了母亲张氏的前面。张氏身体抖了抖,她将周婉儿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不要回头看。

棺材再次被抬上了肩膀往前走。周婉儿看不到那个身影了。现在她知道不只有她一个人看见了大哥。不过没有人把这件事说出口。整个队伍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起来。二夫人转过头来对三夫人使眼­色­,似乎在问,你看到了吗?三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大夫人现在走的离棺材最远了,尽管棺材里躺着的是她的儿子。

周传升走在最前面,他让喇叭吹得更加响亮一点。这个山都是坟山,­阴­气太重。过了一会抬棺材的人问周传升是不是应该停下来了。周传升看了看他的三个老婆,摇头说,不停了,就直接抬上去吧。

显然周传升也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他不想因为停棺材再生事端。

现在棺材已经被抬到了离坟坑不远的地方。周家上下在坟坑的前面烧冥纸,周婉儿也蹲在一旁帮忙把冥纸散开。几个大汉走到坟坑口看等会怎么把棺材放进去。可是当他们看到坟坑里面的情形时竟同时尖叫起来。

“怎么了?”周传升大声问道。

“蛇!坟坑里有很多很多的蛇!”一个大汉战战兢兢地说。

周传升先是一惊,但他毕竟是经常走南跑北的人,壮了壮胆还是亲自走上前去看。坟坑里果然爬满了蛇,密密麻麻铺了一地。它们伸长着脖子,吞吐着舌头。周传升只认识其中几种蛇,都是有剧毒的。

“不要烧了。”周传升压低了声音说,“现在把棺材扔进去,压死一些,其他人快点往里面填土。”

几个女眷听说有蛇都后撤了几步,那些抬棺材的男人也不敢靠近坟坑。毕竟被咬了可是丢­性­命的事。周传升定了定神,总不能将棺材扔在这里都走人吧。

“你们今天的工钱加倍。”周传升开出了诱人的条件。

抬棺材的男人也不好意思说不,都慢慢地站了起来。几个人托起棺材,另一些人准备随时往坟坑里铲土。棺材哄地一声砸了下去,周婉儿听到血液喷洒的声音。被棺材压断的蛇头还从坟坑里蹦出几个来,吓得所有的女眷都往后退去,大声地尖叫。他们迅速地往坟坑里填泥土,那些残生的蛇很快被泥土掩埋了。所有的人都开始心安了一些,他们细心地在坟墓上隆起一个土堆。

周传升带着女眷们将所有的冥纸烧掉,黑­色­的纸灰被风吹得满地都是,跟落叶混杂在一块更添几分凄凉。二夫人说还是早些下山去吧,等黑了夜山路不好走。周传升也觉得今天有些怪怪的,让两个下人帮忙收拾一下就开始带着所有人往回走。

张氏拉着周婉儿的手,不让她回头看。可是好奇的周婉儿走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到周日清站在坟墓的旁边朝自己挥手告别。周婉儿的身子急剧地颤抖了一下,脚步加快起来。张氏知道女儿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也不做声,一个劲地往前走。

终于走进家门,二夫人憋不住了,对大夫人说了一句:“一路上你有没有看到日清?”

大夫人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周婉儿也跟着凑热闹,说道:“我也看见了。”她刚说完就被张氏狠狠地瞪了一眼。

“你说他是不是来跟我们告别的啊?”二夫人接着说,“他是周家的子孙,不会变成厉鬼来找我们吧。”

“我不知道。”大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还有那么多蛇。”二夫人说到这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说,“四夫人的父亲曾经是耍蛇的,可是四夫人已经……”

大夫人不想听,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周传升和管家唐安关好大门正走进来,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以后不能再提今天的事情,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周传升说这句话像是下命令,不容反驳。他的表情更像是如临大敌。所有人都噤了声,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周婉儿睡不着觉。她记得周日清是三天前被发现死在周家大门口的。据管家唐安说少爷出去有半个月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再一次见到的时候少爷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下人们搬动少爷的尸身,他们发现少爷的腿竟然已经开始微微腐烂了,显然在到达周家大门之前少爷就已经死了。周传升看了一眼尸体就让人匆匆把周日清装进棺材里。他怀疑是有仇家杀了自己的儿子然后移尸到这里的。

可是周婉儿今天分明又看到了哥哥周日清,难道真的是他的鬼魂?周婉儿想到这打了个冷颤。不过让周婉儿更加感到后怕的还是那些蛇,密密麻麻的蛇。它们探着头,伸出长长的舌头,随时择人而噬。周婉儿的手突然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她的神经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不过是一个金簪而已。周婉儿长吐了一口气。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周婉儿压低声音问了句,“谁?”

“是娘。”屋外是三夫人张氏的声音。

周婉儿连忙走过去打开门。张氏优雅地走了进来。“我来看你睡了没?”

“娘,我睡不着。”周婉儿吐了吐舌头说,“我害怕。”

张氏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她看到自己的眼角又添了很多条皱纹。“我真是老了。”张氏感叹道,“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害怕。”

周婉儿摇头道:“才不是呢,今天看到那些蛇真是让人身上一直凉嗖嗖的。对了,二娘今天说那个什么四夫人,难道我还有个四娘吗?”

“你问这个­干­吗?”张氏提高了警惕,“少知道些事情好。”

周婉儿当然不肯罢休,摇着张氏的胳膊撒娇。“娘,你不告诉我我晚上更会睡不着了。”

张氏皱了皱眉头,握住周婉儿的手说:“四夫人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老爷之前娶了三个夫人,都没有生育。”张氏脸上有些慢慢红了起来,接着说:“后来镇上来了个耍蛇人,他带着他的徒弟和女儿在集市上耍蛇。当时老爷也去看了,而且一眼就看中了耍蛇人的女儿。他给了耍蛇人一笔钱,将耍蛇人的女儿娶过门当了四夫人。”

“那四夫人是怎么死的呢?”周婉儿Сhā了一句。

“四夫人嫁到周家以后很快就怀孕了。那个时候周家还没有现在富有,老爷经常要去外地做买卖。大夫人嫁到周家六年,就在那一年也有了身孕。结果她们几乎同时临盆,大夫人生了你哥哥日清,而四夫人竟然,竟然生了一条蟒蛇。四夫人一时想不开就疯了。镇子上的人认为四夫人是妖­精­变的,不吉利,将来一定会带来灾难,所以按照镇子里的规矩将四夫人烧死了。”张氏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发抖。

“爹回家以后怎么说的?”

“老爷回来后,大夫人就如实将事情告诉了老爷。老爷挺伤心的,不允许我们再提及这件事情。这也是为了维护周家的声誉。”

“后来娘就生了我对不对?”周婉儿拉着张氏的手说。

张氏尴尬地笑了笑说:“嗯,是这样的。”

周家的二夫人是一直没有生育的,可是周传升并不怪她,反而对她有些格外的纵容。周家除了这些太太们和周婉儿,就属管家唐安的地位高了。他是从小陪着周传升一起长大的,就像亲兄弟一般。

现在周家出了事,虽然周家的人禁止谈论这件事情,但那些抬棺材的人还是将事情传了出去。七台镇年长一点的人们不由自主地都想到了四夫人死时的情形。披头散发,被绑在一棵大树上,然后树的下面燃起了熊熊大火。她是耍蛇人的女儿,现在那些蛇回来了?

在周家首先发现蛇的是伙房的王妈。她在天井洗菜的时候蹲得腿有些麻,所以她站了起来想活动一下。天井的四周是浅薄黑­色­的淤泥,王妈听到身后传来丝绸撕裂的声音。她没有防备地往后看,她看到一条黑­色­的蛇直直地瞪着自己。那条蛇的头像是沥青一样黝黑,还闪着光亮。王妈吓得傻了,她往外冲去,把菜盆都踢翻了。

长工们听到王妈的求救声各自拿着扁担走到了天井。那条蛇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人,它不停地伸着舌头,有时候突然伸得很长。长工们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的。因为那是条眼镜蛇,有剧毒的。最后他们将那条蛇包围了起来,同时拿着扁担朝蛇打去。那条蛇突然窜了出来,逃出了天井。

周传升很快得到了消息,所有的人都被叫到了大厅里。长工们低声议论着,一个怪罪另一个刚才没有把天井的门关上。周传升瞪了他们一眼,于是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了。

“在没有找到那条蛇之前,府上所有的人都小心一点。一旦看到蛇立即来告诉我。”周传升的心情坏极了。

周婉儿一想到蛇全身都会哆嗦,她下意识地往后看。其他几位夫人竟然也跟着往后看,什么都没有。

“都不要疑神疑鬼,只有一条蛇而已。”周传升努力控制着局面,他是一家之长。

唐安让大家各自回屋去。周婉儿心里不安,她总是怀疑那条蛇已经钻到了自己的屋里。过一会唐安过来了,叫几个长工在床底下,梳妆台下收拾了一番,确定没有蛇在周婉儿的房里。

“出门和进门的时候记得关门就没事了。”唐安笑着说。

周婉儿点了点头,说:“谢谢唐叔叔。”

在周家唐安对周婉儿是最好的,也许是她太可爱,太招人喜欢了。周婉儿也报之以桃,前前后后都是叫唐安叔叔。三夫人走到门口看见唐安在,欠了欠身没有进门,嘴上却露出了几丝笑容。

七台镇的老镇长是在家里被蛇咬死的。老镇长的儿子早上去敲门,很久都没有听到回应,所以他就破门而入了。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躺在床上,十几条蝮蛇沿着木床围了一圈。老镇长的衣服被咬破了,血迹斑斑。恐惧让他顾及不得父亲的尸体,他退到门外,将门重新拉上了。然后他又走到窗户边,用木板堵上了窗户。

镇上的人很多是来看热闹的。周传升得到消息马上赶了过来,在七台镇他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

“里面有很多的蛇。”老镇长的儿子哭泣着说,“现在怎么办啊?”

镇长回头看了看周传升,说:“平白无故的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蛇呢,老镇长得罪过什么人吗?”

周传升不敢把这件事情往自家靠,顿了顿说:“估计是从后山上跑下来的吧。”

镇长安抚了一下死者亲属的情绪,叹了口气说:“为了七台镇的安全,烧了这屋子吧。”

看热闹的人都举手支持,因为如果让这些蛇跑出来钻到各个角落,以后出门可总要提心吊胆了。死者的亲属没什么异议,大家搬来­干­稻草将屋子围了一圈。镇长亲自点火,大家低头为老镇长哀悼。

一会的功夫这屋子就变成火堆了。年长一点的人忽然记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是老镇长点的火,他们看着周家的四夫人活活地被烧死。她是耍蛇人的女儿。他们记得这一点,所以同时将目光聚集到了周传升的身上。周传升不说话,看到烧得差不多了就默默地回家去了。

周家现在有三个夫人一个女儿,足够唱台好戏了。二夫人偷偷地去看过热闹,她的话有些虚张声势。“蝮蛇见过吗,它们的头是扁的,身上是棕黑­色­的花纹。老镇长全身都爬满了这种蛇,还被咬成了大花脸。”她边说边用双手护着身子。

周婉儿只感觉浑身发麻。

“幸亏咱们家只有一条蛇,如果爬进来很多蛇那还了得,想想都可怕。”二夫人继续说。

三夫人把周婉儿拉到身后,说道:“别说了,吓着孩子了。”

二夫人努了努嘴:“我说说怎么啦,难道你不害怕吗,你知道外面的人说什么吗?”

“说什么?”大夫人忍不住说了一句。

“他们说,他们说是四夫人的­阴­魂回来报仇了。”

大夫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嘴里喃喃道:“不会的,他们胡说。”

“你怎么啦?”二夫人嘻嘻的笑道,“反正我没得罪过四夫人,她应该不会找我的。可是如果谁得罪过,那说不定就麻烦了。”

“你不要乱说。”大夫人说话时带着颤音,“我,我也没有得罪过四妹啊!”

“得罪没得罪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说完二夫人就扭着ρi股走开了。

三夫人领着周婉儿往卧房走,周婉儿只感觉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她娘:“四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大夫人真的和她有仇吗?”

“我不知道。”三夫人懒得回答这样的问题,她转头对周婉儿说,“你二娘就是嘴碎,有些胡说八道,你要相信她就去问她好了。”

周婉儿看到娘生气了,也不敢乱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盯着脚底下,生怕踩到蛇似的。

周传升回家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唐安连忙走过去问:“怎么处理了?”

“烧了,整个屋子都烧了。”

“烧了好啊,老爷为什么不高兴?”唐安双手自然的低垂,一副恭敬的样子。

周传升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我一直觉得怪怪的,看来周家碰到劫数了。”

“老爷何必这么担心呢,一切都不还好着吗?”唐安指了指大堂说,“我今天把所有的长工都叫回家来了,准备让他们彻底地将这里打扫一遍,所有东西都要移动一下,争取找出那条蛇来。”

周传升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午周家所有的人都出动了,各个角落,大件小件都重新摆放了,一直从后院收拾到前门,可是他们没有找到那条蛇。

“老爷,估计那条蛇已经走了,我们都可以松口气了。”

“希望是这样的吧。”周传升被这几天的事折腾得有些疲惫了。

周婉儿提起几天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但是她对上午二娘说的话依然耿耿于心。吃晚饭的时候大夫人不在,二夫人说自己不舒服匆匆吃了几口就回房休息去了。周婉儿也跟着出了厅堂,径直走到二夫人的门口去敲门。

二夫人向来对人是爱理不理的,就仗着老爷宠她。但是有人和她聊闲言碎语,她就非常配合,总是滔滔不绝。周婉儿进门就是二娘前二娘后的,二夫人听得心花怒放。

“大娘今天没去吃饭,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周婉儿试探着问。

“她哪是病了,估计是被吓得不敢出门了。”二夫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周婉儿绕到二夫人后面给她捶背,低声的问:“大夫人真的跟四夫人有矛盾啊?”

二夫人听到这句话还是紧张了一下,过了好久才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对外人说啊。连你娘也不行。”

“知道啦,我就知道二娘对我好。”周婉儿缩着脖子,她想听清楚一些。

“大夫人嫁到周家六年没有怀孕,偏偏四夫人怀孕了她也跟着怀孕了,有这么巧的事吗?”二夫人微微叹了口气说,“其实当年我也想假怀孕,只是被她抢先了而已,四夫人毕竟只能生一个孩子。”

“什么意思?”周婉儿听得糊里糊涂。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吗?”二夫人笑着说:“毕竟为周家留个后将来可就有福享了。”

“二娘的意思是说她们同时临盆,大夫人是假生孩子,结果抱走了四夫人的孩子。”周婉儿得到了这个令她震惊的消息,她停了停说:“可是娘说四夫人是生了条蟒蛇,难道这条蟒蛇是大夫人送进去的,也就是说是大夫人害得四夫人发疯,被镇上的人烧死?”

“你还挺伶俐的嘛。”二夫人扭了扭脖子说,“不过可惜啊,大夫人千辛万苦想出这样一个主意,结果没想到四夫人的儿子是个短命鬼,才活了二十岁,她是没福啊!”

“原来哥哥是四娘的儿子。”周婉儿说到这突然想起送葬那天的情形,周日清一直跟着送葬的队伍,而且他的坟坑里有密密麻麻的蛇。周婉儿不知道二娘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只不过是二娘的猜测而已。但她的心里却像是突然灌进了大量的冷空气,浑身打着哆嗦。

七台镇有名的接生婆孟扬花在老镇长死了的第二天也在家中暴毙了。孟扬花没有亲人,可是七台镇年轻人中有大半都是她接生的。早上的时候一个男人提着红­鸡­蛋来感谢孟扬花,他的儿子是孟扬花接生的,今天儿子满三,来请接生婆。孟扬花的家门是从里面拴上的,用手一推只能在中间露出一个隙缝。男人从隙缝里看到孟扬花躺在床上,脸­色­发黑。而她的脸旁竟然躺着一条眼镜蛇。

周传升赶到现场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他暗想那条蛇会不会就是从自己家里跑出去的那条眼镜蛇?镇长从后面拍了拍周传升的肩膀,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件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把房子烧了吧,也许就没事了。”

镇长点了点头,但还是盯着周传升。

“镇长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周传升被看得不习惯。

“当年四夫人生了一条蟒蛇,就是孟扬花接生的,老镇长带着我们将四夫人烧死了。那个时候你在外地做买卖,可能还是不太清楚这一段事吧。”镇长斟酌着这些话应该怎么说,毕竟周传升是七台镇的大户,做什么事都要等着周传升的钱财。

“你怀疑这件事情与我们周家有关?”周传升突然提高了声调:“四夫人已经被烧死了,那条蟒蛇当时被关在那个屋里,整个房子都被烧得破烂不堪。现在事情过了二十年,怎么还可能与周家有关系呢?”

“没有就是最好的,希望七台镇不要再出什么事了。”镇长连忙说好话。

周传升有些生气地回到了家。周婉儿正在厅堂里绣花,看到周传升脸­色­不好连忙站起来说:“爹,谁惹你生气了?”

“不关你的事。”周传升硬生生地回答。

从小到大周传升都跟周婉儿不怎么亲近,对周日清也是一样。三夫人经常对周婉儿说:“你爹每天在外面做买卖,太累了才会这样的。”可是现在周家的买卖全交给唐安和下人门去打理了,周传升并不忙,以周家现在的条件两辈子不用­干­活都不怕饿死。可是周传升对他们兄妹俩还是老样子,周日清死的时候周传升一滴眼泪都没掉。

周婉儿本来想问周传升一些关于四娘的事情,主要是她觉得二娘的话有些问题,大娘怎么敢拿着一条大蟒蛇去换四娘的孩子呢?接生婆自然也是不敢的。

现在看来还是不要碰钉子的好。

周传升把唐安叫到身边:“你去吩咐家里的长工们放下手里的活,让他们在七台镇尾盖个新房子去,越快越好。”

“老爷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唐安有些吃惊。

“这个屋子有问题。”周传升的嘴­唇­抖了抖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唐安没有再说什么,按照周传升的吩咐办事去了。

周日清在被埋葬后的第四天回到了周家,他穿着黑­色­的衣服,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子。唐安到工地里监工去了,是周婉儿开的门。她看到周日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回到了现实。周日清已经死了。她记得送葬那天周日清就是穿了件黑衣服在树背后对她笑的。那件衣服很眼熟,是一件黑­色­的衣服。周婉儿突然连退了几步。因为她猛然想起了这种衣服,那是寿衣。周日清被抬进棺材之前殓尸的人就是给他换的这种衣服。那个时候周婉儿明明闻到一股微微的腐­肉­的气息,周日清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可是现在,周日清就站在周家的大门口,穿着寿衣。

周婉儿回过头来往大厅里跑,无助地喊了起来。周传升正在书房里查帐,听到喊声推开了门。

“你在鬼喊什么?”周传升发起火来。

周婉儿急促地呼吸着,她用手朝大门的方向指:“是他,是哥哥回来了。”

“瞎说什么,你哥哥已经死了。”

“哥哥没死,他就站在门口。”周婉儿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不停地冒冷汗。

周传升还是谨慎地走出了书房,他小心翼翼地往大门走。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穿着寿衣的周日清,还有他背后的女子。

“你,你是谁?”周传升睁大着眼睛,双腿不停地发抖。

周日清笑了笑,拉着那个女子的手往里走,说道:“爹,我是日清啊,你怎么不记得我了,我还带了个媳­妇­回来了呢!”

“你不是我儿子,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周传升慢慢地往后退去,因为周日清在往前逼近。

周日清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

他朝周传升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拉着那个女子往自己的卧房走。“忘了说了,这是你的儿媳­妇­小莹。”

大门“吱”的一声被秋风吹得关上了。周传升吓傻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对现在的情况无能为力,儿子死了,现在儿子又回来了。

周婉儿颤抖着走到周传升的身边。“爹,我怕。”

“不用怕,他是你哥,你怕什么。”周传升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想了想又说:“这件事先不要跟你娘说,谁也不要告诉。”

周婉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如果让她们知道一个鬼带着另一个鬼现在就住在周家,那周家恐怕真的会­鸡­犬不宁了。夜越来越黑,像是整个天幕压了下来。周传升感觉自己喘不过气,他坐在客厅里等唐安,他一定要想到办法,否则周家就完了。

唐安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得到老爷的命令,要建新房子,越快越好。周传升没有离开大厅半步,他看到唐安的时候没有站起来,而是示意唐安坐下。

“我平时对你怎么样?”周传升很平静地说着话。

这种语气让唐安不适应,他的喉咙有点­干­:“老爷对我很好啊!”

周传升又确认了一次:“你真的这么想?”

唐安的眉头锁紧了,他的腿有些发抖,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

周传升站了起来,他说:“你跟我来。”

唐安跟在周传升后面,他们走到大门左侧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些长工­干­活的农具。周传升拿起一把锄头,然后又示意唐安也拿一把锄头。他们俩扛着锄头往外走。到了门口周传升又取下一个灯笼提着。唐安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在后面跟着。

周传升要到山上去。灯笼的光并不亮,是一种暗红的颜­色­。唐安的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周传升要对自己做什么。

“老爷。”唐安考虑了好久才说,“我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现在什么事也不用说,你只要帮我就行了。”周传升不耐烦地阻止了唐安说话,他现在必须保住周家。

唐安悬起的一颗心落了下来,他本来以为周传升发现了他的秘密。

那是去往坟地的路,并不平坦,唐安像是踩着棉花似的。秋风吹来,全身都感觉到一股凉意。周传升小声地说:“你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

“不知道。”唐安摇头。

“挖坟,我们要挖周日清的坟。”

唐安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锄头一下子掉到了地上。“那里面是不是有很多的蛇?”

“你怕了?”周传升盯着唐安,他的眼神让唐安恐惧。“今天周日清回来了,他穿着寿衣带着女人回来了。我要去挖他的坟墓,我要看他还在不在棺材里。”

虽然这个想法听起来有点离奇,但恐惧中的人就是要排除一切让自己恐惧的事物。唐安听到这不敢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两人踉踉跄跄地到了周日清的坟前。周传升亲眼看到过坟坑里的蛇,现在走到这个地方来不免心有余悸。

“挖吧,把棺材挖出来。”周传升鼓起勇气,锄了下去。

唐安也不敢怠慢,帮忙挖了起来。灯笼就挂在坟后的一棵树上,夜风吹得它摇摇晃晃,那树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了起来。唐安用力地锄下去,他要用此来赶走心里的恐惧。

林间响起了乌鸦的叫声,周传升一锄子锄到了棺材上。他们同时后退了一步。

“不用怕,没事的。”周传升把锄头扔到一边,“我们把棺材盖打开。”

他们蹲下去用手拨开挤在棺材盖边上的土。唐安摸到了一个滑滑冰凉的东西,他抽了出来,是一条蛇。唐安惊恐的甩手扔了出去,正好扔到了周传升的脸上。

“什么东西?”周传升坐到了地上。

“蛇,一条蛇。”唐安的手还在发抖。

周传升只感觉全身凉透了,好久才转过头来看,不过是一条蛇的身子而已。那条蛇已经没有了头。

“没事,没事。”周传升慢慢说,“这里的蛇都是死的,没事的。”

他们继续拨泥土。偶尔唐安会摸到蛇头,虽然有些害怕,但慢慢的多了也就习惯了。他们一起发力把棺材盖移到一边。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唐安连忙捂住鼻子,别过头去。周传升不害怕,他站起来提着灯笼去照尸体的脸,虽然尸体的脸也有些腐烂了,但周传升认出来那的确是自己的儿子周日清。

周日清还躺在棺材里。可是另一个周日清却在周家睡大觉。

他们两人坐在坟头,谁也不说话。乌鸦的叫声越来越凄厉,夜风变得大起来,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像是在发抖一样。

“走吧,我们回去。”周传升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灯笼的火光越来越暗了。唐安跟着站起来,他们朝山下走,才走到一半灯笼就灭了。他们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他们的内心都是恐惧万分,可是谁也不肯说出来。在坟地里黑灯瞎火地走,偶尔会被一些树枝扯住衣服,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捏一把冷汗。摸到大路上的时候两人全身几乎都湿透了。

天还没有亮,可是周家却是灯火通明。周传升推开周家大门的时候被这情形吓着了。周家所有的人都站在前院里,大夫人更是披头散发,她在哽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传升没想到他一晚上不在家会变成这样子。

“大夫人说她见到四夫人了。”二夫人回了一句。

“胡说。”周传升走到大夫人面前说:“你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有体统吗?”

“我真的看到了四夫人,她从我的窗户前走了过去。”大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在发抖。

周传升下意识地去看周日清的卧房,灯是灭的。周婉儿欲言又止,周传升瞪了她一眼。

“都回去休息吧,不要在这闹了。”周传升下了命令。

“老爷,我真的看到四夫人了。”大夫人继续鬼哭狼嚎,“老爷,我没有害死四夫人,我没有。”

“你在这胡说八道些什么。”周传升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周日清的卧房。屋里的灯突然亮了,周传升像是被闪着眼睛一样浑身抖了一下。卧房的门突然也打开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周日清的卧房。一个女子穿着寿衣走了出来,那是小莹。

“大娘,我什么时候成了四夫人了。”小莹说话的声音非常的缓慢,“刚才是我从大娘的窗户前走过去的。”

“她是谁?”二夫人后退了几步,“她怎么穿着寿衣?”

“大家都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周传升太累了,他不想解释了。

这次没有人犹豫,就连大夫人也是匆匆忙忙地跑进自己的卧房里去了。她们看到一个穿着寿衣的少女,她现在住在周家。也许只有自己的卧房才是安全的。

周家的人一大早就都聚集在大厅里,没有人敢去叫周日清,她们不知道他是人还是鬼。周传升喝了一口茶,他整晚都没有睡觉。

“你是日清的娘,你说一下你怎么想的吧。”周传升看着大夫人。

“我,我没有害四夫人。”大夫人答非所问,她还没有从昨天的惊吓中缓过来。

二夫人看到现在这情形,也不管周传升是不是会责骂,说道:“大夫人,你就把实情说出来吧,周日清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对不对,他是四夫人的儿子。”

大夫人瘫坐在地上,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传升猛力拍了一下身边的桌子。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二夫人接着说:“大夫人不说我来帮她说,当年大夫人根本就没有身孕,她和四夫人同时临盆,是她将四夫人的儿子抢过去的,然后放了一条蟒蛇在四夫人的卧房。所以大家都以为四夫人生了一条蟒蛇。”

“你血口喷人!”大夫人指着二夫人说,“我没有,我没有放蟒蛇到四夫人的卧房。”

周传升气得牙齿直打哆嗦,说:“你给我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大夫人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慢慢地说道:“当年我是为了讨老爷欢心才这样做的。我假装怀孕,又花重金收买接生婆孟扬花。我让她给四夫人接生。日清生下来后孟扬花就匆忙地把他抱到了我的卧房。过了一会我听到四夫人尖叫,所以就带着孟扬花去看四夫人。我们看到四夫人已经爬出了卧房,倒在门外。而她的屋里竟然有一条大蟒蛇。后来四夫人就疯了,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只好说四夫人生了条蟒蛇。”

“这么说四夫人屋里的蛇是自己爬进去的了?”周传升的心情已经归于平静。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大夫人颤抖着说,“我们还把那条门关了起来,最后点了把火烧那间屋子。唐管家当时也在的。结果下了场暴雨,屋子只烧了一半。我们以为触犯了天神,所以就没敢再烧。后来老爷您不是筑了面墙把四夫人的卧房给隔出去了吗,这么多年来也没人进去过。”

周婉儿听到这突然想起她娘屋后的那面墙,墙上有条门,终年上锁。周婉儿小的时候有一次想爬过去玩,还被她娘打了一顿。原来里面是四夫人被烧的卧房。

周婉儿悄悄地退出了大厅。她绕到三夫人的房后,门上的铁锁已经生了好厚的锈,就是有钥匙恐怕也打不开了。这个时候她听到墙后面有动静,心里害怕退后了几步。周婉儿看到小莹从墙后爬到了墙上,她是就着绳索爬上来的。

“你就是周婉儿吧。”小莹说话的时候痴痴地笑着。

周婉儿不敢说话,她看到一条五步蛇像根绳索般挂在墙上,离小莹只有几步之遥。

“蛇,你的旁边有蛇。”她惊恐的说。

“蛇有什么好怕的。”小莹笑着说,“我让它跟你做伴去。”

她摸了摸那条五步蛇,蛇顺着墙壁往下,一会就到了地面。周婉儿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一条蛇,而那条蛇朝自己爬了过来。“我不要,我不要。”周婉儿连忙转身往回跑。那蛇迅速地跟上去了,吐着舌头。周婉儿碰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看到了一件寿衣。周日清站在她的面前。

“哥哥,我怕。”周婉儿颤抖着说。尽管周日清的样子并不能给周婉儿带来安全感,但周婉儿还在企求侥幸。

“小莹,不要伤害她。”周日清挡在周婉儿的前面,蛇就趴在他的脚下。小莹不乐意地吹了声口哨,蛇就往后走了。周婉儿连忙往大厅里跑,连句谢谢都没有说。

“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周传升喊住了周婉儿。

“蛇,有蛇。”周婉儿跑进了大厅,她说:“那个小莹,她有一条蛇,是五步蛇。”

“别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唐安站在周传升的后面。其他的人都回房去了。

周婉儿定了定神,说:“刚才我去我娘的屋后,我看到小莹从那堵墙的后面爬上来,她带出来一条蛇,她能控制那条蛇。”

说到这屋外突然想起了笛子的声音,周传升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唐安和周婉儿紧跟在后面。他们看到小莹坐在那堵墙上吹笛子,带着随意的表情。周日清突然从那堵墙的后面爬了上来,靠着小莹坐下。

周婉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喊道:“蛇,她能控制那条蛇。”

周传升意识到了有问题,四下察看。他听到大夫人的卧房里传出尖叫声。随后大夫人冲出了卧房,一条蛇从门缝里闪出来就不见了。

五步蛇,五步就要人命。

大夫人倒在地上,她的脸上是惊恐无助的表情。周传升看到她伸出自己的手指,那根手指被蛇咬伤了。他走上去,拉住她的手。

“我知道我总会受到报应的,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大夫人说话的声音很虚弱。

周传升突然恶狠狠地回过头去:“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小莹只是痴痴的笑,她没有回答。

大院里响起了敲门声,一声,两声。

唐安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门打开了。他的瞳孔迅速的收缩着,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中年男子,而这个男子竟然也穿着寿衣。

“你,你是谁?”

“爹,你来了啊。”小莹从墙上顺着一根绳子滑下来,跑了过去。周日清也跟着走了过来。他说:“唐管家,他是我的老丈人。”

周传升仔细的看了一眼这个“亲家”,他觉得他有些眼熟,不过是那种一面之缘的眼熟,他记不清楚了。

“亲家怎么看起来不那么高兴啊?”中年人说话了。

周日清上去扶了他一把,说道:“我爹死了夫人伤心呢,今天正好你就睡大夫人的房间吧。”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中年人也不客气,径直绕过大夫人的尸体走进了大夫人的房间。他把房门给关上了。周日清也不说话,拉着小莹的手也回到了卧房。没有人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大夫人的尸体被抬到了大厅,唐安关上了大厅的门。二夫人,三夫人,周婉儿,王妈,还有周传升都在大厅里面。外面是未知的世界,而这里会给他们短暂的安全。

“唐安,新房子要什么时候才能盖好?”周传升神情严肃。

“已经加派人手了,估计明天就能有个雏型,能住人了。”

周传升点了点头,说道:“大家今天晚上都不要回屋睡,忍一忍,明天我们就离开这座宅子。”他说这句话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毕竟是他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基业。

“没想到周家竟然会出现这么荒唐的事情。”周传升冷笑着说,“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三夫人不敢说话,偷看了一眼唐安。唐安也低下了头。王妈缩着脖子,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

“你想说什么?”二夫人眼尖,问了句。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王妈,她在周家做仆人已经快三十年了。

王妈看着死去的大夫人,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感到奇怪,也不敢说。当年四夫人生孩子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两个孩子的哭声。第一个哭声是从四夫人的卧房一直带到了大夫人的卧房。可是在这之后,四夫人的卧房里又传出了一个婴儿的哭声。”

“你没有记错?”周传升盯着王妈。

王妈摇了摇头,说道:“我当时在伙房烧水,声音是从两个方向传来的。我当时还想大夫人和四夫人同时生了,老爷有福了。”

周传升闭上了眼睛,四妈不敢说话了,屋子里鸦雀无声。

“看来是当年四夫人生了双胞胎。”良久周传升说道。

唐安Сhā嘴道:“莫非现在周家的这个就是日清的双胞胎弟弟?”

“不对不对。”周婉儿打断道:“当时四娘的屋里有一条大蟒蛇,即使四娘真的是生了双胞胎,那也应该早喂蛇了啊!”

三夫人拉了周婉儿一下:“不要乱说。”

“你的意思是日清的双胞胎弟弟早就死了,他的灵魂长到这么大,然后替他母亲寻仇来了。”二夫人说完马上闭了嘴。

周传升站起来在大厅里来回的踱步,现在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我出去找他们谈。”周传升忽然走到了门口,“没有我叫门谁也不许开,如果我死了,唐安你就带着所有的人明天搬到新宅子去住。”

“老爷。”二夫人和三夫人同时喊了一句。

周传升转过身去,他走到二夫人的前面,握了握她的手。他没有对三夫人有任何表示。唐安打开门,周传升走了出去,唐安又把门关上了。

周家大院里的灯笼依然亮着,周传升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了。周日清卧房里的灯是亮着的。周传升敲了敲门,周日清把门打开,小莹不在屋里面。

“爹,你找我有事吗?”周日清又将房门关上了。

周传升开门见山,说道:“你到底是不是周日清的双胞胎弟弟,抑或是双胞胎弟弟的鬼魂?”

周日清笑了笑说:“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就告诉你,我是他的双胞胎弟弟,是不是鬼魂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给我取过名字,既然你叫我哥哥周日清,那我就叫周夜清好了。”

“你来周家做什么,为什么­阴­魂不散?如果你要毁掉周家,不如直接杀了我。”

周夜清摇了摇头:“我不想毁了周家,不过我要杀光周家的女眷,是她们害死了我娘。那个烧死我娘的老镇长,那个可恶的接生婆,还有抢走我大哥的大夫人,他们都应该死。下一步还有二夫人,三夫人,周婉儿。”

“你没想过要杀我吗?”

“你是我爹,我为什么要杀你?”周夜清继续说,“我哥过了这么久的好日子,现在应该是我过好日子的时候了。”

周传升的手在发抖,他很气愤。“我不是你爹。”

敲门声响了起来,周夜清去开门,是那个中年人。周传升跟他打了个照面,然后走了出去。他走到大厅的门口,喊道:“给我开门。”

唐安把门打开,周传升走了进去。二夫人突然尖叫起来:“蛇,蛇。”只见一条蛇冲到二夫人的腿边,绕住了二夫人的腿。唐安拿起一把椅子去打蛇。二夫人吓得乱跳。蛇脱落下来,正好被唐安用椅子击中,死了。

二夫人坐在地上,她看到自己的裤腿上有血,蛇已经咬伤她了。

“我不要死,老爷,我不想死啊!”二夫人抱着周传升的腿,周传升蹲了下来。他怜悯的看着二夫人说:“虽然你的嘴是最刻薄的,但却是对我最忠诚的一个。”

死,不可避免。同样是五步蛇,当场毙命。

大厅里已经躺了两具尸体了。周传升知道他们不会罢休的,接下来还有人会死。

“一定是那个小莹,她会控制蛇。刚才那条蛇就是趁爹进门的时候钻进来的。”周婉儿倒吸了一口气。

控制蛇?周传升听到这句话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他迎娶四夫人时的情景。四夫人的父亲是个耍蛇人,他就会控制蛇。那个中年男子,他不就是四夫人父亲的徒弟,四夫人的师哥阿昆吗?当时他并不同意师傅将师妹嫁给周传升,一气之下还跟师傅断绝了关系。

现在,寻仇的终于上门了。可是那个周夜清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夜未眠,这是周家的大难。周传升让大家打起­精­神来,他们要离开这个地方。门打开了,周传升走了出去。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前院里的蛇,密密麻麻的蛇。所有的人都已经走了出来,进门的路也马上被蛇封死了。

那些蛇揉杂在一起,然后又慢慢的分开。它们将这些意欲逃生的人包围了。几条蛇突然蹿出来跳到了王妈的身上。三夫人正要后退,蛇很快地顺着她的腿爬上去绕住了她的脖子。周婉儿一ρi股坐在地上,站不起身来。唐安不知道怎么办,只听到三夫人喊:“快救婉儿。”唐安回过身去,他突然将周婉儿举了起来,迅速地冲向周婉儿的卧房。十几条蛇爬到了他的身上,他蹦跳着抖落那些蛇,另一些蛇又爬了上去。直到跑到周婉儿的卧房,周婉儿顺势打开房门,唐安几乎是将她扔进去的。“关上门。”只一句话,唐安就没了声音。他倒在地上,蛇爬满了他的全身。周婉儿关上了房门,她安全了。

周传升依然站着没有动,奇怪的是蛇根本不靠近他的身体。周夜清打开门朝周传升招手,周传升走了过去,蛇都为他让开了一条道。周传升走进屋子里,周夜清关上了房门。

“你不要吃惊,昨天晚上你来这里,我在你身上洒了一种粉末,它会散发出一种气味,蛇讨厌那种气味。”周夜清慢慢地说。

“你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你是我爹。”

“我不是你爹。”周传升并没有感谢他的好意。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房门口停了下来,那是小莹和她爹阿昆。周夜清听到锁门的声音。“你们这是­干­什么?”

“过段时间你们两个人身上的气味都会消失,我会放蛇进去,你们逃不掉的。”阿昆冷笑着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不是说好放了我爹的吗,你为什么连我也要杀?”周夜清激动起来。

周传升叹了口气说:“阿昆,我认识你,你是四夫人的师哥,我只想知道到底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阿昆在门口坐了下来,说道:“我对要死的人都比较仁慈,我就告诉你吧。当年你要娶我的师妹,我不同意,可是我那见钱眼开的师傅收了你的钱,简直就是将女儿卖给了你,然后他自己逍遥快活去了。他不知道当时我们有多痛苦,因为我们早已经私定终生了。”

周传升没有说话,只是­干­咳了几声。

“我当时没有离开七台镇,后来师妹怀了你们周家的孩子,我更加气愤。师妹生孩子的那天晚上我偷偷地混进了周家。那个接生婆将师妹生下来的孩子抱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屋里。师妹的房里没有人,我就偷偷地进去看她。这个时候师妹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师妹看见我来让我抱着这孩子赶紧走。我当时傻了,也没有多想,就抱着孩子离开了。没想到我竟然将自己表演带的大蟒蛇留在了师妹的卧房里。”

“七台镇的人以为我师妹生了条蟒蛇,他们烧死了她,活生生地烧死了她。我亲眼看到了当时的情形,没有人出来求情,你们周家的女眷都傻傻地站在那里,还帮着点火。”

阿昆说话的时候有些激动。

“我把孩子带回了蛇庄,那是我的家乡,那里都是蛇,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耍蛇。我虽然在那里成亲而且生了莹儿,但我知道我还背负着师妹的仇没有报。我每年都会来七台镇一趟,打探周家的情况。我依照周日清的名字还给那个孩子起名叫周夜清。二十年了,我终于下了狠心要找你们报仇。我给周日清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周日清为了确认亲自来了蛇庄一趟,他看到了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弟弟。”

“他的心里开始仇恨周家的女眷,是她们害死了他的母亲。我一手把周夜清带大,可是为了实施我的计划,我还是亲手杀了他。周家的人我都要杀。”

听到这的时候周传升回头看了一眼。

“我不是周夜清,我是周日清。”

阿昆要继续说下去,周日清突然醒悟过来一样,说道:“是你杀死夜清的?他不是病死的吗?你欺骗了我。”

阿昆冷笑道:“你现在才明白有点晚了。我为了找周家报仇就杀了周夜清,其他的事你应该都知道的,我们是合谋。我们一起把尸体运回了七台镇,而且还带来很多很多的蛇。那具尸体被误认为是周日清的尸体给埋葬了。然后我让你穿着寿衣来吓你们,在送葬的路上,在周家。他们被吓傻了。我不会便宜他们,让他们这么轻松地死去。你也是周家的人,现在我利用完你了,我也要杀了你。”

周传升看着周日清,什么也说不出口。

“爹,我不是要害周家的,我只是想替我母亲报仇。他杀了弟弟,他利用了我。”

“我不是你爹。”周传升重复了这句话。

周日清愣在那里。

“我娶了大太太后几年都没有生孩子,后来我看过大夫,他说我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子嗣。四太太曾经对我说过,你是她师哥的儿子。”

“不可能,那婉儿妹妹呢?”

“她是唐安和三夫人的女儿。她们都背叛了我。”

阿昆坐在门外。良久,他突然失声道:“不可能,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不可能,我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他疯了,像他的师妹一样疯了。

周家的外面充斥着嘈杂的声音,镇长在那里指挥着,他们用稻草将周家围了起来。蛇在他们看来是邪恶的,而火是神圣的,是他们的保护神。老镇长被蛇咬死了,他的房子烧了。孟扬花被蛇咬死了,她的房子也烧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在这周家,一个生了蟒蛇的夫人。周家有很多很多的蛇,为了七台镇的安全,他们同样要烧了周家。

故事的最后不过是片火海,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杀人的蛇,不杀人的蛇,都只剩下灰烬了。一切都安息了吧。

【31】怪物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会和苏蝉有什么联系,或许我潜意识里已经选择了遗忘。可是有一天我却突然收到了她的来信,不是电子邮件,而是真真切切的白纸黑字的信。我看到苏蝉歪斜的字迹出现在信纸上,指尖微弱的触感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恐惧。

苏蝉还活着,就像我身边的其他人一样,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自私一点来说,我不希望和苏蝉再有什么关联。她会让我想起十二年前在青木市孤儿院生活过的日子,那是我不愿意去回忆和提及的。八岁那年我被一对老教授夫­妇­领养了,他们带我来到了现在生活的城市。从那以后我就与青木市孤儿院失去了联系。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在当地的财经大学念书,下半年就大四了。

我不知道苏蝉是从哪里找到我的地址的,我并没有给她写回信。我想也许过一段时间她自己就会忘记给我写过信,或者她会觉得自己寄错了地址以至我根本就没有收到她的来信。但是我错了,十天之后我收到了苏蝉的特快专递。

除了再次回忆我们小时候的姐妹情之外,苏蝉还告诉了我一个令我惊讶的消息。青木市孤儿院的院长袁阿姨自杀了。这个消息彻底将我的记忆拉到了很多年前,让我无法逃避和视而不见。苏蝉希望我能回青木市参加袁阿姨的追悼会。

这件事让我躺在床上发呆了很久,最后我决定与苏蝉联系,回青木市一趟。

在青木市的火车站,苏蝉一眼就认出了我,她跑过来将我抱住。动作快得让我来不及看清楚她的模样,我本能地推开了她。

“你怎么了?”她问我。

“没什么。”我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拉住她的手。

在回苏蝉住所的时候,我仔细打量了她。我很难将眼前的这个女生和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联系起来。她对我来说像是一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一个了解我童年的陌生人,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她穿着一件收紧袖口的运动衫和一条泛白的牛仔裤,消瘦的身子看起来轻飘飘的。她的头发刚刚过肩,有些发黄和枯燥。我看她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皮肤蜡黄还有着格外明显的黑眼圈。

我们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奇怪的是苏蝉也并没像在书信里那样和我叙旧,我当然是更不想主动聊起那些童年往事了。苏蝉住的地方是一个很旧的小区,她租了8号楼顶层的一个二居室,要爬楼梯上去。这里的外墙虽然破旧,但苏蝉把屋里收拾得很­干­净。这让我对她的印象好了一些。

“我要先洗个澡,火车上的人太多了。”我对苏蝉说,“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要不然你再去睡一会儿吧!”

“没事,我习惯了。”苏蝉淡然道。

“哦,你做什么工作,上夜班吗?”我好奇地问。

“不是,我在一家玩具厂上班。”苏蝉说完看我不搭话又补充了一句,“上白班。”

我没有再细究她那句“习惯了”的回答,从行李箱里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进了洗手间。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我洗完澡出来,却见苏蝉靠在沙发一侧睡着了。我在心里笑了笑,随手拿起一件衣服盖在她的胸口。苏蝉被惊醒,整个身子夸张地蜷缩起来,惊恐地望着我。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不敢动。苏蝉很快恢复了平静,重新坐好,嘴里喃喃道:“我怎么睡着了呢?”

“也许是你缺觉太多了。”我歪着脖子让头发自然地垂直晾­干­。

“可是我不能睡觉。”苏蝉一脸正­色­地说道,“我怕我会死。”

“你在说什么啊?睡觉怎么会死呢?”我的身子一抖,斜着眼看她。

“睡觉是人警惕­性­最低的时候,最容易死了。”苏蝉握着拳头,颤抖道,“也许你忘关煤气了,一觉睡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或者你的身体不舒服,睡觉的时候休克了,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再或者有歹徒闯进了你的房间,直接割下了你的脑袋;还有……地震也可能发生,你连逃生都来不及……”

苏蝉的话让我的头皮有些发麻,但我还是试图缓和这尴尬的气氛。“其实在睡梦中死去也是很不错的呢,没有任何痛苦和恐惧。”

“不不,你错了。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那接下来怎么办呢?如果昨天晚上的饭菜没有吃完的话那就会坏掉啊。还有朋友们也会感觉恐惧和莫名其妙吧。再就是银行卡藏的地方和密码也只有自己晓得,那些幸苦挣回来的钱岂不是白白给了银行。更直接的就是,我们可能是穿着睡衣或者­祼­睡的,这样死在床上难道不会让自己感到非常羞愧吗?”

我不得不认为苏蝉说得有些道理,我怀疑自己一会儿睡觉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想到她说的话,这让我的后背有些发凉。

“我觉得你是得了强迫症,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提醒道。

“我没有生病,我只是比别人想得多一些而已。”苏蝉反驳道。

我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下去。眼前的这个苏蝉是我完全不了解的,我突然有些后悔回到这里。与陌生人相处让我很不适应,我准备参加完袁阿姨的追悼会就立刻回去。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凌晨三点爬起来上厕所,我看到一线亮光从对面卧室的门缝里散漫出来。我知道苏蝉还没有睡着,她在与疲倦作斗争,她的古怪让我感到恐惧和不安。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起来,苏蝉上班去了。她给我在茶几上留了一张小纸条,说厨房里有做好的炸酱面。我端着炸酱面坐在沙发上,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张老照片来。那是我和苏蝉还有袁阿姨的合影。我们站在青木市孤儿院的门口,身后远远地还有另一群小朋友模糊的身影。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我要离开的日子,袁阿姨特地请了摄影师来给我们一起照相留念。在青木市孤儿院,我和苏蝉年龄相仿,经常被孤儿院的义工夸赞可爱和甜美。袁阿姨也格外地照顾我们俩,其他的小朋友只有羡慕的份儿。虽然那个时候年龄小,但相比其他有家的孩子来说我们算比较早熟的了。我曾经听到来孤儿院的大人们议论,说遗弃我和苏蝉的父母绝对是作了个非常错误的决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哀。

到了晚上我依然没有任何出门的意愿,打电话给苏蝉让她打包几个菜回来吃。摆放在沙发一侧的老式风扇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觉得整个房间好像都在摇摇欲坠。苏蝉回来看到茶几上的照片,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看着我说:“你还留着这张照片啊?我卧室里有些我们其他的照片,你要不要看一下?”我点了点头,随着苏蝉进了卧室。

苏蝉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相册出来。相册的封面很­干­净,显然苏蝉经常拿出来怀旧。我随手翻开来,里面确实有很多我们小时候在孤儿院的合影,表情幼稚但却天真无邪。我注意到那些照片都有些脏,而且有着明显的擦拭痕迹。再往后翻我看到了苏蝉和一个清秀男生的合影,显然是最近拍摄的。我转过头对苏蝉笑了笑,问道:“这是你男朋友?”

“以前是。”苏蝉苦笑了一下,“上个月我们分手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自己会触及苏蝉的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我被领养之后多久你离开孤儿院的?”

“大概半年左右吧。”

“你的养父母还好吗?”

“他们已经死了。”苏蝉皱了皱眉头,紧接着补充道,“是外地的,一个工人家庭。他们死后我就回到了青木市,是年初的事情了。”

“对不起。”

“没事,都已经过去了。”苏蝉背过身去,我能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把相册合起来递给苏蝉,苏蝉小心地将相册重新收起来。她的黑眼圈在昏黄的灯光下更加明显,像是晒蔫的茄子。我真怀疑苏蝉如果持续这样下去她有一天会长睡不醒,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担忧。袁阿姨的追悼会就在明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

苏蝉打开窗户望了望夜空,突然轻声得像是自言自语道:“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我的心一沉,不好拒绝,于是点了点头。

虽然我在青木市生活了八年,但那都是小时候的记忆了。现在的青木市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我跟在苏蝉的后面,一起沿着护城河往前走。偶尔苏蝉会提起我们小时候一起来过的某个地方,当时是什么样子,而现在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虽然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听到她的讲述我也不禁有些伤感。我突然问她:“你知道袁阿姨为什么要自杀吗?”

苏蝉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继续往前走。

“你知道袁阿姨为什么自杀吗?”我重复了一遍。

苏蝉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来看着我。她的嘴­唇­有些苍白,一张一合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听到她用力地咳了咳,才接着对我说道:“我不知道。”

“你来青木市以后去看过袁阿姨吗?”我紧接着问道。

“嗯,去看过几次,她一直都是孤儿院的院长,说是明年就可以退休了。”苏蝉轻声说道。

“她是怎么自杀的?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吗?”我追问道。

“**说在袁阿姨自杀的房间里发现了她的遗书,她是服毒死的,所以基本上排除了他杀。”苏蝉解释道。

“唉。”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初秋的夜晚越来越凉,我穿着一件短袖的T恤衫,手臂感觉有些冷。我看到苏蝉依然穿着一件长袖运动衫,继续往前走。我提议回家去,苏蝉点了点头。就在我要转身的时候,我看到苏蝉突然往前跑去,她边跑边喊道:“董明,董明……”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跟着追上去。

几乎是跑了一整条街,我才看到苏蝉停下来。此时的我已经是气喘吁吁了。我怀疑那些商铺的老板都把我们当神经病了。

“你怎么了?”我问苏蝉。

“我看到董明了,他一直在躲我,这次又被他跑掉了。”苏蝉看上去一脸的失望。

“董明是谁?”

“前男友,我喜欢的人。”苏蝉望着前方说道。

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几个小时前在相册上看到的那个清秀男生的模样。我走过去拉住苏蝉的手,安慰她道:“爱情讲究的是缘分和感觉,不能勉强的。你这样对他穷追不舍并不能得到回报,还可能会适得其反,让他更讨厌你。既然分手了就放手吧!”

苏蝉突然甩开我的手大步往前走,她的眼神里闪过凶狠的光芒。“你根本就不懂我们的感情。”

我无言以对,却只能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我觉得苏蝉就像是一个随时会咬人的野兽,她乖戾、敏感、易怒。她带给我的感觉使我有些胆怯单独去面对她。如果说她生起气来将我杀了我也完全不会觉得奇怪。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后我将卧室门反锁了起来,而且整晚都睡得不踏实。

袁阿姨的追悼会安排在上午十点半开始,是在远郊的一家殡仪馆举行。那天艳阳高照,温度反常得高,我和苏蝉搭乘一辆大巴赶到那里。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受到过袁阿姨的照顾。

在悲伤的哀乐过后,政府的代表、孤儿院的代表以及孤儿代表分别念了追悼词,回忆了袁阿姨的一生。我的情绪随着那些感人的语句陷了进去,痛苦不堪。苏蝉站在我的旁边,她木然地看着前方,完全没有流露出一丝悲伤。念完追悼词之后,所有的人排队前去献花。我走到玻璃棺前,看到袁阿姨被剃短了头发,穿着新买的黑­色­衣服躺在那里。她的脸上是安详的表情,似乎只是睡着了。但是我突然想到再也无法见到她,无法和她说话,心里就抑制不住的难过。在那一刻我终于哭出了声来。苏蝉跟在我的身后,她依然是面无表情地走过,像是路过一个电话亭一般。

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权利指责苏蝉的冷漠,毕竟是因为她我才知道袁阿姨去世的消息。但是她的表现与迫切希望我回来参加袁阿姨追悼会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回来的车上我跟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坐在同一排。他说他叫徐星,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他的养父就是个**,而他也不负众望成了一名**,工作将近两年了。说起来他比我要大五六岁,很早就离开了孤儿院。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笑着说依然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那个时候他已经在读书了,偶尔还会去孤儿院玩儿,听说孤儿院里有两个长得很可爱的女生也凑热闹般地去看了。我对徐星并没有什么印象,也许是那个时候太小了。徐星问我还有另一个女生来参加追悼会了没,我知道他指的是苏蝉。我点了点头,告诉他坐在第三排的长头发的女生就是。徐星笑着说,到最后还是你长得好看些。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知道这可能是一种恭维,但苏蝉的脸­色­真的让人有些担心。

车子驶进市区,我看着徐星穿着的制服,突然问他:“你觉得袁阿姨为什么会自杀呢?”

徐星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负责这起案子的是我的同事,但我也去看过案卷,袁阿姨自杀前留了一封遗书,上面只有三个字。”

“哪三个字?”

“对不起。”

“……”我愣了愣,疑惑道,“袁阿姨为人那么好,她对不起谁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徐星转头望向窗外。

下车分开之前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说是要再联系。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想要与青木市或者是青木市的人还有任何的瓜葛,我只想迅速地离开这里。回到苏蝉家,我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我小心翼翼的,生怕激怒了苏蝉。但是苏蝉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她甚至没有抬头来看我。这个情形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怪怪的。

“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去了,下次有时间我再来看你。”我试图打破屋中的沉默。

苏蝉没有回话,头压得更低了。我在苏蝉身边坐下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突然听到了苏蝉的哽咽声,一下接着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你别哭啊,我会再来看你的。”我连忙安慰道。

苏蝉突然转过身来抱着我,哭泣的声音更加明显了。“袁阿姨走了,董明离开了我,现在你也要走了,你们都抛弃了我,这让我怎么活得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啊,苏蝉,你不要那样去想,我们一直都是好姐妹啊。”听到她的话,我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

“我现在很难过,你能留下来陪我几天吗?”苏蝉哭泣道,“就几天,等我心情好些了,你就回去,求你了。”

我的心软了,竟然找不出任何拒绝她的理由。我想白天苏蝉在袁阿姨的葬礼上表现出来的冷漠也许是她伪装的坚强,她只不过是个脆弱的女生而已。现在她突然感到孤独了。

“嗯,我在这玩儿几天再走,别哭了。”我抬起手来帮苏蝉擦­干­眼泪,然后微笑道,“说起来我到青木市后还没逛过街呢,走吧,陪我一起逛街去吧!”

苏蝉这才收起委屈的神情,点了点头。

青木市的商业街还算繁华,加上傍晚天气凉快了些,随处可见三三两两一起逛街的人。我在一家品牌店里看到一件T恤衫很有特­色­,于是拉着苏蝉走了进去。我摸着衣服的质地然后放到身前比了比,苏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站在一旁。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道:“要不我买两件送你一件,咱们当姐妹衫穿。”

“我不要。”苏蝉当即拒绝了。

“呵呵,我看你每天都穿这种款式的衣服,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纪念意义吗?”我指了指她身上的长袖运动衫。

苏蝉的脸­色­变了变,然后摇头道:“没有。入秋了,买短袖的T恤衫也穿不了多久啊。”

看她不愿意要,我也不想强求,笑道:“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试试这件衣服。”说完后我走进了试衣间,苏蝉站在原地两眼放空。我换好衣服从试衣间里出来站在镜子前照了一会儿,我回过头去想问问苏蝉的意见,但我却突然发现苏蝉不见了。

我连忙将衣服递给旁边的导购员,问道:“你看到我的朋友了吗,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女生。”

导购员点了一下头,说道:“她刚刚突然跑出去了啊,还吓了我一大跳!”

我的头一懵,连忙跑了出去。街上的人真是不少,一眼望去根本就辨认不出苏蝉的去向。我拿出手机来给她打电话,电话通了,但是没有人接听。我有些失望和不安,一个人默默地往前走。商业街尽头有个圆形的小花坛,我走到那里的时候看到了苏蝉。她蹲在花坛边,头埋在膝盖上,像是一只鸵鸟。我走到她身边,也不好生气,只是拉她起来,问道:“你怎么突然跑了?”

“我刚才看到董明了,他拉着另一个女生的手,他还在笑。”苏蝉叹息地摇头,“可是我又没拦住他,他在躲着我。”

我听到苏蝉的话突然感到无可奈何,她看来已经病入膏肓了。

晚上我们坐在客厅里聊天,我企图从苏蝉口中问出一些她和董明交往的细节,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安慰她。但是苏蝉只是偶尔才回答一两句,像是丢了魂一般。我看着苏蝉越来越重的黑眼圈,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错觉。我觉得苏蝉就像是风中摇曳的烛光,随时都可能会熄灭。我想要是哪一天我醒过来,发现苏蝉已经死了,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啊!这样想着我突然有些不寒而栗。我对苏蝉说自己困了,匆匆忙忙地进了卧室。

卧室里的灯光很昏暗,再加上那些破旧的装饰,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拿出手机上网来排除紧张的情绪。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即使我在这待几天苏蝉的心情也并不会变好,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呢?这个问题的症结就在于董明,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决定去找董明。也许他们当面说清楚了,苏蝉也就会释怀了。

第二天白天苏蝉去上班了,我走进她的卧室,从床底下找出那本相册来。我用手机拍摄了一张董明的照片,然后发给徐星。他在**局工作,我让他帮忙查一下董明的家住在哪儿。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徐星打电话过来告诉了我一个地址。我自己出去吃了个中午饭,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董明的家。那个小区的楼房编号有些乱,我找了好久才在四楼的一个门口停了下来。房门是铁制的,刷了绿­色­油漆,大块的锈迹让整个楼道显得有些恐怖。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这种安静的感觉让我的心有些发毛。稍微平静之后我鼓起勇气再一次敲了敲门,然后我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微弱的脚步声。

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凑过头来看我,浑浊的眼球像是白­色­的小石子。

“你找谁?”老太太­阴­沉的声音飘了出来。

“我……我是苏蝉的朋友,我想找一下董明,他是住这里吗?”我怯弱地问道。

“他死了。”老太太恶狠狠地盯着我,继续说道,“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了的人你们为什么还缠着不放,你们要­干­什么?”

我吓了一大跳。老太太踏出房间,整个身子朝我欺过来,像是要发动什么攻击一般。

我不敢多留,连忙往楼下跑去。我能听到老太太在继续着她的咒骂,像个疯子。

在确定自己安全之后我回想了一下老太太的话。她说董明死了。我的身子一抖,寒毛都竖了起来。如果董明真的死了,那苏蝉在街上看到的董明是什么?我的心跳好像突然漏了一拍,头脑一片空白。我真怀疑苏蝉­精­神上出了问题,她产生了幻觉。

作为朋友,我有必要告诉她董明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但是我不敢回家单独去面对她,我害怕她突然发起疯来,那是我招架不住的。

我在外面逛街一直等到苏蝉下班的时间,然后我给苏蝉打了一个电话约她到外面来吃饭。我想在公共场合苏蝉应该不至于拿我怎么样。

苏蝉今天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憔悴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

“来这里打扰你这么久,总该请你吃顿饭的。”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想找到一个好时机。

“不用这么客气,我们小时候可是最要好的……朋友。”苏蝉说话的时候中间有着片刻的停顿。“现在也是我求你留下来陪我几天,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

“呵呵,都一样。”我的手指在餐桌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只要你的心情能够变好就行。”

苏蝉没说话,脸上突然闪现出失落的表情。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我鼓起勇气道,“你一直都碰到董明,但每一次都没有拦住他,是不是有其他原因?”

“因为他一直在躲着我。”苏蝉回答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董明已经死了。”我说完这句话手心里沁出了冷汗。

“什么?”苏蝉直起身子,黑眼圈舒展开来,眼睛瞪得很大。

“你仔细想一想,董明是不是已经死了,车祸?生病?或者跟别人打架?只是你不愿意相信,所以你一直在幻想他的存在。”我脱口而出。

苏蝉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神情让我有些吃惊。

“看来你不相信我。”苏蝉冷冷道。

“我是担心你。”

“我很好,我不需要你担心。”苏蝉说话很生硬。

我一时语噎,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两个人面对面闷头吃完了晚饭,我的心里别扭极了。苏蝉起身走出饭店,我跟在她的后面。虽然在门口的时候她回头低声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但我依然惶恐不安。她一直往前走,心里应该是有自己要去的目的地。我不好多问,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后来苏蝉在一家溜冰场的前面停了下来,她低声说:“董明经常来这里溜冰。”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只好站在她的身旁跟她一起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尽量不去打扰苏蝉,因为我要让她自己去明白事实。

大概到了晚上十点钟左右,苏蝉不停地望向溜冰场的出口,她似乎真的在等待董明的出现。我无聊地看着远处高楼上的电子屏,完全没有在意她的举动。突然我听到了苏蝉的大喊:“董明,董明……”我匆忙回过头去,我看到苏蝉拉住了一个男生,神情激动。

“你放手,我不认识你。”男生甩着胳膊,想要离开。

“董明,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苏蝉听上去快要哭了。

我想苏蝉大概是认错人了,连忙走过去解围。可是当我站在那个男生面前的时候我惊呆了,他正是照片上的那个董明啊。难道我也能见到鬼?我收紧了身子,哑口无言。

“你别拉着我,放手。”董明推了苏蝉一把。

“不……”苏蝉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我走过去站在他们中间,对董明说道:“有什么话你可以跟苏蝉说清楚,她现在想见你都快发疯了。”

董明冷哼了一声,说道:“我跟她早就不联系了,她是个怪物……”

我气愤道:“好歹你们以前也交往过,你怎么能这样出口伤人呢!”

董明不理会我,边走边说:“她就是个怪物,怪物……”

苏蝉听到这样的话手自然就放开了,看到董明走她也不追,呆在原地。我转过身去抱住苏蝉,我觉得她太可怜了。

“我去过董明家里,是个老太太开的门,她跟我说董明死了。所以之前……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我在她耳边轻声道。

“那是他­奶­­奶­,他们不想让我找到董明。”苏蝉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笨蛋。如果董明真的死了,那徐星在**局查实董明家庭住址的时候肯定知道。既然他没有特别说明,那董明就一定是好好活着的。我竟然连这个都没有想到,还白白吓唬了自己一顿。

可是还有一件事情是我不明白的,为什么董明口口声声说苏蝉是个怪物呢。当然这种事情我是不能问苏蝉自己的,我需要自己去寻找真相。

在来青木市之前我没有想过要再去孤儿院怀旧,但是我现在还是决定去一次。关于苏蝉我只了解她童年的生活,在我离开之后她究竟是如何度过的我并不清楚,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她口中得知的。

去孤儿院的途中我接到了徐星的电话,他告诉我在袁阿姨的自杀案里一直存在一个盲点。那就是袁阿姨是毒发身亡的,但是在她的家里却没有发现放置毒药的瓶子。我没有跟他说起苏蝉的事情,我只是拜托他能彻底查实一下袁阿姨自杀的原因。

在孤儿院里我找到了以前的工作人员,他竟然还记得我,不停地问长问短。后来我让他帮我找一下苏蝉当年被领养的资料。

在那份档案上,我看到了领养苏蝉的家庭的信息,那是住在青木市的一户人家。这显然跟苏蝉自己说的是外地人领养她不相符。我暗自记下了那户人家的地址,从孤儿院出来之后我直接打车去了那里。

接待我的是一对老夫­妇­,他们对于我的询问完全不了解情况,而且他们也从来没有在孤儿院领养过孩子。我突然就明白了,当年一定是有人盗用了这对老夫­妇­的资料领养了苏蝉。

我知道了这些之后就急急忙忙第回家了,我要问清楚苏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蝉坐在沙发上休息,她的神情像是随时都会睡着一样。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苏蝉,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到底是在哪里长大的?”

“你知道了?”苏蝉摇晃了一下脑袋,好像是在努力使自己清醒。

“反正你欺骗了我。”我正­色­道。

“你真的想知道?”苏蝉站了起来,往卧室走。“那就跟我进来吧。”

我看到苏蝉进了卧室,想了想才起身走了进去。我在卧室里并没有看到苏蝉,紧接着我感觉到后脑勺一阵剧痛,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椅子上,我面前的另一张椅子上坐着苏蝉,她盯着我的眼睛不说话。

“苏蝉,你这是­干­什么?快松开绳子。”我努力挣扎着。

“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些年都在过什么日子吗?我现在就让你看看。”苏蝉缓缓地挽起了她的袖子,把胳膊伸到我的眼前。我的身子抖了抖,胃里一阵恶寒。我看到苏蝉的手臂上长满了整片整片的疤痕,像是­干­枯的树皮一般。然后苏蝉又掀起衣服露出了腰,她的腰上也刻着一些奇怪的疤痕,触目惊心。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只穿收袖口的长袖衫了,因为她怕那些疤痕被别人看到。

“我被别人领养了。那个人是个恶魔,他盗用别人的资料从各地的孤儿院里领养小孩。他让我们上街帮他乞讨,然后把讨来的钱给他。”苏蝉的身子颤抖着,脸­色­变得惨白。“为了让我们更能博得路人的同情,他将我们弄成残疾。一个男孩被他用刀子剜去了双眼,一个女孩被他用电锯锯掉了手臂……”

“怎么会这样……”我不愿意相信苏蝉说的这些,那太残忍了。

“你看到我的手,那是被他绑着,一遍遍用开水从上面淋过造成的。还有我的腰,被他用小刀一刀又一刀地划开皮肤,鲜血从里面渗出来,把衣服都染红了。怎么样?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伤成这样很值得同情吧。你知道吗?我乞讨到的钱格外得多。”

“……”

“我逃了很多次,可是每次都被他抓住,然后打到半死。好在我最后还是逃出来了,但是我不得不依然靠乞讨为生。那之后我经常会做噩梦,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当时的痛苦之中,我受够了。”

“所以你才讨厌睡觉?”我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讨厌这悲惨的命运。”苏蝉握紧了拳头。“后来我回到了青木市,找了一份正经的工作,但是工资很少。好在我认识了董明,我们很相爱。”

“但是有一天董明发现了你身上的疤痕,所以他说你是个怪物,而且一直躲着你是不是?”我慢慢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的,他离开了我。我本来想慢慢地忘记那些悲惨的往事,但是我的伤疤却再一次被残酷地揭开了。我想到了你,想到了袁阿姨,我要报复。”苏蝉咬牙切齿道。

“袁阿姨是你杀的?”我惊恐道。

“董明离开我之后,我万念俱灰。我恨袁阿姨,如果当初她审查得严格一些,我就不会落到那个恶霸的手中,一切都会不一样。我再一次到袁阿姨家里的时候对她诉说了一切,并且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在她的茶里下了毒。”苏蝉说到这突然摇了摇头。“在她中毒之后她应该想到是我做的,那是她应得的报应。她以为写个‘对不起’就可以一笔勾销吗?每个人的一生都只有一次,而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毁掉了。”

“袁阿姨是个好人,你不应该那么做的。”我突然记起苏蝉给我看过的小时候的照片,都是脏兮兮的。估计她在乞讨的时候还不忘把那些照片保留着,她很怀念在孤儿院里的生活,那是她所有的快乐。

“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苏蝉冷笑道,“其实最该死的人应该是你。”

“你在说什么,你还不快把我放开。”我激动道。

“袁阿姨在死之前曾经告诉过我一件事情。她说当年那对老教授夫­妇­本来是想领养我的。但是那天晚上你哀求袁阿姨带你去宾馆找到那对老教授夫­妇­,你求他们领养你,后来你的目的达到了。你是不是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我没有回答,身体依然在挣扎着。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的命运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我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安心地上学,我不会去当乞丐,我不会被男朋友嫌弃,我不会为了要给你写封信还要查半天的字典。这一切全是因为你,你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我的。如果我被他们领养了,也许去当乞丐双手被淋开水的就是你了。你知道吗?”

我听到苏蝉的描述突然全身发冷,我不知道如果真的如她所说我会沦落成什么样子。

“你的幸福是建立在我的不幸之上的。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报复你,没想到你提前发现了我的秘密,而我现在也想到了。我要让你承受与我一样的不幸。”苏蝉朝厨房看了一眼,冷笑道:“开水应该已经烧好了,我要将你的双手煮熟……”

“不要……不要……”我知道苏蝉已经失去了理智,急得大声哭了起来。我的全身都像是灌了冰水一样,动弹不得,就快要窒息了。苏蝉给我注­射­了一针麻醉剂,我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但头脑却越来越不听使唤。

我记得来到青木市的第一天苏蝉对我说,我讨厌睡觉,因为睡觉的时候有太多的变故,我怕我会死去。

可是现在我即将沉沉睡去,无法阻挡。我突然很想徐星,他如果能来救我就好了。只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我第一次对自己感到心寒。我是个那么自私的人,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别人。

苏蝉的命运因为我而改变,而现在她要改变我的命运。

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但青木市孤儿院十二年前的那两个小姑娘却再也无法回去,命运的齿轮一直在往前滚动着。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看到日出,抑或是可以的,只是那个时候我会变得和苏蝉一样悲惨。因为我的双手都被煮熟了,我成了一个怪物。

【32】下沉

其实,你有没有认真的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生活中有那么多烦恼和出其不意的变故,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仔细的想一想吧,现在死去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我最近经常会思考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寻不着答案,这让我很苦恼。似乎有人拿着细小的不锈钢铁锤在敲打我的太阳|­茓­,它并没有选择沉默,而是像弹簧一样变得更加不安分起来。我意识到一些事情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哪怕开始的时候只有一点点,但最终都会渐行渐远,面目全非。

我所在的城市在这个燥热的夏天让我感到陌生和前所未有的恐惧。曾经有过很多关于世界末日的谣言袭击过这里,但那些最终只是沦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这一次似乎真的有些人相信了。他们说太阳黑子在这个夏天会集体爆发,世界将变成一个巨大的烤箱。我并不相信这种骗人的鬼话,只是空气里不断攀升的温度似乎总想努力验证一些什么。

这几天来警察局登记家人失踪的报案者越来越多,我这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实习警察俨然成了接待员。我拿出表格让他们填写失踪者的姓名、户籍信息、样貌特征,最后一次看到对方时的­精­神状况。然后我会帮他们贴上一张失踪者的照片,将整个表格装到资料袋里。这就是我的工作。有时候我也会好奇的看一眼他们写的家人失踪前的征兆,总能看到一些诸如情绪低落,难过不爱说话,或者恐惧发抖之类的词语。

我想这些人的失踪跟凶杀案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确切来说他们应该是离家出走了。我将这些资料整理后堆到档案室里,或许很久以后这上面会落满灰尘。那些失踪者可能自己回来了,也有可能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警察局有很多重要的案子等着去处理,这里毕竟不是专业的寻人机构。当然,也有可能是报案者将自己的亲人杀害了,他们自认为将现场处理得很漂亮,所以来这里寻求一份心安。只是他们脸上虚伪的焦急看上去更多的像是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正式上班我已经开始讨厌在这里的工作了。

中午的时候终于忙里偷闲,我打电话约夏容出来逛街。她是我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我们一直感情很好。其实说起来我并不喜欢逛街,但是我怕她觉得我最近疏远了她。我想我只是工作太忙了而已。夏容撑着一把遮阳伞姗姗来迟,她将自己在电话里的抱怨又重新在我面前复述了一遍。她说,你真会挑时间逛街,这样的天气会热死人的。

我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脑子里闪过一些不好的预感。我总在想这个夏天太奇怪了,说不定真的会死很多人。我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夏容。我只是接过夏容的伞撑到头顶,拉着她的手。

中午的温度确实太高了,像是一块巨大的烙铁就紧靠在离皮肤不远的地方,似乎只要稍微不注意就会闻到毛发烤焦的味道。我抬了抬头,阳光很强烈,眼前漂浮着的灰­色­圆块让我的头有些发胀。身边偶尔会感觉到几丝风,只不过那风像是从吹风机里喷出来的,并不比太阳的灼烧逊­色­。我的皮肤不停地往外冒汗,身上穿着的短袖警察制服都快湿透了。我转过头看到夏容的脸上也在大颗大颗地出汗,原本­精­致的淡妆看上去有些滑稽和诡异。

我拉着她的手。我们的手心都在出汗,我感觉自己的手里像是握着一条滑溜溜的蛇。

夏容看到了路边的一家甜品店。她说想去买冰激凌吃,我摇头说我不吃。夏容神秘地笑了笑,自己跑过去买了一个拿在手里。她把冰激凌凑到我的嘴边,我偏过头去,闭上眼睛。

夏容像个玩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坏笑道:“你的冰激凌恐惧症还没好吗?”

我点了点头。

夏容笑得更灿烂了,那笑声在我听来更像是一种讽刺。她说:“你毕业了以后要去当警察,一个警察竟然怕看到冰激凌。那些罪犯只要在手里拿着一个冰激凌,你就不敢上前了。”

我没有搭话,耳朵难受极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看到冰激凌,或者是想到那个味道身体都会莫名的疼痛。要不是讨厌进医院,我真的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它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扭曲着匍匐在地,像是一个陷阱,紧紧地跟随在身旁等待着我跳进去。

夏容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的冰激凌。她没有跟我说话,我知道她肯定是因为刚才我的不回应而生气了。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更僵,我决定主动讲话示好。

“你听说最近的谣言了吗?关于世界末日的。”我问她。

“什么谣言?”夏容忍不住好奇。

“他们说太阳黑子会集体爆发,世界将会成为一个烤箱,而我们则是被烤熟的食物。”我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岂不是走到哪里都能闻到­肉­香了。”夏容笑了起来。她并不是真的生气。

“看来你不相信?”我笑道。

“鬼才相信。”

夏容拉着我走进百货大楼,这里的中央空调高速的运转着,周遭的温度一下子低了很多,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夏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你看,这里不是很凉快吗?事实上,人类的智慧是可以战胜灾难的。”我点头表示认可,因为我也不相信那些谣言。

百货大楼左侧观光电梯的门口有很多人挤在一团,争先恐后。

夏容说:“我们走扶手电梯上去吧。”

我说:“女装在九搂呢,等两趟吧,观光电梯快一些。”

夏容摇头道:“不要。你不觉得这种电梯像是一具棺材吗?摆在殡仪馆的那一种。可以从外面看进来,像是瞻仰遗容。”

有些人听到了夏容的话,转过头来并不友善地看着我们俩。但是他们很快被后面的人推进了像棺材一样的电梯里。我拉着夏容的手往扶手电梯的方向走。她是一个总能为自己的决定找到理由的人。我站在夏容的后面,她的眼睛盯着脚底往上移动的黑­色­阶梯。那些长方体的黑­色­阶梯从地底下冒出来,然后钻进上一层的楼面里。夏容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踩在一具小棺材上面?”

“你说什么?”我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我是说每一级阶梯都像一具小棺材,里面或许躺着一个死去的孩子呢。”夏容故意做了一个鬼脸。

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脚底一阵发凉。夏容今天有些奇怪,她的话总是带着渗人的味道。这让我不得不怀疑燥热的天气让她失控了。她让我觉得死亡的气息充斥在身边的各个角落里。

好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夏装很快就引开了她对棺材的注意力。她穿梭于试衣间和镜子这条既定的线路上,而我无聊地站在一旁,对她的试装做出并不中肯的评价。大部分的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

“上次在你家看到的那个男生是你表弟?”夏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道。

“嗯,我姑姑的儿子韩哲。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所以一直住在我们家。”

“哦,那还蛮可怜的。”夏容低声道。

“你可不知道,我爸妈对他比对我好多了。尤其是我爸爸,简直对他是有求必应。”我有些丧气地说道,“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是被捡来的。”

“对他好那是自然的,否则会让他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呢!”

“你真是善解人意。”我无奈地笑了笑。其实我并不反对父母对他好,可是无论是怎样的关怀,韩哲都似乎活在自卑的世界里。他就像是一个鬼魅,总是沉默的出现,沉默的离开。我一度怀疑家里怪异的气氛是因为他的到来而形成的。虽然他来到我家的时候我也很小,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我觉得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应该是有说有笑的,但是因为韩哲的存在这一切都变得尴尬起来。因为他不说话,所以我们都不能说话。因为他不喜欢笑,所以我们也跟着哭丧着脸。吃饭的时候是这样,看电视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很难想象自己竟然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了十几年。我想等正式参加工作了,我一定会搬出来住的。

夏容并没有觉察到我脸上的异样,但她还是说出了一句让我感到惊恐的话。“但那个韩哲看上去真的有些奇怪呢。他,像一个死人。”

整个下午我都魂不守舍,脑海里不断闪现韩哲沉默而怪异的画面。据母亲说他是三岁的时候来我家居住的。而我比他大两岁。那个年龄段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了记忆,所以我一直都习惯了他住在我家里,并没有思考过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夏容的提醒突然让我不安起来。

我没有回家吃晚饭,而是在一间小店子里吃了碗面条。我决定去找冷颜。他是我在学校里的一个非正式社团认识的朋友。因为他对神秘文化颇有研究,所以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聊得很投机。后来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很久没有联系了,但我知道他就住在离警察局不远的地方。

冷颜看到我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惊奇,像是知道我会来找他一样。

我坐在一条板凳上,风扇正对着我吹着­干­热的风。冷颜没有找我说话,他很细心地蹲在茶几旁处理着一些奇怪的小家伙。我凑过头去问道:“这是什么?”

“你没有见过吗?”冷颜皱了皱眉头。“是蚕。”

“还真没养过。这就是传说中的‘春蚕到死丝方尽’吧。”我笑了起来,仔细地观察着冷颜的举动。那些蚕是白­色­的,跟毛毛虫的大小差不多,只是身上没有毛而已。它们不停地抬头,一排细小的脚像是锯齿一般。冷颜提起一片被吃得只剩下经脉的桑叶来,用手将上面攀附着的几条蚕移到新的桑叶上去。我粗略的估计了一下,那个竹条盘上大概有近千条的蚕。冷颜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将它们重新安置好。我没有打扰他的举动,这个过程大概用了一个多小时。

“我不知道原来你还养蚕。”看到冷颜大功告成的样子,我说道。

“也是今年才开始养的。”冷颜移过身子来坐到电风扇的下面,他已经满头大汗了。“你来找我是因为最近传得很离奇的世界末日的事情吗?”

“嗯?”我并没有否认,而是接话道,“你相信吗?”

“看着这样的天气,不相信都难呢。”冷颜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我并不相信世界末日的说法。灾难也许是有的,但还不是世界末日。你听说过诺亚方舟的故事吗?”

“嗯。圣经里的故事,洪水泛滥的时候诺亚遵从上帝的意思用一艘船保留了物种的事情。”我复述道。

“所以我想一定会有办法度过灾难的。至少我可以。”冷颜看上去很悠闲。“你相信我们都会热死在地球上吗?”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因为我一直都认为那是个谣言。只不过我并没有对冷颜的话提出异议,因为他是个固执而神秘的人,我不想去争辩。

“你相信鬼魂吗?”我突然问他。

“为什么问这个?”冷颜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因为我怀疑我的表弟已经死了很久了,或许是跟他父母一起死的。可是他在我家生活十几年了。”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太安静了,几乎找不到存在感。”

“十几年?那不可能。”冷颜分析道。“他一直在长高长大,一个鬼魂怎么可能做到?”

听了冷颜的话,我突然恍然大悟,不禁对自己荒诞的想法感到吃惊。如果他早死了,怎么还可能长成少年的模样呢。我想一定是大热天把我烤傻了。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我特地找了一些冷颜感兴趣的事情和他讨论。我喜欢看到他滔滔不绝煞有介事的样子,我觉得他能让我感到安心。

离开冷颜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我特地站在他的竹条盘边看了会那些蚕,它们吃桑叶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音,有点像挠痒痒的感觉。

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大多数的人都选择在家里吹风扇或是空调。

空气里的温度并没怎么降低,我的衣服很快又湿了。我不由放慢了脚步,这样的热让我有些喘不过起来。就在我慢慢走路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有哀伤、有叹息、甚至还有哭泣,那些声音混杂在炎热的空气中似乎是从地面往上升腾的。它们就呆在我身边的某个地方,带着疼痛的绝望。我努力地去分辨,却又听不太清楚。我怀疑是因为听久了蚕吃桑叶的声音而产生的幻听。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双手冰凉冰凉的。

第二天上班我有些无­精­打采,但是来警察局登记失踪的人依然很多。我坐在办公室里,外面的队伍排得远远的。一个男人填完资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帮他找到亲人,我微笑着点头应允。紧接着走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她的头发随意地挽在一起,穿着一件很过时的大红­色­长裙。她的神情憔悴,脸上有点神经质的感觉。我连忙坐直了身子,生怕她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她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我很快递过去一张表格。“把基本的信息都填一下吧。”她把表格拿在手里看了看,摇头道:“这些东西我都不知道。”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说道:“这里是警察局,你是不是走错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放到办公桌上。“我是来拜托你们帮我找这个人的。”

我拿起照片看了看,那是一个小孩子,约莫两三岁的样子。“可是你没有相关的资料,恐怕我们帮不了你。”

听完我的话她突然冷笑道:“我有资料你就能找到吗?你们都是骗子,登记了以后就什么都不会管了。”

对于她的变脸我有些手足无措,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更加得意了,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疯狂。“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否则我还会来的。”

我猜想也许她受到过什么打击­精­神失常了,所以我并没有打电话叫警卫进来。她也不拖泥带水,说完这些话就站起来推开排队的人群走了。我尴尬地笑了笑,继续接待其他的报案者。

整个一天我都不是很舒服,尤其是那个疯女人来过之后。我总觉得她一直站在我的背后,用诡秘的眼神盯着我,露出冰冷的笑。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把饭菜做好了。父亲坐在桌子前没有说话,脸上并不好看。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拿起筷子来自顾自的吃。

“最近工作怎么样?”母亲问我。

“嗯,挺忙的。很多人失踪,我要负责接待。”我回答道。

然后母亲没有再问什么,而我们也没有多余的话语,整个餐厅里只能听到扒饭和咀嚼的声音。父亲突然咳了咳,盯着我。我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你这些天看到韩哲了吗?我今天打电话去他工作的超市了,他已经有五天没有去上班了。”父亲的嗓音很沉。

我愣了一下。如果不是父亲的提醒,我都没有注意到韩哲没有坐在餐桌旁吃饭。这真是一个不妙的感觉。

“你说最近很多人失踪?”父亲突然焦急起来,“难道韩哲也失踪了?”

“我不知道。”我有些不怀好意地讪笑道,“反正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我都怀疑他在很多年前就死了,跟个鬼魂似的。”

“你个混蛋,你在说什么?”父亲猛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他的眼神看上去很凶残,虽然已经习惯他对我的不冷不热,但这个样子还是吓了我一跳。我转过头去向母亲求救,母亲的脸­色­煞白,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你明天去警察局也登记一份韩哲的失踪资料吧,让你的同事一起帮忙找找。”母亲怯弱地说道。

“嗯。”我应允了母亲的话。虽然我很想告诉她警察局对这种事情不会怎么上心,但我看到父亲激动地模样还是没有说出口。

“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父亲重新坐了下来,冷冷地说道,“如果你找不到韩哲,就不要回来了。”

我很想反驳父亲,顶撞他,但我没有这个勇气。我感觉不到任何的父爱,他和大街上其他彪悍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区别。他说,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这真是一句残忍的话。但是我的心里没有任何的感觉。

那天我很早就上床休息去了。我把灯关了,拉上窗帘,屋子里漆黑一片。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片黑­色­的沼泽地里,不断地下沉,找不到任何的支点。很多人都站在岸边,他们冷笑着看我,不管我如何的求救都不愿意伸出自己的双手。我恐惧极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巾都湿了。

父亲边拍卧室门边喊道:“你给我出来,快点。”

我从床上一股脑爬了起来。我听到母亲无力的阻止着:“先问清楚吧,你这样该吓着他了。”父亲并没有听从母亲的劝告,拍门的声音更响了。我站在门后想了想,最后还是将门打开了。父亲凶神恶煞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样子像是要把我杀了。我看到了父亲手中的照片。他把照片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兜里的照片哪来的?”

我接过照片迅速瞄了一眼,这才想起是昨天下午那个疯女人的,当时顺手把照片放到了口袋里。一定是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掏出来的。

“怎么了?一个报案者提供的照片。”我如实回答道。

“还撒谎!”父亲不由分说地给我一巴掌,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这是韩哲小时候的照片,你怎么会有?是不是你把他杀了?”

父亲的话吓了我一大跳。我辩解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把他杀了?”我看到父亲越来越激动,似乎他的眼前并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小恶魔。

“你就是阎王爷派来害我的,我今天非宰了你不可。”父亲转过身去往厨房里走。

母亲一看情形不对,也管不了那么多,迅速地将我推出门外。“你快走吧,否则你爸真的会杀了你的。”

我并不觉得母亲在危言耸听,快速向楼下跑去。大街上早已是人来人往,他们都在赶着去上班。我停下脚步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不是滋味。今天的温度还是一如既往的高,稍微动弹一下都有些气喘吁吁。我决定直接去警察局上班,在那里让我多少会有点安全感。

报案者填表的空隙时间里我也拿出一张表格自己填了起来。我努力的回想韩哲的种种特征,却总感觉模糊而不真实。我最后一次见到韩哲的时间真的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太平静了,让我总是无视他的存在。填完后我将那张照片仔细地贴了上去,这个时候我才特别注意到照片上的小孩子确实和现在的韩哲有几分相像。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和韩哲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真是让我费解,只是当时却忘了问她了。不过她说自己还会回来找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下午的时候我走出警察局的大门去买饮料。回来看到门口警卫的时候随口问道:“你今天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头发乱蓬蓬的,看上去有点神经不正常。”

“你认识她?”警卫皱着眉头说道,“那个女人十几分钟前来过,我看她像个疯子,所以没让她进去。她嘴里还骂骂咧咧呢,最后往那边走了。远大路的方向。”

我没有迟疑,转身迅速往远大路的方向跑去。太阳直直地照在我的身上,我感觉自己的皮肤上燃起了火,好像要脱下来一般。扑面而来的热气从嘴巴灌进胃中,像是一个火把硬生生在胸腔里搅动。尽管整个人难受极了,但我还是尽力地往前跑。我意识到自己一定要找到韩哲,否则我的生活将无法继续下去。

眼前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还是没有看到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这让我的­精­神有些崩溃。我想一定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韩哲默默无闻了这么久,为什么突然跳到了事件的中心呢。我努力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最开始的时候是夏容提到韩哲的,她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我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夏容。

“你终于想起我来了?”夏容讪笑道。

“别生气了,我有正事。”我没心情开玩笑,直接说道,“韩哲失踪了。我上次跟你说过,我爸很在乎韩哲。他以为是我杀了韩哲,他几乎就想要了我的命。”

“啊,这么严重?”夏容愣道,“你爸也太可怕了吧。”

“你前天怎么突然提起韩哲来了,你知道些什么?”我问道。

“这个——不好说。”

“别磨蹭了,快说吧。”

“哎,就是一个礼拜前他写了封情书给我。他说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夏容说完紧接着补充道,“我当然拒绝他了。”

“啊——他可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难不成我应该答应他?”夏容有些生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道,“我是想问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反应?毕竟他去找你表白已经是耗费了他所有的勇气。”

“他当然很失望啦,说早知道就会是这样的结果。而且临走的时候他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那是什么?”

“他说人迟早都会死,与其这样像个垃圾一般地活着,还不如早死了好。”

“难道他自杀了?”我惊恐道。

“你可别吓我,如果是因为这个,我岂不是间接地成了杀人犯?”夏容胆怯起来,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别担心,我先找找看,回头再给你电话。”我安慰道。

“嗯,你也要小心。”夏容说完这句话又补充道,“上次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吃冰激凌了。”

我战栗着挂了电话,环顾四周,内心升起一种奇怪的恐惧感。我突然记起有一次一家人去游乐场的时候经过前面路口的一个小巷子,母亲对我说你姑姑家以前就住在这里。当时父亲很生气,骂了母亲,说她总喜欢唠叨。我之前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父亲应该不是嫌母亲唠叨,而是这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将整个事情联系了起来,如果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要找韩哲,又往这个方向走,那她是不是会去韩哲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呢。

想到这里我连忙往那个巷子里走去,迎面看到一个老太太,赶紧问道:“以前这里有没有住过一户姓韩的人家?”

老太太往身后一指,说道:“往巷子里面走,倒数第三家就是了。不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家人早就不在了。小警察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警察制服,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没什么事,例行调查。”正说话的时候我往巷子里望去,突然看到了那个穿红­色­长裙的女人。她背对着我的方向,匆匆忙忙地从巷子的另一出口走了出去。“站住。”我边喊边往前跑。老太太在我身后吓了一大跳,我也顾不得跟她解释,直接朝那个女人追去。

到了巷子口,我努力去寻找那个红­色­身影,却再也看不到了。我丧气地握了握拳头,见鬼,又让她跑掉了。重新返回到巷子里,我找到了姑姑之前住过的房子。铁门是虚掩着的,上面锈迹斑斑,我的手刚碰到铁门就马上收了回来,太烫了,像是特意灼烧过一般。我用脚将门推开,后面是一个不大的小院落。院落里长了一些不知名的杂草,我还看到远处有个破旧的秋千。很显然,刚才那个女人来过这里。我用脚拨开杂草想去寻找一些可能的线索,然后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编织袋。我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捅了捅,那个编织袋的口是开的,里面似乎装了一些什么东西。而且我突然发现那些东西竟然在动。

我有点惊恐,但还是尝试着挑起那个编织袋。紧接着我看到很多蛇从编织袋里滚落出来,它们的身子纠缠在一起,迅速地蠕动着。粘稠的体液填在身子与身子的隙缝之间,像是刚从胃里呕吐出来的一般。它们抬起头朝外吐着芯子,身子慢慢地分开。有的蛇很快钻进了草丛中,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全身都布满了­鸡­皮疙瘩,心里一阵恶寒。我将小木棍扔在地上,迅速地退了出去。当我跑出巷子的时候依然惊魂未定,我总感觉那些蛇在跟着我,像是随时要对我发起攻击一般。我抖了抖裤子,似乎

想查探刚才是否有蛇钻进了我的裤腿。站在阳光底下,我的身子依然冷冷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都慢慢暗了下来。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重新理清思路。我想那些蛇一定是那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带过来的,她绝非善类。她要找到韩哲的目的是想杀了他。现在看来她还没有完成这个目标。韩哲也许还活着,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突然联想起了最近热门的失踪事件。或许是我想多了,韩哲只不过是和其他人一样失踪了而已,没什么特别的。这个夏天本来就带着一种诡异的气息。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拿出手机看到上面显示着父亲的电话号码。想了想,我直接挂断了。但是父亲并没有放弃,继续拨打我的电话。如此几次之后我终于接了起来,毕竟在电话里他还没有办法伤害我。

“有什么事吗?”我也变得冷漠起来。

“你妈早上离家出走了,她失踪了。你有时间的话去找找她。”父亲在电话那头说。

“嗯,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生出很多古怪的想法。我觉得父亲在骗我,他想让我回家去,然后找准机会对付我。如果母亲确实不在身边,那我更是连个救星都没有。

或许……

我的心里一阵发冷。早上的时候父亲怒气冲冲,而母亲将我放走了,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将母亲杀害了呢?这个疯狂的想法让我悲伤起来,但是我还是没有勇气回家去探个究竟。

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接下来两天我一直住在局里的警员宿舍,我把手机放到最醒目的位置,期间还特意出去给手机充了钱。我总在想如果母亲真的离家出走了她应该会给我打个电话的。但是两天来除了接到一个推销保险的电话外,什么消息都没有。这让我更加焦急起来,我觉得有必要重视一下眼前的失踪事件了。于是我从档案室里将那些人填写的失踪者的资料抱了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翻看具体的内容,就看到同事阳茶山跌跌撞撞地跑进办公室,他的脸­色­通红,满头大汗。我听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什么了?”我问他。

“有些失踪者找着了,大队长让你去帮忙统计结案呢。”阳茶山解释道,“一大早有人反应闻到路上有一股奇怪的臭味,报了警。大队长带人去查看,你猜怎么着?我们在下水道里找到了很多尸体。现在局里已经紧急下令搜索城区所有的下水道,消防队的人也在现场,连周围各个乡镇派出所的民警都调过来了。”

我的心一惊,将那些资料塞到背包里,跟着阳茶山往外走。

交警部门临时进行了交通管制,所以很多发现尸体的路段并没有闲杂人员。我和阳茶山很快坐车赶到了其中一个事故现场。

黑­色­的井盖被随意地扔到一边,消防队员正从下水道里往外搬运尸体。我看到街道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具尸体,黑­色­的淤泥覆盖在尸体的上面,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尸体腐烂的味道混杂着下水道的臭味让身边的空气变得恶劣极了,我连忙捂住鼻子。从救护车里跳下来几个医务人员,其中一个给现场的警察分发了口罩。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段时间的空白,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真切切的尸体,而且那么多,那么恶心。他们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般。耀眼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那些淤泥的表面有些发­干­,透着细腻的灰白。

几个消防队员开始是用灭火的水冲刷那些尸体,他们的样貌慢慢清晰起来,眼睛紧闭着,嘴巴微张,脸上是凄惨的白­色­。我缩紧身子,站在太阳底下依然浑身发冷。我记起那天晚上从冷颜家出来走在街道上听到的呻吟声。痛哭,哀鸣,或者还有求救,那些绝望的声音曾经真切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他们在那个时候就呆在了下水道里。想到这我感到一阵胃寒。

上级很快就下达了命令,要把尸体集中到第二医院。还没有死的立即送到附近的医院抢救。我的工作是尽快联系最近登记失踪的那些报案者,让他们来认领尸体。这是一项不那么好做的工作,当他们听到“尸体”两个字的时候都会发出渗人的悲泣。尽管死讯没有得到确认,但他们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挂了电话,耳朵里还是会不断地回响各种音调的哭泣声,这让我也兀自悲伤起来。

“局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我先走了。”我抱歉自己的不辞而别。

“嗯,没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相信灾难会降临,但我一定能够平安度过。”冷颜诡异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对于冷颜的气定神闲我很羡慕,但是他的那个笑容让我觉得有些发冷。我突然发觉自己其实是个悲观的人,而冷颜,他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活。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很渺小。

走出小区的时候我接到了阳茶山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在医院看到了我的母亲,要我马上过去。我颤抖着身子,母亲跑到下水道里去自杀让我真的接受不了。我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在前台查了病房号,大步地跑了上去。

我走到阳茶山的面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你爸在里面。”我愣了愣,还是推门走了进去。父亲看到我后站了起来,我连忙后退一步。父亲迟疑了片刻,又坐下来,脸上是少有的疲惫。说起来我很久都没有认真看过父亲的样貌,他好像突然一下就变老了。不过我还是有些害怕他,绕到病床另一侧去看我的母亲。她的面容苍白得厉害,眼神有些呆滞。

我喊她:“妈。”

她并没有回应,依然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母亲绝望到想要去自杀。也许她真的认定父亲会杀了我,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我抬头看了看父亲。他叹了口气,将母亲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那种苍老悲哀的眼神突然触动了我,让我感到很心酸。母亲开始张着嘴无意识地说话,父亲把耳朵凑上前去听。我没有动,但我依然能听到只字片语。

母亲说:“不要……不要这样对他,求你了……他还是个孩子。”

我看到父亲的身体微微地颤抖,那些凶悍的气势好像突然之间一去不复返了。他说:“你有事就去忙吧,我会照顾她的。”

很奇怪,父亲这次并没有问起韩哲的事情。这让我很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东西悬在了心口。但它随时可能会掉落,狠狠地砸在身上。

我走在大街上,阳光很大,却一个人都没有。街边的店铺都关门了,死气沉沉的。我盯着自己脚底下的影子,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我觉得那是一个坑的形状,坑的下面是柔软的细沙或者是潮湿的沼泽地。我站在上面,随时都可能陷进去,再也出不来。我突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找到我。

后来我看到一只手从那暗黑的影子里伸出来,它来自地表以下,它突然抓住了我的脚。我知道它想把我拉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恐惧极了,用力地挣开它往反方向跑去。但那影子一直呆在我的脚下,那只手随时可能再次伸出来。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犹如呜咽一般。

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趔趄着往前倒去。我回过头,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颗人头。它并不是随意地放在地上,它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牢牢地固定在那里。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却丝毫不敢久留,站起来继续往前跑。我感觉自己的腿像是要融化了一般,越跑越没有力气。然后我看到了一堆堆黑­色­的头发扑在地面上,那些头发慢慢往上支起,下面生长出一颗头来。

像是雨后春笋一般,我身边的地面上不断地往外冒出一颗颗人头来。他们偶尔交头接耳,偶尔放声大笑。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们看着我,微笑着,像是在对我发出邀请。我拼命地摇头,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下陷去,那些泥土淹过膝盖,淹过胸口,淹过肩膀。我想大声地呼喊,突然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在一段熟悉的音乐铃声中,我从噩梦中惊醒,胸口和后背都布满了冷汗。回想起刚才的梦境,我依然不敢相信,我怀疑如果不是有人打进电话来,我真的会就这样死去。

“你怎么半天才接电话?”是夏容的声音。

“我做噩梦了。”

“其实,我打电话过来是想跟你说……”夏容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且你们家让我总感觉很奇怪,我很害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我明白。”这个时候我完全没有了挽留的心境,只是淡淡地说道,“好,我们分手了。”

我下床走到洗手间里洗了把脸,这才从噩梦中缓过神来。我觉得是冷颜的话给了我某种奇怪的暗示,让我想到地表之下会有另一个人类的世界。他们像鱼活在大海里一样活在泥土之中。

街边的大屏幕在滚动播放着最近发生的自杀新闻,政府提醒广大市民不要轻信谣言。我觉得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并不相信那些所谓世界末日的谣言,只是他们早就绝望了,但没勇气去死,所以他们宁愿去相信世界末日。他们没有独自死去,他们成群结伴。

太阳持续散发着巨大的热量,这个城市好像因为炎热开始变质了,甚至细心的话你还能闻到腐烂的味道。

我皱了皱眉头。十几年过去了,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可能因为神经错乱的关系被释放了。她可能忘记了一些事情,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姑姑家的地址还那个孩子。所以她想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对我提起这些事情。

我的心感觉莫名的寒冷。

几天以来我都坐在办公室里等那个穿红裙子女人的到来,但是她爽约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好像是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一样。我在报纸上给韩哲登了一份寻人启事,后来有人打电话说在一个地下通道见过他,只是没有联系方式。知道他活着就行了,我并没有打算找到他,也许他只是想离开而已。空闲的时候我会想起夏容。可是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觉得自己说分手的时候像个神经病。

中午在警察局的食堂里吃饭,我听到坐在旁边的两个警察聊天。

“这两天我们逮捕了不少的人,就是他们制作了一些网页,传播谣言,宣扬迷信。”

“那可真是害人不浅呢,都该拉出去枪毙了。”

“确实。不过我说一件事情你可不要恶心吃不下饭。”

“嗯?”

“今天上午我们去抓一个人。敲门了没回应,我们就把门踢开了。你猜怎么着?那个人躺在床上,基本上看不到他的本来面目了。”

“为什么?”

“因为他的身上爬满了蚕。你见过蚕吗?像是毛毛虫一样的东西。很多很多的蚕在他身上爬,头一摆一摆的吐丝,像是在做针线活似的。而且,我还看到有些蚕往他的嘴巴里鼻孔里还有耳朵里钻呢。”

“啊,那太恶心了。他在­干­吗?神经病哦。”

“我想他是在用蚕给自己结茧吧。”

“真有创意!”

我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将嘴巴里的饭都吐了出来。整个胸腔像是灌满了冰水一般。我猜想他们说的那个人一定是冷颜。我记得他说自己找到了战胜灾难的办法。那不过是个谎言。他认为自己的茧就是诺亚的舟,他是自己的救世主,他要用蚕茧将自己包裹起来。其实他一直都在逃避。我知道他很久都没有找到工作,他早就绝望了。不仅如此,他还通过各种手段让别人绝望。他害死了很多的人。我想握紧拳头,但是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一直都是我的希望,现在他死了,如果灾难真的来临我怎么办?!

我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脑海里一片空白。太阳当空照,地面上像是燃着火。我有点动摇了,我想或许真的太阳黑子会集体爆发,整个世界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烤箱。

路过甜品店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夏容,这让我觉得很难过。我甚至怀疑夏容离开我是因为我是一个连冰激凌都害怕的警察。我觉得我疯了,径直走到店里买了一个冰激凌拿在手上。我的头开始疼了起来,全身都不舒服。但是我并没有放弃,我觉得我不能输给它。于是我将冰激凌往嘴里送,那股冰冷的味道让我的喉咙也疼了起来。

只是我依然大口大口地吃着冰激凌。很多的画面突然涌入脑海,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Сhā了进来,疼得厉害。

那是一条熟悉的小巷。姑姑的家就在这里。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在姑姑家的门口玩。有个女人拿着一个冰激凌走了过来,她的脸上有怪异的笑容。她把冰激凌递到我面前,说,帮阿姨做件事,这冰激凌就是你的了。我看着冰激凌点点头。那个女人笑了笑,递给我一包东西。她说,那把这包糖放到姑姑家的茶壶里好吗?

好的。

呐,给你冰激凌,真乖。

谢谢阿姨。

炽热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可是我的身体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原来是我害死了姑姑和姑父!脑海里很多画面都变成了碎片,像是玻璃渣滓,嵌入到我的­肉­中。

很多的人,他们围着我,脸上是愤慨的表情。父亲指着桌子上一大堆的冰激凌说,你把这些全吃掉。我哭泣着,一盒一盒的吃。可是后来我的肚子越来越冷,我再也吃不下去了。父亲打我,说,你不是很喜欢吃吗?接着吃。我不依,父亲就继续打。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像是木头人一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化解他们心里的愤恨。父亲打累了,就将冰激凌全倒到一个盆里,他把我的头按在里面。那些刺骨的冰冷将我包围,我的胸口越来越难受,身体越来越疼。后来母亲来了,想阻止父亲,但是却被围观的人拉开了。我隐约地听到母亲喊,不要这样对他,他不知道的,他只是个孩子。

后来,我被送进了医院,忘记了很多的事情。

唯一记得的就是,我再也不吃冰激凌了,连看见都会感到非常恐惧。

父亲成了整个家族的罪人,几乎和其他亲戚断绝了来往。他背负着这份罪十几年,一直在对韩哲偿还。而我,是个恶魔,是杀人犯。我知道从此刻开始我再也无法正常的生活,即使是无知,那也毕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它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是一条恶毒的蛇,再也不会离开。

我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看不到任何的希望。这个夏天注定是荒诞而绝望的。

现在死去,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会不会?

【33】退化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空气似乎变成了灰­色­的尘埃,飘动在身体的周围。晚风凉凉的,黑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他放下扫把,走过去将窗户关好。现在只剩下黑板没擦了。等石寒倒完垃圾回来今天的值日就算是完成了。黑泽走到讲台前一只手里拿着黑板擦,一只手捂住鼻子。

“不好了,黑泽,你快下楼去看看。”石寒突然冲进了教室,手中提着垃圾篓。

“怎么了?”黑泽回过头去,问道,“你不是倒垃圾去了吗?怎么又把垃圾提回来了。”

“你快到实验室后面的小走廊里看看吧,梁安安又找别人打架去了。我看到就赶紧回来了,估计只有你能阻止她。”石寒将垃圾篓放下,喘着粗气。

黑泽立马就听明白了,他把黑板刷往讲台上一扔冲了出去。

梁安安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小太妹,手底下有一群小喽啰,下手都不知道轻重。上次她们揍伤了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才康复。

黑泽还没走到转角的地方就听到了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呵斥声和哭声。

“叫你给黑泽写情书!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句话伴随着几个耳光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啪。

“我不敢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一定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才行,给我跪下。”梁安安冷笑着命令道。

黑泽不由加快了步伐,转个弯就看到几个女生抱着胳膊站成一堆。梁安安正对着跪着的女生,一脸得意。其他人放肆的笑着,似乎这个场面让她们感觉很开心。黑泽正要喊话就看到梁安安一脚朝跪着的女生踢去,那女生没回过神来,整个人往后滑出几米远。她捂住胸口,连哭声都在颤抖。

“你在­干­什么?快住手。”黑泽跑上前去。

“教训一条可怜虫而已。”梁安安笑了笑,朝黑泽走过来,没有半点愧疚的意思。那女生看到有人帮忙,顾不得疼痛站起来就跑。梁安安手下的小喽啰正要追过去被黑泽拦了下来。

“算了,别管她,量她以后也不敢乱来了。”梁安安摆了摆手,接着说道。“黑泽,晚上我们一起去酒吧玩好不好?”

“不好。”黑泽冷着脸说道,“你以后少欺负别人。我讨厌你这个样子。”

梁安安愣了愣,随即下颚往上朝额前的头发吹了一口气。“要不是喜欢你,我真的想揍你。”梁安安走到黑泽面前握了握拳头。黑泽站着没动,看上去有些难过。

“姐妹们,我们走。”

她们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黑泽叹了口气,有些不能理解她们的举动。伤害别人真的那么有意思吗?他转过身来就看到了石寒,手里提着两个书包。

“我们回去吧。”石寒将其中一个书包递给黑泽。

“嗯。”

他们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石寒看到黑泽的脸­色­有些难看,问道:“刚才怎么回事?”

“那个女生昨天往我课桌里塞情书,应该是隔壁班的吧。被梁安安看到了,她的手又痒了。”黑泽蹬着自行车往前走。

“哎,这个梁安安,仗着家里有权有势真是太嚣张了,连老师都拿她没辙。”石寒骑着自行车跟了上去。

黑泽不说话,加快了蹬车的频率。他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小区,所以上学放学基本上都是一起的。两人到了十字路口的时候碰到红灯,都停了下来,单脚着地。

“别不开心了。”石寒无聊地摇动着自行车的扶手,说道,“我最近发现一件特别有趣的事。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小区里有很多的流浪猫。我用点面包什么的引诱它们走到面前,然后抓住它们。昨天我用刀杀掉了一只猫,可惜猫­肉­一点都不好吃。不过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玩?我去年暑假的时候去乡下的外婆家,那里的小孩子都到地里面捉田鼠,然后往它们身上浇汽油,点着了以后那田鼠蹿来蹿去,可有意思了。我觉得猫也可以做这个试验。”

“我不喜欢。”黑泽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那些猫哪里惹到你了?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

“就是好玩嘛。再说它们现在发情期,天天晚上叫,烦人。”石寒嬉笑道,“我这叫为人民服务。你要不要一起?”

黑泽没有答话,看到绿灯亮后右脚用力一蹬地骑远了。石寒站在原地耸着肩膀,嘀咕道:“你这个人真是太无趣了。”

正是南方的梅雨季节,毛毛细雨已经下了几天了,整个城市好像都被水雾笼罩着一般。路上的行人打着伞或者穿着雨衣,看上去行动很不方便。当然也有不怕这些小雨的,用两只手盖到头顶上就在雨中穿梭来回。黑泽正要走出门到院子里推自行车,被母亲一把拉了回来。

“你穿好雨衣再出去,没看到下着雨吗?”母亲的责备声中带着关切。

“没事呢,一点小雨。”黑泽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昨天晚上新闻还报道了,说这次是酸雨,淋到身上可不好。”母亲从黑泽手里拿过雨衣展开来。黑泽伸开手将雨衣穿上,这才走到院子里去。

“妈,我上学去了。”黑泽蹬动了自行车。

“嗯,路上注意安全。”母亲刚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今天去商店里买矿泉水喝吧。酸雨可能污染了自来水,你们教室里那种净水器估计没什么效果……”

“知道啦——”声音似乎在细雨中被浸润了,潮湿而绵长。

黑泽坐在教室里读课文。身边的几个同学把头凑在一起聊天。早自习一点学习的气氛都没有,教室里的声音压得很低,有气无力的样子。一个迟到的女生走进教室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的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到课本上。女生被看得有些窘迫,急匆匆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她打开了课桌,突然大声地尖叫了起来。身子不由地往后退去,脚绊住凳子坐到了地上。

坐在后排的石寒哈哈大笑了起来。

几个好事的男生凑过去看,才发现女生的课桌里躺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

“这是什么?”

“一只猫。”石寒止住了笑,走上前去用手将那黑糊糊的东西提了出来。细看上去确实是一只猫,只是猫的毛全被烧光了,剩下黑­色­的残骸贴在皮肤上。

“你真是变态呢,放这么呕心的东西在别人课桌里。”站在一旁的男生韩江月露出鄙夷的神­色­。

“要你管。”石寒瞪着眼睛。

被吓的女生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其他的女生连忙过来安慰,还不断的谴责石寒:“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啊,还不快把那东西扔了。”

石寒没辙,悻悻地将手中的死猫扔到垃圾桶里。他回来的时候经过黑泽的座位,黑泽小声地问道:“你真的那样做了?”

“对啊,挺好玩的。”石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头看了一眼梁安安的座位,说道,“你知道梁安安今天为什么没来吗?据说前几天她打的那个女生受的伤不清,家长来找麻烦,她连女生家长一起打了,现在估计被警察叫走了。不过我想她很快就会没事的。每次都是这样,花点钱就行了。”

“真应该让她受点教训才好。”黑泽淡淡地说道。

教室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一节课铃响了。化学老师看着大家­精­力不是很集中,决定联系生活讲些课外的内容。

“也许大家都听说了,现在窗外下的是酸雨。那什么是酸雨呢?被大气中存在的酸­性­气体污染,PH值小于5.65的降水我们就叫做酸雨。这和人类的大量砍伐以及工业排放废弃有很大的关系。理论上来说,PH值过低的酸雨对皮肤影响很大,有腐蚀作用,所以这样的雨尽量不要去淋。”

黑泽听到这里不由缩了一下身子,感觉皮肤有点灼烧的感觉。

“我举一个关于酸雨腐蚀很有意思的例子。瑞典南部的一个村庄,有一户人家三个孩子的头发都从金黄|­色­变成了绿­色­。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放到井中的汲水管是铜的,酸雨腐蚀之后就会产生铜绿。所以他们用的水都成了绿­色­,头发也就跟着变了。当然,如果饮用的话,也会对身体造成一定的损害。下面我想问下哪位同学知道污染空气的酸­性­气体主要有哪些呢?”

有几个同学举起了手来,化学老师正想叫其中一个回答,却看到石寒突然举起了双手。他的掌心朝外,看起来像是投降的样子。

“石寒,你那是什么姿势?这是要向谁投降呢!”化学老师开起了玩笑。“要不你来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吧。”

“我不知道。”石寒站起来,摇了摇头。“我不是自己要举手的。”

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石寒整个脸都红透了。化学老师饶有兴趣地走到石寒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笑道:“这应该是你的手吧。不是你自己举的难道是别人举的?”

石寒不知道要如何解释,索­性­不说话了。

“坐下吧,下次不要恶作剧了。”

黑泽回头看了一眼石寒,他觉得石寒有些不对劲,刚才似乎并没有说谎。课间休息的时候韩江月和几个男生一起围着石寒,开他玩笑。不知道是谁突然从后面拍了一下石寒的肩膀,石寒猛地又把双手举了起来,依然是投降的姿势。

“哈哈,你怎么回事?”韩江月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也跟着拍了一下石寒的肩膀。石寒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紧跟着又把手举了起来。其他男生立马明白了过来,挨个的拍石寒的肩膀,石寒不停地举着双手。

“不要动我了。”石寒突然吼了一声,眼神里充满了愤怒。男生们并没有害怕,笑得更起劲了。

“投降先生,投降先生。”有女生帮石寒起了一个绰号,大家跟着叫了起来。

“快上课了,大家别吵了。”黑泽站起来大声地说道。

他是班长,又长得帅气,是班里很多女生暗恋的对象。听他这么一喊,女生都安静了下来。男生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傍晚放学石寒故意等到其他同学走了以后才起身回家。他下楼梯的时候迎面碰上了隔壁班的一个同学,于是侧过身子往前走。那同学走到石寒的身后突然返回来用力拍了一下石寒的肩膀,石寒立刻将双手举了起来。他有些恼怒地回过头去。那同学嘻嘻哈哈地跑开了,嘴上说道:“听说隔壁班出了个投降先生,果然是呢。”

石寒懒得去纠缠,快步的下楼。

走到车棚看到黑泽还没走,似乎在等他。石寒也不说话,推出自行车往前走,黑泽跟了上去。

“你没事吧?”

“没事。”

两人骑车往前,安静的气氛有些尴尬。黑泽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截了当的问道:“别人拍你的肩膀,你的手会无意识地往上举?”

“嗯,我控制不了,就像是条件反­射­一样。而且有时候自己会往上举。”石寒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今天真是见鬼了。”

“没事,说不定明天就没事了。”黑泽安慰道。他突然记起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说的话,接着说道,“我妈说酸雨污染了水源,你没有喝自来水吧?好像今天化学老师也讲了这件事情。水被污染了,喝了的话可能会让人产生变异也说不定啊。”

“你才变异了呢!”石寒不理会他,快速骑到前面去了。

黑泽正要跟上去,却看到前方的石寒突然举起了双手,像是杂技演员表演独轮车一般。黑泽还没来得及喊小心就看到石寒的自行车朝一侧歪去,他整个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自行车滑到一边,车轮迅速的打着转转,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搅碎一般。黑泽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觉得石寒一定是恶魔附身了。

幸好不是闹市区,要不然真是危险。如果双手真的会无意识地往上举,那骑自行车显然是个错误的选择。

黑泽帮忙将石寒的自行车寄存到附近的一家修理店,然后载着石寒回家。

“你这些天还是不要骑自行车了吧,要不要我每天都载你?”黑泽提议道。

“不用了,我坐公交。”石寒看上去很不开心,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得了这样一种怪病,真是烦心死了。

第二天梁安安果然回学校上课了,她走过黑泽身边的时候笑了笑,似乎在说“谁也拿我没办法。”不过在黑泽看来梁安安好像有些奇怪,只是他也说不上来是哪里。课间的时候听到旁边的女生窃窃私语。

“梁安安怎么突然走女人风了?她以前不是一直像个男孩子吗,你看她今天进教室的时候ρi股一扭一扭的。”

“小声一点,别被梁安安听到了,咱们惹不起。”

黑泽上课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看梁安安,他有些不好的预感。梁安安的­精­力集中在她的水杯上,她不停的喝水,好像很渴一般。老师有几次都停下讲课看着梁安安,她的举动太不尊重老师了。杯子里的水喝完了,梁安安起身到教室后面去倒水。老师终于是忍无可忍了,说道:“你有那么渴吗?等到下课再去喝水就渴死了?”

梁安安回过头来,瞪了老师一眼:“要你管!”

她的眼珠子鼓得很大,看起来有些恐怕,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样。

老师气得脸都抖了起来,只是不好发作,总不能跟一个女生过意不去吧。“你下次可以不来上我的课了。”梁安安听到这句话笑了笑,一脸的无所谓。她走回座位的动作依然是一扭一扭的,真不像她平时的样子。

男生们课间的消遣依然是在韩江月的带领下拍打石寒的肩膀,他们看到石寒做出投降的姿势会忍不住哈哈大笑。尽管石寒不停的发怒,但是敌对的群体太大了,一点效果也没有。其他班的学生听说这件奇怪的事情也喜欢趴到窗口看,像是参观动物表演一般。

黑泽有些无奈地皱着眉头,他的心里感觉到一阵凉意。韩江月是个比较自我的人,肯定不会听他说教的。

中午休息的时候黑泽去了一趟班主任的办公室,将整个事情说明了一番,他不能让自己的朋友这样子被人欺负。下午第一节开始之前班主任来到教室里宣布了一条禁令,不允许大家再拍石寒的肩膀。男生们虽然有些怨言,却也不敢公然反抗班主任。这样子下午课间的时候教室里才安宁了下来。

那安静有些可怕,像是即将迎来暴风雨一般。

老师上课的时候,石寒还是会偶尔举起双手来,引起哄堂大笑。他的样子就像是有什么活物站在背后,冷不丁的将他的双手往上抬,摆出投降的姿势。只是这个活物别人看不见,像是幽灵一般,它的眼睛似乎在散发着冷冷的光芒,微笑地看着眼前那么多的猎物。

好在女生们的目光好像都被梁安安吸引过去了。

她除了不停的喝水之外还会经常仰起头来,嘴巴微撅,一张一闭发出噗噗的声音。有时候她的嘴巴里会冒出一个口水泡来,像个小孩子一般。

“梁安安真是不要脸,她撅起嘴巴是要等待别人亲她吗?”女生小声地说着话。

“哈哈,走路的时候扭ρi股,现在又这个样子。梁安安发情了吧。”另一个女生附和。

黑泽抖动着手指,他想她们一定是中毒了,或者恶魔附身。不管是哪一个都让人心里发憷。黑泽痛苦地抱着头,一脸无奈。

关于这两个人的奇异举动,很快所有的任课老师都传遍了,所以他们上课的时候看到两人这个样子也不再责备了,有时候还会好奇地看上几眼。

梅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潮湿的空气像是让整个身体都发霉了。那种刺鼻的酸味散漫在空中。周遭的事物好像都在变质,从里而外,慢慢腐烂。石寒和梁安安的古怪举动也越来越明显了。

电视里的专家说酸雨可能还会持续,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上学来得早的几个女生围在教室里仰着头吐着口水泡。看到黑泽进来她们都低下头去,分散开来。黑泽不说话,安静地呆在自己座位上。

身后的女生拍了一下黑泽的后背,说道:“你知道吗?有人看到梁安安手下的小喽啰背叛她了,谁会愿意跟一个神经有毛病的人身后做打手呢。她现在是一个人了,所以我们不怕她了。以后我想一定会有更多的女生给你写情书的。”

黑泽没有回头,而是冷冷地问了一句:“所以你们才这样肆无忌惮的模仿梁安安的样子吗?”

“谁叫她以前老欺负我们呢。现在你看看她,反应都有些迟钝呢,更别说欺负我们。”女生看上去有些得意。

黑泽不搭话,叹了口气。

石寒进门的时候是举着双手的,他现在越来越频繁地举起手来,而且很久才能放下去。走路也变得奇怪了,一向好好的双腿现在变成了外八字。用班上女生的话说,石寒真是难看死了。

黑泽注意到石寒今天戴了一副手套。虽然是雨天,但是温度并不低,戴手套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石寒走到跟前的时候黑泽叫了他一声,他有些木然地回过头来,很久才说道,“你叫我做什么?”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糊不清,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没什么。”黑泽尴尬地笑了笑。

自从班主任说了不允许拍石寒肩膀之后男生确实没有那样做了。但是韩江月很快发现了一个新的娱乐方式,他们互相拍打着肩膀,然后把双手举起来。同样的动作还是会让他们开心大笑。这几乎成了这个学校男生见面打招呼的方式。现在石寒经常举着双手,模仿的男生们也跟着举着双手走成一列,像是投降的士兵一般。

女生揶揄的对象自然是梁安安。

她今天穿了一件高领毛衣,走起路来身体扭得更厉害了。她几乎一直是仰着头的,嘴巴撅得很长,连下巴都有些变形了。女生模仿梁安安有些难度,好像她的身体已经产生了某种变化一般,而正常的身体是无法做得那么完美的。但是她们依然乐此不疲。在­操­场上随处可见仰着头吹泡泡的女生,走起路来故意扭动着身躯,似乎这成了女生之间的时尚。

黑泽走到梁安安的前面,低声地问道:“你没事吧?很冷吗?”他指的是她今天穿了高领毛衣,这样的天气还是不合时宜的。

梁安安愣了好一会,才慢慢说道:“不冷。”

她的样子越来越奇怪,完全不见了十天前的那种泼辣伶俐。黑泽有些难过,他从课桌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给梁安安的杯子倒上。梁安安喝水的时候脸上才能看到一点点愉悦。

下午的时候天空很奇怪的放晴了,正好碰到有一节体育课。同学们很久没有在室外上过体育课,早早地就跑到­操­场上去了。

体育老师点完名就带领大家一起做预备活动。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石寒和梁安安,他们的动作好玩极了,体育老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节课的训练项目是百米跑。分组完毕之后几个同学提出了意见。

“我不要跟投降先生一组。”

“我也不要跟撅嘴小姐一组。”

体育老师看上去有些为难。站在一旁的韩江月出了一个主意:“要不让他们俩单独呆在一组吧。谁都不愿意跟他们一组,跑起来一定会很滑稽。”

或许是体育老师也有一些恶作剧的心理,他竟然答应了这个提议。

其余的同学很快就跑完了。最后剩下石寒和梁安安站在跑道上。同学们都围在跑道的两侧,还不时模仿着他们俩。体育老师吹响了哨声。他们反应有些慢,过了一会才向前跑去。黑泽站在人堆里,他突然觉得石寒和梁安安变得傻了,一点都不会反抗了。

“哈哈,你看梁安安好像腿都分不开了。这可是百米跑,不是竞走。她还仰着头跑步,以为自己是屈原问天哦。”

“石寒也有意思啊,八字腿都不好走路了,竟然还跳了几下。举着双手跟个投降兵似的,要是打仗了他肯定死不了。还没打就投降了呢。”

体育老师站在一旁也跟着笑。黑泽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们的笑声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匕首,不停地从他的耳朵里Сhā进去。

梁安安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摔倒在地。同学们哄笑起来,齐喊道:“站起来,前面还有很远呢。”黑泽再也忍不住了,他推开人群走到跑道中间将梁安安扶了起来。

“你们够了没有?”黑泽愤怒地看着拍手的同学。

同学们只是短暂的愣了一下神,好像觉得这样不好玩了。他们各自散开了,学着石寒和梁安安的样子在­操­场上走来走去。这个场面怪极了。黑泽有那么一阵恍惚,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在模仿,还是自己也变成了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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